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9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96 - 100

【第96章】 本座今生之恨

  无怪叶忘昔鄙夷,这梅含雪正是当时在桃花源,那位引得无数女修争风吃醋的“大师兄”。
  本以为来的是个厉害的,谁知道却是个靠皮相吃饭的小白脸,南宫驷顿时又没了兴致,掉头杀敌去了。
  梅含雪看了一眼薛蒙,目光里透着些无奈,却也没有理会他,而是低眉信手,拨动数次琴弦,踏雪宫百名修士听了琴声,四下散开——
  “琴部,奏瑶光曲;琵琶部,行破阵舞。”
  随着他令下,那些抚琴弄弦的人瞬时改了手下乐章,无数湍急的金石之声在半空汇集,响彻行云。
  一时间鬼魅迷迷瞪瞪,竟都停下了厮杀,在原处伸长了脖子,茫然顾盼着。
  李无心见此情形,想起昆仑踏雪宫的人不但擅乐,也颇懂结界修补之道,心下大喜,仰头喊道:“梅贤侄,你可会补这天裂?”
  梅含雪也不在意他这声“梅贤侄”唤得恶心,只答道:“无间地狱的天漏,非我之力能够补全。”
  “啊,这……”李无心的脸色白了白,终是拂袖长叹,“唉!”
  “含雪,彩蝶镇四面结界,你可镇守的住?”
  说话的人是薛正雍,因死生之巅与踏雪宫素来交好,梅含雪见了熟悉的长辈,先是抱着琵琶行了一礼,而后道:“可以一试。”
  “太好了!”薛正雍击节道,“你去守着四方结界,别让鬼祟涌到外面去。再把玉衡唤回来——”
  “玉衡长老?”
  “啊,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你从没见过玉衡。但没关系,你过去就知道了,就是那个正守着结界的人。”
  “好。”梅含雪颇为沉稳,剑势一偏,犹如飒踏流星,往彩蝶镇边缘飞去。
  南宫驷一搭三箭,朝三个方向射杀出去,弓弦嗡鸣间,见梅含雪翩如惊鸿,踏雪宫诸人以琴音乱敌,不由吃惊,对叶忘昔道:“此人实力如此了得,怎么被你说成了靠女人打架的小白脸?”
  “……”
  叶忘昔也颇为不解,但这时鬼祟行动正缓,是扼杀良机,因此他也不去多想,只对南宫驷说“大约当时对招,他未用尽全力”,而后便专于斩敌,不再多话。
  十大门派,此时四大已至,应对天裂便不再那么狼狈不堪,但仍是十分吃力。
  地上亡魂虽因踏雪宫的琴声而凝滞,但鬼界血眼中却有更多的凶煞嘶吼着涌出。踏雪宫诸人皆立于半空中,且奏乐时不能分出手来自护,因此那些妖邪纷纷冲向了云层四方的琵琶阵和古琴阵。
  踏雪宫诸人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另换御阵之乐弹奏。于是退敌驱魔的曲声霎时弱了不少,地面上的凶灵顿时又如急蚁般涌动而起。
  更可怕的是,随着鬼界之门开得越来越大,一些戴着镣铐的高阶厉鬼,也因吸取了大量人界元阳,居然挣开了禁锢,轰然涌入凡间。
  这些鬼怪与先前不同,他们尸身与怨灵合一,更为凶暴,灵力更高,寻常修士根本无法单独阻拦,更有落单的弟子被他们一掌掀翻,白骨森森的指爪猛地插入活人胸肺——
  噗的一声!腥血四溅,修士饱含灵气的心脏被这些高阶凶灵饕食大嚼,血水顺着凶灵腐烂的脸庞不住滑落。
  嘴里叼着残肉碎血,凶灵实力更甚,又猛地扑入人群中,像猎豹般寻着新的猎物撕咬。
  霎时间纷乱一片!
  薛正雍喝道:“结阵抱团,不要乱跑,不要落单!”
  但还是有惊慌失措的人一边哭喊着,一边四下逃窜。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潮水般的邪祟,潮水一般的死人……
  南宫驷正开弓拉弦战得酣畅,忽有一吊死鬼吐着血红舌头,猛地缠住了他的腰身,利爪朝他当胸直刺。
  叶忘昔离得远了,回头时一向沉静的脸庞,霎时变得苍白——
  “阿驷!!”
  “公子!”
  危急关头,宋秋桐持了佩剑掠来,猛地扎进那吊死鬼的臂膊。但她先前连人都没有杀过,何况是这样狰狞的鬼怪,一剑刺下就骇得松了手,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吊死鬼狂怒之下猛地朝她挥出一击,南宫驷收弓换剑,格挡在她身前,朝她喊道:“你躲远点,快走。”
  宋秋桐泪光莹莹,说道:“秋桐之命是儒风门救的,此时又怎能离开……”
  南宫驷不擅应对女人,但见她身姿柔弱,目光坚毅,心中一动,却不由暗骂一声,“叶忘昔!!”
  “叶忘昔!你给我滚过来!把她给我护好了!”
  叶忘昔浴血而来,英俊的脸庞上尽是污渍,他一把抓住宋秋桐的胳膊,严厉道:“找秦师兄去,不可乱跑。”
  “我不走,我还是能帮上忙的。”她哀求道,“少主,我想留在你们身边。”
  “叶忘昔你护着她!”
  叶忘昔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他如此君子之姿的人,显少会有如此愤怒形于色的样子。
  “南宫驷。”齿间每个字都是颤抖的,破碎的,“我看你是昏了头。”
  说罢再不理睬他们二人,自己持剑掠起,远匿在了滚滚尸潮中。
  高阶凶灵愈来愈多,它们混在人群中,犹如尖刀划破鱼腹,剥去鱼鳞,粘腻闪光的鳞甲染着幽红血丝,浮浮沉沉。
  每个人都变得自顾不暇,恶鬼包围着活人,想要把他们每个都拆吞入腹,拖入无间地狱。墨燃、薛蒙、师昧三个人以背相抵,抵挡四方,然而圈子却越发窄小,刷的一声薛蒙斩断了一具凶灵的胳膊,污血尺高。
  进攻的鬼祟见这人强横,便绕过去,都扑往师昧那边,师昧双手结印,但因气力渐弱,水光之阵时暗时明……
  眼见着再难抵御住,墨燃将心一横,道:“师昧,你开个守阵,薛蒙躲进去。”
  “什么?”薛蒙一听大怒,“你要我做缩头王八?”
  “听我的躲进去!都什么时候了还较劲,这么多鬼我们杀的过来吗?”
  师昧道:“阿燃你要做什么?”
  “别多问,按我说的去做。”墨燃放缓语气,“没事的。”
  包围圈渐为逼仄,墨燃催促道:“快点,再迟就来不及了。”
  师昧只得转化咒符,升起一道蓝色的御守光阵,将自己和薛蒙笼在其中。墨燃见他阵成,忽得抽出袖箭,一抹手掌,将滚滚鲜血洒在阵上,以留下自身灵力。而后他目光沉炽,低喝一声:“还不干活?!”
  见鬼闻声,光焰大盛,每一片柳叶都被血红的灵气裹挟着,犹如坠在藤上的尖刀,整段柳藤忽然延出丈长,墨燃闭上眼睛,脑海中是楚晚宁几次使出杀招的模样,再睁眼时,眸中映着无数魑魅魍魉狰狞的嘴脸。
  他持着见鬼凌空抽了一击,火星爆裂,四下飞溅。
  墨燃扬起手,衣摆猎猎。
  那一瞬间,他的身影似乎与脑海中楚晚宁的身影重叠,两个人的动作近乎贴合,毫无二致。
  “风。”
  摧枯拉朽!云急天低!
  在墨燃身后的两个人,只看到一朵巨大的猩红色光阵犹如地狱红莲灼灼盛放,强风过地,犹如千万片无影之刀,见鬼在墨燃手中舞成虚影,所过之处飞砂扬砾,无数凶灵被这裂岸惊涛的气流席卷裹入,瞬间绞成碎末肉渣!!
  楚晚宁天问群杀之“风”。墨燃竟已学得九分相似……
  狂风渐止,周遭茫茫一片,俱是尸骨无存,片甲不留。
  回过头,薛蒙和师昧脸上尽是惊愕之色,墨燃来不及高兴,只觉得自己平日里学得还远不够好,若能即刻回复当年修为,这区区鬼界缺漏,又哪儿会让他们这般捉襟见肘。
  “看那边!”
  忽然远处有人这样喊了一声。
  众人齐齐抬头,但见天空中好几个方向,各有衣着不同,灵气不一的几个御剑之阵袭来。
  无间地狱的天裂终于惊动了上修界的所有门派,随着那一柄柄光剑落地,或是霖铃屿诸人灵秀清丽,或是无悲寺大师宝相庄严……凡此种种,应接不暇。
  十大门派的人,终于到齐了。
  更强大的凶灵还在不断出世,蝗潮般无休无止,但随着修士的陡然增多,场面渐渐不再处于劣势。
  于此同时,梅含雪与楚晚宁的灵力交替终于完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结界,从金色变成了蓝色。
  边缘交由梅含雪镇守,楚晚宁御风而行,飘然掠至激战的核心。
  他仰头看了眼已经全然张开的天穹裂口,那后面隐隐有着某种巨大的、悚然的邪佞之力。
  楚晚宁几乎可以感到那种力量的疯狂,像是饱饮了成千上万的血浆,喝了亿万生灵的脑浆……
  再不把结界封上,只怕无间地狱里镇压的某种巨邪之灵就要挣脱钳制,来到人间!
  楚晚宁忍不住想,难道那个幕后之人,费劲千辛万苦,是想把炼狱里的某个巨灵放来红尘里?可他图什么呢?
  “师尊!”
  师昧焦急地喊他。
  楚晚宁听到声音,侧过脸来。
  前世的景象又重合了。
  “师尊!”
  那时师昧也这样喊他。
  楚晚宁听到声音,侧过脸来。
  雪地里师昧喘着气,满身血污,目光却很坚定:“师尊要去补这个天裂?”
  “嗯。”
  “可是这……这不是一般的天痕,这是无间地狱的裂口,师尊你一人怎能抵挡?”
  “……”
  “我来助师尊一臂之力。我好歹在桃花源习过御守之术,不会拖师尊后腿……”
  经年前两人决定了生死的对话仿佛就在耳边。
  墨燃心惊肉跳,头皮都快麻了,蓦地将师昧拽至身后,猛地塞给薛蒙,大声道:“薛子明你看着他!看好他!”
  薛蒙睁大眼睛:“狗东西你要去哪里?”
  “我……”
  大风起兮,四野腥甜。天空中没有落雪,一切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
  墨燃目光落到了茫然无措的师昧身上,心中一阵酸涩一阵宽慰。
  这个结界,单靠楚晚宁一人之力绝无可能补上。但是除了他们几位徒弟,又无人熟知楚晚宁灵气心法,能与他配合到天衣无缝,所以这一劫,必须有一个人走。
  朔风正怒,万里萧杀。
  墨燃忽的把心一横,揽过师昧,第一次这样直接地把他抱到怀里,停顿须臾,复又猛然推开。
  师昧。这次死的人,恐是我了。
  “我去助师尊封印结界。”墨燃铿锵,语气里有着不容置否的决绝。他眯起眼睛,又深深望了师昧一眼。
  忽然间,他便不想再在乎别人怎么看,不在乎薛蒙就在旁边,不在乎会被拒绝,他等了两辈子,喜爱了两辈子,现在他要走了,或许再不能回来。大风里他立着,想与心爱之人最后说几句话。
  “师昧,其实我……”
  可是临了头,方开口时,厉鬼恶兽的嗥叫又掩去了他的声音。
  那种熔岩般滚滚翻涌的冲动在这凝顿中渐冷,到最后止息。
  “阿燃,你想说什么?”
  墨燃眼前忽然又掠过了前世的倒影,那半卷暖帘下,是师昧温柔微笑的脸。
  好残忍。
  他记了一辈子,从生到死,碧落黄泉。
  墨燃眼眶微微有些红了,但却笑起来。
  “没什么,好话不讲第二遍。”
  师昧:“你……”
  “我去帮师尊的忙,回来之后……如果仍旧想要跟你说。”他梨涡深深,目光缱绻,“我就再告诉你……”
  言罢,转身朝着楚晚宁掠去。
  师昧不会死了。
  至少不会死在他面前。
  墨燃忽觉得天高地广,眼前那白衣飘飞的身影,便就是这一世重生的终点了罢。
  他的师尊,素来胸怀天下。
  师昧死时,为了完成最后的补缺,为了肃清那些横行的魑魅魍魉,楚晚宁选择了狠心离去。
  这一次同修结界的人换做了自己。楚晚宁如此鄙薄自己,讨厌自己,更不会放着自己北斗仙尊的清誉不要,来成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死活。
  “师尊。”
  他在他面前站定。手中见鬼光起。
  “此界难补,我来帮你。”
  情况危及,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即是默认。
  他飞身跃上天穹,立于陈府檐头角牙,墨燃跟着跃了上去。
  楚晚宁道:“结阵,观照。”
  墨燃依他之意,与他同时抬手,两人一左一右,指端凝上观照结界的咒印,缓缓抬起。
  “阵开!”
  两人的灵力随着这一声低喝蓦地自体内汹涌而出,他们分别站住阵脚,携手砥砺,以滚滚修为凝成一道不断扩大的金红色结界。
  那结界触到刚刚涌出的凶灵,凶灵犹如被烈火烧炙,惨叫着退回鬼界之眼中,那结界越来越清晰,光阵越来越刺目,楚晚宁和墨燃脚下各自升起两座灵咒凝成的蟠龙高台,将二人往天穹最上拖去。
  鬼眼在金红光阵的逼迫下缓缓合拢,却似不甘,里头怨灵更甚。
  每合拢一寸,里头汹涌而出的煞气就越发浓烈,当两人距离结界裂口不过几里时,那里面的妖风邪气近乎到了实化的地步。
  墨燃重生后的身子渐渐觉得肩上似有百万重量,胸口更好像压着千钧巨石,喘息不得。
  而那边,楚晚宁的灵力却平稳而强悍,源源不断地输出着。
  一寸,再一寸。
  天地间的邪风已汇集一处,化作尖刀利刃,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皮肉骨血。
  “师尊……”
  意识渐渐模糊间,他又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师昧与楚晚宁携手修阵,阴阳两界关闭只在须臾,那些无法还阳的厉鬼见师昧那边的力量薄弱,便统统汇在一处,朝着师昧扑杀而来。
  “唦!”
  只是瞬间,便将竭尽全力维系着结界平衡的师昧刺穿!
  重演一般,几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这一次,万鬼诛心的人,却换做了墨燃。
  天裂处,黑色的邪煞穿破重云,在瞬间贯去了墨燃的胸腔,墨燃只觉得眼前一抹腥红,回过神来,明白那是自己胸口喷涌而出的热血。
  他在这样窒闷的气流中,艰难地侧过脸来,但见楚晚宁衣冠若雪,神情肃冷,竟是半分余光都不曾分给自己。
  胸中忽涌无数怨怼。
  终是恨深。
  他自蟠龙高台上坠落,唇角渗出血水,胸口凄红烈焰。
  掉下去其实是很快的,可是忽然觉得那么漫长,就好像溺死的人渐渐沉入海底,再听不到人间喁喁私声。
  楚晚宁,没有抬手相互。没有阻拦。
  甚至,都没有分心去瞧他一眼。
  在他坠落时,红色灵力陡然缺失,楚晚宁一如前世,选择了用尽全部的法术,将墨燃未曾补全的结界,以一人之力——
  轰然封合!
  但留在人间的邪祟失了鬼界阴气的滋补,本能感到焦躁,愈发狂暴,怒起修士们相敌,剿杀血肉之躯只在眨眼之间,多少门派的阵列须臾溃不成军。
  楚晚宁自空中落下。墨燃坠落时,底下蟠龙柱结了层光阵将他护住,摔在地上并未粉身碎骨。
  但整个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流满地,却与师昧当年并无不同。
  楚晚宁一击抽退朝着墨燃涌来的凶灵,反手落下一道结界,将墨燃护在其中。
  “师尊……”
  身后的人似是这样轻微地喃喃。
  “你要走吗……”
  墨燃咳着血,脸上却是笑着的。
  “你又要走吗?”
  流淌着金色辉煌的结界外,那个人的身影依旧背对着他立着,墨燃张了张嘴,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
  “楚晚宁,你是木头做的人吗?你不会难过,没有私心的,对不对……”
  “楚晚宁……”
  “楚晚宁……”
  他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一番激战下来他早已浑身上下都是伤,额头不知哪里划破了,血水流下来,流到眼眶里,随着他仰天肆意的长笑,近乎疯狂的大笑里,血泪滚滚而落。
  他哽咽道:“楚晚宁,你回头啊!你看我一眼……你还要走吗……”
  你再看我一眼啊。
  我就要死了。
  师昧当年,你好歹,还最后瞧了他一遍。
  你……
  是不是真的……
  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看不上我?
  不然你为什么连最后一眼都不看我,你为什么,再也不肯回头。
  “师尊……”
  血泪满眶。
  最后的印象里,是金色结界外,那个人白衣孑然,孤身远去的背影。
  他去镇邪了。
  原来,在他心里,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比墨微雨,更重要。


【第97章】 本座……

  “墨燃,墨燃。”
  似乎有人在唤他。
  他模糊地睁开眼,昏沉沉的视野里倒映出一个雪白的影子,他依稀觉得这个人很像楚晚宁,可又不敢相信,只觉得那人双手叠在他胸口,不断地往他鲜血横流处输送灵力。
  好暖……
  是谁?
  他努力地眨着眸子,试图张看那太过模糊的身影。
  “墨燃……”
  “师、师尊?”他咽着喉中淤血,喃喃而问。
  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渐渐的,他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双如江南杏花的凤目,脸色是苍白的,还沾着血迹。墨燃怔忡地望着他,从来没有在楚晚宁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师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在哭。
  墨燃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将死之人瞧见的幻觉。可是指尖离了那人的脸颊数寸,便又停住。
  有的时候恨一个人,是一种习惯。如果骤然间不该恨他了,就会变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他看到楚晚宁身后尽是尸山血海,不知是鏖战过后的彩蝶镇,还是他已处于修罗地狱。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命没了之后当堕无间,万世不得超生。
  可楚晚宁……
  他是个善人。
  怎会来陪自己,永困阿鼻。
  “还有最后一点。”楚晚宁的声音像是自深海传来,那么朦胧,“你不能睡过去,否则……”
  他看到楚晚宁的嘴角有血水渗出。
  金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忽然间眼前的人被光晕所笼,竟变成了孩童的模样。
  “否则,我玉衡座下,就再没你这个徒弟。”
  “夏师弟!”
  亲眼看着楚晚宁变成了夏司逆,墨燃极惊之下,伤口骤然剧痛,不及多想,再次昏迷过去。
  “墨燃。”
  那温柔地近乎是叹息的声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他留在耳边的呢喃。
  “对不起啊,是师父的错……”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楚晚宁,我不要你认错,我要你——
  怎样?
  忽然顿住,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
  不要他认错,那要他怎么样呢?
  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着气。墨燃汗湿重衫,举目望去,见到整洁干净的一个屋子,未有过多装饰。
  他已经躺在死生之巅的寝屋里了。
  他竟还活着……
  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抬起略显冰凉手,摸了摸心口受伤的地方。那里裹着厚实的绷带,血色透过纱布洇染而出,碰上去有些疼,但纱布底下,那颗心脏依然砰砰跳动着,那么有力,涌动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血流在年轻的躯体内疯狂地奔涌,震得他魂灵觳觫,指尖颤抖。
  忽然间听到暖帘卷起的声音,墨燃坐在榻上猛地抬头,正对上掀帘进来的一个美人,或是外头有些凉,他披着件白色的裘袍,乌黑的头发垂着,微微掀起柔亮的眼来,尾觉自染三分薄红,胜却多少胭脂俗色。
  师昧没料到墨燃已经醒了,惊了一下,而后才道:“阿燃?你、你……”
  “师昧!师昧!”
  墨燃一连喊了他好几声,眼睛很亮,黑曜石般发着光,他跃下床,也顾不得伤口疼痛,龇牙咧嘴地抽了两下嘴角,扑过去把师明净抱了个满怀,喜不自胜地一迭声道,“太好了!你没死!我也没死!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场天裂是他前世的大劫,魑魅魍魉从天而降,带走了师昧,也将墨燃推向了罪恶深渊。
  他重生之后惴惴不安的就是这场纷乱,恐会重蹈覆辙,到最后再一次孑然一人,踩着至亲至爱的嶙峋白骨,独自走向空空荡荡的巫山殿。
  但是上苍未曾薄他,在他站出来,甘愿为师昧赴死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他不会再孤单一人,不会再众叛亲离,不会被逼夜奔梁山,沦为天涯孤客,从今往后,恶诅破除——
  他真正地摆脱了前世的梦魇,他真正地重生了。
  墨燃抱着师昧,抱了好久才分开,眼睛里烟花流溢,那么明亮,像是缀着两帘闪烁星河。
  师昧仍愣愣在原处站着,直到墨燃笼着他的肩膀,低眸笑看着他,看了很久,他才逐渐回过神来,额头探去,竟是主动抵住了墨燃的下巴。
  “阿燃。”
  “嗯嗯。”
  师昧再抬脸时,带着浅浅笑痕,眼眶却有些湿了,“幸好你还活着。”
  墨燃笑着搓了一把他的头,拉住他的手,说道:“傻瓜,我怎么会有事?我……”
  欲再多言,忽而外面又有一个蓦地掀了帘子,大步进来。
  “薛蒙?”
  “……”薛蒙倒真是个小心眼,大约是彩蝶镇驱魔时被抢了风头,脸色不免阴郁,嘴唇也抿得紧紧的。见墨燃醒了,也只是停顿须臾,而后扭头对师昧道,“他什么时候醒的?”
  师昧犹豫片刻才开口,语气里有些心忧:“刚刚。”
  “……嗯。”薛蒙应了一声,依旧不愿去看墨燃。
  墨燃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被比下了风头就跟被抢了糖果似的,半天没有一张好脸。
  不过他心情正好,也不愿跟薛蒙计较,而是笑道:“看样子我昏睡了好久了吧,是谁把我带回来的?”
  “还能有谁。”薛蒙甩袖负手,脸色极差,“还不是师尊?”
  “啊。”
  闻言墨燃倒是一愣,昏迷时些许零碎不清的片段又自眼前闪过,只不过醒来之后乍惊乍喜,那时看到的东西就愈发不确定是真是假。
  他沉思道:“师尊……夏师弟……”
  听他这样说,薛蒙身子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而后生硬道:“你瞧见了?”
  “什么?”
  “夏师弟就是师尊。”
  墨燃原本只是猜测,此时骤然惊闻,不禁失色:“什么!!”
  薛蒙猛地转头,神情似有古怪,像是在极力摁抐着什么:“怎么?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墨燃惊叫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只是昏迷时……模糊好像看到他们俩的人影交替在一起……我……”
  想到夏司逆与自己在桃花源的种种陪伴,两人同榻而眠,又想起自己在霖铃屿时情难自禁,与楚晚宁纠缠时他衣襟里掉出的金色发扣。海棠手帕。会随着身形改换大小的衣裳。抱在夏司逆手里的瓦罐汤。
  他仰着头喊他师兄,而他则摸着他的脑袋,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兄弟,师兄疼你。
  桩桩件件都像青烟般聚散眼前,一会儿是楚晚宁太过寡淡的脸,一会儿又是夏司逆抿唇不语的模样。
  他曾当着夏司逆的面说楚晚宁不好,不喜欢他。
  他也曾耐心替夏司逆梳着长发。发质那么柔软,流在指间像墨一样。
  仔细想来,确实是如此相像……
  墨燃只觉得头都要炸了,原地逗了几圈,喃喃道:“师尊是夏师弟……师尊是夏师弟……师尊是……”
  他猛地停下来,近乎是抓狂地。
  “开什么玩笑!师尊怎么可能是夏师弟啊!!”
  “阿燃……”
  墨燃哭笑不得道:“他、他们虽然有很多地方很像,但……但总归是不一样的。夏师弟那么好的人,怎么就——”
  “你什么意思。”
  薛蒙忽的打断了墨燃的话头,一双锐目盯住了对方的脸。
  “夏师弟那么好的人?怎么,那么好的人就不会是师尊吗?”
  墨燃道:“我自然不是说师尊不好。只是夏师弟待我素来真诚,我都已拿他当亲弟弟来看了,你忽然间跟我说他是师尊,你让我怎么能接受……”
  薛蒙怒道:“夏师弟真诚,师尊就假了?”
  听出他声音里风雨欲来的味道,师昧忙去拉他的衣袖。“少主,你想想伯父交代过的话!阿燃他刚醒,还……”
  薛蒙却倏地甩开师昧的手,褐色的眼珠子依旧死死盯着墨燃的脸庞,脖颈的青筋甚至因为气愤而微微耸动着,宛如一条嘶嘶吐信,随时准备啮噬猎物、淬出剧毒的蛇。
  “墨微雨,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师尊怎么就不能是夏司逆了?他怎么就配不上真诚俩字了,嗯?你告诉我,他在你心里怎么就假了?!”
  墨燃被他一股脑儿的逼问弄得有些不厌其烦,薛蒙天怒人怨的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上辈子他当了踏仙帝君,后来每次见到薛蒙,每次都是这么个吃了呛药般的脾气。不由也有些恼,蹙着眉道:“我和他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情?”薛蒙道,“你心里有他吗?”
  墨燃都气笑了:“你有病吧薛子明,闲着没事你发什么疯。走了师昧,我们去丹心殿找伯父和师尊问清楚。”说着就拉过师昧,与薛蒙错身而过,欲往外走。
  薛蒙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可临了墨燃出门,他依旧没有忍住,回头怒吼了一句:“墨微雨,你心里有他这个师尊吗?!”
  “……”
  墨燃被他吼的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他顿住脚步,原本舒展明朗的眉宇,渐渐压得沉炽。
  师昧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安地低声道:“别理他,他这些日子脾气不好。我们走吧。”
  “……嗯。”
  可手才触上暖帘,还未掀开,薛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窒闷的,燥热又滚烫,像是从火焰里窜出来。
  “墨微雨,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沙”的一声,帘子放落。
  墨燃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阿燃……”
  师昧欲拉住他,却被他轻轻挡开了。
  他侧过脸,转过身,两个青年正是一般年纪,但身量上已是墨燃高出了不少,这人阴鸷冰冷的样子,着实是很骇人的。
  墨燃忽然笑了,但黑眼睛却沉沉的,毫无笑意。
  他说:“好一个不是东西。”
  “薛子明,平日里我不曾轻视师尊,天裂时也不曾袖手旁观。无间地狱破漏,他一人之力不可修补,我便自请去帮他,我问你,作为他的徒弟,我做错了什么?”
  “……”
  “我与他实力悬殊,修补结界终不能支撑,自蟠龙柱上坠落,但他却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问你,换做你,你不心寒吗?”
  “墨燃……”
  两世心结,说到痛处,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顿道:“我自以为已仁至义尽,与他无愧。不知你又有何颜面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东西。……薛蒙,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你错了,我在乎过的。”
  “可是这个人是石头做的。”墨燃低声道,每一个字都像砍刀砍在心头,鲜血淋漓,“薛蒙。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好的道长,是多厉害的宗师,是晚夜玉衡北斗仙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时,我性命难保。求他回头,他却连哪怕一眼,都没有分给我。”
  明明是那么寒凉,那么愤怒的事情。可是他说出来,竟能算平静,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红了。
  “还有,薛蒙,我能告诉你。当时从蟠龙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谁,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师昧。他都不会救你们。”
  因为我亲眼见过。弥天大雪里,他转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尸骨冷透。
  “没什么比他北斗仙尊的好声名更宝贵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他的笑容少许有些凄凉。
  “命大的活下来,命薄的,死。”
  最后一个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攒动,劲风袭来。
  屋子里狭窄,墨燃虽已觉察,但却因师昧在自己身后,此时闪开恐会伤及无辜,便站在原处,硬生生挡了他这一击。
  薛蒙猎豹般扑了过来,猛地攒住了墨燃的衣襟,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烧,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银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么?!”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这个畜生!”
  他混不讲理,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根本没有神智可言,与墨燃在这空寂小屋里抵死缠斗,犹如两只困兽,恨不得撕碎对方浑身的皮毛,将骨头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灯涩然摇曳,将他们狂怒的侧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饮血的皮影戏,像恶鬼图腾。
  忽然间,墨燃听到薛蒙的一声哽咽。
  不算太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可刚这么想完,就有几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开墨燃,猛地把他往后面一推,就这样抱住膝盖蜷坐在地,不能自己地嚎啕大哭起来。
  墨燃脸颊犹带红肿,却被他这一出整懵了,心想自己也没有下杀招,不至于弄得他这么痛,再说也是堂弟先出手打的他啊,怎么突然间……
  未及想完,就听到薛蒙泣不成声地悲号着,嘶吼着。“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泪水滚滚而下,再难将息。
  一边师昧见薛蒙终究难以暂瞒此事,不由一声叹息,终是垂眸不语。
  薛蒙哽咽道:“你这样说,他在地下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这句话出来的太突兀,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什么?”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淬进了墨燃的脖颈,但也扎伤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么伤心,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他不住抹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悲恸。
  他蹲在地上不起来。脸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墨燃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涌上,逐渐地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动,听到自己在问,“薛蒙,你说什么……”
  薛蒙哭了很久,又或许并不是那么久,只是墨燃觉得自己等那个惊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师尊……”薛蒙最后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时竟是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听着,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薛蒙缓缓抬起头来,眼底似有恨,有嘲讽,有最深的痛恶,“你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吗?”
  “……”
  “我爹说,补完天裂他已灵力衰竭,你以为鬼界的煞气只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也受了一样的!只是他撑住了,也不与人说。”
  墨燃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前世他不救师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么自若……”
  “他几时在人前不自若过?”薛蒙说着说着,眼眶又红,眼泪又落,“他下来之后,早就气力衰竭,给你打下了防御咒符后,他离开你,不看你,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薛蒙字句泣血。
  “师尊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他灵气很高,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引来很多恶鬼……墨燃,墨燃……你以为他走,是不要你吗……”
  墨燃:“……”
  “他走是为了不连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无间地狱关合后尸群暴走,十大门派血战至黄昏,死伤无数,谁顾得上你?我爹都是带着受了重伤的璇玑长老回了死生之巅,才发现你不见了的。”薛蒙喘息一会儿,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带回来的……是他服了恢复身形的药,然后拖着你,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浑身是伤,还把最后的灵力都给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带你回家,那时候你还没有醒,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不……”
  “三千多级长阶……他一个……一个灵力散尽的人……”
  墨燃闭上眼睛。
  他看到粼粼月色下,尚且活着的楚晚宁背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无尽头的阶上缓缓爬行,浑身血污,白衣斑驳。
  那个人,曾是那样高不可攀,纤尘不染。
  北斗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头哽咽,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做得到……”
  “是啊。”薛蒙讲到此处,也怔忡了,红着眼眶。“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疯了,见到的是幻觉。因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叹的,“怎么……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发出一声呜咽,抱住自己的头,无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极,而残忍至极,“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不可能!!!”
  极度的骇然与无措让墨燃陡然暴怒,他猛地拽住了薛蒙,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抵到墙上,面目豹变。“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救我?他从来不喜爱我,从来看不起我!”
  “……”
  薛蒙没有说话,静了须臾,忽然惨然笑了。
  “墨微雨,不是他看不起你。”
  流动的烛火中,薛蒙湿润的眼睫毛抬起,无不恨生地看着他。
  “是我看不起你。”
  墨燃:“……”
  “我看不起你,璇玑长老看不起你,贪狼长老看不起你……你算什么东西。”薛蒙几乎是咬碎了把这些话朝墨燃脸上啐去,“贱种。”
  “你——!”
  薛蒙忽地笑了,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墨燃,这死生之巅,要说有个最看得起你的人,就是他了。但你就这样报答他。”
  他笑着笑着,忽然闭上眼睛,又是泪水滚落。
  这次是轻声的哽咽,“墨燃,你的夏师弟,我的师尊,死了。”
  墨燃是真的被世上最恶毒的蛇咬中了,他被烫着,被惊着一般猛地松了手,后退两步,像是第一次听懂了这个句子。
  他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
  薛蒙忽然唤他:“哥。”
  墨燃往后退,但是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端的是无路可逃。
  薛蒙最后终于不再哭。只是语调,像死去一般平静无波。
  “哥,我们再也没有师尊了。“


【第98章】 师尊,求你,理理我

  死生之巅有一座峰峦,名字颇有些好笑,叫“啊啊啊”。
  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门派中有着许多种说法,最寻常的一种,说是因为这座峰峦奇陡,常有人不慎摔落,因此取名“啊啊啊”。
  但墨燃知道并不是。
  这座峰峦高耸入云,猿猱愁度,山巅终年积雪,极为寒冷。死生之巅若是有人死了,棺椁都会停在此处,等待发丧。
  墨燃上辈子只来过这里一次。
  那一次,和如今的情形差不了太多。也是在无间地狱裂开后,一场血战带走了无数性命,师昧亦丧生其中。他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于是跪在师昧的棺椁边,看着冰棺内那人如生的脸,一跪就是好多天……
  “之所以叫啊啊啊,是因为那一年,你爹去了。”前世,薛正雍陪在他身边,在寒冷的霜天殿里,这样对他说道,“我就只有一个兄长,死生之巅是我们两人携手创下的,但是你爹……他与你像,是个极任性的人。清福享了没几天,大约是腻了,在一次与邪祟的交锋中失了手,就走了。”
  霜天殿太冷了,薛正雍带了一壶烧酒,自己闷了一口,又把羊皮酒囊递给墨燃。
  “给你喝一点,但别跟你伯母说。”
  墨燃没有去接,也没有动。
  薛正雍叹了口气:“这个峰,叫啊啊啊,是因为那段日子,我也难受极了,心都像被挖了出来,整个人就在山上守着你爹,想到伤心处,忍不住大声地哭。我哭起来难听,总是啊啊啊地嚎,所以有的这个名字。”
  他看了墨燃一眼,拍了拍对方的肩。
  “伯父没读过几天书,但也知道人生如朝露,一眨眼就没影了。你就当明净是先行了一步,下辈子再当兄弟。”
  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薛正雍道:“节哀顺变什么的都是空话,你要难过,就哭出来。要是不想走,就在这里多陪陪他。但是饭要吃,水要喝。一会儿去孟婆堂吃些东西再回来。那之后你要跪,我不拦你。”
  霜天殿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白绸轻轻飘摆,像温柔的手指拂过额前。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
  依旧是记忆里的那种冰棺,昆仑玄雪铸成,棺身晶莹剔透,萦绕着丝缕寒气。只是躺在里面的人,换作了楚晚宁。
  墨燃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辈子,在这场天裂里,死的人会是楚晚宁。
  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应不过来。
  面对这个人冰冷的遗体,居然没有太多的波动,没有仇人死去的喜悦,也没有师尊仙逝的悲伤。
  墨燃几乎是有些疑惑地,垂眸瞧了楚晚宁良久,那个人的脸庞比平日更薄凉,如今当真是覆着一层寒霜了,连紧合的睫毛都凝着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肤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瓷上细碎的胎裂。
  走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墨燃抬手,去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触手很凉。
  一路往下,咽喉,脖颈,毫无脉动。
  再到手。
  他握住他的手,指节已经有些僵硬了,但是感觉却很粗糙。
  墨燃觉得奇怪,楚晚宁虽然指腹有细小的茧,但手心总是柔和细腻的,他忍不住细细去看,瞧见的却是皲裂破碎的伤疤,虽然已被擦拭过了,但创口却再也不会愈合,皮肉仍翻开着。
  他想起薛蒙说的。
  “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支撑不住了,站不起来了,匍匐在地,跪着,拖着,直到十指磨破,满手是血。也要带他回家。
  墨燃怔忡地喃喃:“是你背我回来的吗?”
  “……”
  “楚晚宁,是你吗……”
  “……”
  “你若是自己不点头,我是不会信的。”墨燃对棺椁里的人说,面目竟是平静的,好像笃信眼前人真的会醒来,“楚晚宁,你点个头。点头了,我就信你,我不恨你了……你点个头,好不好。”
  可楚晚宁还是那样躺着,神情寡淡,眉宇冰冷,似乎墨燃恨不恨他,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求了个问心无愧,留得别人在世上惴惴不安。
  这个人,活着或死了,都是教人恼,远胜过教人疼。
  墨燃忽地嗤笑:“也是。”他说,“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他望着楚晚宁,忽然觉得很荒唐。
  一直以来,他都因为楚晚宁瞧不上自己而生恨,因为楚晚宁当年未救师昧而恨深。
  兜兜转转,这种恨绵延了十余年,却忽有一日,有人告诉他——
  “楚晚宁当时转身离开,是不想拖累你。”
  忽有人告诉他——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重的伤,他也一样。”
  他灵流耗竭,他无力自保,他……
  好,当真是好极了。楚晚宁什么都是对的,那他呢?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像个丑角一样被耍的团团转,龇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这么久。算什么?!
  误会这种东西,若是短暂的,那就好像伤口愈合时粘上的一团污脏,及时被发现,清洗掉再重新涂抹膏药,是再好不过的。
  但若是一场误会,续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网里的人在这误会里投入了漫长的恨,投入了漫长的在乎,投入了漫长的羁绊,甚至是命。
  这些情感都已经结痂,长成了新的皮肉,和躯体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说:“不是这样的,一切都错了。”
  那此时该怎么办才好?当年的污脏都已经随着岁月,长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开,才能冰释前嫌。
  一年的误会是误会。
  十年的误会,是冤孽。
  而从生到死,一辈子的误会,那是命。
  他们命里缘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门缓缓开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着载满了烧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沉重地踱至墨燃身边,席地而坐,与他比肩。
  “听人说你在这里,伯父来陪你。”
  薛正雍一双豹目亦是通红的,显示不久前刚哭过。
  “也来陪陪他。”
  墨燃没有说话,薛正雍就拧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而后才猛的停将下来,狠抹了一把脸,强作欢笑道:“以前我喝酒,玉衡看见了总是不高兴,现在……唉,罢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岁数不算大,但送走的故人却一个接一个。燃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
  “……”
  墨燃垂落眼帘。
  前世,薛正雍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师昧凋零的血肉,其他人的死活又算什么?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如今,他又怎会不明白?
  重生前茕茕孑立,偌大的巫山殿唯剩他一人。
  有一天,他自浅寐中惊醒,梦到了旧时求学玉衡门下的情形,醒来后有意回自己当年的寝居看看,可推门进去,那狭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许久,四壁蒙尘。
  他看到一只小熏炉打翻在地,却并不知是谁打翻的,在什么时候打翻的。他把熏炉拾起,下意识想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可是岁月湍急,他握着小炉,忽然愣住。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了。
  鹰隼般的目光掠过跟在他身后的拥蹙,可那些人都长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甚至分不清谁叫张三谁叫李四。
  而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时的那只香炉,究竟摆在房间的哪个位置。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而能记得这般往事的人,都已死的死,散的散。
  墨燃又怎会不明白薛正雍此时的感受。
  “有时候忽然想到年少时的一句笑话,不自觉地说出口,却发觉能明白这句笑话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薛正雍又喝一口酒,低头笑。
  “你爹啊,以前那些同袍啊……你师尊啊……”
  他碎光流淌,问:“燃儿,你知道这座峰峦为什么叫啊啊啊吗?”
  墨燃明白他要说什么,但他眼下正是心烦意乱,并不愿意再听薛正雍讲起亡父之事,因此开口:“知道。伯父在这里哭过。”
  “啊……”薛正雍一愣,缓缓眨了眨眼,尾梢一道深痕,“是你伯母告诉你的?”
  “嗯。”
  薛正雍擦擦眼泪,深吸口气:“好、好,那你知道,伯父想跟你说的是,难受的话你就哭好了,没关系。男儿有泪为君弹,不丢人。”
  墨燃却不曾流泪,或许是因为两世趟过,心硬如铁,比起师昧故去时的撕心裂肺,眼下的自己是那样平静。平静到他甚至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自己竟薄凉至此。
  饮完酒,枯坐一会儿,薛正雍起身,不知是因为跪久了腿有些麻,还是喝多了略显蹒跚。
  他宽大的手拍在墨燃肩上:“天裂虽补了,但幕后的人是谁,却还没揪出来。或许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又或许很快就有第二场大战。燃儿,差不多就下山去吃些东西吧,莫要饿坏了身子。”
  他说罢,转身行远去。
  此时正值夜晚,霜天殿外一轮残月高悬,薛正雍踏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提半壶浊酒,破锣般的粗噶嗓音起了个调,唱的是蜀中一曲短歌。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总角藏酿桂树下,对饮面朽鬓已斑。天光梦碎众行远,弃我老身浊泪含。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终是和前世不一样,死去的不是师昧,是楚晚宁,因此薛正雍会有更多的感慨。
  墨燃背对着霜天殿洞开的大门,听着那沙哑的喉咙悠长呼喝,男儿铿锵,却道凄凉。曲声像是兀鹰渐渐行远,最终被风雪吞没。
  天地皓然,月高人渺,什么都被冲刷得很淡很淡,唯剩一句,往复回寰。
  “弃我老身浊泪含……弃我老身浊泪含……”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才缓步下了霜天殿。
  伯父说的没错,天裂虽补,事情却未必就此停息。楚晚宁已经不在了,若再有一次鏖战,当剩他自行抗御。
  来到孟婆堂,时辰已迟,除了煮宵夜的老妪,什么人没有。
  墨燃要了一碗小面,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起来。面是麻辣的,吃进胃里很暖,他在狼吞虎咽间抬头,氤氲四散的热气里,孟婆堂灯火昏暗,影像模糊。
  恍惚想起上辈子师昧死后,他远比现在任性,三天三夜不肯离去,亦未曾进食。
  后来终于被劝得离开霜天殿,去吃些东西,却在厨房里瞧见楚晚宁忙碌的背影。那个人手脚笨拙地在擀着面皮,和着馅料,案几上搁着面粉和清水,还有整整齐齐码好的几排抄手。
  “哐当”。
  案几上的东西被一扫而下,那暴虐的声音隔着滚滚前尘传来。令如今的墨燃举箸难投,食不下咽。
  他那时候觉得楚晚宁是在嘲讽他,是不怀好意地要刺痛他。
  但是此刻想来,也许楚晚宁那时,真的只是想代已经死去的师昧,再为他煮一碗抄手而已。
  “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字字锥心。
  他不愿再想,他吃着他的面。
  可是又怎由得他呢,回忆不会轻饶了他。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楚晚宁的脸,无喜无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时候的每一个细节。
  想起手指尖上的一丝轻颤,脸颊边的一点面粉屑。
  想起饱满雪白的抄手滚了满地。
  想起楚晚宁垂下眼帘,俯身慢慢将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捡起来,再亲手倒掉。
  亲手倒掉。
  豌杂小面还剩大半碗。
  墨燃却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面碗推开,逃也似的离开这个会把他逼疯的地方。他在死生之巅夺路狂奔,像要把这十余年的误会都甩在身后,像要追回这荒唐的滚滚岁月,追上当年那个独自离开孟婆堂的男人。
  追上他,说一句,“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墨燃在黑夜里毫无章序地跑着,跑着……可哪里都有楚晚宁破碎的身影。善恶台,教他识字,练剑。奈何桥,与他举伞,同行。青天殿,受尽杖责,独自行远。
  他在夜里越来越凄惶,越来越无助。
  骤然之间,跑至一开朗处,忽觉云开雾霁,明月高悬。
  墨燃喘息着停下脚步。
  通天塔……
  他前世死去的地方,他与楚晚宁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心如擂鼓,眼里马乱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闪不得,最后逼至这里。
  月白风清处,与君初见时。
  墨燃终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逃出生天,他这辈子,都注定是要欠了楚晚宁。
  他缓缓走上台阶,走到那株兀自风流的海棠花树下。伸出手,抚过干枯的树疖,硬邦邦像心头的茧。
  此时距楚晚宁身死,已近过了三天。
  墨燃仰头,忽看到花树温柔,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师尊,师尊……”他哽咽着喃喃,口中反复的,是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句话,“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
  可是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重生之后的墨燃虽是少年身形,壳子里载着的却是三十二岁踏仙君的魂灵,他看过了太多生死,尝遍了人间酸甜,是以复活以来,他心中的喜怒哀乐表露的并不那么真挚鲜明,总像是有一层假面覆着。
  可这一刻,他脸上忽然流露出这样的迷茫与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纯粹的、青涩的。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像个失去了师尊的平凡少年,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犬。
  他说,你理理我。你理理我……
  但,回应他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而当年海棠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他,哪怕最后一眼了。


【第99章】 师尊的第三把武器

  这天晚上,墨燃是倚着海棠树睡着的。
  死生之巅有许多地方,都有楚晚宁生活过的痕迹,若要凭吊,去红莲水榭再好不过,但他却唯有靠着这棵花树,心才不那么疼,才能感知到一点点人间的气息。
  曾经他以为,拜楚晚宁为师,是自己莫大的不幸,这一拜,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墨微雨,而是站在繁花荼蘼里,低头兀自沉思的楚晚宁。
  “仙君,仙君,你理理我。”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师尊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这样子的,或许有些许字句偏差,时间太久了,他记得不再那样清楚。
  但他却能清晰地回想起楚晚宁抬起睫毛时,那一张茫然和微愕的脸庞。
  眉眼间,瞧上去很温柔。
  如今墨燃躺在花树下,他想,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到择师的那一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缠着楚晚宁,让他收自己为徒。
  因为那瞬间的抬眸,要送上的代价,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纠葛,是楚晚宁的性命。
  两辈子了。他都毁在自己手里。两辈子了……
  他喉头攒动,哽咽着闭上眼睛,他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浅浅睡去。
  然后,重生以来他从不敢轻易触碰的那段回忆,在睡梦中挣开枷锁,举着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时的自己已经登顶人极,楚晚宁也早已被废了灵核,软禁深宫不得自由。
  可接连遭受了几次暗杀,最后一次暗杀甚至是薛蒙和梅含雪二人联手的,墨燃虽因法力强悍,没有命殒当场,但也受了重伤,在宫闱里养了足足一月有余,这才恢复了精力。
  蜀中多雨,那段时日,更是淅淅沥沥终日不停。
  墨燃披着厚重的锦袍,玉色五指捏着袍襟,站在廊庑下看着外头天色晦暗,脸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癫狂,他不吭声,但谁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长了一张极英俊的脸,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阴沉暴虐的,没有半点温情。
  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这种阴沉就越明显。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说:“来了?”
  “你要去灭昆仑踏雪宫?”楚晚宁的声音在大殿内幽幽响起。
  墨燃说:“是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不会再去伤及薛蒙性命。”
  墨燃心平气和道:“师尊前来,也不问问我伤势如何,站在这里吹着风冷不冷,就只关心我杀谁不杀谁吗?”
  “墨微雨,我来是为告诉你,莫要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呵,后悔?该后悔的人是师尊你吧,当年我屠儒风门,你与我生死一战,灵核粉碎,如今我要屠踏雪宫,你已与凡人无异,连和我对决的能力都不再有,你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多管闲事?”
  墨燃说完,侧过脸,回头看,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眼底闪动着精光,“楚晚宁,你如今废人一个,还能拿什么来阻止我?”
  或许是因为真的一无所有了,楚晚宁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顺着屋瓦房梁漏下。
  楚晚宁最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声说了一句话:“别去。”
  黑袍翻飞,墨燃转过身来。
  他的身后是铅灰色的天,是凄风楚雨,他看着殿内的楚晚宁,然后说:“为什么不去?我给过薛蒙机会,那一年你为了他甘愿在我身下雌伏,我守了承诺,要了你的人,放了他性命——如今是他要杀我,你倒说说,我凭什么不去?”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墨燃冷笑一声,“训斥我啊,辱骂我啊,楚晚宁,你不是很能耐吗?我知道,薛蒙是你的心头肉,是你最得意的门徒,你觉得他是赤子之心,我就是他鞋底的一块烂泥。”
  “够了。”楚晚宁脸色苍白,眉心紧蹙,似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不够!怎么够?”墨燃见状,心中残忍的快意愈胜,暴怒、狂喜、仇恨、嫉妒,诸般激烈的情感如同烈火烹油,煎熬着他的内心。
  他眼睛极亮,透着精光,他来回踱步。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楚晚宁,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我要杀了他,把他的皮剥下来踩在脚下,拿他的头骨载酒喝!我要掏去他的肝肠,剁碎了他的血肉去炖汤!你拦不住我!——楚晚宁,你拦不住我!”
  他眼睛熏着红,越说越痛快,几乎是丧心病狂。
  忽然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疯够了吗!”
  楚晚宁的脸离得那么近,他看到对方的睫毛在颤抖,眼底有泪光。
  “墨燃……你醒醒吧,你醒醒……”
  “我醒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却令他越发痴狂,他瞪着楚晚宁的面容,忽然怒焰滔天,“我醒着呢!睡的人是你!你是瞎吗?”
  他一把推开对方,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下面洇着血色的纱布。
  “你是瞎吗楚晚宁!”他怒吼着,戳着自己的胸襟,又觉得不够,竟发了狠一把将那纱布撕扯下来,掀起一片模糊血肉……
  “这是谁做的?你的好徒弟!薛蒙!他的龙城再偏一点我就死了!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放过他!”
  “在你眼里只有他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对不对?!”恨生之下,墨燃猛地抓起楚晚宁的手,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贴,“你不是要阻止我吗?好,我给你机会,把我的心掏出来啊!——楚晚宁,你他妈的有本事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啊!!”
  “……”楚晚宁的指尖在颤抖,那么冰,那么冷。
  墨燃盯着他,狂怒的,暴戾的,脖颈的青筋都在不住颤抖。
  他嘶哑道:“你掏啊。”
  外面大雨瓢泼,敲在瓦上檐间,忐忐忑忑如痴如狂。
  死寂。
  谁都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终于松开了楚晚宁的手,低低地喘着气,沉声道:“薛子明和梅含雪的性命,我要定了。”
  “……”
  “你恨我吧,师尊。”墨燃说道,“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都回不了头,那就黑灯瞎火地走下去吧。黄泉路上,我多拖些故人作伴。”
  那天,楚晚宁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背影,最后说了一句话。
  他说:“墨燃,若是你毁去踏雪宫,杀了薛蒙,我便也会死在你跟前,我没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了,但我至少可以选择死。”
  墨燃听了,顿了顿,然后侧过半张英俊的脸,在昏沉风雨里,展颜一笑。
  “有本座在,你死不了。”
  “……”
  “你鲜血流尽我都能把你从阎罗殿里捞回来,你这辈子就算再恶心我,也得和我过下去。”墨燃的癫狂释放之后,脸上渐渐恢复了平素沉冷杀伐的从容,他说,“我的好师尊,你就乖乖待在死生之巅,待我捉了薛蒙回来,我让他好好看看,他日夜牵挂的天神,如今在我身下是什么淫荡模样。好歹同门一场,我总该让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楚宗师终究还是楚宗师。
  一个月后,墨燃兑现了自己说过的豪言,他傲立于昆仑山巅,天池湖前。梅含雪和薛蒙已被他擒住,束之冰柱上,而后以珍珑棋局控去踏雪宫千人神智,让他们在梅、薛二人眼前自相屠戮残杀。
  洁白巍峨的雪山霎时间染作霞红,血染红了天池,浸透了山峦。
  墨燃好整以暇地坐在踏雪宫的宫门前,一边吃着仆从递上的葡萄,一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景象。
  他问目光近乎失焦的薛蒙,他说:“萌萌,好不好看?”
  “……”薛蒙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已丧失了听觉。
  墨燃对此很满意,便笑得愈发亲昵,他又问:“堂哥给你瞧的表演,你喜不喜欢?”
  “……你放过踏雪宫。”
  忽然听得这样微弱的呢喃,墨燃眨眨眼,问道,“什么?”
  “你放过踏雪宫。”薛蒙一向灼灼的双目再也没有了光亮,“放过他们,放过梅含雪……那次暗杀,要你命的人是我,你杀了我吧,别诛连他人。”
  墨燃失笑:“你在与我谈条件吗?”
  “不是。”薛蒙空洞地睁着双目,他说,“我是在求你。”
  天之骄子说,我是在求你。
  心中的恶魔被猛地取悦了,墨燃眼中发着光彩,似是来了兴趣,他捏住薛蒙的下巴,迫使对方仰头看着自己,正欲说些什么,忽见得天边亮起一从碧色光华。
  “怎么回事?”
  他带来的随扈还没来得及作答,就瞧见崔嵬雪峰上方,一道华光四溢的法阵绵延数千里,将整个昆仑山都覆盖在其中。
  法阵上方,楚晚宁白衣如雪,衣袂飘飞,立于云端。
  他面前悬着一把形状奇异的古琴,通体乌黑,琴尾上扬翻卷,散开繁茂枝叶,上头海棠泣露,光华流散。
  ——楚晚宁的第三把神武,“九歌”。


【第100章】 师尊的最后一句话

  墨燃悚然。
  他此生只见过楚晚宁的九歌一次,便是生死对决那一回,楚晚宁召唤出了古琴九歌,琴声裂帛破空,纤音入云。
  被珍珑棋局操控的活人精怪,异兽飞禽,便在九歌琴声中被召回神识,一曲长歌,大乱了墨燃百万棋子雄兵。
  可召唤神武需要调动灵核,需要消耗大量灵力。
  楚晚宁连他惯用的天问都已经无法唤回了,又怎么能突然召唤出比天问还要强悍的“九歌”?
  天池之上的那一场恶战,声势并不亚于当年的师徒殊死对决。
  但墨燃却记不太清那么多细节了,这场血战后,他的身边,终于不再剩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其实,到前世墨燃身死,他也没有明白为何楚晚宁可以用自己的魂魄之力召唤出九歌。这是任何神武与主人都不会有的牵绊,但是楚晚宁做到了。
  那一天,墨燃所制的珍珑棋子在琴声中纷纷碎裂成灰,九歌之力比他多年前初次见过的更为纯粹强悍,强悍到令他甚至怀疑楚晚宁的灵核根本没有破碎,那么多年,都是楚晚宁在装,在忍辱负重,要一血前耻。
  他后来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如果楚晚宁真的是装的,那么或许事情还不会走到那最后一步。那该多好。
  九歌摧毁了墨燃的禁术,让沦丧在互相厮杀中的修士们猛然惊醒,甚至击碎了禁锢着薛蒙和梅含雪的法咒冰柱。
  墨燃掠至云端,衣袍猎猎,眼中震怒与喜悦并生,他想看看楚晚宁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惊骇的招式不曾使出。
  他踩在结界上端,走近了,站在楚晚宁跟前。
  他看到那双苍白修长的手缓了下来,抚过九歌琴弦,琴声停了。
  楚晚宁抬起头,脸色白的像是阳光映照下的冰雪。
  他说:“墨燃。你过来。”
  鬼使神差的,他就朝他走过去。
  楚晚宁指端轻动,几缕碧色华光朝着墨燃翻飞而去,涌到他心口,墨燃猝然吃惊,原以为楚晚宁要杀自己。
  但那光华不痛不痒,在他胸前萦绕着,缓缓渗入皮肤肌理,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薛蒙伤你的那一剑,我替你疗了。”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放过他吧,墨燃,若是他也不在了,你以后想找个人说说往事,还能找谁呢……”
  墨燃还未及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脚底强悍的结界便陡然消失了,与之一同不见的还有楚晚宁召唤出的九歌古琴。
  他立即抬手唤来陌刀不归,这才在云端立住,只是楚晚宁却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凋零,好像方才那一曲,已耗尽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后力气。
  “晚宁!”
  他蓦然色变,御剑长掠而下,在那人将要坠入冰冷的天池之前,将他抢在了怀里。
  “楚晚宁!你——你……”
  楚晚宁闭着眼眸,口鼻,双目,耳朵里不住有鲜血淌出。
  尊严于他而言极是重要,哪怕囚于巫山殿,也依旧是脊梁不弯,极少会让自己显出难堪模样,但是眼下他却七窍流血,素来清正修雅的容姿显得那样狼狈,那样失态。
  楚晚宁咽下一口血沫,嘶哑道:“你说……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你师尊,我若是决心要走,你便是拦……也是拦不住的……”
  “……师尊……师尊……”墨燃看着他,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间,头皮发麻,竟是无措地如此喊道。
  楚晚宁笑了起来,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苟活着,是怀有一丝不甘,总想着,想着要再陪你几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
  墨燃发着抖,捧着怀里的人,他忽然觉得很害怕。
  害怕。
  这种情绪十多年都不属于他,如今陡然袭来,摧枯拉朽,几乎挖了他的心。
  “如今却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许能换你……不再为恶……”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痛极。强行召出九歌,让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负荷,脏腑又有哪处碎裂了,大口的血涌出来,墨燃抱着他落在了天池边,神色疯狂隐痛,不断地往他胸口送着灵力。
  可是那雄浑的力道到了楚晚宁身上,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搂着怀里的人,死死地搂着,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把灵流分给他。
  “没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后召来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便就请你……放过……”
  放过谁?
  薛蒙,梅含雪?
  昆仑踏雪宫,还是整个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过他们!只要楚晚宁活下去,只要这个自己恨极了的人,不要就这样死去。
  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又似是亲昵,在墨燃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点。
  他说:“就请你……放过……放过你自己……”
  墨燃脸上的狰狞,便在这瞬息间凝冻住了。
  放过谁……
  他在死前,记挂着的是谁?
  放过……你自己……
  他是这样说的吗?
  踏仙君抱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剧痛,又好像心满意足。
  “放过我自己?你的遗愿,是让我放过我自己?”
  墨燃喃喃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狞动的烈火,穿透了云霄,烧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神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过我自己?楚晚宁,你比我疯!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
  整个昆仑山颠都回荡着他呕哑嘲哳的惨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宁在墨燃疯狂的笑声中,咽下血沫,他如果还有力气,神情当是极痛苦的,可是他连皱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双凤目……那双曾经或是锋利,或是决绝,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凤目,载着满池悲凉。
  纯澈如天池雪,朦胧如瓦上霜。
  楚晚宁的眸子渐渐失焦,渐渐涣散,那双曾经精华璀璨,明锐如电的眼睛,渐渐的什么也瞧不真切。
  他最后轻声对墨燃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
  “……”
  “墨燃,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没有教好你,是我说你质劣难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宁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张看墨燃的面庞,他睁着眸子,他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
  楚晚宁哭了,他说:“但你……便真的那么恨我……到最后……连片刻安宁,都不愿给我吗……”
  “墨燃……墨燃……别再这样了,你醒醒,回头吧……你回头吧……”
  你醒醒……
  他让他醒一醒,可自己,却茫然地睁着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楚晚宁就这样死去。
  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自己的师尊,自己恨极了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躺在他怀里,在鲜血浸染的天山天池边。一点一点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宁脸上都是血,墨燃低头看了一会儿,抬起袖子,胡乱地要擦干净。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张原本清冷洁净的脸庞就越污脏。墨燃抿着嘴唇发了狠,用力擦拭着。却得到了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终于不笑了。
  他合上眼帘,轻声说:“这次是你赢了,楚晚宁。我阻不了你死。”
  顿了顿,他复有睁开眸子,那里头看似深黑沉冷,却烧着大深渊的火光。
  他说:“但是,你也太小看了我。你不想活了,我拦不住,但我若要你不死,你也同样拦不住我。”
  墨燃没有宣布楚晚宁的生死,他把人带回了死生之巅。
  彼时他已有了通天的法术,可以保尸身永远不枯不朽——他就把楚晚宁的躯体存置于红莲水榭,他逼楚晚宁这样“活着”。
  要他承认他杀了世上最后一个挂念着他的人,太难了。
  只要楚晚宁的肉身一日不成灰烬,只要他还能每天瞧见他的样子。他就可以觉得楚晚宁没有死。
  他那疯狂的恨也好,扭曲的爱也罢,就都还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可以寄托的地方。
  踏仙君,终于彻头彻尾地疯魔了。
  楚晚宁走后,他每天都会前往红莲水榭看他的尸首,最初一段日子,他眼眶闪着恶毒的光泽,在那尸体前,不住地唾骂,他说:“楚晚宁,你活该。”
  “你渡尽天下人唯独不渡我,你伪善。”
  “你算什么师父?我当初瞎了眼才拜了你为师!混账!”
  再后来,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怎么睡这么久?什么时候醒?”
  “薛蒙我已经放过了,你也差不多可以了,给我起来。”
  每次说这种话,他身边的仆从都会觉得他是失去理智了,疯了。
  他的妻子宋秋桐也觉得他是疯了。她很害怕,所以趁着一次难得的欢好过后,她在他枕边对他说:“阿燃,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难过,但你……”
  “谁难过?”
  “……”
  宋秋桐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些年在墨燃身边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见他脸色不善,立刻住嘴,垂眸道:“是妾身言错。”
  “别啊。”墨燃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她,他眯起了眼睛,“你把话都吐出来了,吞下去做什么?你告诉我,谁难过?”
  “陛下……”
  墨燃的黑眸子里积压着雷霆,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掐住宋秋桐纤细的脖子,把方才还在与自己缠绵的女人单手拎起,甩下床榻。
  他面目豹变,好一张狠辣的豺狼虎豹的脸。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谁死了?谁又要复生?”墨燃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那么狠,那么用力,“没有人死,没有人要活,更没有人难过!”
  宋秋桐嘴唇颤抖,想要挣扎,可她才刚说出“红莲水榭……”这半截话语,墨燃便双目赤红,暴怒而起。
  “红莲水榭只有一个昏睡的楚晚宁,你想说什么!你想提点本座些什么!孽畜!”
  宋秋桐见他盛怒失去束缚,心中栗然,不知再这样下去墨燃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便下赌注一般豁了出去,拔高声音道:“陛下,红莲水榭里躺着的终是故去之人,你终日沉湎于此,妾身……妾身怎能不忧心?”
  她说的巧妙,为了不让墨燃怪罪,最后还将自己的一腔私欲,说做是对墨燃的关切。
  墨燃盯着她,呼吸渐渐稳下来,似乎是多少听了些进去,不再朝她怒喝。
  他缓了一会儿,说:“倒让你挂怀了。”
  宋秋桐松了口气,道:“妾身为求陛下安康,自是可以不顾生死。陛下情深,但也不应当如此意志消沉。”
  “那你说本座又当如何?”
  “妾身多言,都是为了陛下好。依妾身看来,着日将楚……楚宗师落葬了吧……他人已不在了,躯壳这样空留着,只会教陛下观之更痛。”
  “还有呢?你言之未尽,不如今日都说出来。”
  宋秋桐见他神色渐缓,心中稍宽。
  她放下半卷眼帘,微微侧过头,她知道自己这个模样与师明净最像。
  她笃信师明净是墨微雨的软肋,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精细地修饰模仿着师明净的容貌细节,却总挑不起墨燃的兴趣。
  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虽喜爱自己陪着,但成亲以来除非是极苦闷,或是喝醉,他才可能碰自己。宋秋桐觉得或许是因为墨燃并不那么喜爱女色,总之与师明净显然没有关系。
  别说是她,整个死生之巅都清楚那个多年前死去的男人,才是踏仙帝君的挚爱。
  楚晚宁算什么。宋秋桐想,那不过是个踏仙君用来发泄爱欲的玩物,操都操腻了的男人。虽说楚晚宁用性命换来了死后墨微雨的坐立难安,日夜沉念,但她明白这不过是一时的愧疚,一时的不习惯。
  她自信凭着像极了师明净的一张脸,红莲水榭里那个活死人,就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但墨燃不能再这样痴狂下去,如今天下纷乱,兵戈四起,她恐跟错了主,若是墨燃大势去了,她如今不再青春年少,大约是再也找不到可以攀附的通天树木。因此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墨燃重新振作精神,别再这般疯魔。
  所以她想了想,权衡利弊,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楚宗师走后,也再无人配的上红莲水榭了。”
  墨燃道:“不错。你接着说。”
  “妾身想,既然如此,陛下去到水榭里,只会触景生情,不如……”
  “不如?”墨燃眯起眼睛。
  “不如将红莲水榭就此封去了吧。一榭只住一主,也算是佳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