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蛟山-指交扣
薛蒙一口血都要被噎住来了, 墨燃却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置气,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又反身回了尸群之中, 挡这第一道防线。
楚晚宁方才一直在帮着南宫驷调试那个明显有人动过手脚的括机,这时他见墨燃在前面苦战, 立刻飞掠到了殿门旁, 厉声道:“墨燃, 回来!”
“师尊……”
楚晚宁劈落一道金色结界,结界光起, 猛地把尸群斥开数丈, 紧接着他在长阶、殿前、石门缝隙,三个地方分别落了三道守护结界,而后一把将墨燃拽回来。
“你先停手。”
墨燃心焦道:“在蛟山境内师尊的结界撑不了太久!师尊这是何必!”
楚晚宁目如青霜紫电, 他咬牙,狠推了墨燃一把,将他推回殿内:“你一身都是伤了还去送死, 回去打坐!师明净!”
“师尊, 我在。”
楚晚宁凌空狠狠点了点墨燃:“替他疗伤。”
师昧颔首:“是,师尊。”
墨燃按住师昧伸过来的手, 对着已经背过身的楚晚宁道:“都是皮外伤而已,师尊,你的结界在这里最多也不过能支持一炷香的功夫, 还会耗费掉你极大的灵力,你……”
楚晚宁头也不回,立在天光里:“那我就撑这一炷香的功夫。”
墨燃还想再说话, 却被师昧拉住了,师昧微凉的手触上他的皮肤,替他卷起衣袖,开始施法疗伤,墨燃对上他的眼神,他无声地朝墨燃摇了摇头,而后垂眸,专注于自己的法术。
楚晚宁道:“薛蒙。”
“在,师尊。”
“我支撑不住了,你就上。不要硬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就换尊主上。”
薛正雍忙道:“好,轮着来会比较好。”
楚晚宁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往三层结界上输送着,又道:“另有一件事劳烦尊主。”
“你说。”
楚晚宁咬牙切齿道:“问那群躲在后面的废物,除了踏雪宫和孤月夜那些不擅长短兵相接的,能打的都让他们过来!”
“……那要是他们不过来呢?”
楚晚宁道:“那就殿门攻破,坐地等死。你看他们过不过来。”
薛正雍颠颠地过去了,南宫驷正阴沉着脸盯着自己手上的半截锁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初代掌门下的禁令会忽然之间被打破。
照理而言,只要是南宫长英下得命令,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对恶蛟之灵进行更改了,怎么会突然这样……
薛正雍让能应对的人过去前面应对,叶忘昔说:“我来。”
南宫驷立时回过了神,他拉住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
叶忘昔却盯着江东堂那群唯唯诺诺,顾左右而言他的弟子,冷然道:“儒风门就算只有两个人,也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先前讥嘲她女儿之身还要出头的那几个中年女修,此时倒是不吭声了,都把视线落在别的地方,不去看叶忘昔的脸。
就这样,薛正雍集结了一些人,忽然愣了一下:“含雪?你怎么也……不不不,你又不擅长这种事情,你回去。”
梅含雪今日看来也是清清冷冷的,说道:“伯父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儿戏。”
薛正雍望了望踏雪宫宫主,见人家宫主没异议,便没办法,只得让梅含雪也进了这拨人里。
姜曦皱眉道:“就这样一直抵挡着吗?留一些适合短兵相接的人,分拨去后殿看看情况会比较好。”
薛正雍道:“先应对一阵子,看看能不能把括机修好,一起去是上策,实在修不好,那就只能分两拨,一拨抵挡,一拨去后殿查看情况。”
姜曦道:“……如此也好。可是谁会修括机?”
这个时候,一只手颤巍巍地举起,刚刚还被姜曦骂得犹如缩头王八的马芸庄主探出了个脑袋,弱弱道:“这个,这个机关技术活儿,我,我觉得我还是能尝试一番的。”
姜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你还不快去?”
马芸便拉着南宫驷,跌跌撞撞地去了。薛正雍也领着迎战的队伍离开。
姜曦回过头,环顾四周和这个被一分为二,化归成炼狱与九天的大殿,陷入了深思当中。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还在原处说笑,谈天,或者在另一边备受酷刑的珍珑棋子,最后目光落在了一直呆呆蹲在一筐橘子旁的南宫柳身上。
他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南宫柳也好,这个大殿里的其他棋子也好,都没有和外面的尸体一样暴走,起来杀人?
如果徐霜林此刻操控了殿内这些珍珑棋,也开始攻击,他们注定会捉襟见肘,陷入内外交困之局。
他为什么不做?
不想做?还是……做不到呢?
姜曦意外,墨燃却一点都不意外。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殿中的珍珑局全都完整地保留了这些傀儡生前的脾气、执念,甚至是一些记忆,跟外头那些用“共心之阵”操控的尸群完全不一样,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外面的那些僵尸就是牵线木偶,而里面的这些却个个都是有独立脾性的活死人。
徐霜林不操纵这些活死人,显然只有一个缘由——他的灵力已经到极限了。
“楚宗师,搭把手!”
忽然一声微弱的轻唤从石阶下头传来,楚晚宁举目望去,见华碧楠率引着十来个修士,正极为艰难地从石阶上破围而出。
他们是先前被毒蛇咬了,在原地修整,没有想到竟然遭遇了尸群的第二次暴走,二十来个修士瞬间覆没一半,此刻挣扎着血拼至此的,也都已身负重伤。楚晚宁立时抬手,再落一层结界,在他们周遭笼下防护,而后天问甩出,将围着他们厮杀的僵尸斥退。
“过来!”
楚晚宁朝华碧楠伸手。
墨燃却蓦地心生警觉,他也顾不得师昧上药只上到一半,立时起身相阻:“师尊当心!”
但华碧楠却并无异状,他颤抖着握住楚晚宁伸出来的手,被楚晚宁拽至身后更强劲的防护结界里,楚晚宁回头道:“来几个人帮忙!”
这些幸存的人一个个被拉了回来,架到大殿中,他们全都在呻吟着,喘息着,面上俱是血污,神情极其痛苦狰狞。
姜曦领着孤月夜一众弟子上前,他在华碧楠面前俯下来,面露难得的焦急之色:“怎么伤这么重……”
“我尚无恙,尊主还是先去看看其他人。”华碧楠靠在梁柱上,他的斗笠和面纱都已经被划破了,衣袍也染满了血迹,姜曦要给他把脉,被他抬手阻止,“没事,不过是小伤,倒是尊主的那位小徒……咳咳,他,他伤的太重,尊主快去给他疗伤吧,不必管我……”
这一波人的伤情都很重,有的人甚至整条腿都已经被绞断了,比起他们,还能完整说话的华碧楠确实是轻的。
姜曦低声暗骂,又望了华碧楠一眼,返身去帮其他人疗伤去了。
华碧楠颤抖着从乾坤袋里摸索出一瓶止血药粉,正要往自己伤患处洒,忽然一只手拿过了他手中的瓷瓶,墨燃道:“我帮你。”
“……不必。”
墨燃眼神深幽,望着他:“涂个药粉而已,举手之劳。”
华碧楠夺过瓷瓶,低声道:“我不习惯别人碰我。更何况你根本不是疗愈修士,添乱。”
“那我帮你吧。”
“师昧?”墨燃侧过头,见师昧已手脚麻利地放下了医囊,华碧楠看到医囊,就撇了撇嘴,不再吭声,也不反抗了。
师昧铺开银针布包,低声道:“圣手前辈,晚辈或有不周,先请见谅。”
华碧楠:“……”
他伤的重,直接上法咒止血无用,必须先以灵针截堵,只见寒光骤起,锋芒闪过,师昧的眼眸间闪着银针的光辉,眨眼间已落十余针。
“前辈的面纱和斗笠……”
寒鳞圣手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但也知道有几个穴位一定要扎于面部,便神情戾戾地说:“我自己摘。”
染着鲜血的纱笠落下,露出寒鳞圣手从不示人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古怪的脸庞,上半张还算清秀,但从鼻梁一下,整个面孔都是扭曲烧伤的,犹如某种棘皮动物。
华碧楠抬起头,目光中隐约透着些恨意与讥谑:“怎么着?墨宗师还不走,留在这里,好看?”
“……抱歉。”
华碧楠在他身后冷笑:“早让你别杵在这里了,是你自己不听,这时候你嘴上说着抱歉,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呢——大抵是在想‘这寒鳞圣手长得可真是其丑无比’,呵呵。”
墨燃摇了摇头,也不便再说什么,离开了。
马庄主还在折腾着那个断裂掉的铁锁,而天宫门前,楚晚宁的灵力已近匮乏,他侧身朝薛蒙道:“薛蒙,接手!”
薛蒙立刻心领神会,提刀迎上,他们俩的交接完成极为顺利,甚至没有一个僵尸来得及在替换的瞬间挤进来。
楚晚宁一撤结界,就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墨燃见他脸色苍白,觉得无比心疼,可是却不能在众人眼前做些什么,甚至连楚晚宁的手都不得握,只能压抑着自己,问道:“晚……师尊,你还好吗?”
“无妨。”楚晚宁轻轻咳嗽,“多耗了一些灵力而已。”
但墨燃却知道楚晚宁的灵核原本就很脆弱,多耗灵力对别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对于楚晚宁而言……
墨燃闭了闭眼睛。
上辈子,他们师徒二人正邪相悖,离析分崩,楚晚宁便是在那一战中因为耗尽了灵力,灵核瞬间粉碎,从此变得与凡人无异,甚至身子还较凡人更为虚弱。怎么会无妨……
墨燃心中难受,他眼眶微红,沉默着把楚晚宁方才给他的衣服披回对方肩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隔着衣衫,轻轻捏了捏楚晚宁的肩膀。
他对他所有沉重的爱意,都只能藏在这一瞬指端轻触间。
他搀扶着楚晚宁到旁边,他特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隐蔽安静些的地方,然后与楚晚宁一同坐下。
趁着没有人发现,墨燃悄然握住了楚晚宁的手。
很凉。
和那一年,楚晚宁败于他的刀下,他俯身踩住他的胸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时,一样的凉意。
墨燃垂下了眼帘,手指尖在微微颤抖着。
楚晚宁原本想把手抽出来的,毕竟这里的眼睛太多了,可是他感到了那一丝微弱的轻颤,于是要抽走的手转而与他十指相扣。
“让我看看。”楚晚宁抬起另一只手,让墨燃将脸庞抬起来,脸颊和鼻梁都有伤口,“疼吗?”
墨燃摇了摇头,他凝视着楚晚宁的脸庞,望着那个明明自己都已嘴唇青白了,却还是关切着他的人。
他觉得很疼。
不是伤口。
是心。
他终于也学会了楚晚宁式的谎言,墨燃说:“不疼。”
“不疼你发什么抖?”
他不吭声,不能吭声,于是楚晚宁便误会他果然还是因为疼痛而颤抖,他指尖萦绕起淡碧色的华光,墨燃瞳孔猝然收拢,一把攥住了楚晚宁要触上他脸颊的手:“你疯了?还用灵力?!”
“这一点点不算什么。”楚晚宁说,“不过是最微小的疗愈咒而已,止疼的。”
他的指尖碰上他的伤疤。
止疼的。
但他心如刀割,凌迟车裂,大抵不过如此。
墨燃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一点点的灵力,犹如沧海一粟,汪洋一杯,楚晚宁把几乎所有的灵力给了众人,分给他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前世,他因为楚晚宁总给世人太多,而给自己太少,所以对楚晚宁心生怨怼。
可是那时候的他不会知道。其实,楚晚宁给他的一点一滴,虽然少得可怜,但那都是他所剩下的,所仅有的,最后的东西了。
“好了!修好了修好了!”
忽然有马庄主手下的修士急匆匆跑到门口,涨得两颊通红,他大喊道:“快准备回撤,要关门了!马上就准备关门了!”
这时候在抵御尸群的人已经换作了梅含雪,薛蒙退下来之后也受了伤,但伤势不重,他自己拿纱布裹了裹也就差不多了,他一边咬着纱布带子给自己打结,一边在看梅含雪退敌。
说来倒也奇怪,他记得梅含雪明明是水系与木系的灵核,但不知道为何居然施展出了火系招数。他一个人,一把断水卧箜篌,指端铮铮,面目冰冷,出手的却是火红色的屏障烈焰,将企图靠近的尸群统统逼退。
“关门了!梅公子!”
梅含雪让卧箜篌悬空,一步步随着自己后退,退到门边时,薛蒙忽然发现不对,他扭头道:“能不能再把门打开点?这琴太宽了,进不——”
“不用。”
梅含雪冰冷简洁地打断了薛蒙的话,倏忽把箜篌收于乐匣内,失去了琴声灵火镇压,刹那间一群僵尸狂涌而上,薛蒙知他不擅近身作战,神色骤变,拔了龙城就要往外冲去帮忙。
岂料人还没过去,就看到银光一闪,梅含雪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银色佩剑,端的是剑气凛然吹毛断发,只见得他剑舞成影,而后掠地而退,猛地将剑掷出,在大门即将封闭之前,梅含雪抬手,厉声道:“朔风,回来!”
那佩剑化作一道雪亮光影,从缝隙间嗖的穿进来,梅含雪蓦地接住,臂挽剑花,归于身侧。
天宫大门,轰然闭合。
外头传来闷闷闷响,是尸群和龙筋砸在门上的声音,但是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传来,南宫家大兴土木铸造的宫门,并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众人长舒一口气,有好几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上修界弟子,都直接是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甚至有没出息的,还哀叫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断后的梅含雪也微微松了口气,但他松一口气的样子实在与平日并无明显不同,要不是薛蒙一直在旁边盯着他,恐怕也不会发现他微微启了嘴唇,轻吐了这一口气。
忽然发现旁边两道瘆人的目光,梅含雪转头:“……怎么?为什么看我?”
薛蒙喉咙有些干:“……你这把剑……”
梅含雪侧目瞥了一眼流淌着银光的长剑:“朔风。”
薛蒙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你什么时候会使剑了?……不对不对,应该是你什么时候有神武了?”
“一直有。”
薛蒙愕然道:“那你灵山大会的时候为什么不用?”
“……”梅含雪沉默一会儿,说,“不想用。”
薛蒙显得很不解,甚至有些愤怒:“你是看不起我们吗?你拿出神武,指不定你就是第……第二?”
梅含雪转动眼珠,那素来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嘲讽了,他就那么看了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了脸颊的薛蒙好一会儿,而后说:“第三名很好,第一……”他抿了明唇,擦着薛蒙走过去,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落在薛蒙耳边。
“第一太傻了。”
【第222章】蛟山-惊魂变
薛蒙原地杵着呆愣了好一会儿, 才猛地觉过劲儿来,朝着梅含雪大怒道:“狗玩意儿, 你说谁傻?”
薛正雍拉他:“蒙儿!”
“这个人说我傻!”
“好了好了,你听错了, 含雪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那是因为他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的!!”
这边吵吵嚷嚷, 那边姜曦正在清点伤员, 查看局势。查看完毕的结果是姜曦让所有人都在原处修整片刻,该疗伤的疗伤, 该打坐的打坐。没办法, 最凶猛的战力都消耗了很多,如同弓还未拉满,箭镞已磨钝, 这样贸然继续往前走,若是再有惊变,恐怕应对不得。
吩咐完这些, 姜曦走到南宫驷旁边:“南宫, 我有些事要问你。”
“姜掌门请讲。”
姜曦没说话,而是先看了叶忘昔一眼。
南宫驷道:“她不用回避。”
“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姜曦说着, 目光垂落,停在南宫驷心口处,那是南宫驷灵核的位置。
待叶忘昔走后, 姜曦在南宫驷旁边坐下。“你的灵核怎么办?打算瞒着?”
南宫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你怕她会因此嫌弃你?其实你想多了,叶姑娘并非是——”
“没有。”南宫驷打断了姜曦的话,“我不怕她会嫌弃我。我只是怕她会难过。”
“……”姜曦沉默一会儿, 似乎被南宫驷骨子里莫名其妙的高傲而刺到,他嗤笑,“你倒真是自信。”
“姜掌门言错。我不是自信,是信她。”
姜曦听他语气颇硬劲,便淡淡道:“你如今虎落平阳,却还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以后会找你麻烦?”
“你不会。”
姜曦顿了一下:“这是信我?”
“一路上来,我也知道了姜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南宫驷说,“所以之前以为自己命当断绝时,我才会对你说那些话。”
“……”姜曦一直在盯着南宫驷看,直到他提起这件事,他才把目光转开了,“如今你还活着,那些话还作数吗?”
“作数。”南宫驷说,“等打败了徐霜林,我自会与众人言明。”
姜曦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南宫驷,很遗憾不能看到儒风门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不然,也算是个可以一较高低的对手。”
南宫驷答得很平静,但也隐隐的有他的傲骨:“掌门还是言错。儒风门最好的东西,我已有幸学到了。”
姜曦很少有不反驳别人的时候,也很少有不冷嘲热讽的时候,更很少有佩服或者是赞同别人的时候。但他这次缄默了良久都没有去再试图否定南宫驷的话,最后他道:“不说这个了,问你个更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掌门要问什么。”南宫驷抚摸着箭囊里卧着的瑙白金,妖狼受伤了,额头一块蹭破了皮毛,还在渗血,“但是,为什么蛟山会突然失控,违背太掌门的意愿,这实非我所知。我也觉得不可能。”
姜曦道:“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你再想想看,儒风门有没有什么秘闻,是关于这座山的?”
南宫驷摇头道:“没有。南宫家族世世代代都知道这座蛟山听从家族子嗣的命令,但是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长英先祖。”
“绝对没有别人?”
“绝对没有。蛟龙的魂魄认的第一个主人就是太掌门,绝不会改变。”
姜曦眼中阴晴不定,一张脸因陷入僵局而愈发戾气深重:“徐霜林究竟怎么做到的?”
“我也想不明白。”南宫驷忽然顿了一下,姜曦以为他想到了什么,扭头去看他,结果发现他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一个人,顺着目光瞧过去,姜曦看到了在剥橘子吃的南宫柳。
南宫驷一直在试图不去看自己被做成棋子的父亲,可是这一眼触碰到,他的神情还是立刻不可遏制地变得极为痛苦。姜曦其实也是和徐霜林、薛正雍那一般大岁数的人了,只是因为修炼的心法不同,所以他看起来依旧年轻英俊。但这与他的心态无关,他的心态其实早没有那么风华正茂了,他看着南宫驷,一时间竟生出不忍,他说:“别看了。”
“……”
“别再看了。”
南宫驷似乎花尽了残存的力气,才把目光从父亲身上撕开。他垂落眼帘的时候,肩膀竟似有微微地颤抖,最后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却掩盖不住嗓音里的哽咽。
他嘶哑地喃喃,试图错开话题:“我也想不明白徐霜林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太掌门驯服的魔龙啊……”肩膀却越颤越厉害。
姜曦一直僵硬着,面目一直很寡淡,但他最后伸出手,拍了拍南宫驷的肩。他似乎是想安慰南宫驷两句,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安慰过人,最后只干巴巴道:“没关系,人各有命,你与你父亲虽然闹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但是也还有过父子一场,你看我,天命之年,了无子嗣。想开点。”
说完南宫驷当然没有理他,他自己也觉得干巴巴的,说了好像比没说还糟糕。
姜曦起身,略有尴尬:“我去别的地方看看,你歇息一会儿,等会儿就该继续往前了。”
“……”
“对了,前面是什么地方?”
南宫驷闷声道:“龙魂池。”
“做什么用的?”
“那是祭祀恶龙之灵的血池。”南宫驷道,“恶龙的元神就沉睡于池内,每年儒风门的人都要祭拜它。”
姜曦听了就有些皱眉头,最后他说:“但愿那边别再出什么状况。”
众人在这前殿休整了小半个时辰,伤员和灵力损耗过多的人都在疗愈修士的帮助之下,渐渐恢复过来。
姜曦左右打量着两边被徐霜林做出来的“善”与“恶”,两种极端,眉心皱的愈发紧。
这种全无战力的东西,徐霜林拿来做什么?摆着好看吗?
听被做成棋子的南宫柳一口一个陛下的,似乎是徐霜林把自己当做了帝王,而把这些分成黑白善恶两边的珍珑傀儡,当做了自己的臣民?
他一路走马观花看过去,最后来到南宫柳面前,南宫柳正坐在自己竹筐上面,慢吞吞地剥橘子。
姜曦顿了片刻,忽然俯身,不死心地问了句之前已经问过他的话:“你能带我们去陛下那里吗?”
南宫柳依旧是和先前一样的答案:“陛下有陛下的事情要做,怎么能说见就见呢?”
“……”姜曦拂袖不悦道,“一点用场都没有,废物脓包就是废物脓包,无论是活着,还是被做成了棋子,都是废物脓包。”
南宫柳被他骂了,苟且地缩了缩脖子,一副很懦弱的样子抱住自己的橘子藤筐,过了一会儿,居然嚎啕着哭了起来:“你怎么那么凶?我没用就是没用啊,我本来就是个废物脓包,你凶我又能怎样?”
他哭嗥地响亮,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楚晚宁这个时候也调息打坐得差不多了,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南宫柳好奇怪。”
墨燃问:“怎么?”
“我说不上来。”楚晚宁道,“我感觉这个人是南宫柳没错,但就是很不对劲,好像不是我所知道的南宫柳。”
墨燃就盯着那边看,姜曦正面色铁青地瞪着南宫柳,而南宫柳抽抽噎噎,时不时还拿两只手委屈兮兮地揉眼睛。
“……”墨燃瞧着他的举动,确实觉得不对劲,说不出的违和,好像见到个长着中年人脑袋的孩童,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忽然,墨燃愣了一下,喃喃道,“孩童……”
“什么?”
墨燃倏忽转头,问道:“师尊,你有没有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一个小孩子?”他说着又侧目瞧了南宫柳一会儿,见南宫柳居然开始拿衣袖擤鼻涕,便道,“……还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子。”
他这样一说,楚晚宁再看,果然如此。
南宫柳虽然还是四十来岁的相貌,但是一举一动之间,都无不透露这一种痴傻幼稚。
楚晚宁喃喃道:“难道徐霜林对他做了什么,让他的神识记忆,只保留到了五六岁?”
墨燃道:“师尊等着,我去试试。”
“你要怎么试?”
墨燃不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南宫柳身边,捡起一个橘子递给他,试探着说:“别哭了,吃个橘子吧。”
“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献给陛下的。”
墨燃便把橘子又放回筐子里,问道:“陛下是谁?”
姜曦道:“有什么用?这句话我不是早就审过他了。”
果然,南宫柳道:“陛下……陛下就是陛下啊,还能是谁。”
墨燃并不气馁,而是接着问了他第二句话:“好,陛下就是陛下,你这么忠心且懂事,陛下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对啦,我一直都在问你关于陛下的事情,还没问问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黄啸月在旁边看得不耐,冷笑两声正欲说话,姜曦却拦住了他,摇了摇头。他也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了。
抱着一筐橘子的南宫柳望了墨燃一会儿,才有些怯懦地说:“我叫南宫柳。”
墨燃笑眯眯地摸了摸南宫柳的头,不动声色地问:“认识一下,我叫墨燃,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我、我五岁……”
“!!”
一时间,鸦雀无声。
南宫柳那一嗓子回答虽然不响,但周围人都在安静地往这里看,所以他这声战战兢兢的“我五岁”,犹如惊雷破空,在这大殿内炸响。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如果不是情况紧张,只怕在场许多人都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五岁?五岁?
倒回三年前,要他们相信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居然会瑟缩在一筐橘子旁,嘟囔着:“我五岁了”,这些人大概宁愿信母猪会上树。
可南宫柳此刻确实清清楚楚地道出了这个句子,一群人都听傻了,僵愣愣地杵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姜曦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
南宫柳连忙往墨燃身后缩,拽着墨燃衣袖道:“大哥哥,我不要跟他说话,这个叔叔好凶……”
姜曦:“……”
南宫柳比他岁数还大,做梦他都想不到有一天南宫柳会管他叫叔叔。
墨燃也有些扛不住,如果真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到还好,他还受用,可是此时拉住他的,却是个眼尾满是褶子的男人。墨燃嘴角抽了抽,咳嗽两声宽慰道:“好好,你不用理他,那我来问问你,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呢?”
姜曦瞪大了眼睛——他此时都有些佩服墨燃了,可以啊这小子,这都能忍?
“我每天就摘橘子啊,摘了橘子洗干净,然后给陛下背上来,等他出来吃。”南宫柳道,“陛下他最喜欢吃橘子了,一天能吃掉一整筐呢。这山脚下原来长着的都是一种只开花不结果的树,陛下说没意思,就全都换成橘子树了,我也觉得橘子树好,果子甜丝丝的。”
他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忽然眼神有些黯淡:“可惜陛下这些天身子总是不太好,摘了一筐,他也只能吃掉一半……”
姜曦抓住了关键:“陛下最近身体不好?”
南宫柳倒是很记仇,撇着嘴,鼓着腮帮道:“讨厌,我不和你说话。”
姜曦忍了片刻,没忍住,迅速扭过头,拿帕巾捂了自己的口鼻。
黄啸月关切地问:“姜掌门这是怎么了?”
“别跟我说话。”姜曦嫌恶地皱着眉头,再也不肯去看蹲在那边瘪嘴的巨型孩童南宫柳,“我他妈有点儿恶心。”
墨燃道:“陛下身体怎么不好了?”
“就是……就是总是咳嗽,咳出来的都是血,他又很瘦,那么瘦也不肯吃饭,他身上有好多地方都烂啦……”南宫柳说着说着,眼泪滴滴答答的像断了线的柱子,又哀戚地哭了起来,“我好担心他,要是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跟我说话,喂我吃橘子啦。”
“他……他还喂你吃橘子?”
可是就上回儒风门所见,南宫柳和徐霜林这两个兄弟之间简直是血海深仇,徐霜林没继续拿凌迟果活片儿了自己哥哥已经是个奇迹了,喂橘子?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姜曦则陷入了沉吟:“身上很多地方都烂了……”
薛正雍道:“听上去好像是珍珑棋局的反噬?”
墨燃也很清楚这一点,三大禁术之珍珑棋局,如果施术者灵力不够充沛,强行操纵棋子太多次数的话,身体就会开始慢慢溃烂。
他前世刚开始修炼的时候,也烂过,从脚趾开始,墨燃那个时候怕被楚晚宁发觉,就再也没敢轻举妄动,后来发明出了“共心之阵”,才得以继续修炼。再到后来,他成为踏仙帝君,灵力丰沛雄浑,不需要共心之阵也可以驾驭千军万马,但是那个坏死的左脚小脚趾,却是再也无法复原了。
墨燃不由地觉得奇怪。
外头那些僵尸,显然都是用共心之阵操纵的,唯有这大殿内能自由活动的尸群,才完全由徐霜林的灵力掌控。既然徐霜林支撑不了那么多棋子,又为什么要做这得不偿失之事?
困在这里想再多也是无用,姜曦道:“往前吧。”
通往龙魂池的大门也需要括机打开,这个括机倒是没有被捣毁,启动后镶嵌着七星法阵的前殿后门立刻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石门缩到墙体内,儒风门宗祠天宫的中殿在众人面前缓缓展露出了自己的样貌。
那是一个六棱形的密闭宫室,四壁湿冷潮湿,天顶处有一条粗遒的腾龙浮雕,筋骨分明,双目怒睁,这巨龙口中衔着一盏油灯,里头点着的不知是什么油,烧出来的光竟是幽蓝幽蓝的。
在殿堂的正中央,有一个翻滚着血红色浮沫的池子,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
南宫驷道:“这就是龙魂池,魔龙的元神被封印在这个血池里。”
有人想要靠近了细看,南宫驷道:“别多看,这个池子邪气很重,要是盯着它看久了,心智是会涣散的,快走吧。”
一行人在南宫驷的带领下依次从血池旁边走过,他们步入中殿之后的回廊,虽然这里暗无天日,没有任何参照,但墨燃能感到他们正在一直走一个上坡。
这段路大约走了有一炷香的辰光,然后南宫柳停下了脚步,他面前是一扇比前头都窄小,但是缀满了珠宝华饰的门。
“这扇门打开之后,再走一段路,就是甬道的出口了。”南宫驷道,“出去之后是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叫做招魂台,徐霜林应当就在招魂台上。”
黄啸月忽然问道:“儒风门天宫就这么几个去处?前殿,龙血池,还有招魂台?”
“不错。”
“难道就没有什么密室吗?”他一时性急,差点说成了藏宝密室,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我是说,徐霜林也可能会在密室里。”
南宫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样的眼光实在把黄啸月看得有些惴惴。最后南宫驷说:“先去招魂台看了再说吧。”
打开这最后一道门,又需要南宫家族的鲜血,南宫驷将自己的血液抹在了石门龙纹的眼珠子处,门上的机关咔咔移动轮转,而后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黄啸月悚然:“谁在说话?!”随即又指着南宫驷道:“你小子不会在使诈吧?请君入瓮?”
南宫驷漠然道:“黄道长若是信不过我,现在出去也还来得及,坐在大殿等着吧。”
黄啸月当然不肯,但他进去之前留了个心眼——这一路走来,他发现但凡重要的门槛都需要南宫家族的血才能打开,传说中的那个藏宝密室想必也是如此。于是黄啸月在进门之前,手有意无意地在龙眼上抹了一把,偷偷沾了些南宫驷的鲜血……
忽然间,一个空寂的嗓音在这漆黑的甬道里响起——
“所来者,何人?”
黄啸月做贼心虚,惊得几乎跳起,其他人也都纷纷左顾右盼,南宫驷道:“所来着,儒风门第七代宗亲,南宫驷。”
“惘离……恭迎……主人……”
那嗓音缓缓说出这句话之后,归于渺然。
“惘离是那条魔龙的名字。”南宫驷对姜曦道,“姜掌门,请吧。”
姜曦看了看前方甬道,大约百余尺开外的地方,透出白色的光亮,想必那边就是招魂台了,姜曦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大地又猛地震了一下,那个空灵的嗓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惘离,恭迎……主……人……”
“这条龙怎么回事?”姜曦皱了皱眉,“同一句话它说两遍?”
但南宫驷的脸色已经变了,他立刻转头去看招魂台的方向,那里光影忽然微微闪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耳中却已听到了嘶嘶的吐信声,紧接着天光处涌进了一片洪波。
南宫驷瞳孔猝地收拢,厉声喝道:“跑!!”
【第223章】蛟山-逍遥游
朝他们疯狂涌来的哪里是洪波?分明是汇聚成流的毒蛇!
狭小的甬道内霎时乱做一片, 你推我我挤你,一瞬间光是被踩死踏死的就不在少数, 姜曦将南宫驷往前一推:“你先走,这里我来应对。”
他说着, 袖中已散出莹莹粉末, 那些蛇群闻到这粉末气息, 俱是身形凝顿,蜷在原处不敢往前。
姜曦朝前头怒喝道:“都冷静些, 快往中殿回撤, 别挤!”
他镇住蛇潮,然后快步赶上大部队,退到石门前时发现南宫驷在那里查看着腾龙浮雕, 他问南宫驷:“到底怎么回事?”
“魔龙肯定是被控制了。”南宫驷道,“我想回去查看一下龙魂池的情况。”
他说着就要走,姜曦一把抓住他:“后面那些蛇群怎么办?我没带太多的驱散粉, 药效散了之后它们肯定又都会涌过来。”
站在一旁的叶忘昔道:“我来。”
她自幼在儒风门暗城受教, 因此比其他人都更擅长在黑暗窄小处单兵对战,南宫驷虽不想让她留下, 但叶忘昔神情坚决,且除了她之外确实也没有更合适的选择,所以最后南宫驷只得拍了拍她的肩。
“这里太黑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守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姜曦与南宫驷是最后出甬道的, 一出来,黄啸月就猛扑上前,那架势凶狠,当真不是个须发尽白的老头子所该有的模样。
“南宫驷!你还敢说不是你搞鬼?”
南宫驷隐忍许久,此刻终于也绷到了极限,他怒喝:“是我搞鬼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走开,别挡着道!”
黄啸月先是一惊,而后点着他的鼻子:“看啊,看啊,假面撕下来了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一直装孙子,如今到了你的地界,连嗓门都响了起来,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儒风门嫡子吗?怎敢如此气焰嚣张!”
“黄啸月。”
忍到极限的人除了南宫驷,还有另一个人。
姜曦实在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上齿碰下齿,森然开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咄咄逼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黄啸月手蓦地一收,脸色已变,但还是强做镇定:“姜掌门或许无法体会老夫的心情,我与儒风门有杀弟之仇,我……”
“我确实无法体会黄道长的心情。”姜曦转动眼珠,冷冷望着他,“我对儒风门的宝藏密室,实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他的目光就像两柄出鞘利刃,黄啸月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看着姜曦,嘴唇开开合合,却如涸辙之鲋,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曦道:“南宫,你去查吧。”
然而龙魂池就那么一方池子,四壁空挡,一览无余,仔细观察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南宫驷摇了摇头,说:“我去前殿再看看。”
前殿的陈设就要复杂得多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珍珑棋子,南宫柳先前被留在殿内,南宫驷进去的时候,他正抱着那筐橘子呼呼大睡。
他在他父亲面前立了一会儿,眼神茫然又空洞,只是眼眶不由自主便红了。他不敢再久站,也没有去唤醒被做成棋子的爹爹,而是一个个地棋子看过来,希望能得到一点点线索。
方才众人都在前殿时,他没有什么闲心细瞧,只知道这里被分成了“极乐”和“炼狱”两部分,此刻一个个傀儡打量过来,却发现了不少故人的身影,他看到了与徐霜林关系素来不睦的四叔深陷“炼狱”,被架在一膛子炉火上烤,看到三生别院里的那几个侍女正在“极乐”之地,扑萤捕蝶……
他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爷爷。
但是南宫驷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感到悲伤,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即将看到一个人,一个……
然后他听到了。在那潮水般的喃喃呓语中,他听到了。一声颤抖着的,轻若蚊吟的——
“驷儿……”
南宫驷如五雷轰顶,未及回头,泪水已濡湿眼眶。
他转过身,朦胧水雾之中,他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天青色身影,他向那身影仓皇奔去,他沙哑地喊着:“阿娘!阿娘!!”
眼泪潸然,落下了,便瞧清了。
在“极乐”界,娉婷立着一个人,正是南宫驷的娘亲容嫣。和南宫长英一样,这个女人也有着极其强悍的定力,再加上徐霜林保留了大殿棋子的心性,所以哪怕南宫驷已和幼时大不相同,但她凭残躯一具,竟也能在南宫驷进到她视野后,认出他来。
她向南宫驷颤抖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木僵的手指:“驷……儿……”
容嫣穿着的衣裳,正是南宫驷最后见她一面时所着的那件。他跪在她面前,竟好像在一夕之间,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儒风门那个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夜。母亲去到孩子的书房找他,窗外月正圆。
南宫驷跪在她跟前,他仰头看着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颤抖的:“阿娘……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时光就此倒错。
昔日严厉的母亲立于轩窗边,蹙着秀眉问:“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上一句是什么?”
稚子支吾着,却怎么也答不上来。
后来她离去得太突然,他跪在她黑沉沉的棺椁前时,依旧无法把母亲生前让他诵背的最后一卷经文完完整整地背出。
这个一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隔着十余年榛榛莽莽的岁月,终于尘埃落定。他跪在她跟前,依旧是和月夜别离时同样的姿态,他们的身影与当年终于重合,只是当初满心怨怼,如今却已痛断肝肠,而那时的云鬓花颜,此刻也终究成了他人棋子。
容嫣抚摸着南宫驷的鬓发,脸颊,最后攥住了他血迹斑驳的手,她颤抖着阖上双眼。
“驷儿,娘如今身躯被控,如俎上之肉,随时都会再失去意识……但是驷儿,你要信……娘这些话,都是真心的……都是娘临走时在想着的,娘虽恨极了你伯父如此作为……但娘也感激他……”
“阿娘……”
“若不是他……将我制成棋子,我又如何能再见你一面……跟……跟你说……”容嫣僵直而缓慢地俯身,她发着颤,伸出手,然后将南宫驷紧紧地拥进怀里。
“阿娘临走前,最后悔的就是……”她哽咽了,凝噎了,却不是因为要被徐霜林再一次掌控,她将她的孩子拥抱得那么紧,她颤声说,“我最后悔的就是,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这样好好地抱过你。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抱过你……驷儿……”
“阿娘也是爱你的。”
南宫驷已泣不成声:“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娘,我早就都知道了。”
忽然间,大地又开始震动了,容嫣蓦地一凛,睁开双眸,喃喃道:“惘离的血契要撕裂了……”
“什么?”
“惘离的血契要撕裂了!我在这里,我每天都看得到!”容嫣忽然紧张起来,“驷儿,你不能有事,我要去阻止他……我要去阻止南宫絮……”
南宫驷擦着泪,拉住她:“阿娘,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什么血契要撕裂了?”
“你听着。”容嫣顿了顿,眼瞳收缩,一时间似乎又要受制于人,但她竟是紧咬压根,凭着肉身意念,生生挡住了珍珑黑子的掌控,“你听着,南宫絮他搜罗了五把神武,这五把神武饱饮了万人血,它们合力,就能斩断魔龙和南宫家族之间的纽带。”
“斩断纽带?!”
“不错,龙筋,是第一个被切断纽带的。”
南宫驷悚然:“所以外头那些忽然暴起的僵尸,其实是因为龙筋被切断,所以才摆脱了控制?”
“正是如此。”容嫣沙哑道,“第二个,是龙鳞。”
南宫驷蓦地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毒蛇,应当都是龙鳞所化。
“第三,是龙尾。”
南宫驷失色道:“那刚刚的那一下震动,是龙尾的纽带断了吗?!”
“不错,而后是龙首,最后是龙身。”容嫣道,“一旦南宫絮用第五把神武施术成功,整座蛟山都会失去掌控……再也……再也不会认太掌门为主……”
她的神情又痛苦起来了,她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徐霜林似乎已觉察到了她的作为,正在极力地侵吞她的肉身。
容嫣低低哀嚎,纤长苍白的手指紧紧埋入发髻之间:“不……不……”
“阿娘!”
“驷、驷儿……”
他的声音让她猛地又惊醒,她犹如濒临渴死的人得到甘泉,她紧紧攥住他,神情竟有些惶然无助。那是他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无助。
南宫驷心痛如割,他将她拥到怀里,以前他还是孩子,阿娘总是很清冷,很严肃,极少拥抱他。
如今他终于可以护着阿娘了。虽然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只不过一具躯体里,藏着些许生前的意识,连魂魄都不再有。也够了。
容嫣佝偻着身子,在南宫驷怀里微微发着抖,过了好久,她才又抬起脸来,脸上已尽是作为珍珑棋子流出的血泪。
南宫驷喉间苦涩,抬手去帮她擦拭,可是怎么擦都是污脏的,怎么擦,那些血迹都擦不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容嫣道:“我能感觉到他……他已经觉察了我……我时候不多了……听着,他斩断血契,为的……为的就是能和魔龙重新定契,到那个时候……啊!!”
她意识模糊,难以继续。
但南宫驷已经恍然明白过来,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到那个时候,惘离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我们在蛟山就——一个都逃不过?!”
“绝不能如此……”
“绝不能如此!”
母子俩竟异口同声。
南宫驷低头去看母亲:“阿娘可知该怎么做?”
“南宫絮修炼不到家……”容嫣脸色闪过一丝寒意,“他……他根本镇不住珍珑棋子……所以竟生反噬,我也因此……能反知其内心一二……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听我的。”
容嫣攥着南宫驷的手臂,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去,最后却落在了她的丈夫身上。
因为刚刚大地震动,南宫柳被震醒了,正抱着自己的那筐橘子,迷迷茫茫地环顾四周,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她紧盯着他,犹如鹰隼盯着穴中之蛇。
“需得死一个人。”朱唇启合,容嫣道,“驷儿,你去杀了他。”
【第224章】蛟山-君子诺
“!”南宫驷觫然, “阿娘?”
“魔龙之契,唯有靠南宫家鲜血活祭, 方可加固。”容嫣道,“只有你, 或者他。所以当然是他……他已是一枚棋子, 行尸走肉……更何况, 他凭什么苟活着?他为夫不忠,为父不严, 为君不尊, 他枉配为人。谁知道南宫絮为何一念之仁解了他的凌迟果之诅,只让他做了个傻子?!”
南宫驷怔忡地僵在原处,似乎他也成了一枚棋子了, 僵硬的,难以动弹的。
“驷儿,为娘身不由己, 难以动手。如今只有你……只有你能将他投入龙魂池, 鲜血入池……他一条……一条贱命,便能换众人平安, 也算他……死后积德了!”
他还未做反应,忽地,听到龙魂池那边有人在大喊:“怎么回事?这些甲壳虫是哪里来的?”
甲壳虫……?
随即那个殿内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还有薛正雍姜曦等人的喝令声。容嫣焦急道:“尽快,龙尾的血契已经断了,还有最后两道契约, 等完全解开了,就算把他丢到血池里,也是于事无补。”
南宫驷被她当头喝醒。
“有什么好犹豫的?!”容嫣道,“是他四处为孽,害得儒风门到今天地步,驷儿!你快醒醒吧!没有别的选择了,你——!”
她忽然哑然失声。
紧接着,她的眼仁微微上翻,瞳孔急剧收缩,徐霜林似乎终于忍受不能,以最狠戾的灵力控住了她。容嫣再也没有了自己的意识。她脸上重新出现了做梦般的神情,她缓缓起身,朝着“极乐”那一边走去,回到她一开始待着的那个不起眼的位置,眼神放空,低声喃喃着:“驷儿……告诉阿娘,举世毁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么呢?”
南宫驷在发抖。
他跪在地上发抖,他没有被任何东西所控,可是他觉得天罗地网,哪里都没有出路。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
这是他阿娘希望他做到的,好难。
真的好难。
小时候背晦涩难懂的逍遥游也好,还是令他十箭必须命中九次红心也罢,都是太难太难的事情。
如今,她跟他说,要用他父亲的血,去加固蛟山的血契。
他听着外头那哀哀惨叫,只听声音都知道苏醒的龙尾变成的甲虫会有多可怖,他又想起叶忘昔,还在黑暗里独自迎战蛇潮,等着他尽快查明一切回去的叶忘昔。
“驷儿……”身后是母亲的喃喃。
他缓缓抽出长剑,朝着南宫柳走去。
恨。
怎么会不恨?
他看着这个男人——
怎么会不恨他?
活挖了母亲的心脏,私通江东堂掌门,坑害碧潭庄李庄主,让儒风门毁于一旦,留下一堆烂摊子和昭著臭名,让他与叶忘昔惶惶然终日无处可归犹如丧家之犬,不!就是丧家之犬。他怎能不恨他!!
佩剑举起,雪光映亮了南宫柳的面目。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稚子才会有的安详与平静。
南宫柳看着南宫驷,于是南宫驷的手就抖了,他别过头去,他说:“你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我起来?我要坐在这里,我要等陛下……”
“什么陛下!”南宫驷朝他怒喝起来,心脏突突跳动,血管里血流奔涌,贲张,“那是你弟弟!出息呢南宫柳?!那是你弟弟!!”
“是弟弟也是陛下啊。”南宫柳被惊着了,又缩成一团,“你不要这么凶,你……你……你为什么哭呀?”
我哭了吗?
南宫驷怔愣地想。
我……我哭了吗?
苦咸的泪水滚滚淌落,和佩剑一起,跌落在地上。
南宫驷倏忽跪落于地,已是嚎啕。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恨他的,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恨到逼迫着父亲随自己到龙魂池,重铸蛟山与惘离的血契。
他为什么不能恨?就是眼前这个人害的自己无家可归,家破人亡,他凭什么不恨?
可是……
可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当剑光照亮这个人的脸庞时,当他看到这个人眼角的皱纹时,他想到的,竟然是——
竟然是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啸月草场跌跌撞撞地追着瑙白金跑。腿脚不稳,最后跑跌了。
容嫣站在他面前,对哇哇大哭的他说:“自己站起来。”
好疼。
可是真的疼,他挣扎了,也努力了,但却站不起来。
他伸出手,恳求娘亲抱他一次,拉他一把。
但是容嫣没有伸手,一直都没有伸手。
最后是另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小小的他从地上抱起,抱到怀里,阳光洒下来,他看到一张脸。一张年轻的,敦和的,好好先生般,总是慈爱和气的脸。
“哎呀,我们驷儿偶尔也是要人扶一下的啊。”这个人摸着他细软的头发,眼神很温柔,“要是都自己爬起来了,还要爹娘做什么呢?”
那是南宫驷记忆之初,对自己父亲最早、最早的印象。
在这个幽旷的,满是活死人的大殿,唯一的活人蹒跚着,跌跌撞撞地,靠着自己爬了起来。
他爬起来,可是很快又跪下了。
他朝容嫣所在的方向,遥遥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次起来,转身欲走。
忽然,衣袖被扯住。扯住他的人,居然是南宫柳。
“……”
南宫柳从筐里摸出一个橘子,递到他手里,想了想,又剥了一片,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别哭啦,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是橘子是甜的,特别好吃。我采来的,你尝尝吧。”
南宫驷不想吃,可是那瓣橘子就在唇边,南宫柳递给他,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喂他吃东西那样。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散开,南宫驷狠狠抹了抹眼泪,终于下定决心掷落长剑,转身大步走出了前殿。
他来到了混战一片的龙魂池边。
那龙尾化作的甲虫太凶狠了,已经有很多的修士战死,地上血流成河。由于虫子太小,楚晚宁姜曦等大宗师一个人也只能护住身后不多的人,场面一片冗杂,犹如在沸汤内,鼎镬间。
没有人注意到南宫驷进来。
他走进殿内。
几个时辰前,他失去了灵核,以为自己从此要沦为凡人,庸碌一生。此刻却忽觉得,原来命运知他心高,虽不厚于他,却在最后,也不薄于他。
唯一亏欠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通往招魂台的甬洞处。
叶忘昔。
南宫驷忽然展颜笑了。
幸好,到头来也没有来得及跟她说,谢谢她不离不弃,谢谢她矢志不渝。幸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他终于读懂了她的好,她的情意,愿意从此一直和她在一起。
要不然平白无故地,连累人家姑娘,那就……
“扑通。”
那就怎样呢?
他没有想完,若是再想,大概就再也没有勇气。他没有想完,于是滚沸的血池将他吞没,他没有想完,便化作骨骸,融为灰烬。
他生前所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腰间的箭囊解开,将母亲一针一线绣给他的箭囊,和里头那个在嗷呜乱叫的妖狼瑙白金抛到了池边。
南宫驷觉得自己在融为灰烬的那一瞬间,好像仍是有意识的,但是不痛,他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箭囊安全落在地面的声音,瑙白金呜呜的叫唤,似乎还听到楚晚宁喊了他的名字,极少有的从容尽失。
他想应。他想应一声:
师尊……
我认你的。
我怎么会不认你。
其实我都记得,那一年花树下,磕落拜师之礼。
但是你不肯要我啊。
我也有我的自尊自傲,怕你是看不上我的根骨,所以一直佯作当时年岁太小,业已淡忘。
后来你愿意认我了,但是我也怕连累你……
现在好了。
我有师尊,我给阿娘背了逍遥游,叶忘昔和瑙白金都没事。
对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吃到一片橘子。
是那个人……亲手剥的……
和小时候尝尝喂我吃的那种橘子是一个滋味。
好甜……
南宫驷的魂灵倏忽散落,什么都淡去了,一切都成了前尘幻影,往事旧梦,都过去了。
归于血契。
龙魂池忽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所及之处,龙吟剑啸,摧枯拉朽,将所有的龙尾甲虫,龙鳞滑蛇,将外头狰狞托举着尸潮的龙筋,纷纷碎为灰烬,残作齑粉。
叶忘昔从甬洞里浑身浴血冲出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南宫驷最后落入池中的一瞬身影,看到龙光漫照的血池,还有所有望着血池的修士,池边呜咽无助的瑙白金,俯身抱住瑙白金的楚晚宁……
她的佩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驷!!!!”
声嘶力竭,几裂穹苍!
此时的叶忘昔已满身伤痕,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血池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泪,那惨重的伤势与疯狂的情绪终于摧垮了她。蛇毒在她身上蔓延,她骨血冰冷,浑身发冷。
“阿驷……”
她一步步踉跄着奔过去,嘴唇青紫,翕动着,哽咽着,泪水潸然滑落。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重重摔于冰冷的砖面。
眼前阵阵昏黑,可她还在用血迹斑驳的手指扒着地面,试图往前爬着挪着。
明明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明明亲眼看到南宫驷纵身跃入了龙魂池。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好像只要死咬住坚持着爬到池边,就能让那人归来,好像只要再执着那么一时片刻,南宫驷就还能回到她的身边。
他说过的。
在蛇窟前,他明明答应过的——
他说,这里太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坚持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眼泪滚滚而落。
她便坚持着,银牙咬碎也坚持着,那样一点点地,昏沉沉地匍匐着,痉挛着,爬到已经归于止熄的龙魂池边。
我来了。
你呢?
眼前很黑,周围很冷,是不是又有厉鬼要来,是不是又有毒蛇要犯,你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一纸灵符镇落,威风凛凛地回过头来。
再跟我说一句:“跟我走吧,我保护你。”
“南宫驷……阿驷……”她哽咽着,终成嚎啕,放声大哭,“你回来啊!君子一言,你要守诺的,你回来啊!”
可那哭声也并未持续太久。猛烈的毒素与创伤终于侵吞了她,她失去意识前,最后做的事情,是伸出手,触上了龙魂池的池壁,仿佛这样就能捉住池中人的衣摆,将他留在身边。
本来一切都要变好了啊……阿驷的灵核暴虐可以想办法遏止,大家也都没有再那么记恨他们了……本来……就快要熬出头了。
可是黑暗又来,这一次,对她而言,或许再也没有天明。
“阿驷……”
叶忘昔呢喃着,终于缓缓合上了眼睛。
魔龙的恶灵终于被镇压,南宫驷以血肉之躯献祭,加固了即将破碎的纽带,而融入了南宫驷魂魄的龙血池,徐霜林再难毁坏。
都结束了。
蛟山不再有一草一木能被徐霜林动用,南宫驷没有南宫长英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但最后却是他,削去了徐霜林最锋利的爪牙。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先前负伤的人细微的呻吟。
龙血池的光芒渐渐散去,墨燃走到楚晚宁身边,楚晚宁低着头,阖着眼,抱着瑙白金的那只手苍白冰冷,因为隐忍,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
“师尊……”
楚晚宁什么都没有说,他最后只是把瑙白金放到了叶忘昔身旁,连同南宫驷的箭囊一起。
他起身,眼里有水汽,但望向通往招魂台的甬道时,那水汽就凝成了冰霜。
他一言不发,手中天问流淌着金光,他走向那漆黑的甬道。
墨燃跟着他,死生之巅的弟子都沉默着跟上。
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话。
打头阵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他们一个个都跟上,没有人退缩。而后是踏雪宫,孤月夜……
姜曦进甬道前,点了几名疗愈和镇守的弟子,说:“你们留在这里,好生照顾伤员,尤其是叶姑娘。若是这些没死的要是再丢了性命,回去一整年的俸禄灵石,全都扣光。”
“是,掌门。”
通往招魂台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这一路损兵折将,他们来到了儒风门宗祠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
终于到了,祭祀招魂之地。
招魂台。
【第225章】蛟山-笑我癫
楚晚宁是第一个走出甬道的,与甬道内的窄小不同,他迈出最后一级石阶,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一片空旷高台,举目竟难望见尽头,犹如一方浮沉于九霄之上的净土。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高台四野孑然,寸草不生,举目望去,但见凄风阵阵,云影朦胧,而高台最中心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徐霜林。
后面的人陆续都出来了,却都在看到徐霜林的瞬间陷入了怔愕,薛正雍更是惊道:“怎么……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另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悄声道:“天啊,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是死是活?”
墨燃朝他走过去,离得越近,眼前的一幕就越是令人寒毛倒竖,砭骨森寒——徐霜林盘腿坐于地面,闭着眼睛。他身体的右半边已经完全腐烂了,根本看不出人形,身上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恶臭逼人。而在他前后左右,分别插着五把凶煞之气极重的神武。
墨燃的指尖不由地蜷了蜷——他看到了不归。
不归正深深刺于地面,淡绿色的辉光从地上一路攀延,最后和其他四把武器的光芒汇聚成流,涌入徐霜林的心腔,将徐霜林一张嶙峋消瘦的脸照的阴晴不定,明暗闪烁。
而在徐霜林身后,有一团黑漆漆的烟霭在盘旋扭动,似乎是某种即将聚化成形的结界。
其他人陆续跟了过来。
黄啸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个是……这个是武魂之术?”
薛蒙不知道什么是武魂之术,刚想问父亲,一扭头却看到薛正雍脸色煞白。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居然有人会动用这种术法。
“这到底是什么?”不知道武魂之术的显然不止薛蒙一个人,另外有小辈在轻声问着。
楚晚宁盯着徐霜林的脸,说:“武魂之术,就是把自己的魂魄献给染满了鲜血的神武,与神武定下契约,发誓,死后自己的灵魂被神武的武器器灵撕碎吞噬,成为淬炼神武的祭品。”
“活祭武器?”薛蒙愕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的灵力不够。”楚晚宁道,“这是可以迅速且大幅拔高自己实力的方法。他把魂魄献给神武,而神武,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他。”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几乎所有人都禁不住退后一步,薛蒙龙城出鞘,紧紧盯着徐霜林的脸。
徐霜林缓慢地睁开眼睛,月光下,他抬起脸,一半还如寻常,一半却已是一摊臭恶的泥浆。
“楚宗师……诸君,你们还是寻来了啊。”
他一只手支撑在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身,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是警惕,或是恶心,或是畏惧的脸。他不在意,尚且正常的那只眼睛转动着,里头甚至透着一种恶意的捉弄和邪气。但他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脸上那种笑吟吟的恶意,便凝冻且消失了。
徐霜林戾然低喝道:“叶忘昔呢?!”
薛蒙怒道:“你也配提她的名字?”
“你们把她怎么了?!”
薛蒙更怒:“你管得着吗?你这种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人,你还有什么面目去挂念叶忘昔?”
“挂念?”这个词似乎把徐霜林给激着了,他先是一愣,而后眯起眼睛,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不,我怎会挂念?真是可笑……”
姜曦森然道:“与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杀了他!”
说着右手抬起,雪凰佩剑现于掌心,就要朝徐霜林斩落,岂料一道黑影快如闪电,竟生生将他的攻势隔断。
姜曦眉峰一抬,咬牙切齿道:“墨宗师为何阻我?”
“我有话要问他!”墨燃说着转过身,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亮,他抿了抿唇,原本似乎想再多说几句,但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有四个字,“你同伙呢?”
徐霜林慢悠悠的——他居然都这样了,还能慢悠悠的——蹭了蹭自己的脚趾。
于是墨燃注意到他今天又没有穿鞋。
“都说了是我的同伙。”徐霜林露出森森白齿,笑了起来,那半边脸的笑容看上去竟还是很灿然的,带着一丝嘲讽,“那么你们应当知道我绝不会说。我徐某人,这点江湖义气还是懂的,诸位英雄豪杰、君子好汉,你们就别多费这一份心了。”
他特意看了墨燃手中的见鬼一眼,又道:“别的审问方法也不必用,大不了手起刀落,割去自己的舌头——我总有办法不说真话。”
薛蒙显得很错愕:“你,你这样的人,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江湖义气……”
“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说江湖义气?”徐霜林道,“朋友相帮,兄友弟恭,师慈徒孝,善者安享清宁,恶者得到惩戒,这本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你以为这个道理,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能懂吗?”
薛蒙被他厚如城墙的脸皮惊得瞠目结舌,指着他道:“兄友弟恭?师慈徒孝?……你?”
徐霜林慢条斯理道:“是啊,如何?”
“你还要脸吗?和兄弟手足相残的人是你,怂恿南宫柳吃掉罗枫华灵核的人也是你,坏事你都做尽了,你居然……你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
面对薛蒙一连串的质问,徐霜林咧嘴笑了笑,并不置否,而是忽然说了句:“小兄弟今年贵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告诉我也罢。”徐霜林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看你也就是二十岁上下。二十岁的人啊,总是一腔热血,满眼纯真,趾高气昂地站在天地之间,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他顿了顿,灿笑道:“真是再好不过的年纪了。”
地上神武的光辉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继续给他强悍的灵力,他拿这种灵力维持着自己对成千上万珍珑棋子的操纵,对抗着棋子们的反噬,但饶是这样,他身上的肌肤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溃烂。
徐霜林不以为意,他似乎看不到自己正在被煞气吞噬的身体,他来回在身后那个盘绕的结界前踱步:“二十岁……你知道我跟你差不多大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你还能在做什么?”薛蒙义愤填膺道,“你做的那点破事谁不清楚?你褫夺掌教指环,代替你哥哥当了儒风门的掌门,短短两个月之内,你就连杀了两位上修界的尊主,后来有人找你去讨要说法,而你把他们的眼睛统统挖了出来——你这个死变态,不义、不仁、闭耳塞听,你全占了!如果我和你一样,在二十岁的时候干出这些事情,那我宁愿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暴毙而亡!”
薛正雍见他激动,恐他惹了徐霜林的注意,吃不了兜着走,低声提点道:“蒙儿,你少说几句。”
“别呀。”殊不知这句话被徐霜林听见了,他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接着说,为什么少说几句?”
薛蒙见他居然还笑,脸上那神情就跟看个鹦鹉在架子上拍打羽翼唱歌似的,满是玩味儿,不禁热血上头,恼羞成怒道:“你、你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药可救!”
“有什么恬不知耻的,你说的那些,本就不算什么。”徐霜林道,“你说我褫夺掌教指环——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哥哥那个废物,什么都不会,靠着一张三寸不烂的滑舌,居然也能混的风生水起,没有和他实际较量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称我们是儒风双公子——灵力术法不相伯仲——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和他?”徐霜林拍着额头嗤笑,“别逗了,从小我拿一只手就能敌得过他四足并用,要我跟他并驾齐驱?我终日在苦修的时候,他只知道在他老娘怀里撒娇剥橘子吃!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后来我为了在灵山大会求个实至名归,他却背后使阴讨了个坐享其成!后来呢?你们给苦练的人扣上剽取之名,却给他——封了个天下第一俊杰的好名声,这公平吗?”
薛蒙犹豫一下,但仍坚持道:“那你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废话!站着说话不腰疼,空口大义指责别人都容易得很,轮到自己就全都变成另一张嘴脸,灵山大会这种事情,换你你能忍吗?!”
薛蒙冷不防被他反将一军,倒是愣住了。
换他,他能忍吗?
“会场上几百个人指着你,说你不知羞耻,名次与掌声全是他的,留给你的只有一辈子都洗刷不尽的冤罪,你的勤修苦练,在他的舌灿莲花跟前溃不成军——这就是公平?”
“我……”
见薛蒙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徐霜林冷笑:“再说我杀那两个掌门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一个成天敲着木鱼,南无阿弥陀佛念的比谁都好听,另一个威风棣棣,刚正不阿的君子名声天下皆知,但他们却为了一己私利,面无表情地把我推下深渊万丈。试问诸君,我凭什么要饶其狗命?”
在场那两个门派的人一听他这样说先代掌门,脸上都是青一阵紫一阵,想辩驳,却又辩不出任何抑扬顿挫的句子来,最后是无悲寺的玄镜大师轻叹一口气,闭目合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对啊,都说何时了,都恨不得把冤仇给了解了,可凭什么是我?”徐霜林一字一句说的愤怒,但脸上却依旧是笑着的,笑得云淡风轻,甚至有些讥嘲,“我扇你一巴掌,然后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让你扇回来,你愿意吗,秃驴?”
有人恼怒道:“南宫絮你嘴巴放干净点!怎可对前辈这样说话!”
“我他妈也是你前辈呢。”徐霜林笑道,“小乖乖,你的嘴巴也给我放干净点儿。 ”
“……”
黄啸月捻须道:“南宫絮……”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牵了牵一半健全,一半腐烂的嘴角:“商量下,你能不能叫我徐霜林?我不喜欢南宫絮这个名字。”
黄啸月一拂衣袖:“阁下就算要讨个公道,杀了那两位掌门,也早该偿清了,后来挖去那么多人的眼珠,又有什么道理?”
徐霜林欣然自若道:“从前我跟你们讲道理。但没人听我的。”
他顿了顿,嘿嘿笑了起来:“后来呢,老子成了一个疯子,你们却要拉着疯子论个黑白分明,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啊……有趣。”他呱唧呱唧拍起巴掌来,“真是太有趣了。”
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墨燃,此时忽然问了一句:“所以,你自己就要求个公平,对吗?”
“……”徐霜林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移到了墨燃脸上。
他们两个在料峭风寒的石台上对视着。
在墨燃眼中,徐霜林的影子渐渐模糊,他看到的仿佛不是眼前这个肢体腐烂苟延残喘的男人。他透过徐霜林,看到了另一个影子,头戴珠玑旒冕,身着黑金黼黻华袍,他看到了踏仙帝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了南宫柳,他管你叫陛下,你给自己封了神。”墨燃道,“你成了这个天宫里的帝君,执掌着审判的权力。你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你说什么是错的,什么便错到离谱,生杀夺与都由你,这就是你的公平?”
徐霜林沉默片刻,而后冷笑。
于是墨燃看到踏仙君在冷笑,苍白英俊的脸上覆满讥嘲。
“是又如何?你也看到了,曾经我也信尔等正人君子,信所谓世间公平,可结果怎么样?”
他顿了顿,在神武之阵前来回踱步,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是你们,把懦夫奉作英雄,把英雄踩在脚下。是你们,把努力当做粪土,把茅厕修成神坛。是你们,把谄媚看为友善,把傲骨看作架子——你们做尽了恶事把我踩到泥潭里!!然后跟我说,我哪怕受了再多罪过,哪怕兄弟阋墙饱受栽赃,哪怕衣不蔽体受尽屈辱——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再怎么样也不该把怨气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哈,简直笑话!”
墨燃看到踏仙君的冷笑越来越夸张,逐渐变为狞笑。
“千夫所指的不是你,背负莫须有罪名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说尽人间漂亮话!而我,我不过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求个天下有道而已。”
“……天下有道?”墨燃立在踏仙帝君的对面,他问,“为了你自己的天下有道,杀了多少人。你自封为帝,脚下是累累白骨,滚滚鲜血,你难道就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忏悔吗?”
“有什么可忏悔的。我杀了他们,但我自会给他们一次重生的机会,他们都会成为我麾下的棋子,从此所作所为皆由我所掌控,从此黑白一清二楚,善恶泾渭分明,这才是人间公道。”
墨燃沉默一会儿,说:“看来,你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丈量人间的尺子了。”
“我就是这把尺子。”
徐霜林猎猎立在风里。他是众人眼里的南宫絮。是墨燃眼里的踏仙君。
他说:“你看看前殿,你竟不觉得漂亮?良善之人个个安居乐业,丑恶之人受烈火焚身,鼎镬烹炸。谁捅过别人刀子,就让他引颈就戮补回来,一笔笔账算得清清楚楚,血债血偿,难道有错吗?”
墨燃:“你可真看得起自个儿。”
然后他听到踏仙君回答:“我为什么要看不起自己?在我看来,这便是最好的因果报应了。”
一时再无人说话。众人大抵都因徐霜林这一番疯狂言论而感到震惊。他们来之前,很多人都觉得徐霜林做这一切,大概是为了权力,为了私仇,诸如此类。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徐霜林竟觉得自己做着一切都是对的,为了公平公道。
但这世上,谁又能做那把最公平的尺子呢?就连神明后嗣天音阁都未必能做到。
墨燃站在原处,过了一会儿,他的内心总算恢复了一些平静,他望着与自己对峙而立的踏仙君。
旒冕消失了,英俊的脸庞凹陷下去,变得焦黑。
他眨了眨眼,面前的人是徐霜林,不是踏仙帝君。只因徐霜林与前世自己的作为太过相似,他竟生出一种隔着时空,与自己遥遥对话的错觉。
“好,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殿内的棋子,你哪怕灵力供给不足,也要让他们保留生前心智,你在这个天宫建了你自己的邦域,从此你是神是佛,是帝君陛下,你把世间一分为二,善归善道,恶归恶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公平了。”
他说着这一段话。与此同时,他脑海中犹如疾风片雪,飞快地掠过许多与徐霜林有关的记忆残片。
前世,为了救回叶忘昔,一念之差,死于剑下的徐霜林。
站在三生别院里,赤着脚,笑嘻嘻逗弄着鹦鹉的徐霜林。
金成池边,向自己兄长讨要一片橘子聊作奖赏的徐霜林。
蛟山的橘子树,心智回到幼年纯澈时的南宫柳,无间地狱里被抢回的罗枫华……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山呼海啸般涌进他的思绪里。
墨燃抬起黑沉沉的眼睛,那眼睛里既无嘲讽,也无鄙夷,只是那样安静地望着他:“我说的对吗,南宫絮?”
“叫我徐霜……”
“不,你就叫南宫絮。”墨燃一步步上前,他看着那个肌骨溃烂的男人,他知道在场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南宫絮此时此刻所想,他们曾都是被逼上绝路的人,前世的踏仙君,这世的徐霜林,一样的。
他洞若观火,他紧盯着徐霜林脸上最细微的变幻不曾错放。
他停下脚步,忽然垂眸。
“天那么冷,地上那么凉。”墨燃轻声道,“南宫絮,你为什么不穿鞋?”
徐霜林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但他很快便将闪烁的眼神重新冻得固若金汤:“我不穿我愿——”
“你是不是很喜欢叶忘昔问你这句话?”
“……”
“那天我去三生别院,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没有穿鞋子。”墨燃道,“是她后来叮嘱你让你穿上去,你脸上那种心满意足,恐怕你自己都没有觉察。”
墨燃凝视着徐霜林的脸庞。
那是他在飞花岛,看着对岸临沂熊熊业火,滚滚浓烟时,心里就在揣测的答案。
“南宫絮,你一直希望有个人注意到你光着的脚,希望有个人跟你说——”
一直笑吟吟的徐霜林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恐惧,他竟往后退了一步,鼻梁上皱,面皮狰狞:“你闭嘴。”
墨燃自然不会闭嘴,他看着徐霜林,原本只是揣测的东西,在徐霜林突然激烈的反应中,化为真实。
墨燃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徐霜林,而是前世那个在黑暗困顿中无处脱身的自己。
“把鞋穿上吧,地上凉。”
倏地如猎豹跃起,光影攒动神武争鸣,徐霜林陡然暴怒扑上去拽住了墨燃的衣襟,那只正常的人手和那只腥臭的鬼爪同时攥住他,徐霜林眼里充满了血丝,他咬牙切齿道:“给我闭嘴!你给我闭嘴!”
“好,我闭嘴前,再多说一句。”
“别说——!”徐霜林近乎是有些绝望的,他犹如被拔去了逆鳞的龙,血流如注,“别说……”
“叶忘昔,当真像极了罗枫华。”
这一声轻描淡写,却在瞬间抽空了徐霜林所有的力气。
他哑然了,茫然立于地。
周围一些曾经见过罗枫华,也见过叶忘昔的人都是一愣,他们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没有亲缘,甚至在滚滚红尘中,一个都已死去了,另一个才出生……可是这一提点之下,他们才忽然惊觉——啊,果真是如此。叶忘昔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甚至是性格脾气,语态神情,都和当年徐霜林的授业恩师罗枫华如出一辙。
徐霜林蓦地撤回了攥着墨燃的那双手,指爪狞扭,他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颤抖。
薛蒙喃喃道:“他……他是在哭吗?”
哭?
不会的。
徐霜林埋首于掌,良久后,他肩膀的抖动越来越明显,指缝里漏出扭曲诡谲的轻笑:“哈……”那笑容如同涟漪般扩大,他忽然放下双手不无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像?简直无稽之谈!墨宗师,你见过罗枫华吗?你也就是在无间地狱开启的时候,见过了他的尸身一眼,就凭这一眼,你说他们像?你未免也太自信了点儿。”
“既然你自己提了无间地狱,提了罗枫华的尸骸。”墨燃道,“那么我问一句,他在哪里?”
徐霜林眼神狠戾,笑容蓦地拧紧:“什么他在哪里?”
“你的邦域之中,善恶惩戒,或沉或荣,都由你掌控。但你连南宫柳,最后都没有舍得动手杀掉,你还解了他的凌迟果诅咒——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既然他在,罗枫华没有理由会被你舍弃。你灵力不支,要把魂魄献给神武,但金成池桃花源与你交手数次,我知道你实力不至于衰微至此。”
徐霜林:“……”
“之所以撑不住了,除了珍珑棋局使用太过,还有一个原因,那也是你这些年在苦苦修行的第二门禁术。”
墨燃顿了顿,那一刀终于刺落:“你的重生术,终于把罗枫华从十八层炼狱救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徐霜林已面如灰泥,他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间,他背后一直在流转的那个黑漆漆的阵法腾起了一道白烟。
薛正雍百经沙场,反应最快:“不好,那法阵后头还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