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本座又见到了那家伙
楚晚宁向来不是那种循循然善诱人的师父,墨燃也不是五六岁的开蒙稚子,问出这种耍宝问题,楚晚宁根本懒得搭理他,垂眸冷然不语。
他抛出去的海棠花施加了疾风咒,很快便将整个桃花源探查了一番。不消片刻,一张金色的符咒从天而降,落在他手中。
“始祖深渊?”
始祖深渊就是那个每日都会有怒枭窜出、修士赶着去拔毛的地方。羽民先前说,那深渊地下是无尽的赤焰真火,除了自古以来生活在深渊中的那些怒枭,无论谁失足掉落,都会被熔得连渣都不剩下。
楚晚宁在自己和墨燃身上施了一层结界,以隐匿踪迹,不让羽民觉察。
两人到了始祖深渊,见里面深不见底,透着诡谲红光,崖壁上密密麻麻栖宿着成千上万的异鸟,这时这些鸟兽都在沉睡,一个个脑袋埋进翅膀里,远看就成了无数密集的小点。
按楚晚宁的意思,若是珍珑棋局就设在深渊内,那么羽民说的什么烈火,什么掉进去就会烧得连灰都不剩下,就应该全是编出来的。
“可怎么确定这下面的火不会把人烧死?”墨燃盯着底下蛰伏着的幽光,喃喃道,“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真的。”
“先丢个东西下去。”
“那我去打只兔子。”
“不必。”楚晚宁起身飞掠,白衣招展间已远在旁边的桃林之中,不消片刻,他宛如九天谪仙般飘然落回原处,手中多了一枝桃花。
墨燃明白了,桃花自然是比兔子更加娇嫩,若是这桃花能承受住所谓的“烈焰”,活人进去显然是毫无危险可言的。
楚晚宁指尖抚过桃枝,默念咒诀,只见灼灼夭桃瞬间被一层柔和的晶莹蓝光所笼罩,他点了点深渊,低声道:“去吧。”
桃花慢慢飘落,一尺,两尺,十尺,百尺。
花枝的影子是早已瞧不见了,但楚晚宁施的法咒可以让他感知到桃花的情况,他阖着双目,过了一会儿,睫毛簌簌重新舒开眼眸。
“桃花无恙,可行。”
既然楚晚宁如此肯定,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墨燃立刻与他一同飞身掠至始祖深渊,两人身法都不差,十分顺利地就一路来到了最底部。在看清大深渊底下的光景时,纵使心理早有准备,墨燃依旧感到一阵恶寒。
他知道深渊内的红光究竟是什么了。
只见得大深渊内部,密密实实地杵着几千个木架,每个木架上都吊着一个羽民,那些羽民浑身赤裸,姣好的胴体鲜血淋漓。他们每个人嘴里都塞着一只散发着刺目红光的凌迟果。几千道红光汇聚在一起,从上面往下看,很容易相信这就是深渊底下的赤焰真火。
楚晚宁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博闻广识,自然知道这种红色果实是修真界人人谈之色变的禁果,把它含在将死之人的口中,就可以将最后一口气延长三百六十五天。
也就是说,明明瞬间就可以解脱的人,却要经历极其漫长的死亡,原本一眨眼的心脏猝停,会变成无休无止的折磨,是谓凌迟。
墨燃盯着那丛林般层层叠叠的羽民活死人,喃喃道:“……锁魂阵。”
以活物作为人柱,将怨气禁困其中,纵使珍珑棋局中困了成千上万的死魂灵,也半点气息都不会漏出去!
难怪他百般探查,却连一点点珍珑棋局的禁术怨气都觉察不到。
墨燃不禁愈发栗然,他在想,上次在金成池的那个假勾陈,和桃花源的幕后黑手是同一个人吗?
从金成池的经历看来,假勾陈仅仅能使用珍珑棋局简单地操控水底精魅,应该只学了些皮毛而已,但这次桃花源外头遍布的假羽民,除了头脑蠢笨,情智不高,和本尊已毫无区别,甚至还能施展羽民法术,这禁术的水准完全堪称中上流,难道假勾陈竟然精进得如此迅猛?
楚晚宁来到锁魂阵的正中央,那里矗着一根晶石磨成的石柱。
石柱上面也绑缚着一个羽民,只不过这个羽民已经死了,她嘴里含着的凌迟果早已萎缩,身体也开始腐烂。不过从她身上披着的明黄色金丝绣凤袍、还有她眉心呈星芒状的咒印,可以看出来她先前的身份。
“这是……”
墨燃惊道:“这是真正的羽民上仙!”
“不错。”楚晚宁望着那举目难尽的人柱阵,薄唇轻启,“这里被抓来做锁魂阵的羽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是羽民上仙还活着,又怎能忍受如此血海深仇。更何况方才我与外面的那个上仙交手,却觉得她实力不如彩蝶镇的鬼司仪。若我没有猜错……只怕桃花源的羽民早已被灭族,外面那些都是受了珍珑棋局掌控的走尸。”
“!”果然如此!楚晚宁想的和他不谋而合!墨燃大惊之下,返身就要回去。楚晚宁宽袖一挥,拦住了他。
“你去哪儿?”
“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伯父他们,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危险了。”
“莫要轻举妄动。”楚晚宁摇了摇头,“如今人在暗处,我在明处。桃花源内修士众多,我们并不知道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贸然行事只会让情况变得更棘手。”
“嘻嘻。好久不见,楚宗师还是那么谨慎呀。”
一声轻笑带着几丝俏皮,自半空中传来,却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始祖深渊。两人色变抬头,一个血肉模糊的羽民幼童晃荡着双腿,坐在崖壁探出的一根树枝上。见他们回头,这死去的孩童歪过脑袋,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珠子轱辘转了几圈,嘴角露出了灿笑。
墨燃惊道:“珍珑棋局!”
楚晚宁暗骂一声,阴沉道:“又是一枚白子。”
“嘻嘻嘻,对呀,就是一枚白子嘛。”那羽民小孩瘆然抚掌道,“不然你们以为我会用真身守在这里吗?我又不傻。”
墨燃道:“你果然就是金成湖那个假勾陈!你这个疯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嘻嘻,你算什么,区区一个筑基小修,也配质问于我?叫你师父来问。”
“你——!”
楚晚宁广袖轻挥,伸出纤长手指,摁住气得头顶冒烟儿的墨燃。抬起眼帘,他冷声问道:“阁下所谋,究竟何为?”
那羽民晃荡着双腿,明明已是个死人了,却因为受到禁术操控,像是牵线木偶一样不住做出各种花样。
“我谋的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楚晚宁声音更凉:“那阁下为何几次三番要取我徒儿性命?”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凑巧要你小徒弟的灵核来完成呀。”孩童笑眯眯地说,“千怪万怪,怪他灵核奇佳。甚至比宗师你都要好得多。在金成湖我就知道,他是绝妙的木灵精华,若非如此,恐怕我更中意的还是宗师你呢。”
他讲话油腻腻的,如此稚嫩的嗓音,言语间却又是成人腔调,不由地令墨燃大为恶心,怒道:“我要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你抓住,就他妈立刻自爆灵核,你想都别想碰我!”
“我也没想碰你呀。”小孩子还是那副气死人的甜蜜腔调,“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追着你跑。世间男子均爱美人,你师尊长的比你好看,我更乐意碰他。”
“你!!!”墨燃毛都要炸了,“就你个连面都不敢露,整天拿白子当傀儡的丑东西,你也配碰我师尊?”
但那小孩子白了他一眼,似乎压根懒得再搭理他,扭头又盯向楚晚宁:“楚宗师,当初在金成湖,我就劝宗师莫要再追查下去。但宗师偏偏不听,叫我好心痛呢。”
“既然我已知晓此事,哪怕阁下不再对墨燃下手,我亦会究查到底,决不姑息。”
“噗,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小孩沉默一会儿,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大宗师,都这么一根筋?……好,既然楚宗师不听劝,那就走着瞧吧,我其实也想看看是你的天问厉害呢,还是我的禁术强悍。”
楚晚宁剑眉怒竖,阴沉道:“阁下所图,当真非要滥杀无辜至此吗?”
“天下之人皆如淮南之枳。”
“何意?”
“酸呀。”小孩子咯咯笑了起来,“酸死了,这些死鬼烂人,一个个酸的很,让我讨厌,恨不能捏扁了,统统踩烂掉。”
墨燃:“……”
楚晚宁声音里满是杀气:“阁下当真,无药可救。”
“宗师觉得我无药可救,我还觉得宗师无法可医呢。原本道义就不同,何必纠结于此。”小孩摇头晃脑道,“宗师就当是与我在下一盘棋,金成湖那一局算你赢,桃花源这一局,宗师既已找到了始祖深渊,见到了我这枚白子,我也是黔驴技穷,得不到你身边的小徒弟啦,自然还是算你赢。”
他顿了顿,眼睛倏忽眯了起来,明明是在笑,却挤出了更多血浆。
“不过,你可得护好他了,我倒想看看,宗师能护得他一时,但能不能护他一辈子。”
“……”
“至于这始祖深渊下的秘密,二位最好还是不要走漏。”小孩子说着,指尖不知何时捻出了一枚金红相间的羽翼。
墨燃愕然道:“这是桃花源充当货币的金羽?”
“不错。”他微笑道,“此种金羽已散布在桃花源各处,若是二位保守秘密,自行离去。桃源中各位便就可安然无恙,但若两位不乖,要把我的行迹公之于众,这些羽毛上附了羽民怨气,虽不能要了那些修士的命,但也能散掉他们大半修为。”
墨燃震怒道:“你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
“那不然呢?”孩童惊奇道,“难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愚蠢粗暴?”
墨燃:“……”
真、真的气死他了!!他承认他做事是不太会绕弯子,也不懂那么多进退算计的道理,可被这小畜牲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他就很想召出见鬼呼这畜牲一脸,让对方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愚蠢粗暴。
“楚宗师,说与不说,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就算他们知道真相,但届时修为大损,恐怕也不会感激楚宗师除魔卫道。”
楚晚宁冷冷道:“你方才也偷听到了,我原就不打算现在惊扰他们。”
“现在?哈哈,看来宗师原是打算以后说出去的,不过,以后说也没有用啦。”小孩子笑嘻嘻道,“等这批修士一走,桃花源就将和金成湖一样被我彻底毁灭。到时候死无对证,你看谁信你。”
楚晚宁目光冰凉:“阁下如此行径,又有何颜面,说墨燃粗暴愚昧。”
那孩童毫不在意楚晚宁的冷嘲,起身原地转了几个圈,脚下忽然腾出一捧火焰,慢慢地把皮肉骨血焚烧掉。
“等你抓到我,再对我说这句话吧。楚宗师,我敬你是个君子,今日且最后提点你一句,莫要再插手,你要不听呀,咱们……就总还是会再见的……”
轰的一声,火焰蓦然腾空爆裂。
那个充作傀儡的羽民小孩焚尽了,天空中掉落一粒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在地上滚了两下,停住了。
许久死寂。
“……”墨燃知道那幕后的神秘人所言不虚,但又实在不甘心,问道,“师尊,真的就这么走吗?可有别的主意?”
“谨慎为上,先离开桃花源。”楚晚宁脸色也不好看,郁忱道,“既然那个人费劲心机做了锁魂阵,为的就是不让别人探查出他在操控珍珑棋局,便至少能说明他暂时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尊主那边我会传音于他,让他设法带薛蒙和师昧尽快离开,不要打草惊蛇。至于你……”
楚晚宁顿了顿,继续道:“金成湖和桃花源两次事件,他都是冲着你来的。此番他设计栽赃于你,便是希望能让你陷入孤立无援。这件事你权且不用管,尊主是一派之主,由他出面调停再好不过。”
“那我能干什么?”墨燃说道,“总不能把事儿都推给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做吧。”
“你此时逞什么能耐?那个神秘人目的很明确,金成池的神木倒伏之后,他一直在寻找用来替代的精华灵体。你是木灵精华,最为合适,但若是一直得不到你,他也当会退而求其次,去寻其他替代的上品灵体。”楚晚宁顿了顿,说道,“要是被他找到了,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须得阻止他。”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师尊,精华灵体又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找到的,他就算想要找替代者,也必须得……”
墨燃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倏忽抬起头,一双丝缎般柔黑的眼眸瞪着楚晚宁,半晌道:“那个小畜牲想要探得谁是精华灵体,就得前往每个门派探查,而修士不会无故释放自己的灵根,只有在挑选武器或是精炼石的时候,才会以灵根进行感知。所以验测灵体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兜售武器和灵石。我们只需要多观察近日各大山门前的武器市集,就有可能发现那畜牲的踪迹。”
说完这番话后,他见楚晚宁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地又心虚起来。
“呃……我猜的。”
“你猜的不错。”楚晚宁慢悠悠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知道的东西多了些,于是眯起眼睛问,“墨燃。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我能有什么瞒着师尊啊。”话虽这么说,墨燃却连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只觉得楚晚宁那双琉璃般幽淡的眸子,似乎隔着自己那具重生的皮囊,锁住了里面蜷缩着的真实魂灵。
好在楚晚宁静了片刻,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淡淡垂下了眼帘,沉声道:“即日起,你与我一同去暗查各大门派。暂不回死生之巅。”
【第77章】 本座十分尴尬
楚晚宁和墨燃离开了桃花源后,四处打探大小门派的集市何时开,赶了几天路,这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小镇的客栈里落了脚。
自桃源出来,好不容易才得了休息,墨燃早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楚晚宁坐在桌前,拨亮了烛蕊,在明亮起来的暖黄色光晕里细细打量着手中的一只瓷瓶。
那白玉瓷瓶里,装着三十余枚金光粲然的丹丸。
所幸璇玑来的时候,把这瓶药带给了他,不然他还真的不知道该以何身份与墨燃相处。
“这是贪狼新炼的药,大概有三十来颗。”当时在桃源山洞中,璇玑是这样对楚晚宁讲的,“他查阅典籍,改了些配料。一颗能支持你恢复七日正常体态,这瓶药够你用很久了,拿着吧。”
“替我谢过贪狼。”
“不用说谢。”璇玑摆手笑道,“我看贪狼自己脸上绷的严肃,心里指不准有多好奇你的病状。对了,他让我叮嘱你一句,这个丹药药性还不稳定,莫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失效,可记好了。”
楚晚宁正出神想着璇玑说过的话,忽听得客栈的门被笃笃叩响,立刻把瓷瓶收起来,熄灭了青瓷炉内燃着的熏香,这才缓缓道:“进来。”
墨燃刚洗完澡,披着件细葛浴袍,擦拭着一头黑玉般的长发进了楚晚宁的房间。
“……”楚晚宁咳嗽一声,所幸脸上仍是淡淡的,“怎么了?”
“我那个房不好,我不喜欢。师尊,我今晚能凑合在你这里打个地铺吗?”
见墨燃言辞含糊,楚晚宁又不傻,自然觉出蹊跷,问道:“有什么不喜欢的?”
“反、反正就是……就是不好。”说着偷偷瞄了楚晚宁一眼,咕哝道,“隔声太差。”
楚晚宁素来秉性高洁惯了,皱着眉头居然不明白墨燃指的是什么。他径自披了外袍,赤着足来到墨燃房间,墨燃没法儿阻拦,只得跟在他后面。
“虽是简陋了些,但也不至于无法安睡。”楚晚宁站在屋内看了一圈之后,如是责备道,“你怎的如此娇气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声,似乎是什么重物跌落在了地上。
墨燃实在没脸听,趁着事情尚未更糟,上前拉住楚晚宁的袖角央道:“师尊,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楚晚宁蹙起眉:“你这是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墨燃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他整理好措辞,就听得隔壁又传来一阵娇笑:“常公子好讨厌,尽会欺侮人家,嗯啊,别、别这样……啊!”
“嘿嘿,宝贝儿,你胸口的牡丹真漂亮,让我好好闻闻是不是有香味。”
墙板果真是薄得很,连那边衣衫簌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男人粗嘎的喘息声和女子甜腻的嘤咛混杂在一起,简直不堪入耳。
楚晚宁最初居然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双流丽美目蓦地睁大了,紧接着他的脸迅速由白转红,由红变青,最后铁青着脸骂了句:“不知廉耻!”忿然甩袖而去。
“噗。”
墨燃没忍住,低低在他身后笑出了声。所幸楚晚宁十分尴尬,连走路都是同手同脚的,没有听到墨燃的嘲笑。
待到回了房,他默默喝完一盏茶,这才勉强可以故作镇定,对墨燃点了点头:“如此污言秽语确实对修行不利,今晚你便留我这里吧。”
“哦。”其实在桃花源陡然见到楚晚宁出现,而且对方丝毫不疑他,还百般护着他,墨燃便是惊喜的,此时安顿下来,不由得心情大好,烛光下师尊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似乎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墨燃弯起眼睛,盘腿坐在地上,支着下巴仰头望着楚晚宁。
“……你看什么?”
“好久没见到师尊了。想多看看。”少年的嗓音带着盈盈笑意,目光也是温亮的。
仔细瞧来,楚晚宁……真的长得好像夏师弟啊。
楚晚宁瞪他:“有功夫看我,不如去擦擦你的头发,湿漉漉的怎么睡觉。”
“毛巾忘在隔壁啦。”墨燃笑道,“师尊帮帮我?”
“……”
薛蒙以前受过一次伤,胳膊好些日子抬不起来,那段时日他洗了头,都是师尊帮忙擦拭的,师尊擦头发总是很快,因为他可以很好地控制灵力,把手中的巾帕给迅速捂热蒸干。
楚晚宁垂眸看了手脚俱全的墨燃一眼,冷哼道:“没病没痛,我为何要帮你?”但却还是招手让他过来了。
夜间烛火正暖,映照着墨燃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
墨燃坐在床榻上,重生已近一年,正是少年窜个子的时候,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长高了很多,此时与楚晚宁的身高竟也所差无几。
这样的高度,让楚晚宁替他擦起头发来并不方便,于是墨燃就双手向后撑着,矮了矮身子,楚晚宁则立在床边一脸不耐地揉搓着他的长发。
墨燃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窗外偶有三两声蛙鸣。
“师尊。”
“嗯。”
“你知不知道,我在羽民的幻境之内,回到了两百年前的临安,见到了一个叫做楚洵的人。”
擦拭的动作丝毫不停顿:“我怎会知道。”
墨燃揉着鼻子笑了起来:“他和你长得好像哦。”
“……天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的。”墨燃认真道,“他跟你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师尊,你说他会不会是你的先祖啊?”
楚晚宁淡淡道:“也有可能。不过,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有谁说的准。”
“他还有个儿子。”墨燃自顾自道,“长得跟夏师弟也好像,我觉得这事儿太凑巧了,师尊,你说夏师弟会不会是你失散的亲戚?”
“我没有亲人。”
“都说了是失散的嘛……”墨燃嘀咕道,他靠楚晚宁靠的很近,能闻到那令人安心的海棠花淡淡幽香。
真好闻,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楚晚宁身上的气息对他而言似乎总有安定心神的作用,前世他在血雨腥风中归来,唯有把脸埋进师尊的颈间,才能赚取那片刻人世喘息。
无论他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他已对楚晚宁的气息上了瘾,戒也戒不掉。
他闭上了眼睛,在这样熟悉的宁静里,渐渐放空神识,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上辈子,空旷无人的巫山殿里,他杀了人回来,淋了浑身的雨,明明是那样罪孽深重,却反倒湿漉漉得是无家可归的弃犬。
那时候他就坐下来抱着楚晚宁的腰,把脸埋在对方腹部,一遍一遍地要让楚晚宁抚摸他的头发,只有这样才能勉强镇住他趋于疯狂的内心。
那些旧梦明明都已经隔着前尘,往事如海了。可合了眸子,又好像就在昨天。
楚晚宁见这个一直在念叨的家伙不说话了,于是垂下眼帘,看到的是一张在昏黄烛火中沉静的脸。
虽然眉宇间仍有些青葱稚嫩,未脱孩子气,但五官已经长开,能看到那种轮廓分明的英俊。就像是云蒸霞蔚间模糊显露的花骨,带着年轻人要命的新鲜和朝气。
楚晚宁的手微微一顿,心跳似乎快了些许。
鬼使神差的,他轻轻唤了一声:“墨燃。”
“嗯……”
出神的墨燃也含糊地应了,似乎有些疲惫,把脸贴过来,和上辈子一样靠在了楚晚宁腰间。
楚晚宁:“……”
咚。咚。咚。
密集的心跳像是沙场上的战鼓,震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擦拭着墨燃的头发,把最后一点水汽蒸干。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丢了毛巾,顺手再把墨燃额前的几缕碎发捋了捋,沉声说道:“好了。去睡吧。”
墨燃睁开眼睛,黑得发紫的眸子有须臾的恍惚,而后才逐渐变得清明。
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居然惯性地靠了楚晚宁的腰,而楚晚宁竟也没有推开他,不由得猛吃一惊,呆愣愣睁大眼睛的样子,很像一只傻狗。
楚晚宁原本还有些不自在,见他这样,反而忍不住笑了。
墨燃见他居然在笑,虽然笑容浅淡,但确确实实是在笑的,不由地眼睛睁得更圆滚了,他坐直了身子,顶着稍显凌乱的头发,忽然很认真地说:“师尊,你身上有一种香味,很好闻。”
“……”
顿了顿,他忽然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然后他想到了,神情便有些愕然,喃喃道:“好奇怪,夏司逆身上……怎么也有这个味道?”
楚晚宁的脸色倏忽一变。还没等墨燃反应过来,他就把毛巾甩在墨燃头上,直接把人拎着丢下了床,冷声道:“我乏了,滚下去睡觉。”
墨燃冷不防被丢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板上愣了半天,才一骨碌坐起,揉着鼻子,也没生气,老实地起身打地铺去了。
【第78章】 本座的师尊做噩梦了
这天晚上,楚晚宁和墨燃共处一室,墨燃没心没肺,很快就躺在地上睡着了,楚晚宁却不免有些心意飘忽,翻来覆去好久,才勉强睡了过去。
合着眼帘,耳边好像有大风吹雪的呼啸声。
楚晚宁睁开眸子,发现自己正跪在雪地里。
……梦?
可是为何会如此真实,好像在某个时候亲身经历过一样。
这是个隆冬时节,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雍容厚重,自远山寒黛淌来,一路曳入大地肺腑。大雪积了尺许,足以没过脚踝,天寒地冻的,纵使他身上披着大麾,依然敌不过砭骨的寒意。
楚晚宁低头看着天青色的裘衣,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精巧的卷草纹,他觉得这件大氅有些眼熟,但这种熟稔转瞬即逝,很快就捕捉不到了。
“……”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活受罪的梦,楚晚宁准备站起来,可是身体却不像属于自己的,他照旧纹丝不动的跪在地上,直到霜雪落满肩头,睫毛也凝了冰珠,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楚宗师,日头暗了,今夜陛下是不会见您了,咱们还是回吧。”
有个颤巍巍的苍老嗓音在身后响起。
梦里的自己并没有回头,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有人吱嘎吱嘎踩着积雪,打了把伞在他左右。
楚晚宁听到自己说:“多谢刘公。你年岁大了,自己先回水榭歇息吧,我还撑的住。”
“宗师……”
那个苍老的声音还想再说什么,楚晚宁道:“回吧。”
衰微的嗓音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悉悉索索地行了几步,复又折了回来,替楚晚宁掌着伞。
“老奴陪着宗师。”
楚晚宁感到梦境中的自己微微阖了眼眸,不再说话。
他不由得愈发奇怪,这当真是个十分荒诞的梦境。自己和那个老者都说着令人听不懂的对话。
什么“陛下”,什么“刘公”的,不是他熟悉的修真界,倒像是深宫院闱。
他努力试图透过这具躯体,从垂下的眼帘里去张看这个梦里的场景。这里瞧上去似乎像是死生之巅,但是又有些不同。
屋舍大致都还是老样子,只是添了许多奢靡的小物件。院落四周的回廊垂着雪青色绣星辰幔帐,系着瑞兽含珠八角香铃,风一吹叮当作响,细碎铃音似从鸿蒙幽幽淌来。
他面朝着正殿而跪,殿前立着一排侍卫,也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打扮,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人。
天色逐渐大暗了,偏门鱼贯行出一列高髻宫女,她们素手纤纤,将殿庑下一左一右两支青铜立灯点燃,那灯台足有一人高,共九层,每层散开七七四十九盏细枝铜海棠,海棠芯蕊处灯火璀璨,烛光次第散落,犹如天上银河星子熠熠生辉,映得殿前一片辉煌。
点了灯,为首的大宫女瞥了楚晚宁一眼,阴阳怪气地冷笑道:“这大晚上天寒地冻的,弄这么苦情给谁看?陛下和娘娘正享乐着,你就算跪到地老天荒,也没人同情你。”
何其放肆!
楚晚宁活到现在,哪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不由盛怒,然而开了口,声音是自己的声音,但却身不由己地说了另一番话。
“我此番前来,非是为搅他雅兴,实是有要事相谈,还请姑娘通禀。”
“你算什么人,我凭什么要替你通禀?”那大宫女鄙夷道,“陛下与娘娘正是情谊浓时,谁敢打扰他们?你要见陛下,就一直跪着吧,明日陛下起来,没准还能有心看你一眼,哼。”
楚晚宁身后的老奴听不下去了,颤声道:“知是你家娘娘得宠,但你也不看看是在与谁言语?口下竟不留三分德吗?”
“我在与谁言语?这死生之巅,谁不知道陛下最厌烦的就是他?我和他说话,需得什么敬重!你这老东西也有胆子来教训我!”那大宫女美目圆睁,恼怒道,“来人!”
“你要做什么!”苍苍老朽不由地上前两步,佝偻着挡在了楚晚宁跟前。
那宫女瞪了他一眼,娇声道:“熄去外头两盆炭火。”
“是!”
立刻有人过来,将庭院内生着的炭盆给浇熄了。
楚晚宁心想,这宫女虽然嘴上硬,但到底也不是个笨人。这天寒冰坚的,她根本无需直接与对方动手,落人口舌。只要灭了两盆炭,这院子便和冰窟一样,再好的身子骨恐怕都承受不了半宿。
夜更深了,殿内华筵春暖,笙歌阵阵,舞乐丝竹不绝于耳。
楚晚宁依旧跪着,腿脚都已麻木了。
“宗师……回吧……”
老奴的声音都已带上了哭腔。
“回吧,您的身体要紧,您也是知道陛下的,要是您冻着了,恐怕也不会派医官来瞧上一瞧,您自己要珍重啊。”
楚晚宁轻声道:“残躯一具,何足挂齿。若能阻他进兵昆仑踏雪宫,我死不足惜。”
“宗师!你、你这又是何苦……”
梦境中的楚晚宁已极虚弱,他咳嗽几声,目光却依旧清明:“他有今日,皆我之过。我……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令人心惊肉跳的一阵剧烈呛咳,楚晚宁以袖掩口,喉中腥甜一片,待他放下袖子,却见得满手鲜血,淋漓刺目。
“楚宗师!”
“我……”
楚晚宁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扑通倒在了漫天冰雪之中。
耳边混乱无止,像是突然间兵荒马乱,又像隔着层层幔帐滔天海水,令他听不清周围的喧哗。
他只模糊地听到老奴在惊慌失措地喊叫,零星几句飘入耳中。
“陛下!陛下——求求您……”
“楚宗师,楚宗师他快不行了,求您见他一面,老奴愿以死——”
四下里渐渐乱了套,脚步繁杂,灯火大亮。
鼓乐声和女子甜腻的歌声都骤然停了,似乎是殿门大开,一阵馥郁香风裹着室内的暖意冲了出来。楚晚宁感到有人抱起了他,将他带到了温暖的殿堂内。一只大手摸上他的额头,只探了一下,便被刺着了般猛收回来。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低沉男音在危险地嘶嗥。
“为何不禀本座?”
无人回答。
那男子陡然暴怒,砰的一声似乎掀砸了一堆重物,他愤怒地吼着,蓄积着雷霆之威。
“你们是反了吗?他是红莲水榭的主人,是本座的师尊!他跪在这里,你们竟没有一个人来跟本座通禀?为什么不通禀!!”
扑通一声有人跪了下去,瑟瑟发抖,正是先前耀武扬威的那个大宫女。
“奴婢死罪,奴婢见陛下与娘娘兴致正好,不敢打扰……”
那个男子来回疾步兜了几圈,火气却不消反增,他黑色滚金边的袍子在地上如黑云般拂动,最后停将下来,嗓音已扭曲到了极致。
“他身子不好,怕冷。你不来报我,让他在雪地里等着,你还……你还熄灭了院中的炭火……”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愤怒而发着抖,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喉间隆隆滚淌出一句话来。
那句话声音不响,那其中杀意,却令人遍体生寒。
“你是想让他死。”
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以头砰砰抢地,磕的额前一片青紫,抖着嘴唇尖声道:“不是的!不是的!奴婢怎敢有这样的心思!陛下!陛下冤枉啊!”
“拖下去。着善恶台处极刑。”
“陛下!陛下——”
那尖利的嗓音像是血色的指甲刮过耳廓,梦境在她凄厉的惨叫声中开始晃动、瓦解,周遭的景象犹如雪片般纷纷散落崩塌。
“本座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他从鬼门关外捞回来。除了本座,谁都不许伤他哪怕一根手指……”
喑哑的嗓音很沉冷,但就是因为极度的沉冷,反生出些狰狞的疯狂来。
楚晚宁感到那个人走近了,在自己跟前停下。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他模糊地睁开眼睛,试图去看清那个人的相貌,在那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影之中,他瞧见一张模糊的面目,那人有着漆黑浓深的眉眼,鼻梁挺直,眼睛黑如墨缎,烛火中隐约透着丝缕幽紫。
“……墨燃?”
“师尊!”
声音骤然清晰起来。
楚晚宁倏忽睁开眼,见自己仍然躺在客栈的房间里,天色仍是暗的,一豆孤灯在烛台上颤动。
墨燃坐在榻边,一只手正覆在他额头,一只手撑着床,正有些焦急地看着他。
“我怎么……”
一时间有些恍惚,方才那个梦太真实了,令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做噩梦了,一直在发抖。”墨燃替他拉着薄被,“我看你好像很冷的样子,害怕你是发烧了,还好没有。”
楚晚宁唔了一声,扭头看着微敞的窗子。外头的天色仍是沉重的灰黑,夜仍深重。
“我做了个梦,梦里下着大雪。”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便又不说了。
楚晚宁坐了起来,把脸埋到掌中,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大约是累到了。”
“我去给师尊煮碗姜茶吧。”墨燃忧心忡忡地瞧着他苍白的脸,“师尊,你的脸色好差。”
“……”
见楚晚宁不吭声,墨燃叹了口气,也没多想,习惯性地拿自己额头抵了抵他冰凉汗湿的前额。
“你要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了。”
楚晚宁因这样突然的亲昵而微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嗯。”
墨燃也是睡的糊涂了,和前世一样顺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这才披了外套跑去楼下借用厨房。不出一会儿,就端了个榉木托盘上来。
墨燃非是心如草木之人,楚晚宁赶来桃花源救他,还护他周全,无论他之前对这个人有多少怨恨,但此时此刻,总归是感激的。
托盘里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姜茶,还有个小罐子,里面是土家黑糖。他记得楚晚宁不爱吃呛口的东西,却喜好甜味。
除了姜茶之外,他还另外跟厨房要了个白面馒头。馒头切成薄片,浸过鲜奶在油锅里炸酥,撒上一层糖霜,就是一碟简单却味道不差的点心。
楚晚宁捧着姜茶慢慢喝着,脸上逐渐有了血色,白如瓷胎的指尖拣了块奶香馒头,打量了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随手做的,还没起名字。”墨燃挠挠头,“师尊尝尝,甜的。”
楚晚宁不喜炸物,厌烦油腻,但听到“甜的”两个字,还是犹豫了一下,拿了一块凑近唇边,咬了一口。
“唔……”
“好吃吗?”墨燃试探着问。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又拿了一块就着姜茶慢慢吃着。
一壶茶一碟点心很快见了底,梦魇也在这样的温暖中如烟消雪散,楚晚宁打了个哈欠,复又躺回床上:“睡了。”
“等一下。”墨燃忽然抬手,手指揩过楚晚宁的唇角,“点心渣。”
“……”
看着眼前那个青年笑得坦荡,楚晚宁禁不住有些耳根发烫,偏过脸“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他了。
墨燃收了碗碟,去楼下还掉,再上来时见楚晚宁面朝着墙睡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他上前,轻手轻脚地放落了纱帘,忽听得楚晚宁说:“夜里凉,别睡地上了。”
“那……”
楚晚宁垂着纤长的眼帘,很想让他留下来陪着自己,但是“睡旁边吧”纠结了半天也说不出口,耳朵尖却愈发烫热。
心疼他不想让他睡地板,喜欢他不想让他离开。可是一张脸皮那么薄,明明知道即使开口了,对方也定然只会拒绝自己,到时候面子里子都输得彻底,仅是想象都觉得可悲。
还是当夏司逆的时候比较好,小孩子的模样,总归是可以任性些的。
——可是墨燃今日待他也不错的,甚至记得他喝姜茶的时候,喜爱搁足黑糖,那他可不可以认为,其实墨燃也多少是在乎他的呢……
这样的念头让楚晚宁禁不住有些心口烫热,脑袋一昏,脱口而出。
“你上来睡吧。”
“那我去看看隔壁消停了没,消停了就回自己房间。”
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墨燃讲完后才意识到楚晚宁说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那再好不过。”
楚晚宁近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像是在着急掩盖着之前的那句话。
“你回去吧。”
“师尊你……”
“我乏了,你走吧。”
“…那好吧,师尊早些休息。”
青年离开了,房门吱呀推开又合上。
楚晚宁在茫茫黑夜中睁开眼睛,心跳很快,掌心都是汗湿的,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尴尬。
果真是独自一个人久了,别人一点点的照顾关心,都会让他以为那是不可多得的温情。
就像傻子一样。
他懊恼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到枕席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里。知道墨燃喜欢的是师明净,与自己不过是疏冷客套的师徒一场,但是……
梦里的那个人似乎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较如今的墨燃似乎年岁更长。
看着自己的时候神情乖戾偏执,瞳水深得令人无法观清。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楚晚宁瞬间僵住,背脊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角弓。
一个人走到床前,尺许静默,他感到那人在榻边坐下,归来处带着些衣料上独有的气息。
“师尊,你睡了吗?”
没有人搭理他。
墨燃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很平和,像是话着家常:“隔壁还闹着呢。”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俯身支着侧脸,躺在了楚晚宁身边,目光掠过那人明显又僵硬了几分的背脊。
“师尊刚刚让我睡上来,还作数吗?”
“……”
“师尊总是不爱搭理人。要是不说话,我就当师尊是又愿意了。”
“……哼。”
听到床榻深处,那人一声不轻不响的冷哼,墨燃弯起眼眸,黑紫的眼瞳里笑意盈盈。
如果说宠爱师昧是一种习惯,那么逗弄师尊便是他百般不腻的游戏。
对于楚晚宁的感情,墨燃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只不过时不时看到这个人就会心尖发痒,想要露出虎牙,龇牙咧嘴地啃上去,弄他到忍不住哭或者忍不住笑——虽然这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墨燃一厢情愿的妄想。
但只要那张清寒若冰雪的脸庞,有那么丝毫情绪的变化,是因为自己而起的,墨燃就会感到格外的激动兴奋。
“师尊。”
“嗯。”
“没事,我就喊喊你。”
“……”
“师尊。”
“有事说,没事滚。”
“哈哈哈。”墨燃笑了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刚刚在琢磨,觉得夏师弟和师尊实在太像,师尊,他是不是你儿子啊?”
“……”
楚晚宁大概也是一晚上心情起伏太多了,此时正气闷着。忽听得墨燃这样寻他开心,不由地有些恼怒。
“噗,我逗师尊玩呢,师尊不必——”
“对啊。”楚晚宁冷冷地应了,“他是我儿子。”
墨燃还笑眯眯的:“哦,我就说嘛,原来是儿子呀——等等!儿子??!”
登时如遭雷击,墨燃猛地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儿儿儿儿——儿子?”
“嗯。”楚晚宁干脆侧了个身,转过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墨燃,一张脸庞严肃凌厉,丝毫不像有假。
今晚做的错事太多了,恐令人生疑。既然墨燃要开这个玩笑,不如趁乱使个坏,反正决计不能让墨燃看出自己喜欢他。
这样想着,楚晚宁冷淡地拾回自己刚才掉落的尊严,森然道:“夏司逆是我私生子,这件事连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如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晓,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
墨燃:“……”
【第79章】 本座的师尊是戏精
如果不是对楚晚宁了如指掌,看他讲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墨燃觉得自己恐怕真的会相信他的一派胡言。
夏司逆是楚晚宁儿子?
开什么玩笑,真当他傻吗?
不过师尊的面子总是不好拂的,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墨燃时不时要配合着楚晚宁演戏,做出一副“天呐”“竟是这样”“想不到师尊竟是这样放荡不羁的男子”,诸如此类的反应。
不得不说,虽然不知道楚晚宁究竟想干什么,但这番体验还算有些意思。
墨燃隔三差五就去逗他,日头里在茶馆打尖儿,墨燃就托着腮,睁着圆溜剔透的眼睛唤道:“师尊师尊。”
楚晚宁咽下一口阳羡茶,掀起眼帘淡淡看他:“嗯?”
“你为什么不和夏师弟相认呀?”
楚晚宁道:“非是不认,缘份未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缘份到了呢?”
“看他造化。”
墨燃看他高深莫测的模样,憋笑憋的肋骨都疼了,还得做出一副怜悯之态:“夏师弟真的是好可怜啊。”
再比如并辔赶路时,墨燃抬手折一枝杨柳,一路上招猫逗狗敲敲打打,闲着无聊了,便又唤楚晚宁。
“师尊师尊。”
“何事?”
“我悄悄问你个事儿啊。”墨燃笑眯眯地说,“师娘……是什么人呀?长得可美吗?”
楚晚宁呛了一下,随即用一声轻咳掩盖过去。
“尚可。”
“嗳?只能到尚可么?”墨燃惊讶道,“我还以为能让师尊青眼有加的,定然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
“……”
墨燃按着辔头,将自己的黑马与楚晚宁的白马挨近了,贱兮兮地凑过去问:“师尊和师娘还有往来吗?”
“……什么往来?”楚晚宁阴冷地瞥了他一眼,上下嘴唇一碰,森然道,“你师娘已经死了。”
这才两句话就把自己媳妇儿给弄死了?墨燃差点被口水呛到:“死、死了?……怎么死的?”
楚晚宁面无表情:“难产。”
“……”噗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墨燃估计自己都要笑得从马背上栽倒在地了。
这般有趣的话题,墨燃自是不会轻易放过。第二天赶路前洗了一袋子新鲜饱满的樱桃,装在褡裢里给楚晚宁路上吃,忽悠他再跟自己聊两句。
“师尊,我能不能知道师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楚晚宁拿起一只浆糖樱桃,不动声色地吃了,而后清冷道:“逝者已矣,知道她名字又有何用。”
墨燃从善如流地演戏:“尊主教过孝悌之道,师娘纵使红颜薄命,当徒弟的也应铭记其姓氏,冬至清明,要行祭拜。”
楚晚宁继续吃着他的樱桃,淡淡道:“不必。你师娘不是这般俗人,不喜欢香火味。”
墨燃撇撇嘴,暗自翻了个大白眼,心道:明明是你自己一时编排不出师娘的身世,居然还有脸一本正经地说师娘飘然出尘不食人间烟火。脸上却仍笑眯眯的:“师娘如此脱俗,想必也是修仙之人吧?”
楚晚宁顿了顿,白似霜雪的指尖又拿了只樱桃,慢悠悠地嚼了,才道:“不错。”
墨燃眨巴着好奇的眼睛:“师娘是哪个门派的呢?”
楚晚宁估计了一下夏司逆的年岁,算来当时自己仍然身在临沂,便毫无波澜道:“儒风门。”
“哦……”墨燃略微挑眉。这倒是给楚晚宁赚了个空子,儒风门一贯以男弟子为尊,女弟子虽然在武学教授上并无亏待,但却从来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出门行事也绝不留下芳名,因此儒风门女修虽然也颇有本事,但江湖上也只知道“儒风女修”四字,却无人知晓她们各自的名号生平,因此由得楚晚宁胡编乱造,反正也无从核实。
不过墨燃又岂是轻易废止之人,立刻重整精神,锲而不舍地问道:“那师尊和师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怎么认识的?”
“这……”
楚晚宁一时编不出来,正犹豫着,目光触及墨燃晶亮灿然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回答他的问题,立即抿了抿唇,广袖一甩,冷声道,“为师的私事,你过问这么多做甚?”
说着擎缰策马,一袭白衣绝尘而去,把墨燃远远抛在了后面。
两人在外头游荡了十余日,一连跑了好几个小仙门,在市集的武器和灵石摊子附近一一寻查,却并未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日,楚晚宁照例以棠花传信,与薛正雍互通消息后,便与墨燃一同出了客栈,去隶属孤月夜门下的市集察看情况。
孤月夜是天下第一大药宗,也是薛蒙生母王夫人的师门。
这座仙门建在一座名为“霖铃屿”的海岛上,但事实上霖铃屿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岛,而是一只巨型玄武的背脊。那只玄武寿数百万年,与孤月夜的始祖长老曾订下血契,驼着整座仙门遨游大海,以其独有仙气滋润岛上万木百花。
孤月夜的门徒素来神秘莫测,与世不争。门派本身与外界交流并不频繁,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玄武会驼着整个仙门靠近扬州口岸,这时候其他门派的人就会来到岛上采购药物,也会有商人向他们兜售武器灵石,以及一些海岛上日常买不到的商品。
不过,霖铃屿上最有名的并不是孤月夜,而是“轩辕阁”,轩辕阁隶属于孤月夜门下,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一处商行。
这家商行每月开门两次,售卖的是孤月夜最顶级的药物,以及各个卖家出手的稀世珍宝。虽说商品时常触及修真界禁忌,但并没有人会吃了空和孤月夜为敌,毕竟整个修真界一大半的灵药都产自于这个门派,从某些角度来看,孤月夜的实力并不低于当今的第一大派“儒风门”。
“此处人多眼杂,你把斗篷戴上。”
来到霖铃屿的人越来越多,楚晚宁自己拉低了斗篷的帽兜,轻声提醒墨燃。
虽然轩辕阁为表尊敬,给各大门派在竞买场都设立了包厢雅座,但由于这里是销赃与灰色买卖的交易所,大多情况下,修士往往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唯恐让人摸出些底细,或是平白惹上杀身之祸。
墨燃和楚晚宁进了轩辕阁,阁内分为三层,第一层的中心矗立着一座九瓣莲花白玉台,罩着九重坚不可摧的防护结界,这就是届时会展出货品的地方。
以白玉台为核心,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延展出红酸枝做成的数百张长椅,是最普通的席位。
第二层是隔间雅座,每一个隔间前都有扇金色楠木大窗,窗前落着一层纱帘,那帘子乃是银月纱所织,从里头看外面一清二楚,但外面却看不到里头的场景,极好地保护了客人的私密。只不过价格昂贵,每个时辰九千金。
楚晚宁不喜爱与人挤,拿着薛正雍寄来的金叶子,花的半点儿都不心疼。
轩辕阁侍奉客人的奴仆都是与阁主订了生死契的,不会走漏半点客人私事,但即使这样,楚晚宁仍不放心,他要了位置最佳的一个隔间,让那仆人端了两壶雪地冷香,八鲜果八蜜饯,四糕点四糖果,然后就让人退下了。
隔间内只剩下他与墨燃两人,楚晚宁抬了抬手,落了斗篷,站到窗前看着下面攒动的人头。
“听尊主说,这次的轩辕会将挂售一样武器,名叫归来。”
“归来?”墨燃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
“是一把神武。”
墨燃吃了一惊:“神武?但金成池不是已经——”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据说这把归来是在万神岭的一个无名墓里被人发现的,应是它的前代主人死去时没有子嗣可传,就让神武随了葬。”
“……原来是这样。”
但是神武只认赐名之主,当赐名之主死了,神武就会转认其子嗣。其他人就算拿到了神武,也难以发挥其力量的万一,在墨燃看来,这种武器买了也没有太大意义。
楚晚宁看出了墨燃的心思,便道:“虽说神武不认主就不能发挥真正实力,但不管怎样,力量仍是会比寻常武器强上数倍。这些人照旧会趋之若鹜。”
墨燃心下了然:“我明白师尊的意思了,寻常人穷极一生都难得见到一把神武,既然说了这把‘归来’是无名墓里头发现的,且年代久远,那么大家多半会引出自己的灵力相试探,万一自己是原主的后代呢?试一下又不会怎样。”
“确是如此。”
墨燃思忖道:“神武难得一见,偏偏这时候有一把无主的出来竞买。这怎么看都像那个假勾陈的路数,拿个高仿赝品骗得大家释放灵力,好让他知道在场众人有没有他在找的精华灵体。”
楚晚宁施施然在软椅上坐下,斟了一盏雪地冷香,慢慢喝完。他看着下面攒动的人海,低声道:“确是如此。无论这神武是真是假,是不是假勾陈设下的局,探一探总是没错的。”
话音方落,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楚晚宁和墨燃往下望去,俱是微怔——
只见轩辕阁金门大开,一片帽兜覆面的修士里,两排蓝衣飘飞,头束玉冠的少年磊落行来,为首的男子身形修长,英武俊俏,半点不为自己逛黑市的行径加以遮掩。
墨燃惊疑道:“叶忘昔?”
【第80章】 本座的前妻……来了
来者正是之前在桃花源与墨燃共住一院的谦谦君子叶忘昔。
他今日披着儒风门蓝底绣银丝的鹤麾,系着宝蓝色发带,腰间配着瑞兽含珠银香囊,或许是因为卸了戎装,眉眼间虽英气仍在,但也添了几分秀雅之意。
轩辕阁的大总管迎将上来,垂眸低首道:“叶仙君。”
叶忘昔点了点头,说道:“我奉义父之命前来竞拍一样东西,劳烦总管引我上楼。”
“阁主已知仙君莅临,儒风门的包间早就备下了,这就带您上去。”
叶忘昔带着那十来个儒风门的弟子上楼去了,留下厅堂内一众遮头盖脸的人窃窃私语。
“儒风门的人今天也来了?”
“那个仙君是谁?以前怎的没有见过……”
墨燃一面心道,你们没见过他,自然是有没见过的理由的。一面也忍不住好奇,一路看着叶忘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对楚晚宁说道:“师尊,你以前也在儒风门待过,认识这位叶仙君吗?”
“不认识。”楚晚宁微微皱起眉头,“但总觉得有些面善……”他顿了顿,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仍是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墨燃挠头道:“这位叶仙君之前在桃花源与我同宿一院,实力不差。眼下又代替儒风门来竞买东西,想来在门派内的地位也不低,师尊竟然不认识他?”
“儒风门共有七十二城,人员分散得厉害。我不爱走动,也懒得去过问门内的事,因此不识得他也不奇怪。”
两人正说着,第三层的儒风门包厢亮起了明黄色的烛光,想必是叶忘昔一行人已经进去落座了。这轩辕阁的最高一层是专门留给各大门派的,不过平日里极少会有使用到的时候,因此众人纷纷抬头去看,也觉得非常稀奇。
有了儒风门公开参与,大家对这场竞买会的期待顿时又高了好几度。一盏茶的光景之后,中央的白玉莲花台突然光芒大盛,轩辕阁穹顶上抛下一道溢彩流光的红绸缎,一个披着雪色鲛纱,约摸只有十一、二岁的俏丽女娃赤着脚丫,拉着绸带从空中转落,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冰凉的白玉莲台上。
“诸位仙君久等了,我是轩辕阁的二阁主。”那个俏丽的小女孩娇笑道,“承蒙众仙君看得起,自五湖四海来赴会。轩辕阁自当秉持惯例,以上佳珍品回馈诸位。”
墨燃耳力好,听到下面有人在议论着:“轩辕阁的二阁主竟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哎哟,兄弟你这可就真是没见识了。你知道这个‘小丫头’多少岁啦?”
“十?十五?总不能有二十岁吧。”
“嘿,傻眼吧你,人家一百多了,你喊她太奶奶还差不多,还小丫头。”
“什么?!刘兄你是在逗我吧?这小东西怎么可能有一百岁!”
“这里是孤月夜,天下第一药宗,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不过是配个青春永驻的丹药而已。”
“哇——”
那个低低惊呼的人想必是第一次来,听了这番话后激动地伸长了脖子,手不住掂着自己随身的荷包,显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轩辕阁都会拿出些什么灵药宝器来进行售卖。
二阁主也没有让大家失望,随着她的一个响指,石莲中心裂开一道口子,一个花蕊状的小台子缓缓升起,上面搁着五只手掌大小的丝绒锦盒,每个盒子都大大方方地打开着,露出里面泛着珍珠母光泽的药丸。
立刻有人笑着喊了一声:“这不是痴情丸吗?有什么稀奇的?”
“就是,就算第一个拿出来卖的不是奇珍异宝,也不能用痴情丸凑数啊。”
二阁主听到下面的嚷嚷,也不气恼,反而笑眯眯地弯着双眼睛,朗声道:“诸位真是好眼力,这确实是痴情丸不错。但众所周知,痴情丸虽难炼,却也不是什么十分稀罕的什物,我轩辕阁自然不可能拿寻常物品来消遣客人。”
她说着,拿起了其中一只锦盒,托在掌中,咔哒一声把盒子关了。
众人坐的距离虽有远近,但面前都备了灵镜,可以秋毫不差地看清宝物的细节,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盒盖上的蛇形纹章。
“寒鳞圣手?!”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二阁主笑道:“不错,这五盒痴情丸,每一盒都出自我派长老——寒鳞圣手的丹炉内。寻常痴情丸虽可蛊惑人心,令服用者痴恋自己,但效用只能持续半年,且极易配制相应解药。但这五枚……”她纤嫩的指尖将锦盒托起,慎重其事道,“可管足足十年,且无药可解。”
“什么?”
“天呐,这怎么可能……”
“寒鳞圣手真是太可怕了……”
二阁主待下面的喧哗声稍稍平息,才又微笑道:“为了将其与普通痴情丸区分,寒鳞圣手将这五枚丹药取名钟情丸。只消买下一枚,融入水中劝人饮下,十年之间,保准对方痴心待你,绝无动摇。”
有个女修在下面高声问道:“这个吃了之后真的没有解药可以解开吗?那万一十年不到,我就不喜欢他了,岂不是还要任他一直纠缠我?”
众人都吃吃笑了起来。二阁主也礼貌地笑了笑,说道:“姑娘所言极是,因此轩辕阁在此提醒各位一句,钟情丸世间无药可解,除非十年期满,否则惟死可破。若不是苦苦痴恋而不可得,还是莫要给对方下药的好。”
介述毕,便开始竞买逐价了。墨燃看着下面此起彼伏喊价的人,大多都是女修,不由咋舌。
“真是太可怕了。”
“不错。如此赚来的感情,确实乏味。”
听到楚晚宁的应声,墨燃回过头,来回看了他两眼,笑道:“师尊你要当心,你这么好看,恐怕这里混了死生之巅的女修,买回去偷偷下在你喝的水里,要你钟情她。但你是个有妇之夫,可不能再和别人好上了。”
“……”
此人出言笑话他,楚晚宁想要动怒,但生平第一次听墨燃说自己好看,又怒不起来了,便将嘴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线,偏过脸懒得搭理他。
“不过真给对方吃了这种药,肯定是喜欢对方喜欢惨了吧。”墨燃嘀咕着,看那五盒丹药很快都被买走,叹了口气,摇摇头,“真可怜。”
楚晚宁盯着雪白的墙壁看了一会儿,而后平静道:“若是真的喜欢对方,又怎会忍心给他下这样的药。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还小?
墨燃扭过头,笑得酒窝深深:“我不明白,师尊就明白啦?那师尊是不是又打算和我聊聊师娘呢?”
“你给我滚。”
“哈哈哈哈哈哈。”
笑闹间,第二件物品被摆上了展台。
“貘香露。”二阁主脆生生地介绍道,“依旧出自寒鳞圣手的炉内,这是寒鳞最新酿成的药露。孤月夜一代弟子均以尝试过,十分好用。”
修士甲颇有文化:“墨香露?”
修士乙有点饿了:“馍香露?”
修士丙色迷迷的:“摸香露?”
楚晚宁略一思忖,睫帘微颤,朝台上那五只瓷瓶瞧去:“貘香露……食梦貘么?”
二阁主没有刻意掉大家胃口的意思,见众人迷惑不解,便立刻笑着解释道:“之所以叫貘香露,是因为药材中用了异兽食梦貘的爪尖血。只消一滴混入茶中饮下,便能持续七日,日日好梦。这对普通修士意义不大,但因受心法、修为影响,有些仙君噩梦不断、难得安寝。时日久了极易走火入魔,因此这貘香露便是上上之选了。”
楚晚宁听了,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做的那个逼真的梦境,虽不算是噩梦,但也确实令他隐约感到不安……
二阁主还在不遗余力地推着她的药:“另外,这貘香露还有调理灵气,襄助修行的作用。”
楚晚宁依旧深思,不为所动。
“若是家中有孩童在修炼,貘香露对他们也是极好的。寒鳞圣手思及应会有师长替童修购买,特意将这五瓶貘香露做成了五种口味。红瓶子是荔枝味,黄瓶子是橘子味,白瓶子是乳糖味,紫瓶子是葡萄味,黑瓶子是桑椹味。这些甜味极纯,滋味胜过寻常糖果百倍,且喝一次,味道可以在唇齿间留上一整天,十分美妙。”
话音刚落,二楼雅座落下一根银签。
二楼和三楼因为离得远,叫价不便,因此都是在银签上写了价格,再把签丢下去,那些银签覆着法咒,会准确地飘到阁主面前。
二阁主捻住了飘来的签,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雅间里,楚晚宁随意将用完的毛笔搁下,悠闲地喝了茶,墨燃在旁边瞧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楼下二阁主的声音响了起来:“二楼天字号雅座,出价五十万金,有加价的吗?”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这貘香露好是好,但显然没有刚才的钟情丹受欢迎,五盒钟情丹一共卖了三十万金,而这五瓶露水要五十万,这价格已是虚高了。
“应该是哪位小公子的爹娘给买的吧。”有人嘀咕道。
“肯定是买给富家小公子修炼的。”
人群中有些饱受走火入魔之苦的修士狠了狠心:“这五瓶打包,我出五十五万。”
“貘香露,现在的价格是五十五万,还有没——”
二阁主的话未说完,空中又悠悠地飘下一支银签,依旧是天字二楼雅座丢下来的。她看了一眼,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抱歉诸位,我先前理解错了,在此更正一下,方才二楼那位客人说的是,一瓶他出五十万,总共二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除非傻子才会跟楚晚宁抢,看着侍从将五瓶貘香露送进来,墨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二百五十万……
楚晚宁他买了个甜点……
感到墨燃见鬼般的眼神,楚晚宁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怎么了?”
“啊哈哈,没什么,只是想不到师尊会喜欢这种东西。”
“小孩子玩意儿,我怎么会喜欢。”楚晚宁安然道,“买给夏司逆的。”
“……”
装。
墨燃眉心抽了抽,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售卖的物品一件一件拿出来,后面的虽也是难得一见的灵药或是珍宝,但对于墨燃和楚晚宁而言都没有什么价值,两人便一面喝茶,一面等着神武“归来”的出现。
墨燃靠在窗边,黑色衣衫裹着他劲瘦腰肢,显得愈发肩宽腿长,他看看下面热闹的情形,又抬头望了望楼上儒风门包厢。
“对了师尊,桃花源的事情伯父是怎么摆平的?你都还没跟我细说过。”
“也不算摆平。这件事不能闹大,恐会打草惊蛇。尊主知道真相却也不能伸张,不过他和羽民翻了脸,把师昧和薛蒙都带回了死生之巅。当时吵的厉害,几个门派的弟子都看在眼里,有的人觉得桃花源不靠谱,已经离开了。这位叶忘昔想必就是如此。”楚晚宁吃完一块丹桂花糕,又伸手去拿第二块,“尊主对外称你闯了祸,正在死生之巅闭门反思,这样多少可以掩盖一阵子你的行踪。”
墨燃挠了挠头:“听起来就很麻烦,真是辛苦伯父了……”
正咕哝着,九重莲花台上的轩辕阁阁主忽然以扩音术清了清嗓子,昆山玉碎般动听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每一寸罅隙。
“下一件卖品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上佳珍品,可位列本阁三年竞卖图鉴的前十名。”
仅此一句,四下死寂。
过了半晌,就像烧热的油锅里泼入一勺清水,哗的一声就炸的沸反盈天。几乎所有人都目露精光,交头接耳。
轩辕阁三年卖品中可以排到前十,这是怎样级别的宝贝?这样的东西别说是买了,对于很多人而言,有生之年能亲眼见一次都是莫大的幸运。买家们越来越激动,空气中的紧张甚至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
下面的人在翘首企盼,包厢里的人也都掀起了眼帘,目光聚向莲台。
墨燃轻声道:“是神武归来?”
楚晚宁则没有说话。
随着石台中央再次裂开,轩辕阁二阁主清亮的嗓音四下回荡。
“请上这一件珍品,蝶骨美人席。”
“什么?”
墨燃一惊,手蓦地捏住了窗棂:“不是神武?!”
楚晚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倏忽起身,来到墨燃身边,与他一同朝楼下望去。只见莲台中央缓缓升起一张石榻,榻上交叠着八根手腕粗的禁锢铁链,锁着个不断挣扎的活物。但那活物整个被毛毡盖着,一时间无人能看清下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这丝毫不影响沸腾激动的气氛。
“蝶骨美人席”,无论品貌,本身就已名动天下。
鸿蒙时期,天地未分,魔族和人族共同生活在修真大陆上。当时有一支魔叫做“蝶骨族”,他们武力不高,但体内却着蕴含着极大灵气。直接生食蝶骨族的血肉,或者与他们合欢,都可以助人修为大增,没有灵根的人可以瞬间筑基,有灵根的人甚至可以直接进阶宗师。正因为如此,蝶骨族在天地战乱的初期就惨遭灭族,不是被抓去当交合之奴,就是直接杀了吃肉喝血。
到了现今,世上早就没有真正的蝶骨族了,但茫茫人海中,还是会存在流着蝶骨血统的后嗣,他们中大部分人的骨血毫无作用,与寻常修士并无不同。但是,仍有极少数人会出现返祖的情况,那些人的血肉虽没有洪荒时的先辈那样效力强劲,但仍然可以极大地提升修士禀赋。
这些人就被称为“蝶骨美人席”,这个“席”有两个意思。
枕席。或是宴席。意思是可以把他们放在枕席间交姌,或者活生生地吃掉,前者后者,就看买家的癖好。
出现蝶骨族返祖的人,修真界并不会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虽然他们与寻常人等无异,但是出于一己私欲,修真界把他们定义成了“商品”。因此售卖蝶骨美人席的行径虽然可怖,但却没有触犯任何禁忌。
只是像楚晚宁这般清正的宗师,脸色就很难看了。
“这具蝶骨美人席并非孤月夜所得,乃是委托售卖,因此轩辕阁将收取成交金价的三成作为佣金,请诸位仙君出价时计清数额,量力而行。”
二阁主说完之后,打了个清脆响指,覆盖在榻上的毛毡布应声滑落。
楼阁内,刹那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凝神看着石榻上那具被铁链锁着的躯体,偌大的轩辕阁,连呼吸和心跳声都近乎可闻。
那是个身缎纤侬,肤若白雪的妙龄女子。她披散着丝缎般的长发,浑身赤裸,只包裹一层透明绡纱,饱满莹润的胴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凝冻的新雪,浸水的脂玉,在光线下散发着柔亮光泽。
八道铁链紧紧勒着她娇嫩的身躯,随着她的挣扎而当啷作响,却轻而易举地点起了男子们的兽欲。纵使阅人无数的风流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个女子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妙人。
“绝佳上品。正值豆蔻年华的雌性蝶骨美人席。”二阁主嫣然笑道,上前解开一道锁链,在那个女子反抗之前便疾如闪电掐住了她的手腕,举到半空中,“寒鳞圣手点下的护宫砂,好教诸位看清。她乃是个处子。”
那姑娘的口中勒着雪白的布条,发出呜呜的可怜声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那金色的眼泪无疑昭示了她蝶骨族的返祖血统。
有人在抽着凉气,有人在吞咽着饥渴的口水,这样的气氛让轩辕阁有那么瞬间不像是坐满了修士,而像是挤满了饥肠辘辘的狼群,口角流涎,贪婪地盯梢着猎物。
“啪”的一声。
楚晚宁清冷的目光收回来,落到墨燃身上。
但见墨燃脸色苍白,指甲陷入木棂,竟是生生捏断了窗台一角。
“怎么了?”
“没、……没什么。”墨燃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朝楚晚宁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买卖活人……很恶心。”
他没有说实话。余光悄然又瞥回了那个蝶骨美人榻身上。
这个女子,是他前世登峰称帝之后,迎娶的修真界第一美人——
宋秋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