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3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176 - 180

【第176章】 师尊,你买我吧

  楚晚宁扎好了马尾, 就去了外头洗碗,三个碗,洗了很久也没见他进屋。
  墨燃坐在床上, 有些焦躁不安,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缝,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
  怎么办。
  他在想。
  今天晚上, 该怎么睡?
  这是个看似简单,其实要命的问题。
  墨燃拿不准楚晚宁的心意, 自己更是天人交战, 欲望和理智打得如火如荼。
  这个时候, 暖帘撩起,楚晚宁夹带着外头的寒意,捧着洗好的碗回到了屋子里。他看了坐在床边的墨燃一眼, 烛火噼啪,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微妙,但下一刻眼帘放落,墨燃再也没来得及瞧清楚, 他已背对着自己,坐在了桌边。
  “师尊还不睡?”
  话一出口,就觉得失言。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像是一个渴到不能再渴的男人, 在急切地邀约爱人上床歇息。
  楚晚宁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忙。你困了先睡。”
  “我也不困。”墨燃道,“师尊要做什么?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想今晚多做些凝音海棠花。”楚晚宁说着, 一抬手,指尖拈拢,凝出一朵金光灿灿的娇嫩海棠,放在桌边。
  这种海棠是由楚晚宁的灵力聚成,可以收纳短暂的话语,用以传讯,这是他的独门秘术,其他人确实无法效仿。
  但墨燃有些不解,他来到桌边,拉出一张椅子反过来坐下,结实的手臂枕着椅背,下巴则又枕着手臂。
  “师尊做这个干什么?”
  “拿来卖。”
  “嗯?”
  听出墨燃声音里的微微吃惊,楚晚宁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们的钱不够留宿飞花岛七日,那个孙三娘不是要做生意吗?那我也跟她做,凝音海棠,终年不败,金光璀璨,你瞧她满身金银首饰哪个不是在发光的,我看她就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做好了,明天我去街上卖,我看她要不要。”
  墨燃忍不住笑了出来:“师尊要……卖花?”
  楚晚宁的脸色略微一变,大约不想把自己和巷子里卖白兰花的大姑娘们划归一处,十分生硬道:“法术做的花,不能算花。”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卖。”
  楚晚宁不吭声,低头又飞快地凝了四五朵,而后闷闷道:“随你吧,只要你不嫌丢人。”
  “哪里丢人了?”墨燃拿起其中一朵,闻了闻,花朵很轻,没有香味,华光流动的样子十分雍容别致,金光映照着他英俊的脸,漆黑的睫,他笑道,“那孙三娘怕是要哭着求师尊卖给她,师尊打算一朵卖多少钱?”
  “一百朵都花不了太多灵力,卖三个铜板一朵,怎么样?”
  墨燃:“……”
  楚晚宁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犹豫道:“多了?”
  墨燃叹了口气,没说多,也没说少,只道:“明日师尊别开价,我来卖。”
  “为何?我做的花,我自己定价。”
  “三个铜板。”墨燃伸出三根手指在楚晚宁面前哭笑不得地晃着,“师尊,你是北斗仙尊,这是你的晚夜海棠,修真界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卖三个铜板?”
  “也没人问我要啊。这东西除了好看,能传音,也没别的用途,我觉得这个价差不多了。”
  墨燃都要被他气笑了:“那,你都卖给我,好不好?我这会儿就给你钱。”
  楚晚宁停手,一朵凝了一半的海棠花失去灵流支撑,落下一片金灿灿的花瓣来,他竟然真的伸出掌心,淡淡道:“成交。”
  “……”
  墨燃无语半晌,去摸钱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和楚晚宁身上的余钱都已经被那个老鳖榨光了,不由略微尴尬。
  抬眼却见楚晚宁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更是难堪,嘀咕道:“师尊早就知道我没钱了,还……”
  楚晚宁觉得他好笑,便道:“你自己夸的海口,说要买我的。”
  “我……”
  说了一半又默默吞下去。因为忽然觉得楚晚宁这话说的有些歧义。楚晚宁原本应该说“买我的花”,可是疏懒了,话没讲完,听上去就跟墨燃要花银两买眼前这个男人似的,墨燃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几拍。
  他不去瞧楚晚宁的眼睛,生怕对方看出些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来。但垂眼看了他的手一会儿,忽然发现楚晚宁方才在外头洗了很久的碗,硬生生把热水洗成了冰水,手指尖都冻红了。
  墨燃也没来得及多想,几乎是惯性地,就握住了桌上那只伸着的五指。
  楚晚宁一惊,他本就是在佯作镇定,伸出去要钱的手,钱没有要到,却忽然落入了一双温热宽厚的掌心里,那掌心温度暖的恰好,可他却像被烙铁烫着,猛地抽开。
  “做什么?!”
  “……”
  墨燃原本没有怀那下流心思,他就真的只是想给楚晚宁暖一暖,觉得心疼。可遇上这么大反应,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一时也呆住了。
  两人在昏黄的烛火下对看,忽然间烛泪噼剥,发出一声爆响,打破了这一死寂。
  楚晚宁自知敏感过了头,成了欲盖弥彰,一时不再吭声,抿着嘴唇,颇有些尴尬。
  墨燃瞧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那个幼嫩的苗子愈发茁壮结实地往外窜着,努力抻着自己细软的小身板,挠地他胸腔更痒。
  “师尊……”
  楚晚宁:“……”
  “你是不是……”话说了一半,就梗住了,他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理智终于让他悬崖勒马,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饶是他没问完,楚晚宁依旧硬邦邦道:“不是。”
  墨燃一愣:“什么不是?”
  “不管你说什么,答案都是不是。”楚晚宁蹙着眉,竖起尖锐的刺,像龇牙咧嘴捍卫着自己领地的猫,不让生人靠近,“手拿开。”
  墨燃便把手拿开了,继续搁在椅背上,很老实的模样。
  楚晚宁继续凝花,把方才掉落了一朵花瓣的海棠凝完,他有些愠怒,愠怒里包含着更多的无措,过了一会儿,墨燃说:“师尊,其实我刚刚,就是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冷,想给你……暖暖手。”
  “我不冷。”
  骗人,方才摸到的那只手,分明是冰的。
  大约觉得两人这样坐着委实尴尬,楚晚宁说:“没什么事你就睡吧,明天带你去卖花。”
  “……”
  以前他说的常是“带你去修行”“带你去打坐”“带你去看书”。带你去卖花什么的……
  墨燃想忍着,却没有太忍住,黑眼睛里含着笑,映着烛火里的人,鼻音浅浅地“嗯”了一声,但却没舍得动。
  “去睡啊。”
  墨燃看了那床铺一眼。
  他决定,说什么也不能比楚晚宁先睡。既然自己吃不准该睡床还是打地铺,那就看楚晚宁的意思,如果到时候他睡在了靠里头的位置,明显给自己腾了地方,那就睡床。如果楚晚宁躺在了正中央,那……唉,那他就老实巴交。
  墨燃这样打着坏主意,脸却红了:“我先不睡。”
  “你坐着做什么?”楚晚宁皱起眉头。
  墨燃一抬手,修长五指一合,竟凌空以灵力,捻出了一只火红色的蝴蝶。
  楚晚宁:“……”
  “卖钱。”墨燃笑道,指尖轻弹,那火红的蝴蝶翩然飞起,落到了楚晚宁搁在一旁的海棠花堆里,潜进去,授粉一般扇动着荧光流淌的蝶翅,在花心里进进出出,“我这个比较贵,我黑心,十金一只。”
  楚晚宁瞧着那只碍眼的蝴蝶飞来飞去,停在他海棠花上,舔舐着那细嫩的粉蕊。
  楚晚宁的脸都黑了。
  “墨微雨!!”
  “……怎么了?”
  他怒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最后竟压抑着,只不尴不尬地嘶哑说了句:“三个铜板一只,不能再多了。”
  墨燃哈哈笑了。
  笑了一会儿,他又捻出了一只火红的蝶,递过去,那蝴蝶温柔地落在了楚晚宁指尖的海棠花上。
  “我卖给别人就是十金,我觉得这价很合适。”
  “那你卖给我!”楚晚宁卯着一口气,恶狠狠道,“我再拿去卖,总之不能比我的海棠贵。”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但我身上没有钱,等回了死生之巅,再给你。”
  墨燃笑着,捻出第三只蝴蝶,他轻轻吹了一口气,那蝴蝶绕着楚晚宁翩跹起舞,墨燃枕在自己小麦色的结实胳膊上,温和道:“说什么呢。”
  “……你难道还想说概不赊账么。”楚晚宁微微扬起下巴,眉眼犹带恼怒的潮湿,神情却很倨傲,他想好了,要是墨燃真的敢说不赊账,那自己定当拿出师长之仪,好好管教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却笑得更明朗了,他梨涡深深,鼻音浅浅,说道:“不是,我是想说……”
  想说什么?
  楚晚宁严阵以待,威风棣棣。
  “你买我吧。”男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也省去了灵蝶二字,于是言语变得那么模糊又暧昧,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无不认真地凝视着楚晚宁,温柔笑道,“我卖给你,不要钱。”
  说什么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楚晚宁一怔之下,脸蓦地红了。
  夜已很深了,灵蝶和海棠堆了满屋,早就够卖了。但他们却谁都没先起身去睡觉。
  墨燃的心事自是不用说了,他打算看楚晚宁的睡法,再见机行事。楚晚宁虽不知他的打算,但也不傻,他心里没底,想知道墨燃今晚会怎么办。
  他会睡地……还是睡床?
  虽然这个男人让他觉得越来越危险,但是如果墨燃真的躺到床上去了,自己也不打算赶他走。
  他甚至能觉察到自己心底那丝隐秘的希望,希望看到墨燃困倦地起身,说一句“困了”,然后躺到床上去。
  ——他怎么还不睡!!
  楚晚宁和墨燃,一边捻着花和蝴蝶,一边焦躁地想着。
  快睡啊,你先躺到床上,我就……
  “师尊。”
  “嗯?”
  “你累不累?太晚了,你要不先歇息了吧?”
  “不用,我习惯了。”
  于是又过了一个时辰。
  “墨燃。”
  “嗯?”
  “你怎么还坐着?”
  “我再多凝些蝴蝶,师尊要是困,就先去睡,我再等等。”
  楚晚宁竭力忍着打哈欠的欲望,克制地咬着后槽牙,因为连续两个晚上不得安眠,眼眶有些红,还倔着:“我还不困。”
  墨燃:“……”
  不知又过了多久,屋子里的蝴蝶和海棠都快堆成海洋,金红交织,绚烂夺目,墨燃有些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忽然一怔。
  楚晚宁实在太累,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的指端还凝着半朵未曾聚形的海棠花,花瓣随着呼吸微微颤抖,墨燃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将那半朵残花摘下,搁在桌上,而后将他抱起来——


【第177章】 师尊装睡

  楚晚宁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睡得极沉,墨燃的动作又轻柔,所以当他整个躺在墨燃温热的怀里, 被抱到床上去的时候, 依旧没有被惊扰。
  墨燃把他放在床的最中央,手垫着他的脖颈, 搁在枕头上,而后替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 他却没有走, 只痴迷地凝视着那张脸, 从漆黑的眉毛,一寸一寸落下,到淡薄的嘴唇。
  好看。他的师尊, 他的晚宁,怎么会这么好看。好看死了,好看到多瞧两眼,他就心坎发软, 下身发硬。
  他头皮微麻,理智勒着他的脖颈,他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可是楚晚宁近在咫尺的脸庞,身上幽淡的海棠气息,却又像是无数双柔软的指爪,撕破他的楚楚衣冠, 勾引他赤身裸体,与之共赴温床。
  或许是因为墨燃血管里奔流的血液滔滔如江潮,又或许是心如战鼓不能停,再或许是他的眼神太热了,烫醒了熟睡的人。总之,楚晚宁睁开眼睛,忽然醒了。
  “……”
  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墨燃僵硬在原处,楚晚宁更是由昏沉瞬间转为惊愕,一双凤目圆睁,对上墨燃那炽热难消的眼。
  楚晚宁猛地警醒了:“你做什么?”
  那个英俊年轻又有力的男人脸庞上的神情很难教人看清楚,他慢慢将身子俯将下来,骇得楚晚宁动也不敢动。
  “你——”
  越靠越近。
  心跳砰砰作响。
  “唦。”
  床头轻响,忽地周遭光线一暗,陷入一片更为暧昧朦胧的气氛中。
  墨燃俯身拉严了床帷,直起身子,在床边坐挺。
  他低头望着躺在床上的楚晚宁,嗓音低缓:“我见师尊睡熟了,就想帮你把床帷放下来,没有想到,还是吵醒你了。”
  楚晚宁没做声,靠在枕上,微侧过头,看着他。
  刚被松开床头环钩的暗黄色帷布在墨燃身后悠悠拂动着,外头的烛火变得那么氤氲模糊,犹如冬日窗上凝着的水雾。太暗了,年轻男人的俊挺脸庞几乎无法瞧清,黑夜里只有一双眼是灼灼明亮的,像是碎落星辰。
  墨燃忽然唤他:“师尊。”
  “嗯?”
  “有件事,我想问你。”
  “……”
  借着黑暗,做徒弟的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
  楚晚宁内心揪紧,心道:他是不是要问那个锦囊?
  他面上波澜不惊,胸中却洪波涌起。
  ——这个时候装睡,还来得及么?
  墨燃道:“我睡哪里?”
  楚晚宁:“……”
  于是忙碌纠结了大半个晚上,这天夜里,墨燃还是打了地铺——
  “床太小了。”他其实刚刚问完之后就很后悔,自己血气方刚又食髓知味的身体,还是不要和楚晚宁同塌而眠比较好。男人的欲望起来能有多可怕,他不是不知道。“我还是睡地。”
  “……有多出来的床褥么?”
  “有一床。”
  “会不会冷。”
  “不会,我再多铺点稻草就是了。”
  墨燃说着就去外头拿稻草了,抱了一堆回来,在地上利落地铺了起来。楚晚宁被他方才那么一折腾,暂时没了睡意,就侧着身子支着脑袋,单手撩着床帷帘子,默不作声地瞧着这人忙碌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自己铺好了一张单人榻。
  “……”
  “睡了,师尊好梦。”
  男人合衣躺下,给自己拉上被子,一双墨黑的眼睛温柔且踏实地望着床上的楚晚宁。
  楚晚宁:“嗯。”
  瞧墨燃一副“我很老实”的样子,楚晚宁便也松了口气,摆出“我很高冷”的面容,状似漫不经心地放下床帷,躺好。
  结果墨燃又坐了起来。
  “干什么?”
  “熄灯。”
  男人起身,将烛火吹灭了。
  屋子里陷入了沉寂,床上床下躺着各怀心事的师徒二人,望着在一片无极长夜中,幽幽亮着的海棠花和蝴蝶。
  “师尊。”
  “又怎么了?你还睡不睡了?”
  “睡。”墨燃的声音很温和,在夜里,尤其柔软,“只是忽然想跟你说一件事。”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虽然没有头一回瞎猜时那么心跳剧烈了,但仍是忍不住喉头发干。
  “我想说……师尊睡觉,不必那么拘谨,总睡在一个角落里。”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低沉,但很好听。
  楚晚宁:“……我习惯了。”
  “为什么?”
  “房间总是太乱,之前翻身摔下去过,被地上的锉刀划了道口子。”
  墨燃听了,半天没作声。
  楚晚宁等着,没有动静,就问:“怎么了?”
  “没。”墨燃说,但他的声音好像近了一些,楚晚宁侧过头,隔着模糊轻柔的帷幕,借着海棠与蝴蝶的荧光,瞧见他把地铺拉的离自己近了一些。
  墨燃重新躺下来,笑着说:“有我在的时候,师尊不用担心,摔下来不会被扎到。”
  他顿了顿,似是随意地说了句:“有我。”
  “……”
  过了一会儿,墨燃听到床上的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幽幽说:“你胳膊上的肉那么硬,要磕到了,不见得比锉刀好多少。”
  墨燃笑了:“还有更硬的,师尊没有见识到。”
  他原本想说的是胸膛肌肉,可话音未落,就猛地意识到这句话里弥漫着的浓浓腥膻味。竟一下愣住,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晚宁原本听了第一句就很沉默很尴尬了,听到第二句,两人间的气氛更是无可救药地往着深渊大地陷落。
  他当然知道墨燃还有更硬更烫热的凶刃,比自己制作机甲的森森刀柄更能令人不寒而栗,撇去那本见了鬼的修真排行谱不说,他自己也隔着衣服无意感受到过。那是一种令人浑身颤抖发麻的可怕热情。
  楚晚宁焦躁地说道:“睡了。”
  “……嗯。”
  可是如何能睡得着呢?情与爱的熔岩在煎熬着他们两个人,舔舐着热到皲裂的胸膛。屋子里太安静了,能听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声,能听到辗转反侧的动静。
  墨燃把手枕在脑后,睁着眼,望着满屋子飞舞的火红色蝴蝶,一只灵蝶翩翩然飘落,停在了床帐子上,洇得帷幕一片温柔薄红。
  在这样的岑寂里,墨燃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在金成池,将自己从摘心柳梦魇中救出来的人,依稀在自己耳边说过一句话。那一刻神识模糊,他也不确定那句话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如今想来,却忽然觉得或许不是听错。或许是真的。
  他听到楚晚宁在那个时候,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墨燃的心跳越来越快,往日里一些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都在这一刻抽枝发芽,翻出鲜嫩的叶蕊,继而被他的狼子野心滋养,长成通天的繁茂大树。
  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晕眩一片,越想就越觉得不对……
  “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如果当初这句话真的是他听错了,如果楚晚宁不曾讲过,那为什么在金成池梦魇醒后,楚晚宁不愿意承认救他的人是自己?
  除非他不曾听错!除非楚晚宁那时真的说了——
  墨燃猛地坐了起来,竟是激动地难以自抑,沙哑道:“师尊!”
  “……”
  饶是帘子里的人没有动静,墨燃还是问了下去:“我今天,在洗衣服的时候,拾到了一样东西,是……”
  帘帷内很安静。
  “你知道,是什么吗?”话到嘴边,忽然情怯,他居然这样蠢头蠢脑地去问楚晚宁。
  对方久久没有答应。
  墨燃犹豫着,眼神湿润漆黑:“师尊,你还醒着吗?”
  “你听到我说话了么……”
  罗帷轻掩的床榻上,楚晚宁再无动静,似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墨燃等了许久,不甘心,几次伸手想去掀开帘子,却又凝顿住。
  “师尊。”他嗫嚅着,复又躺卧下。声音很轻,有些软。“你理理我。”
  楚晚宁当然不会理他。
  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一向令他引以为傲的清明头脑已升起了一片乌烟瘴气。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暗色的回纹幔帐,迟钝而僵硬地思索着:墨燃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了很多,做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猜测,唯独不敢去猜那个最明显的答案,不敢去猜墨燃也喜爱着他。
  这就好像饥肠辘辘的人得了一块喷香酥脆的肉饼,因为来之不易而格外珍惜,所以把外面那一圈饼皮子都啃光了,却对着最后剩下来的肉馅儿,半天舍不得下口。
  楚晚宁听着幔帐外那个人温柔却又带着焦躁的呢喃。悄悄把被子往上拉,蒙住下巴,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然后,他把眼睛也遮盖住了,整个人藏到了棉被里面。
  他当然听到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心跳怦怦地,手心都是汗。
  他有种被逼到绝路的窘迫感,恨不能倏地坐起来气吞山河地吼一声:“是的我他妈就是藏了那个锦囊我喜欢你满意了吧滚吧别问了睡觉!”
  他煎熬又是忐忑,心里痒得厉害。
  “师尊?”
  “……”
  “真的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听到墨燃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便以被蒙头,在黑暗里,他又是懊丧又是心悸,又是紧张又是甜蜜,五味陈杂,酸涩苦甜皆有之,他暗劝自己从容,却终是脸颊烧烫,忍不住偷踹了一脚被子。


【第178章】 师尊卖花

  第二天一早, 楚晚宁顶着黑眼圈起床,他昨晚上根本没有睡好,因此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 一张原本就很冷淡的脸庞结着薄冰, 没什么热气。
  他推门出去,瞧见墨燃正在外头洗衣服。
  ……大早上为什么要洗衣服?昨晚不是洗了么?
  看到他从屋里出来, 墨燃竟显得有几分尴尬,他的脸颊上溅着皂角搓出的泡沫, 转头和楚晚宁打招呼:“师尊。”
  “嗯。”
  “孙三娘还算守信, 收了钱, 一早上就把吃的挨家送来了。我放在院子里的那张小石桌上,师尊快去吃吧。”
  “那你呢?”
  “我吃过了。”墨燃的手臂浸在粼粼水波之下,线条遒劲而清爽, “等师尊用过了早,我们就一起去卖蝴蝶和花。”
  孙三娘给的吃食很单调,但量却不小,馒头居然有三个。
  他坐在小院里慢慢啃着面点, 旭日东升,阳光透过头顶葡萄架上攀绕的枯藤洒落,在桌上切割成斑驳交错的光影。他回过头, 望了墨燃高大的背影一眼,心头那种模糊不清的热意涌动着。
  他又用力咬了一大口馒头。
  金色的海棠和红色的灵蝶一出现,就在飞花岛那终年不变、疏疏懒懒的集市里激起了轩然大波,岛上的渔民都涌过来看, 哪怕今天原本不打算逛集市的,都被吸引了过来——
  “有花!”
  “花有什么奇怪的,你难道没见过花么?”
  “金色的海棠!灵力做的!一年都开着呢!还可以传音!”
  “哇!!在哪里在哪里?”
  如此乌泱泱涌来一波。
  “有蝴蝶!”
  “蝴蝶有什么好看的,春天一抓一大把。”
  “红色的!灵力做的,可以驱小邪小祟呢!而且特别好看,还很听话,不会乱跑,就在你附近飞!”
  “啊!真的啊?在哪里在哪里?”
  乌泱泱的又涌来一波。
  孙三娘在府中高卧,闲适间也得了这个消息,便忍不住带着几个随扈去了街市。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远处人群密集地涌出一道道金红色的光辉,不住地有人在啧啧惊叹。
  她心如蚁挠,斥开围观的乡民,走过去看。
  只见得昨天来的那两个仙君,一个笑容灿烂,在那边招蜂引蝶地变戏法,招徕着生意。另一个则面无表情,一脸冷漠地抱臂立在树下,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卖蝴蝶,卖蝴蝶——”英俊的男人回头对另一个面容寡淡的男人笑道,“师尊,你怎么不吆喝?”
  吆喝?
  楚晚宁心中冷哼。
  他就不知道吆喝这两个字怎么写。难道要他没羞没臊地跟墨微雨这个粗鄙之人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喊着:“卖花,卖海棠花”?想都别想。
  “蝴蝶怎么卖?”觉得这样的仙物一定很贵,众人踟蹰良久,总算有个胆大的上来问价。
  墨燃道:“十金一只。”
  楚晚宁在他身后咳嗽一声。
  墨燃道:“……三个铜板一只。”
  “这么便宜?”周围的人都惊到了,纷纷上前要来买,墨燃就左递一只蝶,右递一枝花,正忙碌着,忽瞥见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噙着手指头,渴望地看着这里热闹景象。
  墨燃笑了笑,也没多说,倏忽五指一合,凝出一只极为漂亮的凤尾蝶,轻轻一吹,蝴蝶就那么隔着人海,飘到了她旁边,落在她发辫上。
  女孩一怔,满脸愕然,迟疑地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摇了摇头。
  她没有钱……别说三个铜板了,一个都没有。
  墨燃朝她摆了摆手,用口型跟她说了句“送你的”,然后就眨眨眼,笑着又将头转开,继续忙碌着。
  孙三娘眼瞅着那些金光灿灿的漂亮灵物被买走,有爱美的姑娘径直把海棠花戴在乌黑的发髻间,霎时满头乌发熠熠生辉,竟是光彩照人,说不出的贵气。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这些蝴蝶和花,我都要了。”
  墨燃抬起眼,笑容不熄:“我就说是谁这么大手笔,原来是三娘。”
  “还剩多少朵?数一下,我全部拿回府里去。”
  “这可不行。”墨燃笑道,“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其他人比你先来呢,他们还没有买完,我总不能先把东西让给你。”
  孙三娘望了那一群挤着的乡民,登时有些着急,生怕卖完,说道:“那我加价。”
  “我做不了主。”墨燃说,“我就是帮忙打下手的,价格的事,你得去问我师尊。”
  孙三娘就到树下,找到了一脸高冷的卖花道长楚晚宁。
  “仙君,你那些花和蝴蝶都卖给我吧,咱们都是生意人,价格好商量。”
  楚晚宁冷淡开口:“十金一只。”
  旁边墨燃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转头过却对上楚晚宁那双长夜无极的黑色凤眸,一时好笑里又生出茂盛的柔软,不由地咧嘴挠头,梨涡深深的模样很是好看。
  孙三娘富得流油,这些钱于她而言不过小数目,很快她就指挥着家丁将那些晚夜海棠和凤尾蝶都带走了。
  回到府上,她立刻喜滋滋地梳了个高髻,往上面插了五十余朵流光溢彩的金色花朵,又让那些蝴蝶绕着自己翩翩起舞,家丁们瞧她满头金光,远看简直像一根融化燃烧着的蜡烛,不由地好笑,但苦于是自家主子,只得憋着,憋得肋骨都快断了总算没有笑出声。
  孙三娘没乐呵太久,外头有人来报,说那两个仙君在集市又卖起了别的东西。她闻言一惊,顶着一头华光乱闪的云髻,被狂蜂乱蝶簇拥着,再次往集市奔去。
  “卖蝴蝶——卖蝴蝶——”
  孙三娘挤过去,叉着腰怒不可遏:“刚才不是都被我买完了?怎么又有?”
  墨燃眨眨眼:“新做的。”
  “既然可以新做,那方才为何要卖我十金一只?!”
  墨燃笑了:“你想啊,你早上起来,去一家很多人排队的生煎包子铺买生煎,别人都在排队,你要插队,掌柜就跟你说,要先吃可以呀,不过你得多付钱,这有没有错?”
  孙三娘气道:“你,你这奸商,你……”
  正想着该怎样反驳这个人的歪理,忽见得旁边那个一直不吭声的仙君走了过来。楚晚宁指尖光华一闪,竟凝出一朵并蒂双生的海棠花。
  孙三娘虽然气恼,却也被吸引了注意,问道:“这又是什么?怎么和之前的不一样?”
  “这种海棠另加了焕颜术,睡前放在床头,能葆次日容光焕发,效用约为十五日。”楚晚宁漫不经心地把花递给了墨燃,对墨燃道,“去卖吧,一百金一朵。”
  “慢着,”孙三娘唯恐等会儿这俩人又要说出什么插队要另外再加钱的道理,虽然心中气极,但还是说,“别拿走,这朵我要了。你还能做几朵?我都要了!”
  楚晚宁说:“同样的法术不想施太多遍,只做三朵。”
  “那就三百金,给你。”
  “墨燃收钱。”楚晚宁说着,低头凝了另外两朵,一并交给了孙三娘,然后开始凝第四朵。
  孙三娘不乐意了:“你不是说只做三朵?”
  “这朵加的是妙音诀。”楚晚宁淡淡道,“配在身上,能使女子声音变得动听。”
  “……”孙三娘虽贪财,但更贪岁月年华,她眼巴巴瞧着这位死生之巅的仙君凝出一朵又一朵奇妙的海棠花,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道:“好好好,我买、我买。”
  晚上回去关了门,师徒二人坐在桌边把钱两一算,发现足够供带过来的一行人吃好喝好直到对岸火熄了,楚晚宁把一半的银两推给墨燃,一半收好,说道:“等临行前,把剩下的还给孙三娘。”
  墨燃一怔:“为什么?”
  “飞花岛离临沂路途遥远且物资贫乏,吃穿用度极为不便。但你看岛上渔民,大抵都能过得温饱,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他这样说,墨燃细细琢磨,确实觉得如此。
  楚晚宁道:“去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今天在你收拾摊子的时候,去找了村长,问了他一些事情。其实这个孙三娘,原本是临沂儒风门的人,因为她天资不高,师父没怎么管过她,拜入师门五年,仍只会浅显剑术。”
  墨燃微微吃惊:“她是儒风门的人?那师尊是不是见过——”
  “没有。”楚晚宁道,“村长说,她十七岁那年,跟着儒风门的修士来飞花岛收罗新弟子。那些名门修士仗着路途遥远,岛上又都是些凡人,被欺负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去儒风门兴师问罪,所以就在那段时日,对岛民为非作歹,吃白食,抢钱两,甚至……”
  “甚至?”
  “甚至淫掠少男少女。”
  “……”
  楚晚宁道:“孙三娘气不过,便与师兄师姐们争执了起来,她身轻言微,性子却激烈,得罪了同门,最后遭其暗算,被其中一个师兄刺了一剑后,又被推下海崖。”
  墨燃喃喃道:“竟是这样?难怪之前听村长劝她说什么,不是儒风门的人,没想到……唉……”
  “嗯。她命大,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她落海之后,被正在捕捞的渔民瞧见。那渔民膝下本有两个女儿,奈何去的都早,便在救了她之后,收她为义女,教她渔猎,教她做生意。后来她义父过世了,她就承其衣钵,渐渐的成了这飞花岛的第一大户。”
  楚晚宁顿了顿,说道。“你也听到了,她说飞花岛上今年收成不好,各家各户都是她在开仓赈济。孙三娘生意虽精,却只在修士身上剥钱,从不多拿岛民毫厘,甚至会补贴穷困。”
  墨燃没做声,却想起日间在集市里看到的那个渴望着海棠花的小女孩。
  那样的寒酸打扮,污脏面貌,一看就是失了爹娘的。可却不瘦,脸颊鼓鼓囊囊的,眼睛里透着清冽的光。若不是有人在接济她,这么小的孩子考乞食为生,不早该面黄肌瘦了么?
  “孙三娘一年出海二十余次,每次往返颠簸,都要七八天,算来她大半生都是在海上度过的。你看她宅邸奢华,富庶至极,何苦年过半百,还要在风浪里来去?每年不辞劳苦地把岛上的东西拿去临沂卖钱,又去临沂淘来物资,带回飞花岛?”楚晚宁道,“她分明已不差钱了。”
  “……我知道了。”墨燃听完,心中难受,立即起身拿起那一半钱两就要走。楚晚宁唤住他。“去哪儿?”
  “我去把多赚她的,都还给她。”
  “坐下。”楚晚宁淡淡道。“你怎么这么傻。”
  “嗯?”
  “你看孙三娘这种人,性子刚烈,极是要强。她最恨的就是修士……你说你这样过去把钱两给她,她会不会乱棍把你从府上打出来。”
  “……”
  墨燃想了想,顿觉背脊有些痛,不由叹了口气,问:“那该怎么办?”
  “我跟村长说了,等我们走之前,把这些余钱都给他,让他找个机会转交给孙三娘。”楚晚宁道,“那时候我们人都走了,钱财终归是能让飞花岛过的更好一些的东西,她不会不要。”
  墨燃垂眸思忖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师尊说的是,就按师尊说的去做。”
  楚晚宁叹了口气,说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情,不能仅看表面就做定夺,甚至有的时候,表象之下的那一层,都未必就是最终的真相。我时常告诫自己,需沉下心来,判断人也好,事也好,需慎之又慎,但有时仍旧忍不住。”
  他这番话,说的墨燃极不是滋味。
  单看表面就做定夺,判人良莠是非,判事善恶对错,这不就是他曾经对楚晚宁做过的事情么?
  除了他,红尘间往来的大多数人,都极难在激烈的感情面前保持一双清明的眼,一颗冷静的心,去想一想,去看一看那些遮盖在尘沙之下的真相。
  他之于楚晚宁,南宫驷之于自己的母亲——他们谁不是因为被情绪蛊惑了神智,被表象蒙蔽了双眼,最终铸下了痛不能回首的过错。
  或许只有楚晚宁这种人,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却执着地在心里给每个人都留有转圜之地,尽力不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每一件事。所以墨燃越去了解他,就越会发现,原来这个瞧起来比谁都暴躁的北斗仙尊,有着一颗未经戾气浸染的内心。这个人骄矜冷淡的面容下,藏着的,其实是一个仁慈宽容的魂灵。
  他因为这样的魂灵而愈发怜惜楚晚宁,心中生起极强的保护欲望。或许正因为从尸山血海里淌来,沾过满手血腥,所以他愈发能够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比一颗赤子之心更难能可贵的东西了。那是硝烟里的羌笛,战壕中的花朵。
  于是,曾经为祸天下的踏仙帝君,在这样的魂灵跟前,默默地想——
  若有一日,师尊需要,那么哪怕遍体鳞伤,血泪流干,哪怕死无全尸,灰飞烟灭,哪怕要祭上自己的头颅和残损不堪的魂魄。他都要护好这个干干净净的北斗仙尊。
  “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墨燃笑了,“不过是在想一些小事。”
  “小事?”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记起早上去集市的时候,楚晚宁跟自己说过,想要学一学御剑之术,便道:“师尊,你跟我来。”


【第179章】 晚宁
  
  两人来到飞花岛的一处海崖边, 那里怪石嶙峋,下头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浪撞击在岩石上顷刻碎成万点雪沫, 四周什么都没有, 唯剩茫茫海天,一轮新月。
  墨燃召来与自己定契的那把佩剑, 而后转头问楚晚宁:“师尊为何不会御剑?”
  “不是不会。”楚晚宁说,“是不擅长。”
  “怎么个不擅长法?”
  楚晚宁一挥衣袖, 神情里多了几分矜傲, 但耳朵根却红了:“我只能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飞。”
  墨燃有些惊讶, 御剑这种东西,离地一寸和离地百米,所消耗的灵力都是一样的, 既然楚晚宁能在离地不远的地方飞,没道理不能升到高空去,便说:“师尊你试一试,我看看。”
  “……”楚晚宁倒是没有召剑, 而是面容寡淡道,“我平日不愿御剑,是觉得武器终究需被敬重, 踩在脚下,未免不妥。”
  “?”
  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解释起来,但墨燃还是点了点头。“师尊说的不错。……但……我们总不能躺在剑上,或者挂在剑上飞吧。”
  楚晚宁一时语塞, 抬头却见月光下,那个男人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由恼恨,说道:“平日里,若有急事,我都是用升龙结界飞行的。”
  墨燃微怔:“那条小龙?”
  “它可以变大。”楚晚宁道,似乎稍微挽回了些颜面,但很快又有些尴尬,“不过遇到儒风门之变那场大火,就全然没有用武之地了。它怕火。”
  墨燃恍然:“所以师尊要学御剑,是想——”
  “以备不时之需。”
  墨燃不吭声了,临沂滚滚浓烟,怒焰火海,吞噬了多少性命。那个时候,楚晚宁立在自己剑上,看着下面的凡人被劫火吞噬,一拢一簇的被烧成灰,连根碎骨都不会剩下,而堂堂仙尊却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御剑去载任何一个人,当时的楚晚宁,会是什么心情?
  难怪这个出门宁愿乘马车,都懒得御剑的人,会忽然间跟自己的徒弟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知道了,师尊不必担心,我一定好好教你。”
  听他这么说,楚晚宁也没作声,垂落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抬手道:“怀沙,召来。”
  一道金光倏忽凝起,墨燃便在这静谧安详的海天月色里,再次见到了那把前世和他生死对决时才出现过的神武。
  楚晚宁的杀伐之刃——
  怀沙。
  那是一把一看就很楚晚宁的长剑,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楚晚宁更适合当它的剑主了。它纹饰寡淡,通体流金,因为金光太刺目,甚至微微泛着苍白。那光芒源源不断,十分从容地从剑身上流淌下来,垂落于夜色之中,犹如燃烧着的烟花线,又像滑落的白色细沙。
  “这是怀沙。”楚晚宁看着它,说道,“你没见过,它戾气太重,我不常用。”
  墨燃心情复杂,半晌点了点头,低沉道:“是把好剑。”
  夜风习习,墨燃踏上了自己那把佩剑的剑身,脚尖微动,佩剑就驯顺地缓缓抬起,离地数寸。
  墨燃回头对楚晚宁说:“师尊也试试。”
  楚晚宁也站在了怀沙上,怀沙十平八稳地也上升了数寸,载着楚晚宁原地绕了一圈。
  “这不是挺好的么?”墨燃说,“再起来一些试试。”他说着,控剑飞到了约为五尺的位置,低头朝楚晚宁笑了笑,“上来这里。”
  “……”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不吭声地将怀沙升到与他齐平的位置。
  墨燃道:“没什么问题,师尊,你不是会么?我们再——”
  他蓦地住嘴了,因为他忽然注意到楚晚宁脸色苍白,整张面容的线条绷地极紧,一双垂落的睫毛和风中卷草般簌簌颤抖着,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墨燃低头看了看才离地五尺不到距离。再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楚晚宁。
  他心中忽然有个非常荒谬的想法——
  师尊不会御剑,该不会是因为……怕高吧??
  墨燃:“……”
  这就非常尴尬了,他也觉得很匪夷所思。楚晚宁这个人轻功很好,巍巍楼宇说上就上,说下就下,足尖一点掠地数丈,这样的人怎么会恐高?可是观察立在剑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面色难看,目光游离,哪怕极力按捺,眉宇间依旧透出些薄薄的惶然。
  墨燃试探道:“师尊?”
  楚晚宁的反应有些激烈,他倏忽抬头,夜风拂乱了他的碎发,但他也不抬手去掠,一双吊梢凤目里闪着恼意,在纷乱的额发后头迸溅着警惕的花火:“嗯?”
  “咳……噗。”
  “你笑什么!!!”
  “我是嗓子干了,咳嗽。”
  墨燃拼命忍着笑,他想,没跑了,原来真的是恐高,难怪刚刚解释了那么多,就是想给自己留点颜面。
  那既然师尊要留颜面,做徒弟的当然也得配合着师尊给台阶下。
  墨燃道:“御剑确实是越往高处就越难,我一开始,也是上到五尺就上不去了,要多练。”
  “你以前也上不去?”
  “嗯。”
  第一次御剑就腾飞百丈高空的墨微雨,温柔地点了点头。
  “没准五尺都没有,我不敢往地上看,所以大概……三尺?总之薛蒙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一脚踹下来。”
  楚晚宁的心微微定了一些。
  御剑恐高这种事情,他一直没有好意思和任何人说,但现在看起来,原来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师尊,你尽量别往下面看。”
  “嗯?”
  “你就看着我。”墨燃悬在上方,想了想,又降下来一些,“别管上升了多少,只要想着飞到跟我齐平的位置就好。”
  楚晚宁就咬着牙,又往上升了一些。细狭光滑的剑身踩在脚下,原本和煦的夜风在这个时候于他而言,也变得像蛇一般湿冷,窜进他的衣襟里游曳匍匐,丝丝吐信。
  “别往下看,别往下看。”墨燃不住和他耐心地重复着,把手伸过去给他,“你过来,抓住我的手。”
  楚晚宁学得认真专注,说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墨燃就没有再勉强他,楚晚宁的脾气他清楚,这个人想要自己来的时候,若不是什么大事,最好由着他。
  一个做惯了参天巨木的人,是不习惯依托于人的。陪在他身边,与他比肩,才能让他自在且舒适。
  虽然他是真的很想把楚晚宁变成柔软的藤萝绕指的春水,狠狠揉进自己粗糙的躯干里让他碎在自己怀里化在自己血液里。他像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那样,对于自己深爱着的人总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可怕的占有欲。这是本性,也是本能。雄性本能的侵略性让他渴望把楚晚宁锁起来,无休无止没日没夜地和自己缠绵,吞纳着自己全部的热情。
  渴望他终日于温床之上高卧,瑞脑金兽,靡艳芬芳,不会被除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看到。
  渴望他一辈子做自己的身下人,温热的身躯永远包裹着他。
  渴望他的身上青紫吻痕不消,将他养成欲望的饕兽,每夜用最沉甸最火烫的热爱,才能将他的口腹填塞满溢,喂到餍足绵软。
  但是,爱意又让墨燃于心不忍。
  爱意让他想尊重楚晚宁,想看着他意气风发,轻蹄快马,想看他仗剑出红尘,振袖落白雪。想纵容他在丛林里傲慢地长至参天,仁慈地投落荫蔽,纵容他枝繁叶茂,也允许他在风雨里折枝受伤。
  于是,爱意给他的本能戴上枷锁,为他的兽欲套上辔头,让他低垂眼帘按捺着灼热的呼吸,变得循规蹈矩。让他这一生,都宁愿锁着本性,拔去利齿獠牙。
  他因爱而生占有,变得自私,如今又因爱而生宽容,变得无私。于是他不会再和上辈子一样,试图去禁锢楚晚宁,试图去改变楚晚宁。这迟来的至为纯粹的爱意,让昔日的踏仙帝君甘愿臣服,甘愿用一生,都只做陪伴着楚晚宁的人。
  佩剑一点点地攀升,到了某个高度之后,哪怕楚晚宁不去看地面,手指尖也忍不住在广袖之下微微颤抖了。他头皮发麻。
  墨燃瞧出了他的紧张,便道:“不用怕,这和轻功是一样的。”
  “不一样。”楚晚宁道,“轻功是靠自己,御剑是……”
  “御剑也是靠自己啊。”
  “御剑是靠剑!”楚晚宁怒道。
  墨燃:“……”
  他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的师尊轻功一流,但却在御剑时恐惧的原因了——楚晚宁从不习惯依靠任何东西,他靠的一直都是自己,所以也只有在靠自己的时候,他会觉得最安心。
  这个认知让墨燃心口发酸,觉得很心疼。
  他说:“没关系的,师尊,你要相信怀沙。”
  可楚晚宁神态虽作镇定,眼里的焦躁和慌乱却是藏不住,墨燃见他额头都渗出了细汗,脚下也开始不稳,心道不妙,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楚晚宁这个时候从剑上跌下来了,恐怕阴影会更深。当即道:“我们先下去。”
  楚晚宁对此求之不得,两人落下地面,他缓了一会儿,问道:“飞了多少高?”
  墨燃存心多报一些,就说:“五十余尺。”
  楚晚宁果然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眸:“这么多?”
  “是啊。”墨燃笑了,“师尊这么厉害,下次飞的话,五百尺都不在话下了。”
  “……”
  听到五百尺,楚晚宁原本就有些发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一些,他摆了摆手,没有吭声,盯着怀沙发呆。
  墨燃想了想,说:“这样,师尊,我先带你飞一圈,再适应适应。”
  “你不用带我,又不是没带过。”
  “可是之前,师尊没怎么在御剑途中往地面看过吧。”
  这倒让他说中了,每次搭乘别人的剑,他总是尽量看着那个人的后背,或者别的某个点,竭力想着自己还稳稳待在地上。
  墨燃再次把自己的佩剑召来,特意将它变得宽大了一些,自己先踏了上去,而后转头对楚晚宁温和道:“来,上来。”
  楚晚宁暗自咬牙,还是一掠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剑柄上。
  墨燃道:“站稳了。”言毕脚尖一点,佩剑得了令,瞬息扶摇而上,直入云霄。楚晚宁初时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但听到墨燃在他耳边的笑声,便又猛地惊醒,打起精神往下面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楚晚宁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墨燃这个孙子,带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云天深处飞去,飞花岛被远远抛在身后,变得越来越渺远,耳边是狂风呼啸而过的湍急声,衣袍都被夜晚寒气浸得冰凉,脚下除了这一柄佩剑没有任何倚靠,他们往大海上方飞掠,夜晚蓝黑色的海水像上古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吞噬着往来生灵。
  冰凉的睫毛在细碎地颤抖着,楚晚宁下意识地又要闭眼,却听到墨燃在身后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怕。”楚晚宁脸白如纸。
  墨燃笑了:“好,不怕就不怕。那你要是觉得冷了,或者无趣了,你就跟我说,我带你返回岛上。”
  楚晚宁没吭声,他知道墨燃是在给自己留面子。毕竟一个在剑上冻得发抖的仙尊,也要比一个在剑上骇得发抖的仙尊来的威风。
  墨燃见他有些受不住,又死倔着不肯开口,于心不忍,便道:“我再将剑变得大一些。”
  他抬手将佩剑扩了五六圈,足以让他和楚晚宁并肩站着。
  “师尊,再过几天,临沂的劫火也要熄了,我们回死生之巅去,但带来的那些人,该怎么办?”他说着话,试图放松楚晚宁这把紧绷的弓弦。
  楚晚宁也真是厉害,居然还能思考,他说:“带去蜀中。”
  “嗯?”
  “先带去蜀中,临沂劫火过后,就是一片焦土,不能住人。”
  墨燃道:“好。”
  他望着楚晚宁苍白的脸,过了一会儿,实在心疼,便问:“回去么?”
  “再等等。”
  墨燃就又把剑扩了几圈,他让楚晚宁坐下来,坐着看会比站着要好受很多。他开了结界,楚晚宁扭头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驱寒结界而已。”墨燃的目光很温和,“太高了,会冷。”
  楚晚宁也就由着他去了。那结界和自己的一脉相承,极为相似,甚至光华流转之间薄膜上凝成的也是海棠花朵,只不过是自己的是金色,墨燃的是红色。
  有了这一层半透明的结界,尽管知道除了驱寒没有任何作用,但忽然就觉得四周多了一道防护,也或许是透过这层结界看下去的海洋不再黑得骇人,总之楚晚宁绷着的身子逐渐松弛,渐渐的呼吸也不再那么凝滞。
  墨燃坐在他身边,笑道:“师尊,你看那边。”
  “什么?”
  “瞧见了么?”
  “……”楚晚宁往他指的方向看了半天,蹙眉道,“除了月亮,什么都没有。”
  “就是月亮。”
  楚晚宁微微一怔,说:“有什么好看?地上瞧也是一样的。”
  墨燃笑了:“这还是第一次和师尊坐在一起赏月。”
  楚晚宁没回应,过了一会儿,当墨燃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道:“也不是没有一起看过。”
  “……什么?”
  墨燃有些意外,扭头看着他。
  月华渡在楚晚宁清俊的脸庞上,他的皮肤犹如寒夜里的洁白花瓣,两帘浓深的睫毛罗帷下,眼里好像有比海水更深幽的回忆。
  “太久了,你应该忘了。”楚晚宁道,“没什么。”
  墨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活过的岁月比眼前的楚晚宁更久,很多初时往事都不再那么棱角分明,以至于楚晚宁记着的过去,自己却并不一定还藏在心里。
  他望着楚晚宁的侧颜,觉得愧疚,但那愧疚里却又忍不住滋生出一丝一缕的甜蜜来。他甚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锦囊,想起了昨天将要问出口的话——楚晚宁留着他们的结发,留着许多的回忆,为什么……彩蝶镇,金成池……天裂时,豁出了性命去救自己。为什么。
  他先前不敢妄加揣测,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厚颜无耻。但这两天,那一寸一毫的发现,都在给他的狼子野心煽风点火。
  ——为什么。
  “师尊。”
  “嗯?”
  胸腔里热血涌动,激昂澎湃。他喉咙里很渴,盯着楚晚宁的时候,那双眼睛极亮。他忽然很想凑过去,亲他的脸,很鼓起勇气问他,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
  御剑之上,天地之间,给了墨燃一种模糊的错觉。好像他们俩在这个世上已不剩任何羁绊,过往的爱恨情仇也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像透过轻云洒落的月色一般恬静纯澈。
  他觉得胸中的嫩苗终于成了大树,粗遒的筋络顶开死气沉沉的土壤,翻出大地深处浓郁的腥气。
  楚晚宁见他良久不做声,便回头,问他:“怎么了?”
  墨燃没有答话,他头脑昏沉,他渴望占有他,拥抱他,亲吻他。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然后,他忽然发觉,开了结界之后,楚晚宁虽然稍微缓过些了,但他依旧抿着青白的嘴唇,脸色很差。他双手抱臂,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交叉握着胳膊,紧紧攥着冰凉的布料。
  楚晚宁连害怕的时候,抓的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墨燃怔了一下。而后,眼底侵略性的精光熄了,化作了细碎的,星星点点的光亮,犹如渔火。很温柔。
  原本想去贸然亲吻他的唇,微抿起,带了柔软又苦涩的笑。
  原本想去唐突拥抱他的手,停下来,片刻之后,触及他寒凉的手背。
  “你……”楚晚宁吃了一惊,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绯色,却低哑而警觉地,“干什么你。”
  他想把手抽走,可是墨燃握住了,就没有再肯放掉。楚晚宁只觉得自己冻成冰的五指落进了一只极为温暖的大手里,从掌心到指尖,都被严丝合缝地裹住,贴合住。
  “别总靠着自己了。”墨燃说道,“我在这里,你可以靠着我。”
  如果说方才楚晚宁还能镇定自若,那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哪怕再迟钝,再犹豫,都不可能觉不出其中的情意。何况还有那样一双要了人性命的漆黑双眼,庄严而郑重、温柔而缱绻地凝视着他。楚晚宁的心跳刹那间和滂沱暴雨一般忐忑,点点滴滴敲在他的魂灵之间。
  他不敢再去看墨燃的眼睛,猛地转开了脸,低下了头。
  太热了。百尺高空,怎会热成这般模样。
  他从来矜傲又从容,此刻却好像忽然踏进一个自己浑然不知的领地,身上的甲胄都被剥下,尖锐的指爪都被剪去。在墨燃突如其来的直白面前,楚晚宁惯用的拆招好像都无效了。
  男人炙热地撬开了他的蚌壳,用直勾勾的眼睛,望着里面莹白颤抖的肉。那含光的珍珠也好,腥甜的蚌肉也罢,就都赤裸裸地露在了男人的眼皮底下。
  这个骄矜又从容的人,就丢盔弃甲,忽然感到惶急又无措。
  怎么办……他该说什么?他……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墨燃握着,细密贴合。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急又紧张,眼眶都有些红了,下意识又想把指尖抽走。
  可只是动了一下,就被墨燃紧握住了。
  男人的掌心沁着汗,是湿润的。
  “别拿走。”
  “……”
  他的力道那么大,固执又倔强,不知为什么,楚晚宁忽然觉得,他的言语间,似乎有些悲伤。
  墨燃眼神沉炽,盯着他看了良久,低沉沙哑道:“楚晚宁……”
  “……你叫我什么?”
  “……是我言错。”
  楚晚宁此刻的身子绷得比先前还紧了,心跳比初时御剑更快,他不习惯,太不习惯。
  他努力拾掇自己的阵脚,再堕入这大深渊前,再做最后的一次垂死挣扎。
  他低垂着眼帘,说:“嗯,知道自己言错,那也不是无药可……”
  墨燃心很热,终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晚宁。”
  救。
  最后一个字,楚晚宁还没有来得及说口。再听到这一声带着叹息的温柔嗓音时,他脑中嗡的作响,刹时一片空白。
  这最后一个字,也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他们在爱欲的泥潭外踟躇犹豫了那么久,终于忍不住一脚踏入,陷于其中,从此天罗地网,入骨悱恻。
  墨燃嗓音低哑,他凝视着他:“晚宁,其实这几天,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
  心烫得厉害,墨燃紧紧攥着楚晚宁的手,手指在发抖:“不,我不问你了。”
  楚晚宁才刚松一口气,却听得墨燃说了下一句。
  “我什么都不问你了,我只想告诉你。”
  墨燃斩钉截铁,永不回头。一口气,倾尽了全部勇气。
  “我喜欢你。”
  心脏在剧烈震颤着。
  “我喜欢你,不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是……是我胆大包天,我……我喜欢你。”
  楚晚宁闭上眼睛,指尖在那人烫热潮湿的温暖中,由颤抖,渐渐地、渐渐归于止息。
  怎么会。怎么会……
  他肯定是听错了,他那么难看,那么凶狠,那么不会说话,那么没有情趣,他一无是处糟糕透顶是个傻子。谁会喜欢他?
  “我喜欢你。”
  楚晚宁愣了好久好久,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下大恸,全无章法,他竟觉得苦涩,竟觉得畏惧,他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从前,拂袖叱道“胡闹”,想说“可笑”,想了很多,却都噎在喉间无法言表。
  僵了很长时间,楚晚宁才沙哑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脾气很差。”
  “你对我很好。”
  “我,我年纪大了。”
  “你看上去比我小。”
  楚晚宁几乎有些急了,他茫然且无助地:“我那么丑……”
  这回轮到墨燃怔住,他睁大眼睛,凝视着面前那个俊美至极的男人,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好看的人,竟会自惭形秽?
  楚晚宁见他不吭声,心中更是慌乱空白,低头道:“我不好看的。”
  “……”
  “没你好看。”
  这样默默念叨着,忽然脸颊被一只温热的手抚摸,他听到墨燃的叹息,竟比今晚的月色更温柔:“你愿不愿意看一下我的眼睛?”
  楚晚宁:“你的眼睛……?”
  墨燃目光温润,倒映着一个白衣男人的身影,他说:“看到了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楚晚宁瞪着他,虽然心里已是惊涛骇浪,但那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墨燃攥着他的手心,汗涔涔的。他又轻声说:“我喜欢你。”
  楚晚宁似乎被刺了一下,手指颤抖,片刻之后,他蓦地低下头,“我喜欢你”像是一把尖刀,扎进他的心坎里,于是热血奔流,一发不可收拾。楚晚宁的眼眶红了,大概是真的等的太久了,他竟不知自己听到这句话,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很着急,几乎都要急哭了,他说:“我不好的。我没有……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从来没有人,会因为拥有我,而感到开心,感到骄傲,感到珍贵。三十二年了。没有人喜欢过。
  墨燃听到这句话,看着眼前那个低着头,连脸都不愿意抬起来的男人,忽然觉得那么疼那么疼,疼得心脏皲裂,筋骨揉碎。
  那是他的珍宝啊,却蒙尘了近半生。
  他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最后,只是笨拙地,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他不住地说:“有的,有的。”
  有人喜欢你。我喜欢你。你是有人要的,你有人要的,不要再那么自卑了,不要再那么傻,把最好最好的自己,说的那样一文不值。傻瓜。傻瓜楚晚宁。我喜欢你啊。
  过了好久,墨燃问他:“那你呢?”
  “……什么?”
  墨燃垂着眼帘,睫毛簌簌:“我……我那么笨,那么不懂事,那么不靠谱,我……我还做过许多不能原谅的错事。”
  他顿了顿,小声道:“你会喜欢我吗?”
  楚晚宁原本已经把脸抬起来了,一听他这样说,蓦地对上那双柔黑的眼,竟又心慌意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手抽了出来,别过脸去。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墨燃清清楚楚地看到楚晚宁的耳根红了,红到了花枝般秀丽的颈。
  “那个锦囊……”
  “别说。”楚晚宁忽然闷闷出声,这下是整个面庞都红了,“不许说。”
  墨燃望着楚晚宁不甘又羞赧,愤怒又茫然的模样,瞳水里光影流动,月光萦淌。
  他坐过去,重新伸手,捉住了楚晚宁的指尖。
  楚晚宁在颤抖,墨燃的手指也在轻颤,他覆着楚晚宁的修细五指,而后,一一叠住,以一种从所未有的方式——
  十指紧扣,掌心贴合。
  楚晚宁涨红着脸,把面庞别的更开。这一次,却没有再挣开他。
  于是墨燃握着楚晚宁的手,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忐忑不安地确认。
  楚晚宁……也喜欢他。
  他终于,知晓了。


【第180章】 师尊,何以辜负卿

  对于楚晚宁而言, 这是第一次与墨燃掌心紧贴,十指相扣。
  他觉得够了,太多了, 幸好墨燃没有更多的举动, 不然他大概真的能从百尺高空一跃而下,逃之夭夭。
  真是幸好。
  而对于墨燃而言, 这是他不知第几次与楚晚宁掌心紧贴,十指相扣。
  他觉得不够, 太少了, 但幸好自己没有更多的举动, 不然牵了手就想亲吻然后就想索取更多,食髓知味。
  真是不好。
  但即使这样,墨燃依旧能够觉察到, 楚晚宁好像在逃。
  当天他们从剑上落地,楚晚宁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跑了两步,觉得步伐趋急, 又立时慢下来。慢下来走了没两步,听到墨燃在身后跟着他,羞恼惶急之下, 便又开始疾走。
  “……”
  墨燃看着他大步流星,心里又痒又疼,又热又软。
  眼见着楚晚宁埋头走向一棵大树,墨燃立刻道:“小心——!”
  “砰!”
  还是撞了个正着。
  他忙过去, 问:“疼吗?让我看看。”
  楚晚宁捂着额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往前走。
  墨燃想跟,结果听他说了句:“你别跟着我。”
  “我……也要回去休息啊。”
  “你先站着吹一会儿风,吹凉了再进来。”
  吹凉了?
  墨燃笑了,怎么吹凉?握了你的手,这一夜,心都是热的。
  但他还是听话,没有继续跟着。他站在清冷的月色下,目送着楚晚宁走远,直至消失在墙垣后不见,而后走到那棵楚晚宁不慎撞过的树前,静了一会儿,把额头贴在树干上。
  树痂粗糙,他闭上双眼。
  楚晚宁……喜欢他。
  飞花流水,孤岛如春。
  皓月当空,清云蔽日。
  潮汐暗涌,水天一色。
  人间再好,都比不过得一句,楚晚宁喜欢他。
  饶是他再是言辞匮乏,资质愚笨,这一刻亦是心潮澎湃,文思泉涌。爱意能让墨微雨这般简单粗直的木头变成诗人,楚晚宁喜欢他,楚晚宁……楚晚宁喜欢他!
  他以额头碾着树皮,想要镇定,想要隐忍,想要“凉下来”,想要……
  不行,做不到。
  他再也镇定不了,隐忍不住,凉不下来,他闭着的双目在微微颤抖,睫毛间隙里浸着柔情与狂喜,他的嘴角卷起,脸颊边的酒窝愈来愈深,盛载着的蜜意越溢越多。
  楚晚宁喜欢他。
  喜欢他。
  是……是他痴恋的那个人,是世上最好的那个人,是他余生都想要揣在怀里的那个人,是楚晚宁……是楚晚宁……
  堂堂前踏仙帝君,现修真界墨宗师,居然就在这荒蛮无人烟的洁白沙地中,抵着一棵枝叶瑟瑟的大树,闭着眼低着头,肩膀微颤,笑出声来。
  因为楚晚宁喜欢他,所以他闻到的风都是甜的,听到的涛声都是甜的。
  楚晚宁,喜欢他。
  他低眸笑着,可是笑着笑着,却哭了。他像个疯子一般咧着嘴,流着眼泪,好甜,可是心却好痛。
  楚晚宁……喜欢他。
  从彩蝶镇起,就偷偷揣着他们的结发锦囊。
  喜欢他……
  他忽然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楚晚宁就一直站在自己身后,默默地陪着,默默地等着,等他回头,等他伸手,等他转身看到。
  楚晚宁,等了多久?这辈子,上辈子。叠在一起,二十年?
  比二十年更久。
  他是尘烟看透的墨微雨,知道这世上最无价的,便是岁月。权势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何的珍玩宝藏,佳人蜜语,都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唯有岁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一个人,愿意用万两黄金换你,那是欲。
  一个人,愿意用前程似锦换你,那是爱。
  而一个人,愿意用二十年的年华,最好的岁月来换你,来等你。且不吭声,不求回报,也不求结果。那是傻。
  真的,真的太傻了。
  墨燃喉头凝涩,苦意漫上舌根,汹涌成潮,他想——
  楚晚宁,你真的……太傻了。
  为何如此?怎能如此?我墨微雨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而我呢?
  满手血腥,死不足惜,万人唾骂,永不超生。我欺负你,憎恨你,辜负你,我害死了你。你根本不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
  你根本就都不知道!!
  墨燃抱着那棵树,哽咽的哭声落入呼啸的海风里。他都做了什么……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去追逐另一个人的背影。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痴痴地等着另一个人回头。
  金成池幻境里,他亲口对楚晚宁说,师昧,我喜欢你。
  他拿刀子割楚晚宁的心!
  可是楚晚宁呢?
  沉默得像磐石,江流石不转,刀子戳在心里,他也和没事人一样,照顾他,宽容他,陪伴他。直到死。
  ……直到死。
  他大笑,他痛哭,水天月色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看得到,他趋于疯狂。
  楚晚宁,两辈子,两辈子到死都没有让墨燃知道自己的心意,这个傲骨铮铮的人一生做过最卑微的事,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为了那个人,他做尽了所能做的一切,却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之中,清楚了对方眼里永远不会有自己的位置,他在明知道对方不会喜爱自己的情况下,选择了不打扰,选择了不惊动,不给别人一丝一毫的困扰。选择了,留下最后的尊严。
  上辈子,到死,他也只说了一句,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这辈子,自己跟他表白,楚晚宁那么好的人,那么骄傲的人,却说:“我不好的。我从来都没有人喜欢过。”
  踏仙君……墨微雨……都……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是瞎目,还是智昏?何以窥不破,何以辜负卿。
  楚晚宁躺在床上,帷幕已经放落,他隔着烟霭般层峦叠嶂的虚影,看着帐外的灯火。
  他的脸很烫,心跳很快,思绪却凝住了,流的很慢。
  比起外头那个因为魂灵罪恶,而无法体会到纯粹甜蜜的人,楚晚宁显得那么简单、干净。
  他将五指伸开,展在眼前,等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用一只手覆上了另一只手的脊背,手掌与手背交叠,像方才墨燃握着他的那样。
  “……”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楚晚宁愣住了,随即恼羞成怒,恨自己竟会如此心猿意马,竟痴迷于方才那厮的强悍力道而不得脱。
  没出息!
  他恶狠狠地松开自己的双手,并拿左手打了右手一巴掌。
  “吱呀。”
  门忽然推开,卷入的夜风激的罗幕淌动。
  楚晚宁猛地翻了个身,阖眸装睡。他听到男人走进房间,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微弱的烛火,即使隔着帘子,也能感到光线骤暗,墨燃的影子投在床上,压迫着他,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师尊,你已经睡着了?”
  墨燃的声音很温柔,不知为什么,带着些沙哑,好像浸了海水的苦咸。
  楚晚宁不答。
  墨燃就原处立了一会儿,而后窸窸窣窣的,似乎是怕吵醒楚晚宁,便又在昨天睡的地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打了个地铺,再吹灭了烛火。
  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甚至因为没了那堆满屋的灵蝶和海棠,这黑比昨晚更深邃,令人感官刺激,备受压迫,令人畏惧这黑夜中会发生的事情,又期待这黑夜中可以发生的事情。
  但墨燃什么也没有做,这个昔日逛个窑子闹得名满勾栏的人,忽然变得那么木讷,谨慎,怜惜,守礼。
  他合衣躺下。
  楚晚宁松了口气,隐约又生出些惆怅,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惆怅而感到羞耻,就听得墨燃又从地上起来。而后,罗帷轻动,他撩开了他的床帘。
  楚晚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一动不动,依旧是蜷缩着睡熟的模样,还尽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希望不被对方发觉丝毫异样。
  他不知道墨燃忽然起身,是想要做些什么。他没有结过道侣,没有破过清戒,他唯一对性有关认知,都来自于那些莫名荒诞的梦里。他像是个从没有下过水的人,对汹涌的波涛畏惧大过渴望,宁愿先找个才到腰腹的小水潭扑腾两下。若是一下子要他迎头面对江流潮涌,他怕自己会在漩涡里溺亡。
  所以,他其实很怕墨燃再有更多的举动。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墨燃感受到了他细微的战栗,还是听到了他不争气的湍急心跳,墨燃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俯身——
  俯的有些低,楚晚宁几乎能体会到他炽热雄浑的气息,炽热的胸膛好像就要压下来。却只是,这样低低地看了他一会儿,将他鬓边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而后被褥窸窣,他帮他盖好了暖被。
  楚晚宁心下稍定,觉得满意又不满意。但这样看来,墨燃总归还是个老实……
  “人”字尚在脑中抽枝吐蕾,老实人墨燃就复又低下头,楚晚宁只来得及感到脸颊上柔软温热的触感,脑袋就嗡的一声掀起了骇浪惊涛,刺向岸边巨石,飞溅千堆雪沫。
  墨燃的气息萦绕着他,熏炙着他,煎熬着他。他吻了他的侧脸。
  有几个人能面对心爱之人的睡颜,只是袖手看着,只是盖上被子,只是道声晚安呢。墨微雨将所有的克制与忍耐耗竭,锁链深深勒入欲望的皮肉里,扼住了其他,却终究错放了这温软轻柔的吻。
  血液隆隆,可怜晚夜玉衡英明神武,一世从容镇定,飒踏英姿,却在墨微雨炽热低沉的呼吸里,脸颊发烫,手心盗汗。
  他一时什么也思考不能,什么也意识不到,呼吸都是屏住的,心脏跳得快到似乎都不再属于自己,天地间茫茫一片,好像什么都不再剩下,又好像腹中倏忽燃起一丛热火,眼前闪过斑斓交织的光点。头晕目眩中,他只能勉强意识到一件事:墨燃在亲吻他。
  尽管只是侧脸。
  而至于别的,比如墨燃亲了多久,这些他根本没有余力再去想,他手指在被褥下捏紧,热汗涔涔,他的眼皮不住地颤抖,颤抖……
  所幸夜很黑,他忍不住簌簌而动的睫毛没有被墨燃看到。
  也所幸楚晚宁的脸太热了,整个人亦是昏昏沉沉,所以他竟没有感受到,亲吻的时候,有一滴温热的泪水从墨燃脸颊滑落,洇到自己的脖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