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02

priest:杀破狼 97 - 101

【第97章】 落定

  长庚说完这句话,好像把一身伤痛都吐了出来,整个人都空了,差点直接晕过去,看见顾昀的一瞬间,他那硬邦邦的脊梁骨就酥了,被抽出去了,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
  然而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舍得闭眼,靠在顾昀肩上拼命平复了片刻,有意无意地抓住了顾昀肩上的衣料。
  血流得太多,长庚浑身发冷,只有顾昀身上传来的一点体温与熟悉的清苦药味,让他恍惚间不由得想起幼时在冰天雪地里被顾昀裹在大氅里抱回关内的情景,一时有点不知今夕何夕,喃喃问道:“……还有酒吗?”
  徐令这时才屁颠屁颠地跟上来,忙要搭手:“大帅,我来帮……”
  ……被不幸听到了全场的了然大师一把薅住了。
  大师人在红尘槛外,一时也忍不住被震惊了。
  顾昀没吭声,稳稳当当地把长庚抱到了车上,眉头紧锁地吩咐道:“请军医来。”
  说完,他摸出一个水壶——急行军或者远征的时候,将士们身边的水壶里装的不是纯水,里头掺了一点盐,这最早是跟沙漠中的行脚商人学的。
  顾昀让长庚枕在自己身上,睁眼说瞎话道:“酒来了,张嘴。”
  长庚只是有点恍惚,还没完全糊涂,倘若来得不是顾昀,搞不好他还能再杀一队穷凶极恶的叛军,配合地喝了几口,他轻笑了一下:“骗我。”
  顾昀不单骗他,还有心把他吊起来揍一顿,让他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可一见了真人,心疼得胸口都麻了,哪里还发得出脾气?
  雁王在外面无论怎么翻江倒海,都没在他眼皮底下伤成这样过,顾昀面无表情地僵坐了片刻,小心地挑开他胸前的衣襟看了一眼,一股狰狞的血气立刻扑面而来,顾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平生第一回知道手哆嗦是什么感受。
  长庚仿佛能感觉到他起伏的心绪,他一时尝到了撒娇的甜头,不肯罢休,在顾昀耳边火上浇油道:“真怕见不着你了……”
  顾昀微微闭了闭眼,脸颊绷得死紧,手上的动作极轻柔,怒火都压在了舌尖上,冷冷地说道:“恕我眼拙,没看出算无遗策的雁王殿下哪里怕了。”
  长庚好像没听见,借着车帘掩映,他用侧脸在顾昀肩颈间轻轻地蹭了蹭,话音有些含混地小声说道:“要真是那样,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滚’了,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顾昀:“……”
  他觉得怀里的人好像一株可恶的藤蔓,伸着一根要命的小枝条,没完没了地往他心窝里戳。
  外面有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一个汉子操着传令兵的大嗓门叫道:“大帅,军医这就来了!”
  长庚好像疼极了,又不敢声张,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极轻极缓地抽了一口气,露出突兀苍白的脖筋。顾昀又怒又心疼,于是面沉似水地低下头,借着车帘的遮挡,火冒三丈地亲了他一下,嘴唇温柔如蜻蜓点水,表情却活像来寻仇的。
  长庚蓦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强打精神而有些散乱的眼神顿时重新有了焦距,眼巴巴地看着顾昀。
  顾昀在他耳边道:“这事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说完,他猛地一掀车帘,对小跑而来的军医喝道:“动作快点!”
  军医本想清退闲杂人等,然而刚与顾昀的目光一碰,顿时给吓得一激灵,借俩胆子也不敢轰顾大帅,只好硬着头皮顶着顾昀让人汗如雨下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收拾雁王身上两道骇人的伤口。
  有外人在,长庚是万万不肯吭声的了,只有那军医粗手笨脚地撕纱布时牵扯了伤口,才忍着微微抽动一下,顾昀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长庚一只冰凉的手借着散开的衣袍搭在了他掌中,长庚好像也知道他心气不顺,并不敢握实,只敢虚虚地黏着他,一眼一眼偷偷瞟他。
  顾昀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的冷汗已经顺着额头滚到了眼眶里,沾在睫毛上,一眨眼就往下滚去,那目光从冷汗中透出来,显得氤氤氲氲的。
  顾昀:“……”
  长庚小时候是撒娇很有一手,现在俨然已经不是一两手了,几乎到了可以成仙的水准,顾昀拿他毫无办法,被那小眼神盯上一炷香的时间,大概真得要星星不给月亮,只好认命地握住长庚的手,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声道:“闭眼。”
  长庚二话不说闭上眼,他这一趟出行,快刀斩乱麻一般地将江北乱局清理干净了,犹如一块大石头落地,此时心里近乎是毫无牵挂的,耳畔听着顾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感觉哪怕是就此死了,也毫无遗憾了,于是安心地睡了过去。
  内讧的沙海帮已然掀不起大风浪,钟老将军谨遵雁王给出的承诺,一兵一卒未动,措辞诚恳地写了一封招安书送了过去,天王手下的残部被长庚收拾了一批,剩下的被其他三大匪首联手收拾了,一场本该血流成河的叛乱就这样消弭与无形中。
  三天后,姚镇从江北大营赶来,暂代两江总督一职,全权处理江北之事。姚镇先是拿下杨荣桂的一干党羽,而后带人找到了杨荣桂关押流民的地方,挨个放出来好好抚慰,重新给流民编文牒,又着专人负责登记失散亲友,派人寻找,已经不幸罹难的他亲自出面抚恤。
  又过了几天,朝廷拨来的药物大批量运到了,李丰下旨,查抄出来的赃款一部分拿回京城,剩下就地拨为灾民抚恤,来日再回户部补手续。
  徐令恢复钦差身份,彻查杨吕一党,将他不通俗物、刚正不阿的特点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抄家抄得干净利落。
  可是杨荣桂家里果然如其所说,几乎没有金银现钱,全换成了烽火票,徐令无计可施,只好来请教卧床不起的雁王。
  长庚交代道:“烽火票发了多少,什么人收走了,我心里都有数,国库不是那姓杨的撑起来的,你查查他平日里和哪些民间商人交往密切的,多半是官商勾结,要是账本看不明白、或者分不清真假账,都不用着急,我找个人过来帮你,这两天估计快到了,那是杜财神的公子,从小抱着算盘长大的,与我私交不错,可信。”
  徐令连连点头。
  “还有,”长庚靠在床头,微微抬起眼,那眼皮如刀刻而成,凭空多了些许重伤也抹不去的凛冽,“朝廷明令规定,烽火票等同于金银,可以在民间流通,对价都有规定,完全能当成赈灾款用,有什么问题?”
  徐令低声道:“王爷,烽火票刚发出第二批,认购的人不算太多,除了诸位大人,民间认购的一般都是有些家底的大户人家,都不缺银子使,一般将此物留在家里供着,鲜少有在市面上流通的,确实不知商户收不收,这……”
  长庚伸手抓住床沿,将自己撑起来一些:“持有人愿意放在家里供着还是拿出来花,这个我管不了,但商户拒收烽火票者是重罪,明日起,将杨荣桂府上的烽火票全部清点入账,然后就以这笔烽火票去向大粮商买赈灾粮,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朝廷政令当废纸——从江北大营借调一点人跟你去,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上门强行耍流氓,从江北开始,威慑全境,逼人承认“烽火票”就是金银。
  先从大商户下手,正所谓穿鞋的怕光脚的,这些穿鞋的没人想得罪朝廷,捏着鼻子也得认,完事要么就认了这哑巴亏,要么就得想方设法地将这烽火票变成真金白银,不遗余力地推行。
  “再给他们加一把火,”长庚精力不济似的低声道,“让重泽兄以两江总督的名义写一封政令,不管大小商户,倘无理拒收‘烽火票’,人人可以向扬州府举报,查明属实者一律棍棒伺候,屡教不改者直接下狱。”
  徐令很是领教了一番雁王殿下“该怀柔怀柔,该强硬强硬”的手段,忙应了一声,跑回去办事了,人未至门口,长庚忽然又叫住了他:“明瑜。”
  徐令回头。
  长庚脸上方才的森严之色褪了个干净,转眼又是那温文尔雅的雁王殿下:“此事全仰仗你了。”
  徐令莫名其妙道:“王爷这是哪里话?”
  长庚道:“我恐怕得在路上耽搁一些时日,怕是到时候不能陪你回京复命,到时候有一封折子还望你替我带给皇上。”
  前一阵子步步紧逼,这会也该暂退一点了,步调得有张有驰才行,正好可以借受伤的机会放权。
  可惜正直的徐大人明显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一本正经地拱手道:“正是这个道理,王爷伤重,还是应该多多保重,千万要好好休养,跑腿的事都交给下官,下官倘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来问您。”
  长庚笑了一下,见他没听明白,也干脆不解释,摆摆手让他离开了。
  徐令往外走的时候正碰上从外面进来的安定侯,忙站定了见礼。
  顾昀客客气气地冲他一点头,与他擦肩而过,徐令忽然一愣,见顾昀背在身后的手上居然拿了一把新鲜的桂花,开得金黄金黄的,甜香扑鼻。
  徐令愣愣地看着他带着那一把花藤去了雁王那里,揉了揉充斥着花香的鼻子,心里诧异道:“顾帅对殿下可也太上心了。”
  顾昀进屋将花藤挂在了长庚的床幔上:“桂花开了,怕你躺得气闷——不讨厌这味吧?”
  长庚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不肯撕下来。
  顾昀与他视线一对:“看什么?”
  长庚伸手去拉他。
  顾昀怕他动了伤口,忙弯下腰就和着他的手:“没嘱咐过你别乱动吗?”
  长庚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衣服将他拉到了近前:“子熹,伤口疼。”
  “……”顾昀木然道,“一边去,我不吃这套了。”
  这会受伤,雁王在他面前好像彻底不打算要脸了,只要周围没有外人,动辄就是“伤口疼,亲亲我”。
  ……真是惯什么毛病就长什么毛病,指哪打哪,绝不跑偏。
  顾昀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转身去换衣服了。
  长庚一直盯着他转到屏风后,这才揪了一朵小桂花,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然后自己拄着一边的木杖站起来,还不太能直起腰来,一步一蹭到了桌边,借着一点残墨润了润笔尖,铺开纸开始写折子。
  这可着实是个体力活,没一会,他额间就渗出汗来,突然,笔被人从身后抽走,长庚刚一回头,就被一双手不由分说地拖起来抱到了床上。
  顾昀皱眉道:“什么天大的事非得你现在亲自写?躺下,不准作妖!”
  长庚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这回吕家一党全受牵连,方家也没能讨到便宜,正是推行新政的好时机,我虽然不在台面上,也得把事提前准备好。”
  顾昀坐在床边:“还想着紫流金特批权的事吗?皇上不会同意的。”
  “我也没想真的实现,”长庚说道,“还不到时候——运河沿岸没收的田地上可以安置流民,最好的鱼米之地留着耕种,其他地方建厂,钱让杜公他们商会和朝廷各拿一半,建了厂不算民间商人所有,算朝廷开办,在军机处下、六部之外另外成立一个专管的部门,专供紫流金配给,严格把控紫流金的来龙去脉,平日厂中事务则让商会去打理,所得之利,六分直接入国库,四分为办厂的义商所得,好不好?这样既安顿了流民,又不至于让皇上担心紫流金外流,还能充盈国库,也算给了义商实惠。”
  顾昀听了,半天没言语。
  他听得出来,长庚大概打过好几番腹稿了,估计是下江北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的,但是倘若那时候提出来,等于凭空制造了一大批肥差,各大世家免不了要削尖了脑袋来分一杯羹,杨荣桂之流连赈灾款都敢“落袋为安”,别说这种事了,到最后这一举多得之计免不了落一个“国库一点实惠落不到,商人为朝中错中复杂的大小官员掣肘,流民给当成牲口使,只有大小蛀虫们中饱私囊”的后果。
  因此他故意激化世家同朝中新贵之间的矛盾,借由头下江北搅乱一池水,分化同气连枝的世家内部,将计就计地坐看他们能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自己推子落棋、平稳收官后退入幕后暂避锋芒——
  中间出了几次人力不可控的意外,谁知兜兜转转,居然也依旧让他达成了全部的既定目标。
  长庚眨眨眼睛:“怎么?”
  顾昀回过神来一哂,没头没脑道:“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你真是个天降的妖孽。”
  他话说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长庚却莫名听懂了,他磨蹭到顾昀身边,攀住顾昀的肩道:“大梁的气运站在我后面,你信不信?”
  顾昀一回头,长庚掐准了时机往他身上一扑,正好让顾昀的嘴唇擦着自己的脸颊而过。
  长庚:“你亲我了。”
  顾昀:“……”
  这不是说正事呢吗?
  长庚搂住他的脖颈,不由分说地缠了回去,强硬的将一股桂花香味抵到了顾昀的唇齿间,顾昀对“软香温玉”投怀送抱毫无意见,可惜每到这种时候,雁王殿下就不肯再老老实实地假扮“软香温玉”。
  风月场上讲究美人唇舌如含蜜,心上之人的滋味则更是世间最上等的美味,“呷香”本应由浅入深,细细品尝,长庚却一直不太配合,哪怕一开始很乖巧,片刻后也凶性毕露,不像是缠绵,反而有点像是要吃人,弄得顾昀老觉得这口“美味”有点“扎嘴”,两人好不容易分开,舌尖都是麻的,而长庚犹不满足,情动地在他颈间下巴上轻轻啃噬着,好像在找地方下嘴似的,更像要吃人了。
  咽喉要害处被当成磨牙棒,顾昀不免本能地有些紧绷,又不舍得推开他,在紧绷中痒得不行,哭笑不得道:“你小时候被狗咬过?”
  长庚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陈姑娘给我下的禁令差不多到期了吧?”


【第98章】 翻天

  顾昀伸手轻轻抚过长庚的侧腰,即不让人觉得有侵略感,又挑逗得恰到好处,手心的温度循序渐进地透过衣服,像是擦了一朵不烫人的火,不轻不重地贴在长庚身上。
  长庚实在太想他了,在江北大营的时候就一直心心念念地想亲密一次,一直波折不断地拖到现在。不管心里装了多少春秋,长庚的身体毕竟才二十来岁,没尝过那种滋味的时候也就算了,才食髓知味就被陈姑娘横插一杠,要不是事务繁多,心里那根弦一直没敢松,早憋疯了,完全经不起撩拨。
  此时被顾昀这么轻轻一碰,他半边身体都麻了,急喘了几口气,长庚几乎有点耳鸣地低声道:“义父,你想要我的命吗?”
  顾昀:“伤口又不疼了?”
  疼还是疼的,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疼法,雁王殿下的伤平时是正常的一般疼,撒娇讨吻的时候就是“疼得十分厉害”,及至当下,哪怕他伤口重新崩开血流成河,那也必须是一身铜皮铁骨,不知痛痒。
  “不疼了就好,”顾昀不慌不忙地揪住长庚往他衣服里钻的手,拎出来扔到一边,微笑道,“那来跟我算算账吧。”
  长庚:“……”
  顾昀好整以暇地将自己一只手枕在脑后,十分放松地躺在床上,一只手还很温柔地扶着长庚的腰,话音也不怎么严厉,可是内容十分让人冒汗。
  顾昀:“跟我说说,你带着徐大人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勇闯土匪窝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长庚:“子熹……”
  “不用子熹,”顾昀淡淡地道,“你可以继续叫‘义父’。”
  长庚讪讪地笑了一下,讨好地亲了亲他——这是长庚最近发现的,顾昀很喜欢这种粘粘的亲吻,浅啄几下,再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盯着他看一会,基本上不管他说什么顾昀都答应。
  不过这会这招好像不管用了。
  顾昀微微扬了一下眉:“也不用那么客气,我伤口不疼。”
  智计百出的雁王终于无计可施,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人话:“我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揭竿而起。”
  顾昀十分纵容地笑了一下,用手背蹭着长庚的侧脸,继而毫不留情道:“扯淡,你肯定想到了。”
  长庚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我……我和徐大人当时正在去总坛的路上,事先不知道他们会选这个时机……”
  “哦,”顾昀点点头,“然后你一看,千载难逢的机会,好不容易能作一回死,赶忙就凑上去了。”
  长庚听着话音,感觉这个趋势不太对,忙机灵地承认错误:“我错了。”
  顾昀把手放下,脸上看不出喜怒,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闭着,长庚一时弄不清他怎么想的,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然而他等了半天,顾昀却没有把火气发出来,只是忽然问道:“是因为那天我问你‘何时可以安顿流民,何时可以收复江南’的话,给你压力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心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褶皱,而神色近乎是落寞的,这样的表情,长庚只在当年除夕夜的红头鸢上见过一次,顾昀当时三杯酒祭奠万千亡魂,脸上也是这种平淡的清寂,整个帝都的灯火通明都照不亮他一张侧脸。
  长庚一时几乎有点慌了,有些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我……子熹……”
  顾昀年轻的时候,很不喜欢和别人说自己的感受——倒不为别的,他觉得把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就好像随时掀开衣服给别人看自己的皮肉一样,十分不雅,人家也不见得爱看,不合时宜,这与为人爽不爽快没关系,纯粹是家教所至,白日里一众人坐在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没什么不同,到酩酊大醉时才能显出区别——有人会肆意大哭大闹,有人最多不过击箸而歌。
  不合时宜的话在顾昀舌尖滚了几回,浮上来又沉下去,终于,他略带尝试似的开口道:“我从京城赶过来的路上……”
  长庚何其会察言观色,一瞬间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瞳孔难以抑制地微微一缩,又慌张又期待地看着顾昀。
  顾昀大概一辈子没说过这么艰难的话,差点临阵退缩。
  长庚:“你路上怎么样?”
  顾昀:“……心急如焚。”
  长庚愣愣地看着他。
  当年江南水军全军覆没,玄铁营折损过半,而顾昀才匆匆被李丰从大牢里放出来的时候,曾经说过“心急如焚”四个字吗?
  并没有。
  顾昀好像永远笃定,永远不慌张,如果慌张了,那多半也是他装出来的。
  他强大得有点虚假,让人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怀疑哪天他就会像高大的皇城九门一样,突然就塌了。
  顾昀好像被打开了一道禁闭已久的闸门,那四个字一出,后面的话就顺畅起来:“要是这一趟你真出了点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长庚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他。
  顾昀:“长庚,我真没力气再去把一个……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长庚一震。
  顾昀还有平定南北的力气,还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气,还有夙夜不眠跟钟老将军死磕争吵江北水军编制的力气。但唯独没有再爱一个人的力气了。
  这些年来,顾昀身边除了沈易这么一个出生入死的朋友,好像也就只剩下一个地大人稀的侯府,一点挤出来的心血全都安放在了这个当年先帝交到他手上的敏感多虑的少年身上。
  官场上人情往来,免不了互相吹捧,吹到顾帅身上,大抵都是一句“鞠躬尽瘁,大公无私”。但其实顾昀并不是纯粹的大公无私,只是细想起来,他实在没有什么好“私”的。
  这种寂寞,顾昀少年时并没有很深的感触,那时他是玄铁三部的安定侯,纵有千般委屈万般愤慨,一壶热酒下去,隔日就能重新意气风发地爬起来忘个干净。而今他年纪渐长,思虑渐重,却发现早年的潇洒已经不知何时被消磨去了不少,尤其最近一段时日,他觉得自己格外容易疲惫,人身上累,心里也往往跟着没滋味起来。如果不是还有个时而算无遗策、时而疯疯癫癫的雁王让他牵挂操心,那活着未免也太没意思了。
  顾昀脸上的疲惫和落寞一闪而过,不过眨眼就被他收了起来,轻轻地把长庚放好。
  他拉过一条摊在一边的薄毯搭在长庚身上,叹道:“躺好,腰都直不起来,还想那事,你有没有正经的?”
  长庚一把握住他的手,顾昀的手永远也暖和不起来,永远像刚从割风刃上拿下来,干燥,冷硬:“子熹,陪我躺一会好吗?”
  顾昀不置可否地除去外衣靠在旁边,隔着薄毯将长庚搂过来,没多长时间就睡着了。
  长庚这才悄悄地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战栗着想把枕边的人拖过来狠狠缠绵,然而一时竟不忍心破坏这种静谧温馨的氛围,只好一动不动地被欲火烤着,又难耐又幸福地捱着。
  从雁回小镇顾昀把他捡回来,到如今已经快十一年了,十一年间,顾昀的时间在边疆与沙场,与长庚聚少离多……但未曾有一日离开他的心魂。
  长庚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爱他,总觉得倾尽生命也难以报偿,而忽然之间,他意识到,与其说顾昀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不如说他自出生伊始所遭受的所有难处,都是为了攒够足够的运气遇见这个人。
  这么一想,多年芥蒂,居然奇迹般地放开了。
  雁王在江北受伤,大小事由徐令出面料理,徐大人是个软硬不吃的熊人,身边又不知从哪里挖来了杜财神的公子杜朗,杜公子话不多,但人很不好糊弄,打点难度也太高——他们家太有钱了,皇上都给打了好多欠条,仨瓜俩枣的好处根本不敢在这位面前拿。
  当年九月底,徐令在雁王背后指点与江北大营的通力支持下,平定暴民叛乱,重新安置江北难民,而后由姚镇暂代两江总督一职,徐令回京复命,带走了雁王的折子。
  至此,一场举国轰动的大案落下帷幕。
  雁王本人还磨磨蹭蹭地一边养伤一边往京城溜达,未曾露面,而由他发起的一场轰轰烈烈的“运河长廊”运动已经落地生根,他的折子在讲宫里只压了两天,一场大朝会就过了,军机处主导力挺,两院难得悄无声息,几大世家忙着归拢内部势力,一时无暇他顾,方钦暂时蛰伏,隆安皇帝当天就批复了。
  早已经心里有数的军机处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行动力,两天就出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让人几乎怀疑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不到一个月,在六部外成立运河办,运河办全权代理朝廷与杜万全等商会人士接洽,那杜财神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大皇商,早已经私下调配好的各种资源、材料源源不断地送到厂地,满朝上下不眠不休整整一个月,累趴下一大批平日只会伏案的文官,整个大梁都被一把大火烧了起来,好像要把两朝的尸位素餐通通补回来。
  终于,赶在隆冬之前,把两江流民归拢至初步建成的厂房窝棚下。
  而雁王李旻方才回到京城。


【第99章】 动荡

  之所以这么慢,是因为顾昀先前虽然匆忙在京城与江北之间打了个来回,但前线还有很多事没办完,正好让长庚在此期间养伤,直到长庚日常行动无碍了,两人才往回走。
  归途中正好碰上运河沿线一片繁忙。
  正在建的厂子总归是不太好看的,尘土飞扬,出来进去的别管是工匠苦力还是下放的文官与皇商,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但还算有秩序。
  做工的一天管两顿饭,过了晌午,一群年轻力壮、刚刚放下屠刀的流民就聚在一起,从铁皮的大车里往外捞杂粮的窝窝。
  顾昀曾经微服匿名地去转过一圈,见那窝窝掰开以后里面很实在,粟是粟,面是面,拿在手中十分有分量,与当年京城起鸢楼上珍馐玉盘流水席没法比,甚至连粗茶淡饭都不能算,但是一群刚干完活的汉子凑在一起,一人举着一块干粮,蘸着一块工头从家里拿来的酱料时一起吃的时候,看着让人心里踏实。
  临近京郊,顾昀骑马跟着长庚的马车,沿途闲聊起这事,长庚便笑道:“工匠什么的可能是从外面请的,过来当工头,带着大家干活,剩下大部分做工的劳力都是杜公直接从招安的流民中征来的,将来他们在哪来搬过砖,就会留在哪里一直捧这个饭碗。为了这个,我听说杜公向运河办求了一道圣旨作保,以朝廷名义做保,除非是自己想走,不然厂子不会赶人,一辈子是这里的人。”
  没有谁比流离失所的人更期盼重新落地生根,让这些流民自己造自己的新家,他们能把活干得又踏实又痛快,偷奸耍滑的很少,杜万全只需要管饭,连工钱都省了一大笔,还经常有老太太在背后叫他“杜善人”,拜菩萨的时候总连着他的份一起,这人也实在是精到家了。
  “好事,”顾昀想了想,又问道,“这么一来除了家人不减租之外,有点像军户——只是民间不比军中,要是有不好好做事或是作奸犯科的呢?”
  “军机处出了条例,”长庚道,“我走之前就交代江寒石了,已经连同圣旨一起发下去了,一共十三条,内有细则若干,他们每天晚上收工,有专人给讲这个,倘若证据确凿地犯了,运河办的地方分枝能做主驱逐……唔,怎么,你还担心万一将来有官商勾结,欺负劳工的吗?”
  顾昀一呆 ,继而失笑道:“怎么,那也有办法吗?”
  “有,”长庚道,“在厂中做工十年以上的老人,只要一半以上的肯为他作保,那人就能留下,并且可以上告到上一级的运河办——其实就算是这样,时间长了也未必没有问题,到时候再慢慢改,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顾昀:“你预谋多久了?”
  “这可不是我想的,”长庚笑道,“只是刚开始和杜公接触的时候有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么长时间一边铺路,一边跟他们不断地商量磨合,一年多了,方才磨出这么点东西。杜公他们那帮人,一辈子走南闯北,西洋都跑过好多趟,见多识广,反应也快,不过欠缺一个台阶,我给他搭起台阶来,他就能挑大梁。”
  书生有书生的迂腐和情怀,商人有商人的狡诈与手腕,本质上没有什么好坏,只看上位的人愿意往什么地方因势利导。
  “对了,子熹,我还听杜公说过,西洋人有一种很大很长的车,”长庚从马车窗里探出头,有点兴奋地说道,“架在铁轨上,跑起来非常快,但是又和大雕与巨鸢不同,能在后面拉好多节,那岂不是想运多少就运多少东西?比运河水路强得多,只是占的地方有点大,长线上不好统筹,正好可以借着这回征地建厂的机会把那东西的地方留出来了,要说起来,还真得感谢杨吕一党买房置地勤快,省了我不少事。杜公打算先从运河沿线开始,请人建一个试试——如今江南前线这个胶着法,粮草、紫流金与火机从京城运来运去未免麻烦,要是有一天能建起来……”
  顾昀对国计民生的事不见得有什么见解,对防务军务却极其敏锐,只听了个音就听出了意思,忙道:“你说仔细一点。”
  长庚却不往下说了,冲他招了招手,仿佛是打算要耳语的意思,顾昀催马略微赶上一点,微弯下腰问道:“怎么,现在是有什么事还不能泄露吗?”
  “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长庚稍作犹疑。
  顾昀一时有些迷茫,没反应过来这事的保密原理是什么,就在这时,长庚忽然从车里探出头来,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占了一点便宜。
  顾昀:“……”
  长庚目光一转,见马车挡着没人留意,便低声道:“晚上回家再让我一次,我就把图纸给你看。”
  顾昀拎着马缰绳往后轻轻一仰:“让你多少次了?不是仗着有伤撒娇就是跟我耍赖——没门。”
  长庚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控制欲太强,特别对顾昀,恨不能连穿衣喂饭这些事都一并做了。平日里他都会有意克制,尽量不让顾昀不舒服……不过到了床上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长庚轻声细语道:“义父,伺候得不好,我可以用心学。”
  顾昀:“……儿子,你其实不用那么操劳。”
  已经过了北大营驻地,顾昀便没着甲,只穿了一身便装的长袍,袖口比腰身还宽些。
  长庚一探手就抓住他的袖子,不言不语地左右晃了晃。
  他们路上经过一个村镇的时候,偶然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哭哭啼啼地拉着大人的袖子,撒泼要糖吃,从那以后长庚就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原封不动地学了过来,并且大有要将其发扬光大之意。
  他小时候,世上没有一条袖子可以让他拉,如今纵然长得顶天立地,也总像是有遗憾,想一股脑地从顾昀身上都补回来。
  顾昀一边笑一边起鸡皮疙瘩:“说不行就不行,松手——殿下,你要脸不要了?”
  长庚不肯松,大有不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扯成个“断袖”不罢休之势。
  沈易和江充带人迎出城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雁王坐在车里,正探出头和顾昀说话,顾昀任自己那神骏懒洋洋地溜达,眼角挂着一点笑意,嘴角却绷着不搭理。
  雁王第一次说了句什么,顾昀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逼着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雁王好像不死心,又说了句什么,顾昀把他的车帘拉下来了,好像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等到了雁王第三回扒开车帘露出头来的时候,顾昀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怕了他似的摆摆手,似乎就妥协了。
  江充看得一愣一愣的。
  沈易叹道:“大帅幸亏自己没孩子,不然了不得,非得宠出个青出于蓝的混世魔王来不可,我看他对雁王殿下就说不出三声‘不’来,什么事求两次不成,第三次再问,他准保答应。”
  江充还没回过神来:“我以为侯爷久不在京城,和雁王之间只有个义父子的名份,看来情分是真的很深。”
  沈易一听“情分”俩字就想歪了,方才感慨顾昀做不了严父的心情拐了个弯,心里骂道:“顾子熹这色令智昏的东西,一辈子就没个正经的时候,光天化日之下又在那散什么德行呢?”
  “色令智昏”的顾昀鼻子有点痒,扭头打了个喷嚏,一转脸就看见了满脸“见将相和,吾心甚慰”的江大人和一脑门“注意影响,丢不丢人”的沈提督。
  重新端庄起来的雁王还没来得及下车,就被请进宫了。
  沈易充满谴责地一眼一眼瞪着顾昀,方才答应了十分丧权辱国的事的顾昀这会正后悔,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看?”
  老学究沈提督义正言辞地指责道:“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也太不像话了。”
  顾昀:“我怎么了?”
  沈易:“像个被狐狸精勾了魂的色鬼。”
  顾昀:“……”
  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一般的冤情,还百口莫辩……真想跟姓沈的割袍断义。
  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对沈提督下毒手,沈易就用正事堵住了他的嘴:“我算着你这几天就该到了,也就没派人给你送信,两件要紧事得和你说——第一,北蛮的加莱荧惑派人来了。”
  顾昀脸色一变。
  自从玄铁营缓过一口气来、平定西乱之后,一直虎视眈眈北向而驻,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北疆防卫的压力——玄铁营是加莱荧惑一辈子的噩梦,有他们在,十八部狼王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北疆从来贫瘠,养点牛羊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这一战,大梁尚且打得兜了家底,别说满心想着复仇一直忽略生产的加莱荧惑。
  长此以往,他们耗不起是理所当然的。
  顾昀:“来和谈?”
  “嗯,”沈易点点头,“这事没来得及上大朝会,皇上召我们几个人入宫议了议对方的条件——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顾昀眉尖一跳。
  沈易道:“像当年老狼王加供紫流金、提出以身为质时一样。措辞口吻都熟,又谦恭又真心实意,条件开得很爽快,子熹,你相信他们吗?”
  顾昀沉吟片刻,缓缓道:“不是很信,蛮人和西洋人不一样,西洋人只是贪婪,但蛮人却是世仇——尤其加莱荧惑。”
  沈易忙问道:“怎么说?”
  “自从加莱接掌十八部落,除了向中原复仇之外,他没干过别的事,”顾昀道,“他们现在来和谈,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加莱被他们十八部里的什么人篡位夺权了,要么就是他在憋什么坏主意。”
  沈易:“也不能排除十八部落真的撑不下去的可能性……”
  “不,还没到冬天呢,我不相信他们这就山穷水尽了,”顾昀道,“你听我说,加莱是条疯狗,疯狗不会在乎自己吃的是肉还是草,只管咬人——对了,皇上怎么说?”
  “皇上……”沈易微微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皇上最近可能要不太好。”
  顾昀一愣。
  “现在大朝会改成十五天一次了,就初一十五,其他有需要议的要事都拿到小朝会上,交由军机处主持上传西暖阁,等皇上批复,我感觉皇上近来越来越受不住大朝会上一帮人乱吵乱叫了,”沈易小声道,“就这,这月初一大朝会的时候,内侍一说散朝,皇上站起来一脚踩住自己的龙袍,当场差点从御座大殿上滚下来,被殿前侍卫七手八脚地接住,结果这里……”
  沈易一指自己的小腿:“直接摔断了,至今起不来床,我觉得他急急忙忙地召雁王进宫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顾昀吃了一惊:“摔一跟头能把骨头摔断吗?这也太寸了。”
  “太医们不敢说话,吭哧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请陈姑娘看过了,陈姑娘说是多年劳累过度、再加上饮食不调,骨头都松了,才一摔就断——有人传说先帝当年就是……”
  怪不得太医们一个个三缄其口,也就动辄跑到关外去的陈轻絮敢说两句实话。
  这社稷也太消磨人了。
  沈易往四下看了一眼,见出来迎雁王的人马都跟着江充走了,顾昀将亲卫留在北大营,身边只有几个家将,便压低声音,几不可闻地对顾昀道:“因为吕家那事,贵妃也遭到了牵连,直接被削了妃位,明面上虽然没怎么样,其实基本也就是打入冷宫了,太子又那么小,母族也没什么助力,倘若皇上真的……你说他急着叫雁王进宫是什么意思?是托孤还是……”
  顾昀看了他一眼,沈易自动噤声闭了嘴。
  当年皇城将破时,李丰就提起过传位的事——不是给太子,而是给雁王。
  以当年那个说话就国破家亡、泰山倾覆的情况,小太子确实也是撑不起一个李姓家国的,而如今虽然江山没有收复,但北蛮已经派人求和,休养几年,必有一战之力,皇上还会传弟不传子吗?
  顾昀忽然想起御林军谋反那次,李丰突然对他提起的那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雁王小时候被蛮女虐待过”——
  李丰不像是会主动问的人,那很可能是长庚主动对他说的,会是个什么场合?
  长庚和李丰虽为兄弟,但是不亲,顾昀知道长庚那小狼崽子,不亲的人,连根毛都不给人家顺,绝无可能主动坦白童年伤口博取同情,除非……顾昀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对了,雁亲王成年加冠也好几年了,为什么没人关心他的终身大事,就算别人不便提起,李丰难道也忘了吗?
  所以那天隆安皇帝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很可能还有后半句——“他心怀芥蒂,不愿意娶妻生子”!
  如果雁王没有子嗣,那意味着将来无论如何也没有人能撼动小太子的地位,所以他或许能将托孤重任交到长庚手上。
  而李丰一直让小太子跟自己接触,一方面是为了缓和关系,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儿子铺路!
  这些人的心思啊……
  沈易:“你说皇上有没有传位雁王的可能?”
  “嘘——别再提,”顾昀道,“不要搀和,记着咱们是干什么的。”
  沈易忙应下:“其实我还有一件事……唔,是私事。”
  顾昀诧异地看了沈易一眼:“什么?”
  沈易抓耳挠腮片刻:“你跟陈姑娘很熟吗?”


【第100章】 风起

  顾昀还沉浸在北蛮使者和李丰的断腿里,一时没回过味来,莫名其妙地接道:“陈姑娘?说不上太熟——她不怎么爱搭理人,怎么?”
  沈易闻言不平道:“人家任劳任怨地在西北那鬼地方给你当了那么久的军医,你就一句说不上太熟?”
  “负心薄幸”四个字已经从沈提督的眉目间脱框而出了。
  顾昀:“……啊?”
  沈易充满愤怒地看着他。
  两人一个不在状态,一个激愤不已,驴唇不对马嘴地面面相觑了好一会,顾昀才有点反应过来,“啊”了一嗓子,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打量着沈易:“你什么意思吧?”
  往日里喋喋不休的沈易陡然闭了嘴,两颊紧绷,硬是绷出了一道死不开口的烈士模样,壮烈地迎接着顾昀不怀好意的目光,成了个没嘴葫芦。
  顾昀一脸无辜地扬了扬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沈易胸口戳了一下:“我说沈大人,圣人没告诉过你‘非礼勿打听’吗?光天化日之下,你我两条光棍凑在一起打听人家大姑娘的事,像话吗?”
  他想起沈易方才毫不客气的数落,立刻见缝插针地把刀插了回去:“龌龊。”
  沈易:“……”
  顾昀平白无故捡到了沈易这样一个巨大的把柄,心情舒畅极了,腰也不酸背也不疼了,溜溜达达地放马走了出去,还吹起了与他的笛艺颇有异曲同工之效的口哨。
  “顾子熹!”沈易咬牙切齿地追上来,“你……你……”你这个王八蛋!
  未免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辱骂上司,沈易用了浑身的力气才把后面这句话隐回去。
  顾昀把他娱乐了一溜够,两人已经甩开了家将,一起往皇城里走去,这才正色道:“陈姑娘的人品没得说,也很有本事——像你这样的,我估计她一次揍三五个应该不成问题。”
  这虽然是一句十分找揍的话,但沈易此时听来,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听得津津有味——尤其顾昀讲起多年前他在江南贼船上第一次见陈轻絮的事,听得沈易扼腕叹息,恨不能身临其境。
  “至于她性情怎样、好恶什么之类……我也不便太知道,可能长庚跟她还熟悉些。”顾昀顿了顿,“不过她的家世我要给你说一说。”
  “山西府陈家,我知道,”沈易接道,“世代出神医,悬壶济世,家风清正得很。”
  顾昀轻嗤了一声:“你打听得倒清楚,这是打算好要上门提亲吗?”
  沈易正色道:“三媒六聘自不可少。”
  顾昀:“……”
  他这位兄弟是个奇葩,早年读书读了一箩筐,被世家传统那一套荼毒很深,然而人家只是对外讲“礼教”,严于待人而已,关上门来自己龌龊自己的,什么也不影响,都是一帮心照不宣的假正经。
  唯有沈家这位不同,外人看来,他弃翰林入灵枢,后来又自甘堕落成了个行伍丘八,可谓是“离经叛道”得出了名——内里却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真正经,正经得整天和一帮老兵痞子混在一起,愣是出淤泥而不染十多年。
  这一段时间陈轻絮留在京城,历经大小风波,这位临渊阁的陈家人大概与沈易有很多接触,可是在这很多接触下,姓沈的愣是不敢当面和她说什么,只敢背地里跑来和顾昀打听。
  听这个意思,他可能连陈家人和临渊阁的牵连都没弄清楚,至今还觉得陈轻絮只是单纯地一门心思报效国家呢!
  顾昀暗叹口气,沈易这种木头,简直不像自己手下出的人。
  “那我说个你不知道的事,不要外传——山西府陈家不是普通的行医之家,他们是临渊阁的中流砥柱,”顾昀低声道,“我听钟老提过一句,陈姑娘好像是陈家这一代的家主,要真是那样,她不太可能嫁给你做提督夫人的。”
  沈易当即一呆。
  顾昀想了想:“要不这样,我去找人给你说说,看看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先别,”沈易忙道,“太唐突了。”
  顾昀:“……”
  他感觉自己有点皇上不急太监急,不过按着沈易的这种性格,很可能一辈子也讨不着媳妇,于是很有经验地指点道:“这种事不能不着急啊季平兄,一个弄不好让别人捷足先登,到时候你都没地方说理去。”
  沈易却思量片刻,摇头道:“那也先别,我再想想。”
  顾昀听完摇摇头,他太了解了,一个男人倘若听了一句女方的身份背景就心生犹疑,那多半也只是“有点意思”的程度,没到特别非谁不可。不过这种事,当事人的感受如何,他也不便多做评价,只是可有可无地说道:“那行吧,你先想着,用得着我的地方随时说。”
  这句话沈易没听进去,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认认真真地跟顾昀分析道:“这个情况我以前确实不了解,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顾昀:“唔。”
  沈易:“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等到这场仗打完了,我挂印辞官,将军不当了。”
  顾昀:“……”
  他差点一头从马上栽下去。
  沈易自顾自地有些愁眉苦脸道:“只是仗还没打,先去提亲,总觉得不祥——咱们这种人,要是牵挂太深,在战场上容易束手束脚,反倒危险,万一有点什么,岂不是耽误人家?唉……我就怕打完仗再去,光阴与人俱不我待……真是难两全——子熹,你说想个什么办法,能让闲杂人等退避三舍呢?”
  “……这你不用担心,据我所知,陈姑娘自带这个本领。”顾昀顿了一下,微眯起眼,忽然笑了。
  沈易莫名其妙:“笑什么?”
  顾昀:“笑你,文采登科,第二天却与翰林们背道而驰,怡然进了灵枢院,在灵枢院里方才做出一点成绩来,正有人猜测你要当上奉函公的接班人,你却又辞别灵枢院,以护甲师身份进了玄铁营,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军功卓著,总算是走出了一条别人眼里一步登天的神路……解京城之围,救驾有功,弄不好马上能封侯拜相,别人都觉得你谋算得当,你倒好,要为了娶媳妇辞官挂印。”
  沈易继续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他本就胸无大志,这些年一直秉承着奶妈之心,照顾照顾这个、照顾照顾那个,跟着顾昀瞎混而已,可惜安定侯身边太过腥风血雨,一不小心带着他也混出了名堂,所得并非他所愿,因此也没什么割舍不下的。
  有人心异变,三头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如止水,十万八千里走过,初心不改。
  顾昀看着他,突然有点感慨,方才听见宫闱之事而微微升起的一点郁结也不翼而飞,亲昵地勾住沈易的肩,拍了一下。
  “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陈姑娘,让我去跑腿呗,”沈易全然没有体察到安定侯心绪之起伏,还在那里忧愁忧思,不知不觉地开启了无穷絮叨模式,“就是……唉,你说没名没分的,我老去找人家,会不会不太好?以后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不太正派?哎子熹,你倒是说句话——算了你不用说了,你本来就不太正派,我觉得……”
  沈将军进入了反复自我论证与自我怀疑的过程。
  顾昀:“……”
  初心虽不必改,但是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这一点能改改就好了。
  顾昀被沈易灌了一耳朵喋喋不休,被他叨叨得头痛欲裂,终于忍无可忍地在沈易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自己趁机逃跑了。
  与此同时,“雁王人尚且在郊外就被请进宫”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会功夫就飞进了京城中那些竖着的耳朵里,方钦人在家里,几个幕僚党羽之流围坐在他周围——这一回江北动乱,方钦有种为人作嫁的感觉。
  吕杨一党对方钦来说有点像是一颗坏牙——虽然长在自己嘴里,但是时时发炎作痛,不但难以帮助咀嚼,反倒时常掣肘,拔出去不是坏事。但他没料到雁王有这么多后招,眼下拔出的坏牙牵连太广,雁王人不在京城,却已经趁自己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先下手为强,把运河一线收入囊中。
  如今运河办已经成立,各地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根芽,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了,以方钦这老狐狸多年宦海沉浮的嗅觉,下一步,田税、民商等等一系列的改革将不可逆转。他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料到雁王早已经在和他周旋的时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走一步算计了十步,终于还是棋差一招。
  先前方钦初领沉疴遍地的户部,和雁王的军机处曾经很有一段蜜月期,那时候江山沦陷、举步维艰、百废待兴,谁和谁也还没斗起来,满朝都是患难之交,他们曾经一起焦头烂额地给这个家国寻找一丝艰难的回转余地,互相都是敬重钦佩对方才华的,哪知道分道扬镳来得这么快。
  方钦有时候会难以自抑地羡慕江寒石,倘若他们两人易地而处,他自忖会比江充徐令之流厉害得多,要是他不姓方,哪怕他只是十年寒窗苦苦考出来的一个七品小官……
  可是世事弄人——眼下想这些也没用,雁王铁了心要洗刷旧势力,经过江北动乱,屠刀已经露出,如今,他们已经算是势如水火。
  一个幕僚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我听说当年洋人进犯的时候,皇上就曾经提过传位雁王的事,这回又这么急急忙忙地召他进宫……哪怕天下太平以后皇上没那个意思了,太子年幼时的托孤重臣也跑不了,我们是不是该早作打算。”
  方钦回过神来,眯了眯眼睛。
  另一个人说道:“本来上次杨荣桂以雁王的名义造反,皇上心里未必是没有芥蒂的,但他来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又借着受伤的机会暂避锋芒,沉寂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皇上俨然已经打消了疑虑,他趁此时机回京赴任,只怕要开始大动作了。”
  方钦心里其实有点犹豫,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北蛮派来使者,江南还在备战,两三年内恐怕还有仗要打,运河沿线方兴未艾,全境流民方才安顿,此时要是动了雁王,会不会于国祚有损——要真是那样,我恐怕要背个千古罪人的骂名了。”
  幕僚笑道:“大人对朝廷忠心可表,令人感佩,只是这朝廷离了雁王未必就转不下去,商者鄙,所谓‘义商’也都脱不了唯利是图的本性,只要不伤害他们的利益,朝中谁说了算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有方大人这份忧国忧民之心,就算没有雁王,咱们照样能让流民安顿下去、把仗打下去——可是您可得想清楚了,雁王野心昭昭,身在高位,迟早要想方设法安插他自己的党羽,打压咱们,再让他这么无法无天地蚕食鲸吞下去,有一天你我身家性命不保啊。”
  众人立刻纷纷附和。
  “雁王虽然有才,行事太过激进,放任他这么下去,恐怕才是祸国殃民。”
  “方大人不可再退让了,倘若任凭他上位,恐怕才是真容不下我们……”
  方钦叹了口气,伸手往下一压,按住满庭的杂音,转身对旁边的心腹说道:“去把‘那个人’接来。”
  一场酝酿中的风暴再次汇聚。
  而浑然不觉的长庚离开深宫回到侯府,不知李丰和他说了什么,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一回家就找顾昀腻歪,缠着他不放,饭都吃得心猿意马。
  顾昀没问他李丰招他进宫说了什么,察言观色都能猜出个大概,他拿筷子敲掉了雁王不好好端碗筷、爬到他腿上的手,状似无意中提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朝赴任?”
  长庚磨蹭了一下手背,讨好地给顾昀夹菜,心不在焉看着他道:“休息两天就回去,皇上说他现在精力不济,想让我尽快归位——子熹,你多吃一点。”
  顾昀摆摆手:“太晚了,垫一垫得了,吃多了不舒服——加莱荧惑派人来的事听说了吗。”
  “嗯,”长庚点点头,按住他去拿茶杯的手,给他盛了一碗汤,“这事怎么议,还要顾帅说了算。”
  “野兽在重伤的时候,往往会装出一副垂死的样子,引诱敌人放下防备,然后暴起一击,要小心。”顾昀说到这里,看了长庚一眼,吹开汤水里的菜叶片,一饮而尽。
  长庚一呆,忽然觉得顾昀这句话说的不单是蛮人,似乎还在提点他什么。


【第101章】 迷雾

  这一段时间长庚过得太顺了,先是完美地解决了江北的事,全部既定目标达成,不紧不慢地收官,归途中又有顾昀相伴——除了幼时在雁回的那段日子,大梁一直兵荒连着马乱,顾昀很少有机会能踏踏实实地在他身边这么久,一路走过来,让人有种要天荒地老的错觉,完全感觉不到秋殁冬初的寂寂严寒。
  长庚曾经极度不安,对周遭一切都谨小慎微,一点蛛丝马迹也能惊动他,那时虽然一天到晚绷着神经,却也确实算无遗策,很少出错,而此时陷在温柔乡里多日,经顾昀一句话,他才惊觉自己有点忘形了。
  长庚稳定了一下心神,默默回忆了片刻李丰召他到宫中的场景,觉出一点不同的意味——当今九五之尊憋屈地闷在一个满屋子药味的地方,厚重的宫室与悄然无声的宫人都显得那么暮气沉沉,满屋泛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苦味,而李丰正当壮年,并非真的垂垂老矣、看破凡尘,那他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有的人体察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会心灰意冷地主动退让,但李丰绝不会是那种人,如果他这么容易退让,他就不会在北大营哗变的时候怒气冲冲地越众而出,也不会在兵临城下的时候上红头鸢。
  顾昀确实在提点他,长庚一激灵,后颈上微微渗出了一点冷汗来,脸上带着雀跃的心猿意马平息下来。
  顾昀知道他听进去了,这人太聪明,有时候一句话就够了,不用多说,便伸手在长庚头上摸了一把。
  长庚捉住他的手拉下来拽着,顾昀好整以暇地等着听他的自我反省,本想着至少也得得他一句“没有你我怎么办”之类,不料长庚攥着他待了一会,非但没反省,还无理取闹道:“都怪你,弄得我都昏头了。”
  顾昀:“……”
  抵达京城不到半天,他已经一人分饰两角地分别扮演了“色鬼”和“祸水”,也真是怪繁忙的。
  雁王殿下年幼的时候是多么腼腆内敛啊,怎么越大越没有廉耻了?
  顾昀一把甩开跟他越发不见外的长庚,随手拎起挂在一边的酒壶,长庚训练有素地一跃而起,伸手去抢:“这么冷的天,不准喝凉酒!”
  顾昀一抬手将酒壶从左手丢到右手,轻飘飘地捞住,空出的左手正好揽过撞进他怀里的长庚,迅疾无比地捏起他的下巴亲了一口,不等长庚反应过来予以回击,他便转身披上外衣笑道:“我要去一趟北大营,你晚上自己睡吧,睡前念两遍经,省得再昏头。”
  长庚:“……”
  路上答应过的事呢!堂堂安定侯,居然食言而肥!
  顾昀虽然是逗他玩,但也确实是有事,他本该直接留在北大营,因为实在不放心长庚,才先回到侯府,等着他回来吃顿饭,眼下宫里的情况大概有数,便又马不停蹄地离家赶往北大营——北大营不光统领京城外防,还是各地紧急军情传入京城的中转站,北蛮使者来得突然,顾昀心里不踏实,可谓是操心完家事便开始操心国事。
  京城已是深秋,才一出门,按捺不住的隆冬味道已经冒出头来,阴森森地扑面而来。夜色中的小寒风有了凛冽的雏形,顾昀出门的时候身上依然是多年的习惯——只着单衣。
  只是这天,顾昀本来都已经上了马,尚未出门,忽然觉得关内的风也有点刺骨起来,暗自叹了口气,到底又转回来,将凉酒壶挂在马厩里,交代霍郸给他拿了一件披风穿上,这才匆匆走了。
  这段时间顾昀虽然被江北暴民叛乱与京城逆贼逼宫的事折腾得两头跑,但他和北疆蔡玢的联系并没有中断,倘若江南已经是“遗民泪尽胡尘里”的惨状,他不用细想也知道北疆一带是怎么个情况。
  蛮人与中原的血仇,或许真要等着漫长百年过去,这两三代人悉数死光,才能稍做缓解吧。
  顾昀前脚刚到北大营,坐下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正巧蔡玢的信就来了。
  信上交代得很简单,然而三言两语中的信息却很多——两军对峙这么久,互相都有对方的斥候探子,他们在敌阵中潜伏的人来信报说,春天的时候,加莱荧惑似乎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人前就没有见他露过面。
  而更加奇怪的是,他的长子以尽孝为名整日不见人影,一干事务由加莱的次子暂代。
  加莱膝下有三个儿子,都是一个女人生的,效仿汉制,以长子为世子,父亲病重,儿子争相表孝心并没什么不同寻常,可是世子孝顺得正事也不顾,让弟弟代劳,这合适吗?
  根据这个描述,蛮人那边发生了什么故事似乎呼之欲出,才能兼备的次子不甘心因为晚生几年就仰仗兄弟鼻息活着,用某种方法软禁了加莱和世子,篡位夺权。
  北大营现任统领说道:“大帅,除了那十三条,十八部落那边还同意把加莱的小儿子送过来当人质,给我们下一步的和谈吃定心丸,方才蔡将军那传来消息,小蛮子的车架正准备入关,往京诚递了文牒,等着朝廷批复,末将正打算着人送到侯府,正好您过来了。”
  说着,他给顾昀递上了另一封折子。
  北蛮之事涉及边疆军务,在递送军机处之前可以先让持有玄铁虎符的主帅过目,只见蛮人递上来的折子写得确实非常诚恳,仔细描述了那位三王子及车驾随从都是什么人。
  三王子才十五岁,据说是个体弱多病的半大孩子,随行有使臣译者一人,少年男女奴隶各十人,护送的侍卫十二人,每个人姓甚名谁,来龙去脉都写得清清楚楚,连奴隶们的岁数与司管职务都清晰明了,严格按着大梁的通关手续来,顾昀从头到尾反复看了三遍,没看出一点逾矩的地方。
  沈易抱着双臂在旁边说道:“这么看来倒像是真的,野心勃勃的二王子囚禁了父兄,还要把亲弟弟赶尽杀绝地扔来做人质,他好独霸十八部落。”
  “独霸十八部落有什么好处?”顾昀将折子扔在一边,他在营帐暖炉边坐了半天,愣是没暖和过来,此时依然有意无意地将双手凑近热源,轻轻地搓着,“这回要是战败,蛮人往后更没有还手之力,他们每年在关外没吃没喝,挖一点紫流金全要进贡,连神女和狼王的女儿都保不住。”
  蛮人与中原汉人的世仇不是一天两天,早在几朝以前,北方的游牧民族就有年景不好南下打秋风的风俗。北有全民皆兵的凶悍,南有名将辈出的脊梁,双方一直在南下抢掠与奋起反击之间胶着,百年间谁也没有真正地征服谁——直到大梁率先发展了蒸汽技术。
  那些年的光景,今人只能从史料中略窥一二,那是长臂师的黄金时代,沃土千里的中原地带像一只苏醒的巨兽,层层叠叠的火机钢甲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轻裘、重甲、巨鸢、飞鹰……蒸汽如潮,铁傀儡横行京城中,长短炮的射程几乎是日新月异。
  刚开始,开海运、通力发展火机钢甲的大梁曾被未开化的蛮人鄙夷为“专注奢侈与旁门左道的南人”。北方狼王太过信任自己的爪牙,傲慢地错失了机会,没能坐上紫流金冲天而起的浓云,乃至于后来被中原人收拾得几十年没有翻身之力,境内紫流金被迫上供,奋起直追也没能拥有自己的钢甲技术,至今装备也靠着西洋人支援。
  这种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十八部落不可能不重视,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如今大梁工厂四起,掌令法解禁,眼看要掀起第二轮火机钢甲之术发展的高峰期——以现在的势头发展下去,如果任凭大梁熬过寒冬,缓缓复苏,也许北方蛮族就真的没有生存余地了。
  “二王子为人如何,我不太敢说,”顾昀道,“但加莱荧惑我是了解的,那个老东西宁可死也不会坐以待毙,别说只是送来个儿子,就算送来个亲爹,我们也得留一手——去取我的印来。”
  这一宿,十来道烽火令从北大营发出,级别竟和洋人兵临大沽港的时候一样,整个西北到京城沿线驿站全部如临大敌的加派兵力,灵枢院加派一批人手赶往北防军驻地,巡视火机钢甲情况,随时准备一战。
  大梁在山雨欲来中迈入了冬天,很快即将进入一个新的年头,朝堂上却十分平静。
  雁王手握军机处,几乎是漩涡的中心,他的归来让满朝上下都暗暗留心,可是雁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并没有像方钦想的那样,回来就大刀阔斧的开始后续改革,反而“烹起小鲜”来。
  雁王回京后一改先前忙得打跌的状态,先是足足在家里赖了小半个月,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军机处,大小朝会上都不怎么吭声,仿佛又做回了战前的那个隐形人,平时在军机处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该写提要写提要,该送进宫送进宫,分内的事周密严谨地做完不让人说闲话,不算消极怠工,除此以外,也休想他再操心一件多余的事。
  反正仅就李丰在宫里收到的折子数量和质量来看,雁王回不回来基本没什么影响。
  先前军机处里夜夜秉烛到深夜的人里也没有雁王人影了,他白天来逛一圈,傍晚到点就走,按时下朝按时休沐,没事不见客,还在京郊弄了个小园子,顾昀泡在北大营不回家的时候,他就溜达过去种花逗鸟,不到半个月的工夫,愣是把从沈家要来的那只遭瘟的八哥调教的嘴甜如蜜、见人就夸……就是尾巴秃了,羽毛让下人扎了个毽子,送去给小太子玩了。
  李丰的腿差不多可以蹭着走路了,每天批完折子,在内侍的搀扶下能在房里溜达几圈,这日偶然想起,来到了太子书房,太子十分乖巧,念书从不偷奸耍滑,李丰没有惊动他,扶着内侍在后门站了一会,目光却被太子桌案上的一个小摆设吸引了。
  只见那不是普通的陶土胚,而是个金属架子,尾部冒着细细的蒸汽,两边架着的金属轨道上有一辆精巧的小马车,车身是一块西洋钟,正绕着一圈一圈的轨道来回跑,中间簇拥着一个小小的花盆,盆还空着,能看见底部专门留出来的气孔,大概是太子还没想好要种什么。
  李丰慢吞吞地走过去拿起来细看,太子吃了一惊,忙规规矩矩地起身见礼,偷偷瞄着自己的父亲,生怕落一顿“玩物丧志”的数落。
  李丰大约是心情还可以,没见什么愠色,只是问道:“内务府开源节流,这几年不是不让他们进这些奢侈的玩物了吗,哪里来的?”
  太子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父皇,这不是内务府买的,是四皇叔送给儿臣的。”
  李丰微微皱了皱眉:“有日子没见阿旻了,他就忙着弄这些玩意?”
  内侍上前回道:“皇上,雁王殿下上回不是和您讨了个园子吗?近来公务不忙,他便在园子里弄了个暖棚,培育了好些奇珍花草,还和葛灵枢研究了不少花样百出的盆景,现在也快过年了,家家都愿意摆花,殿下的新鲜盆景千金难求呢——您看这小马车里放了水,每天会自己定时浇灌,倘若光线好,它这么跑几圈,水珠过处还有小彩虹。”
  太子在旁边小声道:“皇叔说他买的都是普通的草籽花籽,一文钱一大把从乡下收的,买回来放在盆里不过剪个形,糊弄附庸风雅的有钱人正好。”
  李丰:“胡闹,不像话!朕上回说让他多多辅佐太子,就是让他教太子怎么玩花遛鸟糊弄人吗?”
  他脸一撂下,太子就害怕了,噤若寒蝉地站在一边。
  李丰把花盆重重地放下,板着脸问道:“朕让你去和雁王学治国理政之道,他教了你什么,说来听听。”
  太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犯怵,嘴上却不敢怠慢,细声细气地回道:“回……回父皇,四皇叔教儿臣,治大国并非要夙夜不休、殚精竭虑,最重要的是要物尽其用、人尽其用,法度与制度乃是上位者执政之基,只要建立了完善的制度法度,让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国库来源稳定,呃……”
  李丰眉目微微缓和了一些,听儿子嘴上磕绊,不由追问道:“怎样?”
  太子硬着头皮道:“……就能一劳永逸地偷懒混皇粮。”
  李丰:“……”
  小太子用力抿着嘴,生怕父亲听了这番离经叛道的混账话勃然大怒,然而等了许久,预想中的怒骂和惩罚并没有落到他头上,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了李丰一眼,却见那说一不二的帝王脸色沉静,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感叹道:“他说得对,阿旻比朕看得透。”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总觉得父亲这天心情很好。
  朝中有一些不太长眼的二百五以为雁王就此沉寂,因为杨荣桂造反一事失了圣心才不敢有什么动作,放心大胆地上折子参雁王,罗列了好几条罪状,难得在大朝会上露面的隆安皇帝当庭发作了一通,袒护之意溢于言表。
  不但这样,隔日,这铁公鸡似的皇帝竟然破例批准内务府一笔超了份例的开支,高价当了一回冤大头,从雁王的园子里买了一堆精巧新奇的金属盆景送到各宫,算是李丰自掏腰包给弟弟开小灶了。
  军机处的风水让人一时看不懂了。
  方钦等人预备好的弹劾折子写了改改了写,足足到过年,也一直没有机会往上递送,弄得方钦都不由自主地疑惑起来——难不成世上真有人临危受命之后挂印离去,毫无野心吗?
  这种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腊月二十三,北蛮质子抵达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