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02

priest:杀破狼 102 - 106

【第102章】 宫宴

  头一年的年关时顾昀还在西北边疆,大梁全境都愁云惨淡,随时准备亡国。
  这一年,整个国家却以一种惊人的生命力活了过来,昔日的莺歌燕舞纵然是看不见了,但街头巷尾排队买饴糖的猴孩子们身上已经陆陆续续地穿上了新衣,白日里间或能听见几声鞭炮响,家家户户也开始忙碌着预备年货。
  倒塌的城墙重新崛起,祈明坛上的禁空网也张开了森严的视线,墙上成排的白虹铁弓与默然无声的铁傀儡目送着不速之客进城,北大营随行护送,整肃地停在九门之外,鸦雀无声间俨然是一派血与火洗练过的精气神。
  这一年风风雨雨,仅就这起死回生之功,将来汗青之上便必有雁亲王一笔。
  蛮族三王子的车驾缓缓经过长街,凛冽的寒风将车帘掀起一角,隐约露出里面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随即车里伸出一只手拉上了车帘,阻隔住双方互相窥探的视线。
  这时,顾昀正身着便装坐在望南楼上,鼻梁上夹着一片琉璃镜——不是他平时瞎起来应急用的那片,是战场上远距离瞄准用的一种千里眼。
  长庚沈易都在,片刻后,雅间的门被推开了,一道人影闪了进来,正是江北之后就行踪成谜的曹春花。
  曹春花进屋以后简单见了礼,一屁股坐下:“渴死我了。”
  长庚习以为常地端过一个大海碗,往里倒满了酒,曹春花脸不红气不喘地接过,一口喝干了,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他这是在灌凉水——直把顾昀这酒鬼都看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遇上了酒鳖。
  “再来一碗,”曹春花舒服地叹了口气,“我从京城跟大帅分开以后就一路回了北边,风霜雨雪的跟了这一路,可算是没少受罪。”
  曹春花从小对变装易容之术就十分有一套,学人说番邦话过耳不忘,十天半月就能脱口而出,被长庚派去北疆边境长期潜伏,因为下江北查案时需要个完美的替身,才将他召回来。
  曹春花端过第二碗酒,冲看得有点馋的顾昀抛了个媚眼,成功地唤起了顾昀“此人顶着长庚的脸把腰扭到胯上”的不堪回忆。
  顾昀默默地拍掉鸡皮疙瘩,面有菜色地移开视线。
  长庚:“怎么弄这么狼狈?”
  “别提了,男女奴隶都算上,一队的高手,我根本近不了他们一里地之内,追得连滚再爬的。”曹春花拖着花腔娇娇柔柔地说道,“唉,不瞒诸位,我在北疆的时候,曾经潜入过加莱荧惑的护卫队,甚至装成了一个二王子最宠爱的女奴在他面前晃了一天一宿没被发现,但是这一年多,唯独没有接近过这个三王子,连真容都没见过。”
  长庚问道:“他出行的时候远远看一眼也做不到吗?”
  “他根本不出行,十八部都说三王子有恶疾,不能见风,”曹春花叹道,“除非加莱荧惑本人,其他人通通连他一根毛也看不见,三王子本身就是十八部落的禁语,他居处有三层守卫,最外围我试着混过,能进去,倒数第二层就已经不行了,里面的人都跟铁傀儡一样,不交流,但都是顶尖高手,还是死士,我试了几种方法,实在没有办法,差点打草惊蛇,只好先退出——殿下看见那个随行的使臣了吗?”
  随着曹春花的筷子尖一点,众人一起望去,正好见那中年男子回过头来和侍卫说话,貌不惊人,但身上隐约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气质,刚健如山岳一般。
  曹春花:“那个人是加莱荧惑的亲卫队长,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一,非常厉害,我不会认错人。”
  在座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沈易皱眉道:“要真是那样,蔡玢将军的消息不一定准了,篡位什么的很可能是蛮人在做一场内乱的戏给我们看,这回送来的质子说不定是来者不善。”
  顾昀没吭声,他突然有种极不安的感觉。
  两国正交战,可想而知,这一队人质与使臣的到来不会得到什么礼遇,三王子一行甚至没有个像样的人接见,李丰给鸿胪寺的指令是“看着办”,鸿胪寺卿果真领会圣意,草草将蛮族质子安置在一处使节驿站中晒着,并在他们住进去的当天就更新了京城内防,新组建的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驿站围住,半个时辰换一次班,一天要不舍昼夜地巡逻十二回。
  那两天一切都显得不太寻常,先是来了一个诡异神秘的蛮族质子,随后长庚又非常不是时候地病了——他吹了点凉风,居然就发起烧来。
  长庚常年习武,懂些医术,很会养生,又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按理罡风也吹不坏他,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烧得来势汹汹。顾昀半夜从北大营赶回来,长庚已经喝药躺下了,脸颊烧得有点发红。
  顾昀探了探他的额头,在一侧合衣躺下了——不管他回不回家,长庚永远只占一半床铺,并且哪怕噩梦缠身,睡相也老实得很,从不乱滚。
  怕长庚晚上烧得厉害,顾昀没敢睡实在,因此枕边人一动他立刻就醒了,伸手一摸,只觉长庚身上热如火炭,气息也十分急促。
  长庚夜间噩梦缠身是常态,顾昀已经习惯了,大多数时候只要他迷迷糊糊中伸手抱一下稍作安抚,长庚自己就会平静下来。可是这晚大约是生病的缘故,长庚脸上突然露出痛苦之色,本能地抓住了顾昀的手腕,五指扣紧,难忍地低哼了一声,怎么也叫不醒。顾昀只好一探手从床头的小药包里捏了根银针,按住长庚,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刺。
  长庚狠狠一激灵,醒了过来。
  顾昀的瞳孔却微微一缩——重瞳。
  可是比起上次乌尔骨发作时天崩地裂的混乱,这回长庚明显克制多了,没什么过激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顾昀,眼眶微微泛红。
  顾昀提心吊胆地叫了他一声:“长庚,还认识我吗?”
  长庚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睫毛上一层冷汗随着滚滚而落,哑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句话间,他眼中重瞳缓缓地合而为一,红痕也逐渐隐去,仿佛方才只是顾昀得错觉。顾昀亲了亲他,给他擦了汗,把人哄睡了,到底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派人去宫里送了病假,随后找来了陈轻絮。
  “没什么事,”陈姑娘看过后诊断道,“殿下身体不错,只是近日天气变化无常了些,稍稍受了点寒,两幅药下去就差不多了。”
  长庚笑道:“我说也是,他偏不信,还小题大做地劳动姑娘一趟。”
  陈姑娘虽然照常是冷冷淡淡地客气了一句,内心却真是再也不想看见雁王殿下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了——刚生完头胎的新嫁娘都没有他这么能得瑟。
  忍无可忍的陈姑娘仙气飘渺地对这二位提出了告辞,顾昀亲自把她送出门来,经过侯府长而冷清的回廊时,顾昀忽然低声道:“今天请陈姑娘来不是看风寒着凉的,他昨天晚上发热的时候眼睛里突现重瞳,我有点不踏实。”
  陈轻絮立刻正色下来,一皱眉:“侯爷请细说。”
  顾昀将当时长庚突然发作又立刻清醒的情景说了一遍,问道:“你看着是什么情况?”
  陈轻絮听完沉吟良久,微微垂下眼,似乎是在仔细回忆方才的脉象,等到顾昀都有点紧张了,她才说道:“殿下心志坚定,实在让人感佩。”
  顾昀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他眼下的清醒是全凭借心志压制,昨天烧糊涂了,所以一时露出来?”
  陈轻絮点点头:“殿下从小受乌尔骨折磨,应该是已经习惯了,即便睡着了也保存着几分清醒,我只是担心……他现在正是年轻力壮、精力十足的年纪,将来倘若岁数渐长,体力渐衰,是否还能有这种精气神。”
  顾昀却想起了什么,疑惑道:“那照姑娘你这么说,是一旦他生病、受伤或是误食了什么让人神志不清的药物,都会有这种症状吗?”
  陈轻絮:“按理是的,视情况严重与否而定。”
  “可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顾昀道,“前一阵子他在江北受伤,是我去把他接回来的,当时因为伤口失血过多,他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宿,中间却很踏实,乌尔骨不但没有发作,好像连被噩梦惊醒的症状都没有了。”
  陈轻絮突然愣住了。
  顾昀:“陈姑娘?”
  陈轻絮喃喃道:“不可能,所以难道是气血……我完全想岔了吗?”
  顾昀一头担惊受怕的雾水。
  陈轻絮却没解释,她仿佛给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顾昀:“哎……陈姑娘……”
  “容我想想。”陈轻絮撂下这一句,脚不沾地地飘走了,稍一眨眼,她人已在几丈开外,转瞬不见了踪影。
  正巧来访的沈易本来在跟霍郸喋喋不休地说顾昀的坏话,从大门口走进来,足足一刻没喘过气了,霍统领正发愁用个什么方法能打发了此人,还没来得及想出来,突然,沈易毫无征兆地闭嘴了。
  霍郸一抬头,只见一道白影闹鬼似的从他眼前刮了过来,沈将军整个人站成了一条顶天立地的木头板,紧巴巴地惜字如金道:“陈姑娘。”
  陈轻絮本就话少,同样惜字如金地回道:“沈将军。”
  两人打完招呼,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沈易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挡道了,忙诚惶诚恐地退至一边:“陈姑娘请!”
  陈轻絮本来还以为他有话要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白毛风一般地刮走了。
  霍统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领着一个新奇的哑巴沈将军找到了顾昀。
  顾昀应了一声,给长庚换了一个冰袋,把人冰得呲牙咧嘴的,这才出门接客:“什么事?”
  沈易还没从闭口禅里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看着顾昀神游天外。
  顾昀十分诧异,转头问霍郸:“他怎么了?”
  霍郸揣度道:“突然就不会说话了,可能是被陈大夫下了哑药。”
  沈易是来找顾昀其实是有正事的。
  沈易:“皇上晒了蛮人使节好几天了,打算在今年的宫宴上接见蛮人使者,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只是蛮人巫毒之术高强,他又怕还有当年蛮女留下的余孽没清理干净,为防再出现祈明坛上御林军叛乱的事,这回宫中防务由北大营、大内侍卫和新组建的御林军三部分共同负责,互相牵制,请大帅亲自坐镇。”
  顾昀点点头,李丰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一年的宫宴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些示威的意思,两侧侍卫森严,武将全部披甲带刀,分立两侧,连自己人都觉得是进了一场鸿门宴。
  顾昀也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一阵风都能给吹死的蛮族三王子。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很秀气,但脸色苍白,神色木然,始终不抬眼,做什么都要随从提点,不良于行似的被引到御前见驾。
  使臣对李丰道:“请大梁皇帝谅解,三王子先天不足,席间有失礼的地方,请您看在他只是个孩子的份上多多包涵。”
  李丰摆摆手,令他们平身,那少年却充耳不闻,俨然是一副听不懂官话的模样。
  使臣弯下腰,在他耳边连哄再小声劝,三王子依然是一脸木然的懵懂,被使臣拉着手,半扶半抱地拉了起来,带往席间。
  顾昀耳力很好,敏锐地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议论道:“这三王子难不成是个傻子?”
  加莱荧惑送个傻儿子来京城当人质是什么意思?
  顾昀不远不近地和沈易对视了一眼,各自的神色都有点凝重,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顾昀总觉得那少年身上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正这当,李丰和蛮人之间互相打的官腔告一段落,那蛮人使节突然不知有意无意地提道:“我从家乡来之前,听说大梁皇帝之下,有两位不得不拜会,一位是战不败的大英雄顾侯爷,今天有幸已经见到了,但还有另一位……我看似乎不在席间?”
  李丰:“不知使者说的是谁?”
  北蛮使节笑道:“正是贵朝那位年轻的六部之首,雁王殿下,还和我族颇有渊源呢。”
  顾昀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李丰四下一扫,长庚果然不在,于是问左右:“阿旻呢?”


【第103章】 相遇

  宫宴正酣时,长庚正在陈姑娘在京城临时落脚的小院里帮忙收捡草药。
  他一场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幅药下去,果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之所以依然没销假,一来是他身世敏感,顾昀有意让他躲开,二来也是听说陈轻絮这里有了乌尔骨的新线索。
  “你的意思是乌尔骨在我的血脉里?”
  陈轻絮两只手都被各种泛黄的旧书占满了,时常还要抢救一下落下来的书页,手忙脚乱,嘴上却不乱:“乌尔骨伤害人的神智,我一直以为它的根基在脑子里,要不是侯爷提醒,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你看这里——蛮人对邪神乌尔骨最早的记载,‘生而凶险,食兄弟血肉,助长己身,身有四足四臂双手双心,胸中血海横流,尤为暴虐’,我本以为‘血海横流’只是个比喻,却原来是指乌尔骨发作的机理。”
  她也只有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能一次滔滔不绝的吐出这么多字。
  “血肉,”长庚沉默了片刻,摇头苦笑道,“陈姑娘的意思是,我整个人都带毒,除非效仿神话刮骨剔肉吗?”好像还不如脑子坏了呢。
  长庚不慌不忙地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挑拣好,按次序装入容器摆放整齐,架子上的齿轮互相咬合出“吱吱”的声音,缓缓地升到高处,露出下面的空格子,这是个细致活,心浮气躁的人做不了。
  陈轻絮有些感佩地看着他,史上身负乌尔骨而神智清醒到成年的绝无仅有,更不用说保持一副这样沉静的性情。也不知他是生而坚忍,还是比别人多一个顾昀的缘故。
  长庚:“不瞒你说,我最近感觉不太好,乌尔骨发作越来越频繁了。”
  陈轻絮随口道:“侯爷跟我说了。”
  长根倏地一愣:“他……”
  顾昀似乎始终贯彻着“区区蛮夷巫毒”的态度,从未把他身上这点“小毛病”当回事,鲜少挂在嘴上说,也从未在长庚面前表现出任何担忧来。原来其实是一直牵挂着吗?
  陈轻絮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殿下如果没什么别的差遣,我打算回一趟山西陈家老宅,找到根结就好办多了,总有办法。”
  “唔,”长庚应了一声,拱手道,“有劳,还有子熹的解药……”
  他这话没说完,被宫里来人打断了。
  只见药童引进来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对着长庚见礼道:“王爷,皇上听说王爷您病了,特命奴来看看,本还带了一位太医,只是太医不敢进陈圣手的院子,正在外面等着。”
  长庚皱了皱眉:“有劳皇兄费心,不过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病。”
  那内侍笑道:“是,奴婢也看王爷精神不错,嗯……王爷,今儿晚上宫中设宴宴请北蛮三王子及使节团,十八部落使者跟皇上提起了王爷,陛下命奴婢传口谕,说倘若王爷身子骨不合适,就不必劳动了,若是精神还行,也出来透透风。”
  陈轻絮愣了一下,飞快地抬头看了长庚一眼——要是没人吭声也就算了,可是北蛮使节这么提了,长庚还真不好一口回绝,这中间有一层尴尬在:北蛮既是大梁的仇家,又是雁王殿下母家,他当然不能有意接近,但有意躲开也不太合适,很微妙。
  使节团点了他的名,见与不见的关键却是要看李丰的态度,那才是他避嫌的方向。
  长庚态度很好地从身上摸出个荷包,塞给这内侍,问道:“劳烦这位总管,我皇兄怎么说的?”
  内侍掂量出了雁王出手大方,笑得一张大圆脸都红了,语无伦次地客气道:“不敢不敢……唉,王爷折煞奴婢了,这……真是受之有愧……”
  他一边说有愧,一边痛快地收了起来,这才对长庚道:“咱们王爷是什么身份的人,不用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之人面子,皇上说王爷倘若愿意走动,就进宫给皇上拜个年,省得您闷得慌,进了宫略坐坐就走,不用跟那群闲人应酬。眼看着到了年关头了,他老人家看看您也放心。”
  长庚会意:“容我休整休整,换件衣服,这就跟总管进宫去。”
  内侍乐呵呵地应了一声:“那奴婢给您备车去。”
  长庚微笑着注视着他走开,转身进屋,笑容立刻就冷了下去。
  陈轻絮跟进来:“我能帮你什么?”
  长庚摇摇头:“今年的宫宴森严得很,子熹在那,进出人员都得经过几遍检验,蛮人除了三王子和使臣之外,下人一概扣在驿站中,就算那蛮族三王子人皮下都是紫流金,保证也炸不出什么花样来——你借我间厢房整理衣冠就行了。”
  陈轻絮不懂这些,因此没多嘴,叫药童带路。
  长庚负手走到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陈姑娘,有银刀吗?”
  王裹位列文臣之中,听着一帮伶牙俐齿的大梁文臣发泄国仇家恨,口诛笔伐地挤兑那北蛮使节。
  北蛮使节不算伶牙俐齿,但是有进有退,话题一旦尖锐得他回答不了,就会笑而不语,看起来倒是真的忍辱负重前来和谈的。
  王国舅的目光同样在低头沉默的三王子身上停留了一下,然而很快转移了注意力——他对那傻子不感兴趣,已经安排下了更好的戏。
  王裹和方钦他们这群动辄把国计民生挂在嘴边的大人物不一样,他自己心里有数,知道没人看得起他,就算是方大人他们那一伙,也不过是用得着他的时候才大人长大人短的,背地里一样叫他“太监国舅”,说他这国舅爷当得“尽职尽责”,连大内总管一并代理了。
  王裹从前就是个给先帝爷跑腿的小人物,注定是个弄臣和帮着上位之人背黑锅的角色。自从当年先帝和蛮妃的事爆发后,他的日子一直过得战战兢兢。
  他对顾昀乃至于顾家根本没有任何意见,利益上大梁文臣武将之间极少来往,只要其中一方没有野心爆炸到要只手遮天的地步,即便争权夺势也争不到一个锅里,何况若说起来,顾家才是真正的世家之宗,只不过人丁稀少,联姻的对象又太特殊而已。而王裹本人跟顾昀更是谈不上有什么看法上的分歧——他对家国大事没什么见解,唯一的见解就是如何将皇帝伺候舒服了。
  满朝文治武功的大人物,个个都很有想法,总得有那么几个人让皇上在斗智斗勇之余有几分放松吧?
  如果可以,他就算耗子药吃撑了也不可能会下手动顾家。
  可天命难解、圣命难为。如今老圣人自己吹灯拔蜡一了百了,顶了天也还占着个“君要臣死”的歪理,偏偏将他留下来当这天下唾骂的替罪羊。
  眼下隆安皇帝念旧,愿意拿他这废物当舅舅护着,让他苟延残喘地讨口饭吃。那么将来呢?
  雁王改革多少田税、民商法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雁王一旦上位,会拿他王裹怎么办?
  雁王自小同顾昀关系亲密,而他本身为先帝与蛮妃之子,为人儿女的总不可能去追究父母的罪过,到时候他为了进一步拉拢顾昀,争取军心,第一个就是要拿下自己这倒霉蛋给顾家祭祖。
  方大人他们担心的无外乎雁王在朝中洗牌,不过是功名利禄、家族前途,王国舅却是命悬一线,时刻忧心自己项上人头——高官厚禄,也要有命才能享。
  蛮人刚到帝都的时候很老实,没有不长眼地四下打点——京城里王公贵族遍地,谁也没到穷疯了的地步,眼皮子浅到肯为了一点利益担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
  临到宫宴之前,十八部落的使节才第一次伸出触角,接触了一个人,正是王国舅这似乎无足轻重的马屁精。
  十八部落的使节对长生天起誓,给了王裹两个承诺:第一,让雁王再当不成他头顶上悬的那把剑。第二:无论此事是成是败,不会将王裹招出来,往后若是王裹走投无路,十八部落愿意保他一命。
  十八部落的暴民不开化,残忍嗜杀,又好鼓捣毒物,但却有一点好,十分重誓。
  而他们所求不过是举手之劳——雁王很可能为了避嫌不露面,这一回王国舅要确保雁王出现在宫宴上。
  蛮人没说他们要干什么,王裹打算先静观其变,万一蛮人事败,他还准备了一个后招——这要感谢方大人,为了扳倒雁王,方钦在方家别院里秘密地养着一个人。
  当年蛮妃潜逃时,牵连了一大批宫人、侍卫与太医,其中很多是冤死的,而真正有问题的反而事先有准备,方家别院里的老太医就是当年畏罪潜逃者之一,他儿子失手打死了人,背着儿女债,不得不卖出一个秘密:身怀六甲的蛮妃潜逃时,跟在她身边的秀郡主未婚有孕。
  秀娘胡格尔在雁回镇上勾结蛮人入境,对大梁恨之入骨,她真会老老实实地把仇人之子养大吗?
  顾昀从雁回接回来的人到底是先帝之子,还是胡格尔生的生父不详的野种?
  方钦收留了那太医,没有贸然行动,他吸取了上一回没能把雁王咬死的教训,这次打算一击必中,还在缓缓酝酿那个计划,王裹却不打算再配合着等他了。
  大人有大人的道,小人有小人的路。手腕不必高超,再下三滥也没关系,有效就行。
  十八部落使节开口求见雁王的时候,李丰其实没有马上接话,只是打听到雁王病了后,吩咐内侍跑腿替自己看一眼,李丰原话是“带个太医过去看看,让阿旻好好养病,过两天他要是好点了也别老闷在屋里,也进宫来给朕拜个年,不必和闲杂人等应酬。”
  说完这句话,隆安皇帝就算尽到了宫宴出场的义务,起驾走了。
  王国舅这个“太监国舅”不是白当的,早收买打点了一干看似无关紧要的跑腿内侍,只要传话的把李丰的话有技巧地少许歪曲一点,雁王就一定会来。
  告假的雁王在皇帝离开后专程来见北蛮使节团,而后众目睽睽下爆出个混淆皇室血脉、身世不详的故事——他会怎么收场?
  自从李丰走了后,整个宫宴平静无波地就度过了大半,眼看着已经接近尾声,顾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端起酒杯稍稍沾了沾嘴唇,还没等他品出个味道来,内侍突然来报说雁王来了。
  顾昀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心里先“咯噔”了一下。
  方钦有点诧异,王裹却低下头,十八部落的使节面带微笑转向殿外,而角落里一直低头吃喝的蛮族三王子却突然停了箸。
  长庚走进大殿后第一眼便看见御座上已经没人了,当时他就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然而此时再回去是来不及了,长庚脚步没停,略带病容的脸上也平静无波,还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踱步进来,顺手将披风解下来,借着递给下人的动作用余光一扫——那将他骗来的内侍已经不见了。
  一个世家党虽然不知道雁王为何出现在这里,却不肯放弃落井下石的机会,立刻意味深长地笑道:“雁王殿下今天宫宴本是已经告了假的,看来还是十八部落的客人面子大,居然真就一句话将雁亲王请来了。”
  另一人接话道:“这话说得该罚酒,旁人也就算了,今天来的怎么是一般的客人?十八部落乃是殿下母家,自当另眼相看。”
  长庚宽大的朝服几乎垂到了地上,淡定地回礼道:“劳皇上派人垂问,特地进宫给陛下拜个年,只是来得不巧,陛下已经先走了吗?”
  “雁王殿下来得不巧,我们却来得很巧,今天得见大梁朝双璧,真是三生有幸,我家王子也想敬殿下一杯呢!”
  说话间,十八部落的使节搀扶着三王子站了起来。
  顾昀飞快地冲沈易使了个眼色,殿内几个原本藏在暗处的侍卫陡然露出杀意来,锁定了蛮人使节和三王子。
  只见那三王子越席而出,似乎十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一路剧烈地发着抖,还没到长庚近前,酒已经洒出了半杯。
  随着那少年接近,长庚身上凭空生出一丝压不下去的燥热,本来已经退了的烧再次来势汹汹地扑过来,他耳畔轰鸣作响,周身的血仿佛被点着的紫流金,激烈地沸腾了起来。
  长庚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周遭无数双或蓄谋已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没有这少年给他的压力大,他几乎是强忍着剧烈的不适,艰难地撑着亲王的尊贵,艰难地逼着自己笑道:“怎么,贵部的王子敬酒时都是这样一句话不说的吗?”
  北蛮使节忽然笑了,缓缓地退到三王子一尺之后。
  浑身哆嗦的三王子毫无征兆地静止下来,他停在空中的一双手肤色青白,泛着死气沉沉的光。
  然后他抬起头来,直直地对上了长庚的目光。
  那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泛红的眼睛,冰冷的重瞳像一把冰锥,毫无预兆地刺向长庚。
  这少年居然是个乌尔骨!
  两个“邪神”王对王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从未有过任何记载——乌尔骨何其疯狂,要多大的恨、多大的气运才能成就一个?一个时代要混乱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两个乌尔骨面对面地碰在一起?
  两人之间似乎有某种难以描述的感应,一时间,整个皇宫大殿都在长庚眼前灰飞烟灭,他胸口剧痛,宛如就要炸开。
  所有的幻觉与真实都乱成了一团,多年压抑在骨血中的剧毒像是烈火上浇下的热油,山呼海啸地爆发出来……所有难以消化的憎恨与暴怒全部涌上长庚的心口,所有深渊中蠢蠢欲动的噩梦倾巢而出,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下。


【第104章】 引战

  那蛮族使节的微笑在长庚眼中不断扭曲,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秘,与胡格尔临死前在他耳中灌入诅咒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沉积着十八部落数千年与天地斗、与人斗、汲汲求生的怨毒。
  长庚紧紧地盯住了三王子手中的银杯,整个人仿佛给压了千斤重的桎梏,然而在外人看来,他仅仅是片刻没出声。
  片刻后,长庚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略薄的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依旧优雅从容地从旁边一个内侍手上取走了一只酒杯。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雁王果真是刚刚病过一场,那手与脸颊一样血色稀薄,端杯的手指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垂下眼,在三王子的银杯上轻轻一碰,冷淡说道:“三王子自便吧,本王近日服药,不胜酒力,干不了杯。何时十八部落将今年的岁贡运来,你我得了机会再好好喝一顿。”
  三王子透过重瞳凝视着他,长庚用杯中酒沾了沾嘴唇,便径自将银杯丢在一边,从那蛮人使节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
  别人看来,或许雁王殿下只是对敌使态度冷淡,顾昀却从他那鬼一样苍白的脸上看见了强行压抑的暴躁难耐。
  那三王子身上果然有古怪,顾昀心里倏地一沉,转向沈易使了个颜色,后者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出了大殿,顾昀起身推开挡路的,一边向长庚走过去,一边朗声道:“殿下请进去稍作休息。”
  他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异于常人敏锐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极其细微的血腥味,联想起陈姑娘那句语焉不详的“气血”,心里一时七上八下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蛮人使节丝毫不会看场合似的上前一步,口中说道:“想当年我族神女身陨异乡,没想到我还有一天能见到她的血脉,必是有长生天保佑。”
  徐令冷冷地接话道:“雁王乃是我大梁皇室正统,贵使这么说就不合适了。”
  蛮族使者紧紧地盯着长庚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瞳孔看到一点端倪来,越看越觉得心惊。
  炼制乌尔骨之所以困难重重,是因为除了狠得下心之外,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宿主必须性情坚韧,这样才能给邪神的血脉留出漫长的发酵时间,他绝不能过早失控,否则神智发育不全,宿主的心智终身会停留在一个痴傻的小孩子程度。
  三王子就是这么个失败的例子,这个无辜的孩子本有个同胞兄弟,两人一起死于了他父亲的仇恨,却没能挨过最初的乌尔骨发作,已经毁了,只能充当邪神的“祭品”。相比而言,眼前这位雁王简直是个极品,到现在也保持着自己灵台清明,并且在“祭品”面前都能保证毫无破绽,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心志?
  邪神乌尔骨起于吞噬,靠近另一个弱小不完全的乌尔骨时会被激起本能,失去神智,因此后者又叫“祭品”。这种时候,如果旁边有人引导得当,在乌尔骨失神的时候控制住他的心神,日后辅以药物,邪神就能听凭差遣,直到彻底崩溃。
  大概秀娘自己也没想到,她半途而废造出来的邪神能这么强大——可惜这些年这尊邪神被不明就里的中原人带走,不但没能发挥出真正的邪神之力,反而成了对付十八部落的利器。
  “在雁回小镇,我王曾经见过殿下一面,只是那时他还以为殿下是胡格尔玷污自己所生的孩子,对殿下十分无礼,这次和谈,我王特命在下带来他的歉意。”蛮族使节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诱发乌尔骨的关键密语藏在了问话中,“不知胡格尔有没有和殿下说起过十八部落的事?”
  “胡格尔……说”这四个字从寒暄的废话里脱队而出,在长庚耳朵里掀起了一场无人洞悉的风暴,他眼前这五大三粗的蛮人使节与艳丽诡异的胡格尔合而为一,那女人临终时声嘶力竭吐出的诅咒在他耳边惊雷似的炸起,一股说不出的特殊味道从三王子身上传来,扑进他的肺腑——有点腥,有点苦,不遗余力地撩拨着长庚的神经,唤起嗜血的冲动。那扇曾经被他刻意关起来记忆之门猝不及防地被撞开,碎片似的回忆轰然将他淹没。
  胡格尔噩梦一般的美丽脸庞,尸横遍野的土匪山头,记忆中最初的那场大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无止无休的谩骂殴打……他身上华丽朝服下的旧伤疤沸反盈天地活了过来,吸血水蛭一般死命地往他皮肉里钻,而这一副肉体凡胎宛如难以承受邪神庞大的力量,长庚的胸口、四肢百骸里有如刀割——那种剧痛分明是乌尔骨发作的先兆。
  而更糟糕的是,蛮族使节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完全是“说者似乎无心,而听者全部有意”。
  王裹立刻适时地添油加醋道:“贵使在此地提那秀郡主胡格尔不太合适吧?那秀郡主虽说养大雁王殿下是大功一件,但当年挑拨贵我双方关系,致使九年前险些兵戎相见也是事实。”
  这话一出,跟在王国舅身后捧臭脚的小人,没弄清是什么情况、单纯仇视蛮人的文官立刻跳出来跟着他附和。
  王裹一笑,厚颜无耻道:“何况我听说那秀郡主为人实在不太老实,阴谋陷害玄铁营在先,事败后又私自撺掇身怀六甲的贵妃出逃,而且不知与谁有染,老夫如果没记错,当年太医院甚至传出过秀郡主未婚先孕的谣言——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我我朝郡主、贵族神女。”
  再傻的人也听出他这一席话中隐藏的意味了,眼看着王裹居然胆大包天地将暗刀子动到了雁王身上,方才附和的人一时全成了哑巴,不明所以地等着后续发展。
  再看雁王,却不知是病得难受还是怎样,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往下滚,竟似乎有些站不住。
  方钦眉头倏地一皱,当场就意识到了问题:那王裹和蛮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勾搭上了!
  此时,方钦根本来不及对雁王幸灾乐祸,他整个人已经不好了——内斗是内斗,自己人在朝中争权夺势非常正常,成王败寇也好、不死不休也好,那都是内政,可是在这边境未收、江山沦陷的时候,将外族扯进来算什么?
  倘若这事情败露——不,根本不必败露,哪怕是王裹这次的构陷雁王混淆皇家血脉成功了,事后回过味来,别人会怎么想?没有人会认为方家无辜,他明面上一直与王裹是一党,而那泄密的待罪老太医也一直被养在方家宅院中,他不可能撇得清关系!
  方钦身上冒了一层冷汗,王裹不但利用他,甚至还要将他拖成个“里通外国”的国贼!
  他自认为才智手腕不比谁差,可是看看雁王,那年轻人身边有可为股肱的江充,有仗义执言的徐令,有大半个灵枢院,有跟他并肩作战过的北大营……乃至于安定侯、西南提督等一干军中重量人物都与他私交甚笃,而方钦自己呢?
  身边尽是吕常王裹之流,除了毒蛇就是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有那么一时半刻,方钦心里泛起一片冰冷的疲惫,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气数”。
  气数如潮,莫非真是非人力可抗吗?
  蛮族使节听出王裹在浑水摸鱼,轻蔑地笑了一下,他看见雁王的瞳孔颜色在加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变成重瞳,到时候雁王会陷入幻觉中,他将听不见外界的一点声音,只有特殊的密语和关键语句能入他的耳——那是他以血躯成就真正邪神的时刻。
  蛮族使节伸出双手,像是要去搀扶长庚:“怎么,殿下不舒……”
  “服”字尚未出口,便听有人爆喝一声道:“你敢!”
  使节瞳孔一缩,耳畔刮来一阵劲风,森然凛冽的气息几乎钻进了他的毛孔,一瞬间那使节的寒毛就竖起来了,而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脖颈一凉,一柄钢刀霍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昀一手持着从带刀侍卫腰间抽出的刀,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雁王揽进怀里,长庚闷哼一声,虚脱似的靠在他身上,然而蛮族使节预想中的重瞳却并没有出现,长庚的神智明显还很清楚,顺着顾昀的话音气如游丝地栽赃道:“蛮人……巫毒……”
  徐令惊呼道:“王爷,您怎么了?”
  只见一行血迹顺着长庚的朝服袖子淌了下来,不过片刻,那袖子已经给浸湿了。
  满庭侍卫悉数剑拔弩张起来。
  王裹没料到这个走向,短暂地吃了一惊后,他仍然不肯前功尽弃:“大帅,您这……这有话好好说嘛,动刀动枪的做什么……雁王殿下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太医呢?”
  顾昀蓦地扭过头去,一个字都没说,那犹如玄铁割风刃一般的杀机已经直接锁定了王国舅,王裹当时腿就软了,“啊呀”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王裹“太医”二字一出口,方钦的眼角当时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再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要么得马上和王裹撇清关系,想方设法将全部的罪责推到那狗东西头上,要么就得等着遗臭万年。
  方钦一面以最快的速度吩咐身边随从,让他火速安排将那被王裹买通的老太医杀人灭口,一面坦然站出来,大声道:“蛮人狗胆包天,竟敢当庭撒野,分明是包藏祸心,拿下!”
  可惜……执勤的除了大内侍卫外,大部分是御林军和北大营的人,新组建的御林军与北大营不可能买他一个文官的账,岿然不动地等着顾昀下令。
  方钦哽了一下,不过眼下也没什么时间容他找脸面,很快回过神来上前献殷勤道:“顾帅,我看今日之事大有蹊跷,您想,内侍理当知道皇上退席,不可能这时候将雁王请进宫,就算请来了,也是直接带王爷去见皇上,不可能到宫宴上来,要么您看这样,咱们先将这些乱匪拿下候审,再去禀报皇上,然后仔仔细细地派人彻查一番,这里面指不定就混着蛮人的内奸……呃,不如您先送雁王殿下去休息,传太医给……”
  顾昀冷冷地打断他心虚下的喋喋不休:“不劳费心。”
  方钦自打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没碰过这么硬的钉子,一时竟忘词了。
  这时,一个北大营打扮的侍卫三步并两步地跑进来:“大帅,我们已经包围了驿站,将蛮人使节团的人一个不落地控制住了。”
  方钦吃了一惊,顾昀这是要开战吗?
  “速去报皇上,”顾昀利落地吩咐道,“另外太医不懂蛮人那些乌遭手段,请陈圣手进宫一趟。”
  有顾昀坐镇,就算天塌下来也是忙而不乱,陈轻絮和隆安皇帝分别以最快的速度接到通知,各自赶到,李丰匆匆来看了长庚一眼,不等顾昀吩咐,方钦便立刻上前,将前因后果与自己的猜测都一五一十讲清楚了。
  隆安皇帝震怒,当即将所有宫人内侍全部扣住,让陈轻絮进去看雁王,留下个药童挨个指认。
  这边审着,顾昀懒得再看他们互相咬,一直守在长庚那,他方才沾了一手的血,连先帝送他的那串珠子都给浸红了,脸色比受伤的那位还难看。
  “没事,这回是我自己放的血,”长庚看着他说道,“我有分寸……”
  “你有个鬼的分寸!”顾昀压低声音冲他吼道,“你就非得来见识见识蛮人长什么样是吗?我可真……”
  陈轻絮一边不假人手地给长庚沏盐水,一边低声道:“顾帅稍安勿躁,乌尔骨的身体异于常人,一点小伤轻易奈何不了他——王爷到底遇见了什么非得放血的事?”
  长庚微微合了一下眼,目光反而像是比平时还清明,要不是顾昀手心的血还没擦干净,几乎要以为他方才种种都是装的了。
  “我是被人骗进宫的。”为防隔墙有耳,长庚打手势道,“纵然十八部落可能没安好心,但我想他们无论是真心要和谈也好,假意的缓兵之计也好,在我军上下正严阵以待的当下都不是他们搞小动作的好时机,我没想到蛮族使节胆敢堂而皇之地冲我下手……何况以方钦的谨小慎微,大概不会想轻易背一个通敌的罪名。”
  顾昀没好气道:“大概?”
  陈轻絮忙躲开顾昀的怒火,追问道:“殿下可否细说?”
  长庚小心翼翼得看了顾昀一眼,将三王子的异常与自己闻到的特殊味道都简单描述了一遍,陈轻絮一边利索地替他止血,一边一心二用地留心他的手势,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引我来的人真不一定是方钦,”长庚分析道,“他不会那么蠢巴巴地被蛮人利用,刚才那番积极很可能是为了撇清关系……但是十八部落那使臣的动机细想起来很值得深究。”
  顾昀看见他心里就难受,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头扭向窗外,一只手无意中在腰间的刀鞘上逡巡不去,眉目里戾气不散——长庚不明说他也想到了,这买通内侍的多半就是方才上蹿下跳的王裹,他一直把王裹之流当成先帝的赖皮狗,懒得跟那狗东西一般见识而已,现在看来,还真有人觉得他脾气好了!
  长庚伸出一只冰凉的爪子捏住他的手背,委屈道:“子熹,我难受得很,你看我一眼。”
  ……这回眼不见为净地换成了陈轻絮。
  顾昀心疼得有点胸闷,无从宣泄,恨不能立刻披挂出京把加莱荧惑的脑袋摘下来,好半晌没吭声,才勉强压下火气道:“可能他们最开始是想刺杀皇上,抵京后发现京城比想象中的森严,于是想到拿你下手。要不然就是他们专门为了乌尔骨而来,蛮人肯定有控制乌尔骨的手段,乌尔骨发作的时候人力大无穷,能超过本人的极限,殿上侍卫投鼠忌器,倘若他们以你为挡箭牌,侍卫们未必拦得住。这么折腾,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这个使节团在引战——”
  “加莱荧惑想打仗,挥师动兵就是,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引战,”长庚接道,“蔡将军的消息未必全然空穴来风,十八部落内部肯定有什么问题。”
  “十八部落怎么样先不用管,”顾昀打断他,“王裹殿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他狗急跳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文章来,你不如先想想自己怎么应付。”


【第105章】 藏弓

  长庚沉默了一会,神色有些黯淡下去,有意无意的来回摩挲着顾昀手背上略显突兀的指关节,而后叹道:“这我没法应对,人是无法为自己的出身自证的。”
  何况他从小就没有认同过自己的身份,哪怕成了权倾天下的雁亲王。
  长庚觉得自己能撑得开天地,但说不清爹娘是谁——事到如今,他有顾昀,也不太想追究自己的来龙去脉。
  可惜他不想追究,不代表别人也能放过他。
  陈轻絮替他止了血,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好了长庚的伤口,又给他开了一副安神静心的药,没有插话,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腔难以言说的悲愤。
  因为乌尔骨的缘故,陈轻絮当年是反对将临渊木牌交给雁王的,可惜她一个人反对没什么用,于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只好尽自己所能看好长庚,同时将他所作所为全收进眼里——从京城修复至今,雁王一点一点将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堂重新凝聚起来,他四方奔波,甚至身陷乱党,几乎殒身其中,他不惜出手触动无人敢碰的利益,为此只身扛起整个朝堂的明枪暗箭。
  这些千秋不世之功,难道几句语焉不详的出身就能一笔勾销吗?
  就算他真的不是先帝之子,难道烽火票、运河办、乃至于江北十万安居乐业的流民——就都等于不存在了吗?
  陈轻絮闯荡江湖多年,并不天真,道理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偶尔还是会有那么刹那的光景,会被此间世道人心迎面冻得打个激灵。
  “对了,陈姑娘。”长庚的话音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陈轻絮眨眨眼:“什么?”
  长庚:“要是皇上问起来,恐怕还要劳烦你帮我遮掩一二。”
  陈轻絮忙收敛心神,点点头。
  顾昀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站起来:“行吧,你们商量——方才被你气糊涂了,我现在实在不便在这久陪,好歹得过去看看。”
  长庚“哦”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顾昀,一捉到了顾昀回视的目光,他立刻抓住机会,毫不吝惜地奉上了一个又灿烂又讨好的笑容。
  顾昀刚开始不买账,面无表情道:“笑什么?”
  长庚笑容不收,连绵不断地对他施放,倘若他有根尾巴,大概已经要给摇得秃毛了。过了一会,顾昀终于绷不住脸了,无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笑骂道:“混账。”这才撂下一脸春色的雁王和一脸菜色的陈姑娘走了。
  借调入京的北大营将蛮族人一窝端了,各自隔离开押入天牢,分别候审,这中间,有个鬼鬼祟祟的内侍想趁乱离宫,被巡逻的御林军抓了回来,陈轻絮的药童毫不费力地指认出,这就是假传圣旨骗雁王入宫宴的人。
  那宫人不过是个跑腿的小人物,还没等开审,已经先被这阵仗吓得崩溃了,口中直言嚷嚷道:“皇……皇上明鉴,诸位大人明鉴,奴婢没有假传圣旨,奴婢确实一五一十地传了皇上口谕,是雁王殿下自己要进宫面圣的……”
  话还没说完,江充便一摆手让人将陈大夫的药童宣了上来,那小药童年纪虽不大,已经非常有陈家特色,见了这许多大人物,一点也不慌张,还有过耳不忘之能,将内侍与雁王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一帮人精哪有听不懂的道理?
  李丰还没来得及发火,方钦已经怒不可遏地率先冲那内侍发难道:“这番说辞谁指使你的?”
  那内侍也有几分急智,立刻避重就轻地答道:“是王国舅!王国舅素日经常指点奴婢们伺候圣人之道,国舅爷说……说……这种时候,皇上既然问起了王爷,就是想召他进宫的意思,让奴婢机灵一点,把话带到……”
  李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冷笑道:“朕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了。”
  王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遍寻不到那老太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被方钦抛出来了,方钦那人面慈心狠,情分与道义一概不讲,说翻脸就翻脸,他早就应该知道——原来姓方的与那吕常好得穿一条裤子,不是也说出卖就出卖,说捅刀就捅刀?
  那内侍大呼小叫地喊冤,喊了没几声就被人堵了嘴拖到一边,方钦在一边道:“皇上,王大人乃是当朝国舅,臣万万不相信他能做出里通外国的事,还请皇上明察,一定要还国舅爷一个清白。”
  王裹:“……”
  王国舅涌到嘴边的“冤枉”被方钦一句话全给堵了回去,他原本想着大声喊冤分辨,赌皇上对他这个舅舅还有情分,或是不想将老臣赶尽杀绝,能网开一面地放他一马。
  这事往大了说,那是假传圣旨、欺君大罪,但倘若隆安皇帝自己不想追究,那也能说是王国舅岁数大了老糊涂,圣旨听岔了,又多嘴啰嗦,弄出了一场误会而已。
  可方钦实在太狠毒了,他这么一开口,李丰即便想袒护王裹也不成了——那就是承认国舅确实有问题——倘若王裹确实清白,那他十分欢迎“彻查”,问题他并不怎么清白!
  蛮人会替他隐瞒吗?没来得及转移的礼会替他隐瞒吗?那些吃里扒外的太监们会替他隐瞒吗?
  王裹当下将心一横——为今之计,除了将水搅得越来越浑,他已经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了。
  “老臣罪该万死,”王裹朗声道,“当时一时想见雁王心切,确实歪曲了皇上的意思。”
  李丰微微眯起眼:“朕倒不知道雁王什么时候也成奇珍了,平日里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未见国舅对他多么热络,怎么他告假两天,国舅还相思难耐了不成?”
  王裹恶向胆边生,以头触地,两颊紧绷:“皇上容禀,此时说来话长,别有内情,那是臣前几日造访方大人别院,酒醉在园中迷路,无意中见了一个人,当时只觉眼熟,之后才想起此人老臣早年见过——那时连皇上年纪都还小,他是太医院最红的太医,与当年的北蛮皇贵妃关系甚笃,后来因蛮妃失踪一事受了牵连,畏罪潜逃……”
  方钦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故作惶惑道:“王国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下官别院中窝藏钦犯?皇上,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李丰冷淡地看着他们。
  王裹充耳不闻,继续道:“臣当时只觉得惊诧,交谈中次才知道,那老太医因儿子惹上官司一事,特意辗转求到了方大人门下。”
  方钦:“胡说八道,我怎会徇私枉法!”
  王裹冷笑道:“方大人自然不为所动,但是那老太医以蛮女秀郡主当年离宫时身怀有孕的秘密作为交换,可就说不定了!老臣知道以方大人的机敏,此时什么老太医与他那一家人想必都已经处理了,死无对证——但是皇上,当年秀郡主在雁回勾结加莱荧惑进犯我边境的事在场诸位都清楚,有些将军甚至亲历过,真相怎样,我或许无从分说,那群蛮人必定有数,一审就知道老臣说的是真是假!”
  这几乎是当庭直言雁王血统有问题了,李丰缓缓地抽了口气。
  方钦心道:“王裹这老东西疯了吗?宁可把自己搭进去也要把我咬下水!”当下大声道:“蛮人诡计多端,巴不得我大梁永无宁日,皇上岂能相信他们的鬼话?倒是国舅爷你,竟真的与蛮人私下有染!”
  王裹也是豁出去了,一个个响头磕得宛如二踢脚上天,应和着满京城大街小巷里稀里哗啦的爆竹,想必光靠声势,也能让那年兽有来无回。
  “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可是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王裹大声道,“老臣心存疑窦,片刻难忍,这才出此下策,让雁王殿下进宫走一趟……”
  “以便从蛮人那抓出雁王殿下非先帝亲生的佐证吗?”方钦打断他,“那么说王大人还是忧心社稷!皇上,敢情雁王殿下是蛮人为了混淆皇室血脉而安插进宫室的奸细,那安定侯奉先帝之命从雁回小镇接回来的,也是个鱼目混珠的假皇子了?您不如召顾大帅与沈将军来问个究竟,看看我朝这二位名将安的都是什么心!”
  方钦仿佛掐算好了,话音没落,外面就有内侍来报,安定侯来了。
  李丰面沉似水:“传。”
  顾昀在殿外正好听见了方钦那番话,进来也没客气,跪下单刀直入道:“回皇上,臣等当年奉先帝之命找寻四殿下,面貌体征与年纪、所持信物等全都禀过先帝,经他老人家认可方才领回来的,人也是先帝亲口认下的。而且臣记得皇上同臣说过,雁王殿下年幼时过得很不好,饱受养母虐待,想来那蛮女待他也没什么真心,不过是不舍得亲姐血脉才勉强拉扯——虎毒不食子,若雁王殿下真是出于她腹中,请问天底下有哪个当亲娘的这样对待自己的骨肉?”
  顾昀一开口就能糊人一脸,方钦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
  只听顾昀一口气说完,又转向王裹道:“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教王大人,混淆皇室血脉对我有什么好处?说句不好听的,玄铁营在西北这么多年,我要是真和蛮人有什么眉来眼去,西北大门早就破开十万八千次了——倒是国舅爷,您老操心别人操心了一溜够,自己二十多年前勾结蛮女残害忠良的嫌疑可洗清了?”
  王裹是真怕顾昀,畏惧里还掺着心虚,他性情本就懦弱,全然是狗急跳墙拼了老命,才堪堪撑着一口气,此时一见顾昀,别说是耍横,他干脆连话都说不齐整了,冷汗如雨下。
  顾昀纡尊降贵地跟王裹说了一句话,仿佛已经耗尽了他仅有的耐性,再不去看他,直接上前道:“皇上,北蛮人欺人太甚,臣在京中已经大半年,割风刃生了两指的锈,实在无需再藏锋,臣请往北疆!”
  顾昀路上反复考虑过这件事,北蛮使节这时候玩幺蛾子,再加上蔡将军那里探听的谣言,很可能是加莱荧惑自己家里反了,这事他必须立刻前往北疆核实,如果北蛮政局生变,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北地别的没有,紫流金矿产丰富得很,要是真能以战养战,也许不是消耗,而是助力。
  李丰却皱了一下眉,在他看来,顾昀这个请求来得太仓促了,他有点两难。
  一方面,同样是半壁江山沦陷,对于王公贵族而言,“迁都仓皇而退”和“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被蛮夷占去一块土地”,这两者感受是不一样的,后者显得没有那么急迫——毕竟,“泪尽胡尘里”的荒村骸骨不是长在他们那身绫罗绸缎之下的。而今,国库缓缓进了些真金白银,大批的流民已经安顿,日子方才安生一点,李丰并不是很想在这时候打仗。
  另一方面,李丰虽然近来志气多被消磨,脾气仍在,要是查明蛮人真是来上门打脸的,他也不太能咽下这口气。
  两种想法角力角得不分上下,他没有立刻回答顾昀,只摆摆手道:“皇叔先起来吧,动兵之事不可鲁莽,容审后再议——来人,将王裹除去官服,暂且扣押候审,着大理寺去办……还有那刁奴,一并拿下。”
  说完,李丰不给顾昀说话的机会,直接站起来道:“朕去看看阿旻。”
  雁王对付顾昀的时候发挥正常,陈轻絮感觉这牲口没什么事,正要离开的时候,正好碰见李丰进来,忙有些生疏地低头行礼。
  李丰断腿的时候就见过她,客气地说道:“辛苦陈神医,雁王怎么样?”
  陈轻絮顺口鬼扯:“蛮人用了一种特殊的巫毒,能迷人神智,可能是想挟持殿下掩护逃走,幸亏殿下反应及时,割伤了自己,及时把毒放了出来,已经没事了。”
  李丰其他事没听太懂,只是略微皱了皱眉,似有意似无意对长庚道:“拿什么割的?你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
  这听起来是关心长庚的伤,其实在问他带刀干什么。
  长庚装着以假乱真的“病弱样”,扶着床头缓缓跪下:“臣弟接到皇兄口谕的时候正在陈姑娘那,臣私下里好摆弄那些草药,当时正帮着她整理手头的药材,宫人催得急,一时便将她的小银刀揣出来了……当时也是权宜之计。”
  说着,他从旁边的托盘上取下一把没有指头长的小刀,根本是切割药材用的小玩意,没开过刃,还不如餐刀锋利,完全算不上什么“利器”。
  看得出当时雁王对自己下手真狠,一刀下去,那刀就已经卷地不像样了。
  陈轻絮看得心里直感慨,缓缓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李丰和长庚两人。
  李丰忍不住细细打量长庚——模样很好,但不是天圆地方的富贵相。他长了一双多情痴情的深眼窝,还有一张负心薄幸的薄嘴唇,刚流过血,他两颊显得有点苍白,微微带着病气。细看起来,雁王那眉目间似乎有一点当年蛮妃的意思,笔直的鼻梁像先帝,然而混在一起看,他又谁都不像了,是一脸无亲无故的薄命样。
  李丰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对长庚道:“外头有些流言蜚语,你不用往心里去,安心养你的伤,王裹那老东西这些年越发恃宠而骄不像话,我肯定会让他给你个交代。”
  长庚在他说“不必往心里去”的时候,就知道李丰实际上是往心里去了,于是主动提道:“是怀疑我并非先帝血脉?”
  李丰采取了顾昀的说辞,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就是想得太多,当年是先帝亲口认下的你,谁敢置喙?”
  长庚想了想,说道:“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既然这样,为了避嫌,请皇上允我暂且卸任军机处统领一职吧?”
  李丰眯了眯眼,没有立刻回答。
  长庚苦笑道:“新政初成,我留下也未必能有多大建树,也就剩下招人恨的用场了,还请皇兄体恤。”
  这话微妙地戳中了李丰的心。
  帝王手中砝码无外乎“平衡”二字,前一阵子吕杨二党谋反,御林军叛乱,逼得他亲自动手打压大梁旧世家,而同时,新贵借由大商人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了前台,并越发有发展壮大之势。
  李丰可以容忍幼苗长大,也乐于看见他们与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势力分庭抗礼,但绝不希望幼苗长成参天大树,顶破房梁。这股势力壮大得实在是太快了——
  连当朝国舅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次是王裹,下次是谁?难不成要皇帝将满朝王公处置干净吗?届时天下要姓甚名谁?
  新政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剧变之下总有人要牺牲。
  李丰看了长庚一眼:“也好,你最近实在多灾多难,适时休养也是应该的。”


【第106章】 北方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荣宠两朝的国舅王裹下狱,宫中内侍与他有牵连的很多,挨个给揪出来审,九重宫阙里人心惶惶,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审出了一堆有的没的,玄铁营的旧案也不可避免地被翻出来,树倒猢狲散,满朝都忙着和王家撇清关系,唯恐沾上一点跟着连坐。
  而恶意捣乱的蛮族使节被秘密扣留,北大营轮班巡逻,严阵以待。
  可是此事的最终结果连方钦都没料到——
  他视为眼中钉的雁亲王居然辞了官职,而隆安皇帝还准了!
  方钦活到这把年纪,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世事难料”,当他处心积虑想对付雁亲王的时候,人家好好的,自己却差点搭进去,这回他完全是无心插柳,急着和王裹撇清关系,不惜站在了政敌一边……结果竟阴差阳错地如了愿!难怪古人说“帝王心术,神鬼不言”。
  那天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雪,侯府的梅花上结了一层晶莹透明的霜,将颜色都凝在其中,好不俊秀。
  归人的马车停在门口,八字开的侯门上汽灯被雪,依然尽忠职守地落下一小片明光,守门的铁傀儡一声长叹后“嘎吱嘎吱”地转过身去,蒸汽悄然飘散,府门大开。
  顾昀跳下车,冲霍郸摆摆手,自己掀开车帘道:“手给我。”
  长庚拿银刀划出来的伤口看着惨,其实并未伤筋动骨,就算陈轻絮不管他,以乌尔骨的体质也很快会结痂,早就狗屁事也没有了。
  不过面对顾昀,他没事也会找事。
  长庚装模作样地攀住顾昀的胳膊下车,顺势没骨头一般地扑上去,扒着顾昀肩膀手臂不放,那手劲大得甩都甩不下去,也不知什么性质的伤能让人功力如此大进。
  顾昀知道他装蒜,也知道他确实是受了委屈,没忍心苛责,只是伸手在长庚后背上轻轻掴了一下,便拢过披风将人卷进来,三步并两步地进门去了。
  两人裹着寒风进屋,将挂在窗口小笼里的鸟给冻醒了。
  那鸟好梦正酣,被冷风吹得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颇有起床气,张口便骂道:“混账,冻死爹了……嘎……嘎嘎……吉祥如意!花好月圆!财源滚滚!心想事成!”
  顾昀:“……”
  他和这神鸟面面相觑了好一会,终于,那鸟羞愧地抬起一边的翅膀,遮住了自己脸,仿佛也知道自己如今这奴颜婢膝的形象不光彩,没脸见人了。
  长庚在一边闷笑起来,顾大将军算是服了。
  “脸都冻红了,”顾昀在长庚下巴上摸了一把,“挨了一刀还没了官职就那么高兴,嗯?快换衣服去。”
  “无官一身轻。”长庚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转身去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然后坐在窗边,把那鸟抓过来捏在手心里顺毛,鸟被他抚摸得瑟瑟发抖,吓的快死过去了,“哎,子熹,我如果真是胡格尔生的,那爹又是谁?”
  顾昀:“别胡思乱想。”
  长庚若无其事地笑道:“那个人肯定不是蛮人,否则当时就跟她一起走了,但又一定和蛮女关系匪浅,很可能参与策划了蛮妃潜逃一事,之后接管了蛮人在京城和宫禁里的势力……直到京城被围困的时候才露出马脚来。”
  他说的人是了痴大师,和沈易最早的猜测一样。当年被他亲手射死的。
  顾昀不怎么在意地点评道:“你说东瀛人?东瀛人长不了你这么高,不过将来你要真长成那乌鸦嘴老和尚的丑样子,我就不要你了。”
  长庚无声地笑了起来。
  顾昀:“我去叫人熬点姜汤,别着凉。”
  长庚闻言一跃而起,一把将鸟塞回笼子里,回手扯过一张大黑布盖上,不怀好意道:“驱寒不一定要喝那东西,我来!”
  此时,刚被审过一轮的蛮人使节被押入里三层外三层的天牢。
  被推进暗无天日之地的蛮族使者回了一次头,正好和马背上的沈易对视了一眼,那目光让沈易心里一紧。
  蛮族使节冲他诡异地笑了一下,哼起了小调:“最洁净的精灵,天风也要亲吻她的裙角……”
  他们久居草原,个个都有一副嘹亮旷远的好嗓子,那男声略显低沉,回荡在风雪中,别有一种野狼末路的悲壮伤怀,人走歌声犹在逡巡。
  沈易皱着眉听了片刻,听到了一股随着年光而来的变迁味道。
  紫流金安静地燃烧在天牢附近巡逻的几部重甲的金匣子里,从外面能看见一点紫色的光晕,蒸汽飘在冰天雪地里,转眼寥寥散尽,草原、飞马、原始的刀枪剑戟与吹箭长矛,都一并褪了色,凝固在重甲那铁傀儡一般玄黑厚重的背影里。
  沈易突然间有种感觉,像是一个时代就在他眼前走到了尾声。
  不过他只感慨了一小会,很快回过神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顾昀的推测是对的,那么十八部落内部很可能已经有了分歧,这种战机决不能错过,北方很可能立刻要起战事。
  就在沈易在天牢外转了一圈,准备走人的时候,突然一道白影从不远处闪过,快得让人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倘若不是沈易多年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敏锐直觉,他几乎察觉不到。
  沈易冲附近几个无知无觉的卫兵打了个手势,率先拎起自己的割风刃进了天牢。他越走越心惊,那地上居然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空旷的天牢里静悄悄的,而两个看大门的牢头一坐一站,木然不动,仔细一看,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晕过去了。
  突然,沈易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微风,他本能地往前一扑,伸手抽出了后背割风刃,往后一挥——挥了个空。
  耳边“叮”一声轻响,割风刃碰到了某种特别轻的东西,沈易头也不回地往前扑去,到了角落里往上一蹿,双脚在墙上借力,整个人翻转过来,一把带住了潜入人的衣角,他顺势往下一拉,那人脸上的面纱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下来,居然是陈轻絮。
  沈易:“……”
  他基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地的,傻乎乎地张开嘴,差点把自己的脚给崴了。
  下一刻,一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北大营的卫兵们跟了进来,沈易回过神来,飞快地冲陈轻絮摇摇头,将她往背光的角落里一推,继而若无其事地收起割风刃,转身踱了出去。
  卫兵:“沈将军,怎么了?”
  沈易淡淡地说道:“没什么,我一时看错了,那蛮人手段诡谲,告诉兄弟们都警醒一点。”
  众卫兵不疑有他,迅速编成几队,各自散去其他地方巡逻。
  沈易在原地镇定地站了片刻,连着深吸了几口气,心快要跳出来。
  好半晌,他悄悄将手上第二茬冷汗抹去,转向陈轻絮的藏身之处:“陈姑娘怎么会在这?”
  陈轻絮是来见蛮族使节的,一点乌尔骨的线索她都不想放过,来之前跟长庚打过了招呼,长庚本想让她托军中人帮忙,但是陈轻絮自己考虑了一下,认为自己不打算劫囚,只是趁夜混进天牢转一圈,问题应该不大,乌尔骨的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实在没料到自己会被逮住,还是被认识的人逮住,当下有几分尴尬地拱手道:“多谢将军手下留情,我来天牢是想跟蛮族使节确定几件事——沈将军可以看这个。”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长庚的一封手书,上面盖了顾昀的私印,这是雁王借顾昀之势开给她的后门,陈轻絮一开始没打算走,此时才暗自庆幸,还好有这么个东西,不然真要说不清楚了。
  那封信她一直放在怀中,还带着一点余温,沈易接过去的时候手都在哆嗦,做梦似的看了一遍,那可真是字字都如过眼云烟,一个墨点都能进入他烧糊的脑子。
  沈易在窄小的耳室中和陈轻絮共处一室,愣是不敢抬头看人。
  陈轻絮见他半晌不言语,便提醒道:“上面有顾侯爷的私印。”
  沈易如梦方醒:“啊……哦,是,那你小心点,唔……请进。”
  陈轻絮松了口气,往天牢里走去,走了几步,发现沈易并未跟上,便又道:“将军若是不放心,可以一起过来。”
  沈易惜字如金地一点头:“嗯,打扰。”
  说完,他就只是默默地跟在离陈轻絮五步远的地方,大气也不出,比没有生命的铁傀儡还消停。天牢里黑黢黢的,陈轻絮也看不见沈易脸红成猴屁股的衰样,心里还在诧异——不都说物以类聚么?怎么安定侯身边还有这么正经古板的人?
  两人相对无话地一路走到了蛮族使节的单间前,沈易终于开了尊口,数着字数说道:“此人名哧库犹,是狼王加莱的心腹。”
  他诈尸似的突然出声,陈轻絮吓了一跳,指尖顿时银光一闪,险些把凶器拿出来。沈易当然看见了,懊恼地闭了嘴,更不敢吭声了。
  这时,还是敌人解救了快要顺着天牢的墙缝钻进去的沈将军,那单间里的哧库犹听见他的介绍,悠悠地接了话:“别人都道我是狼王身边的叛徒,这位将军倒是慧眼如炬。”
  沈易一对上他,嘴皮子就利索多了:“叛徒?这么说贵部二王子篡位的传言是真的?”
  哧库犹摇摇头,到了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然道:“二王子不过是个孩子,还没到长出野心的年纪,不过十八部落狼旗下三位王子,世子已经被他们关起来,三王子……哈哈,是个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的傻子,也就只有二王子能凑合着给他们当这个傀儡而已。”
  沈易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两个字,他那些心眼只要不在陈姑娘身上,就能转得飞快,当即反应过来——北方蛮族名叫“十八部落联盟”,本来就不是一体,想做群狼之王,除了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外,还得长着能咬断别人脖子的利齿。
  沈易眯了眯眼,试探道:“怎么?狼王居然能容忍?”
  哧库犹冷笑一声:“天大的英雄也终究有老的一天,否则怎么轮得到野狗出头?”
  沈易听出来了,加莱荧惑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恐怕已经失去了十八部落的控制权。
  他将腰间割风刃放下来,刀尖隔着鞘,拎在他手上刚好能拄在地上,哧库犹瞳孔微微一缩——玄铁营永远是笼罩在十八部落三代头上的阴影。
  沈易拿着他那翰林的文雅腔调说道:“贵部狼王性情多有偏激,这些年大动干戈,想必族人们也没有几天好日子过,如今我西北有重兵把守,狼王手上的勇士未必还有一战之心与一战之力,恕我愚钝,为何贵使要千方百计地混入使节团中破坏和谈?岂不是连累三王子一个无辜的孩子?”
  哧库犹平心静气地看了他一眼:“将军说得有理,十八部落联盟里那些人恐怕也都是这么想的,但这并非我王心愿。我曾向长生天发誓忠于我王,即便背负背信叛徒之名,也要替我王完成他的心愿。”
  沈易:“请指教。”
  “猛兽就是要有猛兽的样子,倘若十八部落将来落到那些摇尾乞怜的人手上,从此被大梁训成一只挖紫流金的狗,还不如让他们就此覆灭,死在奋武战斗的路上。”哧库犹看着沈易道,“黑乌鸦的将军,我问你,你是愿意被可悲地活着,还是死在烈火里。”
  这哧库犹说话跟混蛋一样,陈轻絮本以为沈易不屑理会,不料沈易听问,居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回道:“我自己比较愿意死在烈火里,但也知道‘蝼蚁尚且偷生’的道理,从军戍边者,保护那些更愿意活着的人是理所当然,我并不认为渔樵耕读的平静日子哪里可悲——倘若族人真得活得很可悲,那也是持利器的上位之人的过错。”
  沈易说完,感觉自己大致已经得到了一些信息,便退后一步,彬彬有礼地对陈轻絮做了个“请”的手势:“雁王托这位姑娘问你句话,我们俩就闲言少叙吧。”
  哧库犹听见“雁王”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变了一下,似乎有些古怪,又仿佛是感慨,不等陈轻絮开口,他便率先道:“你是为了乌尔骨而来的吗?”
  陈轻絮来时,长庚让她带给哧库犹一句话,“交出蛮族巫毒之秘,给你想要的”,之前陈轻絮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此时旁听了哧库犹和沈将军鸡同鸭讲一般的对话,总算摸到了一点门路,便将这话说了出来。
  哧库犹听完,脸上罕见地带了一点深思,而后态度十分端正地回答道:“关于乌尔骨,我只知道怎么激发和怎么控制,至于如何炼制,那只有首领和神女才知道,是不传之秘,恕我不能承诺。”
  陈轻絮:“那解法呢?”
  哧库犹听了愕然地一愣:“你说什么?解法?”
  他叹了口气,撇嘴道:“中原女人,乌尔骨不是你们中原人那些蹩脚的毒药,一口吃不死,咽了解药还能活——炼成的乌尔骨就是乌尔骨,他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人了,你想把他打回原形,就好比要把生出来的狗崽子塞回娘肚子里,让它重新生只兔子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陈轻絮没那么好蒙:“所谓‘脱胎换骨’,骗骗外行人也就算了,贵使要真有诚意,最好不要用这种鬼话糊弄我。”
  哧库犹眼珠微微一转,狡黠地笑道:“那么真是不巧,我就是个‘外行人’——最后的神女胡格尔也已经死了快十年,当年十八部落破落时,神女禁术留给了我王,三王子就是他亲手锻造的乌尔骨……虽然受宿主资质限制,这个乌尔骨并不完整,但如果你们想要乌尔骨的秘密,可以去找他——只要你们的黑乌鸦能杀完囚困狼王的野狗。”
  这蛮使诡计多端,挑事引战之心昭昭,但好歹确定了一件事——如果三王子真的是乌尔骨,加莱荧惑那里真有完整的神女禁术,这是个方向。
  陈轻絮不再废话,掉头就走,第二天就留书离开了京城。
  沈易都快疯了,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到北方前线去,天天跑去骚扰顾昀,顾昀不堪其烦,两天往宫里跑了三趟。
  终于,在年初三这天,李丰松了口,令顾昀暗中前往北方前线,谨慎行事,探查十八部落动向,不可贸然动兵。
  雁王不便随行前线,一路把人送到北大营之外,心里无端升起了一丝无来由的焦躁。
  他转头往层层宫阙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吩咐车夫道:“去望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