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0

白羽摘雕弓:黑莲花攻略手册 101 - 106

【第101章】 旧恨新仇(一)

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声抱回房间的。
不是普通的拦腰抱——由于她醉了之后紧紧搂着慕声的脖子不放,他将她以拔萝卜的姿态抱起来之后,凌妙妙就势横坐在了他手臂上,双手交叠地搂着他趴在了他肩头,任他托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声的心思一直在飘,路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凌妙妙在耳边哼哼唧唧,反反复复地念叨:“子期,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
“……喜欢。”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迈进了房门。
“别喜欢慕姐姐了,喜欢我吧,喜欢我。”杏子眼里混混沌沌,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看起来特别可怜,揪着他的袖子不放,重复了一遍,“别喜欢慕姐姐了……”
“……”他这才明白,她这一路上不是在问他,是在请求他。
只是她的脑子……莫不是还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时候……
一进门,便将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将她支撑起来,俯视着她的脸,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帮她理了理额头上凌乱的头发:“已经成婚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已经成婚了,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着他,拖出个长长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成婚了?”
“嗯。”他顺势坐在了椅子上,牵起她的手背亲吻,不经意泄露了眸中浓郁的黑,“后悔也晚了,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凌妙妙呆滞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抽回了手,反手一抓,紧紧住了他的领子,往自己这边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从侧面看,还以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对,慕声一动不动地任她扯着,凌妙妙望着他,辨认了半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她的眸子动了动,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放开手,进入了恬静的入定状态,微笑着放空了。
慕声一怔,旋即欺近了她,眼里含着一点复杂的光:“等谁?”
“……”妙妙拧起眉,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他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扳住她的双肩,将软绵绵的人放倒在了桌上,双手撑着桌子,将她挟制在他空出的空间里,凑近了她的脸,睫毛下的双眸漆黑:“等谁?”
妙妙伸手烦躁地推了推他从脸侧滑落下来的马尾,头发被她推得一晃一晃,发梢扫在她脸上,她偏头躲了躲,随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骄傲地点了下巴,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乱颤,“黑莲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个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为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鬓发有些散了,碎发乱飞,像只毛绒绒的兔子。
“……”他双眸痴缠,神情变得无辜起来,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轻碰她的脸颊:“为什么?”
她伸出细细的手指头先点他的脸,言简意赅:“像……小白莲。”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地钻:“芯子是黑的……”
她戳了戳,又改成了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纾解疼痛一样,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热乎乎的,闹起来了:“黑到底嘛,别逞英雄……”
“嗤……”
她的话猛然停了,挣扎着伸头一看,少年垂着两排柔顺的睫毛,捏着她过年的新衣服,衬裙由下而上,撕纸似的,一点点撕开了,殷红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压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阵沁凉。
室内花叶摇动,窗外鞭炮烟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宫城内外红灯笼似火,宫宴开到了半夜里,觥筹交错,似乎集中了整个宫城全部的热闹。
凤阳宫内一片压抑的寂静,黑暗里只点了一盏灯,映在无数双期冀的眼睛里,是昏暗中的一点摇曳的橙红。
灯旁斜坐的女人红色的裙摆曳地,懒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肤显出冷而绵的质感,指尖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从盒子里拎了出来。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着最前头跪直的人手里打开的盒子,莫敢言语。
临近年关,天子忙着处理案头积压的折子,好多天没顾得上后宫事宜,钦天监就彻底成了端阳的天下。就连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帝姬也闭门不出,醉心于试面具。
因为没能让帝姬满意,十天里,她已经秘密杖毙了五个人,钦天监养的闲人虽多,但也禁不住她这般磋磨,何况他们已经打心眼里认定,帝姬已经彻底疯了。
那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孔,在他们眼中看来宛如噩梦。
戴上了面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抚平耳侧的褶皱,旁若无人地抚摸着这张全然不同的脸,发出了满意的喟叹,眼前的镜子忽然轻轻颤抖起来,她抬起头,发现是掌着镜子的瘦削的大宫女的手在颤抖。
“佩云。”她轻轻启唇,注视着她不自然眨动的眼睛,笑道,“你说,像吗?”
佩云先前病过一次,像是被什么人吸干了精气一样,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两只眼睛显得异常的大,惶然看着帝姬:“回殿下……像。”
她饶有兴味地站起来,抬起了佩云的下巴,看着她颤抖的嘴唇:“一模一样?”
“一模……一模一样……奴婢……几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绊绊地回应。
现在的帝姬让她无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转过脸来,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着一点光,竟然含着一丝笑意,这样愉悦的表情出现在这张冷清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
几个方士面面相觑,乖觉地以头抢地,齐声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么呢?几个人心里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只能看得见她拖到地上的裙摆,像是密不透风地盖在人心上。
“更衣,备马。”端阳敛了笑容,飞快地朝内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里呀……”佩云拉住了她,许久才敢劝出声,“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没去参加宫宴,一会儿……陛下肯定会来问的。”
端阳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转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几个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半晌,她缓缓笑了,“诸位爱卿,辛苦了。”
招招手,凤阳宫里的侍卫围拢上来,方士们只听见耳边银甲碰撞嚓嚓作响,阴影笼罩了头顶,他们慢慢抬头,只看得她微笑的红唇一开一合:“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红叶如火,叶片上挂着清霜,鸟儿的啁啾都似带着回声。
柳拂衣起了个清早,和迎面走出房间的慕瑶打了个招呼。
“拂衣,这么早去哪儿?”慕瑶有些诧异。
“去镇上买个新的竹筛。”柳拂衣叹气,边整袖子便道,“我们的竹筛让妙妙抱走了,扣过鸟的,想来也不能用了。”
慕瑶想起了那个画面,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瑶儿,一起去吧。”柳拂衣望着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们还没起呢,指望不上。”
慕瑶脸有些红,明知道没有人,还是做贼心虚似的左右顾盼了两下,随即飞快地将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面孔上浮出一个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牵着她出了门。
在过年,镇子上的手工小铺关了大半,只剩一家还开着,没什么生意。
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柜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竹筐。就连柳拂衣弯腰拿起地上摆的竹筛挑选时,她都没有抬眼。
“给你看看。”柳拂衣说着把竹筛递给她,语气很轻,像是小孩看到了好东西,在给同伴炫耀。
慕瑶摇摇头,随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会挑。”
柳拂衣笑了一声,放了回去:“都是圆的,没什么挑的。”
店铺只有两三个开间,很逼仄,前面是柜台,后面拿屏风简陋地挡了一下,便是卧室了,男人抱着几个小孩经过的影子,偶尔会闪现出来。
慕瑶环顾四周,摆设都极其陈旧,屋顶破了几个洞,下面摆着接雨水的缸子。想来是家境实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了这一点,挑好了竹筐,付钱时多给了一块碎银,温和地笑道:“多亏店家开着,否则不知道要去哪里买竹筛了。”
老板娘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练练道谢。
“娘!”一个小男孩绕过了屏风,光着脚哒哒地跑到了柜台前,怀里抱着个打开的盒子,“我可以从里面拿点钱吗?”
木头盒子里装着些小玩意,底层是碎银,还有几颗珍珠,大约是贵人遗落下的衣服缀珠,一路跑过来,哗啦啦作响。
盒子里东西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极珍贵的,老板娘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抢过盒子宝贝地抱在怀里,斥道:“作死呦!谁让你拿着它乱跑。”
她骂了孩子几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瑶无意中低头一瞥,转身欲走的脚步霎时顿住了。
“怎么了?”柳拂衣一回头,就看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脸色有些发白,“瑶儿?”
慕瑶几步走过去,有些失态地看着竖着贴在盒子边上的一张纸,黄纸只露了个角,角上画了个有些褪色的复杂图腾。
柳拂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半晌,反应过来,那个图案……
她伸出手指着盒子,“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老板娘望着她,狐疑地将那张牛皮纸抽了出来,原来是有厚度的,是个信封,信封显得有些年头了,边角黄而脆,透着光,好似干枯的落叶。
慕瑶的眼睛紧紧盯着信封上画的图腾:“这是我慕家的符号。”
“啊。”老板娘眯起眼睛,似乎是想了半晌,“你姓慕么?”
慕瑶抬起头,急切道:“我是慕家现在的家主,我叫慕瑶……”
“不。”老板娘摇摇头,“不认得你。”
她费力地想了半天:“这封信是让人退回来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个姓白的外乡女人,长得很漂亮。”她比划着,“她在这里转了好几天,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她听说我家男人在码头做工,可以托人带信,就在我这里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姓慕的,一封送给……姓白的,大概是娘家。”
“姓白的,这个。”她指着信,“没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给退回来了。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本想打开看看。可是打不开,便一直留着。”
信上的慕家标志,既是震慑,也是封印,印住了信封,内容绝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岂不就是……灭门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个时候来过无方镇。
慕瑶张了张嘴,嗓音干涩:“白瑾……是我母亲。”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闪,那个符号便消失了,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颤抖着手,抽出了信纸。
“父母大人亲启:
女白瑾至无方镇,怨女未有踪迹。思及近来家中之变,频感不安,怕与怨女相关,乃早年种下之因果。入秋以来,咯血严重,恐时日无多,留信于父母兄长,以备不测。”
“……”


【第102章】 旧恨新仇(二)

面前一只夸张漏斗形状的扁海碗,碗里是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腾腾,氤氲了男人的眉眼。
长安酒肆人声鼎沸,雕窗里漏出几缕暖黄的日光,斜打在凸凹不平的桌面上。
慕怀江埋头吃面,在蒸汽中不声不响地解决掉一碗,抬起那双凌厉的眼:“阿瑾,再吃些?”
白瑾只吃了几根便没了胃口,轻声道:“我吃饱了。”
腰上挂着的两只黄铜铃铛,躁动地响着,从甫一坐下,就叮铃铃地响到了现在,只是埋没在大厅的人声鼎沸中,不太明显,女人伸手压住颤动的铃铛,眉宇郁结。
慕怀江抬眼一瞥:“又是西边?”
“轻衣侯府。”
二人沉默了半晌,慕怀江将筷子拍在了碗沿上,沉吟:“她?”
二人是从无方镇一路追到了长安。
小镇上的秦楼楚馆被一把火焚烧干净,死人的焦臭味数十天飘散不去。死的还有一只餍,废墟里妖气冲天,整个镇子上方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紫云,简直像是点着了的烽火台,将有点名望的捉妖人都引到了这里。
大妖内斗是它们自己的事,可若大面积牵涉到了无辜凡人,就必然要惹捉妖人出手主持正义了。
慕氏夫妇强强联手,自然拔得头筹,因有法器镇魂铃的提示,顺着那稀薄得近乎没有的妖气,最先一步追来了长安。
“可能。”白瑾低垂眉眼,细瘦的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描画,“花折,宫中方士,轻衣侯。”
她直直看着桌上水渍,吐了口气。
按二人最初的估计,这大妖杀红了眼,恐怕惹得长安城内大乱,然而现在看来,此妖并非漫无目的,乱的只不过是钦天监和轻衣侯府而已。
轻衣侯远离政事已有两年,夫人是京中贵女,贤良淑德,诞一子一女,本是令人钦羡的权贵家庭。只是入秋以来,先是侯夫人受惊堕马,昏迷不醒,小女孩凭空走失,满城难觅,男孩莫名其妙七窍流血,大夫诊脉,竟说是中了毒药。
一桩两桩,还能说是人为,四五件事同时赶巧——
自有敏锐的道士察觉了妖气,前来鬼画符,留了桃木剑。
轻衣侯是今上宠妃赵氏胞弟,地位非比寻常,钦天监的方士知道他招了妖,一股脑地涌来作法,各种镇邪之物,几乎将轻衣侯府围成一只铁桶。
轻衣侯自是不高兴的。
他要的是永绝后患,而非被动地防御。可是妻儿之事已令他焦头烂额,整日忙着给中毒濒死的小儿子找名医诊治,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凶猛的瘟疫,就此传染到了宫中方士族群里,每隔一日,就有一个方士患疫病被隔离出去,钦天监一时人心惶惶。
“钦天监不识前因后果,我们却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渍,“此妖以无方镇为起点,就是直奔宫中权贵而去。”
“听闻,无方镇曾有一貌美惊人的女子,怀孕生子之际被丈夫抛弃,随后消失。我们那日去,又听说花折里有一女名容娘,美艳绝伦。”白瑾的眉头微蹙。
“嗯。”慕怀江抬起头,言简意赅,“我同你想的一样。”
“轻衣侯六七年前在无方镇待过数年,赵妃多有隐瞒,也难保他不会在那里另有妻室。”慕怀江语调很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些银两,搁在了桌上,“背叛,情殇,报复……”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绪浓重:“想必是赵妃派遣宫中方士去无方镇,强拆了轻衣侯和这容娘。”
“自作聪明。”慕怀江敛眉,面孔上流露出一丝轻蔑之色,“蠢货。”
人妖相恋不过一生,说到底只耽搁这一个人,妖的爱,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与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这赵太妃,未免自视过高。
二人一阵无言。慕怀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吓……你说此妖为什么总也不出手?”
“按镇魂铃的反馈,她确实妖气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着腰间震颤的两只铃铛,“真是弱到了此种程度……”
只好将人阴毒的那一套学了个遍,看似神龙不见首尾,其实不过是躲在阴处,借势与他们捉迷藏罢了。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慕怀江沉吟,“阿瑾,你说女子被丈夫抛弃,负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应是谁?”
“应该是这个负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确定地答,“毕竟,再娶的新妇,也是无辜的人?”
慕怀江无谓地笑了笑:“那你说,她怎么还不动轻衣侯?”
“难道是仍念旧情……”
“不可能。”男人打断她,“若是真念旧情,就不可能毒杀他的儿子,弄丢他的女儿。”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是在等。”
“等?”
“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白瑾神情一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了,轻衣侯从外求药回来,午时前后要入城门,若她在轻衣侯府……”
慕怀江颔首,站了起来:“走。我们这便去会她一会。”

轻衣侯乘七香车过安定门,内监照例在前面以尖细的嗓音开道。
不喊还好,“轻衣侯”三字一出,城内的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断后的车队举步维艰,一只细瘦的手打了帘子,露出了白瑾忧愁的脸:“怎么这么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见七香车上支起的轩篷,缀下的流苏左右摇摆,车一次只能走半步,几乎是在原地摇晃。
白瑾坐立难安,将衣服角都抓皱了。环境实在杂乱喧闹,即便是轻衣侯死在密闭的车里,一时也不会有人发觉。多停留一分,就是给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机。
慕怀江略一沉吟,按住了腰间的法器:“不等了,过去。”
阳光从他掠过的袍角溜走,余光瞥见侧边几个癞头小乞丐凑成一堆,穿着辨不清颜色的脏衣裳,对着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脏兮兮的手争抢吃食,才不管来的是什么权贵,看都懒得看一眼。
慕怀江的神色玩味,眼角划过一点轻蔑:这倒是真的不慕荣华。
白瑾停在轩敞的车下方,衣袂摆动,出神地望着那乞儿争食,紧皱眉头:“容娘当是有个孩子的吧?算算年龄,今年也该七岁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声,不以为意:“那崽子……”
“咔哒。”车内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撞在了车轮上,“咕噜噜”从华锦帘子里滚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射出刺目的日光。
一只玳瑁貔貅。
二人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一个女子身形,而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儿,赤着脚,双腿悬空地坐在桌板上,黑发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两点红光,杀意肆虐。
红光映得整个车厢仿佛沐浴在火光中,镇魂铃猛地大作,直牵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动摇起来,“叮铃铃铃铃铃……”
女人瞪大眼睛:“这是……”
慕怀江钻进车厢,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胸膛上。他毕竟年幼,被打飞出去,攻击猛然截断了,轻衣侯双手捂着脖颈,惨白着脸咳嗽起来,半个身子趴在桌上,黑发披散了整个桌面。
慕怀江一拎,直接将那凶兽似的男孩双手反剪压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鱼,仍然在拼命挣扎,只是红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猫,他一用力就能摁断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湿后背,和慕怀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能让镇魂铃如此躁动,除非天生地长之大妖,但眼前这小东西显然不是。
“半妖。”白瑾干裂的嘴唇做了个口型。
慕怀江脸色一沉。
什么东西诞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来,“是魅女。”
原来如此。
本就不是什么角落鼠辈,而是因为诞下这个小崽子的缘故。
如若当初那个报信的方士没死透,他甚至想将其挖出来补一刀。
魅女于怨女同体而生,岂是捉妖人轻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无孔不入,摆脱不了的黑色梦魇。
他低头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儿浓密的黑发,头发上似乎倒映出了矿石般的冷光,脸色略微好了些:“我当她有什么样的杀招,原来,这就是她的底牌。”
这个小的,这是她放飞的风筝,送出的棋子,全凭她调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关键时刻做挡在前面的傀儡。
——现在不就替她挡了一难吗?
好在,猛兽输于年幼。
男孩的细细的手指在地上痉挛地蜷起,指甲的形状圆润。白瑾回头望了一眼惊魂甫定的轻衣侯,顿了顿,神色复杂:“我们是一路追随妖气而来,殿下受惊了。”
“无碍,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轻衣侯松了松领子,脱力地靠着车厢,嫌恶地看了看地上那小小的一团,语气淡漠:“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何不将这妖物杀了?”
白瑾瞪大了眼睛,辩解:“殿下,这个不同……”
“怎么不同?”他狭长的眼波澜不惊,睫毛半阖下来,“杀了便是,省得再出来作祟。”
“您真的不认得吗?”白瑾蹙眉,“这是您的骨血……”
地上那小儿猛地一颤,挣扎着抬起头来,秋水般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眸,骤然间撞入他的眼。
眼尾上挑的,倒映着潋滟湖光的美丽的眼睛。
太阳穴钻心地一痛,他猛地扶住额头,一阵眼冒金星:“胡言乱语,本侯一生最厌恶妖物,怎么会跟他有半分联系。”
白瑾和慕怀江对视一眼,心下寒凉:忘忧咒。
对普通人下忘忧咒,强行篡改记忆,当真兵行险着……一旦记忆翻回,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还要再辩,慕怀江扯了扯她的衣角:“殿下恕罪。这个孩子,不能杀。”
若是杀了,容娘的力量回归本体,那才是噩梦。
“那便移交钦天监。”他说着便扬手,“来人——”
“也不可。”白瑾脱口而出。
“为何?”轻衣侯神色不悦,尤其是白瑾方才泼了他一桶脏水……他的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你们捉妖人,难道不是以除魔卫道自居么?他差点便要了本侯的命,难不成要破例徇私?”
白瑾的神色微微一动,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不顾慕怀江阻拦的眼色,将玉牌递了上去:“殿下,我愿以慕家玉牌为交换,请您同意我们将他带回慕家处理。”
轻衣侯神色淡淡,不太明白他的意见为什么举足轻重,但他府邸现下被妖魔缠绕,确实需要这块玉牌。
他整了整衣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便带走。”
“老爷……”
“老爷!”白瑾追上去,她抱着瘦弱的男孩,走得气喘吁吁,孩子褴褛的衣裳前后都贴满定身符,像一只刚被抓住的刺猬,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眼中满是警惕。
慕怀江走得飞快,神色淡漠:“扔到地牢里关起来,若她还想要这张底牌,定会上门来救。届时你与我设七杀阵等她,将她歼灭。”
“我刚瞧过了,老爷……”白瑾打断了他,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眼里泛着微弱的、希冀的光,“至阴之体。”
慕怀江站定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侧过头:“你是为了瑶儿?”
这个承载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偏偏有个妖魔觊觎的壳子,意外劫数,防不胜防。就像一只细弱的豆苗,还没长大就被害虫啃坏了。
难怪她刚才不惜耗费一块玉牌,也要将人带走。
“你我护不住瑶儿一辈子……”
他犹豫了一下,对上那双带着杀气的漆黑眸子,仍然感到有些本能地抵触:“那也不行。”
谁会将一只老虎当小猫养,不畏养虎成患?只是想到慕瑶……
“因势利导,见机行事,不是老爷教我的吗?”白瑾的双眸极亮,“只要他不死,怨女便无可奈何,这张底牌捏在我们手上,为我们所用,难道还不够好吗?”
慕怀江捏住小孩的下巴,他的眸中泛着冷意:“忘忧咒一下,他一辈子都是瑶儿的死士。”
白瑾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将冰凉的手搭在他雪白的额头上,他的头枕在她胸口,嗅得到女人身上飘出的淡淡药香。
那样温柔地被抱着,他黑润眸中的杀意便像浪潮般消弭于无形,露出一点小动物似的天真茫然。
“我叫暮笙。”
他开了口,是瑶琴般的声音。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冠母之姓,笙而代表了全部的离别和怨怼。
“真是巧呢。”白瑾苦笑着,声线温柔,“我们家也姓慕,从今往后,就叫慕声吧。”


【第103章】 旧恨新仇(三)

“唧唧……”
“唧唧……”
挂起来的笼子左右摇摆,鸟儿扇着翅膀,扑棱棱地从横杆上落下,歪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食槽,脑袋转来转去,绿豆大的黑眼睛里充满疑惑。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凌妙妙隐约听见这细微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眯着眼睛坐在了床上。
依靠强烈的责任心的支持,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掐着自己的虎口清醒了一会儿之后,她轻手轻脚地爬向床边,准备跨过床上的人,下去抓谷子。
“怎么了?”少年扭头望着她,眼中含着柔润的水色。
“喂鸟。”妙妙披上外衣,脸上睡得红扑扑的,还蒸腾着热气,低声道,“你看它都叫了。”
等了半天,不见人有动作,她推推他,笑了:“让一让。”
慕声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凝眸望着她:“睡吧,一会儿我来喂。”
“信你才有鬼。”凌妙妙低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系好了衣裳,手脚并用地跨过了他。
慕声柔顺地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乖乖地放她跨了一条腿之后,猝不及防伸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被迫骑在他身上的妙妙:“……”
“……你让我过去。”凌妙妙跪在床上,拿手支撑在他身侧,被这个进退维谷的动作牵拉得大腿根疼,右手拍着他放在腰上的手背。
慕声抓着她不放,一本正经地说着别的事:“昨天守岁了。”
“哦。”凌妙妙眨巴着一双茫然的杏子眼,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昨天熬了夜,今天理应多睡一会儿。
……倒是会讲歪理。
“你睡你的。”她把他的手臂往下拉,真诚地保证,“我也不起,我喂完就回来睡回笼觉。”
他不言语,就那样用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望着她。
“真的。”凌妙妙被他盯得额头上冒薄汗,挫败地看了他半天,“那……那你让我回去。”
不喂就不喂,回去躺着总该行了吧,她膝盖都痛了……
“妙妙累不累?”她感觉到他箍着她腰的手在往下压,慕声的眼眸乌黑,睫毛动了动,满脸无辜地将她望着,轻轻吐字,“坐啊。”
“……”她顽强地坚守阵地,手脚并用地往外逃,“不行,不行,那个……我很沉的!”
她的睫毛飞快地眨动起来,满脸严肃地恐吓:“真的,会把你的肚子压扁的。”飞速地掰着他的手,不慎在他手背上都挠出了几个浅浅的白印子,“快……让我下去。”
他的手抱着她,像是推音量开关一样,轻巧地抓着她往后推了一点,再向下压:“不会。不信你试试?”
妙妙像是踩了机关的猫,瞬间炸了毛。
“唧唧……”
“唧唧……”
鸟儿蹦跶了两下,发现自己的叫喊徒劳无功,便蔫蔫地缩到了角落,悲伤地用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凌妙妙放弃挣扎,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他身上,抓着他的一片衣角扯了扯,像是抓着套马的缰绳。
“年轻人呐,你怎么就不闻鸡起舞练早功呢?”她瞅着他,语气沉痛:“你再这样,大好的光阴都荒废了……”
慕声的眸子都半阖起来了,垂下纤长的睫毛,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腰侧,舔舔嘴唇,看上去惬意地很。
妙妙:“……”
“叮——”
“叮叮——”
久违的系统提示集中出现在脑海,急促的提示音一声盖过了一声,轰鸣的余音还在太阳穴内震颤。
妙妙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通知了,再听见机械的系统声音,恍若隔世。
“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四进度现在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系统提示:恭喜宿主,被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已达到99%,已到达胜利前夕。请再接再厉。”
“系统提示:触发任务二优秀任务奖励激励,奖励内容[钥匙],请宿主尽快使用。提示完毕。”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过后,一切重归风平浪静,依旧是冷嗖嗖的冬日早晨,半垂的帐子围拢出一方安全封闭的空间,安稳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凌妙妙半天没能回过神来,直到感觉到自己下意识握紧的手里多了一个硬质的东西。
她摊开手掌一看,一枚小小的不规则厚玻璃片,将她的蜿蜒的掌纹放大了。
“系统,给错了吧?”妙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钥匙……这不是回忆碎片吗?”
没有得到回应,她叹了口气,小心地睨了一眼闭着眼睛的黑莲花坐骑,拢起手掌,准备将它轻手轻脚地收进怀里。
那小巧光滑的玻璃片就在她翻过手掌的一瞬间,不慎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妙妙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在虚空里捞了一把,没能抓住。
她瞪大眼睛搜寻,本该掉在床上的回忆碎片就好像掉进海里的一滴水,瞬间消弭于无形。
她僵坐着,脑子里空白了两三秒,迅速在被褥间摸索起来。
摸过了两侧,摸到了慕声身上,手腕冷不丁被他反手一抓,紧紧攥住了,少年的眸子里带了一点舒适的迷离,好像是刚被顺了毛的猫。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将妙妙的手拉到唇边亲吻,极尽缠绵。
凌妙妙坐立难安:“……不是,我找东西。”
“……”他顿了顿,终于一倾身子,放她从腰上下去,“找什么?”
“你别动……”妙妙急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躺好,小心扎着你。”
她用胳膊粗鲁地挽了一下滑下来的头发丝,瞪着眼睛看着床。刚才那块碎片好像一只滑溜溜的小鱼一样,钻了出去……难道回忆碎片掉了,就像落地的露水,直接消失了?
她感觉到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手从两侧拍打过来,直摸到他身上,慕声乖巧地一动不动,她像搜身的安检员一样快速摸过了他的衣服。
等一下……
她的手僵住了,慢慢摸回了他的胸膛,又伸手压了压,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霎时倒流。
慕声感觉到她的手忽然间急切地从领子里钻进去,指尖上还带着冰凉的冷汗,摸在了他胸膛。
冰冷光滑的,像是摸到了无生命的一块顽石。
凌妙妙的指尖触到镜面般的表面的瞬间,感受到了被盖在其下的,隐隐的心跳,像是冰封中的微弱的火焰。
……嵌……嵌进身体里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瞬间冻成了一座冰雕,牙齿都在打颤:“……你有感觉吗?”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慕声抬头一看,发现女孩儿的脸色都灰白灰白的,心中也跟着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的手覆盖在他胸口,带了点儿哭腔:“没有感觉吗?”
“什么?”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间,天地骤然褪了颜色。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牵拉变形,破开一个大口子,旋即碎成了片片雪花。
雪花飘落下来,像流星拖了长长尾巴,极缓慢地渐变作透明的雨。
雨丝纤细,狭长,斜斜织着。撑开的纸伞上绘有点点红梅,被雨水氤氲开来,伞面是淡淡的粉,从半空中看,像一朵开在山岗上的花。
这朵花沿着黝黑蜿蜒的山路,慢慢移动着。
握伞的手苍白纤细,十指的丹蔻红得逼人,像是雪白皮肤上的几滴鲜血。
她的步子很稳,却透露着急切,径直踩过了几个水坑,裙摆都被渐起的泥水沾湿了。
滈河在侧,她沿着河水的支流走,水面上映出她的一点倒影,红裙,苍白的下颌,和斜支出的伞骨。
无数小小水花将她的影子拆解扭曲了,又迅速重聚在一起。
仿佛被地上的风拖住了脚步似的,她走得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重。
终于,她驻足在河岸边。在长满青苔的大石上缓慢地坐了下来,倾头往河水中看。
倒映出的女人的脸,被水花打得模糊不清,似乎含着恶毒的笑意:“自以为是。”
她低眸看着她,自嘲地一笑,不作他言。
倒影中的她又开口了,讥笑着,仿佛那不是虚幻的倒影,而是被困在水中的活的魂灵:“真可怜,你也不过撑这一时半刻。”
雨势越发大了,水面上被溅起一层细密的白雾,雨水顺着伞汇成小溪,哗啦啦地浇在了石头上,她额角的头发都被沾湿了,贴在白皙的脸侧。
她纤纤的十指扣住旁边的大石,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手指几乎因用力而变形:“放我走。”
水中的影子在漩涡中几乎看不清楚面目:“我巴不得他死。”
她轻笑一声,静静盯着水面,似乎含着一点嘲笑。握着伞的手轻轻抖着,半晌,她才开口:“你活着一天,他们就不可能让他死。”
再次撑起了身体,语气是柔的,却含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所以啊,你与我,都必须试一试。”

“二夫人,别等了,老爷不来了。”
丫鬟两手闭上门,忐忑地拖了半天,才回过头来嚅嗫,“老爷和夫人这两日都忙……”
白怡蓉的笑容褪下去,握在手里的梳子“当啷”一声砸在了镜子上,镜面颤动起来,镜中人的红唇刻薄地翘起,“忙,一年到头都忙!”
“二夫人……您别担心。”丫鬟小心地睨着她,“还有……还有大小姐呢。”
白怡蓉冷笑一声:“大小姐……你懂什么。”她满眼复杂地看着镜中人,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你以为我靠什么留到现在?还不是因为瑶儿。”
手指烦躁地拨弄着妆奁,“瑶儿,毕竟是个女孩。姐姐生不出,老爷到底还得靠我生一个带把儿的,我努力了这些年,多少苦药偏方都吃下去了,现在倒好……”她斜睨着丫鬟,恨恨道,“他们在外头捡了个现成的!”
“往后这个家里,还有我的地位吗?”她说着,飞快地站起身来,踢开凳子,急急地往出走。
“二夫人去哪儿?”
“去看看那小崽子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引得老爷做了大善人。自己的孩子不要,偏帮别人养孩子!”
丫鬟紧赶着几步跟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臂:“听说……老爷和夫人也不怎么喜欢他的。”
“不喜欢?不喜欢还让他姓慕,还让瑶儿叫他弟弟……”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菡萏堂门口,便被门口守着的家丁挡住了:“二夫人,老爷吩咐了,不能进去。”
“凭什么不让进?”她伸着脖子往里看,错觉间听见里头传来了好几个人的惊叫。
打量四周,本来格局通透的菡萏堂,窗户上都贴了黑纸,把里面封成了一间黑乎乎的暗室,越发显得神秘而古怪。
“二夫人。”他压低声音,似乎有些为难地与她打商量,“里面这个刚施了忘忧咒……”他顿了一顿,“出了,出了点问题。您应付不了,还请回吧。”
白怡蓉瞅了一眼封住的窗户,不大情愿地点了头。
走到一半,丫鬟一惊,眼看着她拐了个弯,从丛竹掩映的小道绕回了菡萏堂后门。
“二夫人……”
“别吵。”她拨开树丛,接近了联通室内的一扇矮窗,“我偏要看看那个小崽子长什么模样。”
“二夫人,二夫人!”
她不顾急得跳脚的丫鬟,将外面贴住的浸了黑墨和桐油的纸张轻轻撕开了一个角,凑了上去。
屋里是有光的,暗红色的光萦绕满室,家具上仿佛被泼了一大桶狗血,妖艳诡异。一缕阳光正巧透过掀起的那个角照了进去,骤然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张脸。
入眼是乌黑的一双眸,眼尾上挑一个小小的弧度,染着诱人的嫣红,眸中仿若流动着水光,这样一双眼睛,缀在雪白的小脸上,仿佛一对宝石。他只穿了一件有些宽大的单衣的,衣袖与漆黑的长发被风鼓起来,仿佛要乘风飞去。
他并不笑,茫然而空洞地看过来,眼底满含着危险的戾气。红光从他背后发出,眸中也映着一点诡艳的红。
她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掌心。
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使得她倒退两步,危机感达到了顶峰——都说儿肖母,生出这般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么模样?
他……当真是慕怀江随便捡的?
“吱呀——”门开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进来,抬了什么出去,那个男孩默然坐在桌子上,无声地望着阳光的方向,似乎对外界没有反应。
慕府的总管事与下人们切切察察地低语:
“第几个了?”
“死第三个了……怎么,老爷和夫人还待在密室?”
“是啊,我们指着您想办法呐,我那里是没人敢再来送饭了。”
“往后将饭放在门口,不得与他多接触。”
“往常也不是没有过下咒的人……”那人吸气道,“怎么里面这个就变成了这样?还有他的头发……”
光影晃动,他似乎比划起来,“冷不丁就长到腰了,身上还发光,怪吓人的。”


【第104章】 旧恨新仇(四)

管事望了一眼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顿了一下:“往后,你每天来盯着,他的头发若是再长长,速来报我。”
“为……为什么?”
管事叹了口气:“小时候听老一辈的捉妖人说,’大妖之力,多蓄于发。’妖力越深的,头发越长,不知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心一点,总归没错的。”
“是。”众人盯着脚尖诺诺。
脚步声渐弱,管事走远了。
“唉……”那声音发愁地拖了个调子,喃喃抱怨起来,“你说这么个妖物,老爷费那么大力气弄到家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嘘——”另一人语气里带这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倒是听闻,这妖物的母亲美艳绝伦。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还说不准呐……”
听的人笑了:“噢,你的意思是……”
“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瞎猜的。”
两人会心一笑,打趣起来:“虽说是半妖,万一真是老爷的种,多少也算是有后……”
“吱呀——”门扉闭上,二人嬉笑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门口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份冷掉的饭菜。
白怡蓉的手指将贴在窗口的黑纸都捏皱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若不是丫鬟将她的手往外拉,她差点将那张纸扯下来揉成一团。
眼中几乎要沁出火来:真是让她猜对了呀……
怎么样的美人,能迷惑得慕怀江这样冷淡自傲的男人都迷了心智?她再不济,好歹也是捉妖世家养的女儿,终其一生,撒娇耍痴,也没让他正眼瞧过。
一只妖……她凭什么?
她气得眼睛发红,撒手将黑纸一推,扭头便走。
坐在桌上的男孩歪了歪头,出神地望着窗口,似乎有些疑惑窗口投映在他脸上的一块亮光为什么消失了。半晌,红光慢慢敛去,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二夫人……”丫鬟一路小跑赶上了她,“您别听他们瞎说,都是瞎说的……”
“老爷在密室……”白怡蓉喃喃,回头睨着丫鬟的脸,凉冰冰地问,“在密室干什么呢?”
丫鬟生怕她闯进密室,汗毛根根竖起,险些给她跪下来:“听说是在布阵,万万打扰不得的……”

“我与怀江在密室布好七杀阵,以暮笙为饵,设局等待怨女。”
慕瑶手脚冰凉,信哗啦翻了一页。
“四日后,怨女果真夜袭慕府,欲将此子救走,最终身陷七杀阵内,落于我们之手。”
“怀江的老友空青道人知晓我们捕获怨女,急来阻止,告知于我们杀死怨女的后果。”
“……”
“不得已,将其以锁链囚于地牢,以黄纸符咒封印。”
“慕声自中忘忧咒后,无有记忆限制,妖力屡次失控,府内死者数十,除我与瑶儿以外,旁人难以接近。”
如果说他从前是以普通孩子的身份,偶尔泄露自己的半妖之力,忘忧咒夺去他记忆以后,他就是以半妖之身存世,偶尔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
这种情况,通常是白瑾去给他送饭,或是慕瑶陪他玩的时候。
他很信赖白瑾,每次当她靠近,他会收敛红光,有时候将头安静地靠在她怀里,像是藏在雌鸟翅膀下的雏鸟,乖得令人怜惜。
至于慕瑶——
那时她不过十岁,纯洁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丝毫恶念。慕声虽暴戾,却很聪明,拥有小兽般敏锐的本能,能够分辨出谁是真心待他,因此,并不抗拒慕瑶的接近。
“我对慕声,亏欠兼并怜爱。”
白瑾的字迹清瘦,这时候已隐隐有力有不逮的虚浮,“但其戾气难以自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大妖之力,多蓄于发。此子之发,更如仇恨之丝。入府以来,一旦遭遇刺激,头发便增长三寸,杀人数十,不过三月,已长至腰侧,除我与怀江,旁人难以招架。”
这件事发展到最后,慕怀江是第一个提出异议的。
在他看来,先前白瑾强行将人带回来,一是为了做饵等待怨女,二是为慕瑶提供保障,还有几分是女人家的恻隐之心。
但说到底,他最看重的还是第二条。他对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半妖并无好感,更不会将其当真正的孩子养。现在怨女已经被他们禁锢在地牢内,如若他不能为女儿保驾护航,便成了废子一枚。
忘忧咒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慕声几乎只能被关在菡萏堂内,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无法接触外人,更别提陪着慕瑶外出历练了。
何况,这只妖物已搞得府内人心惶惶,众人精疲力尽。
他属意将慕声处理掉,再召集诸多捉妖人,结成同盟,加固怨女的封印,即使她的妖力恢复,也会被永远锁在那方小天地里,不能出来作祟。
“恰于此时,空青道人带来永久杀死怨女之法,可一石二鸟,正中怀江心意。只是方法残忍,我并未同意。争执不定之时,事有急变。”

院落中笼罩着漆黑夜色,飞檐只剩下个漆黑的轮廓,耸立的水杉尖儿上挂着一轮小巧的弯月,不一会儿便被飘来的云遮住了一半。
慕怀江亲手提灯,引着身后的长须道人在曲折廊桥中行走,不时回过头低语些什么。他二人走得很快,手里的灯笼像一团游冶的星火。
慕怀江无意中回头,一个戴兜帽的身影有些慌乱地贴住了墙根,风吹动了宽大的帽檐和衣袖,隐隐露出一个娇小的轮廓。
凌妙妙在一片分辨率极低的画面里艰难辨认了半晌——是个女人。
二人迅速走开了,身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一身黑袍与夜色融为一体,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路线回环曲折,走到了最西端无人住的阁子,慕怀江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随即将门掩上。他将挂墙上的长卷山水取了下来,露出了一扇破旧的小木门。
女人躲在窗口看,手指攥紧了窗棂。
慕怀江取了钥匙,将小木门打开,示意长须道人先进,二人矮身弯腰,一前一后进了门,消失在门里,隐隐传来空旷的脚步声。
女人的脚步似猫,推开门迅速溜了进来。
木门之下,别有洞天。
沿阶而下,石头粗糙搭出的洞穴阴冷潮湿,角落里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印在水洼里,发出空旷圆润的回声。
每隔几步,地上仓促地摆有一盏灯,堪堪照亮脚下的凸凹不平的路。
“下去吧。”慕怀江一挥手,两名看守在外周的膀大腰圆的哑妇,躬身退下。
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慕怀江手里端着一盏烛台,骤然照到了昏暗的石穴里,坐在地上的那人抬手遮住了眼睛,挡了一下刺目的光。
伸出的那只手,五指纤细,皮肤苍白,手腕上拴着一只厚重的镣铐,铸铁是粗糙的青黑色,有斑斓的红色锈迹,与女人雪白纤细的小臂形成了强烈的冲击。
她被婴儿手臂粗的锁链拴着,几近赤裸,脚踝上也戴着脚铐,锁链延伸至墙边,牢牢钉入墙里。
一整面墙,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纸,丹砂字迹交叠,深深浅浅,密不透风。
她坐着的姿势诱人至极,展现出了优雅的曲线,像足了一只搁浅在岸边的美人鱼。
一点一点的,她移开了手指,斜睨过来。
睫毛像蝴蝶翅膀伸展着,眸中是江南烟雨,春色无边。
从鼻尖至樱唇,再至下颌的弧度,是天工造物,在她抬头的一瞬间,仿佛这幽暗的石穴都被照亮了。
长须道人点点头,打量眼前女子的眼神并无波澜,二人开始交谈,短促地说了三两句话,全听不清,背景音是刺耳的尖啸——
躲在石壁背后的女人,身子颤抖着,发红的眼里只剩下地上坐着的那个尤物。
似乎只是为了专程来看她一眼,慕怀江和那长须道人只短暂地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沉重的镣铐哗啦啦作响,她换了个姿势坐着,脸上依旧挂着无谓的淡漠笑容。
隐在黑暗中的女人从石壁背后闪出,几步走到了她前面,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花了妆的脸。
——白怡蓉。
她居高临下,死死盯着女人的脸:“你是谁?”
那女人歪过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漫不经心:“你又是谁?”
她的声音娇柔动听,带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回荡在石洞里,揉得人心房都酥了。
“你还有脸问我?我是慕府的二夫人,你这没名没分的妖物,你算什么东西!你连人也算不上,竟敢勾引人家的丈夫……”她有些气急了,说了没两句,便几乎演化成了指着鼻子的叱骂。
“勾引?”那女人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开始闪动起幽幽的光,越发显得那笑容诡异,“是你的丈夫死缠烂打不放,怎么能算勾引。”
“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她慵懒地笑着,“我与他的儿子,他不就接进府里,给你们慕家做继承人了么?”
白怡蓉脑子里嗡地一下,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是,不是谣传吗?”
女人伸出手臂,拉动锁链哗啦作响,仿佛刻意给她展示手腕上的镣铐:“你看,有了儿子还不够,他还要我留在他身边。人妖殊途,他不能娶我做夫人,也要我做他的禁脔。”
白怡蓉双目发红,恨不得冲上来将她撕成碎片:“不知廉耻……不要脸的狐狸精。”
“他爱我呀。”女人似乎没看到她的怒火,接着缓缓道来,“他对我百依百顺,恨不得将天上星月都捧到我眼前,我都对他不屑一顾。”
她缓缓侧头,眼里含了一点讥讽的同情:“他爱过你吗?”
“你知道被人爱着是什么滋味吗?”
“你的一辈子,除了生孩子,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吗?”
“住口!”白怡蓉尖叫着扑过去,骑在她身上,揪住她的头发,在她那张动人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又狠狠挠了几个血印,“小贱人,贱人,让你得意……”
她轻笑着,仰头挑衅地看着失态的白怡蓉,脸上的血印和红肿很快消退了,又露出白玉无瑕的皮肤:“可惜,没用呢。你忘了吗,我是妖啊,这点小伤怎能奈何得了我?”
白怡蓉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双眼里满是血丝。
“你活一辈子,青春不过二十年,便年老色衰,你看,你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了,真可怜。”
她轻轻笑起来:“而我永葆青春貌美,哪怕慕怀江成了老头子,我也永远是这个模样。”
“你奢求一辈子的东西,单凭一张脸,就让我轻易而举地得到了,真抱歉啊。”
“毕竟男人啊,总是这样色令智昏,你说对不对?”
“你……”白怡蓉的牙齿颤抖起来,怒火上头,有一种溺水般的昏涨感。
“除非你杀了我。”女人笑得愈加妩媚,“否则,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拿我如何,知道吗?”
杀了,杀了她……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
“杀了你……”
“你敢吗?”她笑得挑衅,极亮的眼珠仿佛两盏幽亮的星。
“嗤——”颤抖的手握着匕首狠狠扎进了柔软的皮肤下,“我怎么不敢……”
湿热的血液流了她满手,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她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连爬带滚地往后退。
地上的女人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玩偶,在血泊中抽搐着,望着她,眼中闪着亮光,口中发出了“嗬嗬”的气声,竟然得意地放声笑起来,场面诡异至极。
旋即,那具完美无瑕的身体慢慢破碎,一半化作飞雪,一半化作落叶,在空中旋转散开,一阵风一样猛然钻出了桎梏,插在她心口的匕首和那锁链,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上。
白怡蓉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腿都软了,挣扎着爬了半天,才爬起来,沾血的手在石洞里拖出道道深红的血痕。
她顾不上戴上兜帽,转头便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旋转降落的飞雪和落叶,如雨势倾颓,罡风席卷,转瞬包围她娇小的身躯。
白怡蓉猛然向前扑倒在地,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她极其缓慢地爬了起来,步履不疾不徐地走回到石穴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揣进了怀里。歪过头去,像是游览一般,细细环顾了四周,随即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地牢。


【第105章】 旧恨新仇(五)

“怀江携空青在外言语两三句话,再折返地牢时,发现怨女已为人所杀。”
“杀”字最后顿下的一点极用力,像是铁块蓦地坠在纸面上,渐出毛糙的墨痕。
慕瑶的心头一坠,眼皮跳动起来。
那一顿似乎用尽了写信人的全部力气,后面的字迹变得松散无力,仿佛绵长的叹息。
“如果万物式微均有先兆,这便是慕家衰落的开始。”
魅女是天生地长之灵物,大自然以霜雪塑其骨骼,草叶做其体肤,山水之秀,万物之美,集于一身。
上天既然如此眷顾了她们,自然也要同等地惩罚她们。
魅女与怨女,双魂共用一体。极善与极恶,晦暗与光明,是为阴阳两分,如同世间朝暮。
魅女之美注定要归于天地山河,不能被一人独占,否则天平失衡,将会引来大恶。向往红尘的魅女,注定要与后来居上的怨女抗衡,争夺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直至被彻底吞没。
天生地长的幻妖的短板,是不能化人;同样被天地孕育的魅女,她的短板,是只能作人形。
按照空青所查阅的典籍来看,为防止大恶蔓延,这具无暇的躯壳即是控制怨女的最后一道关卡,它像一座华美牢笼,禁锢了怨女上下流窜的、兴奋不安的极恶之魂。
现在,怨女被杀,等同于最后一道牢笼被毁,怨女之魂彻底无所顾忌。她虽然没有妖力,却可以调动人心中的不平和怨愤,借机钻进任何一个被她所言语蛊惑的人身体里。
她非但没死,反而绝处逢生,并且再不为人所控。
慕怀江雷霆震怒,夜不能寐。
怨女先前受符纸所控,灵魂受损,需要在宿主体内休养生息,短时间内不会有所作为,也顾不上改变宿主的意志。这也意味着,究竟上了谁的身,谁也不知道。
但若是不做处置,任她休整好,恐怕她第一个便要血洗慕家。
于是,一场地毯式调查开始了,先是最有嫌疑的几个看守地牢的哑妇被秘密关到了不见天日的地牢,随后是几个在那天夜里被人见到曾经路过地牢附近的家丁,府内流言四起,一时人心惶惶。
一向作天作地的白怡蓉在此之前就病了,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年后,并未卷进这场风波。
关足了十个人,慕怀江决定收手了。
并不是他能保证怨女一定在这十个人当中,只是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吓自己,徒增烦恼。
他将白瑾叫来,舔舔因操劳而干裂的嘴唇:“阿瑾,慕声不杀了。”
白瑾抬起头,默默无语地望着他,眼里有一点责怨之意。
白瑾被白家精心培养起来,斩妖除魔无数,早就练得心硬如铁,不比寻常娇弱女子,饶是如此,她还是难以接受慕怀江的冷血与狠绝。
在此之前,他听从空青道人的办法,为了永除怨女之患,安排慕声泄出半妖之力,与其母同归于尽,一旦做成,便一次性解决两桩麻烦事。
她强烈反对,不惜与他大吵一架。
她只是觉得,慕声还是个孩子,先前被怨女蛊惑,差点弑父,现在又让他弑母,未免罔顾人伦——即便他有妖的血统,至少还有一半是人。
在他乖顺地靠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冰凉的脸颊的触感,肌肤细腻柔软,和慕瑶小时候是一样的,软绵绵。
而慕瑶年纪还小,从不知道,这世间所谓正义,还藏有很多大人才明白的龃龉。
慕瑶畏惧慕怀江,循规蹈矩,只是每隔几天,小心翼翼地问她一句:“娘,弟弟什么时候能从黑屋子里出来?”
“娘,弟弟怎么从来不哭,恐怕是关在菡萏堂里吓坏了,为什么不把他放出来?”
“娘,弟弟已经七岁了,再不练功,就要晚了,难道爹不准备把他放出来吗?”
“……”
问的次数多了,她连搪塞的心力都没有了。冰雪般的小女孩,才是慕家新生的希望,而她和慕怀江,早就是腐朽的刀刃了。
“你待如何?”她不动声色地问。
“我要慕声留下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他只认你我做父母,瑶儿做姐姐。”
白瑾笑了一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怨女的力量还在这孩子这里,拿捏住了慕声,是对怨女最大的挟制,也是他们与怨女抗衡唯一的资本。
“好啊。”她沉默半晌,带着苍凉的笑点点头,“不日我将回家一趟,求助于我爹娘。”
“但你要答应我,从今往后,全府上下,谁也不许再提慕声的血统,就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十日后,白瑾从白家归来,双手捧着一只匣子。
匣子里装着白家在极北之地求来的月魄冰丝织成的丝帛,裁下了细长的窄窄的一条。
梳子顺着黑亮的头发向下,一梳到底,纤瘦的手捞起发尾来,握在手里,露出他的耳朵。
白瑾与他脸贴着脸,在镜子里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语气柔和,像是天下所有的给孩子梳头的母亲:“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他茫然的眸子慢慢地有了焦距,目光落在她脸上,定住了,他的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回答了她:“高一点。”
“好。”
她弯眼笑了,在眼尾弯下的瞬间,她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细密的眼角纹,像是腐朽木家具上拉出的蛛丝。
不远处,是慕瑶懵懂稚嫩的脸。
白驹过隙,蜉蝣一生。
多少爱恨,正误,人妖恩怨,在这一刻,都暂时远去,梳头这个动作,似乎变成她一生的事业。
她将那一条皎洁的丝带小心地从丝绒内衬中拎出来,仿佛从废墟中拉出了一线希望。素手将发带扎紧的瞬间,终于咳出了喉间那口腥甜。
慕声静静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清秀的男孩,高马尾梳起,发顶上露出了一点美丽白色发带,像一只蝴蝶,垂着翅膀,匍匐在上面。
许久,他好奇地伸手,触摸了冰凉的镜面。
这个人……竟然是我。
“瑶儿。”白瑾牵过慕瑶的手,带她走到墙下,“你要看着弟弟,绝不能让他把发带取下来。”
待她立了誓,白瑾终于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闪动了一下。
“今天,弟弟便可以从那间黑屋子里出来了。”
她不顾眉宇间的疲倦之色,终于轻快地说出了答案。
……
信纸从慕瑶手中滑落,柳拂衣伸手一接,用力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浮现在二人中间的画面慢慢淡去,妙妙对上他的眼睛的一瞬间,就知道事情不好。
看他的神色……这段回忆碎片的内容,他也看到了。
二人四目相对,妙妙睫毛慌乱地颤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声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静默地挂上了床帘。
他的蝴蝶骨突出,形状优美,从背影看过去,还带着少年的单薄感。
他手上动作极轻,但不知是不是手抖的缘故,铃铛被他触得响动起来。
记忆碎片播放时,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楔进了另一段时空,结束之后,仍旧是天还未大亮的冬日早晨,被子里早就失去了温度,凌妙妙像是被扔进冰天雪地的人,脸颊因为恐慌而滚烫,身子却一阵阵地发抖。
他回过头来,睨着睁着一双杏子眼盯着他的女孩,看了半晌,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身上也没什么温度,衣服的缎面都是凉冰冰的,凌妙妙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他顿了一下,拿过床头木凳上放着的她的袄子,给她披在了身上,连衣服带人再次拥在了怀里。
少年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半晌才开口:“异世之人。”
是个轻描淡写的、肯定的语气。
头顶如有雷劈,妙妙刚才打好的腹稿,瞬间便忘了个干净。
“我……”
她惊悚地想看看他的表情,却被他摁在怀里动弹不得,额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的白梅香。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隔着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心口。
柔软,温热的。
没有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钥匙,难道一定要长得像钥匙吗?这块回忆碎片,不是给她的,根本就是为了解开黑莲花身上忘忧咒的道具……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种事情,会被她的攻略对象直接看出来。
她在这场博弈中,早已由局外人变作局中人。现在,局中人还翻船了。
凌妙妙舔了舔嘴唇,放弃了挣扎:“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眼眸漆黑,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摸到了脖颈,指腹摩挲着她的血管,感受着她不安的脉搏:“妙妙,下次聪明些。不要让人虚张声势地一诈,就乖乖承认了。”
“……”凌妙妙五内俱焚。
“我就是你口中的异世之人,我也不想瞒你。”她僵硬地靠在怀里,还是忍不住问,“你……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九章算术》,勾股定理。”
慕声垂下眼眸,看起来混不在意,“九州之外更九州,原理相同,叫法不同,也没什么稀罕的。”
凌妙妙回想了一下自己洋洋自得的战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
黑莲花实在是太聪明了,装乖装得太久,她险些忘了他敏锐的洞察力。
只是……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崩溃地问:“你既然起疑,怎么早不问我呢?”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类似于失望抑或是愤怒的情绪。
“你会走吗?”他的双眸纯粹,倒映着她的脸,眼里含了一点支离破碎的希冀,混合着涌动的黑色浓雾。
“啊?”她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越过了中间无数步骤,径直来问这个,没好气地拨弄着手指,言语中露出一丝委屈,“我哪儿像你呀,走不了。”
他眸中暗涌慢慢消退下去,言语格外温柔:“好啊。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离开我。”他摸了摸女孩的脸,垂眸替她系着系带,声音很轻:“谁带你走,我要他死无全尸。”
“……”
“你若自己走,我就把你……”
他停下来,歪头看着她,似在斟酌字句。想到她似乎不太喜欢被太粗暴地对待,他默默地将“锁起来”改成了“关起来”。
凌妙妙顾不上理睬他的恐吓,急得插了一嘴:“谁让你问这个啦?”
他愣了愣,眸中流露茫然之色。
凌妙妙都有点替他着急了,主动提示起来:“我不是凌虞……我是……夺舍的,那个,借尸还魂……”
“嗯。”他应声。
凌妙妙眼巴巴地望着他,几乎像是手里拿了个引雷器,高举双手对着乌云密布的天,主动寻求责难。
黑莲花生气起来总是先隐忍,很少表现出来,可若是不让他发泄,他便容易暴走。
可是一道雷也没等来,他垂下眼帘,眼中竟然反常地泛起些许暖色来。
他知道妙妙害怕什么,只是这个世界,人妖共存,世道乱了不知多少年,他半妖之身都没有吓跑她,难道她以为,一个夺舍还能吓着了他?
女孩的一双杏子眼惴惴不安,泛着水色,他贪恋地睨着她的眉眼,顺了她的意:“你早就知道我的事?”
凌妙妙如愿以偿地引到了雷,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到这里以来,我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她面不改色地扭曲了事实,“没想到是你的过去。”
还把锅全部甩给了系统:“我什么也不明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地瞅他,小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面,红润饱满,像是多汁的果子,抿了抿粉嫩的唇:“你介意吗……”
他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又在那果子似的脸颊上流连不去,半晌才道:“妙妙,不就是妙妙吗?”
不是凌虞,是凌妙妙,从头至尾都是这一个妙妙。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心里划过一丝隐秘的满足。
妙妙可能不记得了,她曾经对着慕瑶说过:“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这句话回赠给她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慢慢地靠近了这团火焰,比旁人都有资格将它紧紧拥在怀里,永不放开。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怎么样的秘密,只要是她,其它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耳垂,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栀子香:“好想让其他人也知道。”
“……为,为什么?”她搂着他的脖子,被亲得有些糊涂了。
又不是什么光荣……
他的声音很轻:“最好他们都退避三舍,没人敢觊觎你。”
“……”凌妙妙憋红了脸,气得将他推到一边,赤着脚爬下了床,“你让开,我喂鸟儿去。”
慕声伸手一搂,将女孩拦腰抱起,灵巧地换了个位置,放回了柔软的床上,漆黑的眸望着她,纯粹得只剩暖光:“我去喂。”
鸟笼儿摇摆,黄澄澄的谷子像流沙一般倾泻下来,堆成了一座谷山。
小鸟没有想到半途而废的乞讨竟然真的能换来吃的,双脚灵巧地蹦到了食槽前,抬头一望,望见了一双漆黑的眸。
“唧……”
今天竟然是大老虎来喂!
细细的食管猛凸,它噎住了。

子期:高兴了喂鸟,不高兴打鸟。
鸟:你大爷!


【第106章] 旧恨新仇(六)

喂了鸟之后,他将凌妙妙的帐子放了下去,穿好外衣出了门。
慕声拎起放在石台上的壶,给前院的几盆千叶吊兰浇水,水很快洒完了,他便望着绿油油的草叶出神。
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圆圆的叶子上流动着水珠,闪着一点光亮。
他默然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皮肤下心脏的跳动。
忘忧咒解开后,无数遗忘的旧时光尽数涌回脑海。
他在脑海中描摹着暮容儿的脸,一颦一笑,终于慢慢绘成最初那个熟悉的人,在妆台前给他梳头发,言语温柔,“小笙儿的头发像他爹爹,又黑又亮的。”
红罗帐前光线昏暗,一缕光从帘子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恬静温和,眸中是掩不住的怜爱。
这样一个人,连恨也不会。
他有娘的,曾经。
纵然步履维艰,因为彼此支撑着,也从不曾觉得苟且。
离开花折的前一日,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把闪着银光的仙家之物断月剪,在他及腰长的头发上比划着。
她长久地望着镜子里他的容颜,似乎想要将他的脸刻在自己心里。
“小笙儿,娘问你。”
“如果有一日,娘不再是娘了,你会害怕吗?”
他仰起头,望着她,惊异地发现她虽然笑着,眼睛却红得可怕,旋即,两滴殷红的鲜血,从她眼眶中掉出,猛然落在雪白的腮边。
“娘怎么了?”他惊慌地伸出小手,抹花了这两滴鲜红。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笙儿,这是离别之泪。”
“娘不会让你变成个怪物的。”她说着,擦干眼泪,拉起他的头发,一把剪了下去,齐齐剪断了他那一头的仇恨之丝。
断月剪乃仙家之物,断爱断恨只能择其一,断了他与生俱来的恨,就断不了她累及一生的爱。
由爱生恨,孕生怨女。
容娘握着他的手,怜爱地理了理他的额发:“不要怕娘,娘会拼命护着你,要活下去。”
而他由此从六亲不识的怪物,退让一步,变作可以伪装成人的半妖,时至今天,还依旧有爱恨,有欲望,有温度地活在这世上。
他的手掌按压着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胸口的温度传递到了冰凉的手掌。
如果没有他,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不是因为他,暮容儿也不会被怨女吞噬。他便是那个祸根。
少年翘起嘴角,自嘲的笑意蔓延,眼里含着一点冰凉的光亮。
又有一段回忆涌上脑海。
那是在刚入慕府的时候,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白怡蓉一反常态地提到了他。
“慕声还没有表字吧。”她不经意地问,慕怀江不以为意,白瑾则有些奇怪地看过来。
“我请人起了个名,转运的,叫做子期。”
她一向折腾惯了,大家都习以为常,白瑾默念了一遍,没挑出什么错处,便笑着答应:“那就叫子期吧。”
现在想来,那一日白怡蓉的语气,连装腔作势的冷漠下面,是挡不住的熟悉的温柔。
那时候她还在,想尽办法告诉了他本来的名字。
只是……这段记忆应当在忘忧咒之后,为什么他之前却不记得?
少年蹙眉,紧闭的睫毛颤抖着,太阳穴一阵阵发痛……忘忧咒已解,怎么还是会有这种感觉?
“子期。”
脆生生的一声唤,将他从深渊中带出。
他抬头一望,凌妙妙将窗户推开,正趴在窗口瞧他,不知趴了多久,脸都让风吹红了。
世界刹那间恢复了勃勃生机,鸟叫声和风声从一片静默中挣脱而出,屋里的一点暖香飘散出来,帐子里的馥郁,女孩温暖的身体和生动的眼睛,似乎都是他留恋世间的理由。
“你干嘛呐?”妙妙趴在窗口,眼里含着笑,手里提着鸟笼,悄悄背在身后,准备给他看看“声声”的杰作。
笼子里的鸟将堆成小山的谷子吃下去一个大坑,为了不噎住而细嚼慢咽着,还在上面喷了水,像是兢兢业业的雕塑家,雕刻出了风蚀蘑菇一般的奇景。
凌妙妙看着他走近,准备等他乖乖承认“浇花”,再怼他一句“壶里还有水吗”,谁知他走到了窗下,仰起脸,闭上了眼睛,将唇凑到了她眼前。
“在等你。”
女孩顿了顿,面颊上泛起一层薄红,手臂在窗台上撑了一下,身子探出窗外,慢慢低下头去。
“唧——”笼子倾斜了,鸟儿眼看着自己的风蚀蘑菇“哗啦”一下倾倒了,气急败坏地拍打着翅膀。

这些日子里,慕声和慕瑶二人见面,几乎无法直视彼此。
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冤冤相报,两个人到了这一步,竟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多一些。
相比之下,慕瑶沮丧得更加明显,柳拂衣强硬地将饭碗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只是吃了一点点,就没了食欲。
白瑾的信几乎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击碎了:“拂衣,我真不知道这个阵,到底还要不要布了。”
布七杀阵等待怨女,是主角团一开始的计划。而现在,她的家恨另有因果,白怡蓉是被怨女夺了舍,支持她走到现在的恨意,几乎变成一场笑话。
桌上沉默片刻,柳拂衣答道:“你觉得,我们不做准备,怨女会放过你们吗?”
他的目光扫过慕瑶,又无奈地望向慕声。
慕瑶并未开口,慕声先答了话:“不会。”
凌妙妙侧头看他,少年已经低头认真地吃起饭来。
慕瑶心里清楚这个道理,对于怨女,她是仇人之女,慕声是力量之源,就算他们放过了怨女,她也不会放过他们。
她叹了口气,不得不直视慕声的脸:“阿声……”
她的声音都有些生涩了。
“布阵吧。”慕声没有抬眼,边夹菜边答,“怨女不是她。”
吞噬了她的怨女,也同样是他的仇敌。
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午饭中,计划被敲定下来。
柳拂衣清清嗓子,打破有些凝滞的气氛,“瑶儿。”
他环视众人,叹了口气道:“要是你实在不开心的话,我们办婚礼吧。”
桌上瞬间寂静了,慕瑶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吧嗒。”妙妙的筷子掉了一根,她急忙捡起来,兴奋地拍打起桌子:“柳大哥,你在求婚吗?”
慕瑶先是错愕,随即脸色涨红:“妙妙,别胡……”
“嗯,我在求婚。”柳拂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柔和地凝视着慕瑶的脸,“拖了这么久,总不该拖下去了。我们成婚吧。”
“……”

大雪节气来临前,柳拂衣和慕瑶在无方镇的这套精致的宅子里举行了婚礼。
凌妙妙以为,她和慕声的破庙婚礼已经够简陋了,没想到慕瑶比她还要简陋数倍,连霞帔都没有,披了一块红色的纱巾,穿了深红的裙子,在厅堂里点了一排蜡烛,在小院里拜了天地,就算成了亲。
毕竟是原书里的男女主角,拥有原装的好壳子,柳拂衣温润,慕瑶清冷,两个人即使穿着最廉价的衣服,手挽着手走进来,也是一对高贵冷艳的璧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相配。
成婚当晚,凌妙妙亲自下厨,给新人们煮了一顿饺子。
饺子是她和慕声一起包的,个个软趴趴,惨不忍睹,捞起来的时候,破了好多个。凌妙妙非常愧疚地将破了的饺子都舀进了自己碗里,最后又让慕声倒进了他的碗。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学不会包饺子呢?”凌妙妙支着脸,忧愁地问。
少年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微一抿唇,肯定地说:“下次就会了。”
这么神奇的吗?
凌妙妙还没绕过弯儿来,穿着婚服的柳拂衣开口了,他夹着一只破开的饺子,看了半天:“妙妙,下次煮饺子撒点盐,就不会破了。”
“噢。”凌妙妙赧然点点头。
柳拂衣放进嘴里一尝,笑了:“妙妙,盐放少了,五香粉放多了。”
凌妙妙憋了半天,谅他今天结婚,哼道:“知道了。”
盖着盖头的慕瑶把盖头掀开来,露出完美勾勒唇形的红唇,小心地吃了一个,给妙妙解围:“我觉得挺好的。”
柳拂衣附在她耳边道:“她做饭实在不行,得好好练练。”
慕瑶忍俊不禁:“其实,我比妙妙也强不到哪去。”
“那不一样。”柳拂衣答得一本正经,“你有我,我会做饭。”
凌妙妙捂住了眼睛,只从指缝里看他们卿卿我我:“……柳大哥,吃完快点洞房去吧。”
柳拂衣果然不吭声了,正襟危坐起来,专心致志地吃饺子。一向反应迟钝的直男代表,在妙妙的调侃下,竟然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妙妙则好奇地盯着慕瑶的露出的嘴唇。
从慕瑶出场开始,她一直是以清清淡淡的形象出现,几乎从未见过她浓妆艳抹的样子。
妙妙心里当即痒痒的,小心翼翼地问:“慕姐姐,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脸呀?”
“可以啊。”慕瑶顿了顿,抬起手刚准备撩起盖头,便被柳拂衣按住了手。
“我的新娘子,只有我可以看。你看算怎么回事?”
妙妙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柳拂衣挽着慕瑶入了洞房,二人的步子和缓平静,带着说不出的温馨恬然。妙妙远远望着,心里欢喜交杂着忧愁。
如果剧情线没有出大错,主角二人的成婚,标志着《捉妖》即将进入最后的尾声,最后一个巨大浪头打来之后,故事在高潮中戛然而止。
而这最后的关卡,是他们所有人的死劫。
回到房间,妙妙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发。
想到了没看成的慕姐姐的脸,气得给自己涂了个红嘴唇。
慕声坐在一旁,并不责怪她大晚上涂脂抹粉,而是双眼晶亮亮地看着她,眸子闪动了一下:“我帮你画。”
“你画?”凌妙妙犹豫了一下,怀着好奇的心情,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看他画成什么样。
少年从架上取了一只细头的狼毫,走到她身边,捏着她的脸,以笔轻沾着朱砂,在她额头上勾勒。
湿润的笔尖扫在额头上,有些痒痒的,她闭起的睫毛颤动起来,嘟囔道:“好了吗?”
“快了。”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端详她的眉眼,每一笔都像是缠绵地亲吻在她额头。
“好了。”他松开手,凌妙妙睁开眼,凑在镜子前面一看,一朵赤红的五瓣梅花小巧玲珑地印在额心。
慕声乌黑的眸望着镜子,安静的,唇角微微翘起——他有私心的。
凌妙妙从前在竹蜻蜓上刻字,曾经用五瓣梅花代表了他。
“哇。”凌妙妙无知无觉,专心地望着镜子,想伸手去碰,又怕碰坏了,手指忐忑地停留在额头边缘,惊奇地称赞道,“好漂亮。”
她扭过头来,兴奋的眼眸撞进他眼里,慕声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吻在了她额头上。
“哎——”
我的花!
妙妙愤怒地惊叫起来,往后躲闪,慕声按住她的后脑不放,故意压着她的额头,用柔软的唇将那朵花揉成了乱红一片。
“……”凌妙妙望镜子里一看,活了不到一分钟的五瓣梅花已经毁尸灭迹,又看着黑莲花唇上的一点嫣红,吓了一跳,飞速地甩了条绢子给他:“快擦擦。”
“不是说了吗?朱砂吃了中毒!”
慕声乖巧地擦着嘴唇,满脸无辜地将她望着。

妙妙:柳大哥,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