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3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171 - 175

【第171章】 师尊,儒风门亡了

  南宫柳显然被她逼得节节败退, 只得哄道:“好了,我当然是疼你,但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咱们还是按先前说好的, 你先以掌门之令,让江东堂求荫蔽于儒风门, 等两派合并之后,我们再……”
  “不成!”戚良姬说着, 眼眶竟有些红了, “当年我……我就是信了你, 结果怎么着?你转头就去娶了容嫣……这次不成!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娶不娶我?”
  “……”
  见他犹豫,她更是着恼, 她低喝道:“南宫柳,你要婆婆妈妈到几时?我能为你我之事,亲手杀了我丈夫——你呢?!点个头都不敢吗?!”
  “啊!”看到此处,众人尽是骇然。
  薛正雍也是极为吃惊, 低声与王夫人道:“江东堂的前掌门竟然是被她杀的?”
  这下江东堂也是漏了天了,前掌门虽死,但在门派内却仍有不少他的老下属, 更别提他的两位亲兄弟,登时冲上去就要和戚良姬拼命。
  “大哥是你杀的?”
  “你、你怎么忍心!他虽虚长你十余岁,却待你极好,你——你这蛇蝎妇人!你还我大哥的命来!”
  这边在争吵打斗, 那边烈火却仍不止,一副一副令人心惊肉跳的残卷破碎展开,在无限灿烂的光芒里,将那一桩桩一件件腥臭不堪、不能见人的往事统统现于世人面前。这些事情不止关于儒风门,而是与上修界几乎所有的门派都有关联,和无数此番来儒风门赴会的名士大修有关。
  继江东堂之后,无悲寺、火凰阁、碧潭庄……甚至是一向飘然出尘的昆仑踏雪宫,都有高阶弟子、长老的丑事被一一点亮。除了南宫絮自己的回忆,还有这些年他四下搜罗来的记忆,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这其中,甚至还记载了当年南宫柳和无悲寺前任主持天禅大师的勾结——
  “大师,明日就是灵山大会,胜负输赢对我而言极为重要,父亲本就嫌我愚笨,要是在盛会上再败于弟弟剑下,那我恐怕真的……与掌门之位无缘了。”
  “南宫施主不必慌张,老僧之前交与你的法术卷轴,你可都记熟了?”
  “记熟了。”
  天禅大师捻须笑道:“那明日,你无需担心输赢,只要全力将卷轴上的法术一一使出,令弟,自然不会是你的对手。”
  南宫柳不解道:“晚辈愚钝,还请大师明示。”
  “那法术卷轴,乃是令弟南宫絮独创秘术,勤修苦练,决心在灵山大会一展头角。”
  “啊。”南宫柳极为吃惊,“既然是絮弟所创,那我……那我怎么可能用他的法术,打败他?”
  天禅大师微微一笑:“南宫絮为人孤高,研习出这一法术后,从不愿与人交流,自己躲在山洞里日夜精进。他说这法术是他自创的,谁信?”
  “……”
  “你就不一样了,南宫施主。有我与踏雪宫的四宫主作保,只要我们都说见过你施展这门法术,你再一口咬死,此术乃你潜心钻研所得,令弟就算舌灿莲花,也逃不掉‘盗窃兄长独门仙法’,这一罪名。”天禅大师泰然自若道。“名声一旦脏了,便是千夫所指,永无翻身之日。赢得大会翘楚,又有什么用呢?”
  “原来如此……”南宫柳蓦地睁大了眼睛,犹如醍醐灌顶,抱拳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晚辈继位之后,定不负与大师盟约,事成之后,儒风门将与无悲寺——将百年交好!”
  那照彻夜幕的滚滚长卷,将所有徐霜林痛恨的人,所有得罪过他的人,都撕裂疮疤于众人眼前。无论是修士,还是儒风门附近的百姓,都被这闪动着画面的大火所吸引,看到了所有掩埋在华袍之下,腥臭丑陋的虱子。
  割裂鬼界之门时,徐霜林曾灿笑着说:“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的心。”直到此刻,粥粥众人才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真正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南宫絮以霜林长老之名,蛰伏儒风门那么多年,所图的,根本不止是毁掉儒风七十二城,百年基业。他要毁掉的,是所有他看不惯的人。所有负过他的人,污蔑他,为了公私利益,把他逼上绝路的人。
  而他的哥哥南宫柳,只不过是在这复仇祭场上,第一个人头点地的。之后一位位掌门,一个个长老——
  只要做过触怒了徐霜林的事,便无论是谁,都逃不过这烈焰通天的刑台。
  楚晚宁在这被火光照彻的无极长夜中,忽然想起了在罗纤纤回忆里,那满身血污的少年儿郎,曾笑嘻嘻说过一句话。
  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一个法术卓群,天赋异禀的少年,一直得不到公正的对待,被算计、被谋害,被自己的家族所排挤。沥尽心血创造的法术被吞占,而那些吞占他法术的人,到最后还要倒打一耙,指他为贼。这是何等的荒谬……
  二十心已死。
  金成池上,桃花源间,徐霜林操纵的白子曾嬉笑着说,自己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要向活着的人索命。
  楚晚宁放眼望去,上修界各派,俱是人心惶惶,一片大乱,所谓树倒猢狲散,又岂止儒风门一家。
  徐霜林用他的后半生为枯柴,去点燃这一把复仇之火。他做到了。
  “轰!”
  忽然一声爆响,儒风门第七城——暗城方向,骤起一道通天紫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叶忘昔立时剑眉倒竖:“不好!”说着就要往暗城方向御剑而去,南宫驷一把抓住她,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在短短一夕之间已显得十分憔悴,近乎崩溃。但他还是紧紧攥住了叶忘昔的肩膀,嘶哑道:“别过去。”
  “可是金鼓塔下面镇压着的妖邪要出来了,儒风门百年以来关押了数千邪物,要是都破除封印来到这世上……”叶忘昔没有说下去,只觉得不寒而栗。
  南宫驷说:“你去,有什么用?”
  “我……”
  “叶忘昔,你为儒风门,已经做的够多了。”南宫驷目光空洞,他的手抬起来,有一瞬,似乎想要替叶忘昔擦去脸颊上溅落的泥灰,但最终只是动了动,什么都没有做。
  “别再耗费心力。”他说,“金鼓塔需要结掌门与十大长老之力才能稳固,你去,是送死。”
  “我知道是送死,但即便是送死,”叶忘昔顿了顿,神情显得很痛楚,“即便是送死,我也……不想袖手旁观。若是金鼓塔破,群妖降世,儒风门……必定为千夫所指……你……”
  “你以为金鼓塔不破,儒风门就不会被千夫所指了吗?”南宫驷笑了,唇角沾着已经干涸了的血,笑容愈发苍凉。“别傻,儒风门已经走到头了,你好好活着,成吗?因为我真的……”南宫驷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喉头哽咽,“我真的不想再有人为这个门派而死了……不值得……”
  汹涌的火光中,叶忘昔怔忡地望着南宫驷,还未来得急说什么,忽听得暗城方向又传来轰隆隆的浮屠宝塔崩裂之声,她转过头,见数千道亮白的流光从矗立着的金鼓塔里飞响四面八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叶忘昔血色尽失:“金鼓塔……要倒了……”
  “砰——”
  大地震颤,脚下土地开始四分五裂,随着在儒风金鼓塔里镇压了上百年的大妖重归于世,化作一道强劲的血红色光辉,那红光瞧上去像是一条体型惊人的大鱼,尾巴如红莲盛开,那大鱼发出一声开天辟地的嘶吼,音波震得几千里外的树叶都瑟瑟发颤,它猛地往东海方向窜去,巍峨的宝塔刹那间崩裂成万点残砖碎瓦,有御剑之地离宝塔太近的,被大妖化作的气浪猛地掀翻,拍到了燃烧着的劫火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烧成了焦灰。
  “那是什么?”
  “鲧!!”
  旁边的人闻之负气,抱紧了自己的佩剑不被忽起的妖风掀下去,破口大骂道:“滚什么?凭什么要我滚?”
  “什么滚?我说这是‘鲧’——!上古凶兽之一!传说儒风门第一任掌门南宫长英曾于东海降服恶兽鲧,造金鼓塔囚之——想不到……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凶兽问世,虽因元气未曾恢复,且在这宝塔之下镇得久了,对道士仍有余悸,所以不曾久留就往东海逃去,但它掀起的滚滚浪潮却是不可小觑,焚烧着儒风门的劫火几乎是被这气浪一掀数尺高,原本安全的地方都瞬间被大火燎着。
  薛正雍久经沙场,见状立刻大喊一声:“快跑——!都快跑!”
  一时间砖沙俱落,他吼完这一声,铁扇载着王夫人就朝着远处疾避而去,其余修士也纷纷逃窜,但也有打得如火如荼,你死我活的,比如戚良姬和自己门派里的几位长老,他们根本来不及脱身,甚至也没有想要脱身,被劫火吞噬的那一刻,他们眼中死死映着的,还是双方闪耀着深仇大恨的脸……
  就此,灰飞烟灭。
  南宫驷猛地翻身跃上瑙白金,伸手给叶忘昔:“快上来!”而后回头又看向旁边的楚晚宁:“宗师——你也——”
  “载不动的,你们先走。”
  “可是……”
  墨燃当机立断,对南宫驷道:“快走!我带师尊御剑出去!”
  眼见着大火已可怖地速度越烧越近,南宫驷暗骂一声,从后面抱住叶忘昔,与她骑着妖狼一同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树木在纷纷倒伏,橘子林燃烧发出刺耳的噼啪声,风里弥漫着一股柑橘的异香,刻不容缓,墨燃召来定契长剑,与楚晚宁二人一同朝着前方烈火未曾烧灼的地方避去。
  身后,儒风门的天潢贵胄,百年灿烂,就如那万顷的楼台廊庑,草场壮烈,都在这滚滚如潮的火焰中,一夕覆灭。

    
【第172章】 师尊不吃小孩

  由于鲧掀起的气浪助长了风暴, 这一场劫火,焚尽了近乎大半临沂。原本只是来赴会的修士们仓皇御剑逃向四方,但火焰一直紧压在后头, 穷追不舍, 无数灵力不支的修士在与烈火争逐中败下阵来,被吞去了性命。
  他们沿途飞经上修界离儒风门近的村镇,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儒风门方向的大火咄咄逼近, 拖家带口跌跌撞撞地想要跑走, 但血肉双腿又哪里能逃得过熔流般的劫火?
  “爹!”
  “阿爹——阿爹!”
  所过之处, 尽是哭喊一片,薛正雍等人已将武器扩至最大,上头载满了拉上来的上修界百姓。
  王夫人不住地安抚道:“都别哭了, 别哭了,往里头坐一些,小心,互相拉住, 不要再掉下去……”
  但铁扇再扩,也就只能到那么大了,经过的城镇里有那么多人, 根本救不过来,薛正雍跪在前头,俯身想再拉一个哭喊着的孩子,但才一用力, 铁扇就承受不住,剧烈晃荡,他只得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布满泪痕,充斥着希望的脸瞬间在下方被抛远。
  饶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啊?一个人受了委屈,就要这么多无辜的人替他殉葬吗?”薛正雍不住地哽咽,泪水滚滚而落,“这天底下难道还不够乱吗?枉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
  王夫人眼眶也红红的,她左右都紧搂着两个救上来的孩子,那两个孩子的父母把他们托上铁扇后,自己来不及上来,最终都被劫火吞噬了,孩子一直在哭,王夫人就抱着他们,不住地抚摸着他们的头发,想安慰,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向后望去,跟在他们身后的修士有十来个,很多都已经被火焰追上了,还有的从一开始就往别的方向逃,楚晚宁和墨燃都不在这里,她眸中含泪,在心中默默地祈愿这两人平安。
  不远处,依然昏迷不醒的薛蒙被姜曦抱着,火光照耀着他五官周正的脸庞,姜曦那柄华丽的佩剑不善负重,在他脚下嗡嗡作响。
  姜曦嫌恶地瞪了薛蒙一眼,他已经好几次萌生了干脆把这小子丢下去烧了的念头,但看到铁扇上王夫人哀求着的眼神,他还是阴沉着脸,抿着嘴唇,没有放手。
  薛正雍哭着,又想去拉一个年岁更小,或许能载得动的孩子,但他虽有心,铁扇却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再次将一个已经握住了的手松开时,薛正雍近乎崩溃,他跪在那里,蜷着身子,因一己之力的绵薄而痛断肝肠……然而就在此时,银红流光闪过,姜曦挥手,袖中闪过光辉,将薛正雍无力再背负的女孩儿提到了自己的剑上。
  那精美璀璨的长剑雪凰嗡鸣声更响了。
  姜曦没有什么好脾气,抬腿蹬了它一脚,厉声道:“喊什么?你要有种,给我站着别动,等火来烧你。”
  雪凰果然不响了,载着姜曦和另外两人,默默地往前飞着,但细长的剑柄看起来真的很费力,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姜曦飞至薛正雍旁边,极为嫌恶地瞥了他一眼,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能救就救,救不上来就算,何必作势装腔。”
  王夫人:“师兄……”
  “怎么,我说错了?”姜曦冷笑,他虽极为英俊,但嘴角的弧度刻薄恶毒,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你若是当年没有跟他走,留在孤月夜,如今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御剑都不会。空出你的位置,你丈夫——这位满心苍生的好汉,便还能多救一个人呢。”
  王夫人似乎被刺痛了,猛地低下了脸来,缓缓合上了睫毛帘子,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遥远之处,墨燃的长剑也扩到极大,除了楚晚宁,上头也坐满了救来的上修界寻常百姓。
  那些人哆嗦着,涕泗横流,茫然望着家园被火海吞噬,夷为平地。火焰映照着他们眼底晶莹的泪水,合上眼,哀哭一片。
  在这样凝重的气氛下,墨燃沉默着,一直没有吭声。他不像薛正雍,没有去做多余的挣扎,知道不可能再负载更多的人了,便不再去看脚下湍急而过,哭喊震天的村镇。
  “前面是海了。”眉心微微蹙起,“师尊,我们往哪里去?”
  “去飞花岛,你撑得住吗?”
  飞花岛是离临沂最近的一个上修界小岛,墨燃听了点了点头,说:“撑得住,但我对东海不熟,找起来要费些功夫,师尊,你看着他们,让他们清醒些,剑上太挤,要是睡着了,恐怕会掉下去。”
  楚晚宁道:“好。”
  墨燃御剑行了一个多时辰,当海平面升起一道旭日薄光,初阳东升时,他们破云而出,看到碧波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座不算太大的环形岛屿。
  飞花岛,总算是到了。
  这个岛屿虽属儒风门领辖,但处地荒僻,人烟稀薄,大多都是些靠海为生的零散渔民,大户人家只有一个。他们隔着翻波怒海都瞧见了天边儒风门那场大火,心里惴惴,不知发生了什么,许多居民便都在院子里张望,唯恐天有异象,不敢入睡。
  等到破晓,异象没有波及到他们这里,但却有柄长剑载着一群人,乌泱泱地落到了潮湿的滩涂上,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英俊绝伦的男人,脸颊上溅着些斑驳血迹,显然是经历过一番恶战。
  飞花岛没有什么修士,住的都是些普通人,因此看到他,都有些害怕,不知他究竟是善是恶,来此为何。
  “啊呀,他们怎么脸上黑乎乎的……”
  有人小声嘀咕,打量着墨燃身后的那些男女老幼。
  “好像是从那大火里逃出来的呢……是从临沂来的么?”
  一个结实的渔民壮着胆子走近了,问道:“你们……你们是儒风门的人吗?”
  “死生之巅。”墨燃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楚晚宁,那孩子年岁太小,实在支持不住,为了不让他被挤下去,墨燃在御剑途中一直都抱着他,“儒风门出了些事,这些……都是临沂的居民,劫火烧的太旺,剑负重有限,实在救不了太多,我……”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半,抬头见到渔民发懵茫然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讲的太快了。
  这些飞花岛的人,又哪里清楚什么劫火,什么御剑术呢?
  于是他抿了抿嘴唇,温声说道:“对不住,我之后再与你们细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蔫头耷脑,狼狈不堪的人群,“能不能先给他们弄些吃的和水?”
  一个失去父母的垂髫小儿惊惶不安,慢慢地蹭到了墨燃腿边,伸出小手无助地揪着他的袍角。
  墨燃低头垂眸,摸了摸他的头发,对那渔民说:“真的不好意思,叨扰了。”
  飞花岛的居民大多淳良,很快就有人端来了茶水和点心,送过来给他们吃。墨燃把事情的始末简略地和岛民们说了,那些人半天合不拢嘴,呆呆地望着海平线上绵延不止的火光。
  “儒风门……都烧光了?”有人不可置信。
  “南宫掌门仙逝了?”
  墨燃道:“不是仙逝,是服下了凌迟果,被带到了其他地方。”
  “凌迟果又是什么?”
  “就是……”
  楚晚宁站在旁边,看着墨燃慢慢地和渔民们解释,自己却没有上前。
  他长得有些不近人情,眉眼间天生染着霜雪寒意,要他去和村人交涉,结果不会比墨燃更好。
  怀中,那个沉睡的孩子醒了,看到抱着自己的是个冷冰冰的陌生男子,不由地一愣,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半点没有在墨燃怀里时的乖顺。
  楚晚宁看了墨燃一眼,见墨燃还被村人围着,无法脱身,便有些无措,习惯性地板着脸对孩子说:“不要哭。”
  那孩子扯着嗓子哭喊得更响了,口中还不住喊着:“爹爹,阿娘……我要爹爹,要阿娘。”
  “不要哭。”楚晚宁生硬地哄着,“你,不要哭。”
  “哇——阿娘……阿娘……”
  楚晚宁没有办法,一手抱着他,一手想抬起来摸摸他的头发,岂料那孩子根本不愿意他碰,把头往后仰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挂满了泪水和鼻涕:“我想要阿娘,我想要爹爹,我想回家……”
  这真是一筹莫展,楚晚宁从来没有哄过孩子,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忍不住思索起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稍稍安慰到这个小家伙,可是他一陷入沉思,眉头就不自觉的皱起来,衬得整个人犹如匣中尺水,玄铁冰寒。
  那孩子哭得正是难受,蹬踹挣扎时冷不防看到楚晚宁的脸色,竟一下子噎住了,吓得半句话都不再说的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眼泪像断线珠子,扑簌扑簌往下滚。
  楚晚宁忽然想到了什么,单手解开乾坤囊,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糯米糖,剥开糖纸,递给他。
  “……”小孩含着泪水,滑稽地抽噎一声,望了望楚晚宁,又望了望他手中的糖果。
  他娘亲从小就给他讲了一堆哄小孩子听话的故事,其中不乏凶恶可怖的修士,要把不听话的孩子用药迷晕了,抓去炼仙丹。
  小孩子无声地噙着泪,瞪着他,忽然惊恐至极。
  楚晚宁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有些茫然地回瞪着小孩,手里还举着那颗糯米糖。
  他是凤眼,眼仁微微偏上,眼尾纤长,这种眸子虽然好看,但不笑的时候,却自有一种骄矜审夺的态度,哪怕是微笑,这双眼睛都会给他添上几分蔷薇花刺般的野气,含着挑衅,含着傲气。但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这份傲气的,所以楚晚宁的面容虽俊,却天生不讨生人喜欢。更不讨孩子喜欢。
  “吃啊。”在剑上的时候,他见过墨燃用糖果安抚了几个小家伙。他如法炮制,却不明白为何不得其果。
  小孩子抿紧了嘴唇,犹豫着,发着抖,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不要被做成仙丹……
  “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就忍到了极限,害怕地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令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楚晚宁没反应过来,仍茫然地举着那颗糯米糖,低声道:“……挺甜的。”
  他想说的是糖是甜的,可是小孩子把他前头说了一半的“你”也给连在一起,就成了“你挺甜的”,小脑袋琢磨了一圈儿,觉得这道士肯定是要拿自己来炼丹了,而且要把自己炼成一颗很甜的仙丹,竟吓得放声嚎啕,哭声凶猛至极。
  楚晚宁僵住了:“……”


【第173章】 师尊,有人要赶我们走

  他像抱着个烫手山芋, 不知怎么办才好,见越来越多的人往他这里张望,耳朵尖不由地就尴尬地涨红了。正在这时, 一双手伸过来, 从他怀里接过了那个小孩,楚晚宁松了口气, 回头:“墨燃?”
  “嗯。”墨燃把小孩儿换到一只手臂弯里,托抱着, 另一只手空出来, 揉了揉楚晚宁的头发, 他面色沉静,大约见了临沂的凄苦景象,眉宇间隐约压着一丝悒郁, 只是望着楚晚宁的时候,他多少想勾起嘴角,别让自己的表情瞧上去太难看。
  他要笑不笑的模样,并不如其他时候帅气, 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很温暖。
  “你都和岛上的人说好了?”
  “嗯,说好了。”
  “临沂这场大火恐怕没有四五天是熄不掉的,在这之前我们都得暂留在飞花岛, 这岛上屋子不多,我们带了这么多人……”
  “问了村长,说挤一挤,都还住得下。”
  要墨燃去交涉这种问题总没有错, 他更清楚该怎么和人沟通,长相什么的……想想之前帮忙收割稻子的时候,村里那些姑娘瞧他的眼神,也知道他比自己讨喜的多。
  楚晚宁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
  “跟我就别说辛苦了。”墨燃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糖果,心中了然,转头笑着哄怀中那个还不杳世事的孩子,“你呢,你怎么就哭了?”
  “我要阿娘……要爹爹……”
  墨燃见他还那么小,走路都尚且蹒跚,爹娘却丧生火海,再也回不来,不由酸楚,便拿额头蹭了蹭他的脸,低声宽慰道:“爹爹阿娘……有些事情,要过些日子,才能来陪你。你要乖,他们看到你才会高兴……”
  他抱着哄了一会儿,那孩子竟逐渐安定了许多,虽然还在抽抽噎噎,但总不至于再大喊大哭了。
  墨燃低头看着睫毛挂泪的孩子,楚晚宁则拿着糖果,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侧颜很是好看,线条硬朗干脆,若放在水墨篆籀里,便是颜筋柳骨,落笔遒劲雄浑,书成挺拔卓绝,轻而易举道出一张英俊绝伦的脸来。他的棱角很硬朗,睫毛和眼神却是柔软的,宛如春叶舒展。
  楚晚宁有些出神。所以当墨燃把头探过来,咬住他指端的糖果时,楚晚宁猛地收了手,惊得睁大了眼睛,问:“干什么?”
  糯米糖那么小一颗,男人的脑袋凑近了迅速叼走,自然而然嘴唇会碰到他的手指尖,甚至温热湿润的舌尖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指腹,楚晚宁只觉得浑身一麻,那迅速而微小的亲密接触,却足以令他脊柱都窜起酥痒,犹如新芽破了种子,顶开沉默的泥土,将闷闷的土地顶到松软……
  墨燃含着糖果,朝他笑了笑,转头对那孩子眨眨眼。
  他一仰头,将糖果卷进口中,喉结滚动,然后对孩子说:“你看,不是什么可怕的丹药,是糖呢。”
  楚晚宁:“……”
  他刚刚在神游,没注意听那小孩子和墨燃在讲些什么。这时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那小孩怯怯的,却又认真地盯着墨燃看了一会儿,半天小声惊讶道:“啊,真的是糖呀……”
  “是啊。”墨燃笑着说,“这个仙长哥哥这么好,怎么会抓你去炼丹呢?”
  楚晚宁再次:“……”
  由于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悚然了,墨燃并没有困意,安顿好了救出来的男女老幼,天已大亮,他一个人走到飞花岛的滩涂边,早晨的海岸线会退回很远的地方,露出潮汐涨时所看不到的滩涂。独处的时候,重重心事就涌上来,笼在他眼底,成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脱了鞋,沿着湿润的海岸线缓缓走着,脚印踩在湿润的泥沙上,在他身后留下两串歪扭痕迹。
  其实关于徐霜林,还有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大冷天的,那家伙却不爱穿鞋,总愿意赤着脚到处走来走去。
  墨燃是个藏匿了很多过去,总也不被人善待的人。
  或许正因如此,他能很清楚地明白徐霜林不惜一切,想要毁掉儒风门,想要毁掉江东堂,甚至搅乱整个上修界的心态。被打压,被排挤,那并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最痛的是明明什么错事都没做,明明曾经怀着一腔热血,想要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宗师,却在修真界第一重要的“灵山大会”上,被千夫所指,说他耗费全部心血所创的独门法术,乃是窃其兄长……
  受尽嘲笑白眼,永世不得翻身。
  墨燃知道,这场浩劫过去之后,修真界必将面临这一次重新洗牌,对于那些无论是脸面还是身上都饱受创伤的门派而言,他们都会想:徐霜林真是个疯子。
  或许只有曾经也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过的墨微雨,才会在这静谧漫长的海岸线上,在一个人静静散步的时候,忍不住去思索。
  徐霜林,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疯子,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意气风发,在橘树林里苦练过剑术,待夜幕降临后才疲惫又满足地回去,袖子里揣着摘下的一只鲜甜橘子,带给自己那位总在偷懒的哥哥吃?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哥哥虽一无所成,却能凭三寸之舌,让自己于修真界再无立锥之地。
  这个疯子,是不是也曾埋首法术卷轴之中,苦思冥想,认认真真地蘸着笔墨,写下一段略显青涩的见地,然后不满意,咬着笔杆,复又陷入深思?
  那时候的他,也不清楚,其实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到最后的结果,都是污名落身,永无希望。
  墨燃闭上了眼睛,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庞,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一层金边。
  他想到了三生别院,一饮孟婆水,忘却三生事,徐霜林给自己住的地方取这个名字,仅仅只是随性而为吗?
  还有前世,前世的徐霜林蛰伏在儒风门,也应当和这辈子是同样的目的,但那一次,他却在烽火之中为了叶忘昔战死……
  叶忘昔。
  这个名字,也是徐霜林给她起的。
  忘了什么?
  他是曾经试图想要忘掉那些不公正不公平的岁月,忘掉昔日的仇恨与辉煌,忘掉那一张张面目丑恶的脸吗?
  还有徐霜林费尽心机,从无间地狱拖曳出的那具尸首,罗枫华的尸首。他要这具尸首做什么?
  幻象里,徐霜林跟南宫柳说,只有得到施咒人的灵核,才能彻底破除戒指上的诅咒,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徐霜林真正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帮助南宫柳解开诅咒。
  空间裂缝,珍珑棋局,重生之术……还有最后从裂缝里伸出来的那只手。
  墨燃隐隐觉得有哪个地方非常不对劲,他眉心紧蹙,思索着。
  忽然,他蓦地睁眼。他想到一件事情——
  当年在金成池边,老龙望月死时,曾经说过:“那个神秘人,在金成池以摘心柳之力,修炼着两种秘术,一是重生术,二是珍珑棋局。”
  那时候它并未提及“时空生死门”。
  也就是说,对于徐霜林而言,他在乎的只是重生和珍珑两个法术,珍珑不必多说,是为了行事方便,操控棋子。
  重生呢?他想要谁重生?
  墨燃想了想,觉得答案有两个,一个是容嫣,一个是罗枫华。
  听徐霜林的言语之意,容嫣曾经喜爱的人其实是他,后头因为某些变数,她最后与徐霜林断绝,反而嫁给了他哥哥。
  但是再仔细推断,又觉得应当不是她。
  如果徐霜林当真喜爱容嫣,喜爱到想尽办法也要让她复生,上辈子又为何能杀掉她唯一的儿子?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家伙很早就以“霜林长老”的身份蛰伏在南宫柳身边了,如果他是为了用重生术让容嫣复生,那当初在金成池边,为什么不直接阻止她被献出去祭祀?
  不是容嫣。
  墨燃转过头,望着被旭日染红的大海,细碎潋滟的波涛不断蔓延涌起,潮汐正在随着太阳的东升,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回升涨,天地之间一片金碧辉煌。
  是罗枫华。墨燃几乎可以笃信,南宫絮要复活的人,是罗枫华。
  儒风门的事情远还没有表面上露出来的那么简单,就像这海潮涨落,那些破碎的贝壳,色彩危险艳丽的海星,都在天明之时,被滚滚浪潮覆盖在水波之下。
  海水涨的很快,细碎的砂石被海浪冲刷着,蔓延至他漫步的滩涂。足下忽然一凉,墨燃低下头,浪花已经翻涌上来,拍打着他的脚背。
  “哗——”
  他动了动修匀的脚趾,觉得有些冷,反身想要走回沙滩上穿鞋,一回头,却瞧见楚晚宁从漫天红霞中向他走来,神情淡淡的,单手拎着被他随意扔在沙地里的鞋袜,递给他。
  “怎么光着脚,这么冷的天。”
  墨燃随他走到了沙坡高处,在巨石嶙峋的一片石滩岸边坐下,抖干净脚上沾着的泥沙,重新穿上鞋。他忽然觉得有些宽慰,虽然他这辈子在楚晚宁身上,注定得不到那种想要的爱意,但是楚晚宁依旧是世上最好的师尊,会关心他,照料他。看到他赤着脚走来走去,会忧心他着凉。
  “儒风门的事情你怎么看?”
  “没那么简单。”
  “我想也是。”楚晚宁的眉头自昨晚开始就几乎没有舒展过,纵使此刻有着短暂的平和与安宁,他的眉宇之间依然洇染着悒郁,他看着墨燃穿上鞋袜,复又将视线投向那茫茫大海。
  海平面冉冉升起的旭阳烧出一片绚烂金红,和极远处,临沂未熄的大火交织在一起,竟是难分彼此。
  “徐霜林被空间裂缝拉去了哪里,实在难查。”楚晚宁道,“若是他存心不想让人发觉,销声匿迹,恐怕十年八年都没有人能捉得住他。”
  墨燃却摇头道:“他忍不住十年八年,精力恢复后,应当就会有所动静。”
  “怎么说?”
  墨燃就把自己的猜测跟楚晚宁讲了一遍,又说:“罗枫华的尸身,不是真正的肉身,是在无间炼狱里重修的‘义肢’,离开鬼界,缺了阴气供养,很快就会溃烂腐朽。所以我猜最多一年,就算他准备的不齐全,也会有新的动静。”
  楚晚宁没有作声。他做事或是思考,素来慎之又慎。对于这种说不准的事情,他不会像墨燃这样大胆假设。但是听一听墨燃的假设,却也是无妨的。
  “那只手呢?”楚晚宁问,“最后接南宫絮走的那只手,你有什么猜想?”
  “……”墨燃摇了摇头,“第一禁术,我知道的太少了,不好说,不知道。”
  这句话却不是真的,虽然墨燃不想再对楚晚宁说谎,但有些事情,他实在无法和楚晚宁明言。
  他不敢说。
  真的,他从记事起,有过的安稳日子就少的可怜,两辈子加在一起,恐怕都不会超过一年。一个颠沛流离了几十年的人,忽然让他坐下来,给了他一壶热茶,一捧篝火,他怎么舍得再起身离开,怎么舍得亲手打碎这一场好梦。所以他只能说,不知道。但心里却躁动不安,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只手的主人,不会那么简单。否则前世的徐霜林为什么没有这么快做出搜集五大灵体,肆意屠戮的事情来?如果不是有重生回来的人授意他,蛊惑他,按正常的事情发展,徐霜林在这个时候应当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复活罗枫华……
  更何况,当年金成池,徐霜林操控的白子曾经对楚晚宁说过:“你若以为世上通晓三大禁术的人只有我一个,那么你恐怕是活不了太久了。”
  墨燃觉得徐霜林一定清楚,有些原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但同时他又觉得,徐霜林虽知有重生者,却不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不然在儒风门大打出手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直接揭穿自己的老底?他那个记忆卷轴,只要取得一些墨燃的记忆,往劫火中这么一放,饶是楚晚宁待自己再好,恐怕也不会再要这个徒弟。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墨微雨会永无翻身之日。
  徐霜林为什么不这么做?
  两种可能:
  第一,他出于某种原因,不能够这么做。
  第二,则是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牌。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墨燃此刻都很被动,他手上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如果对方小心谨慎,不再暴露出蛛丝马迹,那他恐怕只能站在明处等着,等那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随时刺向他的后背。
  墨燃抿起嘴唇,浓深的睫毛垂落,轻轻颤动着。
  管不了那么多了,上辈子他活在仇恨之中,自私自利,做尽了疯狂事。这辈子,无论结局如何,他都想尽力地去过好每一天,尽力地,去弥补那些亏欠的人,尽力地保护好师尊、师昧、薛蒙,保护好死生之巅。尽力地,去留住这曾经求而不得的片刻暖意。
  正兀自出神,忽有渔民匆匆忙忙跑来,对墨燃他们喊道:“不好了,两位仙君,出事了!”
  墨燃一惊,手臂在地上一撑,立刻跃起来,问道:“怎么了?”
  “岛上的大户主前些日子出海,今晨刚刚回来,她、她听村长说了事情经过,对村长的处置很不满意,大发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让那些老人孩子住在空出来的屋子里。这会儿她已经把所有人都赶出来啦,你们带来的那些人,都,都在外头站着呢。”
  渔民心肠好,说着说着眼眶就有些湿润了。
  “真可怜,这大冷天的,连件衣服被子都不愿意给……大户主还说……”
  楚晚宁也站了起来,脸色阴郁:“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方才这些临沂来的人,吃了飞花岛的干粮,喝了飞花岛的水,要……要跟他们清算钱两,如果没付清,就……就抓起来,统统当奴隶……留在岛上使唤……”
  他话还没说完,楚晚宁已是盛怒,月白色华袍翻飞,朝着岛心村寨疾行而去。


【第174章】 师尊的锦囊

  飞花岛虽然贫穷, 但大户主显然生财有道,过得十分富庶。
  她穿着蝙蝠纹洒金绸缎褙子,罩着件一看就是昆仑踏雪宫产的极品雪纱外衣, 黑白半掺的长发绾得极为光滑严实, 上头簪满点翠珠花,眉毛用上等螺子黛描浓, 敷粉抹脂,唇点绛红。脖子上勒着一圈质地温润的珍珠链子, 耳朵挂着两枚金光璀璨的耳坠, 镶嵌着鸽子蛋大的红宝石, 沉甸甸地扯着她那俩耳瓣。
  她是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了,芳华早已不在,身材略显臃肿, 脸庞上皱纹横生,若是存心打扮一番还好,但她显然认为往身上穿戴越多华贵的东西,就越能显得自己格外貌美, 所以反倒陷在这一堆闪闪发光的珠翠里,像一只披红戴绿的老鳖。
  老鳖坐拥着整个飞花岛一半的地皮,她说话, 村长都不敢吭声。
  此时此刻,艳阳升起,这只红花配绿叶的老鳖施施然来到广场,坐在早已为她备下的红酸枝蝠鹿太师椅中, 打量着临沂来的那些流民。
  “怎么就给收下了?”她翻起沉重油腻的眼皮,不阴不阳地瞅了村长一眼,“银两都没付,给他们屋子住做什么?饭呢,吃了多少?”
  “没吃多少……都是村里人自己家剩下,吃不下了的。”村长咕哝道。
  老鳖娇滴滴地哼了一声,说道:“那也得付钱呀。这大米麦子,不都是从我孙三娘的土地上种出来的?今年收成不好,我还开仓赈济了岛上每户十斤大麦粉,一壶油呢。给你们吃倒是无所谓,都是自己人,但你们拿三娘我的粮食来救济临沂的流民,恐怕不太好吧?”
  “三娘子说的是。”村长赔笑道,“但是你看,这些小丫头老头子的,大冷天的多可怜,你是菩萨心肠,要不就算了吧。”
  老鳖小眼一瞪:“怎么能算了呢?钱啊,都是钱呢。”
  村长:“……”
  “每家拿出多少东西给他们吃了?”老鳖问,“方才让你们去记账,记了吗?”
  村长没辙,只得道:“记了,理出来了。”说着把一本小册子递到老鳖孙三娘手里,孙三娘哗啦一抬手,仅右手一个腕子上就五彩斑斓地戴了九个手镯钏子,金的银的玉的各色宝石的,差不多遮了她半条小臂。
  “嗯。”她懒洋洋地看完了,把账本一盒,掐指一算,说道,“你们这些人属猪啊,真能吃,才这么一会儿,居然啃了岛上的二十六个馒头,咱们的馒头大个儿实在,收你们九十银不过分。另外喝了半缸子淡水,那可都是我从临沂运回来的,临沂卖我三金一缸,我总得算上路费折损,卖回给你们四金一缸,半缸就是二金,一共二金九十银。对了,张姐。”
  被点到名字的面善女人一抖,忙抬头:“啊,三娘子。”
  孙三娘笑道:“你家馒头做的最好吃,和面的时候,里头都搁着猪板油的,也得算账。”
  “这……蒸十个馒头也才豌豆大的一粒猪油,这怎么算进去?”
  “怎么不好算呀,十个馒头豌豆大的一粒猪油,折算下来,我收一个铜板,总不过分。”
  “……”
  “这样算起来就是二金九十银一铜了。”孙三娘说,“另外,你们在我地皮上的屋子里睡觉,屋子虽然不是我的,但地皮是我的,你们一共睡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的费用是每人七十铜。”
  她说着,扭头问身边的管事儿:“他们一共几个人?”
  “回三娘,一共四十九个。”
  “不对啊,之前不是说五十一个吗?还有两个呢?”
  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个阴沉的声音说道:“在这里。”
  楚晚宁虽未着白衫,而是偏深的月白衣袍,但依旧气华神流,有霜雪之息,一双微微往上飞扬的眸子里,瞳仁清澈,却冰冷倨傲,犹如出鞘的锋利刺刀。
  孙三娘是寻常人,但见到修士,却并不畏惧。
  她做了大半辈子营生,尽管吹毛求疵锱铢必较,却不犯事儿,溜着边儿恶心人。因此她不紧不慢道:“原来是位仙君,难怪不用得睡觉。这些人都是你救来的吧?来的正好,麻利点儿,给钱。”
  村长低声道:“三娘,这二位不是儒风门的,是死生之巅的仙君,你不用这么……”
  “我管是哪个门派,我认钱不认人。”
  楚晚宁瞥了一眼蜷缩在一起,冷的瑟瑟发抖的那些流民,一抬手,落下一道金红色结界,用以给他们驱散寒意,而后转头:“你要多少?”
  “两金,九十三银,四百三十铜。”
  孙三娘虽然恶心,但此时他们也无别处可去,楚晚宁知道自己若是得罪了她,就是连累自己带来的一群人,因此虽面色极差,还是自乾坤囊里取出钱袋,丢给她。
  “里面大约有八十金。”他的钱大部分都搁在薛正雍那里,如今身上的余财还真的不多,“我们要住七日左右,你点点,看看够不够。”
  “不够。”
  孙三娘哪里会自己亲自动手,把钱袋径自交给手下,让手下在旁边清点。
  “八十金最多只够你们住三天,且还没有算饭钱。”
  “你——!”
  “仙君要是不服气,我可以和你细细算这笔账。生意人明算钱,每笔我都能跟你讲出个由头来。”
  这时候墨燃也赶来了,他身上带着的钱两也不多,和楚晚宁加在一起,勉强够五十二个人四天的吃住。
  孙三娘收了细软,咧着鲜红的嘴唇笑道:“留你们四日,四日之后,若是没钱,我可不会管劫火熄了没熄,你们都得马上走人。”
  为了节省用度,这天晚上,楚晚宁没有吃饭,他将传音海棠抛入江海之中,尝试着与薛正雍取得联系,而后反回到自己暂居的小屋里。
  这屋子比在玉凉村农忙时住的更简陋,由于岛上空房不多,大家都需要挤一挤,楚晚宁不习惯和陌生人共处一室,便只能和墨燃睡一起。
  这会儿陋室内的灯亮着,墨燃人却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楚晚宁脱了外袍,那袍衫虽然制式华贵,但料子却不比他往日穿的白衣要好,上头沾着劫火焚出的灰烬,还有血渍。他倒了一木桶热水,正准备着手清洗,门开了。
  楚晚宁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墨燃进了屋子,他带回来一个竹编饭盒,外头风有些大,天又很冷,他便把饭盒揣在怀里,抬起眼眸,鼻尖冻得红红的,笑道:“去三娘府上要饭了。”
  楚晚宁一愣:“你去要饭?”
  “开玩笑的。”墨燃道,“我带了些吃的回来。”
  “什么吃的?”
  “馒头。”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碗鱼汤,一碗红烧肉,可惜没有甜点。那个孙三娘盯得太严实,村子里的人都怕她,没人敢再给我东西,我就去她府上找她,拿一把随身带的银造匕首跟她换的。”
  楚晚宁皱眉道:“她也太黑心了,你那把银匕首我知道,上头还嵌着灵石,怎么就换了这么点东西?”
  “不止这么一点,我跟她讲价,换了五十二份,每个人都有,瞧着厨房送出去的。”墨燃笑着说,“所以师尊你不用担心别人,乖乖地把这些都吃了吧。”
  楚晚宁是真有些饿着了,坐到桌边,先喝了好几口热鱼汤,然后拿起馒头,就着红烧肉啃了起来。孙三娘吝啬,给的肉不多,且大部分都很肥腻,楚晚宁不爱吃,但蘸着肉汤嚼馒头,味道却也不错,他啃了一个,又去啃第二个。
  墨燃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水桶,问道:“师尊要去洗衣服?”
  “嗯。”
  “外袍而已,我帮师尊洗了吧。”
  “不用,我自己去。”
  墨燃道:“没事的,我是正好也要去洗,顺带而已。”
  他说着就去床铺上拿起自己先前丢着的几件换下来的衣物,而后拎着木桶走了出去。
  院内月色正明,墨燃仰头看了一眼,心道不知薛蒙和伯父他们怎么样了,叶忘昔和南宫驷如今又去了哪里。再看大海那边的劫火,依然滚滚如血潮,日夜不息,烧的焦烟冲天。
  宋秋桐,还有……那个人。那个前世他恨之入骨,为之屠尽整个儒风门的人。恐怕都已葬身火海了吧。
  墨燃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他放下木桶,兑了些水缸内的凉水,卷起衣袖开始洗衣服。
  楚晚宁这家伙,做机甲也好,写卷轴也好,都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可一旦让他做一些洗衣做饭的事情,就总是一团糟。
  比如墨燃在完全把衣衫浸入水里前,会习惯性地先把乾坤袋,暗袋查看一遍,以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进水,但楚晚宁却经常不记得要做这一步。
  “……”
  面对从楚晚宁衣袍里摸出来的一堆零碎玩意儿,墨燃陷入了沉默。
  这都是些什么?
  海棠手帕。
  还好,还算正常。
  各种丹药。
  也没什么毛病。
  一把糖……
  墨燃有些无语,仔细看了看,好像还是自己在玉凉村的时候买给他的牛乳糖。
  还没吃完吗?
  再往下翻,墨燃吓了一跳。
  ……引爆符?
  墨燃脸都青了,举着那张浸了一半水,湿哒哒的符纸,几乎是悚然。
  楚晚宁这人的心有多宽?能把引爆符不加任何禁锢地就这样直接揣在身上?虽说点燃自爆的可能甚微,但这也太危险了些,闹着玩儿吗?
  墨燃皱着眉头,忙把他的衣服再仔仔细细从头查了一遍,把那些引爆符、冰冻符、镇魂符统统都清了出来,发现居然那个画着小龙的升龙符也被楚晚宁粗心大意地落在了里面。
  要是看都不看,这些符纸都得泡汤,很大一部分就都没有用了,楚晚宁也真是……
  墨燃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以后师尊的衣裳,绝不能让他自己来洗。
  正想着,忽然一个小小的,藕白色的东西从暗袋里滑落了出来。墨燃浑不在意,以为又是什么法咒灵符之类的,随手拿起,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怔住了。
  那是一只陈旧的锦囊,绣着合欢花,瓣叶都已失色,不复初时鲜艳。
  有些疑惑,又有些茫然,他隐约觉得这个东西很熟悉,一定在哪里见到过,但是时日隔得太久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
  墨燃摩挲着这只小锦囊,漆黑的眉宇紧锁着,眼里闪着明暗不定的光影。往事一桩一件飞速流过去,他在湍急的岁月中试图寻到这一朵合欢盛开的源泉。
  轻盈微凉的布料,年久淡去的颜色。他拿在手里细看,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担心里头又装着什么类似于“引爆符”的危险物件,于是将它打开一道口子,看了一眼。
  “……”
  是一缕头发。
  不对,再仔细一看,其实是两缕。 
  系在一起,绕在一起,天罗地网,严丝合缝。在匆匆忙忙过去的时光里,它们一直缠绕着,陪伴着彼此,乍一瞧,还以为是一束,其实这两缕墨色,早已难舍难分。
  “头发?”
  墨燃怔忡地,眼前闪过一点灵明。
  他喃喃道:“锦囊……合欢锦囊……”
  忽然,他想起一件往事。紧接着那件事情就像火焰一般在心口炸开,烧的胸腔一片火烫。他眼睛都瞬间因为惊愕而睁大。
  鬼司仪。
  他想起来了。
  金童玉女彩蝶镇合卺交杯共结连理断发为誓结发为盟——他想起来了……
  从此孤魂两相伴,碧落黄泉不分离。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彩蝶镇鬼司仪跟前,他与楚晚宁冥婚成亲时,金童玉女替他们剪下的两缕头发,收在了合欢锦囊里,交到了楚晚宁手中。就是这个锦囊。
  “怎么会。”
  墨燃脑中嗡嗡作响,血流涌动,须臾间便懵了。
  “怎么可能……”
  他紧攥着这锦囊,手都在微微地发抖,眼睛里头跃动着憧憧光亮,闪着惊异、骇然、不可置信、茫然无措、狂喜乃至悲伤。
  师尊……楚晚宁……
  他、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留着这个?


【第175章】 师尊,你是不是喜欢我?

  楚晚宁吃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 身后的门开了,墨燃捧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把那些东西都搁在了床上。
  “师尊, 你外袍里有些没拿出来的符纸零碎, 我都给你放在这里了。”
  他说完,就低着头又走了出去。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直接拿着锦囊去问楚晚宁, 总觉得无论对方回些什么,气氛都会异常尴尬。更何况楚晚宁的脸皮那么薄, 自己的嘴又笨, 万一哪句话说错了, 让他不高兴了,那该如何是好。
  墨燃抿了抿嘴唇,黑眼睛里头闪着灼灼光芒, 有些意乱,又很茫然。
  他忽然生出一丝令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念头——
  难道,楚晚宁……竟是喜欢着他的吗?
  墨燃被自己这大胆的妄念惊着了,忙摇了摇头, 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如果这只锦囊属于一个墨燃毫不在乎的人, 比如某个女修,那墨燃瞧见了,定然心知肚明,瞬间就能确定对方怀着的心意。
  ——如果不喜欢, 谁会揣着与另一个人的结发锦囊,一揣就是那么多年?
  事情原本是那么简单。
  可是一碰上楚晚宁,墨燃就乱了。人都是这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容易胡思乱想,变得很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对方一个眼神,都能抓心挠肝地纠结半天,对方沉默不语,都能从那寂静中,掘地三尺,小心翼翼地掘出停顿后头藏着的含义。
  这样一来,哪怕再简单的事情,他会反复琢磨,细嚼慢咽,品出很多七拐八弯的滋味来。
  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是不是自己误会了?
  是不是楚晚宁忘记丢掉了?
  这种用脚趾头想都能给出否认的问题,他竟能忧心忡忡想个半天。他一边怔忡地出神,一边心不在焉地搓洗着桶里的衣物。水越洗越冷,心却越来越烫。
  墨燃忍不住抬头,朝屋子那边张望,糊着窗户纸的回字形旧木窗子里,透出熟金色的烛光,烛火摇曳,一暗一明,连带着墨燃胸腔里的那一株幼嫩新芽也柔软地战栗,拂动。
  如果楚晚宁真的喜欢他……
  明明曾经是那样皮糙肉厚的踏仙帝君,却只将这句话想了一半,脸就已红了。
  墨燃觉得有点热,也有点渴。
  那是水解不掉的渴,能抚平降去他燥热的,只有屋子里的那个人。只有那个人口中的甘甜,才能让他得到莫大的抚慰,得到片刻安宁。只有那个人,那个他发了誓要珍惜,要守护,要敬重的男人。
  在想到“要敬重”的时候,墨燃炽烈的胸膛里仿佛被泼了一杯水。以往他控制不住自己,对楚晚宁萌生出强烈的渴望时,他都会这般警醒自己,指责自己。
  但是今晚不一样。今晚的那只锦囊,像是给他心中的灼热,生生添了一把浸满松油的枯柴,助长了他的野心。
  要敬重。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可是杯水车薪,往日总能浇灭的念头,此刻却咄咄逼人地烧上来,把浇来的冷水瞬间蒸腾成丝丝蒸汽,熏得眼中一片恍惚。于是墨燃震惊地发现,“要敬重”这个法咒,对自己,终于彻底地、完全地——
  失效了。
  屋子里,楚晚宁最后一个馒头下肚,想擦一擦手指,于是走到床边,从那堆杂物里拿出海棠手帕。
  他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记性真是不好,洗衣服之前也不知道先把里头的东西都取出来,倒让墨燃看了笑话,也不知道他……
  “嗯?”
  还未想完,忽然在一堆符纸的遮掩下,看到根纤细红绳。
  楚晚宁心中咯噔,伸手想要去把红绳牵出来看看,但手指顿在空中,竟是不敢往前,犹豫片刻,他收了手,探入衣襟,去摸自己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一摸之下,倏忽色变。
  他的合欢花锦囊,真的不在身上!
  楚晚宁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僵了半晌,想起来了——那只鬼司仪处得来的锦囊,他平日里一直收在内襟,但薛正雍定的这件礼袍内衫的暗袋做的微微倾斜,锦囊柔滑,他怕一不小心就会弄掉,所以就收在了外衣的袋子里。
  再仔细端详那一堆杂物,他更是如遭雷殛,动弹不得。
  糖果之类的细小东西,都被摆在了最上头,下面是符纸,唯有那一根红线,欲盖弥彰地藏在最底下,藏它的人好像涨红着脸,连连摆手在说:“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
  半晌之后,楚晚宁屏着呼吸,怀着一线奢望,握住那根红线线头,将它从凌乱的符纸中抽出来。
  ……果然。
  锦囊的红线动过了,和他习惯系的方式完全不同。
  饶是他再镇定,白皙的脸颊还是迅速涨红,耳根更是红的像要滴出血来。他把红线栓着的锦囊打开,里面那两段纠缠了多年的墨黑发缕,就像在他隐秘盘绕了多年的心思,就这样无遮无掩,落在了暖黄色的烛光里,绕指柔间。
  墨燃看了他的锦囊!看完之后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锦囊埋在了杂物的最下面!
  这个认知让楚晚宁的脑袋轰的一声,血流汹涌,内心再是无法平静,整张脸和烧红了的炭火一般烫热。
  该怎么办?墨燃是不是已经明白了自己深藏的心事?
  ……完了。
  墨燃喜欢的人是师明净,若是知道自己对他竟有情意,肯定会吓到他,他们两人之间如今温和柔软的关系,会不会就此土崩瓦解——楚晚宁脑海中一片马乱兵慌,手中紧紧攥着锦囊,半天才稍微冷静。
  他希望墨燃不知道。
  赌上他多年来清心寡欲的好声名,他希望墨燃什么都没有发觉——按说漫长的暗恋若有朝一日能被心爱的人知晓,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是一种解脱。但对于楚晚宁而言或许并非如此。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在墨燃师昧那种芳华吐露,意气风发的年岁,楚晚宁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他没有想过如今三十多了,还能有机会与挚爱常相伴。心迹表露无疑是一段恋情的初始,但也未尝不会以失败告终,铩羽而归。
  楚晚宁把锦囊重新收好,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终停在蒙尘的铜镜前。
  他抬起眼皮,往里面看了一眼,那镜子许久没用了,上头布着一层厚灰,只能照一个大概的影子。于是他抬起手来,将镜面擦拭,尘埃里露出一张并不那么完美的脸。
  铜镜上有一道划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眼角。楚晚宁眨眨眼睛,看着自己。
  “好丑。”
  他对着镜中人,忽然很是气恼,也很是沮丧。
  “我怎么能……长成这样?”
  他知道墨燃喜欢温柔的,好看的,纤细漂亮的年轻男子。而自己,一项都没有做到。
  他虽然没有皱纹,但岁月在一个人身上流落的沉重,却是无法掩藏的,楚晚宁本就少年老成,如今再没有一星半点的热气,又怎么好意思和年轻人谈情论爱,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徒弟。若是传出去,别说自己,便是墨燃,便是死生之巅,都是脸上无光的。
  更何况自己一睡五年,师明净出落得愈发盘靓条顺,风华绝代,不笑的时候眼睛里都像落满了灼灼夭桃,再看一看镜中的那个人——
  眉眼间,只有不讨喜的戾气和傲气。
  两者一比,高下立见,傻子才会选择自己。
  楚晚宁打量着昏黄铜镜,他心想,如果时光倒推十年,让镜子里这个丑家伙在二十余岁的时候对一个人萌生爱意,或许他还会凭着一腔热血,冒冒失失地去告白,哪怕碰的头破血流也没有关系。
  但他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他已青春不在,只剩下了狼狈、警惕、刻薄、还有一张小孩子看了都会吓哭的凶恶脸庞。
  墨燃风华正茂,师昧倾国倾城。而他不过是个不再年轻的丑家伙,他什么都不敢要,只想躲起来。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这样下去,两情相悦想都不敢想,能容许他一厢情愿,容许他暗恋一个人,容许他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师尊之名,对那个人好。他就觉得够了。挺满足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楚晚宁没有回头,从铜镜里看着墨燃拎着木桶,走进屋来。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铜镜仍有些模糊,楚晚宁只能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却瞧不清那个身影究竟是什么表情,眼里又流淌着怎样的色彩波光。
  纵使对自己重复了百遍要镇定,楚晚宁的心跳没来由得很快,他不想让墨燃瞧出自己的尴尬,于是拆开高马尾,将发带咬在唇齿之间,低下头来,佯作是在镜子前重新绑缚头发。
  他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咬着发带,就有了不用开口和对方打招呼的理由,那就——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耳背,楚晚宁的身子猛地一颤,压抑着,却依旧压抑不住,微微发着抖。
  他本就不常与人肢体接触,很不习惯,更何况碰到他耳坠的人还是墨燃,粗砾宽大的手掌与耳朵细嫩的皮肤厮磨,仅是一瞬,腰背便都是麻的。
  楚晚宁依旧垂着眼眸,他怀疑自己此时抬头,哪怕光线幽暗,哪怕铜镜昏沉,身后的人都能看出他红的不正常的脸。
  他只咬着发带,竭力镇定,说:“你洗好了?”
  “嗯。”
  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哑。
  楚晚宁感觉他靠过来,离得那么近。身上有着寒夜里带来的凉气,但遮不住男性雄浑炽热的气息,这气息使得他晕眩,思潮模糊缓慢,转不过弯来。
  墨燃一边替他拢着旁边滑下来的碎发,欲语还休:“师尊,我刚刚……”
  “……”
  他要说什么?
  楚晚宁咬着发带,垂着眼帘,心跳失速。
  似乎要问的东西太难以启齿了,墨燃顿了顿,终究转了话锋:“算了,没什么。这么晚了,还扎头发?”
  楚晚宁不答,只觉得身后那具身体,贴的实在太近。好热。
  “是要出门吗?”
  楚晚宁道:“没,就出去洗个碗。”
  “我帮你。”
  楚晚宁道:“我有手有脚。”
  墨燃在他身后笑了一下,似乎也是没话找话的尴尬而笑:“有手有脚不错,但是师尊也笨手笨脚啊,怕是会磕到。”
  楚晚宁:“……”
  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墨燃敛去笑容,认真道:“外头水凉,你记得兑点热的端出去。”
  楚晚宁应了一声,有点像“嗯”,又有点像“哼”,含混不清的鼻音,但是很好听,落在墨燃耳中,催的他胸前里那株嫩芽黄蕊愈发张牙舞爪。他的喉结微微攒动,目光幽暗,落在楚晚宁低头时,从衣缘里露出的一段苍白脖颈。
  他觉得更是烦渴,下意识地吞咽,却又尽量地将声音放得极轻,不想被楚晚宁听到。
  墨燃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这镜子好糊。”
  “太久不用了。”
  “师尊瞧不清吧,发带给我,我替你梳头。”
  楚晚宁咬着雪青色的绸带,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墨燃就把那发带握在了手里,既然这样,自己总不好再咬着,只得悻悻地松了口,由着墨燃帮自己扎马尾,一边还故作张致地冷哼着:“你会不会扎?扎的不好还不是要我自己重来。”
  “师尊你忘了?在桃花源,都是我给你扎的发辫。”
  楚晚宁蓦地无言,夏司逆是他丢人的过往,他才不想再提,便闭着眼睛,蹙着眉,由着墨燃帮他梳绑。
  只是墨燃的手掌总是若有若无擦到他的耳廓,他觉得很难受,头皮发麻,喉间微渴,于是眉头蹙得更紧。
  “怎么还没好?”
  墨燃就低沉地笑:“你啊,总是那么急。别急,就快了。”
  他的声音好像比方才更近了些,就贴在耳背,楚晚宁垂在袖间的手不由地攥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墨燃的呼吸仿佛有些沉重,野兽扑食前的蓄势待发的那种沉重,这让他生出一种被盯伺的刺痛感,他甚至觉得身后会有虎狼扑杀而来,将他摁在铜镜前,贪恋饥渴地咬碎他的喉管,吮吸他血管里汩汩的鲜血。
  人的感知,有时是准的惊人的,只是楚晚宁感觉到了,却因自卑,并不敢相信而已。
  他哪里清楚,如果自己此时抬头,会瞧见的就是镜子里墨燃灼亮与幽暗并生的双眸,欲望和理智在其中交锋,花火四溅,硝烟横生。
  墨燃握着那滑腻的丝绸发带,清明的自己在掌握着身子,规规矩矩地帮楚晚宁束发,而另一半暗黑的魂灵,则无不焦躁地想——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绑发带?可这发带分明绑错了地方!
  他觉得自己合该把楚晚宁粗暴地摁在陈旧荒废的妆台前,用发带勒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绕到前面掐住他的下巴,如饥似渴地亲吻他,密密实实地压着他,去汲取他口中的甘甜,去吮吸他柔软的舌尖。他分明应该激烈地磨蹭着楚晚宁的耳侧,舔舐耳后那一滴细痣,应该浓重地喘息着,贴在楚晚宁耳廓边,压低声音问他——
  “楚晚宁,我的好师尊。你为什么要藏着那一只锦囊?”
  “晚宁……晚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渴望的心都像要撕裂开了,血都烫了,眼都是热的,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