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4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191 - 195

【第191章】 师尊,我与薛蒙……

  这世上对墨燃而言最重要的人, 除了楚晚宁, 便是师昧了。
  曾经墨燃以为自己待师昧是情,后来虽发觉不是,但待他好、珍视他的心意却没有改变过。
  尽管渐渐也会觉得师昧变得陌生,觉得这个身材高挑,眉目间尽是风韵的男子像是另外一个人。尽管最初那碗抄手只不过是师昧得了吩咐,替楚晚宁送来的, 但无论怎样,师明净都是当初的那个师明净啊。
  是在黑暗与潦倒中, 朝他微笑, 向他伸出手来的同伴。
  是在落寞和不甘时, 陪伴着他,愿意给他安慰的师兄。
  想起来师昧也是个孤儿,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不再有,薛蒙又心高气傲, 虽然与师昧交好, 但是这么多年了, 师昧都没有唤过薛蒙名字,而是毕恭毕敬称他为少主。
  真正能与师昧称一个“友”字的,大约也只剩下自己。结果自己也伤了他的心。
  薛蒙匿身在竹林中,双手抱臂瞧了半天, 就瞧见墨燃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 把玩着银梳,似有心事。
  等了小半个时辰, 没见得有什么动静,薛蒙就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自己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师尊和墨燃会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他越站越尴尬,越战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到最后,薛蒙转身欲走,但果然是同门师兄弟,他和墨燃犯了几乎一样的错误。
  一时放松,没有控制住脚步声。
  墨燃站起来,隔着纱帘沉声道:“谁?”
  “……”
  月色下,薛蒙不情不愿、不尴不尬地踱了出来,眼神躲闪,轻咳一声。
  墨燃愣了一下:“你来做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薛蒙不敢去看墨燃的眼神,目光飘忽,说的倒是振振有词,但脸却红了,“我也只是想来看看师尊。”
  墨燃心念一动,隐约明白过来薛蒙尾随自己的可能,不由地面色僵凝,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在薛蒙尚未觉察之前,就恢复了镇定。
  “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
  薛蒙也不推辞,跟着进到了竹亭里。
  墨燃问他:“想喝茶,还是酒?”
  “茶。”薛蒙道,“喝酒会醉。”
  桌上酒与茶都有,墨燃生了红泥小炉,夜色里火焰亮起,照着他五官分明的轮廓,他把八宝茶在炉上煮着,兄弟二人一个坐在竹亭长椅上,一个靠着亭柱,等着水沸茶熟。
  薛蒙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原本应当师昧再值半宿的。”
  “左右无事,就过来了。”墨燃笑了笑,“你不也是么?”
  薛蒙一想,好像确实如此。墨燃应当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只是关心师尊而已,毕竟天裂一战后,墨燃渐渐地转变,如今多年已过,他和当初那个锱铢必较的少年已是大相径庭,楚晚宁用性命救下的徒弟,终于长成了一个磊落端正的男人。
  垂下睫毛,薛蒙沉吟片刻,倏地笑了。
  墨燃问:“怎么?”
  “没,想起了上一回闭关的事情。”薛蒙道,“那时候你还不服气师尊,足足十天,你就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说自己能耐不够,怕是伺候不了他,跑去爹爹那里整理藏书去了。我那时候还在心里生你闷气,没有想到过了七年,你会变成这样。”
  墨燃静了一会儿,而后道:“人都是会变的。”
  薛蒙问道:“要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七年前,你还跑不跑了?”
  “你说呢?”
  薛蒙便真的认真想了想,而后道:“怕是会想十天十夜,都陪在师尊身边了。”
  墨燃低眸笑了。
  “哼,你笑什么。”薛蒙换了个姿势,一只脚架在了竹亭长椅上,手肘闲适地搁着,头颈微微后仰,目光流转至眼尾,瞧着自己的堂兄,“如今你我对师尊的心意都是一样的,我是怎么想的,你应当也差不了太多。”
  墨燃垂目:“嗯。”
  薛蒙乜过眸子,又望向亭角风铃,说道:“挺好的,当初师尊身殒,我怨憎他用性命换了你的性命,但今日看来,你这人也并非是全无良心。”
  墨燃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是“嗯”了一声。
  铃铛璁珑,叮叮当当在风里作响。
  几许沉默,薛蒙忍不住转头,目光灼灼,眉心微蹙,忽然问他:“咳,那什么,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天在后山,你们……”
  墨燃其实知道薛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七弯八绕那么久,还是没有逃过。他等着他说下去。
  但薛蒙嗫嚅半天,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还是说不出那句话来,只定定地望着墨燃,说:“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水开了,丝丝缕缕的蒸汽,在寒凉的夜色里此消彼长,聚合又散去。
  两人的目光交汇,薛蒙双眸满是焦灼,闪动着热焰,墨燃的黑眼睛则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可以喝茶了。”
  薛蒙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盯着他:“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
  墨燃顿了片刻,挣开他的手,去桌前提起漆黑的铸铁壶,一人一杯,斟满。
  而后他才掀起眼眸,说道:“如果我们不是在找桂花糖年糕,还能是在做什么?”
  “你——”
  “师尊轻易不会诓你,你不信我,总也得信他。”
  薛蒙似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搁在膝头的手微微痉挛,而后蓦地低头道:“我没有不信他。”
  “那就喝茶吧。”墨燃叹了口气,“成天想些什么呢,都是些有的没的。”他低头,吹了吹蒸腾的热气,氤氲水雾中,他的面容显得那么英俊,却又有些模糊不清,如镜花水月,教人看不真切。
  八宝茶温热,口感咸醇,薛蒙慢慢地喝了几口,感觉那汩汩热流让狂乱的心跳渐趋冷静,他把茶都喝完了,杯子里仍有余温未散,在袅袅冒着热气。
  薛蒙低头,忽然怔怔地,像是在对墨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真的是太在乎他,才会想那么多,一点点风吹草动,我都……”
  “我知道。”墨燃说,“我也一样。”
  薛蒙侧过脸,望着他。
  墨燃靠着亭柱,杯中茶未尽,他又饮一口,而后道:“方才还因为这个,误会了师昧,你至少比我好些,不至于那么冲动。”
  薛蒙略奇:“难怪见他跟你说了没两句就走了,你误会了他什么?”
  “……不说也罢。”墨燃苦笑,“我比你还能胡思乱想。”
  薛蒙皱皱鼻子:“他是个可怜人,饥荒中人们易子而食,如果不是被爹爹救回来,他都要成了饥民锅里的肉了……师昧一直待你挺好的,你可别欺负他。”
  墨燃道:“嗯,我知道,先前也是一时激动,以后不会了。”
  两人在亭中守着楚晚宁,一言一语,不咸不淡地聊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墨燃望着月光下,薛蒙那张俊秀的,有些天生傲慢的脸,就是这个人前世在自己胸口开了个窟窿,后来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泪与血。没有想到他们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说话,月下荷塘,烹茶煮酒。
  是的,煮酒。
  茶喝完了,薛蒙也没打算走。
  墨燃就又热了一壶酒,小酌几杯,权且伴话,只要不醉,都是无伤大雅的。但他似乎高看了薛蒙的酒量。
  他们师徒四人,千杯不倒的是楚晚宁,自己也算凑合,师昧的酒量就很差了,但最无可救药的是薛蒙。两小杯梨花白,这个人就有些晕头晕脑,讲话也大舌头了。
  墨燃担心惹祸,忙把酒都收了,不再给他喝。
  薛蒙意识虽混沌,但也还没全失,还是清楚的,脸红彤彤的,笑了笑,说:“收起来好,我……我是不能再喝了。”
  “嗯。”墨燃道,“你快回去歇息吧,自己能走吗?不能走我传音让伯父过来。”
  “哦哦,不用他过来,不用他过来。”薛蒙笑眯眯地摆摆手,“我自己能走回去,还认路的。”
  墨燃不放心,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面前:“这是几?”
  “一。”
  又指指楚晚宁:“这是谁?”
  薛蒙笑了:“神仙哥哥。”
  “……好好说话。”
  “哈哈,师尊啦,我认得的。”薛蒙抱着柱子笑道。
  墨燃蹙着眉头,暗骂薛蒙这家伙的酒量怎么一年比一年更差,仍不安心,又指自己问他:“那我呢,你看清楚,别开玩笑,我是谁?”
  薛蒙呆了一会儿。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与旧影重叠,当年孟婆堂除夕之夜,薛蒙也是醉了,认得师昧的脸,说楚晚宁是神仙哥哥,而后瞧着墨燃,哈哈笑着说墨燃是狗。
  墨燃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准备他如果再开口说一句狗,就先偷偷把薛蒙摁着揍一顿,然后再叫薛正雍过来把这小醉鬼领回去。
  但薛蒙望着他,呆呆望了好一会儿,脸上也不知是什么古怪表情,最后嘴唇张开,微微嘟起,似乎是要发“狗”这个音。
  墨燃打算伸手捂他的嘴。
  “哥……”
  尚未抬起的手僵住了,薛蒙目光朦胧地望着他,慢慢地,小声地,喊了一声:“哥。”
  墨燃愣了一下,仿佛被蜂刺蛰中,刺痛弥漫成剧痛,剧痛又因那剧毒而变得麻酸。他喉头阻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愣地望着薛蒙的脸,年轻的,傲慢的,意气风发的五官。
  在这张脸庞上,墨燃见惯了仇恨,愤怒,鄙薄。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此刻的神情。
  薛蒙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龙城佩刀,那是墨燃不惜艰险斩下大妖精魅,夺了极品灵石,送来替他融嵌的。
  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夺不下灵山大会的第一,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只能沦为籍籍无名的修士,背负仲永之伤。
  他清醒的时候,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出于自尊与颜面,他从未好好跟墨燃说过一个谢字,但他其实很难受——每日擦拭着龙城的时候,都是心绪万千,百感交集。
  尤其是儒风门回来之后,知道是墨燃从徐霜林手下救了自己,薛蒙就更是煎熬,醒来之后,听说墨燃和楚晚宁仍下落不明,他失声痛哭,人人都以为他只是在哭自己的师尊而已,只有薛蒙自己清楚,那天晚上,他抱着龙城佩刀,躺在病榻之上,望着黑暗,嘶哑地说了一声:“哥,对不起。”
  你在哪里……你和师尊……都还好吗……
  墨燃说不出话来,也挪动不了脚步,整个人像是定住了,就那样木僵地站在原处。
  昨日种种如逝水,自眼前湍急而过。
  他想到前世的死生之巅,薛蒙独自一人上山,站在凄冷的巫山殿里,红着眼眶追问他楚晚宁的下落。
  薛蒙说:“墨微雨,你回头看看……”
  他想到自己当了踏仙帝君之后,薛蒙与梅含雪伏击刺杀,青天白日里梅含雪阻绝他的路,薛蒙怒喝着,面目扭曲狰狞,弯刀刺入他的胸膛,鲜血狂飙。
  薛蒙说:“墨微雨,谁都救不了你,这世上容不下你!”
  他想到一桩桩一件件的仇恨,愤怒的,炽热的,龙蛇舞动。
  他想到这辈子楚晚宁身死当日,薛蒙猛地跃起咆哮着将他摁在墙上,颈间动脉暴突,困兽般怒嗥着:“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忽然间,心念一闪,眼前仿佛亮起一道微光。
  或许是墨燃这样僵硬地站着,实在站得太久了,久到让他想起最早,最早,最模糊的那段记忆。
  他好像看见了两个少年,一个瘦的厉害,瑟缩惊惶,如被抽打惯了的弃犬,不安地蹲在弟子房的小桌子前,蹲在条凳上,小手紧紧攥着,护在膝头,一动也不动,那是他自己。
  还有一个少年,面如雪玉,俏傲可爱,犹如羽翼鲜亮骄傲耀眼的小雉鸟,他站着,腰间配着一把漂亮的弯刀,一脚踩在椅子上,用漆黑滚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睥睨着他。
  “我娘让我来看看你。”少年薛蒙哼唧道,“听说你就是我堂哥了?……长得可真寒碜。”
  墨燃不吭声,低着头,不习惯被人这样紧盯着打量容貌。
  薛蒙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墨……那个墨……啥?跟我说说,我不记得了。”
  “……”
  “问你话呢,怎么不吱声?”
  “……”
  “你是哑巴么?!”
  三番不见响,少年薛蒙气笑了:“都说你是我堂哥,看你唯唯诺诺,瘦小不堪,风一吹就跑了,我哪里有这么丢人的哥哥,真是笑话。”
  墨燃低下了头,愈发不肯理他。
  就这样沉默着,忽然眼前闯进一抹鲜红,递给他这抹鲜红的人太粗暴了,几乎戳到了他的鼻尖,墨燃呆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一串糖葫芦。
  “给你的。”薛蒙道。“反正我也吃不了。”
  他带了一盒点心,随意地仍在了桌上,施舍般的态度,但墨燃怔怔看着,只觉得他很阔气,很慷慨大方,以前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这么多东西,连跪着求都没有。
  “我……这……”
  “什么?”薛蒙皱起眉,“什么我这我这的,你要说什么?”
  “这一串,我都可以吃吗?”
  “啊?”
  “其实只要一颗就够了……你吃不下,我再……”
  “你有病吧?你是狗啊?吃别人剩下的东西?”薛蒙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道,“当然都是你的啦!这整串,这整盒,都是你的啊!”
  漆木点心匣子做工精美,上头有金粉描画的仙鹤祥云,是墨燃从前见都没有见过的大气做派。
  他不敢伸手,黑眼睛却一直盯着匣子看,看得薛蒙都有些发毛了,干脆抬手替他打开了点心匣,浓郁的奶香果香豆沙泥香混杂在一道,三横三纵,一共九枚,有的金黄酥脆,有的粉嫩软弱,还有的皮子晶莹剔透,吹弹可破,隐隐绰绰能瞧见里头绵软的红豆沙。
  少年薛蒙看都不看一眼,把这一整盒点心都推到他面前,不耐其烦道:“快吃吧,要是不够,我那儿还有,根本吃不完,刚好分给你。”
  这个小公子的态度恶劣,语气也很不好,黑白分明的滚圆眸子还往上翻着,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德性。但递给他的点心果子是香甜的,软糯的。
  隔着两世的苦涩,血腥,那一点点渺远的甜味,似乎就又这样回到了舌尖。墨燃看着月光下薛蒙醺醉的脸庞,薛蒙也眯缝着眸子,瞅着他,过了一会儿,薛蒙笑了,醉意使然,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他松开抱着的柱子,似乎想挨过去拍一拍墨燃的肩膀,但是步履不稳,蹒跚着,竟踉跄跌到了墨燃怀里。
  “唔……哥……”
  墨燃怔着,而后慢慢垂下了眼帘,轻轻拍了拍薛蒙的后背,夜风吹拂,他的碎发遮住了半张俊脸,没有人知道墨燃究竟是怎样的神情,过了很久之后,酒量太差的薛蒙呼呼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这时,墨燃才沙哑地说了一句——
  “薛蒙,对不起,我不配当你哥哥……”


【第192章】 师尊给了我命

  楚晚宁闭关结束的那天, 死生之巅来了个不速之客。
  “笃笃笃。”
  大清早, 红莲水榭的门就被焦急地叩响了。
  墨燃正在服侍楚晚宁更衣,这个人修行刚刚结束,十天冥思放空,整个人都有些迷糊,听到叩门声,颇为冷淡地说了句:“请进。”
  墨燃:“噗。”
  “……你笑什么?”
  “师尊在门口布了结界, 除了我和薛蒙他们,谁能进得来?”
  楚晚宁这才想起, 便抬手把结界解开。外头火急火燎来了个传讯的弟子, 满身酒气, 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玉衡长老,不好啦,丹心殿门口来了个大妖!”
  两人互看一眼,立刻往丹心殿赶去。
  大老远地, 墨燃就瞧见一只硕大的葫芦正在满广场打转, 一群长老和弟子在旁边哭笑不得地看着。
  墨燃:“……大妖?”
  胖葫芦:“咕噜咕噜咕噜啵。”
  见到楚晚宁和墨燃来了, 薛正雍眼前一亮,直拍大腿:“啊!玉衡!醒的正是时候!有救了有救了,快来!”
  楚晚宁还有些懵,不过他天生长得清冷, 即使懵懵的, 脸瞧上去依旧很是高深莫测:“嗯?”
  “又是一个从金鼓塔里逃出来的妖物。”薛正雍苦着脸,又是好气, 又是好笑,“赖在这里不走啦——酒色葫芦!”
  楚晚宁抬眼去看那满场疯跑的大葫芦,两人高,浑身散发着珍珠母光泽,葫芦口一阵窜着桃红色烟雾,一阵又喷出汩汩酒浆,果然是传闻里的酒色葫芦妖。
  楚晚宁道:“这妖不伤人。”
  “但它灌人酒啊!”
  此言不虚,酒色葫芦撵着一群小弟子满场跑,只要追上一个,就立刻裂开一道口子,开始往人家嘴里喷酒,一边喷还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咕噜啵!”
  楚晚宁:“……”
  “听说它只服气比它酒量好的人。”薛正雍眼巴巴地,“玉衡,你看……”
  楚晚宁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角,掠下场,召出天问,横于酒葫芦前。
  “别跑了。”他说,“我陪你喝。”
  胖葫芦大喜过望,来回摇晃,裂开的口子立刻上扬,噗地一口酒浆小箭一般朝着楚晚宁清俊的脸上喷去,岂料楚晚宁一个避闪,从容不迫地躲过了这口酒,众人只见得金光一亮,胖葫芦已被天问紧紧勒住。
  “换种喝法,你有没有杯子?”
  “咕噜啵!”胖葫芦的裂口里吐出一只小葫芦瓢,清洌洌的装满了酒,“啵!”
  楚晚宁便在众人注视之下,席地而坐,和酒色葫芦对酌起来。
  “咕噜波波波!”
  “不错,再来一盏。”
  “啵!”
  “梨花白有没有?”
  “啵啵啵!”
  薛正雍惊愕道:“玉衡,你好像听得懂它说话?”
  “嗯。”楚晚宁道,“这一类妖物的话,总能懂一点。”
  酒色葫芦:“啵啵啵!”
  墨燃就笑道:“师尊,这次他说什么?”
  楚晚宁:“在和我聊天,说它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酒色葫芦显得很高兴,它不知为什么,显然也听懂了楚晚宁的话语,便亲昵地凑过去,又殷勤地给他倒了一大瓢酒。
  “这次是梨花白?”
  “啵!”
  “我不爱女儿红。”
  “啵……”酒色葫芦哗地一下把酒倒了,又换了一盏。
  众人惊呆,俱是说不出话来。
  眼见着这一人一妖从早上喝到中午,人不醉,妖开心,大家瞠目结舌,丹心殿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薛蒙和师昧也来了。
  墨燃见到师昧,想起之前的误会,心中内疚,便想主动与他道个歉,岂料师昧余光一瞥见他,转身就走。
  薛蒙瞧出了门道来,便拿手肘捅了捅墨燃:“他好像还在气你上次误会他。”
  墨燃便有些忧愁:“那该怎么办?”
  “和他聊聊吧,你们这样,我夹在中间也里外不是人。”薛蒙道,“快去,反正这里也没你什么事。”
  墨燃看了一眼正在和酒葫芦斗酒的楚晚宁,觉得确实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对薛蒙道:“那我先去找他,你在这里别走,看着师尊,要是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追上师昧并没有花太大功夫,墨燃在舞剑坪前唤住他:“师昧!”
  “……”
  “师昧!”
  师昧停下脚步,转过身,安静地看着他:“阿燃找我有事?”
  “没……”墨燃摆摆手,蹙着眉,“我来是想跟你说,上次的事情,真的是我不好。”
  “你讲哪件事?”
  墨燃愣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眸:“什么?”
  师昧神情依旧浅淡温和,起风了,他捋过自己鬓边的碎发:“是红莲水榭里你误会我要对师尊做什么。还是玉凉村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们都不和我坐一桌。又或者是更早,师尊醒来的时候我去给你们送酒,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讲过几句话。哪一件?”
  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提起那么早之前的事情,墨燃一时茫然,过了好久才道:“你……你那么早就生我气了?”
  师昧摇了摇头:“生气算不上,但也会在意。”
  “……”
  “阿燃,自打师尊重生之后,你就一直在刻意疏远我。”
  墨燃便无言了。他确实在刻意疏远师昧。他们俩曾经走的那么近,近到楚晚宁都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只是因为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年少时,他们之间那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后来墨燃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师昧之间的关系——
  他曾想过要与师昧明说,但又觉得不合适。
  他从来没有和师昧表白过,亦不清楚师昧心中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感情,如果贸然跑过去表示要撇清关系,那也太突兀、太自以为是了。
  所以他最后想的是,慢慢淡掉。
  师昧安静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你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也无父无母,朋友不多,从此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嗯。”
  “那你为什么变了?”
  墨燃很是难过,他心中忽然也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疏离师昧。自打从鬼界回来,他与师昧说过的话,加起来可曾超过百句?
  曾经是那样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如今却渐行渐远,墨燃不由地犹豫,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
  他道:“对不起。”
  “……也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师昧把目光转开了,“算了吧,也就这样了。”
  “你别生气了。你生气,我……也不好受,你对我一直都很好。”
  师昧终于淡淡笑了一下:“我对你很好,那比起师尊呢?”
  墨燃道:“这不一样。”
  师昧望着远山青黛,说道:“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我待你好,是给了你许多温暖。那师尊呢?”
  墨燃道:“他给了我命。”
  师昧良久不答,最后长叹:“弗如也。”
  墨燃看他这样,心里愈发不好受,说道:“本就没有什么好比较的,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你——”
  师昧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侧着面目,逆着风,抬手拍了一下墨燃的胸膛:“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但你之前这样误会我,我真的很难过。”
  “嗯……”
  “翻篇了吧,谁都别再想了。”
  墨燃黑眸温润,半晌点了点头,几乎是感激地:“好。”
  师昧身形修长,靠在舞剑坪的玉栏边,他望着下面林叶瑟瑟,过了一会儿——
  “回去吧。”
  “你那年想说什么?”
  几乎是同时开口,墨燃怔了一下:“哪年?”
  师昧说:“天裂那年。”
  墨燃这才想起当初彩蝶镇天裂,自己那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表白,一时僵凝。
  师昧道:“你当初有一句话没跟我说完,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能问问你吗?”
  墨燃刚想回答,忽然听得身后丹心殿传来一声巨响。
  他与师昧脸色皆是一变,墨燃道:“是师尊那边!”
  师昧也无暇闲聊了,说道:“快回去看看。”
  两人一同反身急掠回主殿方向,到了丹心殿门前,发现偌大的广场上居然又多了第二只胖葫芦。
  墨燃惊道:“这又是个什么?!”
  薛正雍掩面道:“酒色葫芦。”
  “到底有几只?!”
  “两只,一只酒,一只色。它们是并蒂双生的。”薛正雍简直头都要炸了,“和玉衡斗酒的那只是弟弟,这会儿来的这只是哥哥。”
  墨燃眉心抽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酒葫芦喜欢和人斗酒,那色葫芦……”他脸色发青地转过去,瞅着那只滴溜溜绕打转的桃红色胖葫芦。
  薛正雍不无尴尬道:“色葫芦能极尽天下诱惑之事,它只听从最为纯澈之人的命令。”
  墨燃扭头道:“薛蒙!!”
  师昧“咦”了一声,说道:“薛蒙怎么不在?去哪里了?”
  薛正雍指着那只色葫芦:“……已经在葫芦里接受试炼了,他说要为玉衡分忧。”
  墨燃松了口气:“那没事,这世上如果连薛蒙都不纯澈,那就没有纯澈的人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砰”的一声炸响。
  薛蒙整个人被从色葫芦的葫芦口里喷了出来,重重跌在了人群中央,那动静之大,众人为之侧目,连在和酒葫芦喝酒的楚晚宁都跟着回过了头。
  师昧愕然道:“怎么了?”
  另有人惊讶道:“该不会连少主都……”
  “咳咳咳。”薛蒙涨红着脸,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一双眸子又怒又羞,朝着色葫芦吼道,“你——你这妖孽,你你你、你臭不要脸!!”
  墨燃来回打量,发薛蒙不知何时已换作了一套金红色的吉袍,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薛正雍只是扶额,简直说不出话来。
  师昧道:“这个我听说过,色葫芦其实并不是好色,而是痴情,它想找个世上最干净,最痴心,心里没有任何人的伴侣成亲。据说被吸纳进葫芦里的人,都会身处一室新房中。”
  “……然后呢?”
  “然后色葫芦的元神就会变成新娘或者新郎的模样,但无论新娘新郎,都是遮着面孔的,要等对方亲手去揭开。”
  墨燃道:“揭开看到的是色葫芦本尊吗?”
  “自然不是,揭开看到的东西会因人而异,如果有心上人,看到的就是心上人的模样,如果没有心上人,但是好色,据说看到的就会是……”师昧轻咳一声,有些尴尬,“不着寸缕的绝色男子或者女子。只有最纯澈的人,才能看到色葫芦的本体模样。”
  墨燃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在原地气得冒青烟的薛蒙:“那薛蒙看到了什么?”
  他实在无法相信薛蒙能有心上人,但也绝不信薛蒙眼里能看到什么赤条条的美女或者美男。但薛蒙实打实的被色葫芦给扔出来了,并且看色葫芦原地蹦蹦跳跳滚来滚去乐不可支的样子,显然还瞧了薛蒙好一通笑话。
  师昧于心不忍,替薛蒙打圆场,说道:“可能是色葫芦一时误判……”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薛蒙掣出龙城,指着色葫芦怒吼道:“你他妈居然变个我自己的幻象来迷惑我!你还让幻象里的我穿女装!!!你、你狗破葫芦!!你胆敢羞辱我!!!”
  “……”死生之巅的许多弟子,包括墨燃在内,寂静须臾,想忍,但没有忍住,全都哈哈哈地笑出了声来。
  最是自恋薛子明,孔雀开屏水仙照影,色葫芦变出的新嫁娘,薛蒙一撩盖头,看到的居然是自己浓妆艳抹的脸——
  “情理之中。”墨燃尽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得太夸张,中肯地点了点头,“薛蒙当个姑娘,应当是很漂亮了。”
  他还没乐完,就听得薛正雍头疼不已地喊了一声:“玉衡,要不等摆平了酒葫芦,这个色葫芦,你也帮着给治治?”


【第193章】 师尊,你娶了我吗?

  死生之巅有三位最为孤高, 最为清白之人。
  薛蒙。
  贪狼长老。
  楚晚宁。
  薛蒙已经被色葫芦丢出来了, 贪狼长老不是室子之身,他早年曾经娶过一个妻子,但是那女子身子羸弱,婚后不久就病故了,据说贪狼长老学医,也是不愿意再看身边有人因病离去。
  所以只剩下了楚晚宁。
  “玉衡长老肯定可以摆平。”
  “是啊, 少主都不行,只能靠少主的师尊啦。”
  墨燃在一边听得上火, 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干站着。
  一筹莫展间, 墨燃急病乱投医,竟对薛正雍道:“要不,我去试试?”
  薛正雍来回打量他,颇为委婉地说:“燃儿, 要降服色葫芦, 第一条要求就是不曾有过情史。”
  墨燃:“……”
  那边, 酒葫芦已经被楚晚宁灌得晕头转向,最后扑通一声栽在地上,青烟散过,成了一只小小的碧玉葫芦, 安静地躺在地上。薛正雍上前将酒葫芦收入乾坤囊, 喜道:“哈哈,真不愧是玉衡, 来,色葫芦色葫芦。”
  楚晚宁神色如常,只是睫毛打落,不愿与薛正雍直视:“不去。”
  薛正雍愣了,别说他愣了,周围一干弟子长老都愣住。
  “为、为什么?”
  “……喝多了,累。”
  薛正雍又不傻,千杯不醉楚晚宁,这句话不是虚言。
  他盯着那个清冷冷的白衣男人猛看,直把楚晚宁看得好不耐烦,拂袖转身。薛正雍忽然恍然,一时错愕,竟脱口而出:“玉衡,你该不会——”
  楚晚宁的耳根蓦地红了,他怒而回首,凤眸如电:“胡说什么?”
  薛正雍“不是室子”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心道怎么可能,楚晚宁是什么人?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他若是有过什么露水情缘,谁信?
  薛正雍急的拍腿:“那你,那你试试看啊,不然这葫芦一直在这里转悠,虽然不伤人,但也麻烦死了。而且这酒色葫芦皮硬,恐怕花个三年五载都削不掉它一层皮。”
  “……”楚晚宁的目光掠过人群,众弟子都殷切地望着他,唯有墨燃心中有愧,有些羞赧又难掩炽热地凝视着自己。
  楚晚宁心中暗骂。但此刻进退两难,要是就此拂袖去了,恐怕以后多生是非口舌,想了想,便道:“那我试试。”
  色葫芦转眼就把楚晚宁纳入了葫芦肚里,然后在原地摇头晃脑地打起转来。死生之巅众弟子浑不有疑,都笃信楚晚宁进去,色葫芦定然也能被他降服,只有墨燃心知肚明——
  这世上最清白的仙长,已经在不久前的那个雨夜,在无常镇的幽暗小客栈里,在唇齿相贴肌肤相亲的床笫之上。被自己亲手弄脏了。
  楚晚宁睁开眼。
  这葫芦肚内别有天地,自成一帘幽梦。
  和传说中一样,色葫芦里果然红烛高照,喜帐低垂。往前去,但见一张红酸枝大床铺着厚被,洒落花生红枣,毡褥帐幔衾绹一应俱全。
  有位一看就是葫芦变的老妇人立在暖房门口,笑眯眯地,满头青碧色长发,她咧开嘴,连牙齿也是青碧色的。
  楚晚宁心知自己绝无可能降服色葫芦,也懒得多废话,便上前和那老妇人说:“奶奶,你把我送出去就好,不必让我掀盖头。”
  老妇人和颜悦色地开口:“嗯哼嗯哼。”
  “……”
  没想到这老妇人不通人语,也没有酒葫芦那么机敏,不能明白楚晚宁的意思。楚晚宁没有办法,只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到了床前。
  床榻上端坐着一个人,上衣玄色绣暗龙纹,下裳纁色绣凤羽,足踩赤舃,落着盖头,瞧不清脸。
  老妇人蹒跚且从容地走过来,手中砰地烟雾腾起,浮出一根青玉如意,递到楚晚宁手中,而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虽然楚晚宁并不能接受墨燃穿新娘装的样子,想想都有些轻微的恶心,但思及自己当年在彩蝶镇扮过冥婚新娘,便也觉得墨燃出丑,不看白不看。
  “……”
  对,没错。恶心归恶心,不看白不看。
  楚晚宁青着脸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上前。
  老妇人催促道:“嗯哼嗯哼。”
  “知道了,别急。”
  如意起,红绸落。
  楚晚宁微微睁大眼睛:“你是……”
  凤烛罗帐之间,一个戴着九旒珠冕的男子掀起眼帘,光影在他苍白而英俊的脸庞上流淌,一双黑眸子戏谑讥嘲,他微抬着下巴,朝着楚晚宁笑了一下。
  楚晚宁不由地怔住——
  这个人是墨燃没错,可是面容实在有些病态的白皙,眼神也恹恹的,整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古怪。
  “唔,看来晚宁心中,到底还是忘不掉本座。”见他愣着,那男子便伸出手,蓦地捉住了楚晚宁的臂腕。他指尖冰凉,盯着楚晚宁的那双眼,又戾又狠,犹如兀鹰。
  墨燃咧开嘴,笑起来,笑容却不暖,而是白齿森森。
  “本座甚是欣慰。”
  ……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晚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色葫芦怕是在金鼓塔里关傻了,变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
  “松开。”
  墨燃没有松手。
  楚晚宁便扭头对那青发老太太道:“让他松手。”
  话音未落,“新娘”墨燃倏地站起,楚晚宁只来得及看到他头戴的珠冕在晃动,腰上便是一紧,天旋地转,待他回神,已被推在了金红色的床榻之上,墨燃俯身,密密实实地压着他,就要去掰他的脸。
  “看来本座给予你的滋味,你很是享受?”男人炽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以至于你忘都忘不掉我……”
  楚晚宁蹙眉避闪着,心中咒骂着色葫芦编排的言语简直太荒唐。
  墨燃待他向来温和有礼,很守规矩,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对自己讲话?他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又是着恼又是无措,如此躲避了一阵子,闹得枕席间一片凌乱。
  忽地,电光火石间,楚晚宁侧眸眯着眼,瞧着这金红交织的锦被,陡然想起了什么——
  梦。
  他愣了一下。而后脸庞倏地红了。
  这、这是他做过的梦。
  梦里墨燃就是这个样子,口中说着刻薄而刺激的话语,动作举止都很粗野,浑不怜惜。
  所以这不是色葫芦随意生出的幻境,而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人的臆想吗?这个念头太羞耻了,令楚晚宁霎时间尴尬不已,羞赧至极,连耳朵尖都是滚烫的。
  “宝贝……”
  忽地一阵炙热湿润,在楚晚宁走神间,墨燃竟已亲上了他的耳坠,贪婪而邪狞地,将舌头探入了耳涡之间。
  “啊……”
  楚晚宁猝不及防,竟在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中惊得哼出声来,这一声沙哑湿润,饱含水汽。
  音已出口,更是耻辱难当。
  可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太真实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与墨燃这样亲吻过,纠缠过,楚晚宁被他制在床榻上,墨燃不住地亲吻着他的脖颈,脸颊,耳侧,动作粗暴急促。他又急又怒,连眼尾都是红的,想要挣扎,却怎么也不得脱,直到这个“墨燃”的嘴唇即将落在他的唇上——
  “砰!”
  突然,“墨燃”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猛地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瞪着楚晚宁。
  趁此机会,楚晚宁一把将他推开,手中金光灼灼,天问已倏忽亮起,朝着这个幻象里的“墨燃”劈斩下去。
  瞧见那天问之光,“墨燃”更是惊愕至极,脱口而出:“你竟然……你竟然是……”
  柳藤落下,花火四溅。
  “墨燃”吃痛,却也不加反抗,而是惊愕至极地睁大着双眼,过了几许,一阵薄烟起。
  那个青碧色头发的老太太消失了,“墨燃”也消失了。
  花烛暖房里,跪着一个青色头发,耳朵尖尖,容貌极其俊俏的陌生年轻男子。
  楚晚宁余怒未消,从榻上起身,一把揪住自己敞开的衣襟,一双含情也含怒的凤眸狠狠瞪着这个家伙,嗓音低沉危险,犹如被惹怒的虎豹。他咬牙切齿道:“孽畜。”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色葫芦”的元神,色葫芦盯着楚晚宁,脸上已是了无人色,又惊又惧:“是您……”
  楚晚宁正恼,猛地转头瞪他:“什么是我是你?”
  色葫芦却已吓得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连连磕头:“晚辈不知是……”他好像连楚晚宁的名字都畏惧说出,发了个颤,又继续用力叩首,“请仙君恕罪,请仙君恕罪。”
  “……”
  早些年楚晚宁斩妖除魔,降服了不少精怪鬼魅,“天问”在那些牛鬼蛇神之中有赫赫威名,曾有小妖瞧见他就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但没有想到这色葫芦也是同样德性。
  楚晚宁收了天问,阴沉着脸,从榻上起来,盯着那不住磕头的年轻男子,无语半晌,说道:“送我出去。”
  “是,是!”
  那色葫芦哪里还敢怠慢,立刻念动咒诀,只听得“砰”地一声,原地烟雾起,楚晚宁被这雾气迷得睁不开眼,待迷雾消散,能看清眼前事物时,他已经回到了丹心殿前的广场上。
  周围立刻拥来几个人。
  “师尊,没事吧?”
  “玉衡,你收拾得太好了!”
  “师尊师尊,有没有受伤?”
  那烟雾有些葫芦腐烂的味道,楚晚宁被熏得有些晕,缓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色葫芦也已消失了,自己面前的青石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桃红色皮壳的小葫芦。
  楚晚宁想了一下方才的幻境,仍是有些耻辱,不愿多说,只高深莫测地对薛正雍说:“把这两个葫芦都收了吧,放去镇妖塔里养着。”
  薛正雍道:“好……呃……”但目光却停落在楚晚宁身上,来来回回,颇有些犹豫。
  楚晚宁被他盯得发憷:“怎么了?”
  “……没什么。”
  不过薛正雍的表情绝对不是在说“没什么”,而且楚晚宁忽然发现,除了他,周围一圈人也都在用一种好奇和好笑皆有之的眼神偷偷打量着他。楚晚宁转过头,就连墨燃也有些尴尬地望着他,小麦色的脸庞有些红。
  “怎么……”
  这回“了”还没问出口,楚晚宁就知道原因了。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衣服。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大约是进到色葫芦肚子里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服裳就被换成了一件和薛蒙差不多样子的金冠吉袍,襥黼罩衣,正是与人成亲拜堂时才该穿的衣裳。
  楚晚宁:“……”
  玉衡长老吉服降妖一事,很快就成了死生之巅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众弟子最热衷于讨论的便是——“不知道玉衡长老在葫芦肚子里,究竟娶了谁。”
  有人不嫌自己命短,兴高采烈道:“肯定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有人嫌自己命长,挤眉弄眼道:“没准是个天神般的男人?”
  有人很珍爱性命,便一本正经地说:“长老掀开盖头,看到的应该就是色葫芦本身吧,如果看到别的东西,色葫芦是不会高兴的,他也就没有办法降服这个妖怪。”
  众人嫌弃这个珍爱性命的怂货,都觉得他没趣儿,摇着头四下散去了。
  不过,死生之巅还有一个最英勇不怕死的猛士——
  这一日,天气阴沉,晨修暂停。墨燃便一大早悄悄地带了点心,趁人不注意,溜去红莲水榭腻着楚晚宁。
  两人吃过饭,这位众人口中的“天仙美女”“天神美男”便笑吟吟地拉着楚晚宁的手,问道:“师尊,你在色葫芦里,可是娶了我吗?”


【第194章】 师尊,我不是你爱的燃妹了么?

  楚晚宁吃得有点撑, 怒气冲冲道:“娶什么娶, 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你也不害臊……”
  墨燃就笑得更明朗了:“那,既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娶你了吗?”
  楚晚宁就更怒了,不但怒,而且羞耻。
  他打死也不能告诉墨燃, 色葫芦变成的模样正是自己曾经做梦梦到过的,那个皮肤有些苍白的墨燃。更不会告诉墨燃, 曾经的那个梦里, 他们是怎样纠缠厮磨, 热汗涔涔地激烈做爱。
  所谓人要脸树要皮,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便是他玉衡长老的脸皮了。
  因此楚晚宁拂袖道:“你若再胡言乱语,现在就走, 不许你在此多留。”
  这下墨燃果然老实了, 抿了抿嘴唇, 似乎有些委屈,但总还算是乖巧本分,黑润的眸子望着他,又拿鼻尖去蹭楚晚宁的脸颊, 很有些温软撒娇的意思:“哦, 那我什么都不问了,好师尊, 你别赶我走。”
  “师尊就师尊,不要加个好。”楚晚宁被他念的心里酥酥软软的,有些招架不能,却还推他蹭过来的脑袋,板着脸道,“不要乱叫。”
  “可是只叫师尊的话,一点都不亲密啊。”
  “有吗?”
  墨燃就循循善诱地:“你看,我人前就叫你师尊,独处的时候若是也唤你师尊,那多没意思,对不对?”
  楚晚宁不上当:“不对。”
  “……”墨燃一招不行又换一招,拉着楚晚宁不停地唤,“师尊,师尊,师尊。”每一种唤法都甜甜腻腻,令楚晚宁背脊发毛。到了最后楚晚宁忍无可忍,把旁边一本书砸在了墨燃脸上。
  “住口。”
  书卷很厚,砸下来却很轻,不痛。
  墨燃笑着把书本拿下来,露出后面那张英俊绝伦的脸庞:“我怕我这样唤习惯了,人前也会不小心乱叫师尊。所以,还是想个别的称呼吧。”
  楚晚宁眉锋蹙起:“你唤了别的称呼,难道就不会叫习惯了,跑到人前去喊?”
  墨燃就叹气:“你怎么总也不咬钩。”
  “……”被咬钩这种形容给刺了一下,楚晚宁愈发不悦,便低头理着自己的书本,不再理睬趴在桌上吹着眼前碎发的徒弟。
  这样相安无事了一会儿,墨燃很是失落地道:“我想从师尊这里讨些好呀。”
  “嗯?”
  “师昧和薛蒙都叫你师尊。我也叫你师尊,什么区别都没有,我,我其实要的也不多,就想讨些不同的……只有我能唤的。”
  楚晚宁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身子,看着他。
  “我也不会经常唤啊。”墨燃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鼻翼处打下细碎的影,“就偶尔……也不可以吗?”
  “……”
  “实在不可以就算了。”墨燃显得愈发失落,“不叫就不叫了。”
  最后还是楚晚宁让了步。大约是虚长了墨燃十岁,到还是会忍不住年轻人的软磨硬泡,撒娇央求。
  他望着自己点头之后,笑得灿烂炫目的那个英俊男人,忽然就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
  他好像一直都凶巴巴的,张牙舞爪。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他在妥协,在对墨燃千依百顺。他这条鱼,兜兜转转那么久,终于还是一晕头,咬了这根叫做墨燃的钩。
  “我该叫你什么好?”钩子问。
  楚晚宁恹恹地:“随意。”
  “怎么能随意,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墨燃苦思冥想了很久,但脑中匮乏,甚至还有些粗鄙,于是只得道:“宝贝?”
  楚晚宁立刻想到了那个梦,有些受不了:“别。”
  “楚郎?”
  楚晚宁着实有些被恶心到了,阴着脸问:“……那需要我叫你燃妹吗?”
  “哈哈哈,确实不太好。”墨燃挠着头笑了一会儿,又开始皱眉思索着,不过他想的东西总有些用力过猛,于是依然很糟糕,“楚郎宝贝儿?”说完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扶着额头,有些绝望。
  楚晚宁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还是别想了,这样苦思冥想出来的,有什么意思?反而还别扭。”
  墨燃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最后笑道:“那等以后,我一定好好想想,想一个最合适的给你。”
  顿了顿,他把站在旁边理着书本的楚晚宁拉了过来,攀上楚晚宁的后颈,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盯着楚晚宁看了一会儿。
  楚晚宁有些不安:“干什么……”
  墨燃就叹了口气,嘀咕道:“无论看多少次,都是忍不住。”
  “什么乱七八……唔……”
  话未说完,嘴唇已被噙住,墨燃温热微润的唇触上来,清甜芬芳,他抱住腿上的人,两人在椅子里密密实实地亲着。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雨声掩盖了唇舌交缠时粘腻而羞涩的声响。
  分开来的时候,楚晚宁慢慢睁开湿润的眼,想看墨燃,却又不敢看。
  墨燃笑了,知他脸皮薄,便情不自禁地把他拥到自己怀里,抚摸着他,心跳砰砰交织。
  “其实叫你什么都好。”
  “嗯?”
  “没什么。”墨燃笑着,最后只道,“师尊最好了。”
  楚晚宁伏在他肩头,这种感觉很甜腻,却又令他不知所措。
  他骑坐在墨燃腿上,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个硬热的东西,他觉得自己脑袋都在冒烟。
  半晌他轻声道:“你怎么又……”
  “咳,没事。”
  “……我帮你……”说完这句话,楚晚宁的脸已烫的发烧。
  墨燃忙道:“不用,一会儿师尊还要去长老会。”
  楚晚宁看了一眼滴漏:“差不多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应该……”
  墨燃尴尬道:“不够的。”
  “嗯?”
  “……弄不出来的。”
  楚晚宁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脸霎时就更红了。
  他忙从墨燃身上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退完之后又有些懊恼,大约觉得自己这样表现是怯弱,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墨燃看着好笑,他坐在椅子上,没有掩藏,纵使衣物遮蔽,但欲望起来的地方依旧显得骇然狰狞,能要了人的性命。
  “不逗你了。”墨燃最后又拉住他的手腕,原本想把他拉过来,再亲一亲他的嘴唇,可是楚晚宁的滋味那么惑人,他怕自己沾上了就又忍不住放纵,于是最后只是牵着楚晚宁的手。他把手牵到自己唇边,望着楚晚宁,而后垂落睫帘,落下一吻。很虔诚。末了,轻轻舔了一下楚晚宁的手背。
  “师尊,你好甜。”
  蜀中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这一日总算是放晴了,见了好太阳。
  墨燃踩着深深浅浅的积水潭,在竹林间走着。今天恢复晨修,但楚晚宁没有来,听人说他去了后山,去教璇玑的几个笨徒弟投掷梅花镖。
  还没走到练靶场,就听到楚晚宁沉冷的声音:“手要放松,梅花镖夹在食指与无名指指缝中,灵力从指尖出,使之在指端流散,待边缘发出金光时,再朝目标投掷。”
  “沙——”
  光听声音,墨燃都知道那几个弟子又落了空,一个个都哀叹起来。
  “天啊,真的好难。”
  “长老,您能再演示一遍给我们瞧瞧么?”
  楚晚宁道:“金光散出时,梅花镖会微微发烫,仔细感受,不要用眼睛去看。”
  “不看也能投准?”
  楚晚宁还未回答,就听身后一个带着笑的嗓音:“当然能投准。”
  楚晚宁回过头:“你怎么来了。”
  那群新弟子道:“墨师兄。”其中还有一个极其娇俏可爱的女弟子,一瞧墨燃脸就红了,跟着手忙脚乱地抱拳。
  墨燃没有多理睬璇玑的徒弟,而是径直走到楚晚宁面前,说道:“师尊不如蒙上眼睛丢给他们看看?”
  “……好。”
  得了允准,墨燃拆下自己头上雪青色的发带,三指宽,缠绕在楚晚宁眼前,发带系得紧,却不勒人,丝绸的触感像是流水,发带微梢在风中猎猎拂动。
  楚晚宁道:“梅花镖。”
  璇玑长老的弟子上来一名,把自己的那枚梅花镖递给楚晚宁。
  楚晚宁道:“三枚。”
  “啊?”那弟子虽疑惑,但依旧从暗器囊里又取了两枚,呈给他。楚晚宁细长冷白的手指摩挲着梅花镖冰冷的金属质感,抿了抿唇,而后一言不发,也不多做停留,只见得他指尖一点,电光火石间,飞镖已从他指隙间掠出——
  “铮!——铛!”
  嗡鸣脆响。
  “哎呀,打中了!靶心中红!但是只有一枚啊。”
  楚晚宁不吭声,墨燃淡淡道:“还有两枚在你们身后的靶子上。”
  那些新入门的弟子闻言不信,纷纷回头去看,结果一看之下,尽是悚然。剩下两枚铁镖一左一右,深嵌在完全反方向的靶子里,正中红心。
  沙沙竹林中,晨曦流淌,璇玑的弟子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楚晚宁则抬手摘了蒙眼的雪青色绸带,凤眸微掀,睫毛翊动。
  他把发带交还给墨燃,说道:“方才那第一声响,是三枚梅花镖在空中各自相撞的声音,灵力控得好,就能使得其中两枚受到反斥,朝反向飞袭,在应战之时常可出其不备,以得先机。”
  众弟子面面相觑,忽然有个年纪小的,满脸憧憬地嚷道:“长老,这、这该怎么练?有诀窍吗?”
  楚晚宁说:“墨燃,你的手给他们看看。”
  墨燃就笑着把手伸出去了,小弟子们围作一团,争着要看看墨燃手上有什么玄机,结果瞅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瞅出来,倒是那个女修看着,心中小鹿乱撞,明眸流波。
  她和几个姊妹都是刚入门的,心还很不静,常去山下买些闲书,头前楚晚宁看过的那本《不知所云榜》,她们私下里也曾传阅过,几个小姑娘看到尺寸排行那边都是又羞涩又惊讶,嘻嘻哈哈打闹着,互相嘲笑一番,却也在弟子房里小声讨论过这事儿。
  “我听说,男人的手指越长,那一处就越是伟壮。”有个胸大胆子也大的泼辣师姐这样说道,“下次要有机会,我去孟婆堂吃饭,就挤在墨师兄后头瞧瞧,我倒想看看他的手有多大。”
  后来那个师姐还真挤着了,为了排在墨燃后头打饭,跑的步履匆匆,还不小心把汤碗打翻,泼了一半热汤在他身上。
  姑娘的小嘴微微长大,又是呆滞又是尴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到一只修长匀称的大手将她碗里还在汩汩往外流着热汤的碗给端走了,放回了台面,而后又换了一碗新的。
  “别再打翻了,浪费多不好。”
  听到他低沉磁性的嗓音,那师姐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脸就刷地涨红了,脑袋跟碗里的汤一样往外冒着热气。
  她自始至终都只敢偷偷地瞄墨燃,瞄他的腰身,线条劲厉,瞄他的衣襟,胸膛宽阔,当然瞄的最多的是那双手……
  “极品。”
  她回来后,万般赞誉说不出,最后竟只能蹦出这两个字来形容。
  当时屋里所有的小师妹都不吭声了,抿着嘴,各自心里都是热热的,充满着遐思和旖旎的臆想。
  忽然一声冷峻的嗓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都看出些什么来了?”
  一名弟子说:“长老恕罪,弟子愚钝,实在瞧不出。”
  “墨师兄的手瞧上去好像特别有力气些?”
  众人七嘴八舌,轮到了她,她红着脸,一时紧张,竟脱口而出道:“手指很长。”
  “?”
  墨燃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都在观察些什么,干脆收回了自己的手,挠了挠头,回头看着楚晚宁。
  楚晚宁虽不知道手指长代表着什么,但他却也不是迟钝的人,瞥了一眼那女弟子娇憨羞涩的模样,心中隐约就明白过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脸色渐沉,拂袖冷然道:“都在看些什么有的没的。”
  见他眉宇间隐有怒色,那些弟子吓了一跳,不由地一个个都低了头去。
  墨燃感到了气氛的僵凝,他倒不希望楚晚宁事后又被说成不近人情,于是笑着,主动道:“是茧啊。”
  他说完这句,又看了楚晚宁一眼,然后才说:“指尖磨破,结茧,再磨破,反复近百次,就能准确地控制灵力了,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陪他们练到中午,大多弟子都能大致掌握些门路了,楚晚宁便不再多留。别人的徒弟,点拨一番是无所谓,但若是教的太悉心,反倒不一定会让璇玑长老舒服。楚晚宁如今也不是十五六岁,刚出山的少年了,这些人情世故,他终归是懂了一些。
  他与墨燃一同踱出竹林,来到奈何桥边。
  他们走得很近,并肩而行,垂落的衣袖下,手背总会若有若无地磨蹭到,磨得彼此的心都酥麻温软,犹如春芽萌发。
  四下无人,墨燃终于悄悄地伸手过去,扣住了楚晚宁的手指,尽管很快就松开了,但两人耳朵尖都有些薄红,喉间亦是渴热的。
  说起来上次无常镇夜雨亲昵后,两人能独处的机会就少得可怜。偶尔在红莲水榭关了门纠缠一番,还得忧心薛正雍会不会突然造访。
  其实到了如今,只是短暂的手指与手指的触碰,就令墨燃胸中火起了,他轻声说:“师尊,今晚我们能不能去……”
  话没说完,前头忽然急匆匆跑来个人,墨燃立即站直了高挺的身子,抿了抿唇,立在旁边不再说话。那人未曾觉察异样,一路过来,行礼道:“玉衡长老,有紧急要事,尊主请您速去丹心殿。”
  楚晚宁问:“怎么了?”
  “来了客人,带了重要的消息,是跟徐霜林有关的,薛掌门一个人打不定主意,一大早把所有长老都叫过去商议了,就差您了。”
  楚晚宁听到徐霜林三个字,再顾不得温存,立时往丹心殿奔去。
  墨燃紧随其后,说:“等等我,我与徐霜林交过手,或许能帮得上忙。”
  两人一齐飞快地以轻功嗖嗖掠过,不一会儿就到了丹心殿前。
  推门进殿,满堂寂静,除了薛正雍和诸位长老之外,大殿内还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
  墨燃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背后的剑匣上,觉得有些眼熟,片刻之后,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脸色陡变:“叶忘昔?!”


【第195章】 师尊最厉害啦

  听到有人唤他, 叶忘昔回过头来。她神情虽然憔悴, 但精神气却并没有墨燃想象中那么差。
  见了墨燃,叶忘昔垂眸,与他一礼,依旧是男子礼数——她改不掉这个习惯,说道:“墨公子。”
  墨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南宫驷。
  他不由地问:“你们……这是从哪里过来的, 怎么这一身都是血……”
  叶忘昔道:“我们从临沂出发,途中遭遇厉鬼邪祟, 难免衣冠不整, 抱歉。”
  墨燃正欲再问, 薛正雍道:“燃儿来了?也好,都进来说吧。”
  楚晚宁自进了屋子,就不再去看墨燃,而是径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整顿衣冠, 望向南宫驷。
  他与南宫驷虽无师徒之名, 却也有启蒙之恩,他看了南宫驷片刻,心中难免酸楚,但出口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你们都还好吗?”
  自儒风门亡派以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见到他们, 会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南宫驷的眼眶刹那就有些红了,他猛地把头低落, 掌捏成拳,闭目忍了好久,才克制住想要在楚晚宁面前落泪的冲动,沙哑道:“没、没事,都还过得去。”
  楚晚宁却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没有再多言。
  他并没有信南宫驷的话,临沂路远,两个年轻人这样摸爬滚打过来,怎可能不受苦。
  薛正雍很心疼,帮着解释道:“玉衡,你方才没有来,是这样的,南宫公子和叶姑娘发现了一些线索,特意赶来告诉我们。”
  “听说了,与徐霜林有关?”
  “嗯。”
  楚晚宁道:“坐下讲罢。”
  墨燃便去搬了椅子过来,但南宫驷和叶忘昔觉得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并不愿意落座。楚晚宁也不勉强他们,顿了一会儿,问:“那天临沂一别,你们后来去了哪里?”
  南宫驷道:“我和叶忘昔因劫火,迫至一河之隔的薇山暂避。”顿了顿,继续道,“薇山地势荒僻,不便传讯,叶忘昔又受了伤,所以大火熄灭后,我们休养了一阵子,然后才回到了……回到了儒风门。”
  如今听南宫驷提及这个自己初入红尘投身的门派,已是物是人非。楚晚宁也说不清是怎样的滋味,半晌,叹道:“那里应当是寸草不生了。”
  “宗师说的不错,寸草不生是真的,但是废墟之中却爬出了一些东西。”
  楚晚宁抬眸问:“什么?”
  “这些虫子。”
  南宫驷打开自己面前有一只血迹斑斑的口袋,敞开一半,虚掩一半,里头装满了嗡嗡乱窜的小虫,绿壳有黑斑,三大两小一共五个斑点,虫尾散着淡淡血腥气。这些虫子大多数都还安分地拥在袋子里,似乎怕光,但有少数已经飞了出来,停在丹心殿的墙壁上,廊柱上,爬过的地方洇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墨燃识得这种虫子,噬魂虫。这种虫子只生活在临沂儒风门附近的血池里,是一种活不活,死不死的虫子,靠吃人肉和灵魂为生。
  几乎所有的长老都觉得这种虫子极其恶心,禄存甚至直接拿帕巾捂住了口鼻,他受不了这种臭味。
  “我们在废墟之中发现了这些噬魂虫。”南宫驷道,“我原以为是附近血池里的虫子被吸引了,所以飞了一些到这里来,但后来发觉不是。”
  “怎么说?”
  “虫子太多了。我和叶忘昔走过儒风门七十二城,砖缝里,泥垢里,骨灰里,密密麻麻都是这种噬魂虫。我们觉得不对劲,仔细查看之后,发现不但有成虫,还有幼虫。……宗师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楚晚宁不了解蛊虫,初时还有些怔忡,但随即细想,便就想通了。
  血池在薇山旁边,与临沂隔了一条大河,噬魂虫翅膀之力薄弱,成虫闻到死人的气息扑腾过去几只,这勉强能说得通,但是幼虫呢?幼虫怎么可能自己长着腿淌过河流,越过山川,怎么可能自己来到儒风门的焦土之上。
  楚晚宁蹙眉道:“有人提前放置于此?”
  “嗯,我是这么觉得的。”
  贪狼长老在一旁听了,恍然大悟:“这种噬魂虫能储存灵力,灾劫过后,怨灵遍地,临沂修士众多,虫子吃了修士的魂灵,就成了一只一只储藏了不同属性灵力的种子。有了这成千上万的种子,哪怕不需要用自己的法术,也可以驱动大多数的阵法。”
  那么放虫子的人会是谁?有谁能事先预料到临沂这场劫难?有谁需要外界灵力?
  没有人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薛正雍道:“所以上下修界这段时日,一直靠着法术痕迹来寻找徐霜林,结果他用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虫子的?”
  南宫驷道:“嗯,确实如此。”
  薛正雍沉吟道:“唔……探测法术,从来都只能探测人的,确实探测不了兽类妖类的痕迹。如果徐霜林用了这个办法,的确能掩藏踪迹很长时间。”
  他又问贪狼:“能靠追踪虫子,找到徐霜林的下落吗?”
  贪狼道:“不可能,噬魂虫下通幽冥,吃饱了魂灵碎片后,它们就全部往地下走,根本查不出去向。”
  听到此处,薛正雍忽的想起了什么,说道:“既然往幽冥走,为何不去问一问怀罪大师?他应该能知鬼界事。”
  楚晚宁却立即道:“不必去问他。”
  “为什么?”
  “找他也无用。”楚晚宁道,“他不愿插手红尘,什么事都不会说的。”
  楚晚宁曾是怀罪的亲传弟子,此时此刻他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众人虽然迷惑不解,但总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大殿内瞬息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薛正雍喃喃道:“那该如何是好?既然徐霜林能利用蛊虫的灵力躲避搜捕,我们再怎么查都是无用的,难道就由着他去?”
  楚晚宁提议道:“换个搜捕思路,行不行?”
  “怎么说?”
  “尊主,徐霜林走的时候,带走了三样东西,你可还记得是哪三样?”
  薛正雍一一掰数道:“罗枫华的灵核、南宫……”他看了南宫驷一眼,心中暗叹,放轻了声音,“南宫掌门、还有一把神武。”
  楚晚宁道:“好,一个人做事总会有他的目的,他在急着逃离时,仍然坚持要带走这三样东西,绝不会是闲着无聊。那么依尊主之见,徐霜林此人,带走他哥哥做什么?”
  “嗯……报仇?”
  “那他拿走神武,又是为了做什么?”
  薛正雍想了想:“靠五种纯澈灵力,撕开鬼界裂缝。”
  “撕开鬼界裂缝是为了得到罗枫华的灵核。”楚晚宁道,“他没有必要撕开第二次。”
  “那是为了什么?”
  楚晚宁说:“我觉得有一种可能,他是为了重生术。”
  薛正雍愣了一下:“但重生术……不需要五种至纯灵力也能施展,怀罪大师不就曾经施展过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怀罪曾说,世上重生之法并非完全相同,所以尊主不必以他施展的作为参考。”
  贪狼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玉衡长老空口无凭,如何就敢妄自揣测,徐霜林做这些是为了修炼重生禁术?”
  楚晚宁道:“凭他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罗枫华的灵核。”
  大殿之中,楚晚宁的声音平稳低沉,有条不紊。
  “多年前,我曾在彩蝶镇审过一个枉死的姑娘,那姑娘年幼时曾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疯子,塞给她橘子吃,还说她的眼睛长得很像自己一位故人,那个疯子最后还说了一句话——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二十岁,那是南宫絮被栽赃,被众人抨击永世不得翻身的年纪。
  那一年灵山大会,他意气风发,心高气傲,觉得只要凭借自己一身才华,毕生努力,就能拥有公平公正,拥有所有自己应当得到的东西。
  可是他倾尽努力,得到的却只有一世骂名。手中利刃,心中抱负,竟敌不过哥哥舌灿莲花,溜须拍马。
  他恨。恨到深处无处可申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指责他,唾弃他。最终活人成了死人,死人成了厉鬼。厉鬼从残山恨血里爬出来,要向这世上所有正人君子,讨回自己应得的公道。
  “这个疯子而今不用多说,就是徐霜林,那么故人是谁?罗纤纤的眼睛像谁?”
  “长得相似又都姓罗……”薛正雍愕然道,“该不会是罗枫华吧?”
  楚晚宁道:“我觉得应当是罗枫华。在金城湖底,徐霜林尝试着珍珑棋局与重生两样术法,珍珑棋局是为操纵他人,重生是为了谁?他一共才带走两具躯体,南宫掌门的,罗枫华的,总不至于是为了南宫掌门。”
  薛正雍喃喃道:“但是他复活罗枫华做什么?罗枫华不是曾经陷害过他的人吗?”
  “人心难测,不可妄言。”楚晚宁道,“不过他带走罗枫华的尸身,除了使之复活,我想不到别的用途。”
  众人便都默然了,仔细思量,他们都觉得楚晚宁分析的确实不错,可依旧是无凭无据。说到底,这些终究只是他们的推论而已,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此刻不知隐匿于何处的徐霜林自己才能回答了。
  散会之后,墨燃思忖良久,当天晚上,他去暖阁找到了薛正雍。
  薛正雍在查阅典籍,翻看一些与“噬魂虫”有关的内容,希望能得到些追查徐霜林下落的线索。
  “伯父。”
  “燃儿?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睡不着,有件事情想问问伯父。”
  薛正雍抬起下巴,示意他落座。墨燃也不啰嗦,开门见山地问道:“伯父知不知道,罗枫华……也就是徐霜林的师父,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罗枫华啊。”薛正雍皱起眉,苦思冥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与他接触得很少,具体也说不上来,大概就是……端正,刚毅,公正,寡言少语但脾气其实很好,做事情也有魄力,不会拖泥带水,他当儒风门掌门的那段时日,还曾派弟子来下修界伏魔除妖过。”
  墨燃道:“所以总而言之,他除了谋篡了南宫家的掌门之位,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诟病,对不对?”
  薛正雍叹了口气:“对啊,岂止是没有诟病,他根本就是个好人啊,我都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徒弟下这么狠重的诅咒。”
  墨燃沉吟片刻,忽然道:“伯父有没有觉得,你方才对于罗枫华的形容,有点像一个人?”
  薛正雍愣了一下:“你是想说玉衡?……得了吧,玉衡脾气哪里好了。”
  “不是,是另外的人。”
  “谁啊?”
  墨燃道:“叶忘昔。”
  “啊……”薛正雍慢慢地,虎目睁圆了,三个字在他唇舌间无声地咀嚼,再缓言道出,“叶忘昔……”
  这个人宽仁而刚毅,坚韧而不屈,和记忆里那个只当了短短一年左右掌门的罗枫华,确实十分相似。
  “像吗?”
  “……像。”薛正雍逐渐的就有些惊讶,因为叶忘昔与罗枫华性别不同,年岁相差又大,在儒风门的地位也不一样,所以他先前根本没有把这两个人摆到一起比较过,此刻被墨燃这么一提点,才惊觉这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
  薛正雍越想越吃惊,尘封已久的回忆一一浮现,他甚至能模糊地记起罗枫华还只是儒风门客卿的时候,穿着的衣服和叶忘昔惯穿的那一套都极为相似。还有两人的言谈举止,讲话语气。甚至是拉弓的方式——
  年轻时他也见过罗枫华挽弓,那次是庆贺南宫柳生辰,儒风门也邀请了薛家俩兄弟,薛正雍记得那飞雪连天之中,罗枫华只三指紧勾弓弦,尾指绷起,箭镞嗖的破空而出,划破茫茫白絮,百步外的一只雪妖兔应声倒地。
  周围人都在夸他弓法了得,罗枫华只是温柔地笑了笑,随意将弓箭反手一挽,挎在左手手臂上,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弦身。
  那是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自在逍遥,最后的收尾也与别人那种威风凛凛、声势浩大的不一样。薛正雍在旁边看了,觉得惊艳,心里便记住了。
  此刻忽然想起,天裂之战时,叶忘昔和南宫驷一同使弓箭,南宫驷的羽箭凌厉,但薛正雍却没有太多印象,倒是叶忘昔,一轮飞羽箭用完,总是会习惯性地把弓挎到左臂臂弯,反手一挽,指尖亦是下意识地摩挲弓弦。自己当时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似乎觉得那温柔而流畅,潇洒而自若的架势,像极了某个人。
  他猛地一拍脑门,说道:“哎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简直如出一辙!”
  墨燃扬起眉道:“什么如出一辙?”
  “射箭的样子,罗枫华简直跟叶忘昔太像了,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墨燃看着薛正雍惊叹连连的样子,不由地笑了,但是他说:“伯父此言差矣。”
  “啊?哪里错了?”
  墨燃道:“因果错了。”
  “因果?”
  “嗯,不是罗枫华像叶忘昔。”墨燃叹道,“是叶忘昔,像极了罗枫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的光泽很亮,他觉得自己这次终于可以确信了,一定没有猜错:徐霜林的重生之术,就是要复活罗枫华。
  他虽然不知道儒风门当年的旧事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辛,但是两辈子了,上一世徐霜林可以为了叶忘昔而死,这一世负尽儒风门唯不负她,为什么?
  他不认为徐霜林只是单纯的因为叶忘昔是自己的义女,就不忍心下手。
  徐霜林这个人,看上去洒脱的很,说什么“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给自己住的地方定个名字叫“三生别院”,一副要把前尘过往都忘在脑后的德性,甚至给义女取名字,取的都是那么赤裸裸。
  忘昔。
  忘掉昔日的自己,故人,忘掉过去的仇恨,恩情。
  但徐霜林却在不知不觉间,把叶忘昔培育成了那个怎么也忘不掉的倒影,把这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养育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这个殷切希望自己忘掉所有往事的人,却或许自始至终,都活在了回忆的泥淖里。
  至此,墨燃心里已隐约有了猜测,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曾在黑暗里疯魔,他觉得自己对徐霜林举止的预判,应当要比其他人更准确一些。不过,他的这些想法都不太方便与别人说,只能自己先这么估摸着,静观其变。
  第二日,翻遍典籍无果的薛正雍又召来的众人,说道:“毒虫异兽是孤月夜的长处,在儒风门旧址发现了噬魂虫,不如先通报姜曦。”
  璇玑赞同道:“天下第一药师寒鳞圣手在姜曦麾下,让他想办法查,应当不会有错。”
  但楚晚宁却皱了皱眉,问叶忘昔:“叶姑娘,你从小到大,可曾见过你义父豢养过任何毒虫毒兽?”
  “不曾。”
  “那么医术与驯兽术呢?可曾涉猎。”
  “他……只养过一只鹦鹉,其他莫说是异兽精怪了,便是普普通通一只幼犬,他都没有心思收留,医术就更是薄弱了。”
  楚晚宁听完,对薛正雍道:“噬魂虫一事,先别告知孤月夜。”
  “为何?”
  “徐霜林既然不擅长医术,也不擅长驯兽术,那么喂饲驱使蛊虫的就不一定是他,而多半是最后裂缝里伸出来的那只手。”
  “你是怀疑孤月夜……”
  “结论不可妄下。”楚晚宁道,“但谨慎总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