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魂魄与檀香(十一)
陶荧的怨灵形如一团黑色的火,勉强凝成个长着四肢的人形,这玩意没有眼睛,但如果盯着眼睛对应位置看,依然能感受到它怨毒的凝视。
现在它静静地望着妙妙,不声不响,转身走入林中,落叶发出嚓嚓的轻响。
它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这意思格外明显,摆明了是要引她过去。
她傻了才会跟着走。
她想到的,原身自然也想到了。书里的这个夜晚,凌虞清醒地直面了陶荧的陷阱,她心知自己离了主角团就不能自保,一路谨慎小心,到了此刻,自然不会犯傻中计。
但凌虞作为本文的捅刀小能手,怎么可能放过兴风作浪的好机会?她转念一想,计上心头,悄悄弄醒了慕瑶,哭哭啼啼地指了黑影的去处。
慕瑶心思单纯,一心想要捉住怨灵,听闻此言,自然急追而去。
这一追就坏了,女主角一脚踩进反派的陷阱,遇到了天大的劫数。
等柳拂衣醒来,找不着慕瑶,凌虞和帝姬结成了情敌联盟,装傻充愣,硬是不肯说慕瑶的去向,活生生耽误了救援的黄金时间。
等到柳拂衣和慕声千难万险地找到人,联手将慕瑶救下,她差一点就吃了大亏,身心创伤不可估量。
秋后算账,柳拂衣为人宽容善良,遇事不会往坏里想。可慕声是谁,对于始作俑者和她们的小小心思一清二楚,这个仇,他死死记住了,往后成了婚,一笔一笔都还在她身上。
凌妙妙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任务一的四分之二进度的任务。她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么快又到了使坏,不作死的时候。
她暗自低头,月光照在她郁结的脸上,给眉毛镀了一层银:“系统,慕声的好感度多少了?”
“系统提示:角色慕声平均好感度56,提示完毕。”
平均?凌妙妙愕然,作为数学系学生,对题干的字眼敏感得不得了,好感度这玩意……又不是什么气温降水工资收益,怎么偏偏这次成了平均值?
“系统提示:角色慕声好感度正处于剧烈波动状态,系统提供今日平均值,便于挑战者参考。”
“……”凌妙妙不能理解。
“给我一个最高值?”
“系统提示:94。”
她的心猛跳一下。
“最……最低值呢?”
“系统提示:0。”
她的心又猛跳一下,有种坐过山车的眩晕感,满眼都是星星:怎么回事,忽而爱她入骨,忽而恨她欲死,黑莲花这是发疯了吗?
她扭头一望,帝姬搂着柳拂衣,垂着脑袋打盹,旁边不远处躺着睡容平静的慕瑶,这个夜晚安静得只能听见火堆发出的哔啪声,她四处寻觅,没看见慕声的身影。
目光再转,看到了地上一串不太明显的脚印,通往密林深处。
大半夜的,他离群索居,一个人跑那儿干什么?
算了算了,正事重要。
她站起身来,慢慢靠近了慕瑶,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少女的睡姿非常端庄,无论是躺在皇宫里的豪华大床,还是睡在这硬邦邦布满落叶的地上,她都保持着直挺挺的姿态,两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似睡美人每次出场时那样优雅。
凌妙妙自惭形秽。
月光是天然滤镜,慕瑶的睫毛很长,面容白皙,嘴唇的弧度也那么性感……凌妙妙欣赏着她唯美的睡颜,心里暗暗想,真不愧是女主设定……
睡美人猛地睁开眼睛,发亮的一双黑眸直直望着她,眼角那颗泪痣冷冷清清。
“哇!”凌妙妙猝不及防,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寒鸦飞起,一旁的端阳帝姬也猛地惊醒,一脸呆滞地望着她们。
慕瑶看清眼前的人,眸中浓重的戒备这才放松下来,她叹口气,坐了起来,客气道:“凌小姐?”
端阳帝姬搂紧了怀里的大型人偶柳拂衣,一脸警惕地暗中观察。
妙妙笑得一脸尴尬:“慕姐姐,你叫我妙妙就可以。”
慕瑶看她一眼。
从前凌妙妙不分时段缠着柳拂衣,即使她劝告自己这是少女无邪,也实在无法同她亲近,现在来了个更加霸道、更加娇纵的端阳帝姬,眼前这位柔弱的官家小姐,似乎一下子变得亲切了许多。
于是她应声开口:“妙妙,出什么事了?”
妙妙面对她质询的眼神,心里明白,系统有心拉快进度,专治她这样瞻前顾后的拖延症。
开弓没有回头箭,凌妙妙深吸一口气,带着刚刚被慕瑶吓白了的脸,口齿清晰地指向了林中:“刚才我看见那个黑影,从那边过去了。”
慕瑶神情一凛:“刺伤拂衣的那个黑影?”
昨日他们刚从旧寺出来,形容狼狈,精疲力竭,才会给那邪物可乘之机,以至于伤了柳拂衣。她慕瑶虽然是个女孩,可是毕竟是慕家家主、声名在外的捉妖人,有自己的傲气和脾性,伤她所爱,定然要讨一个公道。
见妙妙点头,她不再多问,毫不犹豫地立即站起身:“我去会它一会。”
“哎!慕姐姐!”衣袖猛地被拉住,低头,是凌妙妙惶恐的一双眼睛,“那个黑影边走边回头,想必是刻意引我们过去,一定是个陷阱……”
“……”慕瑶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妙妙也在侧耳等着系统提醒或是警告,心怦怦直跳。
很好,没有。
她告诉了慕瑶这个消息,就算完成了任务。只要她劝住慕瑶不要以身犯险,改变故事的结局,也就不至于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你放心。”慕瑶不大会安慰人,有些生硬地对她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你在这里等着就好,我有办法。”
说完,抽掉袖子便走。她心里很急,那怨灵已离开有一段时间,趁它没跑远,应速战速决才是。
凌妙妙心里比她更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慕瑶的腿,声音堪称凄厉:“不要啊!慕姐姐!你……你再考虑考虑!”
端阳帝姬眉毛一跳,被她这种异常的行为吓傻了,死死地瞪着妙妙的脸。
慕瑶一低头,眼前的少女满脸惊恐,对着她拼命摇头:“慕姐姐你别走,别走啊!”下一秒,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我……我真的害怕……”说着,似乎还觉得不够,伸手一指旁边的端阳帝姬,惊得她脖子一缩,“殿下也害怕的,是不是啊殿下?”
慕瑶再不听她的,总该卖尊贵的帝姬几分面子吧。
端阳帝姬满脸警惕地抱紧了柳拂衣,鄙夷地看了看拼命朝她眨眼睛的凌妙妙,下巴一扬,没好气地答道:“你自己没骨气害怕,别拉上我。本宫才不害怕。”
她斜眼看着慕瑶,偏偏看到一张月光下清冷美丽的脸,越发使她心气不顺。
她巴不得她早点离开,好让她和柳拂衣单独相处,出言讥讽道:“慕方士要去便从速,哭哭啼啼的,在这儿演什么双簧。”
话中轻蔑之意诛心,慕瑶被她这样一激,当下变了脸色,一张符纸重重拍在了凌妙妙背上。
她抽脚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话:“妙妙别怕,在此地等我回来便是。”
凌妙妙仍然保持着抱腿的姿势,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慕瑶一袭白衣进了密林。心里冰凉一片,恨不得将端阳帝姬蒙头暴打一顿。
命运就是这么残忍,打她之前,还须得靠她。
“殿下?殿下?”她只剩眼珠子骨碌碌能转,急切地地唤。
端阳被她扰得不耐烦:“干嘛?”
妙妙急得跳脚:“你快帮我将背上的符纸撕了,拜托你了!”
端阳帝姬瞧见她灰头土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俊不禁,越发心情愉悦,干脆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帝姬?端阳帝姬?李凇敏?”凌妙妙咬牙切齿,见她毫无反应,又只好软着央求,“我一直跪着,膝盖好痛,殿下,你帮帮我好不好?”
哼,好没骨气。端阳白眼一翻:“本宫偏不帮你,你就跪在那里好好赏月吧。”
“……”凌妙妙没声了。
端阳本以为她认命不喊了,刚送了一口气,下一秒,就听见一把又甜又亮的嗓门,嘹亮地响起来,惊起栖鸟无数:“柳大哥快醒醒!杀人了!着火了!柳大哥啊!”
“嘎嘎”的鸟鸣伴随着林木哗哗响动,那声音浑搅动风云,足以深入睡梦。
怀里的柳拂衣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她心中一阵慌乱,将柳拂衣轻轻放下,几步跑过来捂住了凌妙妙的嘴。
“柳大哥!柳大……唔唔……”
“别喊了!”端阳真的急了,死死捂住她的嘴,柳眉倒竖。
凌妙妙拼命挣扎:“那……唔……殿下帮我……唔……掉符咒……”
端阳唇角一勾,眼珠黑亮,倒映着月色:“哼,本宫凭什么答应你。”
妙妙挣扎得更加厉害,二人摇晃不止,“当啷”一声,端阳怀里掉出来一把小小的匕首,月光下闪动着寒光。
这匕首柄部镶满珠宝,光辉璀璨,还是柳拂衣在旧寺中救她的时候,塞进她手里,交代她寻求自保用的。
她一看那匕首,心里便涌上无限柔情和勇气,立即捡起来握在手里,刀刃向上竖起,故意恐吓道:“安静些,否则本宫即刻扎你一刀。”
凌妙妙不挣扎了,怔怔地看着刀尖,又抬眸安静地望了她一眼,眼里是晶亮亮的月色。
端阳帝姬见恐吓起了效果,得意地勾起唇角,还未来得及反应,黑影一晃,眼前的少女宛如一尊雕塑直挺挺地倾倒下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
“唔!”慌乱中一声压抑的痛呼。
一股热流满上手臂,端阳许久才从眼冒金星中反应过来,心里惊恐万分:刀……刀还没收?
凌妙妙额头上布满冷汗,心道,头悬梁锥刺股真当勇士也,一般人受不了。
温热的血液涌流出的瞬间,身上的桎梏猛地一松,她撑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右腿上扎着一只匕首,血迅速染红了裙摆。
端阳帝姬瘫坐在原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怪物:“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妙妙冲她嫣然一笑,笑得心满意足,笑得她毛骨悚然,随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转身一瘸一拐走进了密林。
方才千钧一发,走投无路,史上最弱穿书任务人,不得已开了口:“系统,求助,这个破烂符纸怎么解?”
“系统提示:法术求助一个月只有一次使用机会,任务人是否确定使用?”
咬牙暗骂一声周扒皮:“用。”
“系统提示:定身符,简易符咒之一,可冻结行为人活动长达一个时辰,但若行为人有鲜血流出,定身符当即失效。”
系统很贴心地补充一句,活像是诱导:“系统会帮您自动开启疼痛减轻安全模式。”
“行!”
【第48章】 魂魄与檀香(十二)
凌妙妙走得很慢,一走一拐。腿上的伤口虽然不太痛,但右脚一落地便自己瘸一下,提醒她现在是个伤员。
不能加快脚程,急得她出了一背的汗。
不冤,不冤,都是苦肉计!她一路走一路做心理建设,今天你不搞瘸自己,明天慕声把你搞瘸,没错,嗯!
她沿着脚印一路走,越走越偏,越走越黑,渐渐地,听到一阵清晰的水声,叮叮咚咚。
咦,林子里竟然有条小溪。
下一秒,溪流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映入眼帘,月光照着他头上洁白的发带,倒映出皎洁的冷光,凌妙妙这才认出了人,停住了脚步。
处于长夜中的树林温度极低,溪水冰冷彻骨,他一动不动地浸在冷水里,双目紧闭,不知道呆了多久,连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凌妙妙看他半天,心中思忖:黑莲花洗澡,怎么不脱衣服呢?
青桐树下,端阳帝姬颤抖着手,重新将柳拂衣的头搬上了自己的腿。
先走了一个定海神针慕瑶,又走了一个神叨叨的凌妙妙,连慕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子里只剩他们二人,她却一点也没觉得轻松,反倒觉得周围的阴冷更进一步,令人胆寒。
更糟糕的是,昏迷了大半天的柳拂衣在她怀里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殿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待到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发觉自己正枕在小帝姬大腿上,心里顿觉不妥,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作为实力卓越的捉妖人,他的恢复能力惊人,短暂的昏迷之后,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得到了足够的补充。
“柳大哥,你醒了?”端阳本来预备了一肚子话想对他说,让他一看,全咽回了肚子里,才说了一句,声音便打颤,只觉得想哭。
如果可以,她真想扑进他怀里哭一场。
柳拂衣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环顾四周,观察环境。四周安静的可怕,不远处火堆仍在,树下扔着凌妙妙的外裳,人却不在。
这块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他们两个。
他本能地紧张起来,英俊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警惕:“殿下,瑶儿呢?”
端阳帝姬一怔,咽了咽口水:“她……她去打水了。”
柳拂衣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心里掠过一丝怀疑,但他不动声色,仍然言语温和:“那妙妙呢?我方才昏昏沉沉,似乎听见她在叫我。”
该死的凌妙妙!
端阳暗骂一声,矜持地微笑起来:“她和慕声一起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一起去了哪里。她走之前叫了你几声,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醒。”
柳拂衣盯着她姣好的脸看了半晌,心里总觉得格外地不踏实:“是这样吗?”
“是。”端阳心里一横,“柳大哥,你伤还没好,要不要再躺一下,休息一会儿?”
柳拂衣摇了摇头,一手扶住了额角,眸光落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眉头猛地蹙起来:“地上怎么有血?”
糟糕端阳心里一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见到刚才凌妙妙坐着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已经变黑的血迹。
“殿下,”柳拂衣脸上没了笑容,声音很轻,但依旧能看得出来他有些生气了,“方才出什么事了?”
“……”
那块血迹戳了端阳帝姬的痛脚,她从小到大,从未那样伤过人。即使将手擦得干干净净,手上也还是似乎沾着凌妙妙又稠又热的血似的……她的手颤抖起来,气势也弱了许多,凭空生出许多怯意,“我……我……”
柳拂衣见她这般模样,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越发焦急,语气也更加冷淡:“我再问你一遍,慕瑶去了哪里?”
端阳脸色铁青,许久,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柳大哥……慕方士是……是去追黑影了……”
柳拂衣心中一个咯噔,此处是陶荧的地盘,怨灵不知还有多少,敌众我寡,前路难测,慕瑶实在不该轻敌。
他了解她的脾性,这是个外柔内刚、外冷内热的女孩儿,坚强又倔强,一定是为了他,才急于报仇,孤身一人擅自行动。
他心中一阵惊痛,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慌乱,抓住端阳问道:“哪个方向?走了多久?”
端阳见大势已去,抽泣地指了指密林:“有半个时辰了。”
柳拂衣眉眼一凛,放下她便起了身,袖子被端阳一把拉住。
向来骄矜任性的帝姬如同一个害怕被抛下的小女孩,缩成了一团,哭得小脸斑斑驳驳,小心翼翼地唤他:“柳大哥,你别走……”
柳拂衣回了神,让她一拉,才意识到自己昏了头,竟然想把毫无抵抗能力的帝姬一个人丢在幻境中,当即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片符咒。
他咬破指尖,以鲜血代朱砂写符,将其贴在树干上,又在地上虚虚画了一个圈,对端阳帝姬飞速嘱咐道:“殿下别怕,我已造好结界,污秽之物不能入内。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树下等我,知道了吗?”
柳拂衣以鲜血绘符,威力巨大,寻常大妖,无人可破。
帝姬看着他澄澈的眼眸,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慕声,慕子期?”
一把熟悉的嗓音响起,慕声疑心自己又出了幻听,睁眼一瞧,便看见那个让他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力逼出脑海的人影正端端站在他面前。
骤然见了她,现在那些不该想起的画面全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回来,他气息不稳,心虚浮躁,眉间顿时笼罩上一层冷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凌妙妙额头上全是汗,脸色苍白,险些气笑了:“这林子是你家的吗,单单你能来?”
语气不善。
他猛地发觉她衣裙上一大片血迹,腿上还插着一只小巧的匕首,匕首柄部镶嵌了玛瑙琉璃,光辉璀璨,并非凡物。他见过这只匕首,这是柳拂衣的私藏。
流了这么多血,带着这凶器这样一路走过来?
心里一股火气直顶到了喉咙,柳拂衣疯了,胆敢捅她?
他眸光一沉:“怎么回事?”
凌妙妙急得气喘吁吁,径自忽略了他的问话:“你快救救慕姐姐吧,她被黑影掳走了!”
为了渲染事态的紧急,防止黑莲花问来问去耽搁时间,她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刻意将事情拔高了好几个层级。
慕声整个人“哗”地从水中跃出,袍角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他的眼眸漆黑,定定望着她,闪烁着骇人的光:“你说什么?阿姐怎么了?”
妙妙看着他的神色,顿了顿,往旁边一指,冷静地答道:“快去,那边,她已走了半个时辰。”
“你在这等。”慕声身影一闪,如风掠过她,转瞬就消失了。
妙妙闭了闭眼睛,眼前明月皎洁,独照空荡荡的密林,高耸的云杉像无数侍卫,密密地包围了她,清泉拍打溪石,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她苍白的脸对着月亮,轻轻一哂。
不远处有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振翅而去。
端阳帝姬一个人坐在青桐树下,一阵有一阵风吹来,林间树叶响动,哗哗啦啦,犹如无数张嘴窃窃私语。她将自己缩成一团,乌黑的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
“不能怕,我不能怕,我要在这里等着柳大哥回来……”
她骄傲地昂起下巴,左顾右盼:“我堂堂端阳帝姬,岂会害怕一个人呆个一时片刻?”
风声愈来愈大,她感到手臂一阵寒凉,好冷啊……
“端阳殿下?”隐约间有人在叫她。
她一怔,先惊后喜:这林子里还有认得她的人?
长时间的奔波颠沛,被困在这幻境中,她的情绪早就到达一个临界点,她无数次地幻想过,倘若这时候有母妃派的人来找她,接他们回宫去,该不知道有多幸运。
“端阳殿下,殿下?”
声音越来越近时,她反倒警惕起来,心内惴惴不安——那兴善寺内鬼魅也能说话,万一?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害怕……
她鼓起勇气,死死盯住不远处树木的枝干,默不作声,开始数起上面的叶子来。
那声音又清晰了一些:“端阳殿下,柳拂衣出事了。”
“柳大哥出事了?”她心内猛惊,脱口而出。
“嗯,殿下。”那声音显得很焦急,“他被困住了,急等着救援,殿下快随我来。”
端阳立即站起身来,刚想迈出一步,却猛然止住,一时间陷入两难。柳大哥说了,让她在这棵树下等他回来的……
“殿下,来不及了,快随我来呀!”那个声音催促着。
端阳一时间又急又慌,进退两难,许久才道:“那他找到慕瑶了么?”
要是慕瑶被救下来,肯定不会看着他遇险,或许还有一搏之力。
那个声音愣了一下,应道:“嗨呀,救谁呀,他都自身难保了。”他顿了顿,接着劝她,“殿下,柳拂衣现在只有你能救,快随我来吧!”
只有我能救?端阳脑子里“嗡”地一下,热血上了头。
方才发过誓的,她想,我说过要保护柳大哥不受一点伤害,说到便要做到。
“那你等一等,我就来了。”
她想了想,回过身去,“刷”地撕掉了贴在树上的符咒,转而贴在了自己袖口。
这是柳大哥亲手写的符,只要带在身上,就能保她平安了吧……
端阳浑然不知,这威力巨大的镇鬼符纸从特定位置撕下来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废纸。
她袖子上贴着废纸,毫不犹豫地迈出了安全区,向前走了两步,望见林中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穿着一身青黑短打,正眯眼望着她。她急急问道:“他在哪里呀?快带我去!”
那须发皆白的老头茫然四顾,冲着空气和蔼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道:“小老儿眼睛看不清楚,殿下随我来,跟紧些。”
端阳一路跟着他走,待到走过一丛高耸的蓬草时,她无声无息地蹲在了蓬草后面。
“殿下?殿下?”前头的人发觉她没跟上来,回过头来,四处寻觅。
蓬草背后,她用双手死死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浑身抖成一团,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这个老头,他没有脚。
【第49章】 魂魄与檀香(十三)
小小的一团火光是暖黄的颜色,映着柳拂衣的脸,“倏”地一声,那抹黄慢慢变做了灰紫,黄纸的边缘卷了起来,细细的烟雾升腾起来。
手中最后一片追踪符也燃成了灰烬。
寒鸦四起,一排乌压压的蝙蝠哗啦啦掠过他的头顶。
越往前走,前路越狭。
他跟着那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烟雾走,冷静地观察四面的响动,猛地以手拨开树枝,果然见到前面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队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抬了个血红的轿子,正在飞快地走着。
那轿子也像是幻影似的,细节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晕中,随着前后摆动,几乎飘飞出了几缕红光。
最后的一点烟雾彻底消散在此处。
柳拂衣无声跟着,没有看见那棵被慕瑶刻了菱形标记的树。也就是说,他现在彻底脱离了陶荧刻意困住他们的地方,正往妖物的大本营去。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股强烈的预感,感到那红色轿子里坐着的就是慕瑶。
她还好吗?
他决心不再等了,将身上仅剩的十张攻击属性的符纸一一排开,飞快地抽了三张出来,沾了快要干涸的血迹,一笔划过去。
三张符纸迅速燃烧起来,转瞬间凝成一把狭长的光剑,柳拂衣握住剑柄,从树丛背后一跃而出。
光剑带着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开,血红的轿子“咣当”一下落了地,抬轿的黑影四散逃开,发出凄厉的鸣叫。柳拂衣轻盈地立在轿子顶上那个小小的攒尖上,剑锋转了一周,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将那八个小鬼拦腰斩断。
“呼!”黑气凝成的怨灵沾到光剑的刹那,全部惨叫着消散。
四周安静下来,荒郊野岭,林木葱翠,地上落着一顶血红的轿子。那红漆的颜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涂满了鸡血。轿子口的厚重帘子上依稀绘制着鸾凤和鸣的纹样,下面缀着流苏,一动不动。
柳拂衣犹豫了片刻,照理他应该警惕陷阱,不该轻举妄动。
可他此刻心乱如麻,脑海中依稀回忆起许多被他遗忘的事。
六年前破败的慕府门口,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美貌少女捡到了他,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将他拖回房间,每日默默无言,细心照料。
适逢慕家倾颓,慕怀江、白瑾遭遇横祸,未得善终,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纸反写符殒命,整个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话。
那个少女年仅十五岁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厉风行,其实在夜里,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将白日压力磨难痛哭一场。
其实,第一日他便醒了,从那天开始,每天闭着眼睛听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倾诉心事。
她只剩个弟弟,可她是姐姐,长幼有序,不能对着弟弟露怯,她走投无路,干脆对着个陌生的捉妖人说,反正他昏迷着,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门闫着,她就是十五岁的慕瑶,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会思念爹娘,忧心前路,面对挑衅气得浑身发抖,面对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门开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术法高深,为人高傲,细细瘦瘦的肩膀,扛起整个没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瑶喂他喝药,他一时忘情,动了眉心,少女当即像是受了惊的雏鸟,猛地将药碗放在了桌上,语无伦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数日以来,倾倒多少话,不知内心被他窥探几何,羞红了脸,夺门而逃。
他望着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怜惜。
他本独来独往,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慕瑶。他什么也未曾说过,却总是陪在她身边,尽他所能帮助她,照拂她,乃至于教她用符,陪她历练,两个人在一起肩并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对游侠。
只是,她越长大,他们越熟稔,她越是独立倔强,不肯跟他敞开心扉,遇事只会自己扛着。
“瑶儿……”
轿子里无声无息。
他飞快地挑起帘子,与此同时,光剑在手,咬着牙斜着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轿子的顶。
如果里面有埋伏,此举应该断了它的后路。
轿子没了顶,内里破旧的坐塌和猩红的地毯暴露在他面前。
里面空无一人,坐塌上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不好。
他心头一坠,手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拿了衣服,摆在下面的是淡黄襦裙,上面是月白上襦,中间夹着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温柔,只是染了斑斑血迹,铁锈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瑶的衣服。
他的手颤抖起来,眼里疏忽弥漫了浓重的杀意,小木塔自袖中蹿出,旋转升上天际,转眼间变做半间房子大小,窗口光明如火烧。
他已经认出这里的路,顺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就是旧寺,如果他没猜错,陶荧会带着慕瑶在那里等他。
而慕瑶既是猎物,也是诱饵。
“九玄收妖塔听令:”他的拳头攥紧,声音格外低沉,仿佛依稀是独来独往的少年时期那股冷酷无情的味道,“妖邪秽物,死有余辜,许你大开杀戒,片甲不留。”
妙妙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来。
她有常识的,知道这碍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师说了,腿上有大动脉,要是轻举妄动,搞不好血溅三尺,直接飚上天花板,她即刻就凉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怂。
林中树木潇潇,皆是冷意,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四处观望。不就是群众自救吗?现在她拼死拼活为慕瑶搬了救兵,怎么也算是将功补过的大功臣,到时候慕声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感激她,简直是再好不过。
那溪边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达溜达就出来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营,篝火已灭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风吹散了,树下只剩她撇下的衣服,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着吗,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发现不远处一丛蓬草簌簌抖动。她靠近了看,突然发觉蓬草背后藏了一团乌漆漆的黑影,险些将她吓得背过气去,还没缓过劲儿来,身旁又凭空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殿下?殿下在哪?”
这……这怎么还有生人?
那团黑影瞬间抖得更厉害了。凌妙妙看见它挣了挣,头上露出了凤簪优美的轮廓——原来是端阳帝姬!
她心里明白过来几分,回头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里殷切地唤着“帝姬”的那个老头,半隐在丛林中,虚虚浮着的一团,既没有脚,也没有影子。
嚯,堂堂端阳帝姬,让一只鬼缠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后,一巴掌拍在端阳肩膀上,吓得她险些失声尖叫,猛地回过头来,脸色惨白如纸。
她蹲下身来,眼带威胁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扶住她的肩膀,压着她趴得更低。
眼见是熟人,端阳帝姬惊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阳发间那根价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头上。
端阳死死瞪着她,气得直发抖,都什么时候了,她还?
“殿下,您在哪里?时间不多了,快跟我来……”这叫魂般的声音一出,两人都僵住了。凌妙妙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蓬草丛。
“哎!你干嘛?”帝姬大惊失色,挥舞着袖子,对她拼命做着口型。
好不容易才来了个认识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个人待着!
凌妙妙让她缠得脱不了身,转身指了指蓬草丛后面的小块空地,嘴唇微启,脸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阳的气焰顿时灭了——凌妙妙是有张小家碧玉的脸,平素颠三倒四,怎么看都是个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这一天却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这人裙子上满是血,腿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里不一,跟慕声一样,无论如何对端阳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无声的控诉中,径自走到了老头面前:“本宫不是就在这里吗?走罢。”
那怨灵立即顿住,许久,才充满警惕地问:“帝姬……是你吗?”
开什么玩笑,连声音都不一样?
凌妙妙哼了一声:“老眼昏花的东西,不是本宫又能是谁?”她伸手抚摸着头上的簪子,声音又脆又响,如同珠玉噼里啪啦碰撞在一处,“你仔细看看我头上的赤金凤簪,方才那个丫头戴不戴得?”
她言语一出,那股娇纵睥睨的气势便将这怨灵唬住了,确实,比起刚才那颤巍巍的女孩,眼前这个凶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点……
凌妙妙幸灾乐祸地看着老头的鬼魂。他本就矮小,还佝偻着背,头顶只到她胸口,气势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里还说了,兴善寺怨灵因为火灾的关系,眼睛都让烟熏坏了。这帮教众鱼龙混杂,本就是乌合之众,莫名其妙成了怨灵,没几个人追求上进认真修炼,所以除了陶荧,其他人至今还是熊瞎子。
不仅瞎,而且傻,还是一盘散沙……
端阳在原著里让这伙人抓了去,差点搞成了神经病,虽然主角团搭救及时,她没丢性命,但被烧坏了脚趾,烙下了残疾,后文出场时,脾气变得愈加偏执。
现在由她这个知道剧情的人代为受过,也算是爱护队友。
况且,陶荧在慕瑶那边,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战八百回合,眼前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门口的人头,捡不捡?
见他神色犹豫不决,妙妙气势汹汹地接道:“本宫不是你们的神女吗?”
老头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间恭敬起来:“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摊着两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的圣物?”
老头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间,登时面容扭曲开来,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饶,只差以头抢地了:“是圣物!是我们的圣物!”
妙妙越发疾言厉色:“我是神女,又有圣物,那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她拍了拍腿,“本宫刚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现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还不快想办法?”
那怨灵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几乎是立刻,草叶响动,远远地来了一队小鬼,一共八个,左右各四,摇摇晃晃地抬着一顶红色的软轿,快步走了过来。
轿子落在她面前,八个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头趴在最前头,神色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将帘子掀起了一个角:“请请请……请神女上轿。”
【第50章】 魂魄与檀香(十四)
软轿看着破旧,坐上去却意外舒适,只是小鬼抬轿不太稳当,颠得妙妙几乎有些困了。
她坚持将帘子撩开一个角,看着飞速向后掠去的夜色。虽然她不识路,但死记住路还是必要的。
“殿下切莫着急……”老头一路飘在轿子旁边,非常贴心地帮她放下了帘子,“我们马上能找到柳公子了。”
轿子里传来一声冷笑:“找什么柳公子?”妙妙接着道,“我们难道不是去完成仪式的吗?”
老头愣了一下,脑子有点蒙,反应了半晌,陪笑:“呃……是是是,殿下说得是。”
禁不住往轿子里偷瞄了一眼:神女不愧是神女,连这也知道?
凌妙妙打了个哈欠,敲了敲软垫扶手:“快一些,本宫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归位了呢!”
十年前端阳没完成的仪式,陶荧就是化成怨灵也依然念念不忘,在长安城副本的结尾,它要用花式手段把端阳弄进幻境来,华丽丽地完成对皇家的报复。
本来他是想亲自来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的,只可惜慕瑶比想象中难缠,打乱了他的阵脚,拖住了他。
这边的事情,只好先交给手下的教众。
轿子有规律地颠着,一阵浓重的倦意袭来,即使妙妙心里清楚,怨灵这边的轿子经常有诈,还是没忍住,在昏暗暗的轿子里睡了过去。
轻微的喘息声。
兴善寺大殿燃着幽幽烛火,两侧的地面上分列着色彩艳丽的魔化“欢喜佛”,有的尚在如蛇一般缠动,有的已经碎成了粉末,地上狼狈不堪。
九玄收妖塔镇在高高的大殿横梁之上,飞速旋转着,发出一阵呼啸声,塔下金光直照得空气都干燥起来,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宝塔吸入肺腑,隐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哀嚎。
柳拂衣手上、衣服上沾着的怨灵之血,全部变成风干的红蜡——整座大殿中都是怨灵,已经没有活人的存在。
没有确认慕瑶安全,他已经破平生大例。经过一个时辰无休止的杀戮,他立在供桌旁边,任由九玄收妖塔大开杀戒,仰头看着那座被熏黑的金身大佛,任由汗水流入衣领。
佛像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拂衣?”一个恍恍惚惚的声音传来,黑影虚虚地凝出一个人形,站定在他背后,因为被九玄收妖塔金光灼伤,他的脸只剩下一半,显得更加怨毒可怖,“捉妖人除魔捉妖,灵鬼之事当属阴司,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柳拂衣转过身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要怪就怪慕家先出手。”怨灵伸出一只手臂,似乎是指着他的鼻尖,“此事一开始,本是我与赵沁茹的仇怨。是慕家人自恃才高,一而再、再而三加以干涉,我只好……”
他邪邪笑起来,那笑声宛如金属摩擦,让人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柳拂衣平静地睨着他:“你与赵太妃,有什么深仇大恨?”
“恨!恨极了!”那黑影飞速地绕过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头看着佛祖慈悲的眉眼,“赵氏高门贵女,飞扬跋扈,在家为掌上明珠,入宫即为天子宠妃,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一声令下……”他顿了顿,“多少显贵趋之若鹜,层层压榨,哪管路有冻死骨。”
这个停顿之间,似乎略过了很多话语。柳拂衣皱了皱眉。
“你曾经是赵太妃的属下?”他有些疑惑,“据我所知,陶氏居长安郊外,都是手艺人。”
“你说得对。”黑影又怪笑了起来,“陶氏一族,从未出过显贵,皆为平民,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手艺人。”
柳拂衣目露嘲讽:“即是如此,那你为何欺骗赵太妃,说自己来自天竺婆罗门?”
“柳方士猜猜我们陶氏是靠什么手艺吃饭的?”那黑影不答反问,语气更加讽刺。
“制陶,制蜡,木工。”小门小户的手艺,只求温饱,杂七杂八,什么都做。
“你错了。”怨灵幽幽道,“是制香。”
他从供桌前闪着诡艳红光的烛火前走过,“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长制香,这本来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艺,可自从丈夫死后,制香就变成了陶虞氏养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里已经电光火石地有了猜测:“陶虞氏是你什么人?”
怨灵并未作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许久才道:“陶虞氏制香,只是为了温饱,养活一家老小,她过自己的日子,谁也没有招惹。”
柳拂衣看着他,点头:“谁也没有招惹。”
“可是赵沁茹,就因为她是高门贵女、天子宠妃,她要信佛,举国上下都必须心怀虔诚,这是什么道理?”怨灵的声音骤然拔高,“一年一大参拜,达官显贵,肆意搜刮,不顾民怨沸腾——陶虞氏只因为会制香,只因为制的香最好最优,就必须不眠不休赶制三天庆典特制香篆,还要说是承了贵人的恩!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柳拂衣顿了顿,答道:“或许赵太妃给了足够的赏钱,只是贪官污吏层层盘剥,百姓疾苦……”
“给了赏又如何?”陶荧猛地打断,半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柳拂衣,“我们陶氏小门小户,从不敢攀此等恩泽,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却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陶虞氏守寡,儿女壮年早夭,一生辛劳,几个子孙,全靠她一双手带大,因常年忙于制香,双目熏出顽疾,还落下了头晕的毛病。她熬了那么多年,家里才过上了好日子,本来,本来不用再如此拼命……”
他走近几步,欺近了柳拂衣,身上的黑气不住地被九玄收妖塔吸进去,却似乎毫无察觉,“你知道她被强迫制香时多大年纪了吗?六十五岁,足足六十五岁,若生在富贵人家,早该颐享天年,可是她却被赵沁茹的亲信,强行抓来赶制香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庆前一晚的那个夜里,她昏倒在制香房里,不慎碰落了烛台……”
柳拂衣闭了闭眼,感到一阵眩晕:“陶虞氏可是死于意外?”
怨灵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烧死了她,烧尽了陶虞氏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了,仿佛沾了湿漉漉的潮气:“第二日,我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六去兴善寺讨一副棺材,却发现那里热热闹闹办着大庆,侍卫将我们暴打一顿,扔进寺外,说没有赶出香篆,赵妃失了面子,没有追责已是幸运,还敢来讨要赏钱?”
柳拂衣双目澄明,定定地望着他:“所以,你花了多年假造身份,改头换面,想方设法混进宫里,让赵沁茹的女儿受烈火焚烧之痛,也想让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妙妙醒来时,发觉自己被绑在高高的架子上。不远处即是熟悉的供桌和佛像,她现在不需抬头,就能跟佛祖面对面。
抬眼望去,头顶一朵巨大的十瓣莲花彩绘,花瓣赤红如血,层层叠叠铺开,背景幽蓝,深沉莫测。
下面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老头和一众其他的怨灵聚在一起商议些什么,发出切切察察的声音。
她现在就像是架子上的熟鸭子,看着厨师们扎堆讨论下一步该用木果烤还是碳火烧。
她挣扎了几下,双手被牢牢反绑着,腰上也缠了好几圈手腕粗的绳子,要多结实有多结实,根本不是闹着玩。
凌妙妙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来。
“陶荧师父还没来吗?”几个小鬼偷眼看她,见她醒过来了,惴惴不安,“师父不是说如果这个时辰还等不到他,就……”
另一个小鬼也忍不住了,回头悄悄地看着老头:“就先一步开始仪式。”
老头佝偻着背,摸了摸胡子,又踱了几个圈,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手一挥:“仪式开始!”
那个被端阳帝姬描绘了无数次的神秘仪式,就在这样仓促的条件下,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地再一次开始,在场所有怨灵纷纷跪伏下来。
“神女!”
“神女!”
一时间山呼海啸,嘈杂声淹没了整个大殿。
“喔!”几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鬼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神女!神女!”有一个还激动地绊了一跤,手上的打火石摔出三米远。
凌妙妙:“……”
怎么着,一说要点火,你们还挺兴奋。
“噼啪!”打火石碰撞了一下,一星红点落在了木柴上,随即烈火“轰”地一下瞬间向上涌来,一股热浪如同暴风直扑妙妙的脸。
她死死闭住眼睛,咬紧牙关。
火舌向上舔舐她鞋底的瞬间,她身上忽然闪烁出一星蓝光,一道蓝色烈焰在火焰吞没她的瞬间“倏”地包裹了她全身,下一秒,本来烧得很旺的火焰如同瞬间被冰冻三尺,猛地熄灭了。
正在欢呼的小鬼:“……”
妙妙乐了:“不好意思啊,本宫今天像跟湿掉的柴火棍,点不着。要不咱歇歇,明天再试?”
她敢来以身犯险,就是仗着这神奇的护体蓝焰,伤她性命之物,片刻便死,这火刑自然也奈何不了她。
老头和几个小鬼对视一眼,商量了半天,回身朝她一福,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神女,既然如此,咱们暂且跳过这火刑,先举行第二项。”
等会?第二项书里怎么没写?
凌妙妙有些懵了。
随后,老头拍了拍掌,几个小鬼抬了一个一人高的黑色大盒子来,“咣当”地墩在了地上。
妙妙定睛一瞧,这盒子好像是是个棺材。
老头带着小鬼们合力将棺材掀开,从里面抬出个人来,放到了地上。随即,几个小鬼爬上了高高的架子,七手八脚地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四肢都被小鬼架着,飞速地下了地。
底下的老头指着棺材里抬出的那个“人”,笑眯眯地说:“第二项,请神女与圣童同修共好。”
【第51章】 魂魄与檀香(十五)
九玄收妖塔感知到陶荧的气息,更加兴奋,金光四射,照得整个大殿灿然生辉。
陶荧在这样的照射中,身上黑气飞速消散瓦解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柳拂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收妖塔的威力,道上的妖魔鬼怪心知肚明,一旦柳拂衣放纵这只塔吞噬邪灵,不论是妖是鬼,都在劫难逃。他再负隅顽抗,被消灭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岂料柳拂衣伸手一指,收妖塔有些不情愿地后退一步,收敛了光芒。他神情严肃:“我让你把话说完。”
陶荧的怨灵一顿,笑得簌簌抖动:“柳方士不必假意为我主持公道……”
“光明正大的捉妖世家家主慕怀江,竟然以镇鬼封印帮助皇家掩盖丑事,现在慕瑶又主动插手阴司之事,想要再次杀灭我们这些冤魂,你们捉妖人,不都是这种贪慕虚荣、恃强凌弱之辈吗?”
柳拂衣向前一步:“当年之事我不了解,只是慕瑶此次前来,是受赵太妃玉牌所托,别无选择。”他看着眼前残缺不全的怨灵,“陶荧,你要为陶虞氏报仇,照理说我不该干涉,可你不该蛊惑这么多教众自焚,又意图谋害端阳帝姬,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你既然选择这么做,我与瑶儿必定要出手对付你。”
他伸出手,九玄收妖塔飘到了二人头顶,下一秒就要迸发出强烈的金光,他的手因焦急而有些发抖:“你的仇怨,自有阴司决断,我现在要你告诉我,瑶儿在哪里?”
陶荧诡秘地望他许久,低低一笑:“我不告诉你。柳拂衣,痛失所爱的滋味,如何?”
话音未落,那个残缺不全的黑影瞬间化为一团黑气,向上一窜,直奔塔身而去。
柳拂衣脸色煞白,翻手收塔,可塔身光芒万丈,已然将自投罗网的怨灵吞吃干净。
柳拂衣收回九玄收妖塔,慌乱地将变回小木塔的神器抖了半晌,也只是徒劳。
他有些心神不稳地四处张望。
陶荧竟然宁死也不愿意说出慕瑶的下落。
“哥哥?”
佛殿内轻轻一声响,柳拂衣回过头,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披散着一头黑发,拽着他的衣角,正仰头看着他。
女孩没有脚,是个年纪极小的小鬼。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怯怯道:“我知道那个姐姐在哪里,你随我来。”
小小的怨灵身着一身崭新的绫罗绸缎,手腕上带着层层叠叠的金饰,个头只到柳拂衣腰际。
柳拂衣跟着她往殿外走:“你也是教众吗?”
小鬼回过头来,脸颊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阿娘说,我和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是天大的福气,因为我有福气,赵妃娘娘才选中了我,让我代帝姬做神女。”
柳拂衣心里一梗。
端阳是无辜,可眼前这个代她受了火刑而死的民间女孩,又犯了什么错?
他柔和地牵住了她小小的手:“痛吗?”
小鬼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怕,低下头去想了半晌,只是有些畏惧地接道:“哥哥,我为你带路,是有条件的。”
柳拂衣一怔,随即问道:“你想要什么?”
小鬼说:“你可以出寺去,告诉我阿娘一声吗?她丢的那枚绣花针是我藏起来的,藏在褥子底下了,她总是半夜点着灯刺绣,阿爹说多少次她都不听。我走的那天,她还在找。”
柳拂衣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良久才点头:“好,我帮你告诉你阿娘。你还有什么话,我一并带给她。”
小鬼又想了想,冲他笑道:“告诉我阿娘,我做了神女啦,在天上住最好的房子,睡最软的床,还有小丫头给我扫院子。”
柳拂衣怔了许久,点了点头。
当年那出偷天换日,赵太妃必然斩草除根。十年已过,物是人非,不知沧海变桑田。
女孩停下来,指了指远处。
眼前是一处极高的架子,上面绑着一个身着抹胸、刺绣短裙、手腕和脚腕套着层层金饰的少女,她着装暴露,白皙的手臂和大腿露着,长发披散,骤然望去,几乎像是那妖冶的欢喜佛成了真。
慕瑶如此骄傲的人,被人打扮成这般模样,悬起展示,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柳拂衣回头望着小鬼:“我不收你,你自行阴司备案,知道吗?”
小女孩歪头看了柳拂衣,有些好奇地敲了敲他手中的木塔:“陶荧师父在里面吗?”
柳拂衣急忙将塔收回袖中:“他的冤屈,自有专人处置,但他有罪过,就要付出代价。我的收妖塔,只收罪有应得之人。”
他在似懂非懂的小女孩背后贴了一纸引路符,望着她被符纸操纵而去,叹息一声,飞身上了架子。
慕瑶人事不省,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
他将绳索解下来,将她拦腰抱着,落在地上,心急如焚:“瑶儿,瑶儿?”
慕瑶隐约睁开眼睛,瞧见他的脸,还未言语,眸中率先闪过一丝哀意。
柳拂衣捧着她的脸,说话很轻,唯恐吓着了她:“我来晚了,瑶儿,我来晚了,对不起。”
慕瑶喉头一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柳拂衣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在她背上拍了拍:“别哭,现在没事了。”
慕瑶想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妥,偏偏这样的狼狈和屈辱,都被他看了个全,一时间委屈、羞恼、痛苦全部交杂在一起,挣扎起来,柳拂衣却将她抱得更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非常平静地说,“你这个样子很美。”
二人狼狈地坐在地上,全无从前那么多年的光鲜和潇洒,可他们从未感到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离得更近。
他放开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开了口:“瑶儿,你悉知我的心意,我此生都不会再离开你。”
慕瑶怔住了,眼泪流过她苍白的面颊,她看着柳拂衣对着手心里的小木塔道:“我柳拂衣对九玄收妖塔起誓,再也不会让慕瑶受这种委屈。”
她看着他宛如盛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心内如同被重重击打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暖意席卷而来。
她彻底放下了心,依在他温暖的怀里。
如果她是一只漂流的船,那她现在才真正拥有了港湾。
慕声几乎是与柳拂衣同时出发,选择了同样距离的近路,可是他这一路上却格外坎坷。
至阴体质,专门吸引妖魔鬼怪,再加上此前两次放血反写符,对邪物来说,简直就像是飘香万里的火锅,每走几步就有怨灵拦路,就连树林子里的黑蝙蝠都冲着他猛拍翅膀。
三日之内,他已经用过一次反写符,如果不加节制,极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只能一路走一路老老实实地斩杀邪灵,几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符纸,硬生生靠着两只捉妖柄和炸火花开辟出了一条路。
待他精疲力竭闯入兴善寺,寺中只剩一片狼藉,没有活人的影子。
横梁断裂,斜在地上,瓦片坠落四周,供桌上的两根红烛燃到了尽头,沿着桌子流下几道血红色的烛泪。
昏黄摇曳的烛光照着满地泥泞,所有的怨灵已要么神形俱灭,要么四散逃窜,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四周安静极了。慕声向前走了几步,环视四周:来迟了吗?
远远地有个长发的小鬼飞快地掠过了他,脸上写着惊惶,让他伸手一拉,这才停了下来。
“好险好险,太快了。”那女孩拿袖子擦擦额头,满脸虚惊。
他的目光落在她绫罗衣服上的一抹黄——她背后贴了一纸引路符,所以不受控制地往符纸指向的地方去,但这符的威力,对她这种小鬼太大了些,这才跑得飞快,难以驾驭。
慕声神情复杂地望着符纸上那熟悉的笔法,一时间不知该恨还是该庆幸:柳拂衣醒了,还来过了?
“哥哥?”小女孩仰着头,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你也是来救那个姐姐的?”
慕声看她一眼,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寺,袍角掀起一阵冷风。
眼前漆黑的一个人影越来越近,她几乎已经能嗅到他身上一股火烧的焦臭味,浓郁地扑面而来。
凌妙妙确定这是个人,一个几乎被烧成碳的死人。
“等等,等等,放开我!”凌妙妙的四肢被小鬼抓着,拼命挣扎起来,“圣童又是什么,你们不给本宫解释解释吗?”
老头做了个手势,小鬼们将她扶了起来,坐在了一旁。
“神女有所不知,这圣童跟您一样,也是天定之人。天地初分,阴阳调和,有阴就有阳……”
凌妙妙忍无可忍:“说简单点!”
老头愣了一下,开始摸着胡子笑眯眯:“意思就是,神女与圣童,缺一不可,阴阳调和,这才能贯通天地之气,神女圣童双双归位,永登极乐!”
狗屁不通,胡说八道!
凌妙妙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悲愤,这“圣童”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过路人,被生生烧成这样,连尸首也不得入土为安。
陶荧当真是与皇家有血海深仇,想出这么多花样来折腾端阳,就算不死,也要狠狠害她一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看这老头的脸,尴尬地着指了指那具新鲜的焦尸:“那个你们看,这个圣童已经先行……先行涅槃了对吧,本宫这个神女还没受火刑,现在就同他……同他圆房,本宫真是有些自卑。”
几个小鬼围坐在她身旁,闻言面面相觑,纷纷点头,不知咕咕唧唧在说些什么。
那个老头面上一怔,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神女天赋特殊命格,与圣童天造地设,无需自卑。”他招呼了一下,几个小鬼再次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将她架了起来,就要往那尸首上按,“良时有限,神女抓紧时间呐!”
凌妙妙简直快哭了:“等……等一下……”
【第52章】 魂魄与檀香(十六)
慕瑶被安顿在青桐树下,身上盖着柳拂衣的衣服,双眸紧闭。
一旁重新燃起的火光照应着柳拂衣温柔的脸,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拍了几着,看她睡得熟了,这才满脸忧虑地抬起头来。
树干上的镇鬼符纸,连带着端阳帝姬都消失了,还有一个凌妙妙不知所踪。
这几日,他们只靠一点随身的干粮和幻境中的溪水度日,这种时候,与队友失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不及时找到她们,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起身来,在可以看得到慕瑶的范围内四处寻觅,在一丛高高的蓬草下面,发现了抱着膝盖睡着的端阳帝姬。
“殿下?”他轻轻碰了端阳的肩头,她宛如惊弓之鸟,几乎立刻蹦了起来,待看清了他的脸,这才疲软下来,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惊恐,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放声大哭:“柳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慕声一路行色匆匆地向回赶,临近青桐树,他放慢脚步,先一步走进了密林。
永远的黑夜令人烦躁,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宛如纸片剪出来的,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生气。
溪水泠泠作响,叮叮咚咚,如同少女的歌唱,落叶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破碎,他越走越快,没有刻意地隐藏脚步声。
枝头上的鸟雀受了惊,扑棱棱飞离枝头,溪边空空荡荡,只有倒映着粼粼月光的溪水,冲刷着长满青苔的大石。
不是让她在这里等吗?
他低头,地上小小一摊凝固的血,已经变成黑色,藏在斑驳的枯叶之间。
他死死盯住那摊血迹,僵硬站了片刻,转身飞快折返。
他刚一来,就看见一对男女搂抱在一起,远远的树下,脸色苍白的慕瑶一个人躺着。
“阿姐!”
慕瑶躺在火堆旁边,睫毛上凝结了一层霜,呼吸平稳。他蹲着俯视一眼她的睡颜,如同谁伸出冰凉的手给他顺了顺气,心中安定了一些。
也只是一瞬间,又很快烦乱起来。
视线环绕了一圈,没见着熟悉的人影。
这种烦乱几乎是立刻变成难以控制的戾气,几步跨过去一把将柳拂衣拉开,看他一眼,又转向了正哭得梨花带雨的端阳帝姬,语气冷淡:“柳公子,现在不是抱美人的时候吧。”
柳拂衣皱了眉:“阿声,你误会了,我……”
他的话顿止,因为他发现慕声向上睨着他,那是个格外古怪的眼神,充满敌意而饱含戾气:“你为什么伤凌妙妙?”
“妙妙?你见过她了?”柳拂衣愣住了,许久才捋顺了这话中的意思,满脸震惊,“你说我……”
慕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神充满了压迫感,嘴唇轻启:“那把匕首不是你的吗?”
柳拂衣看着他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匕首”指的是哪一个,再向前回忆,他似乎在救人时把那匕首交给了端阳帝姬,此后一直没有收回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端阳,恰看到她慌乱的一张脸。
“……”慕声顺着柳拂衣的目光,转头望着她,那神色让端阳打了个寒颤,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慕声的眸子沉成了危险的黑。天家公主,骄横跋扈惯了,想要什么都是直接拿来,偏偏凌妙妙与她喜欢同一个人,又不如慕瑶有术法傍身,自然是想怎么欺凌,便怎么欺凌……
“是你捅的?”
“我……我不是故意……”她慌乱之下,语无伦次。
柳拂衣看着他们二人一个眼见刀光,另一个吓得脸色惨白,一时有些急了,“到底怎么回事?妙妙怎么了?”
端阳战战兢兢,两腿发软,不敢直视慕声乌黑的眼睛,只得看着柳拂衣,语气中充满懊悔:“我我与她闹着玩的,我也没想伤她,只是想吓唬她一下,谁知道她自己撞上来,就……”
柳拂衣感到一阵微风刮过脸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慕声横出一只手,径自掐向了端阳的脖子,几乎是扼住她瞬间移动了数步,狠狠将她撞在了树上,那双水润润的眸子,毫无波动地凝视着她:“人呢?”
端阳的眼睛瞪得极大,她的脸立即因充血而涨红,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柳拂衣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慕声竟然是真心实意动了手,如果他再不出手,下一秒,这少年就真的要把端阳帝姬给弄死了。
“阿声!”他几乎是立刻冲过去将他拉开,有些失态地冲他大吼:“你疯了吗?”
他惊出一身冷汗。
慕瑶这个弟弟一向只在姐姐面前乖巧,待旁人稍显生疏,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他颇有些脾气,不能被人惹急了。可是他万万想不到他突然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事情发生的太急太快,直到此刻,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简直像做梦一样。
端阳瘫坐在了地上,抖成了一团,惊魂未定地捂着脖子,目光呆滞地咳了起来。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别说被掐着脖子,就是谁敢大声对她说一句话,都会被拖下去杖毙。就算是那些恐怖的噩梦,也没有像刚才那样,让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慕声将柳拂衣的手拂下来,似乎是勉力控制住了自己,冰凉地看他一眼:“拦我做什么,我在问话。”
柳拂衣终于觉得他有必要替慕瑶管教一下弟弟了,他几乎是瞪着他低斥出声:“有你这么问话的吗?”
“柳公子?”慕声看着他,嘴角上勾,满是讥诮,眼里没有一丝反省的意思,反过来兴师问罪,“你先前与凌妙妙形影不离,现在连她人也看不住,还来管我如何问话?”
“你!”
慕声已经转过身去,俯下身来,冷淡地看着发抖的端阳帝姬,嘴角的笑收了起来:“凌妙妙人呢?”
端阳的泪珠啪啪地直往下坠,睫毛拼命抖着,使劲遏制着自己的抽泣:“在……在那丛蓬草旁边,遇见……见……一只鬼,本来叫的、的是我,没想到她、她替我、替我去了,坐了一顶红色的轿子,往、往那边去了。”
又是轿子!柳拂衣猛地一愣,无限担忧涌上心头。
慕声听着,乌黑的眼珠微微一转,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苍白的脸,一瘸一拐的身影,满额头的汗水打湿了眉毛。
自作聪明。
流了那样多的血,想必扎得够深,走也走不了,更何况是从陶荧那里跑出来。就这样,还敢不自量力,替别人出头?
知道她性命无虞,但性命之外的事呢?
眉头轻轻一压,身形一闪已经向外飞掠而去,黑色的衣角如过境的台风。
忽然觉察到柳拂衣跟了上来,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戾气,一个火花炸毫不留情直炸身后,喝道:“给我回去看着阿姐,她若出事,我唯你是问!”
那火花差点炸在柳拂衣脸上,他猝不及防,不得不后退几步躲避开来,等云消雾散,慕声早已经消失了。
他十分惊愕地站在原地,心想,今晚的阿声简直疯了。
“等一下!等一下啊!”凌妙妙使劲挣扎,努力不挨到那焦黑的身体,背上出了一层汗,“本宫……本宫才见到这个,这个圣童,你们能不能先让我跟他熟悉熟悉?”
她甚至怀疑,可怜的圣童能不能承受她的重量,会不会一碰到焦炭,就直接碎成渣了……
可那毕竟是人肉组织纤维,不是碳啊!她这样一想,鼻端焦臭的味道更加明显,胃里即刻翻腾起来,头晕目眩,强忍着没有吐在尸体身上。
“陶荧师父那边没有消息了,会不会是出事了?”一个小鬼怯怯地问,“他说了,会过来看仪式的。”
老头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转过身死死瞪着自拼命挣扎的凌妙妙,语气也阴恻恻的:“还不快一些?”
“神女,得罪了。”小鬼在她耳边轻轻一笑,抓住她大腿上突出的匕首刀柄,猛地向下摁了一下。
“哇!”一阵猛烈增加的痛楚令她双膝一软,直接跨坐在了焦炭两边,痛得弓起了脊背。
这痛苦减轻模式真不是闹着玩的吗?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又或者说,如果不开启这个减轻模式,她早就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昏过去了?
眼冒金星中,有人摁着她的脑袋,眼前一张焦黑的脸越靠越近,冷冷瞪着她,于焦臭外,还浮现出一股百转千回的腐臭味……
“不要吧!”妙妙咬牙昂着脑袋,心中咆哮道:系统,系统,护体蓝焰快给我打开啊!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已经感受到汗水顺着耳廓滴下去那冰凉的触感,耳侧全是小鬼们的热情高涨的助威的呐喊,乱七八糟响成一片,仿佛此刻不是在圆房,而是在举行运动会。
熊孩子,不学好!
“撕拉!”忽然背上一凉,她身上的衣服被撕了个大口子,露出短短亵衣下没遮住的光洁后背,欢呼声猛地高了一浪。
“撕拉!”又是一块……
凌妙妙目瞪口呆,这个撕衣服的剧情,她怎么记得是发生在慕瑶身上的?
凭什么她也要经历这样的剧情啊?
耳畔猛然一阵尖啸。
北方的冬天寒风吹过铝合金窗,像刀子一样从缝隙中挤出来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凌妙妙让这声音刺得一阵耳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热闹的欢呼猛然高了几个八度,似乎突然变成了尖叫,尖叫划过她耳畔,直刺她耳膜,又是一阵耳鸣。她感到紧紧拉着她手臂的桎梏一松,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急忙远离了“圣童”的身体,慌乱中还蹬了他几脚。
“圣童”原比想象中结实,竟然没有碎成渣,只是被她蹬得扭曲了一下,又弹了回来,冷冷地看着她。
妈呀,真可怕!她闭着眼睛,又向旁边一滚,这次压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那东西向上一捞,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似乎是谁的手,无意间贴住了她撕裂的衣服下光洁的肚皮,引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开始尖叫着蹬腿:“放放放开!”
那人被她搞得左摇右摆,只好蹲下身躯,又将她扔回了地上:“别喊了,闭嘴!”
这声音格外清晰,回荡在大殿里。
她这才意识到,耳边一片安静,仿佛之前小鬼们嘈嘈杂杂的呐喊,都是一场噩梦,而此刻正是噩梦清醒时的寂静时分。
她抬起头来一看,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黑眸。
【第53章】 魂魄与檀香(十七)
慕声眉梢眼角带着诡异的艳色,他眼角通红,红得几乎像是画了个浅浅的桃花妆,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纯粹得宛如两丸黑水银。
照理说,三日内他不能再碰邪门歪道。可是甫一进来,就看到她衣服撕裂的瞬间,暴露出来的一抹雪白的脊背,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心里冷静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必须立刻,马上要它们消失,用收妖柄一个一个打,太循序渐进,他等不了。
他下意识摸向袖口,袖中竟然没有剩下攻击类符纸,这就如同杀戮正酣的将军找不到趁手的兵器,他在几乎镇静的盛怒中,胡乱将手伸到背后,将发带狠狠一松。
几乎是立刻,他便后悔了,可是他既已出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这些怨灵本就是鬼,经了这一遭,现在估计已经神形俱灭。
三日之期不可违,他偏偏违了最严重的一条。方才他越杀越兴奋,几乎在冲天的戾气中失控,起了吞食天地的欲念,直到一声惨烈的尖叫将他骤然惊醒。
凌妙妙躺在地上,边叫边死命踹着一具焦尸,这声音将他一点点诱过去,待他勉力克制自己的神智,将她抱起来,她又扑腾起来,对着他的耳朵尖叫了好一阵。
叫得他满身黑云退散,戾气顿消,脚下踩上了实地,彻底回了人间。
凌妙妙呆呆望着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能有让黑莲花亲自来救的时候,这简直是……
她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子……子期……”
不过,她怎么觉得,才一会儿不见,他长得跟原来不太一样了呢?
慕声也望着她的脸。
现在镇定下来了,杏子眼里倒映着水色,意外里带着几分委屈,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满脸不敢置信地叫他的名字。
她委屈什么?是因为来的人不是柳拂衣?
他垂下眼帘,谅她刚刚受了惊,才刻意收敛语气中的寒气:“是我。走吧。”
没想到下一秒,就被人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少女的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似乎将所有重量全部交给了他,这才放纵了情绪:“我、我一直等你……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他感觉到脖颈上一阵热乎乎,随即变成湿漉漉,凌妙妙哭得好伤心。
嗯,刚才差点就和尸体抱在了一处,吓成那样也没有哭,想必眼泪全憋到现在。
妙妙像个羽绒被子,裹紧了他,又热又轻柔,调动了他所有渴望疯狂的邪性。他伸出手,想拎着她的衣服将她揪开,触到她光滑的肌肤,才想起她的衣服已经被撕破了,他这个动作好像不怀好意,只好硬生生改成了轻轻一拍。
感觉到黑莲花一反常态的乖巧,任她抱着,还好心地一拍一拍,凌妙妙在无限感慨中放纵自己哭了个爽。
啊,太爽了,这么多天的压力,好像都在这几分钟宣泄一空,心情大好。
慕声突然感觉怀里一轻,随即是一阵空虚的冷,她已经擦干眼泪,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非常自觉地躲到了一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对不起。”
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大殿里昏昏暗暗,刚要开口,地面一阵轻轻的摇动,如同小规模的地震。
凌妙妙震惊地望着地面,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表情相当不安。
“陶荧死了,幻境也即将崩塌了,准备出去吧。”他望着她破破烂烂的裙子上干涸的血迹和那一把匕首,犹豫了一下,弯下腰,撑住了膝盖,飞速道,“得快走,你上来。”
凌妙妙瞪着通红的眼,茫然地望着慕声。
“你那样走,我还得等你。”他似乎有些恼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快点。”
凌妙妙怀着奇妙的心情趴了上去,连腿疼都有些忘记了,在他耳边问道:“哎,你吃饭了么?”
“……”
老毛病又犯了,絮絮叨叨,废话恁多,哪壶不开提哪壶。
妙妙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另起了话头:“慕姐姐救回来了?”
“嗯。”
“她没事吧?”
“嗯。”
慕声顿了顿,睫羽轻颤,突然问:“阿姐真是让那黑影掳走的?”
妙妙一时语塞:“也……也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声音小小的,还有点不服气,“就是……追着黑影跑的。”
“那你跟我胡说什么?”
他扭头看她,想在这张没心没肺的脸蛋上面找出点靠谱的畏惧,却只看见她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无辜地将他瞅着,“我就是想让你快点去呗,别磨磨唧唧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联想到端阳帝姬的脸,眉间闪过一丝戾气,冷淡地补了一句,“以后若不想早死,少管别人的闲事。”
“这怎么能叫闲事呢?”妙妙笑嘻嘻地戳戳他的肩膀,戳得他直皱眉头,“我素来胆大,也没有怎么样嘛。现在不是正好,皆大欢喜。”
胆大?他心内冷笑一声,刚才不知道是谁叫得房顶都要掀开。
地面上一阵一阵的震颤,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
慕声忽然停了下来,将她放在了地上,又撩摆蹲下身子,将她受伤得腿捞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开始盯着刀鞘上的宝石看。
“你干嘛?”凌妙妙汗毛倒竖,警惕地护住匕首,“这可不能乱拔啊!慕子期,会出人命的!”
他轻飘飘答道:“这刀柄总是碰到我,硌得我腿疼。”
“……”妙妙脸色苍白,“你能不能将就忍一下,不能因为你不舒服,就……就要我的命吧?”
话音未落,慕声一指头伸进了她嘴里,带着指尖上甜腻腻的血,下一秒,她的双手手腕被他一手紧紧攥住,他另一只手毫不拖泥带水,“嚓”地拔出了腿上的匕首。
卧槽!
凌妙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冲了出来,竟然奇迹般地没感觉到一丝疼……
慕声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纸止血符“啪”地贴在她伤口上,她这才感觉到一阵若有似无的痒。
止血符贴得快准狠,血没有成喷泉,一切便风停浪止。
她脑子想的却是,捉妖人这不是有这样好用的止血符嘛!宛江船上那一次,他居然放任自己流血不加处理,这个自虐狂!
慕声抬眼望着她:“疼吗?”
妙妙嘴里还留着一抹未散的甜,下意识答道:“不……”
慕声忽然笑了,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恶劣的笑意:“早知道该让你疼一下。”
他不再言语,拉住她的手臂,将傻透了的凌妙妙一甩,背在了背上,手腕一用力,那拔下来的沾着血的匕首断成两截,刀刃落在腐烂的枯叶中,闪烁着寒光。
刀柄还被他握在手里,凌妙妙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是他手上用力,刀鞘上镶嵌的宝石纷纷掉落,噼里啪啦地一路落在了草丛中,最后他手一松,将千疮百孔的刀鞘也丢掉了,两只手堪称优雅地拍了拍,似乎想要嫌恶地拍掉手上的肮脏的灰尘。
“……”她望着落叶中那些闪烁的光点渐渐远去,安静了好一阵,听着树梢上传来偶然的鸟鸣,轻轻开口:“子期呀,我们算不算朋友?”
慕声嘴角一抹讥诮:“我从来没有朋友……”
背上的少女猛地笑了,一股热风吹过他的耳朵,她狡黠地闭上眼睛:“嗯,我知道,只有一个姐姐。”
慕声听着她的言语,一时间微微失神。人生在世,他什么都不曾剩下,就只有、只有一个姐姐吗?
“那就是不算朋友咯?”她接着道,笑着搂紧了他的脖颈,几乎让他错觉那是一个十分亲昵的撒娇的姿态。
她声音很甜,带着十足真诚的夸赞:“其实你真的很好,不需要朋友也很好。”
“……”
她说完了,浑不在意,甚至趴在他背上睡了一觉又醒来,一会儿玩他的头发,一会儿戳他的领子,弄得他屡屡分神,不胜烦扰。
“太无聊了,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好不好?咳,咳,沂蒙山的妹子呦……”
地板一个猛晃,高亢的嗓音骤然截断,“哎呀,怎么又地震了?”
月光很亮,如遍地银纱。
他在这世上游离于温情之外,几乎独存于世。可是现在的确有一个人,除了慕瑶之外,比旁人都离他更进一步。
先前他是激烈反抗,恨不得杀之后快,现在,似乎变成坦然接受。
他隐约感到,这段路是他愿意放慢脚步走的,没有姐姐和柳拂衣,没有慕家,没有赵太妃和玉牌,他即使负重,竟然也可以这样轻松。
这样的暖,贴得这样紧……不想放开。
【第54章】 魂魄与檀香(十八)
端阳帝姬从幻境出来,一回宫便大病一场,不知是因为精疲力竭,还是受惊过度的后遗症。
她高热不愈的这几天里,佩云寸步不离地守着,每隔一个时辰,便用冷水给帝姬擦身降温。
凤阳宫帘栊微动,一个玄色衣袍的身影默默走了进来,屏退了侍奉的宫女,站在端阳的床边。
佩云看到了他的影子,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
“她好些了吗?”
佩云低眉:“回陛下,帝姬的烧已经退了。”
“那便好。”天子望着她纤瘦的侧脸,本该纤纤的十指上,因为受刑留下了数道狰狞的疤痕,他顿了顿,开口:“佩云,是朕不好,委屈了你。”
佩云低着脸,飞快地摇摇头,一点点露珠似的泪水也跟着被甩掉了:“奴婢没事,不怪陛下。”
谁让她所爱之人,偏是九五之尊,纵然守在御前,也是云泥之别。她除了低进尘埃,受他所托,照顾好他的亲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天子的手覆了上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带着无限怜惜:“佩云。”
她猛地一颤,他的手已经松开,那尊贵挺拔的身影转身离了凤阳宫:“敏敏娇纵了些,但是个好姑娘,看顾好她。”
伤筋动骨一百天。
虽然系统不可能让她真的伤筋动骨,凌妙妙还是在主角团的要求下在皇宫里休养了三个月,遛鸟喝茶看戏,过得相当惬意。
这三个月里,长安城、兴善寺、陶荧和檀香的所有前尘往事全部尘埃落定,凌妙妙倚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听慕瑶和柳拂衣对话。
“当年陶虞氏守寡之后,就成了陶家的主母,她自小有着超群的嗅觉,将娘家的制香本领带到陶家之后,发扬光大,开了一家香料铺子,兼制香篆,在本地小有名气。”
慕瑶坐在凌妙妙床畔,低眉拿把匕首削苹果,削着削着将苹果镂雕成了只小兔子,递给了凌妙妙。
妙妙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满心欢喜地接过来,左看右看,几乎舍不得吃:“哇,谢谢慕姐姐!”
慕瑶微笑颔首,与搬了凳子坐在一旁的柳拂衣对视一眼,神情无限恬然。
每一次生离死别之后的平静日子,都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甜蜜。
“陶虞氏生了两子一女,身体不好,都没活过二十岁,留下零零星星几个孩子,她年近半百,还在忙着拉扯孙子。”
“陶荧是陶虞氏长孙,从小给她打下手,帮她料理香料铺子,陶荧之下还有几个弟弟,其中有一个孩子继承了奶奶灵敏的嗅觉,最得陶虞氏喜欢。这个男孩排行第六,出事时刚十二岁,还没有大名,家里人都管他叫小六。”
妙妙捧着苹果,静静地问:“小六就是陆先生吗?”
慕瑶点点头,无声地叹息:“陶荧痛失至亲,又遭侮辱,立誓要报复赵太妃,报复皇家,可是最终也没能伤害端阳,反倒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心有不甘,才化成了怨灵,他托梦给时年已长大成人的弟弟,两人时隔多年,装神弄鬼,再次联手完成了一次复仇。”
“陆即是六,他即使隐姓埋名,也没有忘记自己是陶家后代。”
“那佩雨?”
“佩雨在进地牢第二日就自尽了,陆九知道此事,万念俱灰。”慕瑶幽幽道,“这件事情里,最无辜的当属佩雨。”
“陶虞氏意外身亡,大火烧掉了陶家的香料铺子,陶家便散了。陶氏几个年少的孙辈流离四方,陶荧独自北上,其余男孩投奔了亲戚乡邻,剩下一个还没长牙的女孩没人要,让小六抱着去了江南。”
“他在南方经历了非常艰难的一段日子,从香料铺子的跑腿伙计做起,花了很长时间,开了自己的香料铺,这期间,他一个人养大了妹妹,把她养成了一枚复仇的棋子。”
柳拂衣叹息一声:“随后小六带着攒下的积蓄和妹妹一起来到长安,两人分头行动,他开了一家知香居,妹妹进了宫,想尽办法做了凤阳宫的侍女……”
“这个女孩,入宫前也没有名字,因排行第九,贱命九丫头。”
陆九陆九,九丫头的那一份,小六代你一起活。
妙妙靠在床头,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地板:“虽然我们是赵太妃请来的,但我总是觉得,陶家走到今天这一步,脱不开皇家的关系……”
柳拂衣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抚:“冤冤相报何时了?好在郭修还算有点用,为陆九求了个无罪释放……捉妖人行走四方,见多了这世间的不平事,只能尽我们所能,求个问心无愧。”
慕瑶接道:“等我收回玉牌,我们就与赵太妃再无关系。拂衣去送陆九回江南,会仔细劝他,让他过好后半生。”
二人默契地站起,将要离开,柳拂衣替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修养。”
凌妙妙笑得乖巧:“知道了。”
待门一关,她立刻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活动筋骨做啦啦操,舒展被勒令躺在床上憋坏了的身体。
慕声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少女穿着中衣,长发披散,在屋里又蹦又跳,腿脚麻利,精神饱满,一点伤员的样子也没有,反手将门重重一关:“你干什么?”
凌妙妙正跑得脸上发红,被他看了个正着,一时间张口结舌:“我……”
慕声勾唇,满眼都是讥诮:“我知道,凌小姐这几日不能晨跑,憋得走火入魔了。”
妙妙讪讪退了两步躺回床上,拉开被子把腿一盖,脸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嗳呦,刚才没注意,腿好疼。”
慕声一步步走过来,衣服上带着回廊里新鲜的露水潮气,坐在了她床边。
他伸出手,猝不及防按住了大腿上,还用力摩挲了两下,妙妙一脸震惊地将他的手打开:“你这人,摸我大腿做什么?”眼眸呆滞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抱着腿嚎了起来,“痛啊,好痛……”
慕声冷眼看她,黑眸中盛满了讥诮的笑:“接着装啊。”
妙妙脸上依然红扑扑的,不知是活动的热气未消,还是谎言被拆穿了恼羞成怒,放下了腿瞪他:“你到底来干嘛?”
慕声不同她啰嗦,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竹蜻蜓,伸手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凌妙妙愣了一下,睨着他的掌心竹蜻蜓还没刻完的翅膀,心里确认了是自己刻的那一只,这才假模假样地问,“这不是我的东西吗,怎么在你这儿?”
说着便要去拿,慕声手掌一拢,让她拿了个空:“这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写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吗?”凌妙妙哭笑不得,“行,你拿去便拿去,又还给我做什么?”
慕声长长的睫羽垂着,似乎是很认真地望着竹蜻蜓,顿了顿,低声道:“你帮我刻完。”
“……”
一时间空气静默,明明即将入冬了,室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燥,竹蜻蜓在凌妙妙指尖转了几转,莫名地有些灼热。
她咳了一声,一拍大腿,豪爽地应了:“行啊,没问题,搁我这儿……”
“你现在就刻。”他忽然抬起眼来望着她,眸中一片黑润润的湖。
当着黑莲花的面做手工?
不行,夭寿……
四目相对,凌妙妙僵硬了片刻,立刻推拒:“我……我才被匕首扎了大腿,现在看到匕首就害怕……”
慕声的目光凉凉地掠过放在桌上的苹果兔子,和搁在兔子旁边的一柄锋利的匕首。
苹果被刀切过的部分由于放得太久,已经氧化变色了,看起来有些凄凉。
他冷笑道:“怕?阿姐拿匕首给你切苹果的时候,你欢喜得很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一把拿起那个苹果,径自送到了嘴里,一口便咬掉了兔子头。
凌妙妙死死盯着黑莲花红润的唇,目瞪口呆,半晌,才发出一声哀鸣:“你……你还我兔子!”
凌妙妙快哭了,这么可爱的苹果,她放了一上午都没舍得吃,让他两口就给,就给……
黑莲花吃得两腮鼓起,径自挑衅地看着她的眼睛,带着恶劣的笑意。
凌妙妙将竹蜻蜓往床榻上一丢,气得心脏乱跳,直挺挺躺回了床上,抽出枕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你太过分了,我不刻,我绝对不刻。”
慕声看着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一言不发地捞起果篮里一个苹果,拿起桌上的匕首,“嚓嚓嚓”三下五除二,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兔子便现了形,他左手捏着苹果,右手将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拍:“给。”
凌妙妙在枕头下露出一双眼睛,生无可恋地一看,惊呆了:“你也会?”
慕声满脸轻蔑:“这本就是我拿来逗阿姐开心的雕虫小技,没想到阿姐却学来送你。”
凌妙妙将枕头一丢,看着他灵巧地避了过去,气不打一处来:“送我怎么了?我是病人呀!”
慕声捏着苹果勾唇一笑:“阿姐削的苹果只能我吃。”
靠,幼稚鬼,连个苹果也要拈酸吃醋。
凌妙妙刚满脸复杂地接过苹果,又听得他十分冷静地垂眸:“你往后只准吃我削的兔子。”
神经病!
凌妙妙带着对黑莲花的无限怨愤,像对待阶级敌人一般无情地啃掉了他给的苹果,拿帕子擦干净手,捏起了那只竹蜻蜓。
想到自己在这上面刻了桃心又涂掉,还没来得及削掉那块就被黑莲花看了个全,她心里就一阵恼怒,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被人偷窥了似的。
她无声地叹口气,左手虎口顶着竹蜻蜓的杆儿,将翅膀顶到手心,右手拿起匕首,开始熟练地削刻起来,木屑下雨般剥落在地上。
作为作为曾经的航模社社长,做一个木头飞行器不在话下,只是感受到旁边有一双注视的眼睛,手心便出了薄薄一层汗,手法也不受控制地花哨起来,仿佛心里有一股兴奋又不安的力量,顶着她在刻意的卖弄。
慕声看着那一双白皙纤细的小手握着刀,令人眼花缭乱地削着木杆。少女的腮帮子鼓着气,一双杏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手心,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她好认真。
“哎,你看好。”她突然出声,他才发觉自己走了神,有些僵硬地将目光移回到她手上。
妙妙满手木屑,捏着竹蜻蜓现场教学:“翅膀不能做成平的,这里要扭一下……”她一刀下去,便显出一个坎儿,再稍加打磨,另一边的翅膀也现了雏形,“两边翅膀一高一低,才能借势而上。”她在端口处斜着削了几下,“翅膀一定要薄,像利刃一样,能将风劈开。”
她顺手将翅膀在慕声手臂上轻轻一划,飞快地划出一道红印子:“喏,要这么利才可以。”
慕声望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这一下不轻不重,微微的疼,更多是痒,来得猝不及防,简直就像在心上挠了一下,就猝然停止。
停止之后,居然是漫无边际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