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7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41 - 45

【第41章】 本座又亲错人了……

  石室内的布局一览无余,三面是墙,一面是流淌着红色法术光泽的栅栏,屋子里只有一张铺着茅草的简陋石床。
  他就躺在那张石床上,手脚都被铁链绑缚着,一晃动镣铐叮当作响,更不妙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被某种法术遏制住了,根本施放不出来。满心焦急间,忽听得“吱呀”一声,侧头一看,进来了两只蛟人。
  “你们!”墨燃立刻急怒道,“你们这群疯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师兄弟呢?勾陈上宫呢!……喂!我问你们话呢!”
  然而不论墨燃如何喊叫怒骂,双蛟皆是充耳不闻,他们俩一前一后,抬着一段红狐绒兽皮,瞧那卷起来的形状,里头似乎裹着个人。他们面无表情地把那红狐绒裹住的人放在了石床上。
  墨燃气道:“你们俩小泥鳅——”
  “吵什么吵。”其中一个蛟人总算说话了,声音十分轻蔑,“你可是木灵精华,亏不了你的。”
  另一个蛟人也冷笑道:“哪里是亏不了你,分明是便宜你。”
  墨燃气得要吐血:“你们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把我锁在这干什么?又拎了什么到这床上来?!”
  “我们拎了什么?”一个蛟人反问。
  “自然是你喜欢的人啊。”另一个蛟人道。
  墨燃的指尖都凉了,极度惊愕:“……师昧?”
  蛟人并不置否,冷笑道:“春宵苦短,你们有此良缘,今夜便让你们欢爱交好。事成之后,自会知道上神为何要如此苦心安排。”
  言毕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
  墨燃手脚皆被制住,动弹不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模糊,他很难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而且即使他奋力挣扎,手腕脚踝皆被磨破,却也无法挣脱钳制。
  微微喘着气,扭过头去看身边裹着个活人的狐裘,那裘皮束得严实,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住,唯独一缕墨黑长发从被沿露了出来,看得墨燃又是心动又是心慌。
  他虽不知勾陈上宫那变态究竟为何要如此安排,但若真能因此而能与师昧一晌贪欢……
  想到此处,却忽的想不下去了。
  似乎再多一丝邪念,都是对那个美好之人的亵渎。
  墨燃盯着石室的穹顶,呼吸沉重窒闷,似乎胸前压着块沉甸甸的秤砣,明明是渴望了那么久的事,但真有机会去做了,竟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都不自在。
  万念浮沉间,最初那龌龊肮脏的兴奋慢慢消退,他逐渐冷静下来。
  勾陈上宫如此设计,总归是凶多吉少。若是于自己不利,也就算了,若是无端连累师昧,那如何能忍?
  更何况此事是他人强迫,师昧自己并不愿意。他墨燃虽然人渣一个,可是,对于喜欢的人,他是想保护,而并不想伤害的。所以无论勾陈上宫用什么邪法,待师昧醒来,他也决计不会欺负人家。
  很长的静默后,他忽然感到了身边有人微微动了一下,身边的人终于醒了。
  墨燃忙转头看去,哑声道:“师——”
  昧还没说出口,硬生生在舌尖打了个旋,又囫囵吞了回去,喉结猛地滚动一番后,吐出了后半个字。
  “尊?”
  师尊?!?
  前一刻还信念执著,目光坚定的墨小仙君,在看到狐裘里露出来的脸时,只觉得多少高屋建瓴尽数坍塌,胸中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堞防线顷刻间夷为平地化为碎片,噼里啪啦裂了个干净。
  那些什么保护啦,什么不会欺负人家啦,什么绝不玷污对方啦,一个巴掌扇在脸上比一个巴掌响。
  墨燃脸都青了。
  他现在终于确定,这金成池底下住着的,以勾陈上宫为首恶,全他妈是一群睁眼瞎!!
  他喜欢楚晚宁?
  呸!
  那狐狸也好,蛟人也罢,真不知道那些家伙是通过什么认定他墨微雨的心上人是楚晚宁的。难道是看出了他曾经睡过,如今也依然想睡楚晚宁吗?简直荒唐!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跟他上床吗?
  墨小仙君义正言辞地在心里怒吼。嘴上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呆呆地盯着楚晚宁缓慢睁开了那双凤眼。
  ……
  要命了。
  他好像听到咔哒一声,脑海中有什么断了。
  过了须臾,又有什么腾地从心口的废墟里焚烧出来,散发着腥臭,黑灰,还有扭曲的热度。
  好烫。
  像是死寂的暗夜陡然游过一只吐着灼焰的恶龙,像是沉默的深渊里蓦然爆发出奔腾的岩浆与滚滚烈火。那些说好的理智,冷静,都在这欺天的火光中,化为了难辨的焦影……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楚晚宁那双往日细锐凌厉的眼眸,带着氤氲朦胧的睡意,显得慵懒而恍惚。好像竹林里下过一场雨,万叶千声都是湿润的。
  他缓缓坐起来,从那张脸庞的神情看来,他似乎被什么控去了意识,红色狐裘自肩头滑下,他什么都没有穿,于是裸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肤,而那肩背上青红交加,尽是情爱痕迹——
  怎么……会这样……
  墨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是谁做的?是谁对他的……他的……他的师尊,做了这样的事情?
  他可是楚晚宁啊……
  每一寸骨骼都在细密地颤抖,恨的血液都在嘶声吼叫。
  那可是楚晚宁啊!
  是谁动了他的人!是他的——
  墨燃那么恨,甚至不再考虑到楚晚宁这辈子根本还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他眼中只看到楚晚宁结实匀称的肉体,还有那熟悉身躯上并不熟悉的淤痕。
  “师尊!!”
  楚晚宁却似乎听不到他嘶哑扭曲地低喝,而是落下睫帘,犹如受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俯过身来,抚过墨燃的脸庞,与他对视片刻,而后闭目挨近,带着薄透水光的嘴唇,含住了墨燃的双唇。
  他极少被楚晚宁主动亲吻,一触之下,四野枯焦,眼前是疯狂又绚烂的色泽,心脏狂热地搏动。
  楚晚宁也许是着了冷,身子很凉,但唇齿交缠的激烈却丝毫不逊色,墨燃仍因他受辱于人而极度痛苦嫉妒,可妒怒中又被这个再熟稔不过的男人引诱,更是刺痛与刺激并生。
  一吻结束后,墨燃粗重地呼吸着,睁开眼睛,但见楚晚宁眼眸润亮,皮肤透着薄红,竟是情欲深重的模样,不禁血流湍急,忍不住想要去捧住他的脸。
  然而他被枷锁捆缚,手脚皆不能动,楚晚宁看了那铁锁一眼,并不言语,而是跪坐而起,欲骑乘在上。墨燃喉头攒动,吞咽之下,向他投去目光,却见楚晚宁匀长修劲的腿间,有男人都明了的粘稠随着动作缓缓淌落……
  他登时双目赤红,目眦尽裂,猛地弹坐欲起,却被铁链勒回,重重跌落在了床榻上。
  “是谁……”
  再也忍不住,墨燃近乎失智的喝嗥着,如笼中困兽。
  “到底是谁这样对你!!!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管他是勾陈上宫还是天王老子,是神是魔是鬼是佛——他是踏仙君!楚晚宁是踏仙君的人!就算如今他困在这具少年时代的躯体里,他骨子里仍是人界帝君,是谁碰了他的——去你妈的师尊,是谁碰了他的人?他墨微雨,他踏仙君的人!!!
  “墨燃!”
  似乎有人在叫他。可无尽的怒火烧的他耳目昏聩,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听不见。
  “墨燃!!”
  ……都杀了吧。不可容忍,见鬼呢?为何失去了灵力,为何无法召唤见鬼——他要失心疯了。
  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奇耻大辱,深仇大恨!
  何人敢碰楚晚宁?前世他与楚晚宁在一起后,就算有人多看晚夜玉衡一眼,他都能把那人眼睛抠出来让他自己吃下去!晚上再把楚晚宁搂在身下操弄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为止,可是这一世——
  “墨微雨!!!”
  到底是谁在喊他,如此纠缠不休。
  可是这声音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对。
  好像,在哪里都能时常听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陪伴过他,走过无尽的岁月……
  “墨微雨,你给我清醒过来!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
  墨燃陡然睁开双眼。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见密室牢房外,一袭白衣湛然胜雪,眸色凌厉,神情焦灼,眉宇间剑拔弩张,尽呈杀伐之态,不是楚晚宁又是何人!
  “师尊!?”墨燃失色道。
  那他床上的是——
  猛一转头,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几乎能把他吓死!这哪里是楚晚宁?分明是一只人身狐脸的死妖物!
  说死妖物,这个死,并不是用来聊作修饰的。
  他身上趴着的,刚刚与他热情接吻的,真的是个死物。这狐妖双目空洞,皮肤青白,已无半点生气。
  墨燃想到自己刚刚居然在障眼法的蛊惑之下,亲了这样的一个东西,差点没直接吐出来,脸色差到了极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晚宁在牢房外,两指间夹着一枚咒符,再看死狐妖此刻全然不再动弹,便知道这符纸是千钧一发间,楚晚宁隔空施法,从狐尸身上拔来的。
  他一发狠,那符纸陡然涌出大股黑红的血,随着一阵苍渺惨叫,符纸顷刻间化为了点点焦灰。
  楚晚宁摊开掌心,那些飘散的焦黑缓慢聚于他手中,逐渐凝为了一枚乌黑的棋子。他盯着那枚棋子,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果真是珍珑棋局……”楚晚宁喃喃道,倏忽抬起眼,盯住墨燃,“你生病的时候,师明净最常给你煮的是什么?说!”
  “啊?啊……”墨燃短时内受了太多次冲击,此时头脑中一片混乱,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晚宁厉声道:“快说!”
  “……抄手啊。”
  楚晚宁这才神色稍缓,但眉心却丝毫未展,他道:“墨燃,你听着,那个勾陈上宫是假的,不是万兵之神本尊。此人善用虚像,且掌握了三大禁术之一的珍珑棋局。因此我不得不小心,担心你也是他造出来的幻象。”
  墨燃都快委屈哭了:“我要是幻像我被锁着做什么!”
  楚晚宁:“……我这就救你出来。”
  墨燃连连点头,又问:“对了师尊,师昧和薛蒙呢?”
  “也和你一样,中了酒水里的迷药,被关在别处。”见墨燃神色,楚晚宁又道,“你不必担心,他们都已经没事了。不过这里危险难测,我令其在外面等候,出去之后,你便能瞧见他们了。”
  至于珍珑棋局,楚晚宁没有更多解释,也不必解释。
  修真界最强悍,也最臭名昭著的三大禁术之一。
  顾名思义,珍珑棋局,指的就是拿他人作棋子,替自己布局。施术者往往不会亲身出现在战场中,而是居于暗处,面前铺下棋盘,操控棋子相对的躯壳,使得世间活人死鬼走兽飞禽替自己卖命效劳。中了珍珑棋局的生灵会为施术人效忠至死,若是死物,则会拼至粉身碎骨。
  不过,根据施术人法力的不同,能够驱使的东西也不同。最容易的是驱使刚刚死去的人或者动物,然后是死去多时的那种,再之后,则是活着的走兽飞禽,修炼到最高境界时,便能操控得了活人。
  这世上能将珍珑棋局练到极致的人少之又少,但在墨燃称帝的那个时代,他已经把珍珑棋局练到了如臻化境的地步。当年,和楚晚宁的生死一战中,他铺下百尺长卷,泼墨为棋盘,撒豆成兵。
  那一战,数十万枚棋子同时落下,于是雀羽遮天,金鸦西沉,蛟龙破水,沧海翻涛。墨燃召唤了无穷的走兽飞禽,操控了无尽的活人大军。那般场面,纵使修罗地狱亦难一见。
  眼下这具狐尸明显就是通过珍珑棋局操纵的,但除了珍珑棋局之外,还有另一层法术——障眼法。
  相传,青丘狐族的始祖死后,留下的皮毛被制成了七七四十九块大小不一的狐皮法宝。只要取了某个人的血,滴在狐皮上,再拿皮毛随便蒙住什么东西,哪怕裹着根烂木头,都能变成那人渴慕对象的模样。
  这具狐尸外面包裹的正是这种法宝,不过它的变化仅仅在鲜血主人眼里才能看到,在旁人眼里,是什么依然还是什么,不会有丝毫改变。
  解救墨燃并没有耗费太大功夫,成功把人弄出来之后,楚晚宁也差不多把事情缘由和他说了清楚。
  墨燃最大的不解是:“师尊,你怎么知道勾陈上宫是假的?”


【第42章】 本座有点方

  楚晚宁道:“若是真正的勾陈上宫,又怎么会只能驱动死物,却不驱活人?此人法力虽然不差,但定然与始神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是很有道理,不过墨燃仍然存疑:“师尊是看到这只……这只死狐狸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是冒名顶替的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怎么就看出来……”
  楚晚宁:“你可还记得这个勾陈出现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什么?”
  墨燃略一思索,道:“似乎是问了你武器如何?”
  “不错。”楚晚宁说,“我身上神武气息未曾收敛,稍加感知便能觉察。但作为万兵之主,他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我有两把金成池的武器,而当我只有一把。我当时心中存疑,但事关求剑,也不便多说,只是接下来凡事都留了个心眼,是以没有着了他的道。”
  “可是……”墨燃道,“他若不是勾陈上宫,又怎么会锻造神武?”
  “第一,勾陈铸剑只是传言,从来没有人真正清楚这个湖底为什么会沉没着大量兵器,所以神武未必就是勾陈所造。第二,此人只是拿了神武库现成的武器给你们挑选,谁都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的。而且,我方才仔细看过了薛蒙和师昧的那两把兵刃——皆是伪赝。”
  墨燃闻言一惊:“西贝货?”
  “嗯。”
  “……”墨燃呆了一会儿,才想到自己,“那见鬼……?”
  楚晚宁道:“见鬼是真的。但他的目的绝不只在于把武器给你。”
  “那他是想做什么?”墨燃说着,嫌恶地看了一眼瘫在石床上的那一具诡谲狐尸,“先是大费周折把我们关到密室里,又弄了这么个东西来恶心人。图什么?”
  楚晚宁道:“图你。”
  “啊?”
  “方才,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个勾陈,他大费周折关的人不是我们,他最终想要的是你。”
  “他图我做什么?”墨燃干笑两声,“我不过就是个蠢货嘛。”
  楚晚宁道:“我没见过哪个蠢货可以一年之内就结出灵核的。”
  墨燃待要再说,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怔住。
  ——楚晚宁这是在……夸他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怦然加快,睁大了眸子,盯着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向赛过城墙的厚脸皮,居然微微地泛了红。
  楚晚宁却没在看他,而是兀自沉吟着:“另外,天问和见鬼,似乎与庭中那株柳树有着些许联系,我曾在古籍中读到,当年勾陈上宫下凡时,从天庭带了三段柳枝。但那古籍失轶得厉害,勾陈拿三段神柳做了什么,我一直不得而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若是传闻属实,眼下看来,或许天问、见鬼、庭中老树,就是那三段柳枝。两段成了神武,一段扦于金成湖底,成了勾陈武库的强大守卫。”
  墨燃说:“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楚晚宁摇头道:“怎么没关系,是你唤醒了见鬼。”
  墨燃叹息道:“我就说嘛,真的是见鬼!”
  “我猜测他最终所求之事,与庭中柳树有关。但以眼下所知的看来,我只能推测到这一步。更多的,暂时想不到了。”
  这些虽然大部分都是楚晚宁的猜测,但墨燃觉得楚晚宁那么聪明,他那么想,总归是八九不离十的。
  一边如此思索,一边在幽暗的水底密道快步疾行。通过七拐八弯的甬道,又走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出口处,他们趁来回巡查的蛟人不备,脱身逃离。
  地下暗室的洞口设在栽种着巨柳的那个院子里,一出来,眼前的景象就让墨燃猛然吃了一惊。
  只见巨柳前停着四口棺材,其中一个是空的,另外三口棺材里,却分别躺着楚晚宁,师昧,薛蒙三人。
  墨燃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晚宁道:“这是祭尸棺,你看那棺木边沿,有一道藤蔓攀附着,另一头与巨柳相连。假勾陈需要的只有你,他对我们下药之后,让蛟人把你带去了密室,而把我们三个放在了这种棺材里。通过祭尸棺,他可以将棺内之人的毕生灵修都渡到巨柳里面。就和吸血一样。”
  见墨燃脸色难看,楚晚宁道:“你宽心,师昧与薛蒙均未受伤。当时我佯作昏迷,伺机除了那三只看守棺椁的蛟人,此时你瞧见的三个人,其实是那些妖魔的尸体。”
  他说来简简单单数句话,但墨燃却不由掀起睫毛帘子,偷偷看了对方一眼。
  金成池内的蛟人修为有多深?楚晚宁所谓的“伺机除蛟”,必得在一击之内将三只都悄无声息地了结掉。
  这人的身手该是有多好……
  太多年没有和楚晚宁旗鼓相当地好好打过一场了,以至于墨燃听到这句话,瞬间都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闪过前世风霜朔雪中,那个惊天动世的身影,面目微侧,眸如辰星。
  楚晚宁见他出神,便问道:“怎么了?”
  墨燃猛然惊醒,忙道:“没什么。”
  “……”
  “只是觉得奇怪,师尊是怎么把蛟人变成这样的。”
  楚晚宁冷笑道:“区区障眼法,那个假的勾陈上宫会,我难道不会?留下假身在这里,省着被那些泥鳅发现。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墨燃:“……”
  此地危险,二人不便久留,稍作停歇后就立刻离开了。然而当他们跑到与薛蒙二人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墨燃脸色刷的就白了:“师昧呢?!”
  楚晚宁的神色亦是微动,他并不答话,而是撩起无名指,指端浮上一层金光。上旭映峰前,他曾经在三个徒弟身上都别了一朵海棠花,正是作追踪之用的。
  片刻后,楚晚宁低声暗骂,收了光芒:“许是这里也发生了变故,大概是为了躲来回巡视的蛟人,那俩人已经逃出这座宅邸,去了集市方向。走,过去看看。”
  这二位身手都极好,很快就躲开了所有巡视的蛟人,飞身翻出了高耸的院墙,朝着白日里勾陈上宫带他们转过的集市掠去。
  水下本应该无昼夜晨昏,但是金成湖却与别处不同,能感知到日升月落。此时,长夜已破,旭日东升。
  墨燃遥遥看到金成池早市已起,闹市处熙熙攘攘一片人头攒动,不禁稍微松了口气。看来师昧他们无恙,不然此处不会仍是如此太平景象。
  楚晚宁的神情却不知为什么不是特别好,但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把墨燃拉过来。
  “师尊?”
  “过来。”
  “怎么啦?”
  “别走远。”楚晚宁声音似乎透着些自责,尽管他沉冷如旧,“薛蒙和师昧已经走丢了,我怕我再不小心,你也……”
  墨燃见楚晚宁脸色有些苍白,竟似在担心自己,先是一愣,而后不知怎么想的,心中竟是隐隐一动,开口安慰他:“我不会丢的,走吧师尊,我们快去找人。”
  他说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反过臂腕,随意就拉住了楚晚宁的手。
  “……”楚晚宁的指尖似乎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那一下太快也太轻微了,墨燃心中挂念着师昧,便也不曾细察,只道是自己的错觉。
  “鱼血馒头,刚刚出笼的鱼血馒头。”
  “率然蛇的蛇蜕,顶好的衣裳材料,最后三尺了,卖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蜕皮咯。”
  “卖乌贼黛子啦,本少爷今天早上刚吐的墨汁,拿着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过了呢——哎哎,小娘子别走啊。”
  集市间叫卖声不绝于耳,奇景异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墨燃笑嘻嘻地拉着楚晚宁走了两步,陡然间,也忽的明白了有哪里不对劲,脚步猛然刹住,瞬间瞪大了双眼,血像是在瞬间冷透。
  不对劲!这里不对劲!
  他环顾一圈,果然……
  一个无头鬼坐在摊子前卖着梳具脂粉,一双点着鲜红豆蔻的长指甲拿着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带一把去吧。”
  果真如此!
  果真是这样!这个闹市里,每个人的动作,每个人的话语,每个人的神态,都和昨天勾陈上宫带他们来时,一模一样!
  墨燃骤然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楚晚宁怀里,他立刻抬头,哑声道:“师尊,这是?”
  楚晚宁似乎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节,但亲眼确认时,他的心仍然沉到了谷底,他捉紧了墨燃。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海市蜃楼吗?”
  楚晚宁摇头,但思量片刻,忽然缓缓道:“墨燃,你想过没有,金成池多异兽生灵,他们中不乏有一些,见过真正的勾陈上宫。那么,对于这个假扮的,他们为何会认不出来?”
  墨燃脸上毫无血色,有些悚然:“的确……如此。”
  楚晚宁道: “我再问你,如果是你假扮勾陈上宫,蛰伏在金成池,你该如何让别人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唯命是从,替你演戏?”
  墨燃猛然间明白过来了。
  珍珑棋局啊!
  黑白子落,天下归心。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禁术的威力。他差点脱口而出,但瞥见楚晚宁的目光,又立刻打住了话头。
  十六岁的自己,怎么可能轻易就能联想到三大禁术?
  于是墨燃道:“这个很难。”
  “不。”楚晚宁说,“这个很简单。”
  他顿了顿,而后道:“只要都是死人就好了。”


【第43章】 本座是祭品???

  墨燃未及说话,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是那只蝜蝂?!
  蝜蝂驼着沉重的石块,卖力地往前爬挪,照旧是来到了当时的那个药房前,喊道:“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蛟人游了出来——但他的蛟尾其他蛟人截然不同,通体流金,闪烁着华美的光泽,满头华发用简约的发扣束着,垂于肩头。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脸型匀称,鼻梁挺拔,嘴唇的弧度也十分得宜,一双金色的眼睛烟雨朦胧,可以想像,此君年轻时应该生的极为俊俏。
  墨燃一凛。
  之前不是这样的,那只青蛟呢?
  这个年迈的蛟人遥遥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说话,而是来到门槛边,俯身弯腰,将蝜蝂驼着的石块,一块一块都拿了下来。
  最后一块石子挪开,幻象竟因此被打破,那只蝜蝂忽然自爆,霎那间脓血四溅,如雾弥漫。几乎是同时,集市里所有的魑魅魍魉都身形一僵,然后通体瘫软流脓,全成了弥漫在湖水中的腥臭血液。
  湖水顷刻被染的通红,随着血液的颜色越来越深,墨燃和楚晚宁很快就难以看清远处的事物,之后便是近处的也瞧不清楚,最后眼前猩红一片,竟是伸手难见五指。
  楚晚宁道:“墨燃。”
  墨燃太明白他了,甚至不用楚晚宁再说什么,就说:“师尊,你不要担心,我在。”
  楚晚宁倒也不多言,亦或是嘴太笨,沉默一会儿,只道:“万事小心。”
  血水中一片模糊,墨燃看不到那张天塌下来也不色变的脸,但却更容易觉察师尊声音里的关切。他平日里极少能感到楚晚宁的暖意,此刻忽觉胸口一热,更拉紧了对方的手,应道:“好。”
  两人背靠背挨得近了,虽然瞧不见彼此,却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呼吸。情况诡谲,楚晚宁召唤出来天问,墨燃此时灵力也回复了,跟着召唤出了见鬼。
  就在两人唤出各自神武后不久,墨燃忽然道:“师尊,你看那边!”
  楚晚宁侧过身,就在刚刚老蛟人拾掇石子的药房门口,那片地面上突然浮起了数十余块大小不一的白色光斑。两人携手同去,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斑果然就是之前蝜蝂留下的石块。
  这数十多块石头,被老蛟人整整齐齐地罗列成三排,每一块都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慢慢的,石块面前,一个身影逐渐现形,看样子居然还是刚才那个白发蛟人。
  墨燃试着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不答,他看了看楚晚宁,又看了看墨燃,然后无声地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石块。
  墨燃问:“你要我们捡这个石头?”
  白发蛟人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是……捡一块的意思?”
  白发蛟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墨燃,又指了指楚晚宁。
  墨燃懂了:“是一人捡一块吗?”
  这回白发蛟人用力颔首,然后就不动了,瞪着大眼睛,望着这两个人。
  墨燃问:“师尊,要听他的吗?”
  “就按他说的做吧,反正暂且也没有别的法子。”
  于是两人各自选了一块石头捡起,谁料指尖才碰到石块,眼前就闪过光怪陆离的辉芒,天地旋转,五彩缤纷的色泽奔流而过。待一切归于静止,那望不到尽头的血红忽然消失了。
  定睛一看,他们竟然被传送到了神武库中!
  “师尊!!”
  “师尊、阿燃!!”
  薛蒙和师昧居然也在这里,见到楚晚宁,两人都是又惊又喜,迎将过来。没有想到那发光的石块居然附着传送发咒,楚晚宁仍因方才的急速旋转而有些轻微恶心,他一手扶上额头,一手却仍紧紧拉着墨燃。
  血湖中,墨燃与他双手相扣,不曾分离。
  楚晚宁身份使然,很少有机缘能够与墨燃相牵,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徒弟们亲密无间。
  因此,掌心难得的温热,竟会让他生出些小心翼翼的珍惜……
  “师昧!”
  然而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温暖,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轻如敝履,也许不值一提,更也许,连注意都不曾注意。
  在看到师昧的瞬间,墨燃自然而然地就松开了手。
  楚晚宁的指尖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拉住他。
  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呢?
  他已经没有喜欢别人的勇气了。不想连那一点点可怜的骄傲也失去。
  看着墨燃见到师昧笑得那么开心,又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拥抱了师昧,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楚晚宁的指尖垂了下来。带着些赧然,带着些难堪。
  所幸。
  脸上总是淡惯了的,喜怒哀乐都生长的不那么明显。
  大概是年纪大了,人又僵,传送阵里转的久了,心口都有些凉。
  不过还好,指尖还有一点点热度的。
  他就凭着那一丝很快就会消散的残存温暖,慢慢站直了身子,把神情和目光都端端正正地整理好,收拾干净。
  “师尊,你还好吗?怎么脸色这么白……”
  楚晚宁朝薛蒙点了点头,说道:“无妨。”
  顿了会儿,又问:“你们也是被那鲛人传来的?”
  薛蒙还未说话,就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吐泡泡声。楚晚宁回头,忽地瞧见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紧接着沸腾的铸剑池中哗的一声,竟然窜出个身形扭曲的人来!
  这绝不是个凡人,或者绝不是个活人,没有凡人能够在灼烧的铁水之中泡着,仍然苟活。反观此人,虽浑身皮焦肉烂,骨肉模糊,可显然还是个喘气的。四道锁链分别锁着他的四肢,将他定身在熔炉之中,饱受苦痛。
  他缓缓睁开眼睛,朝众人连连作揖,目露恳求之色,央他们聚到铸剑池边。
  他不会说话,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可以表达,只见他挥动那白骨森森,挂着血肉的手臂,池子里翻滚的铁水忽然掀起一小股浪,那股浪在空中缓慢拧成数行古老文字。
  薛蒙惊道:“这是什么字?怎么一个都看不懂?”
  楚晚宁:“是仓颉古书,还未曾教与你们。”
  墨燃道:“那——这写的是什么内容?”
  楚晚宁上前细辨,说道:“……他要……求救。”
  仓颉古书相传是天界文字,在人间佚散诸多,会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像楚晚宁这样的一代宗师,也无法尽数辨认所有的文字。但是大致内容还是阅读无碍的。
  楚晚宁细看了一会儿,慢慢译道:“他说,他是这株柳树的化灵。名叫摘心柳,在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他被勾陈上宫从神界七重天带来人间。之后,勾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弃世而去,摘心柳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但是不管勾陈上宫在不在,摘心柳一直按照他曾经吩咐的,数十万年如一日,镇守着金成池,看护着神武库。渐渐地,受到灵气滋养,幻化出了人形。而后,一切如常,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楚晚宁忽然顿住,没有往下念。
  墨燃奇道:“怎么了?”
  “……这三个字我不认识。似乎是个人名。”楚晚宁说着,抬手点了点盘扭繁复的文字,“总之,这个人来到了金成池。他法力强盛,心狠手辣,将池内生灵尽数杀害,并以珍珑棋局操控。摘心柳亦不能幸免。”
  墨燃立刻道:“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假勾陈!”
  摘心柳听到他这么说,眸中放光,立刻跟着点了两下脑袋。
  “……还真猜对了啊。”墨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头,“哈哈,想不到我还挺聪明。”
  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这些年以来,摘心柳都处于失智状态,从未有过半日清醒,幸好,曾经与它同气连枝的另外两段柳条——天问和见鬼,都已双双苏醒。借着它们的力量,让摘心柳暂且恢复了神识。不然的话,恐怕它此时已经失控暴走,戕害于在场诸位。”
  “在场诸位”听了,或不敢置信,或心有余悸,三个少年齐齐抬头盯着铸剑池里的那个灵体,不知该如何咀嚼它的这番自述。
  墨燃道:“柳前辈——”
  薛蒙:“柳前辈?”
  “不然叫什么,摘前辈吗?”墨燃白了薛蒙一眼,继续说,“我讲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这番话,实在有点儿难以自圆其说。”
  摘心柳虽不能言,却能听懂墨燃的话,他扭过脸来。
  墨燃道:“你先说你受了假勾陈的蛊惑,又说你恢复神智,是受了天问和见鬼苏醒后的灵气影响。可是见鬼就是假勾陈给我的,难道他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摘心柳摇了摇头,楚晚宁眼前的文字就变了。
  “我乃神界树种,他对我了解不深,并不知道神武可以影响我心智。他研习三大禁术,需要借助我的力量,近些年来,因为我寿数将尽,他心急如焚,一直在寻求为我续命之法。但我实在不愿再苟活,宁可死了,也不想再为虎作伥,可惜我受制于人,处处身不由己……”
  楚晚宁读到这里,微微沉思:“所以他让墨燃来到水底,墨燃是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打的算盘,想必就是要将墨燃与见鬼的灵力合二为一,献祭于你。”
  摘心柳点了点头。
  墨燃仍然不解:“可那假勾陈说了,木灵精华有两个,师尊也是其中之一,为何他独独把我关了起来?”
  摘心柳写道:“自古祭品以幼者为上佳,给树灵用的,就更加不可含糊。另外,祭品还需饱食饱饮,七情六欲皆被满足,再于毫不知情的极乐幻境中被取掉性命。若非如此,祭品心有遗憾,怨气要是大了,反而会加快我的枯萎。”
  他这样一说。墨燃顿时想到了密室中那个变成楚晚宁的狐妖。
  原来那是要满足他的情欲,就像杀猪前要把猪养的肥肥胖胖,这样吃起来才香。
  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他为什么看到的是楚晚宁,而不是师昧了。他珍爱且怜惜师昧,自是不敢亵玩。于情欲一道,他对楚晚宁的渴望确实比师昧强烈得多……
  楚晚宁见墨燃神色有异,还道他心有余悸,想宽解他两句,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见墨燃脸红了,楚晚宁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倏忽住了嘴,半晌后,有些恼羞成怒地转过了头。
  这小子哪里是心有余悸?原来是回忆起了所谓的‘七情六欲’,竟开始想入非非。
  楚晚宁忿然甩袖,冷着脸,低声斥了句:“恬不知耻。”
  墨燃:“……”
  幸好楚晚宁不知道在幻境中满足自己情欲的人是谁,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活剥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间,神武库的地面猛地颤抖了一阵,薛蒙惊道:“怎么回事?”


【第44章】 本座不想欠你

  摘心柳灵体不及回答,面色便疾速扭曲变形,他抬起手,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颅,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嘶嚎。尽管他发不出声音,可那狰狞表情,暴突的双眼,却像是让人恍惚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救命。
  救——命!!!!
  他的唇型盘扭成匪夷所思的弧度,血丝很快遍布了整颗眼球,若不是有那四条锁链拴着他,他只怕已要飞身而起,暴走自戕。
  “求求你们……快……将我毁了吧……”
  看来摘心柳恢复神智的时限已到,摘心柳灵体苦痛挣扎却全无成效,只见得铸剑池内窜出一股黑气,不断冲撞攻击着柳树灵体浸泡在池中的肉躯,一时间铁链玎玲,花火四溅。
  楚晚宁见情况有变,迅速挥袖将弟子拦于身后,面色凌厉,问摘心柳道:“该如何救你?”
  摘心柳行动虽慢,但却可以驱使铸剑池铁水,在瞬息间组成仓颉古书。
  “我即刻便要丧失神识,届时伤及尔等,并非本心。其余我无力相助,亦不及细说。唯将我所会的法术告知尔等,万望当心……”
  铁水倏忽变幻。
  “我所擅术法有三。其一,南柯一梦。此乃魇术,受术者将于昏睡中得偿所愿,美梦长存,正因如此,即便有人灵力能强到感知出这是场幻觉,也会依然甘愿沉醉其中,永世不醒。
  其二,迷心诀,以人心中的贪念为引诱,令其自相屠戮。
  其三,摘心术……”
  然而他的灵力却在此时,已经用到了极致,竟然无法再调动铁水,组出更多字来。
  这个摘心术究竟是什么能力,竟就这样不得而知了。
  摘心柳挣扎一番,忽地爆出一阵血雾,他调不动铁水,却还兀自拿手指头沾着爆出的鲜血,一双痉挛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宁,双目暴突,极不甘心。
  “师尊!”见楚晚宁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别去,唯恐有诈!”
  摘心柳说不出话,只是悬着那根蘸着血的手指,忽然间,眼中有泪水流出。
  楚晚宁:“……你要我过去?”
  摘心柳缓缓点头。
  “……”
  “师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宁却朝他摇了摇头,独自向前,来到铸剑池最边沿,将手递了过去。
  摘心柳似乎颇为触动,他深深看了楚晚宁一眼,挣扎着又挥了挥那条挂着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礼,而后他忍着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宁的手,在对方掌心中颤抖着写道:
  抽签筹,破梦魇……
  切莫——失……心……智……
  魇……破……劫——灭!!
  最后一个灭字还未捺出笔锋,摘心柳忽然像一滩烂泥,迅速瘫瘪,跌回滚沸的铸剑池中,消失不见了。
  于此同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铸剑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红水浪,滚滚铁水裂空而起,九道龙型火柱拔地腾出,楚晚宁被这惊涛骇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后面,火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眉目。
  喷涌的铁水流柱中,忽然窜出四张签筹,高悬空中。
  师昧想起刚才摘心柳清醒时吩咐的,连忙道:“这就是……摘心柳所说的抽签筹吗?”
  见他走近,楚晚宁拦住他:“别碰,都到我身后去。”
  师昧:“师尊……”
  “有我在这里,会没事的。”楚晚宁道,“你们不可冒险,待我抽完,你们再来。”
  这话说的寡淡,似乎无甚感情起伏,却听得墨燃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眼前的楚晚宁,忽然之间,便和前世那个冷然看着徒弟身死的无情之人重叠在一起。
  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前世又为何能对徒弟的死袖手旁观?
  墨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楚晚宁这个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并未理睬他们,抬手摘下其中一张签筹,那张签由淡黄色的玉片制成,他正反两面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薛蒙问。
  楚晚宁道:“这签上未着一字。”
  “竟会这样?”薛蒙奇道,“那我来试试。”
  四张签筹各自被抽完。薛蒙和师昧的情况和楚晚宁如出一辙,玉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墨燃把自己的签筹翻转过来,忽然睁大眼睛:
  “皿古雨?”
  其他三人立刻朝他投去目光,薛蒙皱眉道:“什么皿古雨?”
  墨燃戳了戳自己的签筹:“这上面写着啊。”
  薛蒙凑过去一看,顿时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认出来的半边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宁忽然道。
  仓颉古书他能识个十有八九,若有不确定的字,也不会胡说,因此既然他说这上面写的是血滴漏,那就决不会认错。
  墨燃愣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们一般,神武库高耸的穹顶忽然传来隆隆闷响,一个巨大的沙漏从天而降,周身铜锈斑驳。不过与其余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面多了个十字型的铜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楚晚宁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签筹。
  血滴漏。
  电光火石间,陡然明白过来所谓的“抽签筹”是什么意思。楚晚宁瞬时色变,厉声喝道:“墨燃,快把那张签扔开!”
  虽不知楚晚宁是什么意思,但那不由分说的命令,几乎是让墨燃下意识地就照着他的话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发现那玉签筹不知以何种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宁暗骂一声,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签筹与墨燃的做交换。岂料此事,那个锈迹斑驳的铜沙漏忽然伸出数十道尖锐的刺藤,直朝着墨燃袭来!
  “闪开!”
  “师尊!!!”
  “师尊!”
  刹那间鲜血四溅,紧要关头,楚晚宁将墨燃一掌推开,刺藤犹如穿林羽箭,尽数扎入楚晚宁血肉。
  墨燃如今是少年身形,自然抵不过楚晚宁这一击,被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但肉体撕裂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可怖,薛蒙和师昧近乎扭曲的嗓音是如此尖锐扎耳。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
  那是楚晚宁啊,是那个打他骂他,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的楚晚宁,是那个为了一己之力,狠心看徒弟在他面前死去的楚晚宁,是那个森森冷冷地说“品性劣,质难琢”的楚晚宁,是那个……
  墨燃抬起头。
  混乱间,他看到那个人血溅三尺,尖利密实的刺藤从那人的背后穿入,再从前襟狰狞扎出,所在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当时受了鬼司仪狠戾一击的地方。旧伤未愈,再次筋膜惧裂,血肉模糊。
  是那个……是那个在棺椁里拿一己之躯死死护着他,被利爪穿身也隐忍着一声不吭的楚晚宁……
  是那个,躲在石桥下,偷偷地释放阵法,为大家遮风避雨,却不敢露面的楚晚宁。
  是那个,前世在师昧死后,为了让他有心情吃一点东西,笨手笨脚去厨房包抄手的楚晚宁。
  是那个,脾气又差,嘴巴又坏,吃药怕苦,吃辣咳嗽的,他最熟悉的人。
  是那个人,他时常记不得关心,恨的咬牙切齿,可是又觉得好可怜的……
  楚晚宁。
  晚宁……
  “师尊!!”墨燃嘶声喊了起来,他连滚带爬着朝楚晚宁挨近,“师尊!!!!”
  “你的签……”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脸色煞白,眉目却依旧凌厉,“换给我……”
  他伸给墨燃的掌心里,摊着他自己抽到的那块无字签筹,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艰难又缓慢地举着。
  楚晚宁的眼眸很亮,很坚决,蒙着一层水汽。
  “快,给我!”
  墨燃甚至不及起身,他跪爬着来到楚晚宁跟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血肉翻出的可怖伤口。
  “不……师尊……”
  “师尊!!”
  薛蒙和师昧想要过来,楚晚宁似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挥下一道结界,将他二人齐齐斥开。而后厉声道:“天问!!!”
  天问应声而出,将刺着楚晚宁的数十道尖锐藤条尽数劈断!
  可那藤条并非俗物,楚晚宁能清晰地感到它们在他血肉间吞吃着他的灵力。别无他法,只得银牙紧咬,抬手握住断枝,狠了狠心,将藤枝猛然拔出!
  一瞬间,鲜血狂涌!
  楚晚宁将断枝扔开,喘了口气,点住自己的灵脉和穴位,暂止失血。而后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瞪着墨燃,哑声道:“给我。”
  “师尊……”
  “把你的签筹换给我!我和你换!”楚晚宁厉声道。
  墨燃此时也明白过来所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了。勾陈百万年前布下的戾法,与他前世折磨楚晚宁的法子是何其相似。
  果然无论神魔人鬼,恶毒起来,挖空心思的主意,都是那样的接近。
  血滴漏。
  就是以人血替代细沙,替代流水,灌入滴漏之中,用以计时。
  人血流尽,时间结束。
  他上辈子加冕踏仙君时,不就是用楚晚宁做了个滴漏,要楚晚宁亲眼看着他踩到众仙门头上,要楚晚宁的血在他面前一点一滴地流干吗?
  然而这一世,在勾陈布下的血滴漏之前。楚晚宁却愿意主动将自己安全的签筹用作交换,他愿意替自己走上铜架,他……
  墨燃整颗心都乱了。
  他甚至无法思考。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铜滴漏一击不中,没有捆到人,再一次挥舞着藤枝,欲第二波出袭。
  楚晚宁望着他,眼底的波光在细微颤抖。
  他疼地面色苍白,微微喘息着:“墨燃,你……你听话,快给我。”
  “……”
  “快一点……”楚晚宁的脸色白得像月下新雪,“……你难道还想让我替你挡第二次攻击吗?!”
  “师尊……”
  藤柳再一次扑袭而来。
  墨燃在那一瞬间抬手递签,楚晚宁不假思索地也伸过手去。
  岂料在双掌就要触碰到的须臾,墨燃眼中划过一道明光,他几乎是迅速收掌,反手将毫无防备的楚晚宁拦在身后,也就是同时,第二波藤柳袭到,墨燃迎身而上,少年的身躯瞬间被柳藤裹紧吞没,扯拽到铜滴漏前。
  “墨燃!!”
  数十道柳藤缠着他,将他簇上十字绞架,紧紧捆缚。墨燃侧过脸,朝楚晚宁望了一眼,嘴唇动了动。
  楚晚宁的眼眸猛然睁大了。
  墨燃的声音不是太响,但他听得很清楚,决不会错。
  墨燃说:“师尊,我其实真的不是……劣质难改……”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
  可是后半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前世他想说没有说,这辈子,也已经迟了。
  楚晚宁放不放弃他,他已经看得不再那么重要。只是不想欠这个人的而已。
  他很笨,已经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对楚晚宁的感情了,不想为此而更加混乱。
  这辈子,墨燃心想,自己在意的,在乎的,只会是师昧而已。
  之所以不愿与楚晚宁交换签筹,只是不想无故受此人恩惠,只是不想……
  不想再一次,看到楚晚宁鲜血流干。
  他墨微雨也并非心如顽石,一生中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有人愿意对他好。
  好一点点,他就能笑得地眉目生春。
  若是很好很好,那便是让他死,也是甘愿的。
  繁密的藤条中,忽然露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利剑。
  那剑一看便是神武,虽然古拙,但凛然有一股英气扑面。左右两道箍棱;剑首齿纹如芒棘;剑格细狭,镶嵌着牛首龙身的浮塑,纹饰繁复,剑身流溢蓝色光辉,吹毛断发,屈铁断金。
  墨燃只来得及看到剑身上“勾陈”二字,连“上宫”都不及瞧全,这把属于万兵之神的利剑就直直刺入他的胸肋。
  血刹那流出,汇入滴漏。
  与此同时,神武库忽然降下一帘瓢泼水幕,将墨燃和楚晚宁他们分隔两边。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激流挡住。
  师昧喊道:“阿燃!!阿燃——!”
  湍急汹涌的水幕遮掩了他们的视线,令他们看不清后面墨燃的情况,楚晚宁几次欲破水而入,却一次又一次被狂流推弹而出,到最后他浑身都湿透了,漆黑的眉目镇在焦急的脸庞上,嘴唇都是惨然无色。
  楚晚宁沙哑道:“墨燃——!”
  这一声并不太响,却颤抖得厉害。他自己未曾觉察,师昧却陡然一惊,侧目看他,却见得素来镇定从容的师尊被淋得狼狈不堪,纤长浓密的睫毛帘子簌簌颤抖着,神情里竟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关切。
  眼见着他唤来天问,眉宇间皆是暴戾,犹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师昧心生不安,一把拉住他,喊道:“师尊,别去了!进不去的!”
  楚晚宁甩手不理,一双眼眸凌锐如刃,沉默地撑起一道结界,又执意往前。但那水幕包含着金成池的天地灵力,非但无法穿破,反而如万箭锐利,直刺肌骨。
  他前番受了重伤,此时再受这般的强烈冲击,竟是站不住,尽管捂着胸口强忍着,仍忍不住,苍白着脸单膝跪下,背上伤口尽裂,洇出鲜红的血水来。
  师昧脸上说不清是溅到的水花还是眼泪,惨然道:“师尊!你——你这又是何苦……”
  “什么何苦?如果水幕后面的人是你,是薛蒙……”楚晚宁厉声道,“我都会……”
  他实在疼的厉害,蹙紧双眉,说不下去了。
  岂料这时,忽然一道剑光自水幕之后狠劈出来,竟像划豆腐般将这强大的幕阵一撕两半。
  那剑气凌厉异常,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斩在师昧所站的位置,眼见这就要劈到他身上,楚晚宁猛地一挥衣袖,尽所有灵力落下一道守护结界,将师昧牢牢护在结界下,自己则耗神太大,呛出一口瘀血。
  一个高湛清明的男音缓缓响起,回荡在这神武库中:“吾乃兵神勾陈上宫,尔等宵小擅闯神武禁地,何等轻狂!”


【第45章】 本座知道你会来

  薛蒙朝空中怒喊:“狗屁天神!你狗眼是不是瞎了?我们是擅闯的吗?我们是被掳进来的你看看清楚!”
  师昧道:“没用的,这是他留下来的声音,他本尊根本不在这里。想来是假勾陈混淆了摘心柳的判断,让他以为我们是图谋不轨的擅闯者。”
  那声音继续道:“世上配得起神兵利器者,当明白何谓仁善、何谓坚韧、不沉幻梦、不迷心智。尔等既来,便受吾一番考验。考验若过,尔等无恙,神武奉上,但尔等若是自私自利,心性不坚者,便不配为神武主人!”
  楚晚宁洇着血迹的唇齿启合,森然道:“好个仁善……把人拿去做血滴漏,就是你所谓的仁善吗?”
  他明知勾陈上宫根本听不见,却仍是气不过,即使每讲一个字都呼吸沉重,牵扯得伤口更疼,也管不住自己这张刻薄的嘴。
  那声音自顾自地继续回荡在神武库中:“为试炼心性。尔等将陷入摘心柳之美梦幻境。若不能及时从幻境中清醒,尔等同伴,就将鲜血流尽,葬身于此。”
  三人闻言,血色均是消退殆尽。
  师昧喃喃道:“什么……”
  意思就是,他们三个即将陷入幻梦。若不能及时清醒,他们三个就会永生永世沉醉在美梦里,而让墨燃在现实中鲜血流尽而死吗?
  薛蒙哑然片刻后怒喝:“你这算什么神仙!!!若修仙就是修成你这样,老子这辈子都不屑得再碰剑!!”
  楚晚宁也怒道:“简直荒谬!”
  “师尊!”师昧慌忙劝他,“你不要动怒,当心伤口。”
  而勾陈上宫这孙子,竟然在此时吟起诗来,慢慢道:“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薛蒙简直都快要被气晕过去了:“你叨叨叨讲什么!”
  师昧道:“鲍照的拟行路难,意思是人各有命,怎能自怨自艾,以酒自宽,歌声因酒而中断。人心并非顽石,又怎会全无情感,欲说还止,欲语还休。”
  勾陈上宫长叹一声,道:“这茫茫浮世,又有几人,能舍弃毕生好梦,只为援于他人?世间杀伐不止,征战不休。若神武落入奸佞之手,皆我之过也,我创兵刃之罪孽,又该如何自宽……”
  忽然间,神武库暗了下来。空中那些飞窜着的铸件用的碎片也停止了运转。穹顶处慢慢地亮起了一层微光,似乎有星芒华彩渐次淌落,照耀在地面上。
  空中有个声音在呢喃:“睡吧……”
  这柔亮晶莹的光辉似乎有着某种惑人心智的作用,师昧和薛蒙修为不深,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睡过去……”
  楚晚宁咬紧牙关,强自抵御,但始神之力何其广大,他最终也是无法摆脱沉沉袭来的睡意,没入梦中。
  神武库。
  作为血滴漏,墨燃是唯一清醒着的人,他咳出血沫,隔着已经减弱的瀑布,模糊能看到后面陷入幻梦中的三个人。
  楚晚宁,师昧,薛蒙,皆已沉眠。
  墨燃听到了勾陈的话,知道惟有其中一人及时苏醒,法术才能破除,自己才能得救。
  然而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头脑越来越晕眩,身体也渐渐发凉。却无人从梦中醒来。
  可谓是报应不爽,前世这样对楚晚宁,这辈子,自己也感受了血液点滴流失殆尽的滋味。
  真是好笑。
  他们之中,谁能够放弃人生中最好的梦,最想得到的东西,前来救他呢?
  薛蒙是绝不可能的。
  楚晚宁……罢了,不想他了。
  如果有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师昧吧。
  他模模糊糊地思考着。但血已经失的太多了,意识就快要支撑不住。
  墨燃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漏到铜滴漏底部的鲜血被漏壶中的水稀释,泛着淡红色的波光。
  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自己也掉入勾陈的幻境中,那能瞧见的,是怎样的景象呢?
  他是不是会梦到晶莹剔透的抄手,师昧温柔的微笑,楚晚宁的一句褒扬,还有初来死生之巅时,满山遍野的风吹海棠……
  “墨燃……”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墨燃仍然垂着头,觉得自己应该是快失去神志了,以至于已经有了幻觉。
  “墨燃。”
  “墨燃!”
  不是幻觉!
  他猛然抬起脸来。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瞳孔猝然收拢——
  他近乎是嘶声道:“师昧!!!!”
  是师昧!
  醒过来的人,抛却美满,舍弃幸福,在万般如意中,仍然记得他的人。
  是师昧啊……
  墨燃望着穿过瀑布,朝他走来的那个纤弱少年,忽然间,喉头哽咽。
  “师昧……你……”
  终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墨燃闭了闭眼睛,沙哑道,“多谢你……在好梦中还能……还能记得我……”
  师昧涉水而来,衣衫湿透,更衬得眉目漆黑,容貌和墨燃初见他时一样温柔,和前世多少次梦里见过的一样温柔,和他遍体生寒时聊以回忆的一样温柔。
  师昧道:“别傻,说什么谢。”
  他走近了,墨燃才发现他的双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勾陈上宫似乎打定主意要考验一个人可以为同伴做到什么地步,于是美梦诱惑之后,又是酷烈的折磨。
  师昧的靴子已经被烧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保持着往常模样,但他若执意往前,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生起一簇天火,温度不高,不会直接把人烧到无法行动,但却会让人感到绝对的剧痛难当。
  可这个温柔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经那么痛了,却在看了一眼之中,目光愈发坚定,朝他一步一步行来。
  “墨燃,你再忍忍。”
  他说。
  “我马上救你下来。”
  触上他的眼神,墨燃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说那句“别过来的”。
  这个人的目光太决绝,也太坚忍了。
  这样的神情,他以前从未再师昧脸上见过。
  若是墨燃的心情稍定,他定然会觉得蹊跷。
  师昧都是管自己叫做“阿燃”的,何时唤过他墨燃?
  他只道师昧对他好,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
  是楚晚宁。
  古柳最后个一个技能,叫摘心。
  所谓摘心,就是交换人和人之间的心灵。
  当楚晚宁挣脱梦境,苏醒过来时,竟发现自己和师昧互相换了心。在摘心柳的法术下,他的神识被转移到了师昧的身体里,想来师昧也是一样。只不过师昧并未醒转,所以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身躯。
  楚晚宁来不及解释,而浑然不知真相的墨燃,也就真的以为眼前之人就是师昧。
  他觉得师昧一定会强忍着苦痛趟过来,就像自己经历过死亡也唯独忘不掉他的好一样。人都是很固执的。
  可是太残忍了。
  当楚晚宁终于来到铜滴漏前,去攀那高耸的藤柳,想要到上面救墨燃时,藤柳忽然生出燃着火苗的一根根细刺。
  楚晚宁不曾预料,手陡然被烫刺,待要发力攀抓,可师昧的体魄修炼的并不结实,他猛然滑落,手上皮肉瞬间被利刺化开。
  “……!”
  楚晚宁暗骂一声,痛得皱起眉头。
  师明净这破壳子!
  墨燃:“师昧!”
  楚晚宁摔跪于地面,接触到地面的皮肉瞬间被高温灼烫,但他眉心紧蹙,却惯性地紧咬嘴唇,不曾喊叫。
  这样的神情,在他自己脸上会显得很倔很狠绝,但换成师昧那柔美面庞,却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可怜。
  人果真是不能和人比的。
  “师昧……”
  墨燃开口,眼泪却淌下来了。
  心如刀割。氤氲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人瘦弱单薄的身体,那么羸弱的人,却一点一点的,抓着藤柳,慢慢往上爬。
  细刺扎破了他的手,烈火灼烧着骨血。
  鲜红染了一片,所过之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墨燃闭上眼睛,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哽咽道:“师……昧……”
  那个人离得很近了,墨燃看到他眼里有苦痛一闪而逝,他似乎是真的疼极了,连墨燃的声音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因此眼前的人,神情虽倔强,可那目光,几乎可以称之为哀求。
  “别再唤我。”
  “……”
  “墨燃,你再等一等,我这就……救你……下……来……”
  几乎就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眼底坚韧的光亮浮起,像是出鞘的利刃,在那张温和惯了的脸庞上,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楚晚宁衣袍滚涌,发足跃上铜滴漏。
  他已面如金纸,摇摇欲坠,除了仍有呼吸,便与死人也无两样。
  那一瞬间,墨燃觉得自己不如流干了血死了,也好过让他这样承受苦难。
  他喉咙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声音:“对不起。”
  楚晚宁知道这一声对不起,并不是给自己的。他想解释,但是瞥到了那把勾陈上宫的银蓝色佩剑,正刺在墨燃胸肋间,藤脉的灵力来源或许是在这把剑上。他担心墨燃惊异之下,受伤更重,因此仍当着他的“师昧”,问道:“墨燃,你信的过我吗?”
  “我信你。”不曾犹豫。
  楚晚宁抬起眼睫帘子,看了他一眼,握住了剑柄,这一剑正靠近心脉处,稍有不慎不对,墨燃是会丧命的。
  “……”楚晚宁的手有些抖,握着,却没有动。
  墨燃眼眶仍红着,却忽然笑了:“师昧。”
  “……嗯。”
  墨燃说:“……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不会。”
  “我若就要死了,能……能让我抱一抱你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眼睛透着湿润的光亮。楚晚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然而想到墨燃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人,这种柔软,又立刻凝成了冰。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戏台上无足轻重的丑角,隐没在青衣花旦小生的水袖云罗之后,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一折感人肺腑的曲目里,他是多余的。
  又或许唯一的用途,是顶着那张勾画丑陋的脸谱,咧着油墨画成的笑,去衬他人喜怒哀乐,爱恨情愁。
  多么可笑。
  墨燃对此却不知道,他看到楚晚宁眼底的闪烁,还道是师昧不情愿,立刻说,“就抱一下。一下就好。”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其实我……”
  墨燃:“什么?”
  “……算了。”楚晚宁说,“没什么。”
  他靠了过来,离的不是特别近,恐会动到那柄剑,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拢住了墨燃的肩膀。
  他听到墨燃在他耳边说:“师昧,谢谢你能醒来,谢谢你在好梦中,还能记得我。”
  楚晚宁垂下眼帘,睫毛犹如蝴蝶轻扇,而后他淡淡笑了:“不谢。”
  顿了顿,又道:“墨燃。”
  “嗯?”
  楚晚宁犹如仍在梦中一般,拥抱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你知不知道,梦若太好,往往并不会是真的?”
  他说罢,拥抱也如蜻蜓点水,瞬即离开。
  墨燃抬起眸来,他不是很明白师昧的意思,只知道这一次小小的拥抱,是师昧心善,施舍给他的糖果。
  酸酸甜甜的,摩擦到舌根时,生起一丝涩。
  剑拔出的瞬间,血花翻飞如同被狂风肆意刮落的海棠。
  墨燃只觉心口剧痛,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去了,万般不甘交杂于心头,忽然脱口而出:“师昧,我其实一直都特别喜爱你。你呢……”
  随着佩剑应声落地,藤柳在瞬间散开了,天穹湍流而下的瀑布戛然止息,神武库忽然间重归寂静。
  我一直都特别喜爱你。你呢……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墨燃觉得眼前猛地一阵黑。
  倒下的瞬间,他被一双染满了鲜血的手接住,倒在了师昧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师昧蹙着薄眉,缓缓闭上眼睛,眸边似有水光滑落。
  他仿佛听见师昧轻轻地说了句:“我也是。”
  墨燃:“!”
  是幻觉吧,不然为何师昧神情明明这样难过,却仍答允着他。
  “我也……喜爱你。”
  意识终于消散,墨燃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