2025-02-27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256 - 260

【第256章】 天音阁-身世浮沉

    “寒鳞圣手终日以黑纱覆面, 且常年在炼丹室闭关不出, 与外界寡有接触,所以只要控制一个体型差不多的人,别人就很难觉察。”
    姜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孤月夜的华碧楠是假的?”
    “有时真,有时假。要想不被发现,真假混参才最周全。”
    姜曦思忖道:“如此一来,师明净就应该会使用珍珑棋局, 但我们药宗灵力都不强, 不太可能掌握这种术法。”
    “姜掌门说的不错, 珍珑棋局需要损耗的灵力巨大。华碧楠通晓理论, 却碍于法力微弱,不能独自使用。所以他之前不得不与徐霜林合谋——”
    姜曦摇了摇头:“不对。徐霜林曾说, 那个幕后之人是他朋友, 他因不愿出卖友人, 所以到死也没有告诉我们那个人的身份究竟是谁。如果按你说的, 师昧就是华碧楠, 徐霜林就理应认得出他来。那么为何徐霜林在重生结界被华碧楠毁掉之后, 依旧没有叛变?”
    墨燃道:“因为徐霜林根本不知道师昧和华碧楠是同一个人。”
    旁边的玄镜大师捻须道:“既然他们互为至交, 这种大事又怎会不知道……”
    “是徐霜林把师昧当至交。”墨燃说, “但师昧却不可能真的与他交心。这张棋盘上,徐霜林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 继续道:“当初在蛟山大殿, 华碧楠受伤了,摘掉过面纱。那张脸长得其丑无比,像是棘皮动物,现在想来,应该只是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对于徐霜林而言,他这一生可能都只见过他这位‘挚友’的第一张脸,也就是属于师昧的那张脸。他根本不会将华碧楠的面目和师昧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直到死,也没有认为自己被朋友陷害或者利用了,自然也就不会抖出背后真相。”
    姜曦道:“依你的意思,当时在蛟山上,师明净和华碧楠同时出现,其中有一个是被控制的珍珑棋子?”
    “我猜是的。但还有第二种可能。”
    “什么?”
    墨燃摇了摇头:“第二种我想等会儿再说。”
    玄镜大师道:“那么就算墨施主第一种可能是对的,贫僧还是觉得仍有一处说不通——华碧楠没有理由去打断徐霜林的重生法阵,他难道与徐霜林有仇?难道让徐霜林得偿所愿,让罗枫华重生,对他有什么损害?”
    墨燃叹口气道:“大师难道忘了徐霜林施法的最终结果了吗?”
    老秃驴一时没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墨燃道:“从那天打开的天裂来看,师昧根本没有传授给徐霜林真正的重生之术。”
    “啊……”
    “他一直在欺骗徐霜林。徐霜林大费周章,以为自己在布置重生阵法,其实却在为灵力不够的华碧楠做嫁衣。”
    “那华碧楠教的是什么……”
    “是天下第一大禁术。”墨燃顿了顿,终于说出口,“他教给徐霜林的,是时空生死门。”
    “!”
    在场参与过蛟山一战的,都无法不想起当时天上裂开的黑色甬洞,里头出来上千神秘莫测的修士……
    那竟是时空生死门?
    墨燃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种可能。只要有时空生死门存在,华碧楠和师昧就都有可能是真的,只不过一个属于这个红尘,而一个则来自另外一个修真界。”
    众人听后静默,随即有人拍腿哈哈大笑起来:“墨宗师,你哄小孩睡觉吗?拿这种神话里的禁术来唬人。还两个师明净……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就是,怎么可能啊,那可是几千年前就已经失传的禁中之禁……谁能习得?”
    “时空生死门最重要的一卷,传说早已被封存在炎帝神木之中,哪怕有人在研习这种禁咒,能学会的也最多是空间,不可能会是时空。否则一个尘世与另一个尘世交叠,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墨燃不去与他们争辩,而是自顾自地讲出自己所有的想法。他知道,这恐怕是自己身为墨宗师的最后一次自白了,过了今天,以后这些人或许就不会再给他解释任何事情的机会。
    他用认罪为筹码,换取这些索命之人的些许冷静,只希望能把自己所猜所知的都告诉在场诸人。不管他们此刻信不信,他说出来了,就是一声警钟,日后若出动荡,多少会有人想起他今天的提醒,那或许还为时未晚。
    “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我是华碧楠,我掌握珍珑棋局和时空生死门的要义,但是我天生灵力不足,也没有地位去大肆行事,我该怎么办?”
    在座众人多半对墨燃怀有芥蒂,并不愿意听他的指点。
    但姜曦却因先前的一些事情,对墨燃尚算欣赏,更何况孤月夜的血案他本身也心中存疑,因此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会找人帮忙。”
    “谁会帮你?”
    “没人。”
    墨燃说:“对,确实没有人,所以只能骗。骗一个诸如徐霜林这种,内心有着极大渴求的人,来帮助他一步步完成谋划。”
    玄镜大师道:“墨施主荒唐了,那个法阵就没有可能会是别的?时空生死门当真不是一般人所能习得,几千年了,从来没有人会过。最重要的一卷要义都已经失传,谁能练得出来?”
    “就是,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干脆说伏羲大神降世吧,这跟时空生死门洞开也没什么差别了。”
    “真的太荒谬,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讲。”
    丹心殿内嗡嗡作鸣,最后,有人冷笑道:“墨宗师,铺垫了这么久,你接下来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们,在孤月夜杀害了诸位英杰的人,就是通过生死门前来这个世上的另一个你吧?”
    墨燃:“……”
    见他不吭声,大殿内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厉害,真厉害。墨宗师为了给自己开脱,真是什么话都编的出来。”
    “敢情绕了半天,是想替自己洗刷罪名吗?”
    姜曦受不了这样的吵闹,他转身拂袖,朝那几个带头起哄的人怒道:“讲话就讲话,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玄镜大师合十道:“姜掌门,非是旁人阴阳怪气,实是墨宗师此言太过匪夷所思。依老僧看来,还是先将其请至天音阁问审,再作定夺为好啊。”
    “是啊,天音阁阁主一会儿就到了,等她来了,让墨宗师跟她走一趟吧。”
    姜曦还未来得及说话,薛正雍却开口了,他虽然心绪复杂,却仍道:“我觉得燃儿所言都能解释得通,或许时空门真的已被撕裂。天音阁是审讯十恶不赦之徒的地方,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不能跟你们走。”
    “没错!”有死生之巅的弟子站出来,“蛟山生死一线,要不是墨师兄救了你们,你们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他要是想颠覆上下修界,当时把大家全困在蛟山上不就好了!”
    玄镜大师一愣:“这……”
    有人说:“确实如此,当时大家受困蛟山甬道,是墨宗师设法让我们出来的,他要害人,那时就可以下手了。”
    这话倒是真的,不少人都思索起了这个问题,一时默默。
    但默默不等于认同。在场的许多人此刻都还披麻戴孝,亲友新丧,心情极其悲痛。更何况当时在蛟山花厅的幸存者是亲眼瞧见墨燃杀人的,目击证人里除了梅含雪对那当时状况表示了怀疑,其他人都确定那就是墨燃本尊。这种情况下,要他们放弃找墨燃讨债索命,反而去相信神话里才出现过的什么时空生死门,谈何容易?
    所以很快,就有人反驳:“但我觉得这件事很不舒服,你们难道不记得了?在凰山上,墨宗师对整个局势和珍珑棋局的把控就极为精准。他说师明净会珍珑棋局,可我反倒觉得对这门禁术了解甚多的人,就是他自己呢。”
    “对啊。”有了反驳之后,就立刻又有人附和,“还有一件事情,你们不觉得很蹊跷吗?墨燃为什么能打得开蛟山结界?——他又不是南宫家的后嗣。”
    话音方落,这个时候,丹心殿外忽传来一个郎朗女音。
    “这倒没什么好蹊跷的。因为这位墨宗师身上流着的,正是南宫家的血。”
    众人蓦地回首,但见一支身着银碧色劲装,腰佩“天”字号银牌的卫队长驱直入,为首的是一名瞧上去二七八岁的妙丽女子,明眸皓齿,云鬓花颜,生的极其美艳,甚至可以媲美当年的修真界第一美人宋秋桐,只不过她美则美矣,整个人气质却显得很冰冷。
    众人见到她,大多都是色变,连几位掌门脸上也带了敬畏之色。
    只有姜曦没有太大反应,点了点头:“阁主终于来了。”
    这位劲装女子,正是久不出江湖的天音阁阁主木烟离。
    木烟离统领天音阁,上下修界的重案悬案最后都会落到她手上,由她来主持审理——但需要天音阁出动的案子其实并不多,所以天音阁的首领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出现于众人面前。
    因为不常出门,木烟离的皮肤极其白皙,可见隐隐皮下淡青血管。她款步入殿,停落脚步,淡淡道:“抱歉,让诸位久候。”
    玄镜大师问:“阁主来的比约好的时辰要迟了些许,可是阁中有事耽搁了?”
    木烟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天音阁抓人,从来不能空口无凭。所以来这之前,我阁在彻查死生之巅墨宗师的一些往事。”
    她顿了顿,一双杏眼冷冰冰地望向了墨燃,朱唇轻启:“这一查之下,发现了事情并非如此单纯,这位墨宗师的身份……竟然牵扯到了多年前湘潭的一桩旧案。”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什么旧案?”
    唯有墨燃脸色愈白,掌心盗汗。他没想到这件事竟要在此刻被说出来。
    木烟离犹如刽子手,冷漠地睥睨着跪于殿前的男子,说道:“墨仙君,闲话不讲。你自己的身世,你自己心里有数,是你亲口公之于众,还是要我请证人入殿?”
    “……”墨燃闭上眼睛。
    早在重生之初,他就知道若想一世无忧,这世上有几个人,他必须亲手杀掉永绝后患。可一开始,他没有实力也没有机会。后来实力有了,机会也有了,却再也不愿意为了一己私利,夺去他人性命。
    前世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世,紧握手中的筹码,他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木烟离见他沉默,便道:“看来,墨宗师是不打算自己坦白。”
    她说完,清冷美貌的脸庞上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鄙薄,而后拂袖转身,面对济济宾客,声嗓如铃,透遍人心。
    “那便由我来说吧。诸位且听——这位声名在外的大宗师,在拜入死生之巅前,就已是个背负了数十余条人命的凶手。此等穷凶极恶之徒,早该绳之以法!”
    “什么?!”
    “拜入门派前他就已经杀了数十个人了?”
    薛蒙睁大了眼,满目茫然,他喃喃道:“哥……?”
    这一声不轻不响,却正好落入木烟离耳中,木烟离瞥了这位死生之巅的少主一眼,淡淡道:“哥?”
    薛蒙:“……”
    外面的雨雪越下越大了,天穹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昏暗,纵使殿内烛火通明,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木烟离看墨燃的神情充满鄙薄,看薛蒙的神情则浸着冷嘲。她唇如丹霞,说道:“认仇为兄,薛少主当真也是可怜极了。”
    薛蒙明明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可颅内已然轰然雷霆,仿佛地裂天崩。他睁着清澈的双目,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什么认仇为兄?”
    他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木烟离不再理会他,转身道:“墨微雨,根本不是薛掌门的侄子。更有甚者。”她顿了顿,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犹如尖刀,掠过薛正雍与王夫人的脸,不无公正,不无残酷地说:
    “薛掌门的亲侄,早在八年前,就已死在了墨燃手中!”


【第257章】 天音阁-临江仙子

    “什么?!!”
    满堂色变!
    唯有墨燃一人闭目合眸, 平静如水。
    众人乱做一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湘潭的旧案又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
    木烟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因年岁久远, 许多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音阁几经盘查,还是寻到了些证据。”
    在这一片由人语与惊悚交织而成的硝烟中,木烟离从容不迫地回首:“湘潭寻到的那几个证人, 你们都带到了吗?”
    随侍出门瞧了眼,回答道:“回阁主,都在殿外候着了。”
    “那去请第一个证人进来。”
    第一个证人进了殿, 是个老手艺人, 年岁很大了, 佝偻着背, 哆哆嗦嗦, 唯唯诺诺,他看到满殿仙君, 第一反应居然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叩首, 口中急叨着:“拜过各位仙君大爷……拜过各位仙君大爷……”
    木烟离语气放缓:“老先生舟车劳顿,一路随来多有辛苦。你不必紧张,我只问些问题, 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就是了。”
    老头子哆嗦着不起身, 无悲寺的和尚走过去, 给了他一个座, 扶他在上头坐好,但他很害怕,只拿屁股沾了小半个角,全力把自己缩得极小。
    木烟离开口道:“头两个问题。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老头牙齿打颤,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口音:“我……我是湘潭来的,就、就在街边糊灯笼……”
    众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从稀疏的鹤发,到破漏的鞋履。他们不知道这个卖灯笼的能抖出些什么往事来。
    木烟离问:“先生卖花灯,卖了多少年?”
    “大半辈子了……五十年总有的,具体记不清了……”
    “够久了,我要问你的事情没五十年那么远。”木烟离说着,把墨燃点给他看,“这个人,先生认不认得?”
    老头子抬头看了墨燃一眼,见此人高大英挺,气华神流,压根不敢多看,立刻把目光转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犹犹豫豫地偷瞟他,瞟着瞟着便嗫嚅道:“不认得哟。”
    木烟离道:“不认得也不奇怪,那我再问你,从前你在湘潭醉玉楼旁卖花灯时,是不是总有一个小孩子,喜爱站在你的摊子旁看你糊灯笼?”
    “啊……”老头子两眼浑浊,对这件事情却很清晰,他叹息着点了点头,“对,是有那么个孩子,几乎每晚上都来看,他喜欢我做的灯笼,但是穷啊,买不起……我那时候还和他聊过几句,他也不爱吭声,胆子很小的。”
    “先生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儿?”
    方才大家都还在凝神聆听老头的话,这时候,视线便齐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头子沉入往事的回忆里,咕哝道:“有没有这个‘儿’,我也记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楼里头的人……”
    薛正雍沉着脸打断道:“燃儿原本就是先兄与楼中嬷娘的子嗣,木阁主请这位老先生来佐证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嬷娘?”老头子愣了一下,摆了摆手,“哦唷,不是的。嬷娘那个儿子虽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当时街头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头子说着,佝偻着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一个旧伤疤。
    “我当年还被他拿砖块砸过呢,那孩子凶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脸色却已变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记错了?毕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嬷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还是墨念?”
    “……是墨念。”老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错不了啦,哪能记错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倾着,听到他这句话,僵了片刻,而后瘫在座上,眼神发愣。
    “墨念……”
    木烟离继续问道:“那个来看你糊花灯的孩子,他在醉玉楼,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唉,具体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伙房里头帮忙烧菜的吧。”老头说道,“名声不怎么好,据说手脚不干净,总是偷客人东西。”他努力思索着,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啊,想起来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长大之后越来越坏,后来还强辱了一个黄花闺女,那闺女受不了,最后就自杀了。”
    “什么?!”
    如果说狸猫换太子已是骇人听闻,那么墨燃之前居然还玷污过良家少女,则更是令人愤怒发指。
    在座有不少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师,竟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太恶心了!!!”
    “死不足惜!”
    墨燃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这个老艺人。
    前世,自己在修真界翻出血雨腥风,天音阁也曾试图阻止,这个老人那时就被木烟离带过来,指认过他。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纵情大笑,安然受之。且转头看着薛正雍和王夫人,笑容扭曲地嘲讽道:“如何?怨憎我吗?嫌弃我?是不是又要和我的那位好师尊一样,说我——性本劣,质难琢?”
    那时,墨燃偷学珍珑棋局的事情,已经败露得差不多,但薛正雍最初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直到这个时候,薛正雍才怒而起身,气的几欲呕血,虎目暴突地喝道:“孽畜!简直是孽畜!!”
    墨燃听着这两个字,哈哈大笑,笑得愈发肆意与痛快。笑得眼角都有了湿意。
    强辱少女?
    薛正雍信。
    薛正雍居然信。
    哈哈哈哈——墨燃的笑容蓦地拧紧,干脆自暴自弃,心一横,英俊的面庞端的是如蜡滚沸扭曲。
    “对啊,我是做了这些滔天罪孽,我是杀了你的侄子,弄死了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怎样?伯父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以——”
    话没有说完,心口便是一痛。
    薛正雍性情暴烈,未及墨燃说完,已怒喝着袭来,目中有恨有泪,扇尖刺破了墨燃的胸膛。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嘴角研开一丝轻笑。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襟前渐渐洇出鲜血,叹息道:
    “伯父,叫了你那么多年伯父。但到头来,你还是不会信我的。”
    “住口!!”
    墨燃微笑着,肩膀在微微颤抖:“算了,说到底,我们身上流的终究不是同样的血。所以,这个虚假的家,这个死生之巅……究竟还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呢?”
    鲜血飞溅,溅落满脸。
    他看着薛正雍在自己面前倒下,脑仁微微发麻——他原本不想杀他的——是他性子急要冲上来动手……是他自己找死。墨燃静了一会儿,抬起染着血色的眼,森幽地,望向错愕悲伤至极的王夫人,他舔了舔嘴角,迈过伯父的身躯,向伯母走去。
    薛正雍还没有咽气,紧攥住了他的衣摆,死死不肯松手。
    这个半老的男人好像很愤怒,又好像凄楚和心痛大过了愤怒。
    那时墨燃的脑中一片疯狂,伯父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眼里的泪水究竟为了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墨燃听到薛正雍说:“别……不要害……”
    “她看到了。所以要死。”墨燃很和气,也很平静,“不过,薛蒙不在,所以……看在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他的命,我权且留下。”
    王夫人的挣扎在墨燃眼里,又算什么呢?
    何况她根本已无力挣扎了,她只是哭,她也和她丈夫一样,说他:“畜生……”,可是刀扎进去,鲜血汩汩流出,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她看着他,最后却又喃喃着说:“燃儿,你为什么……”
    墨燃的手那时候其实抖的,颤抖着,最后还是拔了出来。他低头望着手掌,手掌是湿润的,猩红色的匕首攥住掌心中,滑腻腥臭。
    热。
    但很快就会冷了。
    就像他所谓的家,他所谓的亲人。
    从一开始他就忐忐忑忑,因为他知道,其实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王夫人也罢。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人。
    他们的亲生侄子,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中。
    “荒谬!”
    一声暴喝,打断了墨燃的回忆。
    墨燃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在大殿中逡巡一圈,才终于落到了薛正雍身上。
    是薛正雍在说话。
    “我养大的孩子,我自己清楚,他怎会欺凌无辜少女,你莫要含血喷人!!”
    “……”
    墨燃怔忡地,忽然觉得心里被某种酸涩给充斥。
    他睫毛簌簌,阖上眼帘。
    不一样了。两辈子……有许多事情都变了。
    那老艺人吓得一轱辘从座上滚下来,在地上连连叩首:“不,不,我没有骗人,仙君息怒,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他只是个可怜的手艺人,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受过一派之主的指责,吓得面如土色,到最后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正雍低喝,犹如蓄势待发的凶兽:“滚出去。”
    “……”
    “滚!”
    老艺人立刻起身要滚,但天音阁的人却拦住了他,他进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念叨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木烟离说:“薛掌门莫要恼羞成怒,老先生也别害怕,天音阁所求之事,就是让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绝不会栽赃陷害,伤及无辜。”
    她顿了顿,扶起了老艺人。“还请先生说完。”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啦……”老人却是真的被吓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诸位仙长道爷,高僧好汉放过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我记性不好啊,我记性不好的。”
    在这僵持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燃,忽然望着薛正雍,长拜叩首。
    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被堵得说不出来。王夫人则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儿?”
    墨燃道:“在蛟山时,就想着回来要与伯父坦白。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沉静,因为太沉静了,甚至显得有些死寂:“木阁主今日前来,人证物证想必都已收罗齐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错,我不是死生之巅的二少主。”
    他顿了顿,一句含着叹息的话语飘落殿中,声轻如羽,浪起千层。
    “我是儒风门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宫严之子。”
    “什么?!!”众人悚然。
    “诸位不是想听事情的原委吗?”墨燃闭了闭眼睛,说道,“……当年醉玉楼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几十条人命,确实都毁于我手。”
    王夫人含泪道:“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会……”
    “但湘潭当年,豆腐坊小女被凌辱至死一案。”他说到这里,略作沉默。
    上辈子,没有人愿意听他道出真相。都在愤怒地指责他,辱骂骂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释,反正他在别人眼里,也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再添一笔血迹也无妨。
    但这辈子,他终于想说了。
    “那个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盯着墨燃,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尘封旧案。
    木烟离扬起秀眉:“哦?那个案子另有隐情吗?”
    “有。”
    “请君陈词。”木烟离道,“洗耳恭听。”
    墨燃却摇了摇头:“在讲豆腐坊少女遇害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一个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说着,目光疏散,透过敞开的窗扉,向遥遥天际望去。
    “……当时,湘潭有两个年轻的琵琶女,一个姓荀,叫荀风弱,还有一个……姓段,叫段衣寒。”
    在场的不少人听他提起这两个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风弱……段衣寒……啊!难不成是当年那两位数一数二的乐坊教习?”
    “就是她们吧,我记得她们两人都是湘潭的乐伎,被人称作临江双仙。”
    “是啊,风弱歌起春临地,衣寒舞罢花满天嘛。”有人捻须叹道,“我那时候,才三十来岁,对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贯耳。但她们一曲难求,听说每次出演,乐坊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风头很盛。”
    又有人说:“她们两位乐仙,当时好像还斗过曲呢。”
    墨燃道:“是斗过。荀风弱比段衣寒小了两岁,晚了两年进入乐坊。她那时候心高气傲,不服气段衣寒与她齐名,于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楼上弹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艺高低。”
    “最后谁赢了?”
    “平局。”墨燃说,“但从此之后,两人惺惺相惜。荀风若和段衣寒虽然不是一个乐坊的伶人,却常互相走动,以姐妹相称。”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么多废话!好端端的,讲两个女人做什么?”
    墨燃看了他一眼,说:“段衣寒是我母亲。”


【第258章】 天音阁-柔骨铮铮

    “……!!”
    “什么?!”
    当年段衣寒抱着琵琶出来, 那便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个绝代风华的歌仙, 居然是他的阿娘?
    “我娘当时因机缘巧合, 结识了南宫严, 也就是儒风门的第九城城主。他会些诗词歌赋,嘴很甜,长得也俊俏。”墨燃顿了顿,“我娘看走了眼,喜欢上了这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不住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有佳人投怀送抱, 南宫严怎会拒绝。”墨燃道,“但他毕竟有地位有身份, 不敢随意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一个乐伶。他便骗我娘说, 自己是临沂的生意人, 客居此地。”
    “这……好歹都定了情,日夜接触, 你娘没有觉察吗?”
    墨燃冷笑:“如果她觉察了,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情了。南宫严很能编谎话, 何况他只在湘潭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我娘根本来不及发现他的根底。后来,从临沂来了封书信。南宫严接到那封神秘的信件后, 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湘潭。”
    “你娘没有问他去往何处吗?”
    “他是半夜走的, 都没有和我娘亲话别。他们当了数月眷侣, 最后南宫严只留了一叠银叶子, 一张写着‘勿念’二字的纸,就此人间蒸发。”
    有女修嗟叹道:“唉,这些乐坊歌女啊,梨园小倌的,最难求的就是个真心人。也是可怜。”
    她感叹完之后,又禁不住好奇,继续问:“那后来呢?你娘是不是不甘心被情郎抛弃,托人去找他了?”
    墨燃摇了摇头:“我娘性子和柔温良,有些怯懦。被人抛弃,也只会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并不会去寻事。……但没过多久,她却发现她有了身孕。”
    王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地“啊”了一声,眼神竟是颇为凄楚,看着墨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乐坊愿意继续收留她。但前提是,她不得把孩子生出来。生过孩子的女人,跳舞便不再那样好看了,他们不做赔本生意。”
    墨燃闭上眼睛。
    “我娘不肯,管事的嬷娘便要她付上一大笔赎身费。于是她把所有的积蓄,浑身的细软首饰,连同脚上的绣鞋都偿给了坊里,赚了自由身,打算去临沂找我爹。”
    王夫人轻声道:“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子,怎么从湘潭走到临沂去?”
    墨燃道:“有个人帮她。”
    “是谁?”
    “荀风弱。”墨燃道,“荀姐姐知道我娘离开了乐坊,星夜追出城来,她把自己的余钱全都给了我阿娘,并告诉我娘——若是找不到我爹,不妨来醉玉楼寻她,姐妹俩也可以好好过日子。”
    玄镜大师叹道:“有此等义气,倒是小瞧了这些羸弱女子。”
    姜曦问:“那后来呢?你母亲找到南宫严了吗?”
    墨燃静了片刻,嗤笑一声:“找到了。虽然南宫严留的身份和名字都是假的,但我娘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有人惊讶道:“咦?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吗?”
    “通天的本事倒是没有,只是因为巧合。”
    人们相互顾盼,彼此脸上都有些怀疑:“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儒风门的城主一般都很少抛头露面的。”
    “他们确实很少露面……”墨燃脸上笼一层阴郁,“不过,大婚和孩子满月,儒风门都会开席设宴,在城楼上接受祝贺。不是么?”
    众人闻之愕然:“南宫严当初接到的书信,难道是催促他回去成婚的?”
    另有人回忆起来:“啊,想起来了,南宫严的结发妻子好像是个大户富豪的女儿。他该不会是迫于无奈,所以才抛下了与自己定情的歌伎,回去和那富家女成亲的吧……”
    墨燃神情极其淡漠:“没有迫于无奈。也不是回去成亲。他当初收到的那封神秘信函,其实是一封佳讯——是儒风门的掌门告诉他,他妻子即将临盆,让他回去相陪。”
    这下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薛正雍都色变了,他道:“所以南宫严在湘潭游玩的时候,其实已是有妇之夫?!”
    “嗯。”墨燃垂下眼帘,也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讲来,脸上居然已没有了太过苦痛的神情,他平静道,“南宫严因为妻子怀孕,身体又不好,容易小产,所以就来外头散散心。他遇到了我娘,心下喜欢,就谎称自己从未婚娶,赚得我娘欢心。”
    有人气的直跺脚道:“这可真是禽兽不如!”
    “家里老婆怀着身孕,自己却跑出来游山玩水,还在外头又搞出个孩子,唉。”
    “这段衣寒也是倒了血霉了,南宫严能认她吗?”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众人激昂愤慨一番,对墨燃投去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怜悯。但墨燃对别人怎么看他却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只是继续把母亲的遭遇讲了下去。
    一个秘密怀揣了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竟在痛楚之余,也生出几分释然。
    墨燃道:“当时临沂大摆流水席,庆贺儒风门城主喜得麟儿。我娘来到第九城的角楼前,看到张红结彩的角楼上,南宫严搂着妻儿,向下头的百姓致意,抛洒吉果喜饼。我娘后来……没有再去找他。她那时候余钱已经用尽了,连回湘的过路财都付不起,过了大半年,就在临沂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生下了我。”
    姜曦问:“那你们后来回了湘潭醉玉楼吗?”
    墨燃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差,不足月就生了场病,根本无力奔波。她为了给我看病,求遍了城内医馆的大夫,没有人乐意帮她……她后来逼不得已,终于抱着我,想办法进了儒风门,找到了南宫严。”
    那一年,羸弱的母亲抱着小猫儿一般的新生婴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情郎面前。
    那个男人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惊愕与惶恐,甚至还有愤怒。
    他有娇妻稚子,妻子是有名有望的大户人家女儿,生下来的儿子白胖可爱,一家和睦美满——段衣寒在他眼里是一粒老鼠屎,要坏掉他的好名声,坏掉他阖家团圆。
    她不安好心。他凭什么要认他们?
    怕她把事情闹大,南宫严给了她足够的钱财,让她带着孩子赶紧滚出儒风门,段衣寒抱着最后的希望,含着泪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你能不能……”
    他怒目而视,面青如铁:“滚!赶紧滚!这不是我孩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滚出去!”
    她被粗暴地推搡出门。没有时间伤心,怀里的小婴儿连哭声都是那么微弱,手脚都是冰冰凉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蜷缩在她怀里。
    她唤他,他也就睁开一线漆黑的眼来,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一点都不顽皮,很乖,也很安静。
    她忍着泪,抱他到了医馆。
    医馆里的大夫吼她:“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济世堂,怎么可能白给你孩子看病?没钱就——”
    她忙把南宫严施舍给她,打发给她的铜臭钱两掏出来,手忙脚乱的,生怕别人惊吓到她怀里的幼子。
    她眼睛里闪着凄惶,不住地低头哈腰:“有钱的,大夫,有钱的。求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你看,他、他还那么小……”
    医馆也并非全无善心,只是头前被这女人磨得烦了,给小儿看病的膏方草药又不便宜,所以才这样粗暴地拒绝她。既然这女人能付出足够钱两,他们的态度便又好了起来。
    草药,针灸。
    病的太重,还得住在医馆里头。
    墨燃的病情时好时坏,缠绵数月,才终于恢复了康健。而这个时候,段衣寒身上的银两也再不剩多少了。她谢过了大夫,抱着孩子离去。眼见着冬天快要到了,她怕幼子再冻坏,于是去裁了一件小袄,一床小被。
    做完这些,钱财就都散尽了,她回不了湘潭。但段衣寒坐在废弃的柴房里,看着含着手指,咯咯朝着自己笑的小家伙,却觉得很开心,很平和。
    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我该叫你什么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会说话。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边抱着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着他。孩子笑,她就跟着笑。
    火光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屋舍穷僻破旧,但因着这一捧火,她却觉得温暖极了,她揉着他的小脸,逗得他踢着小脚哈哈乐出声来。
    她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叫你燃儿吧。”
    墨燃吮着手指,眼睛乌溜溜地瞅着她。
    段衣寒脸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该姓什么,你不能姓南宫,但也不能跟阿娘姓,阿娘这个姓是乐坊里的嬷娘给的,你跟着我,总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儿吧,好不好?”
    墨燃乐呵呵地砸吧手指,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燃儿,等开春了,咱们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着他柔软的胎发,“娘会弹琵琶,还会跳舞。那里有个荀姑娘,她是娘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欢你,你要乖,早点学会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气可不好,你还是学会叫姐姐吧。见了面,一定要说荀姐姐好,这样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着他细软幼小的手指,温柔道。
    “燃儿,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家。”
    可是这个冬天,终究还是太长了些。
    那一年是灾年,下修界鬼祟泛滥,临沂高筑城防,严禁寻常百姓进出,所以段衣寒没有办法离开。
    她去一家店里做活,想赚些养家糊口的钱两。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谁向南宫严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风流情史,总而言之,不久之后,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将她赶出店门,毫无理由。
    从此之后,段衣寒备受排挤,在临沂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就只得携着幼子卖艺乞讨。好几次,她在街头柔婉清唱,而南宫严则怒马鲜衣,身后随从浩浩汤汤,自她面前走马经过。
    他心虚,想躲着她。
    其实他这么做毫无必要,段衣寒虽柔弱,却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着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这个男人一眼,更不会当街朝昔日的情郎哭喊,为他为何如此薄情寡信。他其实根本不懂这个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泪痕满面,衣虽褴褛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识面,对我凝眸为哪桩?”
    有人经过她面前,信手丢给她一个铜板。
    她便如当年风华绝代的乐仙娘子,低眸作福,柔声道:“多谢老爷心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下修界烽烟不休,临沂作壁上观,拒祟墙一直高高竖立着。
    这一竖,就是五年。
    墨燃五岁了。
    有一天,南宫严与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烦,便东转西转,自西市逛过。那天天气晴好,他负着手,兴趣缺缺地望着一家家首饰铺子,糕点铺子。大榕树下还有对弈的老大爷。
    临沂从来都是个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这里,百年来都是歌舞升平的。
    南宫严走过去看大爷们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众人识不得他,他也就乐呵呵地在旁边指点高招,弄得那些大爷最后烦的厉害,赶他离开。
    南宫严吃了瘪,心里不痛快,往前走了几步,又站在一棵大树下头,看枝丫上挂着的一只金丝绣鸟笼,笼子里绣眼鸟清脆啼鸣。
    或许是阳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宫严立在树下思忖着,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个湘潭楼里柔婉温和的姑娘。
    他偏着脑袋,逗着绣眼鸟,说:“嗳,会唱湘曲儿吗?”
    绣眼鸟当然不会唱,兀自啾啾啼鸣。
    南宫严便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鬓边唱过无数次的小调。
    忽听得身后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嗓音如珠玉,璎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蓦地回头。
    因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她了,此时此刻,隔着熙熙攘攘的闹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却忽又看到了那个纤细温柔的女人——像这么多年来,在他不敢对发妻言说的梦里。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母子俩立在街边,她垂敛眼眸唱着昔日众人千金难买的小曲,希望能讨得过路君子的怜悯,得一顿饭钱。
    她轻轻唱道:“这大路山前小路山后,山前山后行人有千万……”
    面前无数人来去,没有谁为她停留。
    歌虽好听,终非实物,她自己要唱的,没谁愿意为她付钱。
    “……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忽然,一双融着金丝,嵌着翠玉的鞋履出现在她眼前,她听到有个男人在低声哼着她未哼完的曲子,“数尽飞鸿书不至,井台积泪待君看。”
    段衣寒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眼。
    她又见到他了。他还是和五年多前一样,英俊潇洒,器宇轩昂,极俊美的长相。他一点都没有老,岁月在他脸上留不下痕迹。
    段衣寒在他眼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从五年前娇花照水的少女,成了如今满面风霜,姿色全无,令人望之生厌。
    但南宫严看她的眼神,端的却有些深情。
    婚娶多年,妻子听闻了他昔日情史,虽不敢明言,却也百般不悦,动不动就发脾气摆架子,儿子也顽劣不堪。今日他站在段衣寒面前,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竟多少生出些愧疚和怜惜来。
    段衣寒住了口,垂落睫帘,不唱了。
    “阿娘?”旁边墨燃疑惑不解,转头瞧着她。
    段衣寒说:“今天阿娘累了,回家吧。”
    墨燃就听话地点了点头,笑道:“那我们回去休息,晚饭我想办法。”
    母子俩相携欲走。
    南宫严叫住她:“你……”
    目光又落到墨燃身上。
    这个孩子又瘦又小,那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但却很懂事,脸长得也漂亮。
    南宫严忽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是他的骨血。
    他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
    墨燃不知他是谁,眯着眼睛,任由这个男人揉乱他的黑发:“唔……”
    南宫严想到那一年,段衣寒抱着小猫儿似的婴儿,来他府上求他相救。那时候她说:“他还没有名字。”
    “你叫什么?”南宫严问。
    “燃儿。”
    “姓呢?”
    “我没有姓。”
    南宫严就颇为酸楚地看了段衣寒一眼,也不知是怎样的冲动,他说:“要不然,你们就——”
    话未说完,忽见得街角有一群儒风门的道士走过。
    南宫严的恍神被打断了。
    他一个激灵,似乎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重新对上段衣寒的眼睛。
    那双曾经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眸,如今却很寡淡,不再有任何春闺少女的幻梦,哪怕在他刚刚几欲与他们相认时,也是清冷的。
    她早已把这个男人看透。
    南宫严因此显得有些狼狈,也有些赧然。为了掩盖自己的这种情绪,他轻咳一声,慷慨解囊,将钱袋里的金银宝器全都塞到了墨燃的手里。
    他又拍了拍墨燃的头:“你娘唱的好听,这些珠宝金银,才该配她。”
    一只纤细的手却从墨燃那里,拿过了钱袋。
    段衣寒只从袋子里取了一枚铜板,放到墨燃手捧着的破碗里,而后把那沉甸甸的珠宝银钱,全都递还给了南宫严。
    她没有多说话,只是柔和而平淡地朝他作了个福,一如对任何一个施舍了她钱两的路人。
    她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声:“多谢老爷心善。”
    言罢,转身离去。
    她是湘潭乐仙,也曾众星捧月,一曲一舞。万人为她空巷的时候,她不曾孤傲。而如今华衣褪色,朱颜凋敝,只能在路边卖艺乞怜,但她也不会自卑。
    也就是那天,从段衣寒微妙的态度中,墨燃起了疑心,后来旁敲侧击,百般央问,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娘把这些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骗你。但是小燃儿,你得记住,不要去恼恨。”段衣寒说,“也不要求他。”
    她说着,戳了戳墨燃的小脑瓜。
    “等下修界灾劫平复,临沂允许普通百姓进出往来了,我们就回湘潭去。”
    墨燃静了好久,而后点了点头:“我不求他,我和阿娘回湘潭去。”
    段衣寒笑着说:“也不知道荀妹妹还认不认得我,我都不好看了。”
    墨燃就很着急:“阿娘好看。”
    “嗯?”
    “阿娘最好看。”
    段衣寒就笑得更灿烂,眉眼之间,倒当真复苏了当年绝色佳人的风情,她逗他:“嘴这么甜,以后谁嫁给你,你可得好好哄着啦。”
    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着嘴,过了一会儿,却还是露出尖尖的奶牙。
    “等我长大了,要找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儿,然后一起陪在阿娘身边。”
    “哎呀,你想得好美,谁家天仙嫁给你哟。”
    母子俩笑闹一番,柴房内篝火噼啪,很暖。仿佛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平静地一直过下去。火与夜给予了穷人虚幻的慰藉,所以那个时候,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其实段衣寒,已经时日无多了。
    “就是在我五岁那年的秋天。”墨燃道,“中秋刚过。儒风门因为长期对外封闭,临沂粮食已供给不足。他们就调整了货价,说到底,也就是让下头的穷人节制口腹,不要和富人抢食。”
    薛正雍已是听得百感交集,心中乱成一团,但墨燃说了这句话,他还是怔忡地思索一番,而后点了点头。
    “是,我记得那次调价,临沂后头都饥民暴乱了,儒风门才终于又把价给降了回去。持续了大约有……有一年?”
    姜曦道:“我记得是半年。”
    墨燃闭了闭眼,说道:“没有那么久。是一个月零五日。只持续了短短三十五天。”


【第259章】天音阁-与子同袍

    有人问道:“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么会记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姜曦记忆里, 是平淡无奇的半年, 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记忆里,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记忆里, 却是渐趋绝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每一日都犹在炼狱。
    当年, 调价令一出, 人心惶惶, 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饭,就只能靠捡烂菜叶子、发霉腐烂的米面垫饥。后来,食不果腹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就连菜叶子也捡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对段衣寒说:“阿娘,我们去儒风门找他,讨些吃的吧?”
    段衣寒却喃喃道:“求谁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讨卖艺, 点头哈腰,赔笑吆喝, 都是逼不得已的营生, 但若是去求了南宫严, 意味就不一样了。段衣寒虽穷困潦倒, 却也不想破这最后一层底线。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 身手又出奇的敏捷, 调价令颁布的第九天, 他终于在地里偷来一根白萝卜。
    段衣寒把白萝卜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每天只煮拳头那么大的一点,两人分着吃。吃到第八顿的时候,萝卜已经烂了,但因为许久见不到能果腹的东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点烂萝卜又对切,勉强再多应对几日。
    到了调价令的第二十一天,他们吃光了最后一点萝卜,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饥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里有蚯蚓钻出,墨燃把它们笼在了一起,接了点雨水,煮着吃掉。
    蚯蚓吃在嘴里滑腻的感觉令人作呕,墨燃跟这些瘦不拉几的小动物嘟哝着对不起,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了,要是熬过这阵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见可怜,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这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发了烧。
    小孩子哪怕天赋异禀,灵气极高,但也经不住这样的饥饿与折腾。
    段衣寒也早已没有了气力,眼神空洞。
    这天,趁着墨燃睡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起身离开栖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风门高耸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线,宁愿死也不向南宫严乞食。但稚子无辜,他还那么小,怎能陪她一同离开人间。
    大殿内的人此时已都面露恻隐,墨微雨有罪无罪权且不说,但当年旧事,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些。
    有人放缓了语调,叹息着问:“讨到了吗?”
    “没有。”墨燃说,“运气不好,去的时候,南宫严正在和他妻子吵架。”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城主夫人一见到我娘,就大发雷霆,她性子烈,非但没有给我阿娘一星半点的食物,还将她乱棍逐出了儒风门。”
    “那南宫严呢?”
    “不知道。”墨燃说,“我娘没有提起他。”
    可能是阻止过,也可能只是站在旁边,爱莫能助的样子。
    墨燃不知道那天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娘回来时,浑身都是伤疤。她蜷在柴房里抱着他不说话,后来就开始咳血,往外吐血沫和胃液,屋子里一片腥臭酸腐的味道。
    第三十四天。
    段衣寒已经快不行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不流泪。
    这天晚上,她自昏沉中苏醒,竟恢复了些气力。看到墨燃缩在她身边,试图用瘦小的身子替她取暖。她便很轻很轻,很温柔地对他说:“小燃儿,要有办法,回湘潭去吧。”
    “阿娘……”
    “回湘潭,去找荀姐姐,去报恩。”段衣寒抚摸着墨燃的头发,“要去湘潭报恩,不要留在临沂寻仇……听阿娘的话,好好地……当初阿娘来临沂,欠了你荀姐姐好多钱两,还不清啦……你回去,陪在她身边,替她做些事情,讨她开心。往后的日子,别人若是给了你恩情,就都要好好记着。”
    墨燃含着眼泪,仰头望着柴房中,她形容枯瘦的脸。
    段衣寒的眼睛黑得发亮,甚至带些葡萄般的紫。
    “然后去报答。”
    那是段衣寒临死之前,替墨燃做的计较。
    她生怕自己走后,孩子会走上歧路,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一定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人若是有奔头,就不会胡思乱想,不容易深陷仇恨的囹圄。
    她给了他奔头——报恩吧。
    不要复仇。
    第三十五日。
    这荒谬的调价令终于在暴动中废止,持续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月零五天。
    对于富庶的人而言,就好像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了。临沂满城乌烟瘴气,而他们在软衾暖帐中伸着懒腰醒来,接过侍女端上的八宝香露漱口,剔牙,听到调价令作废的消息,也不过发几句牢骚,打了个哈欠。一切无关痛痒。
    但对于墨燃而言,却是再激动不过的事情。
    自己不用忧心口粮了,于是街上的善心人又多了起来,墨燃讨来了一个饼,甚至还有一碗稀到可怜的肉粥。
    他一口都舍不得喝,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他想快些赶回去,捧给病重的娘亲。
    肉粥这么好的东西,阿娘喝了,肯定能恢复过来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这碗粥救母亲的命,但是他又不敢疾奔回家。这粥碗是裂的,旁边一道大口子,要是跑得快了,泼出来该多可惜。
    他就这样又是雀跃又是煎熬地回到了柴房。
    “阿娘——!”
    他双手捧着破碗,用脏兮兮的脑袋瓜子,小奶狗一般蹭开破败的柴扉,脸上带着笑,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多好啊,有肉粥喝了,阿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终于春暖花开了,他们要一起上路,回临沂去。那里歌舞升平,不会饿肚子,有一个姓荀的姐姐,他们终于不用再流离失所乞讨为生。
    多好啊,他们一起回家。
    “吱呀”一声。
    门开了。
    “她躺在里面。”丹心殿里,墨燃安静寡淡地说。
    旁人或惊讶于他的冷淡,或齿寒于他的冷血。
    这个人,提起母亲的死亡,竟然都是心平气和的,没有什么温度,也没有波澜,甚至没有眼泪。
    但却没有人想过,要多少年的魂牵梦萦,寸断肝肠,才能把伤疤磨平,得到这样一张古井无波的脸。
    “我唤她,她不醒。”墨燃说,“她再也不会睁眼,也再也喝不了那一口粥了。”
    良久寂静。
    王夫人颤声说:“那……后来,你……你就一个人,回了临沂?”
    墨燃摇了摇头:“我去了儒风门。”
    有人“啊!”了一声,说:“你、你是去寻仇?”
    “我娘说,报恩吧,不要寻仇。”墨燃淡淡的,“我没有想去寻仇,我只是想将母亲安葬。但我没有钱,来也来不及筹措,所以我去他府上,求他给些钱两。”
    “他给了吗?”
    墨燃几乎是笑了一下,说道:“没有。”
    “没、没有?可是按你之前说的,南宫严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你娘亲的身影的,怎么连个发丧的钱都……”
    墨燃道:“因为他发妻也在不久前寻了短见,去世了。”
    “什么?!”
    姜曦眯起眼睛:“……南宫严的妻子确实走的很早,而且还是自杀……”
    “那个妇人当初怀有身孕,丈夫却在外头与人纠缠,生下孩子之后,也总是争吵不断,日子过得极不如意。我阿娘那天去府上找他们,被她撞见之后,她便愈发狂怒,据说她那时候拿刀子刺了南宫严,把南宫严惹急了,说要休妻。”
    墨燃微作停顿,而后说道:“她受不了,那天深夜里,就自缢身亡了。她走的比我母亲其实还早几天。”
    听到这里,众人已不知说什么好,当初风流浪荡公子的一段露水情缘,最后闹得佳人香消玉殒,自己亦是家破人亡,世上因果循环,大抵如此。
    “我出现的时候,南宫严正在被掌门训斥,他妻子的家人也来了,是临沂赫赫有名的商贾巨擘。”墨燃道,“南宫严早已被骂的狗血淋头,心中恼恨不已。陡然见到我,哪里还有什么好脾气。”
    王夫人最是心软,虽已知墨燃并非血亲,但也是心下痛惜,垂泪道:“燃儿……”
    这段往事,墨燃实是不愿多提。
    南宫严当时的嘴脸,在场凭吊的那些人的嘴脸。
    还有南宫夫人的灵堂——金纸银花,纸扎小童,堆成山的灵器用具,锦绣招魂幡,漆黑发亮的金丝楠木棺椁,太多的东西。
    几百个人跪在两旁为那个自寻短见的女人守灵,哀哭。
    长明灯添着抹香鲸油,九十九卷心字盘香默默燃烧,风吹烟散,香粉簌簌。
    太热闹的场面。
    而他母亲呢?
    湘潭乐仙段衣寒,只有一件脱下了或许就再不能穿上的破衣,一个骨瘦嶙峋的幼子。她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那是南宫严愤怒至极,绝望至极下,对墨燃说的话。
    然后这个男人在掌门的注视下,在岳父母的盯伺下,把私生子狠狠地推搡出门,拒而不认。
    南宫夫人死了,当配描金漆红的彩棺,玛瑙香珠,雪寒寿衣保尸身不腐,丝帛覆面,绸缎遮眼,驾鹤登极。
    段衣寒死了,一具尸身,一人倾泪,阴阳两隔,再无其他。按南宫严的意思,她连一具薄木棺材都不该奢求。
    所以,谁又敢说,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呢?
    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不公的。
    到最后。
    她仍肌如玉。
    她已朽成泥。
    “我把她拖去乱葬岗,落了葬。”墨燃寥寥数字,轻描淡写。
    他没有细说自己是怎样哀求过路君子载他们一程,又是怎样将那腐烂发臭的尸身花了十四天,拖到城郊。
    他也没说自己是怎么用手拨开乱石,碎土,将母亲瘦小的身体埋葬。
    墨燃不习惯在人前诉苦。
    他一直都是个把过去埋得很深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轻言。
    他早已在人生最初的那十几年里,受尽了屈辱,恶意,白眼,毁谤。他一颗心坚硬如铁,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他根本不屑于有人同情他。
    “然后我就去了湘潭。”
    他再也受不了临沂这个地方,有一日,躲在出城道士的板车后头,箩筐里,偷偷混出了城。
    他开始按母亲叮嘱的,往湘边走去,走了半年时间,从盛夏,到初冬。鞋子破了,那就赤着脚走,到后来脚底都生出了厚厚的茧。
    就这样一路走着,问着,当他走到无悲寺外的时候,他终于因为冻饿交加,扑通一声栽倒在了草堆里。
    “阿娘……”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下,凌乱的乌发下是一双涣散的眼。他望着那茫茫天地。
    下雪了,今冬初雪。
    “我要来见你啦……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雪花轻盈落下,叹息般柔婉,覆去他的眉眼。
    恍惚间有脚步声临近,窸窸窣窣,紧接着一双手扒开草丛,他听到一个青稚的嗓音:“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一双芒鞋走近,有个男人在说话:“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那男人的嗓音沉和疏冷,没有太多感情。
    墨燃本能地觉得害怕,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少年亲近,而那个男人冰冷。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令他抬起手,虚弱地拽住了眼前那个年轻人的衣角。
    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淌了下来。
    “饭……”
    好饿,求求你,我想吃饭。
    被他拽住的少年正是当日与怀罪一同下山的楚晚宁,楚晚宁怔住了:“什么?”
    墨燃勉强抬起一张污脏到不行的小脸,颤巍巍地做了个扒饭的姿势,喉头吞咽着苦涩。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晕眩的,耳朵里也嗡嗡作鸣。
    他流着泪,哀哀乞求着眼前人。他知道如果这个小哥哥和曾经他遇过的许多老爷少爷一样,弃他于不顾,那么他一定活不了了,一定就会咽气。他是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吃……”
    后来,楚晚宁喂给了他一壶米汤。
    一壶汤,救了一个濒临饿死的人。
    喝了米汤后,墨燃就离开了无悲寺,他那时候脑子昏昏沉沉,对于“恩公哥哥”的相貌,他只记得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睫毛很密很长,其他就再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从无悲寺到湘潭的日日夜夜,他都披着恩公哥哥脱给他的那件斗篷。他那时候身板小,一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显得格外笨拙滑稽,尤其是把帽子戴上后,帽檐几乎能遮住他整张脸。
    路上总有衣食无忧的小孩,依偎在父母身边,笑嚷道:“爹,娘,看那个小叫花子,他穿的那是什么呀,真好笑!”
    墨燃也并不生气。
    旁人的冷嘲热讽对他而言算什么呢?他只感激于这件不合身的斗篷能给他遮风避雨,能给他方寸温柔。
    他披着它,下雪的时候,雪花落不到他身上。夜深的时候,黑暗进不到他心里。
    而每当夜幕降临,他就生一从火,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取暖,他把斗篷罩于头顶,整个人缩进去,自温柔的绒边下望着融融橙焰。
    斗篷很暖,像是阿娘的怀抱,也像是恩公哥哥的那双温柔凤眼……小小的孩子就这样蜷缩着睡过去,睡梦里甚至能闻到些斗篷上淡淡的香味,如同倚着一株开至荼蘼的海棠花树。
    此时回头去看,无怪乎自己总觉得楚晚宁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只要枕榻间有他的气息,自己就总能睡得安心无比。
    也无怪乎第一眼在通天塔下看到玉衡长老,就觉得那双垂落的凤目极温柔。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他与楚晚宁……原来那么早就说过话,有过体温的接触,他甚至还舔过楚晚宁的手心。原来那么早,他就闻过了楚晚宁衣服上的花香,原来他一直寻找的恩公哥哥就在身边,死生不曾远离。
    墨燃垂落眼眸,在这清冷冷的丹心殿中,竟因此生一丝暖意。
    不过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墨燃在心里想着,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把这个秘密揣在心里,谁也不告诉,也不会说与众人听。
    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继续道:“到了湘潭之后,我依照阿娘的遗嘱,找到了荀风弱。”
    那时只有五岁的小燃儿,裹着厚厚的、属于少年楚晚宁的斗篷。
    斗篷的衣摆拖在地上,早已脏了,小孩子从绒毛里探出一颗脏兮兮的鸟窝脑袋,仰着面黄肌瘦的小脸,轻声问:“请问……荀风弱姐姐,在这里吗?”
    “荀风弱?”被他拉住的那个伶人笑出声来,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乐坊花魁?虽说咱们这里卖艺不卖身吧,但冲着荀姑娘风头来的,几个不是喜欢她的相貌多过喜欢她的歌声?小弟弟你才多大,居然知道找她?”
    墨燃睁着眼睛,眉目疏朗,压根没有听懂她的话。
    但那姑娘眼里的嘲笑却是赤露的,墨燃因此显得很赧然,他紧紧揪着自己斗篷的领襟,涨红着脸:“拜托你,我想见荀姐姐。我,我娘让我来找她……”
    “咦?你娘是谁呀?”
    “我娘姓段,叫段衣寒……”
    “啊!”歌女色变,退后一步,以帕掩口,连原本疏懒的桃花眼都蓦地睁圆,“你,你是段乐仙的孩子?”
    段衣寒当年名动四方时,从不作威作福,还时常把多余的首饰钱两分给那些年老色衰,歌喉亦不复从前的姐妹们。因此这个伶人听到他是段姑娘的孩子,立刻换了态度,忙将他带去花阁暖房,见到了在房中高卧的荀风弱。
    掩上门,墨燃便朝荀风弱拜下,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原委都告知了她。荀风弱心下大恸,泪湿罗裳。
    她当即找到嬷娘,表示要墨燃留在自己身边,嬷娘原本不肯,但禁不住花魁几番央求,而且她打量墨燃一番,觉得这孩子好歹能替楼里做些事情,于是便勉勉强强地答允下来。叫花子入楼怕惹晦气,按规矩要把曾经的一身行头都烧掉,再彻彻底底涮洗干净。
    洗澡没问题,可说要烧衣服的时候,墨燃却哭了。
    “哭什么!往后又不是不给你买新的!”嬷娘拿水烟枪不耐地敲着墨燃的头,“识趣点,老娘给吃给住,旁人笑还来不及呢,瞧你这穷酸样!”
    墨燃怕连累荀姐姐,她已经为他说尽了好话。于是他就咬着嘴唇死命忍着,揉一双红通通的眼,站在火堆前不出声地抽噎。
    他那时候真的很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想留下一件旧衣而已,可因为他微弱,因为他卑贱,因为他是个臭要饭的,为了不给人招惹晦气和麻烦,他就只能地由着别人把它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他不能挣扎,不能说“不”,甚至连掉眼泪的权力都没有。
    它曾经给了他那么多温暖,寄托、依靠。为了给他遮风挡雨,已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如今他有落脚的地方了,或许再也用不到它。他只是想将它小心翼翼地洗干净,叠整齐,哪怕从此不再穿,压在小箱子底下也好。它是他的朋友啊,不止是一件旧衣。
    可万事不由他。
    轰地一声,脏兮兮的斗篷被投入了烈焰里,丢它的人不过信手弃物,末了还嫌手脏。可对墨燃而言,那却是一场火化,一场葬礼。
    他眼睁睁看着。
    火舌轰然上窜,尘世壮丽模糊。
    “慢点喝……不够还有……”
    “你是哪里人啊……”
    耳边犹有那个少年的温和声嗓。那是他卑弱人生中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都成灰了。
    墨燃就这样拜了醉玉楼的嬷娘为干娘,他还随干娘得了一个义姓,姓墨。从此就成了楼里的打杂小厮,总算过了段安生日子。
    不过,好景不长。当时荀风弱年岁已经不小,按楼里的规矩,乐坊虽不比青楼,但到了年纪的,若是没有赚足一笔“自怜费”,那么姑娘们的初夜,将交由嬷娘卖给那些公子富商。
    荀风弱不愁,她早已为醉玉楼赚得盆满钵满。
    “还差十五万金。”荀风弱当时笑吟吟地对墨燃说,“小燃儿,待你姐姐我赚够了钱,就可以赎身啦。姐姐带你过好日子去。”
    墨燃被发配在伙房,平时很少能见到她,嬷娘存了心不让楼里的人拉帮结派,因此荀风弱和墨燃见面,总是悄悄的。
    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塞给了他一把糖果:“嘘,拿去吃。可惜我不能给你钱,会被发现的。干娘眼睛多毒啊,嘿嘿。”
    墨燃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缺了奶牙的嘴:“嗯,谢谢荀姐姐。”
    但是,荀风弱还差十五万金就能赎身,这件事嬷娘心里能不清楚?
    她面上虽八风不动,心里却十万火急。
    失了荀风弱,就失了醉玉楼的大半钱财来源,那嬷娘便盘算着,在荀风弱走之前,定要好好再血赚一把。
    当时垂涎荀风弱美色的有不少大户,开出的都是天价,足以让嬷娘坐躺吃一辈子。嬷娘最终动了歪心思,背着荀风弱,与一个财可通天的富商定了契。两人趁着上元节,荀风弱坐楼弹曲,给她送一盏添了迷药的茶,然后带到房间里……
    墨燃那天煮了汤圆,小心翼翼地端去暖阁,送给荀姐姐吃。
    他还没进去,就听到屋内浓重的喘息声,墨燃一惊,推开门扉,一股浓重的瑞脑熏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呕吐。
    昏沉沉的光晕里,他看到一个油腻腻宛如五花肉的富商,口角流涎,衣襟大敞,正在无力挣扎,浑身酸软的荀风弱身上耸动着。
    “当啷!”
    汤圆瓷碗碎在地上,墨燃冲进屋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自幼禀赋便很惊人——他将那富商一通怒殴,然后紧摁着那个胖子,朝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惊得不知所措的荀风弱大喊:“姐姐,快走吧!”
    “可是你……”
    “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得抓着他!你要是再不走,等嬷娘来了,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你快走!快走!你走了,我马上就逃!”
    荀风弱是他的恩人。墨燃让她远走高飞,逃离越州,从此别再回来。
    那天,他终于做了一回英雄。
    荀风弱向他哽咽作揖,逃出楼去。但墨燃却没有来得及离开。嬷娘听到动静,很快就带了人上来,而一上来,就看到墨燃竟然出手打了贵客,又放走了花魁,气的面目扭曲,几欲呕血。
    嬷娘有个儿子,年岁和墨燃相仿,那儿子心思歹毒,一肚子坏水,见娘亲气的厉害,便心了个主意——小孩的恶毒有时候是那么天真又可怖。那个男孩子用惩罚牲畜的方式来惩罚这个惹怒了自己母亲的同龄人。
    他找来一个狗笼子,让人把墨燃关在里面。笼子里狭窄逼仄,墨燃在里面只能蹲着,不能躺,不能站,他们像喂狗一样喂他残渣冷饭,就这样整整七天。
    七天,墨燃被困在荀风弱的旧屋里,屋内熏香的气息和男人体液的腥臭味混在一起。
    他蹲着,佝偻着。闻着这昏昏沉沉,甜甜腻腻的味道。
    想吐。
    七天。
    从此他闻到熏香就恶心,从骨头缝里漫出恐惧与怖意。


【第260章】 天音阁-生如熔炉

    丹心殿里, 一众修士也不知当作何评价,好多人都低着头, 愀然不语。
    玄镜大师道:“唉……冤孽,尽是冤孽啊。”
    天音阁阁主木烟离道:“冤有头, 债有主,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是因果报应, 环环相扣。”她说到这里, 话锋一转,“可是墨燃, 你要知道,受苦受难,并不是你发泄仇恨, 草菅人命的理由。”
    “是啊。”
    火凰阁的一位长老也叹了口气, 说道:“墨仙君,你受了委屈, 固然可怜。但那也是因为你出身不好, 命运捉弄。人各有命,你总不能因为自己被欺负了,回头就去欺负不相干的人啊。”
    “你确实做过善事, 也受过委屈,可是按我们所知道的, 你后来也杀过人……一码归一码, 都是要算清楚的。”
    墨燃没有说话。
    姜曦却忽然问:“怎么算。”
    “这……”
    “谁能算得清?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谁能做那把最公正的尺子。”姜曦任性妄为,并没有将天音阁奉为神祇,“我倒是没有偏袒墨燃的意思,但我就想问一句,今日,我们站在这里,说要和墨燃一一算账,让他偿还。那么——墨燃受过的屈辱呢?他受过的不公呢?”
    “……”谁都没有想到,在前些日子血案中损失最大的姜曦,竟然会站出来,替墨微雨出头,一时都愣住了。
    木烟离道:“姜掌门,天音阁向来公正。我族世代守护秤神法器,到时候,自会以法器来秤量墨公子的是非功过,以定刑罚。你不必忧心。”
    “奇怪了,他跟我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忧心?”
    姜曦看天音阁不爽很久了,他一门修的是药道,说白了就是只要药炼的好,凡人之躯也能红尘逍遥,因此孤月夜对神明后裔最不迷信。
    他眯着一双杏眼,冷冷淡淡地说:“不过姜某很是好奇,敢请问天音阁诸位,审讯完墨燃之后,诸位是不是也该审一审这些旧事株连的其他人?是不是该刨地三尺,看看南宫严还有没有在世上苟活着?是不是该去湘潭,找一找当年非礼荀姑娘的那个富贾?墨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么他被关狗笼,被毒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恩公被客人凌辱,母亲活活饿死——找谁来论?”
    玄镜大师讷讷地:“姜掌门,缘何忽然为罪人声辩?”
    “声辩谈不上。”姜曦薄薄的嘴唇启合,“我不过是想到了先前我们在凰山时,是怎样对待南宫驷与叶忘昔的。姜某不是很愿意看见旧事重演。”
    有人说道:“那是两码情况,根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曦说,“如今南宫驷死了,叶忘昔至今在孤月夜缠绵病榻,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可当初,难道不是我们逼迫着他们,说儒风门的血债,要他们二位的性命来血偿?”
    他倏地转身,褐色眼睛如鹰隼。
    “那时候呢?天音阁在哪里。公道又在哪里。”
    碧潭庄的人因剑谱一事,和儒风门结怨颇深,李无心的徒弟甄琮明说道:“姜掌门所言有失偏颇。南宫驷是儒风门的传人,冤有头债有主,除非儒风门的人死光了,不然旧债还是要追究下去。谁都不想做冤大头。”
    姜曦冷笑:“是啊,所以你看,你不是很懂这个道理吗?谁都不想做最后一个被扇巴掌,却不能还手的人。”
    甄琮明:“……”
    “你是这么想的,徐霜林是这么想的,墨燃也可以这么想。”姜曦振袖道,“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这些话说出来从来都是轻而易举。可是不公与残暴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只会觉得,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恶人,但受苦的,偏偏是我。”
    甄琮明道:“听姜掌门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对待叶忘昔南宫驷,太过残暴不公,碧潭庄剑谱谱一事,就此作罢了吗?”
    姜曦道:“南宫驷都已不在了,你还想与谁追究?”
    甄琮明陡然怒了:“那我师尊就枉死了吗?!南宫驷不在了,不是还有叶忘昔?她是儒风门的暗城统领,剑谱一事,她难道就没有丝毫下落?!”
    一众死寂。
    谁都知道姜曦是阴冷脾性,甄琮明与他的名字可实在太不相符了,居然当众与姜曦这样对峙。
    姜曦盯着甄琮明看了片刻,说道:“当初,在蛟山上,南宫驷与南宫长英交手,身负重伤。……他那时候,以唇语,跟我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姜曦闭目阖实,眼前仿佛又闪过南宫驷血战弥留之际,在结界内,在南宫长英的剑下,对着自己慢慢说出的一番话。
    “望能散尽儒风门百年珍宝,广济寒士,不存余饷。”
    “这……”众修士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无悲寺的和尚们更是垂落眼眸,双手合十,低念佛号。
    甄琮明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咬牙切齿道:“他如今尸骨都没有了,儒风门珍宝都在密室里,谁能打得开?他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惺惺作态。”
    姜曦道:“南宫驷原本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尸骨无存。更何况,我宁愿相信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甄琮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驳斥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出口。
    过了良久,他才道:“这就是姜掌门今日袒护墨微雨的原因?想要求个宽容,以免重蹈南宫驷覆辙?”
    姜曦道:“姜某只是觉得,求个公平公正本就是件极为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望诸位斥责他人时,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别觉得自己浑然代表了正义,代表了天道。”
    他看了一眼神明后嗣天音阁:“哪怕公审殿堂,也未必就是全对的。”
    他说到这里,薛正雍也发话了。
    薛正雍显得很疲惫,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墨燃,但他沉吟许久,还是沙哑叹道:“姜掌门说的是。这么多年,修真界动荡不安,风风雨雨的,出过不少乱子,每个门派或多或少也都做过糊涂事,谁能判个绝对的公平公正?唉,其实……”
    他叹了口气,阖上双目。
    “其实,草菅人命一定就是亲手杀人吗?儒风门当年的调价令,刀不见血害死了多少无辜黎民。薛某尺寸之身,立于尘世四十余年,无多建树,所行所为,不为修身成仙,不图名垂青史。只想让这乱世的苦难少一些。”
    他说着,眼神有些发直。
    死生之巅的尊主,哪怕再作镇定,知道养育多年的孩子并非亲侄,也终是怔忡茫然的。
    薛正雍喃喃:“我只想让受苦的人少一些,少一个也好。”
    这时候,一旁的木烟离清清冷冷道:“薛掌门宅心仁厚,但你可曾想过,你对罪人宽容,便是不敬重无辜死难的百姓,不敬重饱受牵连的凡人。天音阁力薄,确实没有办法将每个人犯下的过错都一一清算,将每一个人都绳之以法,但杀鸡儆猴——既然墨燃这件事情我阁管了,就不会草草了结。望掌门知悉。”
    薛正雍:“……”
    木烟离说完这番话,转头重新望着墨燃。
    “墨公子,你如今已侃侃说完了自己的身世之苦,怜悯也博得差不多了。不如来谈谈别的吧。”
    墨燃淡淡望着她:“阁主想谈什么。”
    “之前你说,豆腐坊那个姑娘被凌辱致死一案,非你所为。”木烟离道,“这个我信你。可是还有一个人的死,和你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墨燃闭目道:“阁主查的当真清楚。”
    木烟离冷淡道:“那你就来好好说罢,当初,你是怎么杀掉墨念的——那才是薛尊主,真正的侄子。”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
    薛蒙眼里泪光和恨意,他咬牙低喝道:“住口。别再说了!”
    木烟离瞥他一眼,评价道:“……逃而避之,所谓天之骄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回应她的是龙城争鸣,犹如警告。弯刀擦着木烟离的脸颊刺过,没入梁柱,木屑四溅。
    木烟离没有躲闪,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一双漂亮的眼眸冰如霜雪,望着薛蒙。
    薛蒙咬着后槽牙,脸上的肌肉都恨得颤抖:“什么亲侄子,什么鸠占鹊巢阴阳倒错……你说够没有。”
    他蓦地拔回龙城,胸膛起伏。
    他不再去看墨燃,也不去看任何人。他像个困兽,在原处被逼疯被逼到崩溃。
    “你们说完了吗?!闹够了吗?!这一出热闹,看得开心吗?”
    王夫人道:“蒙儿……”
    薛蒙不理会母亲的轻语,他眼眶赤红,举着龙城,环顾四周,似是自嘲似是轻蔑:“看一代宗师变为杀人狂魔,看死生之巅兄弟反目,看亲人变成仇敌——是不是觉得好不快活?”
    嗓音嘶哑如破埙,尾音如翎羽颤抖。
    “你们来,真的是为了求一个公道?是为了求一个真相?”他顿了顿,咬牙道,“不是来滋事寻仇的吗?!”
    姜曦眯起眼睛:“薛少主,你太过失态了。”
    薛蒙蓦地回头,目如焰电:“轮得到你来管我?”
    “蒙儿!”
    薛正雍起身去拽薛蒙的肩膀,可一触之下,他愣住了。薛蒙虽然愤然怒嗥,可是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
    近乎破碎。
    “我不想听。”他一字一顿,字字恨愈深,“都是假话。谎言。……一群骗子!”
    薛正雍待要劝住他,但薛蒙已推开众人,转身出了丹心殿。
    他自始至终没有去看墨燃。
    其实谁在说谎,真相如何,薛蒙心里已一清二楚,但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清楚容易,接受难。
    薛蒙二十余年顺风顺水,除了楚晚宁身死,他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灾劫。正是因为这种顺遂,让他至今仍犹如一个赤子。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赤子有赤子之心,但也有赤子的莽撞,无知,冲动以及尖锐。
    薛正雍看着他离去的地方,呆呆立了很久,才缓慢地座下来。
    他早已不年轻了,快近半百的人,细看鬓发都有好几缕斑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住。他只得坐下。这样至少能从容些。
    木烟离脸上仿佛凝着一层薄冰,没有半点温度,她只就事论事,所以她说:“墨微雨,那件事,你是打算自己说,还是我再请证人来言?”
    墨燃很平静。死囚般的平静。
    “不用劳烦他人了。”墨燃道,“那件事,若还有相关证人活着,我也一个都不想瞧见。”
    他慢慢抬起头来。熹微的阳光,照着他有些苍白的脸。
    “我自己说。”
    木烟离抬了抬手,立刻有天音阁的人搬来空着的座椅,她施然落座,单手支颐,一副打算听个长故事的模样:“请。”
    墨燃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此事,原系一个生意人。”
    “什么生意人?”
    “……诸位应当知道,在修真界有一种营生,叫做‘包打听’。”
    马芸庄主对此最为熟悉,举手道:“对对对,我们山庄跟这些人最熟悉啦,他们往往游走于各个巷陌,打听一些坊间旧闻什么的,由此来谋些利好。”
    墨燃道:“嗯,所以当初伯父四处打听亡兄的遗腹子,找的也是一位包打听先生。”
    薛正雍:“……”
    这件事情薛正雍当然记得,墨燃正是由那位包打听先生提供线索找到的,当时醉玉楼一片火海,据说只幸存了这一个孩子。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位包打听先生激动的脸,不住地感叹着——真是上苍保佑啊,令兄的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当年那位包打听先生接了委派,几番查探,终于有了眉目,便前往醉玉楼寻人。找一个姓墨的女人。”
    有人好奇道:“那是谁?”
    “是薛掌门兄长的眷侣,人称墨娘子。曾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庶女。”
    有人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墨娘子?那是醉玉楼嬷娘的名字吧?”
    “但方才听她的所做所为,好像是个恶女人呢。”
    墨燃淡淡道:“她也不是生来就为恶。听我娘说,墨娘子跟她的遭遇颇有几分相似,也是个可怜人。她年轻时有过一个情郎,是个一穷二白的散修,那散修说自己要去到下修界,创立个赫赫威名的大门派,墨娘子便将自己的全部钱财首饰都赠给了他,决心帮助他实现野心抱负。”
    薛正雍喃喃道:“是我大哥……”
    墨燃继续道:“那散修临别时,曾对墨娘子发誓,等自己大业有成,定然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为此,他还赠了墨娘子一句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后来成了包打听先生用来与她辨认的佐证。”
    这种男女之事,最讨得众人耳目。
    有女修问道:“难不成死生之巅的前掌门,也和南宫严一样,做下了抛弃妻子的事情?”
    薛正雍豹目圆睁,立刻叱道:“胡言乱语!我哥哥岂是那种人!我哥哥他、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墨姑娘……”
    提到亡兄,这个男人禁不住难过,眼眶微微红了。
    璇玑长老也在旁边说道:“这位仙姑请慎言。前代掌门是因建派不久后,于一场鏖战中不幸牺牲的,并非是刻意食言。他辞世前,还常与尊主论起那个女子,总是说等门派稍稳,就立刻去接她。他和南宫严根本不是一回事。”
    “确实如此。”墨燃轻声说,“她终究还是比我阿娘幸运得多。她的丈夫去世了,却还有人惦记着把她接回去。南宫严还活着,却从来不敢认我和我母亲。”
    “哈!那我可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心生嫉妒,所以狸猫换太子,杀了墨娘子,烧掉醉玉楼,冒名顶替!”
    听到这样恶意的猜测,墨燃看了这位“聪明至极”的修士一眼,而后道:“我从来没有主动想过要冒名顶替。”
    那修士并不服气,冷笑道:“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逼你当这死生之巅的公子不成?”
    是怎么回事呢?
    墨燃也禁不住想——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最初的时候,都完全不是这样的。只是有一天,忽然蝴蝶扇动了翅膀,于是,风起云涌,沧海也变成桑田。
    就好像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顶替薛正雍侄子的位置,墨娘子从前也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乐坊嬷娘。她也有过温和心善的青葱岁月,也曾立在轩窗边,盼着郎君早日来归。她也曾在得知腹内有子时,开心得写信告知远方的情郎,她也曾收到他的信笺,当了父亲的男人激动之情溢于纸面。
    这些美好的岁月,她都有过。
    是庶女又怎样,旁人讥嘲她情郎是个无名小卒,嘲笑她未婚先孕又怎样。总有一天,他会兑现诺言,风光无限地接她和孩子过门。她是这样笃信着。
    可是后来,时日一天天过去,渐渐的,书信从三日一封,变为了七日一封,又从七日一封,变成了一月一封,最后了无音讯。墨娘子最终心灰意冷,她性子野,这段感情原本就瞒着父母,生下孩子之后,她几番犹豫才抱着稚子回家。结果父亲大怒,正房夫人亦是百般辱骂。墨娘子一气之下愤然离去。后来几番辗转,当年的大户闺女,竟终成了醉玉楼的嬷娘掌柜。
    人生起伏如此,命运就像一口熔炉,你不知所措地进去了,再出来,或许已面目全非。
    墨燃是这样,墨娘子当年亦是如此。
    包打听先生找到她的时候,距她天真无邪的闺阁岁月,已然过去了十四年。
    那位怀揣着薛正雍委托的先生施施然落座,一展折扇,笑道:“你们这儿的嬷娘呢?叫她过来。”
    嬷娘来了,她穿着桃花小袄,臂挽鹅黄披帛,扭着腰身,提着杆水烟袋,撩起叮咚珠帘,娇笑道:“哟,这位公子,清早上就来听小曲呢?喜欢琵琶还是扬琴?我这里的伶人,金石丝竹,样样精通,开门生意,奴家给你便宜些。”
    这便是人生,十四年前情郎走时,她倚在珠帘边,神情凄楚,容颜清丽,目送着他远去。
    十四年后,情郎的弟弟终于寻到她,岁月的珠帘隔了茫茫人生,复又卷起。她拂开朱红翠绿,已是沧桑饱经。曾经那个小鹿般羞赧的女人早已死去了,坐在醉玉楼里呼风唤雨的,是一个抽着水烟,媚眼如丝的半老徐娘。
    包打听先生没有那么多感慨,他眼里只有钱财。他摇着扇子,笑道:“倒是不用听曲啦,我来这里,是想向嬷娘打听个人。”
    嬷娘脸上的笑容一僵,语气凉了下来:“打听人?打听谁?”
    那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嬷娘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当他把整一句说完,她已是了无人色,嘴唇颤抖,一双修的尖细、甚至颇为刻薄的眉毛突突抽动,拿手绢摁着胸脯半天,这才哆哆嗦嗦地问:
    “你、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包打听先生笑道:“要是我没弄错的话,那我可算替薛仙长找到人啦。墨娘子,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啊?”
    墨娘子晃荡一下,没有站稳,跌坐在桐木圆凳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了包打听先生一个在厅内。她死死盯着那生意人的脸,眼中狂喜、悲凉、种种神色错综复杂。
    包打听先生神色淡淡的,提起茶壶给她满了一盏半冷不热的茶水,递过去:“先喝口茶。”
    墨娘子哆哆嗦嗦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再抿一口,等茶水喝干了,仍然空抿了好几下,这才抬起头来。
    “是薛……薛郎让你来找我的?”
    包打听先生叹息道:“说句实话,嬷娘惦念的薛仙君,早已辞世了。”
    “什么?!”
    “是他的弟弟,托我四处寻找兄长当年的红颜知己。当初,他兄弟二人在下修界自立门派,风生水起,再也不是当年漂泊无依的孤身客了。但那位薛仙长忙于门派建树,暂时脱不开身,后来他斩妖时出了意外,不幸就……”
    墨娘子还没听完,就立刻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包打听先生劝了她很久,她才勉强止住抽噎,那先生就继续说:“薛仙君去世前,曾跟弟弟谈及过嬷娘的事情,他弟弟这些年便一直在找寻嬷娘下落,希望能寻到你,把你接回去。”
    墨娘子喃喃不敢自信,猛地拉住包打听先生的手,说道:“你再把、你再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我不信,我不信死的是他……”
    这是这笔生意最要紧的一个句子,他当然倒背如流,当即又重复一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墨娘子“啊”的低低惊呼一声,泪水又瞬间盈满了眼眶,“他,他这些年不曾找我,竟是因为,我还以为……我还怨他……”
    包打听先生叹道:“都过去许多年了,嬷娘,节哀顺变吧。对了,嬷娘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是……是、是是!”墨娘子哽咽啜泣,一边哭着,一边抹泪,而后朝楼上暖阁喊道,“阿念,阿念……墨念!快,快下来!”
    暖阁的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墨念,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
    那孩子手里捧着一堆换洗衣物,瘦小的脸庞从衣服后面探出去,脸颊上还有些青紫伤疤,瞧上去怯怯的。
    包打听先生有些犹豫:“这是……令郎吗?”
    “啊,不是不是。”墨娘子揩着眼泪,说道,“这是我楼里烧火的小厮。”
    先生立刻松了口气,舒心笑道:“哦,原来如此。”
    墨娘子扭头问那孩子:“墨燃,公子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