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8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66 - 70

【第66章】 本座初见天裂

  第二日,并无异样。
  楚洵已经派人在清点城中稻草人数目是否足够,各家各户也都开始打点一些少到可怜的包袱,准备今晚过后,明儿一早就在楚洵的安排下依次出城前往普陀山避难。
  墨燃坐在府衙门口,看着往来的人群,叹了口气道:“楚洵布置的周密,若无人告密,以寻常鬼怪的头脑,是难以迅速辨别出城内留下的都是傀儡假人的。看来果然是出了泄密之人。师弟,你说呢?”
  无人搭理。
  “哎?师弟?”
  墨燃一转头,小师弟不知何时走到旁边看一列整装待发的骑兵去了,反倒是楚公子的儿子,默默来到了他身边,托腮坐着。
  “大哥哥……”
  墨燃被他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家伙指了指旁边的一棵老桐树,那上头晃悠悠的挂着只风筝,口齿不甚清晰地说:“娘留给我的,飞上去了,拿不下来。大哥哥帮我?”
  “好说好说。”墨燃轻功飘然飞上树梢,将那只彩蝶风筝摘下来,复又稳稳落回地面,将风筝递给了他,笑道,“拿好了,可别再丢了。”
  小家伙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墨燃见他一个人到处乱晃,想来楚洵也没有功夫管儿子,便问他:“你娘呢?这里人多杂乱,我带你去你娘那里。”
  “阿娘?阿娘在后山。”
  墨燃奇道:“在后山做什么?”
  “睡觉呀。”小家伙睁着圆润的眼睛,软绵绵地说道,“阿娘一直睡在那里。春天的时候会开花,阿爹常常带我去看她。”
  墨燃轻轻“啊”了一声,竟一时无言。
  倒是小家伙浑不在意,似是因为年岁尚幼,还不明白所谓生死,高高兴兴地摆弄着手里的风筝,又抬头望了望墨燃,忽然蹭过去,脆生生道:“哥哥,谢谢你,我给你……我有个东西送给你。”
  他说着,就在衣兜里掏了起来,掏啊掏啊,掏出了小半块苇叶裹着的糕饼。
  这些时日,临安城诸人都是饥肠辘辘,吃不饱饭,也不知这小东西是怎么省下来的这么一块点心。他把糕饼一拗两半,把大的留下,小的递给了墨燃。
  “大哥哥,你吃……嘘,不要告诉别人,我没有更多的了。”
  墨燃刚要伸手去接,小家伙忽然又改了主意,想了想,把小的那块收了回来,又把大的递给了他。
  “好吃的,有豆沙。”
  这小小的举动却让墨燃心中陡然一阵酸楚温热,他从来都是习惯了别人待他坏,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好。他伸手接了花糕,讷讷道了谢。小家伙因此显得很高兴,仰着脸灿然笑着,黑漆漆的睫毛卷翘温良。
  墨燃收了花糕,不舍得吃,便去边上摘了一片桐叶,将花糕裹好,收在襟里。待要再跟小家伙说几句话,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一个地方呆不住太久,早已转身蹦跳着跑远了。
  这时楚晚宁走了过来,见墨燃站在原地出神,便微微挑起眉头问:“怎么了?”
  墨燃看着小家伙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在想,好端端的那么多人,怎么就都死了。”
  是夜,天空中阴云密布,不时有蓝紫色的雷电撕裂苍穹。到了后半夜,狂风飒然,凄凄切切,暴雨奔踏而至。
  雨水属阴,会使得鬼怪的力量更为强悍。于是这天晚上,楚洵让临安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太守府附近,不得踏出上清结界半步。
  由于天降大雨,很多原本勉强可以睡人的地方都作了废。
  墨燃一开始还能盯住小满的行踪,但随着挤进来避雨的人越来越多,一不留神,小满就猫腰不见了。
  墨燃低声道:“不好。”
  楚晚宁身形小,立刻道:“我追过去看。”说罢潜身人群当中,立刻被摩肩擦踵的密实人群挤得看不到了背影。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回来了,眼神阴鸷,森冷道:“逃了。”
  “出了结界?”
  “嗯。”
  墨燃不说话了,看着外面瓢泼大雨,还有雨中忙碌的太守府的人。
  这些不过都是两百年前的幻境啊,一切都已既成事实。
  可是忽然就觉得有些凄凉,身边的妇孺脸上都带着殷切的希望,想着破晓后楚洵就会带着他们离开这座鬼蜮,到普陀避难去。大雨中白衣红兜鍪的守卫都在全心地做着最后的防御,为黎明到来时的迁徙绸缪。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夜更深了,原本喧哗鼎沸的人都相互枕籍着睡着。
  楚晚宁和墨燃却了无睡意,他们所要做的事情,是在鬼王出现后将其诛杀。既然小满已经跑出结界,想必转变就在今晚了。
  墨燃侧头看了楚晚宁一眼,说:“你睡吧,有事我叫醒你。”
  楚晚宁道:“我不困。”
  墨燃摸着他的头发:“那吃些东西?来这里之后就没有再进食过了。”
  “我……”不饿两个字,在看到墨燃拿出的花糕后,被默默吞咽的动作所取代。
  墨燃把花糕递给他:“你吃吧。”
  楚晚宁接过糕点,掰成了两半,大的给了墨燃,小的自己拿着。墨燃呆呆看着他的举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咬了一口糕点,楚晚宁忽然低低嗯了一声,而后问:“这是在桃花源买的?味道怎的和之前吃的不太一样?”
  “怎么了?”
  “桂花香味好重。”
  墨燃苦笑道:“是吗?这是楚洵的儿子给我的,大约是临安风味。”
  “确实是临安风味。”楚晚宁默默地又去咬第二口,可是嘴唇才张开一点,忽然就僵住了,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骤然褪去。
  “不对!”
  楚晚宁倏忽起身,眸子睁得大大的,面色极其难看。
  墨燃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什么不对?”
  楚晚宁不答话,而是起身来到院中,冒着大雨左右环顾一番,捡起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臂上狠狠划下一道口子,霎时间鲜血四溅。
  墨燃忙拉住他:“你疯了?”
  楚晚宁盯着臂上蜿蜒纵横的血迹看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眼中电光火石,极其凌厉:“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厉声道,“有人要害我们!”
  鲜血顺着他的胳膊不停地往下淌,又被雨水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暴雨滂沱中楚晚宁一张面容苍白肃戾,漆黑的眉宇蹙得极深,雨珠严丝合缝,令他全身湿透。
  轰然一声,天雷空破,刹那间照的暗夜宛如白昼。
  墨燃也在这惊雷里骤然反应过来,不由地后退一步。
  他也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所谓虚境,里面的东西即使做得再真实,也都是假的。糕点不可能真的有滋味,利器也不可能真的伤到人。总而言之一句话——虚境内的东西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效用。
  “有人让虚境实化了。”楚晚宁轻声说。
  虚境实化是一种极难施展的术法,又称“虚实道”。最擅长这种法术的是十大门派中的“孤月夜”,这个门派的宗旨为“悬壶济世,圣手疗心”,后面半句说的就是他们当中有一些人专修虚实道,做出一段实化虚境。要知道世上有许多人是无法接受亲眷离世的,而通过“虚实道”就能做出亡人存活的虚境,陪伴在生者旁边。
  不过由于这种真实虚境极为难制,通常而言只能做出一小段景象。比如与故人对酌、共眠等等,最多一件事情。
  但是羽民所制的这个虚境宏大浩繁,持续之长,所涉之多,要把这些都统统实化了,恐怕孤月夜的掌门亲自动手都未必能成。
  墨燃当即想到一个人,心道——会不会是之前在金成湖的那个假勾陈?
  然而不及深思,就忽听得天空中爆开异响。
  那些熟睡的人像受惊的鸟雀一样醒来,睁着惊恐憔悴的眼睛左右环顾,然后他们看到了天上。
  半晌死寂,惊叫声像滚油里溅落的水花般蒸腾爆裂。
  众人四下奔逃,却发现无处可去,到处都是尖叫声。天空中裂开一道缝,一只巨大的血红鬼眼正森森然垂照在结界上方。
  那眼睛挨得是如此近,几乎就贴在了结界口子上。
  一个浑浊冷酷的嗓音隆隆响起:“楚洵,你好大的胆子,区区肉体凡胎,竟妄想愚弄本座。”
  墨燃喃喃道:“是鬼王……”
  鬼界共有九王,法力相去甚远,此时他尚未现身,也不知道是第几位王。天空中只有那一颗鲜血淋漓的眼珠子,逼视着下方宅邸:“不自量力,荒谬至极!可笑的凡人——你要救他们?我原本未必会戮尽城中人,但你既然要忤逆于我——我便杀尽全城!鸡犬不留!”
  随着一声枭叫,鬼眼正中央爆出一阵刺目红光,直朝着上清结界劈斩而来!
  刹那间天地变色,金红相接!狂风暴雨中飞沙走石,院中林木咯咔摧折,结界下的人乱作一团,抱头痛哭,嚎啕一片。
  上清结界抵御住了第一次攻击,但接下来又是一道红光劈落,复又击在同一位置,结界再次扛住了重机,但已有皲裂出现。
  “不自量力——委实可恨!!!”
  一束又一束红光轰然击落,爆出簇簇花火。眼见着结界将裂,楚晚宁心知不好——既然这个虚境已经实化,那么对手的攻击就与在现世中无异。若是招式劈落,自己和墨燃恐怕都得死在虚境里!
  楚晚宁想着,指间已是金光灼灼。
  此时若是使出大招,身份必将被墨燃看透,但事已至此也无他法。正欲召出天问速战速决。忽然间,一道异彩华光犹如劲厉羽箭,破空穿云,直刺结界崩漏处!
  众人回首,只见瓦檬屋梁之上,楚洵踏雨而来。
  他臂挽一把凤首箜篌,指尖弹拨箜篌之弦。琴声锐响,犹如金石崩裂,束束华光抽离而出,聚拢于天幕。只在瞬间,原本岌岌可危的上清结界被重新加固。
  “是公子!”
  “公子!”
  下面的人纷纷叫喊,更有喜极而泣者。楚洵与鬼王之眼术法相抗,并不落于下风,转眼间百招走过,鬼王竟不可近结界半寸。
  空中那个冷酷的声音愈发阴沉。
  “楚洵,以你之能,管自己逃命谁也伤不了你,你为何要多管闲事,与我鬼界为敌!”
  “阁下欲伤我临安城民,何来闲事一说?”
  “可笑!鬼怪素来以生人魂魄灵体为食,我族吞吃魂魄,就如你们吃肉吃菜,有何不同!等你死了,你便会看得清楚!”
  楚洵应答自如,手下琴声亦不停歇:“那便看阁下有无本事取我项上人头了。”
  言语间指下弦声愈急,趋于高亢,最后竟是龙光漫照,映彻长空,直刺雨夜里那一只狰狞血眼!
  “啊——!!!”
  凄厉可怖的嘶吼声震得天地都像在颤动。
  那只眼睛被楚洵术法灼伤,腥臭的血花四下飞溅,刹那间天雨血,鬼夜哭。对方盛怒之下一束强过之前数倍的光刃自血雨腥风中横斩劈落。楚洵振袖出招格挡,然而此一击乃是鬼王的暴斩,两方抗衡之下,楚洵被掀起的气浪振得接连后退,手下弦音亦有凝滞。
  “公子——!”
  “裂缝!有裂缝!结界要破了!”
  “阿娘——阿娘——”
  粥粥众人一片惊慌失措,有亲眷的哭喊着抱做一团,孤苦伶仃的则蜷在角落处瑟瑟发抖。
  楚洵银牙咬碎,目光如炬,却是不愿轻易放弃。艰难胶着间,忽的身边左右各有一道光芒亮起。他微侧目,见墨燃与楚晚宁已迎身而上,金色的光与红色的光源源不断地奔涌而至,与他汇聚融合,再次将结界封严。
  天幕中发出狰狞的暴喝。
  鬼眼消失了。
  三人落于地面,天空中腥臭的血水又继续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成透明的雨。
  楚洵面色苍白,朝墨燃二人行了一礼:“多谢二位襄助。”
  “不必客气。”墨燃摆了摆手,“你快休息一下,你脸色好难看。”
  楚洵点了点头,他确实已耗损了极大的法力,于是墨燃扶他到廊下歇息。方才惊乱的人们见到楚公子重新补了缺漏,救他们于水火之中,都甚是感激。纷纷围过来,更有递水披衣者。
  有人说道:“楚公子,你衣衫都湿透了,去火堆那里烤一烤罢。”
  楚洵都一一谢过了,但因着实疲惫,实在不愿再走动,便婉拒了对方的邀请。那些人并不气馁,干脆又抱了些松木枝过来,在楚洵身边升了个火塘。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唯剩火堆间噼啪爆裂的声响。忽然有城民问他:“公子,我们布置的这么周密,怎么还是被鬼王看穿了?唉,这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是啊。”
  “怎么就知道我们要搬走呢?公子明明说过这鬼怪无法辨别傀儡人和活人的,这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是……”说话的人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转而偷乜楚洵一眼。显然是想说是不是楚洵弄错了,是不是楚洵没有弄清楚。
  这个眼神被太守府的白衣近卫们瞧见了,立刻有人拧眉怒道:“想什么呢!定然是有人口风不严走漏了风声,叫鬼王知道了!”
  那人嘀咕道:“谁会去跟鬼怪走漏风声?又不会有什么好处……”但见周遭之人都在对他怒目而视,便悻悻地不再多舌。
  静默一会儿,又有人问:“公子,那个鬼老头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楚洵很累了,并未睁眼,但依然和声温语道:“撑过天亮就好,天亮之后先出城赶路,白日里他们作不了祟。”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有老有少,还有些受了伤的,一天赶得到普陀山吗?”
  楚洵温声道:“你们别担心,都歇下吧。明日你们只管赶路,办法有我来想。”
  一直以来都是公子护佑着他们,既然他这么说,众人都诺诺地应了,有小孩子蹭过来,捧着一小块麻糖,要给楚洵吃。楚洵浅浅睁开眼眸,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有一近卫惊慌失措地跑将过来,喊着:“公子!公子不好了!”
  “怎么了?”
  “小公子、小公子——小满——城隍庙外面——”那人显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竟是无法说出个整句来,他磕巴讲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楚洵倏忽起身,原本尚存的一丝血色也消殇殆尽,朝着大雨里奔去。


【第67章】 本座心恻

  城隍庙是楚洵法力所能及的边缘,城隍庙台阶仍能受结界护御,但庙宇本身却已经无法被结界笼罩。
  庙堂内,灯火昏幽。
  十余个已重修出肉身的鬼魅分立两边,一个红衣女子被绑缚着,背对着众人,仰头正望着案几上供奉着的神像。
  在她身边,小满垂眸而立,手下制着一个稚嫩小儿。
  楚洵失声道:“澜儿!”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楚洵的儿子楚澜。墨燃心中一紧,那半块花糕的滋味似乎仍在唇齿之间,他见小公子受制,欲上前去,却被楚晚宁拦下。
  “别去。”
  “为什么!”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都是两百年前就死了的人了。如今这幻境已化现实,我恐你会受伤。”
  “……”墨燃这才想起确实如此,无论自己再做什么,死了的人都是死了的,什么都无法更变。
  小公子在结界外哭喊着,含混不清地直嚷:“阿爹!阿爹救我!阿爹救澜儿!”
  楚洵嘴唇微微发抖,朝小满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曾亏待于你,你放开他!”
  小满却置若罔闻,兀自垂着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抓着楚澜的那双手却能瞧出他内心的犹豫,他左手虎口一点黑痣,手背青筋暴突,不住颤抖着。
  此时太守府聚着避难的城民也都纷纷追来了,众人瞧见庙内景象,都不住又惊又怒,纷纷私语道:“那是公子的儿子啊……”“怎么会这样……”
  小满手起刀落,松了红衣女子的绳索,那女子回神,缓缓转过头来,她生的极其美艳,清若芙蕖,延颈俊秀,只是面色苍白若纸,嘴唇却嫣红如血,朝着楚洵莞尔一笑的模样,竟是瘆人大过妩媚。
  虚无缥缈的烛火照亮了她顾盼生情的容颜,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刻,楚洵也好,身后人群里年岁稍长的一些人也好,全都僵住了。
  那个女子笑容中染着一缕凄楚,她柔声道:“夫君。”
  墨燃:“!!”
  楚晚宁:“……”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楚洵已故的发妻!
  楚夫人眼波流转,要从小满手里牵过儿子。小满初时不肯,然而楚夫人身为鬼族,脱开禁锢后力量远胜于他,稍加用力便把孩子夺了过来。可惜她在孩子未曾满月时就染了疫病去世了,因此小公子从未见过娘亲模样,一时间仍是哭闹不止,口中直喊爹爹,要让楚洵救他。
  “乖孩子,不要哭了,娘亲带你去寻你爹。”
  楚夫人一双纤若秋苇的玉臂搂起孩子,将他抱起,缓缓走出庙门,沿着被雨水浸湿的青石台阶,一路行至上清结界前,立在楚洵面前,眉间似喜似愁,似悲似欢。
  “夫君,一别经年,你……你过得好不好?”
  楚洵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着的指尖在不住颤抖,一双凤眸望着结界后面的女子,眼眶渐渐地便红了。
  楚夫人轻声道:“澜儿都这么大了,你也沉稳许多,和我念想里的,有些不一样了。……让我好好瞧瞧你。”
  她说着,伸出手,贴在结界上,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只隔着华光流淌的一层屏障,默默瞧着后面的人。
  楚洵合上眼眸,睫毛却已湿润。
  他也抬起手,隔着结界,与楚夫人手掌相贴,复又睁眼,两人生死相望,宛如昨日。
  楚洵哽咽道:“夫人……”
  一家人自多年前便阴阳相隔,所度天伦之日,却是掐指亦能算清。
  “院旁那年我栽下的海棠花,可活了么?”
  楚洵笑着,眼中却是泪光涟涟:“都亭亭如盖了。”
  楚夫人似有喜色,温声道:“那真好。”
  楚洵也尽力而笑,说道:“澜儿最喜欢那棵海棠树,春天的时候,总是在树下玩耍。他和你一样喜爱海棠花,每年……每年清明……”他说道这里,却再也无法再作欢颜,额头抵着结界边缘,泪水不断滚落,已是泣不成声,“每年清明,他都摘一朵最好看的,要放在娘亲墓前。婉儿,婉儿,你看到了吗?每年……每年你都看到了吗?”
  到最后,哽咽破碎,字句泣血,竟是怆然恸哭,再无君子之姿。
  楚夫人亦是红了眼眶,只不过她因是鬼身,无泪可流,但神情凄楚,却也令观者扼腕。
  一时间四下寂静,再无人说话,都默默看着眼前景象,有人在低低啜泣。
  然而这时,空中却传来一个森然冰冷的嗓音。
  “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很快,就会不知道了。”
  墨燃脸色陡变:“是鬼王!”
  楚晚宁亦是阴沉至极:“无耻小人,竟是不敢现身!”
  鬼王嘶嘶而笑,犹如尖锐的指甲撕拉锅底,听得人毛骨悚然。
  “林婉儿已是我鬼族一脉,原本我并不愿伤她,但你要与我作对,毁我一目,我便要挖你心肝,让你痛胜于我!”
  话音落下,庙宇中的十余名鬼族森森开口,各念咒符。
  “凡心已死,前尘泯灭——”
  楚夫人蓦然睁大双眼,颤声道:“夫君,澜儿,接过澜儿!!”
  “凡心已死,旧人泯灭——”
  “澜儿!快!快去你爹那里!”
  楚夫人推搡着孩子,想要把他递过结界,可是小公子却是与鬼怪一般被那层薄膜阻拦在外,竟是不得返还。
  小满立于庙栏前,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们,面目似是悲伤又似痛快,原本还算俊秀的脸几近扭曲。
  “没用的。我依照鬼王的吩咐,在他身上打了鬼族印记,他现在和鬼怪一样,进不去上清结界半步了。”
  身后的咒声犹如潮水诵弘,不断起伏着:“凡心已死,明识泯灭——”
  “夫君!!”楚夫人已是惊慌至极,她搂着怀中的孩子,在结界外敲打着,“夫君,你撤了结界,你撤掉结界,让澜儿进去,你护住他,你护住他——我——我快要……我……”
  “凡心已死,慈心泯灭——”
  “夫君——!!!”
  楚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目圆睁,不住颤抖着,脸上已有血红咒印渐渐爬上,“孩子——澜儿……你答应过我的,要照顾好他……撤掉……求求你……撤掉……夫君!!”
  楚洵已是心肠俱碎,几次抬手欲施术,却终究复又垂落。
  楚澜在外面嚎啕大哭着,满面是泪地仰着头,伸出小手哭喊着:“阿爹,你不要澜儿了……吗……阿爹,抱抱澜儿……爹爹抱……”
  楚夫人不住地搂着他,亲着孩子的脸颊,母子俩一个跪着,一个哭着,都在求楚洵打开上清结界,让孩子过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公子!不能啊!不能撤了结界,临安的余下的数百城民都得死——这是鬼界的奸计!公子!你不能撤啊!”
  “是啊,结界不能撤!”求生之欲令一个又一个的布衣纷纷跪下朝楚洵磕头,也都是期期艾艾一片哀声,“公子,求求你,结界不能撤!撤了大家都会死的!”
  “夫人,求你了……”更有人朝楚夫人跪拜起来,“夫人,你慈悲为怀,你菩萨心肠,我们都会感恩戴德一辈子,求求你,不要让公子撤了结界,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求求你……”
  刹那间,除了太守府近卫和极少的一些百姓没有跪地恳求之外,剩余的人都哭喊一片,声势顷刻盖住了结界外楚夫人和小公子的央求。
  楚洵便如立于尖锥之上,又如被上万把尖刀刺中肺腑,刀刃在血肉里生出逆刺,把五脏六腑都捣碎。
  前面是妻儿,身后是百人之命。
  他在这样的煎熬中,仿佛已经死了,被烈火吞没,骨骼都成了灰。
  偏偏鬼怪的诵吟之声不停,却愈发尖锐。
  “凡心已死,七情泯灭——”
  “凡心已死,六欲泯灭——”
  楚夫人脸上的纹咒越来越多,从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上攀,几乎覆盖了整个面容。浸入到她眼睛里。
  她喉咙里似乎已经很难发出完整的声音,只绝望地看着丈夫,破碎地喃喃。
  “你若是……我……会……恨你……你……把澜儿……我恨……我……”
  咒纹浸眸,她柔弱的身子猝然一颤,似是剧痛难当,紧紧闭上双眸。
  “我——恨!!!”
  陡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尾音却成了兽类般的嘶嗥!
  楚夫人猛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血腥,原本柔美的杏眼里竟并生出四个瞳仁,密密实实地挨着,挤掉了所有眼白的位置。
  “婉儿!!”
  楚洵悲痛至极,一时间竟忘了上清结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只想去与爱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结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一声既准又狠地扎入了他的肩膊,将他本欲伸手的动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个青年,仍保持着挽弓射箭的姿势。
  青年兜鍪猎猎,朝楚洵义正辞严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难道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为了一人生死,赔上百人性命吗!”
  青年旁边一个老妪颤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伤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择,公子已经仁至义尽,又、又怎么可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啊!!”
  然而这边未及争执完,忽听得前方一阵惊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样慈爱地搂着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时却与野兽无异,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齿陡然增长。
  楚澜在她怀中,已经哭哑了,然而破碎哽咽间,却断续地喊了一声:“阿娘……”
  回应他的是楚夫人血红的利爪,整个扎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间,就此没了声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飘飞。仿佛那一年,海棠花开了,楚夫人抱着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着院中芳菲温柔,嫣红散落。
  娘亲温柔地摇着臂弯里的孩儿,轻声哼唱:“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红海棠……黄海棠……
  当年她怜爱地抚摸过楚澜的手,此刻却在撕裂着楚澜的头颅,四肢,皮肉。
  一朝风吹多悠扬。
  大雨瓢泼,鲜血横流,母亲吃了孩子的肚肠。
  小童相和在远方。
  城隍庙阁檐角巍峨,宝相庄严,万法慈悲。
  那年小儿新生,娘亲在城隍阁前跪下,温热纤长的素手合十,钟声响起,雀鸟四散,香烛氤氲间她长身磕下,祝愿她的孩子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一世安宁……
  令人牵挂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澜的心脏被掏出来,被楚夫人贪婪地嚼食着,新鲜的血水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终是崩溃了,他跪在地上,他抱着头,不住地磕着地面,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地嗥哭着,他跪在雨里跪在血里跪在妻儿面前跪在临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里,跪在圣洁中。跪在感恩里,跪在仇恨中。
  他佝偻到尘埃里,魂魄都撕裂了,都泯灭了。
  同悲万古尘。
  过了很久之后,才有人终于颤颤地发声。
  “公子……”
  “公子节哀……”
  “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楚公子大义,真是好人呐!真是好人……”
  有人搂紧了自己的孩子,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狰狞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松下了,苍白着脸对楚洵说:“公子,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极乐……”
  另有人唾骂道:“抱着你的孩子滚远点!你怎么不和你孩子升入极乐?!”
  那人便怯怯地退远了。
  只是这些争吵,都隔得那么远,楚洵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听他们的声音,就好像隔着前尘汪洋传来。
  暴雨里那个男人一身污脏,那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和他的妻儿长远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纵横。墨燃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滥杀无辜时,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个的楚洵,不止一个的楚澜,不止一个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间,恍惚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可是一眨眼,又发现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汇聚成流。
  他微微发着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转眸看到小师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那个孩子的模样和死去的楚澜是如此相像。
  墨燃缓缓跪下来,与他齐平。似是罪人在魂归者面前请罪,一双沾染着雨水和泪水的眸子望着他。
  楚晚宁没说话,抬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头。
  “都过去了。”楚晚宁轻声说,“都是往事了。”
  “是啊。”过了半晌,墨燃才凄然一笑,垂下眼帘,喃喃着,“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过的,他虽不曾杀害楚澜,但又多少个与楚澜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痛苦。
  为何会心狠手辣至此……为何会一意孤行至此……


【第68章】 本座不忍

  幼小的楚澜死去了。虚境却没有结束。
  黎明尚远,噩梦般的长夜仍未过去。侥幸得存的城民们回到府内,准备在天大亮之后启程前往普陀山。
  很难相信有人在这样的苦痛过后,还能坚持着把先前的事情继续下去。事实上楚洵似乎也真的只剩一具躯壳在行走,而魂魄早已不在了。
  墨燃在城内走了一圈,听到不少人在忧心忡忡,毕竟楚洵受了如此折磨,且不说他会不会心生怨恨,即便他依旧愿意带着大家突出重围,但以这样的神智,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过倒也并非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自己,真心实意替楚洵难过的,虽然不多,但至少是有的。
  众人在这样的惴惴中捱着,等待着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来的,是那熟悉的冷酷声音,在沉甸甸的夜色里爆裂开,隆隆回荡在结界上端。
  这一次鬼王并非在和楚洵对话,而是说给城内百姓听的。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本座知道你们想趁着白昼,举城离开。然而,你们可当真想清楚了?普陀离此相去甚远,一日之内绝无可能到达。等到天黑,你们又要靠着楚洵之力得以庇护。可是楚洵,真的能护得住你们吗?”
  “娘亲——”
  有孩子听到这可怕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蜷进了母亲的怀中。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天幕。
  楚洵立于府前,却恍若未闻,他背靠着那株海棠花树,垂闭着眼眸。
  “他的妻儿是因为你们才死,你们以为,他还会真心护着你们?恐怕他另有谋划,会让你们生不如死,好为妻儿报仇。这才是人性……本座也曾活过,也曾是人。人世间虽有仁善者,但不过只为了谋个好声名,人性本恶,所谓善人,皆有所图。若是被逼到绝路,他人的死活又何足挂齿?”
  鬼王森森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
  “本座先前便说过,我原本不欲取你们全城性命。须知即便身为活人,也同样可为我鬼族效力。如若不信,你们且看看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结界外一片黑云滚滚涌动,却是小满站在上端。他身边还立着一个男子,四五十岁的模样,生的慈祥忠厚。
  有人惊呼道:“是小满的爹!”
  “是小满的爹啊!他爹不是死了吗?”
  “尸身都被肢解了,当时大家都瞧见了,怎会这样?!”
  鬼王道:“本座既为鬼族九王之一,虽不能于阎罗帝君般掌控生死,却也能让亡人恢复生前面貌。尔等效力于我,便可以与逝去的亲眷长伴。而忤逆于我,便会如你们的楚公子一般,亲眼见到妻子杀了孩子,痛彻心扉,却无力回天。”
  结界内一片死寂。
  “你们当真要信他吗?信他不会害了你们,给妻儿报仇?”
  “你们当真要信他能带你们逃出生天,远去普陀?”
  有人朝着楚洵看去,眼中已开始跃着阴森的光泽。
  楚洵终于抬起头,他一个人立在花树下,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才道了一句:“事已至此,我害你们又有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回荡在结界上空,“好极了,好极了,他不会害你们。若是信他,便随着他去吧。但若是信我——”
  他的声音愈发高亢,几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扎进心里。
  “若你们信我,便会即刻得到褒赏。我可以让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回到你们身边,只要你们交出楚洵,只要你们把他——给我交出来!我与他怨仇深刻,与你们并无瓜葛,交出楚洵,你们不必背井离乡,交出楚洵,你们可以阖家团圆,把他叫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鬼王幽幽道:“天亮前,我在城隍阁等。”
  声音消失了。
  人群从死寂,慢慢生出一丝异样的喧闹,所有人都往楚洵那边看。而楚洵也看着他们,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宁。
  有人开始无助地喃喃:“怎么办……”
  “怎么办,夫君,我好怕啊……”
  “阿娘我怕,我不想被吃掉!”
  更有甚者,压低声音道:“鬼王说的也不错……所谓善者,皆有所图,我们以前见多了这样恶心的狗官,楚……楚公子虽然眼下什么都没做,但你看他的样子,魂不守舍的,谁知道他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有人听到了他的话,竟不曾反驳,反而窃声应和:“你说的不错,别到时候他报复心起,坑害我们所有人!临阵反水,这种事情前朝又不是没有过……”
  忽然间有个汉子冲出去,嘴里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们就能活下来!”
  四下竟无人响,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拦在了他面前,声音细软却很坚决:“大丈夫怎能恩将仇报至此?”
  “滚开!”那汉子一把将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浓痰,“你一个陪男人睡觉的臭婊子,无牵无挂的,有你说话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让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对不住了!”说着就要去擒楚洵。
  岂料没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汉子一低头,勃然大怒:“臭婊子你还敢拦着?你是要大家陪着你送死吗?”
  姑娘愤然道:“我虽是个勾栏女子,却也能分是非对错。猫猫狗狗都知道报恩,何况是人?”
  “去你妈的!”
  那汉子又是几脚朝她面上蹬去,直把人踢得面目青紫。这时候其他人也都朝着楚洵围了过来,尽管人群中有少数人像这青楼姑娘一般想要阻拦,但终究绵薄无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叶,很快被冲刷覆去。
  “公子——公子你快走啊!”
  亦有老妪颤巍巍地朝楚洵喊道:“楚公子,走罢!走罢!莫要再为这群牲畜留着了!走罢!”
  也有稚嫩的孩童嗓音:“你们不要打了,阿娘,阿爹,不要去伤公子,你们不要去伤公子——”
  一片人头攒动,喧哗鼎沸。
  楚洵孤身立在雨中,好像看到有很多的厉鬼从地狱深处爬了出来,有那么一瞬,他是想离去的。
  可是目光落在那些哭喊着的活人身上,看着嚎啕劝阻爹娘的孩童,看着最早站出来,已经鼻青脸肿的那个姑娘,看着老妇人在风雨中颤抖着的白发,还有零星十余个背朝着他,极力阻止着的城民。
  想离开的脚步,却又停住了。
  他们是没有错的,若是撤了结界,这些人也将死去。
  原来世上最恶心的不是恶魔,而是那些懦弱禽兽,没有本事,为了苟且地活着,他们披上了人皮,混在人群当中,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便什么都做的出来,什么都说的出口。
  末了,还会道一句:“我也只是想活命呀,我也很可怜,很无助,我又有什么罪过呢。”
  他曾经以为他庇护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善之人,可是他错了。时至今日,那些畜生才脱下自己的人皮,露出一张又一张鲜红色的、丑陋的、狞笑着的脸……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他不想再为那些衣冠禽兽流血流泪了,可他们是那样狡诈,藏在良善的人当中,一张张脸笑得恣意而痛快,笑着楚洵的无能为力。
  ——你必须救我们,若是你撤了结界,我们就拉着你想救的人,拉着感恩你的人,一起下地狱。
  你恶心死也没有办法。
  是你自己要做一个君子的,是你自己要做好人。
  你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那献出自己的命来拯救大家,便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你不做,就是伪君子,就是骗子,你就是假清高,你猪狗不如。
  他仿佛听到那些人在啸叫,在高声尖笑:你别无选择。你别无选择!
  楚洵在那潮汐般纷乱的争吵声中,缓缓仰头,在风雨崔巍中,看了看苍穹。
  天,终于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将城隍阁石阶上的血水冲刷殆尽。楚洵和那些相护于他的人,都被缚住了手脚,朝着庙堂走去。
  这场景委实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将楚洵捆缚的那样牢,沾沾自喜于擒到了这样厉害的角色。可却不知道其实楚洵只要一个法咒,就能将这些绳索都摧为灰烬。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他最终也没有将上清结界撤去。
  临安流的血,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为了报一己之仇,再累得无辜之人丧命。
  于是那层薄膜,便把恩将仇报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护在其中。他来到庙堂前,鬼王并未现身,只有一盏烛火散发着滚滚黑烟,盘扭成虚无的人形。
  “为何——不撤去结界!”在见到楚洵的一刻,那声音是愤怒出离的,“撤去结界!!”
  楚洵平静地说:“除非我死。”
  那团黑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嘶哑道:“楚洵你疯了!你们……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否则入夜后,我要了你们所有人性命!”
  黎明来了。
  一层一层白昼之光虚弱地点燃了无尽长夜。
  鬼王在光芒中无法支撑自己,他窜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烧着黑烟的烛火猛然颤了一下,便熄灭了。
  楚洵回过神,城隍阁建得颇高,远远望去,河山笼在烟雨里,看不清伤痕,竟是风月如旧,江南春好。
  “楚公子,对不住。”
  “非是我们心狠手辣,实在是你毁去鬼王一目,他与你积怨太深……我们迫不得已……”
  “还说那么多做什么!迟则生变,老子全家都等着活命呢,是他一个人重要,还是大家伙儿的性命重要?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他自己说的!”
  楚晚宁立在远处,遥遥看着这个不知与自己究竟是何关系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难当。
  忽而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宁小声问:“做什么?”
  “不让你看。”
  “……为何?”
  “会难受的。”
  楚晚宁静了一会儿,睫毛在墨燃的掌心里簌簌颤动:“不会,都说了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叹息着:“……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么就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一个时辰,或是一个转瞬。时间在这疯狂与混乱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宁睁眼的时候,上清结界已经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里,周围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魉披着人皮,在嗅着新鲜的血迹。
  喜悦愧疚劫后余生,痛苦罪恶人心如兽。
  空气里弥漫着死的味道。
  人间,亦或者地狱。都已不那么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昼里是不会有鬼魅的,他们急着去果腹,急着去歇息,急着去等着夜晚鬼王再次降临,去验查庙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后给予他们亲人归来的封赏。
  庙宇中,就渐渐只剩下了那十余个悲泣着的活人。
  有那个青楼女子,有那个满头华发的老妪,有被孩子劝阻下来的一对夫妻,一个乞儿,一位书生,一个说书人,一个昔日的富家公子,一个怀抱着幼子的寡妇,教书先生,农人。
  再无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们抚尸痛哭的时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却睫毛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颤,不忍道:“没用的……这是……”
  这个法咒于现世业已失传,却不料能在这个虚境中再次看见。
  “这是遗声咒。他已经死了,死之前对自己施了这个咒法。”楚晚宁顿了顿,道,“他有事没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牵挂。”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无焦点,只淡淡地说:“鬼族险恶,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后失却上清结界,必然魑魅横出,四下屠杀。万望诸位,逃离此处,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无缘再伴诸位左右,然已凝毕生灵力,结法咒于灵核之中。诸位携我灵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声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与楚晚宁更是悚然色变。
  灵核……
  那是与心脏同生的结晶啊……
  死去的楚洵缓缓抬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着生前布下的咒诀,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而后——
  “公子!!!”周围的人都哀叫着,嗓音扭曲呕哑,浸满血泪,“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死人的手指撕开自己胸膛的裂口,扎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动的心脏,缓缓的,一寸一寸地,扯将出来。
  那心脏在淌血,在跳动着金红色的火焰。那是楚洵灵核之力,是蜡烛烧到最后的光明。
  “拿……着……”他把那颗燃烧着的心举起,平直地递到前面,不住重复:“拿着……拿……着……”
  血珠滚落,却都成了一朵一朵红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烧,绚烂夺目。
  “长路漫漫,险阻难料,楚洵命浅,不能再尽绵薄之力,万望诸君……万望诸君多自……珍……重……”
  墨燃骇然看着眼前这一切,忽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伤疤……这伤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宁的胸口,贴着心脏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宁极其敏感的地方,他怎么会忘?每次缠绵床笫,当他舔舐那道淡淡的伤痕时,楚晚宁素来清冷寡意的脸庞上都会流露出隐忍的爱欲,墨燃觉得这样的神色看起来很刺激,所以总愿意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当时,他从未关心过楚晚宁的过去,对于这道伤疤究竟从何而来,到死他都没有开口问过。
  而这辈子,要问,也没有资格了。


【第69章】 本座跟你学呀~

  是巧合?还是……
  如今师尊的胸口,当然不是他想看就能看的,他只能凭着记忆回想那道创伤,淡淡的月牙色,应当纯粹只是刀刃的划痕没错,而不像楚洵,五指聚力刺入,留下狰狞的血窟窿。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样想着,墨燃稍稍松了口气,楚洵和楚晚宁虽然是性格上迥然不同的人,但他们身上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从长相,到“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再到胸口那一道伤痕,巧合堆积在一起实是令人生疑。
  可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楚洵太过温柔,与楚晚宁的暴戾恣睢全然不同,又或许是因为楚洵是个有妻有子的人,所以如果楚洵是楚晚宁的转世,或者就是楚晚宁,墨燃觉得自己会受不了,会崩溃。
  幸好并不是这样。
  失去了楚洵护佑的临安城会面临怎样的灾劫,自是不用多言。
  鬼王当然不会信守承诺,入夜之后,血雨腥风,天地愀然。护城河被鲜血染红,活人失智后的嘶嘶咆哮响彻夜幕。城内到处是游走的丧尸,掏吃着鲜嫩的血肠,大嚼脑花。
  墨燃带着楚晚宁避身在一个破落的小屋内,屋主人早就死了,家具器皿都结着一层厚灰。
  墨燃关紧了房门,四下封严,只留厨房里的一扇小窗,可以探查外面的情况。
  外面时不时传来尖利的惨叫,还有不祥的吞嚼声。
  墨燃把楚晚宁抱到角落的小柴堆上,摸摸他的头:“按十八姑娘说的,击败鬼王我们就可以离开了。所以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楚晚宁闻言,倏忽抬起头:“你要出去?”
  “现在不走,等鬼王现身了我再出去。”
  “可是外面很危险。虚境已经实化,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抵挡?”
  “那我也不能带着个小孩子去打架啊。”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与你一起走。”
  “哈哈哈,师弟真可爱,但你还小,跟我出去会拖了我后腿的。等你再大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我就不拦着你出头了,但这次你要先听师兄的。”
  “我不会拖你后腿。”
  “一般拖后腿的都会这么说。”墨燃道,“你乖乖的,不要胡闹啦,好不好?”
  “……”
  见楚晚宁终于不再说话,墨燃稍稍松了口气,目光透过木窗的棱纹朝外望去,神色渐渐凝肃。
  本是用作试炼的虚境究竟为何会突然实化?小师弟说的不错,有人要害他。上辈子想要让他死的人不计其数,但这辈子他尚未开罪任何厉害角色,思来想去,唯一可能要他性命的便是当初在金城湖遇到的那个假勾陈。
  可那个假勾陈的原身究竟是什么人?能熟练地运用珍珑棋局到此地步,上辈子为何不曾崭露头角?
  莫非这世上重生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个想法令他陡的不寒而栗,甚至目露凶光。
  重生之后,他只想把过往掩埋,若是有第二个转世之人,那事情恐怕就棘手得很了。
  他眉头越蹙越深,却忽听得楚晚宁又道:“……墨燃,我……”
  “怎么了?”
  楚晚宁暗自咬牙,权衡利弊之后,便把心一横,想干脆把真相告知于他算了。
  “你听我说,其实我可以帮你的,我是……”
  可墨燃听到“我可以帮你的”,只觉得小师弟是想再和自己挣扎一番,于是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好啦好啦,说不让你出去,就不会让你出去的。你就别再逞强了,听话。”
  “不是,你听我说——”
  墨燃正心烦着,于是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
  见楚晚宁面色难看,墨燃大约觉得自己方才语气差了些,便拿手指戳了戳他眉间,复又笑道:“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苦大仇深,又不爱听长辈的话。那,我跟你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咱们俩师出同门,遇到这样的险情,我便要护你周全,可明白了?”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明白。”
  “明白就好,那你——”
  “可我担心你。”
  墨燃一愣,悬凝在他额前的手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活了两辈子,“我担心你”四个字,却是从未听人讲起。纵使师昧待他温柔,却也不曾这样单刀直入地表述过对他的关心。
  他怔忡地望着眼前柴堆上那个小小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许久,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很温柔,然后他戳着楚晚宁的指尖轻轻上拂,落到对方柔软的发顶,揉了揉。
  “不要担心,师兄答应你,会活蹦乱跳地回来的。”
  “墨燃,你能不能听我先把话讲完……”
  墨燃莞尔笑了:“好吧,你要说什么?”
  “其实我是——”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尖叫着冲了进来,他浑身是血,一条大腿已经被扯得零碎稀烂,身后跟着一群被血腥味引过来的尸群。
  男人拖着条烂腿踉跄滚进房间,抄过旁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朝低嗥咆哮着的僵尸丢掷过去,边丢边喊:“滚开!别过来!快滚!快滚开!”
  墨燃暗骂一声,将楚晚宁拦在身后,手中红光亮起,召出见鬼持护于前,半侧过脸道:“师弟,你躲好了,千万别过来!”
  说着提藤迎将上去,与那些闯入屋内的尸群厮杀起来。见鬼虽然与天问相似,但楚晚宁的招式并未完全传授于墨燃,而墨燃上辈子的武器是刀,对于软兵器颇不适应,因此厮杀起来初时虽不落下风,可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
  正将见鬼舞得混乱一片,忽听得背后稚子声响,脆然清冷道:“左边绕腕击三下,然后腾空起,绕背甩出去。”
  墨燃一时也不及思考,便按着他的指点打了一套,柳藤抽在左边一个僵尸身上,只一下那僵尸就被神武打得臂断见骨,寻常人决不会无聊到再在它上面抽另外两次。但既然小师弟说了,那么权且试一下也无妨,当即又照着那僵尸打了两次,而后腾身而起,腰背软下,翻身径直将藤鞭朝背后一甩——
  刷!
  这时候不早不晚,正好赶将到下一波尸群涌来,蓄积了三次力道的见鬼蓦得燃出一道灼烈赤焰,轰然朝着它们扑杀而去,尸群顿时被暴烈的神武拦腰劈斩,那些僵尸齐齐身首异处,掉落在地上的脑袋还冒着缕缕黑烟。
  墨燃愕然,略显吃惊地望了冷然端坐在柴火堆上的小师弟一眼。
  这家伙……可以啊?
  “接下来怎么打?”墨燃来劲了,兴高采烈道。
  楚晚宁面无表情:“接下来……拿你的左手,拍一下你的右边衣摆。”
  “哦哦,这路数高深莫测,是什么招式?”
  楚晚宁淡淡道:“没什么高深莫测的,你刚刚挥的太得意,自己袖子被武器燎着了而已。”
  墨燃“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果然如此,连忙手忙脚乱地把见鬼撩出来的火给拍灭了。这人脸皮也真的厚,居然丝毫不尴尬,还笑吟吟地抬起头,朝对方说:“我家师弟好生厉害,我喜欢。”
  楚晚宁轻咳一声,默默地把脸转开,对着灰秃秃的墙壁,耳朵根有些薄红。
  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六具还能活动的僵尸了,楚晚宁也不愿再瞧着墨燃,依旧扭着头,对着墙壁指挥道:“手腕放松,藤柳往天顶挥,旋转六次蓄力后,一字斩。”
  墨燃依言照做,但转到第五圈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字斩怎么斩?”
  “……你平日用剑怎么斩就怎么斩。”
  “啊,原来如此!”墨燃恍然大悟,一击挥下,烈火灼灼,那柔软的藤蔓仿佛瞬间淬烧成了坚不可摧的长刀,刷的将六具僵尸一刀切!
  “哇——”
  这次墨燃的眼睛都睁得滚圆了。
  “你哪里学的?我怎么觉得你用藤鞭,都要与我师尊一般纯熟了?不对,没准你还比他厉害,你教我的这些,他可从来没有跟我讲过。”
  “……”
  墨燃笑逐颜开:“好好好,好极了,往后我都不用看师尊脸色了,我跟你学,岂不是快活?”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你嫌玉衡长老给你脸色看?你怎么不嫌弃我给你脸色看。”
  墨燃收了藤鞭,重新将门堵上,又拖过张桌子挡在入口,笑道:“你给我脸色,那也是对我好呀。咱们俩呀,这也算是患难与共过了,你待师兄的好,师兄可都记得,往后就拿你当亲弟弟疼你。莫说你甩我脸色了,就是不开心了打我两下,我也不生气。”
  楚晚宁黑着脸:“谁要当你弟弟。”说着跳下柴堆,不愿再理睬墨燃,而是去查看闯进来的那个男人的伤势。
  岂料一探之下,楚晚宁竟是微微睁大了眼:“……怎么是他?”
  “是谁呀?”
  墨燃把头探过来一看,也是呆住了:“那个……那个小满?”
  躺在血泊里断续呻吟啜泣的正是小满,他受了极重的伤,楚晚宁探查之后,摇头道:“人鬼从来不可共生,想必是鬼王将其利用之后就不管他了。此人真是……”
  墨燃道:“罪有应得。”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墨燃打了个哈哈,忽然有些心虚,要说罪有应得,最应该遭报应的人,不该是他自己吗?
  墨燃岔开话题,问道:“对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来着?你其实是什么?”
  楚晚宁垂落睫毛,顿了顿,低声道:“其实我是——”
  话未出口,忽然间感到背后风起,楚晚宁猛然心惊,回身迎击,但是他毕竟是孩童身躯,力道远不足成人来得大,竟是脱逃不能,被对方紧紧锁住了咽喉!
  小满不知何时挣扎着,凭一口气从血泊里爬了起来!
  他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死卡住了楚晚宁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反剪了楚晚宁的双臂,污脏不堪的脸庞有疯狂的火焰在焚烧,求生欲让他整个人都扭曲了,像是蜡化的塑像,在热焰烘烤下变形。
  他满眼血红,对着墨燃嘶声道:“带我……离开这里……”
  “你放开他!”
  “带我离开这里!!”小满怒号道,目眦尽裂,“不然我要了他的命!走!”
  “你要我救你,我便救你,你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做什么?你先放了他——”
  “你再说我现在就杀了他!!反正我已经做尽了坏事,不缺这一桩!你到底走不走!”
  楚晚宁被他掐得发不出声来,一张清秀的小脸涨得通红。墨燃见状急了,虽然此刻一击过去就能要了小满性命,可是在这虚境实化之处,万一小满当真暴怒,只怕在自己动手击杀前,对方就可能已经重伤了师弟。
  墨燃道:“好好好,我听你的,你别激动,你先松一些手,我这就……”
  话音未落,血花四溅!


【第70章】 本座归来

  楚晚宁哪里会是随意就能受制于人的软柿子,只见得金光一闪,墨燃隐约看到他手中有某一种武器掠过,但那武器收放极快,只在瞬间,就将小满双手绞杀,连腕截断!
  小满惨叫着往后倒退,这下他除了一只脚,便连双手也废去了。
  那掐制着楚晚宁的手跌落在地,楚晚宁站起来,似乎是怒极,面色难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他一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动了动,最后似乎是气得无言,只铁青着脸,忿然转身。
  墨燃连忙过去抱起他:“师弟,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楚晚宁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也不吭声,竟是恶心地说不出话来。
  不过再怎么说,这个小满也是两百多年前活着的人了,眼前这个不过是衍生出来的傀儡而已。楚晚宁抹去脸上喷溅的血污,低声对墨燃道:“你也瞧见了,我留在这里,未必周全,不如随你一同出去迎战。以我的术法,不至于会拖你后腿。”
  小师弟的能耐,墨燃之前只听薛蒙说过,并未眼见。但方才的变故却着实令他开了眼。
  “你厉害是厉害,可是……”
  楚晚宁道:“我熟知各种兵刃的运用,还能在旁指点你。”
  “但是……”
  楚晚宁抬起眼眸:“你就信我这一次吧。”
  “……”
  “师兄。”
  楚晚宁原意是加深语气的恳切,岂料孩童脆生生的嗓音念来,竟是软糯可爱,仿佛在撒娇,听得楚晚宁自己都有些被惊到。
  墨燃听了也是一愣,随即纠结地“啊啊啊”直挠头,把脸埋到掌心半天后,才说:“这个、主要我怕是……你那什么……”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一个小家伙这样软绵绵地唤,令墨燃当真觉得此人与他同气连枝,如若亲兄弟。
  墨仙君要恨一个人,便会恨的入骨,可对珍视之人却是格外心软,因此挠了半天头发,再蹲着抬起眼去瞧楚晚宁,默默的耳朵尖就红了。
  要是真有个弟弟就好了,总也不会那么孤独。
  偏生楚晚宁见墨燃反应,犹豫了一会儿,又试探着小声念了句:“师哥。”
  师哥与师兄不一样,更是亲切。
  墨燃扶着额头,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
  楚晚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对此人弱点了然于心,反正他现在是孩童身形,墨燃又不知道他本尊是谁,也不嫌丢人,于是又开口糯糯地唤了声:“哥。”
  “……”
  “哥哥。”
  “……”
  “墨燃哥哥。”
  “啊啊啊啊!!!好了好了!带你!带你!别叫了!”墨燃跳起来,直搓鸡皮疙瘩,面红耳赤道,“走走走,你跟我走,你厉害,你最厉害了。我的天啊。”
  楚晚宁负着手,微侧过脑袋,浅然一笑:“走吧。”
  说着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去,身后墨燃小声的嘀咕传来:“哪儿学的这一招啊,可肉麻死我了,哎哟喂……”
  原本眼见了楚洵之事,楚晚宁心情甚是糟糕,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胸臆中的阴霾渐渐淡去。忽听得墨燃问:“哎,对了,师弟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楚晚宁转过身来,非常淡定地说:“啊。那个啊。”
  “嗯?”
  “我忘了。”
  “……”
  “等我以后想起来再跟墨燃哥哥说……”
  “啊啊啊别!别叫!叫师兄就好!叫师兄就够了!”墨燃连连摆手。
  楚晚宁目如深潭,唇边带着丝微笑,淡淡道:“那好啊。师兄,时候差不多了,这个幻境是按幸存之人的记忆化成,眼下那些人已经离开临安,我想这个幻境也支持不了太久。鬼王应该很快便要出来了。”
  “也是……击败了他,就能出去了吧?回头我一定要盘查清楚,看究竟是谁把幻境实化了,要取我俩性命!”
  楚晚宁点了点头:“所幸的是,之前鬼王与楚洵对招,看得出这个鬼王并非是十分厉害的角色,可能是九大鬼王之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虽然这里已经实化,但我想,对手或许是当真把我当做寻常六岁小儿来对待的,他不曾料到我能帮忙摆平这个幻境。”
  墨燃听得连连点头,道:“不错。”
  楚晚宁道:“所以与其说幕后之人想害我们,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计入其中。他想害的人,其实只有师兄你一个。”
  墨燃更是点头如捣蒜:“你说的很有道理。”
  “出去之后,师兄定要把这件事跟薛蒙讲清楚,这桃花源内恐有险恶,凡事都要留心了。好了,先不说这个,我们走吧,我不拖师兄后腿,还请师兄带我破困而出。”
  楚晚宁预料的果然不错。
  时至寅时,城内屠杀已尽尾声。
  天空边沿忽然裂开一道血色缝隙,青烟散入墟场,凝成了一个佝偻男子。
  那男子双目赤红,皮肤青白,身体一半仍有血肉覆盖,一半却全是森森白骨。他拖着黑色大麾,在尸横遍野的临安古城踽踽而行,沿途吸收着新死之人的怨气与痛苦。
  墨燃避身暗处,看清了他的相貌。
  “是他?”
  声音里有一丝庆幸。
  楚晚宁是明白这庆幸究竟为何的,但是他既然此刻不打算表明身份,那作为一个六岁孩童,总不能知道的太多。
  于是便佯作不知,抬头问道:“什么?”
  “你猜的很靠谱,鬼界九王,实力悬殊,其中最弱的应当就是这一位。”墨燃侧身立在轩窗边,看着那个人影由远及近,低声道,“我们运气不差。”
  “师兄有几成胜算?”
  “九成,话嘛,总是不能说的太满。”
  楚晚宁于是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鬼界有九大鬼王,以“骷髅皇”为最弱,但强弱是相对的。墨燃这个年岁阅历,即使有神武见鬼在侧,要单独应对骷髅皇还是勉强了些。
  只不过那个想要暗算墨燃的人,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陪在墨燃身边的并不是死生之巅随随便便一个幼齿小儿,而是楚晚宁。
  “救我……”
  两人正欲破门而出,杀个对方措手不及,却听得身后一声微弱的呻吟。
  “啊,他还活着?”墨燃睁大眼睛,回头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小满。
  “我不想死……阿爹……我不想……”
  楚晚宁看着那个犹如一团破布烂麻的少年,摇头道:“当年,这个人应当在进屋子的时候就死了,但在这个幻境里,他之所以仍然活着,大概是因为我们藏身在此,除掉了追杀他的僵尸,改变了些许幻境中的事情。”
  “唉……若是他不曾叛变,你说两百年前,楚洵会不会并不会死?临安也或许并不会成为一座废墟……”
  “也许吧。”
  但是两人都明白,无论再说什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此刻重要的应是战胜骷髅王,脱离幻境。无需再踌躇,墨燃与楚晚宁从藏匿之地掠身而出,一路大杀四方,不曾示弱。
  脱离虚境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容易。
  墨燃目标明确,很快便与骷髅王交上了锋。但是看着两人全力厮斗,楚晚宁却隐隐觉得一阵不安。
  那不安并不是因为墨燃落了下风,事实上墨燃在他的指点下,一直稳占优势,可是楚晚宁却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
  躲在暗处的那个人,将情况控制得实在太过精准。
  也就是说,那人清楚地算到了,若是这个幻境只有墨燃和另外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困于此处,想要脱险是极其困难的。但对方又没有启用更厉害的手段来至墨燃于死地,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一起有所蓄谋的他杀案。而是想要营造出一种墨燃因为试炼时出了意外,死于幻境之内的假象来。
  到底是谁如此精心安排,要去墨燃性命?
  当真是当初金成湖的那个假勾陈吗……
  楚晚宁看着墨燃与鬼王的鏖战,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时墨燃已占尽鳌头。天色渐渐将亮,鬼王的法力在逐渐减弱,很快就要撑不住,胜负已分了。
  可就在这时,楚晚宁猛地在那片被墨燃法咒封锁住的鬼怪僵尸之中,看到一张属于活人的脸!
  “谁!!”
  那个人离得很远,混在尸群之中,戴着斗篷的帽兜,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色泽甜蜜的嘴唇,还有一管弧度柔和的鼻梁。
  只一眼,楚晚宁便觉察出这个人的行为举止不似两百年前的虚景——此人并未作出任何攻击的态势,只是幽幽地掩在帽兜之下,面朝着楚晚宁与墨燃的方向。见楚晚宁注意到他,他竟是微微一笑,而后抬起手,在自己颈脖子边划拉两下,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杀”的动作。
  楚晚宁暗骂一声,猛地掠过去,要擒住此人。
  可那人仍是笑着,帽兜之下,嘴唇嫣红,白齿森森,朝他了个口型,看上去很像是“告辞”。闪身没去。
  “站住!”
  没有用的,天光透亮,层层鱼腹白翻腾而起。
  墨燃与鬼王的厮斗已最后一击绞杀告终——当鬼王的头颅被墨燃手中的见鬼整个勒下,污血狂涌,眼前的景象便急速掠飞起来,楚晚宁和墨燃的身体被骤然抛起,两百年前的临安日出、断壁残垣,统统成了一道道光怪陆离的虚影。
  “砰!”的一声。
  当楚晚宁重新坠落到地面时,已经返回到了试炼之窟中。
  墨燃也已经回来了,正摔在他身边,浑身都是打斗时留下的斑驳血迹。但他自己受伤却不重,正侧着脸躺在地上,显然还无力起来,只一双漆黑的眼睛侧望着身边的楚晚宁。
  过了一会儿,抬手,拿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出来啦。”
  楚晚宁嗯了一声,脸色却很难看:“……我刚刚,在里面看到一个人。”
  “什么?”
  “很可疑,应该就是施法咒的那个人。”
  墨燃一咕噜爬了起来,瞪大眼睛:“你瞧见了?你瞧见了!那你看清他是谁了吗?长什么样子?”
  楚晚宁蹙眉摇头道:“他戴着帽兜,我看不太清楚,但是看身形应是名男子,岁数不大,偏瘦,下巴很尖……”
  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他觉得这半张脸看上去,隐约有些熟稔的感觉,似乎很早之前,在哪里见到过。可是又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只是下半张脸而已,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他一时也难以判断。
  正沉吟着,忽觉得墨燃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
  “怎么了?”
  “……你看那边。”
  墨燃的声音有些低沉,微微带着丝凉意。
  楚晚宁抬起头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十八。
  试炼之窟的入口,十八姑娘双目暴突,悬于窟顶,一双穿着丝缎绣鞋的脚晃晃悠悠地在半空中打着摆。
  她已经死了,这里没有风,看她晃动的幅度,杀她的人应当刚刚离去没多久。
  但是最让楚晚宁和墨燃色变的,还是那个紧紧勒在她脖间的凶器。
  是一道柳藤。
  叶如刀裁,周身流窜着烈红色光芒,时不时还有火舌爆裂,星火和血花一同溅落。
  见鬼。
  勒死十八,并把她悬在洞窟顶部的,居然是神兵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