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本座与君初见时
日头渐高,来客栈打尖儿的人越来越多,墨燃闲楼下吵闹,让小二将做好的菜都送到自己房间。
最后他还是请了楚晚宁,毕竟师尊最大,他现在又不是人界帝君,规矩还是要守的。
榉木方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条是自己做的,和外头买的不一样,筋道爽滑,上面码着厚切牛肉片儿,过油的肥肠,鲜嫩的豌豆苗子,饱满的青菜,金黄的蛋丝,色泽鲜艳诱人,摆得煞是好看。
但这三碗面条最出色的不是水叶子,也不是大块的肉、丰奢的料,而是小火慢煨了四个小时的骨汤,浇在面碗里头,奶白色汤汁浮着芝麻红油,墨燃拿石钵自个儿研了个麻辣鲜香的调料,熬煮在汤头里,香气扑鼻,滋味浓郁。
他琢磨着师昧爱吃辣的,红油和油辣子都搁的挺足。见师昧埋头吃的很香,墨燃嘴角的弧度愈发舒朗,偷偷看了好几眼,忍不住问:“好吃么?”
师昧道:“特别好吃。”
楚晚宁没有说话,依旧是上天欠了他一百座金山银山的阴沉表情。
墨燃露出些洋洋得意的神气来:“那你啥时候想吃了跟我说一声,我就去做。”
师昧辣的眼中笼着一层薄薄水雾,抬眼笑着瞧墨燃,眉宇之间尽是柔和。美人在前,要不是旁边还坐着个冰天雪地的楚晚宁,墨燃都要有些拿不准自己是该吃师昧,还是该吃碗里的面条了。
豌豆芽,肥肠,师昧吃的不多,牛肉和青菜却很快见了底。
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观察的墨燃伸出筷子,把豌豆芽和肥肠划拉到自己碗里,又从自己面碗中夹了好几块牛肉,填补空缺。
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在孟婆堂吃饭,常常会互相换着菜肴,因此师昧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笑了笑:“阿燃不吃牛肉?”
“嗯,我爱吃豌豆芽。”
说着埋头呼噜起来。耳朵尖儿,还微微泛着些薄红。
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拿筷子挑拣着自己碗里的豆芽,全丢到了墨燃碗中。
“我不吃豆芽。”
又把自己碗里的所有牛肉全丢给了师昧:“也不吃牛肉。”
然后皱着眉头,盯着碗里剩下来的东西,抿了抿嘴,沉默着不说话。
师昧小心翼翼地:“师尊……是不是不对您胃口?”
楚晚宁:“……”
他没有回答,低下头,默默夹了一根青菜,咬了一小口,脸色更难看,“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放下了筷子。
“墨微雨,你把辣酱罐子打翻在汤里了?”
没料到辛苦做好的早餐会遭来这样一句抢白,墨燃一愣,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一根面条。他无辜茫然地朝楚晚宁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吸溜一声把面条咽下肚,然后道:“啥?”
楚晚宁这回更不给面子:“你这做的是人吃的东西吗?人能吃这东西?”
墨燃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总算确定楚晚宁这厮是在骂自己了,不忿道:“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了?”
楚晚宁眉心抽动,厉声道:“当真叫人难以下咽。”
墨燃噎着了,自己好歹是醉玉楼偷师出来的手艺呢。
“师尊你也……太挑了点。”
师昧也道:“师尊,你都一天没有进食了,就算不喜欢,也好歹吃一些吧。”
楚晚宁起身,冷冷道:“我不吃辣。”说完转身离去。
留在桌前的两个人,顿时陷入了尴尬无比的沉默。师昧有些惊讶:“师尊不吃辣?我怎么都不知道……阿燃,你也不知道吗?”
“我……”
墨燃眼望着楚晚宁留在桌上的面条,几乎是一口未动,发了会儿呆,然后点了点头。
“嗯。我不知道。”
这是一句谎话,墨燃是知道楚晚宁不吃辣的。
只不过他忘了。
毕竟前世与这人纠缠了大半辈子,楚晚宁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都清楚。
但他不上心,总也不记得。
一个人回到房中,楚晚宁合衣躺下,面朝着墙壁,睁着眼睛却睡不着觉。
他失血多,损耗灵力又大,一个晚上加早晨粒米未尽,其实胃里早就空了,难受得很。
这人丝毫不知该如何照顾自己,心情很差了,就干脆不吃,好像觉得生气就能把自己肚子给气饱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或者说,他也并不想知道。
只不过寂静之中,眼前模糊浮现出一张脸,笑容灿烂,嘴角微微打着卷儿,一双眼睛黑的透亮,光泽流淌,是有些温柔的深紫色。看起来暖洋洋的,泛着些懒。
楚晚宁揪紧了床褥,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他不甘心就此陷入,闭上眼想摆脱这张肆意欢笑着的脸庞。
可是合眼之后,往事却愈发汹涌,潮水一般涌上了心头……
他第一次见到墨燃,在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那一天,日头正烈,二十位长老全数到齐,正互相小声交谈。
玉衡长老自然是个例外,他才没那么傻,愿意站在那边烤太阳。而是早就一个人躲到花树下,心不在焉的抬着一尾手指,打量着自己新制造的玄铁指甲套是否伸缩自如。
当然,他自己毫无使用指甲套的必要,这曲铁断金的甲套,是专门为死生之巅的低阶弟子们锻造的。
下修界毗邻鬼界,常有危险,低阶弟子受伤丧命并不是罕见的事,楚晚宁看在眼里,嘴上虽然不说,却一直都在苦思着解决方法,想要制造一种轻便灵活,容易上手的武器。
其他人则在旁边津津乐道讨论着。
“听说了吗?尊主那个失散多年的侄子,是从火海里救出来的。走水的那栋楼里,其他人都死了,要是尊主再迟去一步,恐怕那小侄也成一把骨灰啦,真是福大命大啊。”
“一定是他爹冥冥之中护佑着孩子。可怜他从小失散,受了那么多苦,唉……”
“那孩子是叫墨燃?有十五岁了吧?弱冠该取字了,他有表字吗?”
“璇玑长老,你有所不知,这孩子打小啊,是在乐馆里长大的,能有个名字都不错了,哪里还会有字。”
“听说尊主给他拟了几个字,正在选呢,也不知道最后会选中哪个。”
“尊主对小侄子真是重视啊。”
“可不是么?别说尊主,连夫人都心疼他,心疼的要命。嘿,我看这死生之巅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就只有咱们那位天之骄子了——”
“贪狼长老!这话可不能乱说!”
“哈哈。失言,失言!不过咱们那位天之骄子恃才放旷,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整日斗鸡走狗,一副天生富贵的模样,也确实失了管束。”
“贪狼长老,你今日酒喝多了些……”旁边的人连连给他使眼色,那下巴指了指远处立着的楚晚宁,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天之骄子薛蒙是楚晚宁的弟子,说薛蒙失了管束,不就是在拐着弯嘲讽楚晚宁教的不好吗?
这玉衡长老,别看平时慢条斯理,道骨仙风的,仿佛飘然世外,一派高人作风。但谁都知道他脾气极差,谁要是不小心摸了他逆鳞,那就洗干净脖子等着被活活抽死吧。
他们这番话,楚晚宁早就听到了。
但他懒得理会,他对于别人怎么评价他的兴趣,大概还没有自己指甲套上的花纹来的浓厚。
话说这个甲套好是好,但坚韧度不够高,遇到皮厚的妖魔,也许不能一击撕开对方的皮肉,回去加一点龙骨粉,效果应该会好一点。
那些长老见楚晚宁没有反应,稍稍松了口气,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尊主今日把我们召来,是要给那位墨公子选师父吧?”
“好奇怪,尊主为何不自己教?”
“好像说是那小侄儿的根骨不适合练尊主的心法。”有人嘀咕道,“可那也不至于把所有长老都聚过来,让那小公子挨个儿挑吧?”
禄存长老幽幽叹了口气,拨了拨自己优雅柔顺的长发,哀怨道:“在下觉得,在下此刻就像一株便宜白菜,摆在案头,等着墨小公子来挑拣。”
所有人:“……”
所以这个娘娘腔能不能不要把这种大实话就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尊主终于来了。他走上千级台阶,来到通天塔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楚晚宁只随意瞥了一眼,看都还没看清,就把目光转开了,继续研究自己的指甲套。根本懒得去看第二眼。
讲到拜师这回事,就不得不讲一讲死生之巅有多标新立异摧枯拉朽了。别的门派吧,都是师父高高在上,摸着某个新弟子的头,说:“少年,我看你颇有慧根,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徒弟连个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要么就是师父一脸冷漠鄙夷,挥着衣袖说:“少年,你颅门太高,眼睛无神,脑后反骨,非我门生应有相貌。你与我无缘,我不收你当弟子。”
然后徒弟都来不及自我表现,师父就嗖的一声御剑飞走了,跑得比狗还快。
死生之巅不一样,师父和弟子之间是相互选择。
什么意思呢?
死生之巅有二十位长老,所有弟子在入门之后,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比较,就可以虔诚地递上拜师帖,表述自己想跟随该长老修行的意愿。
长老要是接受了,那么皆大欢喜。
长老要是不接受,弟子可以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直到长老软化,或者弟子放弃。
照理来说,楚晚宁技艺高超,容姿英俊,应该门庭若市,众弟子挤破脑袋都要拜他当师父。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楚晚宁的脸长的好看,脾气却差的令人发指,据说他恼起来能把女弟子当男弟子打,把男弟子直接沉塘。这样的师尊,实在没有几个人有勇气去拜。
因此玉衡长老门下,走马冷清。
除了天之骄子薛蒙,还有薛蒙的好友师昧,他谁都没有收过。
大家宁愿恭恭敬敬喊他一声:“长老”,也不愿亲亲热热唤他一句“师尊”。
楚晚宁一脸高冷地说自己并不难过,满不在乎地低头,继续去倒腾冷冰冰的机甲武器。什么袖箭匣,戒严哨,都是给别人设计的。早些做好,就有更多人可以早些免去苦楚。
所以他没有想到,墨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他那个时候正皱着眉头,摩挲着指套上的利刺,思索着该如何改进,也没去注意尊主和大家说了些什么。
不知何时,周围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想完了利刺改良配方的楚晚宁,这才忽然意识到刚刚人语嗡嗡的四周,似乎太沉默了些。
于是他总算把目光从指套上移开,带着些不耐烦和询问,掀起了眼皮。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
在阳光下灿烂的近乎有些眩目。
那是一个清丽俊朗的少年,正仰头看着他。少年嘴角卷着一丝懒洋洋的,若有若无的微笑,脸颊边酒窝深深,有些市井烟火气,又有些纯真。一双黑中透紫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热切和好奇半掺。
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站的距离,近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无礼。
咫尺远的地方忽然冒出个人来,楚晚宁吃了一惊,像是被烫着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脑袋就撞到了树干。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啊呀……”
楚晚宁:“……”
少年:“……”
楚晚宁:“干什么你?”
少年笑道:“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了啊,你怎么都不理理我。”
【第27章】 本座给你煮碗面吧
楚晚宁已经完全晕了。
也怪自己太入迷,在死生之巅又毫无戒备之心,居然连有个人挨过来了都没有察觉。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小孩儿?啊好像是那个墨什么……墨什么来着?墨烧?墨煮?墨……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神态娴熟地控制在“生人勿近”的状态,凤眼里的惊讶和慌张被他很快打扫干净,端出惯有的凌厉和刻薄。
“你——”
正习惯性地想要开口训斥,手却忽然被捉住了。
楚晚宁都惊呆了。
他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抓他的手腕。一时间居然黑着脸僵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应对。
抽出来,反手一个耳光?
……感觉配上“非礼”二字,就和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同了。
那抽出来,不打耳光?
……看起来自己会不会太好说话了些?
楚晚宁犹豫了半天没有动作,那少年却笑开了:“你手上戴的这是什么?挺好看的,你教怎么做这个么?他们都自己介绍过了,你还没说话呢,你是哪位长老?嗳,你刚刚撞那一下头疼不疼啊?”
一股脑儿这么多问题丢来,楚晚宁觉得刚刚自己头不疼,现在却疼了。脑仁儿都要裂了……
他一烦躁,手中金光微微浮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应召而出,其他长老纷纷悚然动容——楚晚宁疯了吧?这个墨公子他也敢抽?
手却忽然被墨燃握住了。
这下两只手都落入了这位少年的手里,墨燃混然没有觉察出危险,拉着他,站在他跟前,仰着脸,笑眯眯的说:“我叫墨燃,这里谁我都不认识,但光看脸的话,我最喜欢你。要不,我就拜你为师吧?”
这个结果始料未及,周围的人更加悚然,有几个长老的脸看上去都皲裂了。
璇玑长老:“嗯?”
破军长老:“哇!”
七杀长老:“哦?”
戒律长老:“呃……”
贪狼长老:“呵,可笑。”
禄存长老最娘,卷着头发,眼泛桃花:“唉呀,这小公子好大的胆子呐,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屁股都敢摸。”
“……我拜托你,能别说的这么恶心吗?”七杀嫌弃道。
禄存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哼哼:“嗯,那就换一个斯文说法,当真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臀部都敢摸。”
七杀:“……”杀了他算了。
所有长老里,最受欢迎的是温润如玉的璇玑长老,他的法术入门容易,本身又是个谦谦君子,死生之巅大部分弟子都拜在他的门下。
楚晚宁原本觉得这个墨燃应该也不例外,就算不是璇玑,也应该是明快活跃的破军,反正轮到谁都不会轮到自己。
可是墨燃就那么近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一种对他而言陌生无比的亲热和喜爱,他就像被忽然选中的丑角,竟无端生出些手忙脚乱来。
楚晚宁只知道怎么应对“敬畏”“害怕”“厌憎”,至于“喜欢”,太难了。
他想都没有想,当即就拒绝了墨燃。
少年愣在原处,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里居然有些落寞和不甘的意味。他低着头,想了半天,忽然蛮不讲理地小声说了一句:“反正就是你了。”
楚晚宁:“……”
尊主在旁边看得有趣,此时忍不住笑着问:“阿燃,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又没有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哈哈,你既不知他是谁,缘何一定就要了他?”
墨燃依然拽着楚晚宁的手,转着头,笑吟吟地和尊主说:“因为他看起来最温柔,最好说话呀。”
黑暗中,楚晚宁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阵一阵发晕。
……真是见了鬼了。
他不知道墨燃当时的眼神是怎么了,居然会觉得他温柔。不要说他,这事儿当时整个死生之巅都知道了,并且都以“瞧这傻孩子”的目光对墨燃公子报以了深情问候。
楚晚宁抬起手,扶上隐隐跳动的额角。
肩膀疼,心思乱,肚子饿,头晕。
这觉看来是甭睡了。
他在床上呈大字形发了会儿呆,坐起来,正想点一根熏香静一静心,忽然门又被敲响。
还是墨燃在外面。
楚晚宁:“……”
他没有答应,没说滚进来也没说滚出去。
但是这一次,门自己推开了。
楚晚宁有些阴沉地抬头。然而手上已经划着的火柴却悬停在半空,却并没有凑到熏香上,过了一会儿,便熄灭了。
楚晚宁说:“滚出去。”
墨燃滚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刚出锅的。
这次简单了些,没有那么多花样面码,醇白的面汤撒着葱花和白芝麻,小段的排骨,青菜,还有一只微微焦黄的荷包蛋。
楚晚宁很饿,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墨燃,把脸转开了,不说话。
墨燃把面搁在桌上,轻轻说了句:“我让店里的厨子又做了一碗。”
楚晚宁垂下眼帘。
果然并不会是墨燃亲自动手。
“吃一些吧。”墨燃说,“这碗没有放辣,没有牛肉,也没有豆芽。”
说完他就退出去了,顺带替楚晚宁关上了房门。
他歉疚楚晚宁的伤。
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屋子里,楚晚宁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双手抱臂,遥遥盯着那一碗排骨面,直到面条的热气散去,直到最后变冷,没有热度。
他才终于走过去坐下,拿起了筷子,挑起冷掉,甚至沱了的面食,慢慢吃了起来。
陈宅邪祟案已结。
第二天,他们从驿馆内取了寄养的黑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门派。
街头巷尾,茶摊饭铺,彩蝶镇的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着陈员外家的事情。
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居然爆出如此丑闻,足够镇民们津津乐道一整年的了。
“真没想到,陈公子早就关着门和罗姑娘成了亲,哎,罗姑娘真可怜呐。”
“要我说,如果陈家没有暴富,就出不了这档子事儿,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有钱,一旦有了钱,满肚子坏水可以淹掉整座城。”
有男人不乐意了,说道:“陈公子又没有冒坏水,这都是他爹妈的错噻,陈员外这个龟儿子,以后子子孙孙生的娃儿都要没屁眼哦。”
又有人说:“死了的人可怜,那活着的人呢?你们看看陈姚氏,姚千金,我瞅着她才是最冤枉的呢。陈家那个黑心的老母,骗了人家大姑娘,你们倒说说看,她这下子该怎么办?”
“再嫁人呗。”
那人翻了个白眼球,嗤道:“再嫁?你来娶?”
被调侃的那个泥腿子龇牙咧嘴,抠着牙缝笑道:“我窝里那个女人要是答应,我娶就娶嘛,姚小姐长得这么水灵灵,我不嫌她守过寡。”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墨燃坐在马背上,竖着耳朵,精神奕奕地左听听,右看看。要不是楚晚宁闭着眼,皱着眉头,把“聒噪至极”四个字写在脑门上,墨燃没准都想凑过去和乡人一起三八了。
并辔而行,好不容易出了主城,来到郊区。
师昧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远处:“师尊,你瞧那里。”
被毁的鬼司仪土庙前,围着一大群穿着褐衣短打的农人,正忙碌地在搬着砖石,看样子是打算修葺受损的土庙,给鬼司仪重塑金身。
师昧忧心忡忡道:“师尊,之前那个鬼司仪没了,他们又新造一个。这个会不会再修成仙身,为非作歹?”
楚晚宁:“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劝劝他们吧?”
楚晚宁:“彩蝶镇冥婚习俗已历数代,又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走吧。”
说着一骑轻蹄,绝尘而去。
回到死生之巅时,已是傍晚。
楚晚宁在山门前对两个徒弟说:“你们去丹心殿陈述经过,我去戒律庭。”
墨燃不解道:“去戒律庭干什么?”
师昧则一脸忧心忡忡:“……”
楚晚宁无甚表情:“领罚。”
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哪个天子会因为杀了个人就要蹲大牢秋后问斩的?修真界也一样。
长老犯戒,与弟子同罪——在大多数门派,只是一句空话。
事实上是长老犯戒,能写个罪己书就不错了,哪个傻子会真的去乖乖受罚,挨上一顿柳藤或者几十棍?
所以戒律长老听完楚晚宁的自表后,脸都绿了。
“不是,玉衡长老,你真的……真的打了委托人?”
楚晚宁淡淡的:“嗯。”
“你也太……”
楚晚宁掀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戒律长老闭嘴了。
“此一戒,按律当杖两百,罚跪阎罗殿七日,禁足三月。”楚晚宁说,“我无可申辩,自愿领罚。”
戒律长老:“……”
他左右看了看,勾了勾手指,戒律庭的门碰的一声就关上了,周围顿时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
楚晚宁:“什么意思?”
“这个,玉衡长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戒律这种东西,它再管束也不该管到你头上来。这件事关起了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吧。我要是打了你,尊主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急?”
楚晚宁懒得跟他废话,只简单道:“我按律束人,也当按律束己。”
说着于堂前跪下,面朝戒律匾。
“你罚吧。”
【第28章】 本座有些心乱
玉衡长老破戒受罚,这件事就像插上了翅膀,都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当晚几乎整个门派的人就都知道了。
两百杖棍,换在普通人身上,只怕能被活活打死。即便是修仙之人,也够喝上一壶的。
薛蒙得知之后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什么?!师尊去戒律庭了?”
“少主,你快去和尊主说说吧,师尊本来就带着伤,两百杖棍,他哪里受的住啊?”
薛蒙都快急疯了:“我爹?不成,我爹还在踏雪宫没有回来,飞鸽传书最起码也要第二天才能到。你们怎么不拦着师尊?”
墨燃和师昧互相看了一眼。
拦着楚晚宁?这世上有谁拦得住他呀?
“不行不行,我这就去找他。”薛蒙急吼吼地就往戒律庭方向跑。还没进院子,就看到一群戒律长老的弟子在大殿门口堵着,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杵着干什么?都给我让开!让开!”
“少主!”
“啊,少主来了。”
“让一让,少主来了。”
弟子们很快分立两边,给薛蒙让了路。青天殿大门敞开,楚晚宁跪坐其中,身板挺直,闭目不语。戒律长老手擎铁杖,正诵读着死生之巅的律法,每念完一条,铁杖就在楚晚宁背上狠抽一棍。
“本门第九十一律,不可滥伤无辜,不可仙术对凡俗,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本门第九十二律,不可擅自妄为,不可逞一己之快,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戒律长老不敢手软,只能秉公执行。九十多棍下来,楚晚宁白色衣袍已尽数被鲜血染透。
薛蒙最是敬重楚晚宁,见状双目直暴血丝,大喊道:“师尊!”
楚晚宁置若罔闻,依旧合着眼睛,眉宇微微皱着。
戒律长老往门口一看,压低声音道:“玉衡长老,少主来了。”
“我不聋,听到了。”楚晚宁嘴角涌出淤血,却没有抬眼,“他小孩子吵闹,不要去管。”
戒律长老叹了口气:“……玉衡,你这又是何必?”
“谁让我弟子总不听话。”楚晚宁淡淡的,“若我今日不按律受罚,以后有何颜面再管教他人。”
“……”
“你继续吧。”
“唉……”戒律长老看着他苍白纤长的颈,从宽大的衣领缘口探出,薄烟般轻柔地垂着,不由道,“那至少轻一些?”
“……此举与欺瞒何异。”楚晚宁说,“放心,不过两百棍而已,我承受得了。”
“玉衡长老……”
“戒律,你不必多说了,继续。”
铁杖终是再次落下。
薛蒙声音都扭曲了:“戒律长老!你他妈的还不停下?你把本少置于何地?你打的是我师尊!!是我师尊!!!”
戒律长老只好硬着头皮当没听见。
薛蒙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死老头子你没听到吗?本少命令你停下!你、你要再敢打他,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可以说的,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再怎么“天之骄子”,实力和资历都远不及长老们,便只能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句蛮不讲理的话——
“我告诉我爹爹去!!!”
戒律长老:“……”
楚晚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九十七棍。九十八棍。九十九棍。一百棍……
衣衫都被抽破了,鲜血狰狞刺目。
薛蒙再也忍不住。他急红了眸子,莽莽撞撞就要往里面闯,楚晚宁却忽然睁了眼,抬手一挥,一道结界瞬间劈斩下来,挡在门口,将薛蒙弹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楚晚宁咳着血,转动眼珠,一双凌厉如电的凤目斜乜着。
“丢人现眼,滚回去!”
“师尊!”
楚晚宁厉声道:“死生之巅的少主何时能够命令戒律长老徇私枉法了?还不快滚!”
薛蒙瞪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水珠子在打转。
墨燃在旁边摸着下巴,嘴角依然打着那种似有似无的卷儿:“哎呀,不妙,凤凰儿要哭了。”
听到这句话,薛蒙猛地回头,狠狠剜了墨燃一眼,那双含着泪的眼眶红通通的,却硬忍着不让眼泪滚下来。
没有抱怨,也没有再顶嘴。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低下头,咬着牙把身上的灰尘掸干净,然后朝着青天殿跪下:“师尊,弟子知错。”
楚晚宁还在受着铁杖的拷打,背脊一直不曾弯曲,只是脸色苍白,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
薛蒙倔强道:“但我不走,我陪着师尊。”
说罢,一跪不起。
墨燃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薛蒙薛子明,天之骄子,却独独在楚晚宁面前卑微到骨子里去。在别人面前是凤凰,在师尊面前能变成一只鹌鹑。要不是确定薛蒙不喜欢男人,墨燃都要怀疑这家伙大概是看上楚晚宁了,才会这么死心塌地九死不悔。师尊打他左脸,这小鹌鹑能贱兮兮地把右脸也凑过去。
服了,服了。真是狗腿的够可以。
心里虽然鄙夷着,但腮帮子不知为何犯着酸劲儿,墨燃瞪着薛蒙,瞪了一会儿,越看越不是滋味,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把忠心全表了。
楚晚宁本就不喜欢自己,薛蒙再这么一闹,以后楚晚宁可不得更偏心了么?
于是干脆也跪了过去,跪在薛蒙旁边。
“我也陪着师尊。”
师昧当然跟着跪下来,三个弟子就都在外面跪着等。其他长老门下的弟子闻讯纷纷借着各种名义,跑来戒律庭看这热闹。
“天啊,怎么是玉衡长老啊……”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普通人给打了。”
“啊!这么凶?”
“嘘,小声,被玉衡长老听见了回头抽你!”
还有人:“少主怎么跪着了?”
“墨公子也跪着了……”
墨燃长得俊美,嘴又甜,平日里不知赚了多少女修好意,这时候不由地就有人怜惜起来,低声私语道:“好心疼墨公子啊,怎么办,要不要去求求情呀。”
“他们师徒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管。你敢去你就去,反正我是怂的。你还记得那个被玉衡长老打了几百鞭的师姐么……”
“……”
两百杖毕。
结界终于撤掉了。
薛蒙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青天殿跑,挨近了,一看楚晚宁的模样,他就气得“啊”的大叫一声,转头一把揪住戒律长老的衣领:“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不会打轻一点吗!!!”
“薛子明。”楚晚宁闭着眼睛,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嘶哑的声音透着无形的威慑。
“……”
薛蒙指节咯咯作响,猛地一推戒律长老,把人放开了。这时候墨燃也来了,他原本还笑吟吟的,觉得戒律长老势必顾及楚晚宁的身份,不会下重手。但低头一看楚晚宁的伤势,突然之间,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楚晚宁居然没有跟戒律长老说自己肩膀有伤吗?!
那两百杖或多或少,抽的七七八八,都狠砸在他肩头的旧疤上。新伤叠着旧伤。
楚晚宁你……疯了?!
瞳孔猛缩,一种强烈的怨憎涌上心头。
墨燃不知道自己在怨憎什么,抑或是恼怒着什么,只觉得胃里腾起一把烈火,烧的五脏枯焦,六腑灼烂。他习惯了楚晚宁被自己折磨的奄奄一息,揉碎他的自尊,玷污他的洁白。可是墨燃不能忍受楚晚宁伤痕累累,却是别人打的!
大约是没有忘记上辈子往事的原因,墨燃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这个人死了活着,讨厌或是恨,都是自己的。
他原本不在意楚晚宁受罚,那是他以为,楚晚宁是长老,那两百杖肯定不会是重刑。最起码,也会避开他肩膀上还未愈合的伤口。
可是楚晚宁居然不说!居然不说!这个疯子在倔什么?在强忍些什么?在一根筋地傻傻坚持着什么?!?
脑袋里一片混沌,墨燃想要抬手去扶他,可是薛蒙已经先他一步,将楚晚宁揽着,搀了起来。
“……”墨燃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他眼睁睁看着薛蒙扶着楚晚宁走远,心里不知是怎么滋味。
想跟上去,却又不愿意挪开步子。
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如今,楚晚宁只是他的师尊。
他们之间,任何混乱的,仇恨的,旖旎的纠缠都还没有发生。
他不应该有这种念头的。楚晚宁被谁打也好,被谁扶着也好,爱跟谁在一起也好,就算被谁杀了,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师昧来到他旁边:“走吧,我们跟少主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有薛蒙在就够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人多了反而添乱。”墨燃面上不变,心却有些乱。
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现在的感受,究竟算是什么。
是恨吗?
【第29章】 本座不想你死
当晚,躺在死生之巅的卧榻之上,墨燃双手枕于脑后,望着房梁,怎么也睡不着。
前尘往事自眼前一幕幕滑过,到最后,一点一滴,碎片嶙峋,都是楚晚宁那张俊秀得有些冷清的脸。
其实对于这个人,墨燃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通天塔前的花树下。他宽袍广袖,二十多个长老,只有他一个,没有穿着死生之巅风骚到极点的银蓝玄甲。
那天,他低着头,出神地琢磨着自己手上所戴的甲套,半边侧脸瞧上去专注又温柔,像是金色暖阳里的一只白猫。
墨燃远远看着,目光就移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对楚晚宁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可耐不住后来接二连三的疏冷,责罚,严苛。那白猫儿尖牙利爪,啃的他一身是伤。
他被伯父从火海里救出来,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原本想着来到死生之巅后,会有一个师尊宽容地对待自己,真心地爱惜自己。
然而,他的讨好,他的努力,楚晚宁都像是看不到。反倒是戒鞭凌厉,稍有差池就把他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后来他知道,楚晚宁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
“品性劣,质难琢。”
那个花树下白衣若雪的男人,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吧?
他曾把楚晚宁当作是九天寒月,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喜爱着。可是在九天寒月心里,他墨燃又算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收的徒弟。
一个鄙薄到骨子里的下三滥。
一个从小在馆子里长大,沾染了一身腌脏气的流氓劣子。
墨燃虽然总是一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慢慢地就恨上了楚晚宁,那种恨里面又带着强烈的不甘。
他不甘心。
曾经,他一直抱着日益浓郁的怨恨,去招惹楚晚宁,试图得到这个人的注意,得到这个人的赞赏,得到这个人的惊讶。
那段时间,师昧如果夸他一句“很好”,他能高兴地上天。
但,若是能换楚晚宁愿意夸他一句“不错”,他甘愿去死。
可是楚晚宁从来不夸他。
不管他做的多努力,多用心,多好,那个清冷的男人永远都是淡淡地点个头,然后就自顾自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都要疯魔了。
天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想掐着楚晚宁的脸颊,把他掰转过来,强迫他盯着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强迫他把那句“品性劣,质难琢”吞回肚子里去!
可是他只能苟且地跪在楚晚宁跟前,像是嗲着毛的丧家之犬,磕下头,恭恭敬敬地说着:“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在楚晚宁面前,墨微雨卑微入骨。
纵为“公子”,依旧低贱。
他终于明白,像楚晚宁这样的人,是压根儿看不上他的。
再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
墨燃掌权死生之巅,继而问鼎修仙界巅峰,成为前无古人的霸主。他的黑暗之麾下,人人战栗,人人畏惧,人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轻若蚊吟,谁还记得他曾经的污渍,谁还记得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从此人间再无墨微雨,唯有踏仙君。
踏仙君。
人们恨他,恨到极致,十恶不赦墨微雨,千遍往生诀都救不了,万死不得超生!
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
……踏、仙、君。
可是再畏惧,又能怎样?死生之巅依旧是轰轰隆隆地齐喝高呼声,千万人在巫山殿前跪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都在朝他三跪九叩。
“踏仙帝君万寿齐天,世世不陨。”
他觉得受用极了。
直到他注意到人群中,楚晚宁的那张脸。
楚晚宁那时候已经废去了修为,被他绑缚在大殿之下,沦为阶下囚。
墨燃是决意要把他处死的,但他不想要楚晚宁痛痛快快的就走了,他禁锢了楚晚宁的四肢,划破了楚晚宁脖颈处的血管,口子不大,施了咒语不让伤口凝固,血液一点一点地淌出来,生命一点点地流失。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经进行了半日,楚晚宁的血也该尽了。
这个人死了,墨燃就彻底和过去断了,因此他特意把楚晚宁安排在自己的登极仪式上放血,处死。
待到他成为修真界的三九至尊,楚晚宁便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
昨日种种,烟消云散。当真是好极了。
可这个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还是那样漠然?那样俊秀的有些薄情……他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淡淡的,瞧着踏仙君的时候既无夸赞也无惧怕。
只有厌恶,鄙薄,还有——
墨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楚晚宁疯了。
还有一丝怜悯。
楚晚宁怜悯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手下败将!他居然怜悯一位登顶人极,呼风唤雨的霸主。他、他居然会——他居然敢!!!
积压了十余年的愤怒让墨燃癫狂,他就在丹心殿,当然,那个时候易名叫巫山殿了。他当着几千拥蹙的面,在那些人的谄媚,颂宏声中蓦然站起,黑袍滚滚,走下台阶。
他在所有人面前,掐住了楚晚宁的下巴,他的面目扭曲,笑得甜蜜又狰狞。
“师尊,今日是徒儿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几千个人,霎时一片寂静。
楚晚宁不卑不亢,神色冰冷:“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墨燃哈哈哈地便笑开了,笑得恣意放纵,声音犹如兀鹫盘旋于金殿廊庑间,雁阵惊寒。
“师尊这样绝情,可当真叫本座心凉啊。”他笑着大声说,“没有我这样的徒弟?我的心法是谁教的?我的身手是谁教的?我的刻薄冷血——又是谁教的?!我浑身的戒鞭至今不消——我问你,这些都是谁打的!”
他收敛笑容,声音陡然凶煞凌厉,目露寒光。
“楚晚宁!收我这样一个徒弟丢你的人吗?我是骨子里面贱了还是血里的腌脏洗不掉了?我问你,楚晚宁,我问问你——什么叫做‘品性劣,质难琢’?”
他最后也是有些疯魔了,嗓音扭曲地喝道。
“你从没把我当作徒弟,从未看得起我!但我——但我曾经——是真的拿你当师父,真的敬你过,爱你过,就这么对我?你为何从不愿夸我一句,为何无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半个好?!”
楚晚宁浑身一震,脸色逐渐苍白下去。
他微微睁大那双凤眼,就那样望着墨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两个尚在故地的人,就这样相对着。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中,墨燃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闭了闭双眸,再睁开时,又是那副神憎鬼厌的笑脸,笑嘻嘻的,笑吟吟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温柔又亲切地说:“师尊,你不是看不起我,不是觉得我卑贱吗?”
顿了顿,他的目光在数千人的头顶上逡巡而过,那些人都跪着,都像狗一样伏在他殿前,都承认他是修真界的尊主,凌驾于滚滚红尘之上。
墨燃微笑道:“现在呢?你死之前,我再问你一遍。这世上,到底谁才是卑,谁又是尊?是谁把谁踩在了脚下,是谁胜者为王?谁又败者为寇?”
楚晚宁垂着眼帘,似乎仍然沉浸在刚刚墨燃的一番自白当中,没有回过神来。最后是墨燃捏着他的下巴,强制着抬起了他的脸。
可就在逼着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墨燃忽然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楚晚宁脸上看到了痛惜的神色。
那神色太陌生了,墨燃觉得自己猛然被烫了一下,反射性地松开了捏着他脸的手指。
“你……”
楚晚宁的神情很痛苦,似乎在隐忍着某种锥心蚀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苦楚。
他声音很轻,近乎嘶哑。飘在风里,只有墨燃一个人听到了。
他说:“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错……”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都归于寂灭。
只有楚晚宁仰头凝视着他的那张脸,是天地间唯一的清明。是他唯一能瞧见的景象。
他那时候,应该有很多想法。高兴,得意,狂喜。
可是不是的。
那时候的念头奇怪,说来,居然只有一个——
自己不知何时……已比楚晚宁高了那么多。
时间,真的已过去好久。
许多往事,都已改变。
墨燃嘴唇嗫嚅,喃喃着:“你……说什么?”
楚晚宁却笑了笑,那笑容墨燃熟悉又不熟悉,墨燃在那双凤眼里,看到自己几乎扭曲的神情。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闭上,楚晚宁仰面倒下——墨燃几乎是在他跌落瞬间就捏住了他的肩膀,他疯狂着恼地怒嗥着,像是野兽崩溃时的声音。
“楚晚宁!楚晚宁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怀里的人没有再答话,嘴唇苍白如梨花,那张英俊的脸庞一贯都是冷漠的神情,可临死之前,却凝固在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上,嘴角有一点勾起,是记忆里头,墨燃第一次在通天塔前看到的那个面容。
微微笑着,有些温柔。
“楚晚宁!!”
那些温柔碎裂了,海棠花零落一地。
他终于得偿所愿,踩着师尊的生命,登顶人极。
可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胸臆中的苦楚和恨意有增无减,这算什么?
墨燃凝起掌中的隐隐黑雾,指尖翻飞,迅速点过楚晚宁的几个血脉,封住他最后一脉心气。
“你想就这样死了吗?”墨燃双目暴突,面目狰狞,“没有完,楚晚宁,咱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没完!都还没完!你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就把薛蒙,把昆仑踏雪宫,把你最后几个想要护着的人,都捏碎!!都撕成渣!!你给我想好了!!”
仪式也不再继续了,跪在那边的数千拥蹙,他也不在意了。
他改了主意。他不要楚晚宁死。
他恨他,他要楚晚宁活着——活着……
他一把抱起那个失血过多的男人,轻功掠起,一跃上了檐牙高啄的屋顶,衣袍犹如孤鹰的翅膀翻飞舒展,身影迅速飞过重重屋檐,直奔南峰——直奔红莲水榭,那个楚晚宁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里灵气充沛,仙草众多,他要把楚晚宁救回来。
人活着才能恨,人若是死了,便连恨的理由都没有了。他是疯了之前才想着要亲手杀死楚晚宁吗?
若是楚晚宁死了,那他在这人间,究竟还剩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独自舔舐着回忆。
夜半露浓,却也是再不能寐了。
墨燃干脆起身,洗了个脸,穿上衣服,提着一盏风灯,朝阎罗殿走去。
楚晚宁一定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就去那里罚跪了。他这个人,墨燃是知道的,又臭又倔,死板的很,从来不会考虑自己身体是不是能承受,就算薛蒙想要拦着他,也是拦不住的。
果然,到阎罗殿外,就看到里面的一豆青灯寂寞地燃烧,烛泪不停地淌落。
楚晚宁正背对着殿门跪着,身形挺拔,俊如松涛。
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墨燃又有点儿后悔了,大半夜的,发什么颠啊?来找楚晚宁?疯了吧?
但来都来了,就这么转身走了,又觉得很傻。
他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把风灯轻轻搁在脚边,不打算离开,也不进去,就那么站在窗外,手肘支着窗棂,托着腮,远远地注视着楚晚宁。
檐角铜铃轻轻摆动,夜色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两人一立一跪,隔着朱红镂花窗,隔着空幽寂静殿。
如果是重生前,墨燃有足够充分的立场,可以闯进殿去,勒令楚晚宁结束思过,回去休息。
若是楚晚宁不愿意,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封住楚晚宁的手脚,粗暴地把人抱走。
可是如今,他既无立场,也无能力。他甚至还没有楚晚宁高。
墨燃心情复杂,在窗外遥望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却不曾觉察,他看不见楚晚宁的五官,楚晚宁亦瞧不到他的脸。
于是,白猫儿跪了一宿,不曾回头。
于是,傻狗也站了一夜,不曾远走。
睡前动物小剧场
从前有只小奶狗,因为又脏又笨,所以没有人喜欢,只能四处流浪。
有一天,小奶狗被它的伯伯找到,叼回了窝。新窝又暖和又宽敞,小奶狗很高兴,尤其是正蜷在软垫上熟睡的那只大白猫,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小奶狗嗷嗷嚎了一声,开心地钻进了大白猫的绒毛里。
可是啊,醒来后的大白猫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它总是冷冷地望着小奶狗,也不理睬对方呜呜的撒娇,不高兴的时候,甚至连爪子都不记得收,就照着奶狗的脸呼过去。
慢慢的,小狗长大了,大白猫在它面前,渐渐成了小白猫。
大狗想好好教训白猫一顿,于是他咬住了小白猫的喉管,而后趾高气昂地将那一团雪白踩在脚下。
他原以为那是一只硬邦邦和臭石头一样的动物,可忽然发觉白猫的躯体竟是如此柔软,这不由得让他想到在新窝的第一个夜晚,他就躲在猫咪这样温热的绒毛里渐渐睡着。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夜里白猫睁开过琉璃般的眼睛。
哪里来的小东西,好脏啊……
白猫想着,毛刺刺的粉色舌头,默默舔净了小奶狗的皮毛。
被舔了毛的奶狗“呼噜”一声,模糊睁眼,以为是一场梦。梦里他的漂泊终于结束了,有只大猫,对他很好很好。
【第30章】 本座不想吃豆腐
“哎,哎,你们听说了嘛?玉衡长老触犯了戒律,这三天都要罚跪阎罗殿呢。”
第二天晨课,众弟子云集善恶台修行打坐。毕竟都是十来岁二十岁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师父一不留心,他们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楚晚宁受罚一事迅速传了开来。
昨天目睹了杖刑的弟子们毫不吝啬地和别人分享着八卦。
“哇,你们怎么会这么迟才知道?哦……原来昨天禄存长老带你们上山采夜露花去了?好吧——那你们可真错过了太多!昨儿傍晚,在青天殿,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玉衡长老被打了两百多棍!两百多棍呐!棍棍命中要害!毫不留情呐!”
那弟子每说一段,就整出一个特别夸张的神情。伴随着周围师弟师妹们的惊呼,别提有多得意。
“你们对两百多棍有数账吗?彪形大汉都能被打死,就别提玉衡长老了,当时他就受不住,昏了过去。这可把咱们少主给急疯啦,冲上去就和戒律长老大打出手,说什么也不让人再碰玉衡长老一根手指头,哎哟那场面——”
他五官皱成包子褶儿,挤眉弄眼了一番,最后伸着根手指,左右摇晃,总结出三个字:“啧啧啧。”
立刻有小师妹花容失色:“什么!玉衡长老昏过去了?”
“少主和戒律长老打起来了?”
“难怪今天早课没有看到玉衡长老……好可怜啊……他究竟犯了什么戒呀?”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委托人打了。”
“……”
这样的闲言碎语时不时飘到薛蒙耳朵里,死生之巅的少主脾气完全继承了他师尊,暴躁的厉害。可惜在讨论这件事的不止一个人,善恶台三五成群,都在嘀咕着“玉衡长老受罚”云云,令他大感聒噪,却又无计可施。
这边薛蒙额头青筋直暴,那边墨燃一夜没睡,哈欠连连。
薛蒙没别处发火,就朝着墨燃恶声恶气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狗东西,大早上的犯什么懒!平日里师尊是怎么教你的?”
“啊?”墨燃睡眼惺忪,又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蒙你吃饱了撑着吧,师尊训我也就算了,你哪位啊,我可是你堂哥,跟你堂哥讲话规矩点儿,别没大没小的。”
薛蒙恶狠狠道:“我堂哥是狗,你要当就当吧!”
墨燃笑道:“你这么不乖,不把兄长放眼里,师尊知道了该多失望啊。”
“你还有脸提师尊!我问问你,昨天他要去戒律庭,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蒙蒙,他是师尊哎,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拦一个给我看看?”
薛蒙勃然大怒,拔剑而起,剑眉怒竖道:“你他妈的叫我什么?!!”
墨燃托腮而笑:“蒙蒙乖,坐下。”
薛蒙暴跳如雷:“墨微雨,我杀了你!!”
师昧夹在两人之间,听着他们的日常吵闹,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地扶住额角,努力集中精神看着自己的书:“日月壶中灌,灵核初成时。天道窥不破,死生参与商……”
转眼三日过去,楚晚宁思过结束。
按照规矩,接下来他面临的是三个月的禁足期。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够离开死生之巅,且需要去孟婆堂打杂,以及擦拭奈何桥的廊柱,清扫山门前的台阶,等等。
戒律长老忧心忡忡:“玉衡长老,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些事情你就别做了吧。你好歹是一代宗师,做这种洗盘子擦地板的事情……实在是委屈的很。”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主要是老夫很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扫地做饭洗衣服啊!
楚晚宁倒是半点没怀疑自己,规规矩矩地到孟婆堂报道去了。
孟婆堂上至总管,下至仆厮,惊闻楚晚宁要来罚做苦力,纷纷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楚晚宁白衣翩跹,飘然而至。
一张俊脸清冷平静,不带任何表情,如果给他脚下加片祥云,臂间添个拂尘,大概和仙人也没有任何区别。
孟婆堂总管觉得很惭愧,很不安,他居然要驭使这样的美男子洗菜做饭。
楚晚宁却没有身为美男子的自觉,他迈进厨房,冷冷扫了一眼众人,众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楚晚宁开门见山,“我该做什么?”
总管忸怩地捏着衣摆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长老觉得,洗菜怎么样?”
楚晚宁道:“好。”
总管大大松了口气,他原本觉得楚晚宁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能不太愿意做这种刷刷洗洗的事情,但其他的活儿不是脏累,就是需要些技术,他担心楚晚宁并不能做好。既然楚晚宁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去洗菜,那他就不用忧心了。
事实证明,总管真是太天真。
孟婆堂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楚晚宁抱着一筐碧绿青菜,来到溪边,挽起衣袖就开始洗菜。
这片区域属于璇玑长老的管辖,偶有路过的璇玑门弟子,见到楚晚宁居然在洗菜,都吓得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揉了三四遍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惊愕道:“玉、玉衡长老——早,早啊。”
楚晚宁抬眼:“早。”
璇玑长老的弟子瑟瑟发抖,落荒而逃。
“……”
楚晚宁也懒得和他们啰嗦,继续管自己掰菜叶,冲洗,丢回筐里。
他洗得很认真,每片菜叶子都掰开来,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刷一遍。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眼见着到中午了,一筐青菜还没洗完。
伙计在伙房内等的焦头烂额,来回直绕圈子:“怎么办?长老怎么还没回来?他不回来青菜就不回来,那青菜炒牛肉该怎么烧?”
总管看了看日头,说道:“算了,别等了,换成红烧牛肉吧。”
于是当楚晚宁归来时,孟婆堂的牛肉已经出锅,炖的酥烂入味,完全不需要青菜了。楚晚宁皱着眉头,他抱着他的菜,颇有些不高兴,冷冷道:“为何不要青菜,还让我去洗?”
总管寒毛倒竖,拿帕子擦着额头的冷汗,说出了一句让自己后悔不迭的话:“这不是,希望长老亲自做一锅青菜炖豆腐吗?”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依然抱着他的菜,歪着头沉默地思索着:“……”
总管忙道:“如果长老不愿意,那也没关——”
系还没说出口,楚晚宁已然问道:“豆腐在哪里?”
总管:“……”
“玉衡长老,您……懂庖厨之道么?”
楚晚宁说道:“并非一无所知。可以一试。”
当日晌午,众弟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孟婆堂,三五成群地找了位置,便去台柜那边儿打菜盛饭。
死生之巅不辟谷,伙食一向丰盛,今天也不例外。
红烧牛肉肥瘦得宜,鱼香肉丝鲜亮浓郁,农家酥肉金黄焦脆,剁椒鱼肉红艳诱人。弟子们忙不迭地抢着自己爱吃的食物,一路排着队,让伙房师傅给自己多加一勺糖醋排骨,饭上浇些卤汁儿,或者是再添些油辣子。
跑得最快的永远是禄存长老的弟子们,排在队首的小家伙鼻子上冒着一大颗痘儿,却还惦记着麻婆豆腐。他熟练地端着木托盘来到最后一个橱柜前,眼睛也不抬,说道:“师傅,要一碗豆腐。”
师傅十指纤长白净,递给了他满满一盘豆腐。
然而,不是他熟悉的麻婆豆腐。而是一盘颜色焦黑,食材莫辨的诡异食物。
该弟子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青菜煮豆腐。”
孟婆堂的人声鼎沸,这弟子也没留心答话那人的声音,而是气愤道:“你炼丹吗?这能叫青菜煮豆腐?我不要了,你端回去!”
一边骂着,一边去瞪伙房师傅,结果一看到立在这个橱柜后的人,弟子就吓得惨叫一声,差点把托盘打翻。
“玉、玉衡长老!”
“嗯。”
弟子都快哭了:“不是,我那什么,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
“既然不吃,就拿回来。”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说,“不可浪费。”
弟子僵硬地端起盘子,僵硬地递给楚晚宁,然后同手同脚地离开。
不出一会儿,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橱柜前站着的是玉衡长老了,于是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孟婆堂,霎时间鸡犬无声。
众弟子如同嗲着毛的狗崽子,老老实实排着队,慌慌张张端了菜,恭恭敬敬来到最后的橱柜前,磕磕巴巴和长老打招呼,然后跌跌撞撞跑走。
“玉衡长老好。”
“嗯。”
“玉衡长老日安。”
“日安。”
“玉衡长老辛苦。”
“……”
众弟子十分之规矩,十二分之谨慎,于是楚晚宁接受了每一个弟子紧张兮兮的问候,但却没有人敢轻易尝试他锅子里的青菜煮豆腐。
慢慢的,队伍渐短,其他师傅面前的食物都快打完了,唯有楚晚宁面前仍是满满当当,一锅子菜都冷透了,依然无人问津。
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有些复杂。他好歹洗了一个上午呢……
这个时候,他的三个亲传弟子来了。薛蒙依然是银蓝轻铠,拾掇的很清爽。他有些激动地凑过去:“师尊!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不疼?”
楚晚宁倒是很淡定:“不疼。”
薛蒙:“那、那就好。”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吃豆腐么?”
薛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