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师尊,再等我一章!
玉衡长老出关,自然值得全派庆贺。但薛正雍知道楚晚宁不喜欢热闹,嘴又笨,因此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都事先安排了妥当。楚晚宁本来还怕晚宴上会有些尴尬,但后来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薛正雍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却有着玲珑心思,把场面拿捏得很有分寸。他当着所有长老、众多弟子的面,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但说的不多,不显得煽情,反而很打动人。只有禄存长老比较没眼力,笑着喊了声:“玉衡,今日喜庆,你怎么还冷着张脸?你也说几句吧,这里有些新入门的弟子,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呢。”
薛正雍就替他拦着:“禄存,玉衡要说的,我都帮他说掉啦,你非得拉着他再讲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可不一样,多少也得讲两句嘛。”
“可他——”
“无妨。”薛正雍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清清冷冷的低沉嗓音打断,“既然有新来的弟子,我就讲两句。”楚晚宁说着,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他环顾了一圈孟婆堂,熙熙攘攘几千个人都在看着他。但是墨燃还没有来。
楚晚宁想了想,道:“南峰红莲水榭,多机关兵甲,为防误伤,请诸位新入门的弟子,无事莫要擅闯。”
众人陷入了沉默。
禄存忍不住道:“……讲完了?”
“讲完了。”
楚晚宁说着,垂眸低首,拂袖落座。
众人陷入了更漫长的沉默。
新来的弟子们大多都在思忖,他们心想,死而复生,隔世五年,这是凡人会有的经历吗?再怎么也该讲一讲自己心里头的感受,或者致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诸如此类。可这个人怎么跟在宣读教条似的,丢了这么一句话就完了,这也太没诚意了点儿。
而年纪稍大的弟子们忍不住轻笑起来,好几个人都在跟旁边的同伴耳语道:“是玉衡长老,没变。”
“还是话那么少。”
“噗,是啊,脾气差性子急,除了脸好看,哪儿哪儿都不行。”反正人多口杂,隔了远了楚晚宁也听不到,有人这样戏谑道。众人说着相顾而笑,复又去看坐在薛正雍旁边的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筵席开了,除了麻辣鲜香的川菜,还有许多精致的糕点,摆盘灵巧口味清甜的江南菜,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薛正雍又开了百来坛上佳的梨花白,分至每桌,琥珀色的酒液被豪放地斟了满盏,楚晚宁正在吃第四个蟹粉狮子头,忽然一个深口大海碗“当啷”一声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玉衡!喝一杯!”
“……这是一碗。”
“哎呀管它是一杯还是一碗,喝了!你最喜爱的梨花白!”薛正雍浓深的眉眼被喜气染得精亮,“要说你的酒量,我薛某人第一个服气!真是千杯不倒!万杯不醉!来来来——这第一杯,我敬你!”
楚晚宁便笑了,他端起大碗,和薛正雍铿锵一碰。
“既然尊主这么说,这第一碗,我喝了。”
说罢一饮而尽,将碗盏翻出来给薛正雍看。薛正雍大喜过望,眼眶却又有些红了:“好、好!五年前,你问我讨要窖里的一坛子上品梨花白,我那时不肯给你,后来心中后悔的很,我以为再也……再也……”他声音渐轻,忽而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复又朗声道,“不说了!说这做什么!以后你要喜欢,整个酒窖的梨花白都归你!我管你喝一辈子的好酒!”
楚晚宁笑道:“好,赚了。”
这边正说着,那边薛蒙和一个人在角落里窸窸窣窣说了半天,忽然薛蒙拽着那人挪了过来,两人齐齐在楚晚宁跟前端正行了一礼。
“师尊!”薛蒙仰起头,一张青春年少的脸器宇轩昂。
“师尊。”那人也抬起头,端的如芙蕖出水,轻云出岫,不是师昧又是谁?
师昧愧然道:“弟子今日在无常镇的坐医堂里头义诊,脱不开身,到这时候才来谒见师尊,实在有愧,请师尊恕罪。”
“……无妨。”
楚晚宁落下眼帘,仔细端详了师昧一阵子,脸上虽然淡淡的,但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失落。
这个墨燃最喜爱的人,出落的未免也太过风华绝代了。
如果说五年前,师昧还是个美人胚子,那如今,彻底长开的他就如未央长夜里盛开的一束昙花,嫩绿的花萼再也藏不住里面的莹白,芳菲颤悠悠地探出来,映得周围一切黯然失色。他有着一双顾盼生情的桃花眼,里头春水细软,不盈一握。鼻梁的弧度极为柔腻,增一分则太凌厉,减一分又太羸弱,嘴唇嫣红饱满,犹如浸过清露的樱桃,吐出的字都是鲜甜柔软的。
“师尊,徒儿很是想你。”
他极少这般露骨地表述自己的情绪,因此楚晚宁不禁怔忡,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昧眼眶红红的,极是情深意动,倒让楚晚宁生出一丝惭愧来。
他为何要与师明净吃醋?自己虚长晚辈们那么多岁,居于尊位,他凭什么要和师明净吃醋?
这样想着,楚晚宁点点头,淡然道:“都起来吧。”
得了准允,两个徒弟都站了起来。
……
楚晚宁原本已抚平了心绪,然而瞥了师昧一眼,忽的愣住。
“……”
师昧比薛蒙高啊?
这个比较让楚晚宁有些呛到了,咳嗽两声,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高了还不止一点点。
可是这样,师昧的身段就更好了,肩宽,腰细,腿长,柔中带钢,说不出的细腻优雅。发身抽条的他,哪里还有少年时弱不禁风的模样。
楚晚宁脸色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他觉得自己输得有点儿惨。
但是……罢了。
反正他对墨燃的心思,到了死都没有说出口,以后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至于墨燃,那家伙追着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都没有看出自己喜欢他,以后,也更不可能看出来。
他们俩就做一辈子师徒,情谊深厚,也未尝不可。其他的,强求不来,便就算了吧。
薛蒙忽然红着脸,拿胳膊肘捅了捅师昧,使了个眼色。
师昧无奈,轻声道:“真的要我去?”
“对,你去比较合适。”
“可这些东西五年来都是少主你准备的……”
“就因为都是我准备的才尴尬,你去,何况其他一些不是你今天带回来的吗?”
“……好吧。”师昧叹了口气,他拗不过薛蒙,只得从薛蒙背在身后的手里接过一只硕大的酸枝木椟,双手捧着,走到又坐下来吃蟹粉狮子头的楚晚宁面前。
“师尊,少主与我……这五年间备了些礼物,都是些……小小心意,还请师尊笑纳。”
薛蒙在后头听着,脸愈发红烫,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双手抱臂于胸前,状似悠闲地扭过头去,佯作忽然对孟婆堂的雕花梁柱起了浓厚兴趣。
别人送的礼物,照理说当面拆开是有失礼节的,但楚晚宁作为他二人的师尊,并不愿意收一些过于贵重的东西,因此想了想,问了句:“是什么?”
“是……四处买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师昧冰雪聪明,又哪里会不明白楚晚宁的心意,于是道,“都不值什么价钱,师尊要是不放心,回去打开来瞧瞧就是了。”
楚晚宁却道:“回去与现在也无甚差别,开了。”
“不不不!!别打开!”薛蒙愣了一下,连忙扑过来要抢。
楚晚宁却已经把盒子打开了,末了还淡淡望了他一眼。“跑这么急,你也不怕摔着。”
薛蒙:“……”
那里头果然塞了满满当当,都是些零碎有趣的小物件,有一些刺绣精致的发带,别具匠心的束发环扣,鬼斧神工的玉带钩,楚晚宁随手拿起了一瓶安神宁心的丹药,烛火之下,寒鳞圣手的纹章熠熠生辉。
这一盒东西,价值连城。
楚晚宁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抬起凤眸,瞪了薛蒙一眼。薛蒙的脸更红了。
薛正雍在旁边看得好笑,说道:“蒙儿既然有心,玉衡,你就收下吧。反正其他长老都给你备了礼,价值也都不轻,多一份也没什么。”
楚晚宁道:“薛蒙是我徒弟。”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愿收徒弟这么多东西。
“可这都是我五年来,看到的合适师尊的东西!”薛蒙一听他这样说,急了,“我用的都是自己赚来的银两,没有花半分爹爹的钱,师尊,你要是不收下,我……我……”
“他会难受,会睡不着觉。”薛正雍替儿子说,“没准还会闹绝食呢。”
楚晚宁:“……”
他实在不知怎么和这父子俩对话,于是又低头去看那盒子,忽然瞧见一堆东西里头,躺着另一个更小的木盒。
“这是……”他把它取出,打开看到里面躺着四个泥塑娃娃。
他有些不明白,掀起眼帘,看了薛蒙一眼,却见薛蒙满面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瞧见楚晚宁在看他,连忙低下头去,好俊一个男儿,硬是和个毛头小子似的,被师尊盯得低眸垂首,说不出的羞赧。
楚晚宁问:“这是什么?”
薛正雍也好奇:“拿出来看看。”
“不……要……”薛蒙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无力地喃喃。但自己老爹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四个小泥人都摆了出来。那四个泥人捏的歪歪扭扭极是丑陋,除了一个高一点,三个矮一点之外,几乎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这手笔,一看就是出自薛蒙的没跑了。
要知道薛蒙最初是想和楚晚宁学机甲术的,结果学了一天,楚晚宁让他改修了刀法,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小子一个下午在红莲水榭什么都没做成,倒是拿着锉刀差点拆了机甲房。以这样的“蕙质兰心”去捏泥人,也实在是苦了他了。
薛正雍抓起其中一个泥人,颠来倒去看了看,没看懂,问儿子:“你做的这是个啥?”
薛蒙倔强道:“随、随便做着玩的,没啥。”
“这黑漆泥人捏的真不好看,还是那个高一点的比较漂亮,刷的是白漆。”薛正雍嘀咕道,大拇指摸了摸小人的脑袋。
薛蒙道:“别摸!!”
可是已经迟了,小人开口说话了。
“伯父,别摸。”
薛正雍:“……”
楚晚宁:“……”
薛蒙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胳膊挡着眼,都不愿意看。
薛正雍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哎哟喂,蒙儿,这是你捏的燃儿?这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蒙怒道:“那是因为他本来长得就丑!你看我捏的师尊!多好看!”他说着,涨红脸指着白漆小泥人。
白漆小泥人被他的指尖扫到了脑袋,发出一声冷哼,说道:“不可放肆。”
楚晚宁:“……”
“哈哈哈哈哈哈!!”薛正雍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个好,这个好,你还放了些灵音絮在里头吧?这小东西学玉衡说话的口气,还真挺像的,哈哈哈哈!”
楚晚宁拂袖道:“胡闹。”但还是把四个小泥人都轻轻地拿了回来,放回了盒子里,摆到了自己身边。这过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是淡漠平静,只是当他再抬眼时,眸底却有些未褪色的温柔。
“这个我收下了,其余的你拿回去,这些东西你也用的到,师父不缺。”
“可是……”
“少主,师尊让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吧。”师昧笑着,小声劝他,压低声音道,“反正少主最想送的,不也就是这盒小泥人吗?”
薛蒙的脑袋简直都冒烟了,他气恼地瞪了师昧一眼,踢了踢脚,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薛蒙这个人,从小被捧的很高,从没有过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此他表达喜恶的方式往往很热烈,很直白。楚晚宁因此觉得他很难得,这种率然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的,是薛蒙最难能可贵的宝贵品质之一,他有些羡慕。不像自己,从来都是个不坦诚的人,心里很是思念,嘴上却说不挂怀。
重生归来,虽好了些许,但也就这样了,不会变的多厉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觉得自己大概用整个后半辈子来改,也改不了太多。改多了,大概他也就不是他了。
筵席到了快散的时候,墨燃依旧没有归来。
楚晚宁其实心里闷的厉害,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虽然他真的很想问薛正雍,想问问墨燃今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写的,想问问薛正雍能不能知道墨燃究竟到哪里了。
但他捏着酒盏,喝了一杯又一杯,指节捏的苍白,酒都烧透了肺腑,也没有把他的心烧得热络,热络到足以鼓足勇气,扭头去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127章】 师尊,小心地滑
楚晚宁不问,薛正雍也没有提。
死生之巅的尊主喝的有些高了,头晕脑胀的,讲话也不利索。他忽然凑近了,盯着楚晚宁说:“玉衡,你不高兴。”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楚晚宁道。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呢?”
楚晚宁:“……”
问吗?
问一句,自己心里会痛快很多,也许墨燃说的根本就不是今晚一定会回来,也许他说的是今晚尽量回来,只是薛正雍转述的时候讲错了,或者是薛正雍记错了……
楚晚宁遥遥望了一眼门外,夜色浓深。
宴将散了,席将冷。他出关的第一天,墨燃没有赶回来。整个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全乎了,连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见都没有见过的人都来了,唯独差了他。
差了他,筵席就是残缺的。好多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梨花白香雪酒,都装不满。
楚晚宁闭了闭眼,忽然听得远处,靠孟婆堂正门厅的地方,有弟子喧哗起来。
“哎呀——!看!外头那是什么?”
“天上那是什么啊!”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去,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噼啪作响的热闹喧嚣,那此起彼伏的春雷巨响。
人们走出屋子,站在孟婆堂前的茵茵草地上仰头看着,看那火树银花不夜天,星河碎成点点流萤,在空中恢宏盛开,蹁跹散落。
“放烟花啦!”那些年轻的弟子喜笑颜开,一张张青春稚嫩的脸庞被明灭闪烁的火光照亮,眼底里映着漫天碎星辰。
“好漂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花火,过年也没瞧见过。”
楚晚宁也慢吞吞地从堂里踱出,他心情并不是太好,即便薛正雍备下了如此灿烂的烟火盛会,他虽感激,却也依旧摆脱不了心口的沉闷。
“咻——”
一声清锐的哨响穿云透月。他淡淡抬起头,金红色的一束流光像离弦之箭,摄入长空。
真好看。若是那个人也在……
“怦!”
那一点耀眼的星芒在升到与吴钩齐平时,轰然炸开了,千万朵晶莹的金辉汇聚成流,于是银河失色,月宫无光。
烟花像一树海棠吹落如雪,似万顷江河粼粼翻波。楚晚宁在这样流光璀璨的热闹中,缓缓合上眼眸。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忽然间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字字清晰,字字如针。
楚晚宁蓦地微抖,像是芒刺在背,像是炭火在喉。他的心跳失了速,血液信马由缰,他呼吸不来,猛然回首——
身后站着几个刚从孟婆堂走出来的弟子,都惊讶地瞧着天穹,有人这样念道。
渐渐的,念的人不再是一个了。
所有人都觉得新鲜,那些小弟子,男的女的,一个人站着的,三五成群的,都瞧着辉煌的夜幕,念出这个句子。
弟子墨燃。
恭祝师尊出关。
一声声温柔犹如潮汐,犹如梦里的呓语,一句句坚决犹如磐石,犹如千钧的山岳。楚晚宁猛地抬头,夜空中花火因着灵力而流淌,闪烁着,以那样灿烂庞大阵势,组成这个句子。
那花火凝成恐怕数百里外都能瞧见的盛大江潮,那五光十色的星辰像隔着万岳千山,隔着前尘往事,从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那个人的喜悦悲伤,思念愧疚,也在这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
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海中的浮木,海水是他在阴曹地府、在鬼王殿前,墨燃忽然抱住他时的那双眼,温情的,炽热的,决绝的。
他无处可逃。周围都是那个人的呢喃,那个人的欢笑,那个人的深情。
楚晚宁不想去管那是什么样的深情,师徒的,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有情就足够了。
墨燃还是没有来得及,在晚宴散前回来。哪怕披星戴月,哪怕马不停蹄,也还是关山路远。
所幸背囊里还有璇玑长老做的传讯烟火,怕他在外有恙,应急用的,巧夺天工,可凝灵力写字于纸上,放入轴中点燃,而后就能将所写字句放成浩大的烟花,纵使相隔尚远,死生之巅亦能瞧见。
此烟火价有千金,极为难制,但墨燃浑不在意,只求他的师尊不要生气。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岁月淹及。他也要楚晚宁听到这句话。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两个时辰后,酒宴散去。回到红莲水榭时,夜已深了。
楚晚宁身上有酒味,觉得不舒服,想洗个澡,但是天已转凉,红莲水榭的莲池太冷了,昨天洗了一次,差点没冻坏身子。他想了想,回屋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一只木盆,往妙音池走去。
妙音池是全派共用的澡堂子,他只有在刚刚来到死生之巅的头几个月,才在这里头洗过澡。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没几个人会在里头沐浴。楚晚宁抬起手,掀了细葛浴帘子走进去。死生之巅许多地方都改建过了,妙音池却没变,四周围着黛瓦高墙,踏进大门,先要经过一道纱幔飘浮的回廊,走到尽头,看到六级刷着桐油清漆的细窄木阶。
所有去洗澡的人都会在走下木阶前脱去鞋袜,因此只消在这里看一眼,就知道池子里有多少人正泡着。
楚晚宁脱鞋除袜的时候也留心了一下,发现这里只孤零零摆了一双靴子,靴子挺大的,有些脏了,但被很整齐地摆在了角落,没有因为场子空就随意乱丢。
楚晚宁心道,是谁?这么晚了还来洗澡……
但他也没多想,抱着他的小木盆就赤着足走下台阶,拂开挡在走道尽头的最后一重幔帐,下到院子里。
庭院中水雾弥漫,云蒸霞蔚,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温泉池子,依地势起伏,造出一帘极宽的飞瀑,发出隆隆闷响。朦胧热气、氤氲白烟自池中舒展柔嫩腰肢,翩然升至空中,散入每个角落,每寸罅隙。
因为雾气太重了,其实在这里一切都是模糊的,人和人要离得很近,才能瞧清对方的脸。
楚晚宁踩着光滑的雨花石小径,穿过重叠繁重的夭桃,来到最近的一个入浴口。那里陈设着青石凿成的矮架,是专门用来放换洗物品的。他把小木盆和袍子都搁在了上头,而后脱去衣服,缓缓走入池中。
真暖和。
他忍不住满足地轻叹了声。
要不是不想和那么多人挤澡堂,又不愿意每天半夜来泡澡,他还真有些嫌红莲水榭又冷又简陋。
薛正雍毕竟是个事无巨细,考量甚周的人。妙音池是他监工造的,池边有花,终年华盛,尽头瀑布,用以冲洗。要是泡累了,还能躺到旁边一个小木亭里,用地热卵石压一压经络穴位。
比起昨天匆匆忙忙在红莲水榭洗的那个糊涂澡,这里也实在是太过舒服了。
楚晚宁一时忘怀,有些愉悦起来,见四下无人,便舒展开修长的身形,径直泅到了瀑布边。
“哗!”
他刚刚从水里浮出,抹了把脸,唇边浅浅笑容未散,猛地看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个男人正背对着他,在激烈的瀑布下冲澡,瀑布的水声太响了,以至于楚晚宁离得那么近了,都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动静。
只怕他要是再晚浮起一点,继续往前游的话,手指尖都能摸到那男人的腿了。
所幸悬崖勒马起了身,没有碰到人家,但这距离依然近的有些唐突无礼。他几乎就站在那个男人身后,男人很高,比楚晚宁还要高出许多,皮肤晒成蜜色,显得很野。肩膀宽且挺,肩胛骨随着手臂的动作而耸动着,像是金色的山岳,蕴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道。他的肌肉不夸张,但结实匀称,水流哗哗地冲打着他的身子,有的水丝在阳刚宽阔的原野上汇聚成流,有的则飞溅到四周,有的像是痴缠上了这具躯体,甘愿化作一层薄薄的水光覆在他身上,与他难舍难分。
楚晚宁是个清冷惯了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炽热的肉体,登时耳根就红了,忙转身要走。
可是不知是池子底太滑,还是他脚步有些不稳,竟是一个趔趄,猛地栽进了池水中,溅起大簇水花!
“咳咳!!”
这回楚晚宁是连脸都尴尬到涨红了,因为心慌,连呛进了好几口水,想到这水还是身后那家伙的洗澡水,更是又气又恶心,他也顾不得什么从容了,扑腾着急着要从水里头站起来。
他堂堂玉衡长老,岂能——
忽然一只线条流畅,结实有力的手扶住他,把手忙脚乱颜面尽失的楚晚宁,从湍急的水流里拉起,那个男人显然是被他的动静惊到了。
“你没事吧?”
男人抓着他的手臂,声音低缓,他们的身高相差,正好让男人低头说话的时候,呼吸拂在楚晚宁的耳朵,“这里的石头很滑,要小心些。”
楚晚宁的耳根更红了,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人的胸膛就在他背后,咫尺之遥的地方,起伏,起伏,伏的时候心慈手软,饶了他的性命,起的时候却那样剑拔弩张,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背脊。
楚晚宁一时羞愤交加,他几时与人这样接触过?猛地甩开男人的手,楚晚宁面目阴沉,目光却闪躲着:“我没事。”
瀑流声很大,将楚晚宁的嗓音冲刷得不甚清晰。但不知为何,听到他说话后,那个男人蓦地一震,整个人都一下子愣住了,他微微抬起手,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勇气说……
踌躇间,楚晚宁已经走到了稍远的地方,迈进了,或者说是躲进了沸反盈天的热闹水帘底下。
【第128章】 师尊,衣服不能乱穿
楚晚宁的心跳很快,脸气的都有些红。
余光扫到那个男人,仍山岳般在原处立着,身形似乎有些木僵,楚晚宁没去正眼看他,却能感到他赤露的,不加掩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像刚刚从铸剑池提出来的刀剑,犹在丝丝窜着惊人的热,刺过瀑布,水流都被剑身蒸成了烟雾,刺到自己身上。
楚晚宁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咬着嘴唇,往瀑布更深处躲。
岂料那男的竟是个痴的,楚晚宁往里躲,他也如牵线木偶般,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
楚晚宁大怒,这让他想到了死生之巅总有那么几个变态妖人,以前甚至还有个女的,竟然大晚上不睡觉,爬到红莲水榭的瓦顶上,偷偷扒着等着看自己洗澡。这个回忆让他头皮有些发麻,被那个男人抓过的胳膊,似乎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好在他躲在瀑布最深处吃了半天的水珠子,那男人总算像是放过了他,一步三回头地回到水流下,继续冲起了澡。
楚晚宁忍着心头火焰,也不想多泡了,打算尽快洗完尽快离开。
他伸手去肩上拿浴巾,却猛然发现,浴巾,还有裹在浴巾里的皂角熏香,都因为刚刚那石破天惊的一跌,掉在了水里。此刻怕是已经融掉了……
再上岸拿?
光着身子,从那个男人眼皮子底下走过去?
楚晚宁现在不是脸红了,他的脸色是青的。薄唇紧抿,很是屈辱。
他不去。
于是就和傻子似的双手抱臂,背靠着山石,继续在飞瀑最深处冲着自己。
楚晚宁:“……”
男人:“……”
忽然遥遥的,那个人在远处提高声音,犹豫地问了声:“你要不要皂角。”
“……”
“还有熏香。”
“……”
“总不至于就这样一直冲着吧。”
楚晚宁闭了闭眼,依旧没出去,冷冷道:“你扔过来。”
那人没有扔过来,似乎觉得这样待一个陌生人,太过失礼,太不尊重。楚晚宁在瀑布下等了一会儿,看到一张桃叶,施了灵力,载着一枚皂角,两枚熏香,悠悠朝他飘来。
楚晚宁把东西拾了,仔细一瞧却愣了一下。
皂角没什么,大家用的都差不多,但熏香那人却拣了梅花、海棠两种味道,正是他最喜爱的。
他不由透过晶莹踊跃的水帘子,多看了那隐在远处的高大身影一眼。
男人问他:“是要这两种吗?”
楚晚宁说:“凑合。”
男人便又不说话了,两个人隔得很远,各怀心事,沉默地冲洗着。楚晚宁洗着洗着,稍微自在了些,便小心翼翼地从瀑布深处,又站了出来。毕竟原本立着的地方水太急了,冲的他实在不舒服。
可他一出来,那个男人却又往他这边瞧了过来,瞧过来就算了,楚晚宁总觉得这家伙眼神怪怪的,似乎欲言又止,有话想跟他说,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直把楚晚宁盯得浑身发毛。
洗了一会儿,受不了了,楚晚宁打算自己先离开。
可惜衣服放在入池口,他须得原路返回,才能顺利穿上。没办法,楚晚宁只得硬着头皮、沉着脸、咬着后槽牙,往那个男人站的地方走去。
岂料走到男人正前方,两人之间隔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时,那人忽然也动了,他把长发束起,甩着湿漉漉的额发,跟在楚晚宁身后,也准备出浴。
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跳,加快了脚步,谁知那男人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楚晚宁:“……”
他手指尖已有天问的金光在流淌了,之所以忍着不召武器,倒不是怕打伤别人,而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总要先把衣服穿了再打。于是又走得快了些。
这回男人没有再跟着他了,男人停了下来。
楚晚宁松了口气,可那口气松到一半,连叹都没完全叹出来。就听到那个男人在他身后说了句:“你头发上……还有泡沫。”
“……”
“不去冲干净吗。”
正在楚晚宁心头火气的时候,男人又缓缓走过来,这次走得很近了,声音也很清晰,就在他身后。
如果楚晚宁没有那么生气,应当是能顺利听出这声音虽然变了,但依稀还是有些耳熟的。可惜他心中正烈焰欺天,狂流四起。
“你……”男人还想再说什么。
楚晚宁终于忍不住了,他蓦地转身,手中金光骤起,刷地朝对方劈头盖脸地抽下去,眼中更是雷鸣电闪,雪亮如刀。楚晚宁怒不可遏,恨不能暴起而杀之:“你有病么?”
天问之光劈开朦胧水雾,朝着那人胸膛疾掠而去。
刹那间,荧荧金光照亮了那个男人的脸。
楚晚宁看到一双眼睛,明亮的,温柔的,羞赧的,里面像星河流萤,伴着风起云涌,又像静水深流,藏着往事成荫。
……墨燃?!
手下待要收势,已经来不及了,柳藤嘶嘶作响,正劈在墨燃结实光滑的胸膛。墨燃闷哼一声,却也不再作响,只低了会儿头,再抬起脸时,眸子依旧没有任何怨恼,只是湿漉漉的,像刚下过一场缠绵悱恻的临安初雨。
楚晚宁倏地收回了天问,僵直立在原地。半晌,嘶哑道:“……你怎么不躲?”
墨燃道:“师,师尊……”
楚晚宁几乎是愕然,他想过很多次两人再见面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过会在妙音池,在温泉池水里见到他:“你在这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墨燃轻声道,“赶路匆忙,身上太脏了,不能看,所以想先洗个澡,再去拜见师尊,没有想到……”
“……”楚晚宁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没有想到。
都是想端端正正,庄庄重重地再相见。墨燃大约还想衣冠楚楚,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楚晚宁面前。
结果呢?
非但不端正,还很可笑。
非但不庄重,还很荒唐。
不但没有衣冠楚楚,而且赤身裸体。
干干净净倒是勉强符合了。如果不是干净到连衣服都没有,不着寸缕的话。
“师尊,真的……真的是你……”墨燃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些,五年来,楚晚宁睡着,他醒着,对于楚晚宁而言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对于他,却是钻心剜骨的一千余天。他的心情远比楚晚宁的更复杂,他的眼眶是微红的,强捺着情意汹涌:“那么久了,我,我方才…都不敢认。觉着自己是认错了人,我还以为……”
“……”楚晚宁觉得脑内嗡鸣,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若不确定,自己来问我不就好了,跟在后头不声不吭地做什么?”
“我也想问。”墨燃轻声道,“可是五年了……突然之间……好像看到了师尊就在眼前,我其实……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大抵,看着他的侧影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五年来已经梦的太多了,怕又是自己疯魔,醒来枕上有泪,所谓相逢,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楚晚宁胸臆慌乱,只是强作清冷镇定,也真是难为他了,明明心底都是润湿的,口中还要干巴巴地说:“……什么梦能荒谬成这样。”
听到楚晚宁这么回答,墨燃先是微怔,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抿了抿唇,眸底有光晕流淌。其实他原本并不打算一见面就说起那件事,但踌躇着,大约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若不趁着此刻楚晚宁还未高筑城墙就问,以后就再难有机会了。
于是他顿了顿,开口:“……师尊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什么?”
墨燃的眸子沉黑,幽深不见底:“是你以前跟我说过的,太好的梦,往往不是真的。”
“那不过是因为……”话说一半蓦地顿住,楚晚宁猛地意识到这句话是自己在金成池救墨燃的时候说过的,因为当时真的心里难受,所以说出这样消沉的语句,隔了这么久,竟还能轻易想起。
可是墨燃怎么会知道金成池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难道是师昧跟他说了?
楚晚宁抬眼去看他,却见墨燃也正望着自己。这时才恍然明白墨燃根本就不确定真相,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观察自己的反应。
墨燃轻声道:“果然是师尊么。”
楚晚宁:“……”
墨燃抬起手,胸膛的皮肤被划开了,有血色渗出来,他苦笑道:“这些年,总是在想一些往事,想知道师尊到底都为我做了些什么。想了很多,后来也想到了金成池的那个幻境——师昧是从来不直接唤我名字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那些回忆,都是越想越煎熬,所以我就想等师尊醒了,见到你,很多事情,都要亲口问一问你。”
“……”
“最想问的一件事,就是……师尊,当年在池底救我的人,其实是你吧。”
墨燃说着,朝他走过去,楚晚宁想往后退。因为他忽然发现墨燃是那么高,岳峙一般,躯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蕴着能要了人命的气力。他忽然发现墨燃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像是旭日落进了那两池灵明里,波光潋滟处,尽是霞光。
楚晚宁没来由地觉得心慌,他说:“不是我。”
墨燃显然没有信。
楚晚宁慌乱间抓住了另一个话头,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过他因为太惊愕,太紧张,太尴尬,甚至忘记了这个问题他刚刚已经问了一遍,而墨燃也已经回答了他。
他望着这个胸膛被自己划开一道血痕的男人,又说:“方才误伤你,你怎么不躲?”
墨燃愣了一下,忽然垂落浓深睫毛,笑了。
“你说梦太好了,不会是真的。”他也又答了一遍,顿了顿,似是喃喃,“我想感到疼。疼了,就不会是假的。”
他已经走过来,立在楚晚宁跟前了。
大抵是因骤然相逢,心中的喜悦与温柔,怜惜与酸楚超过了一切,墨燃也没有作任何他想,没有所有想入非非的遐思。他甚至忘了他应当与楚晚宁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段师徒当有的距离。
但他没有。情到深时,总记得眼前之人是晚宁,不是师尊。
墨燃的眼眶愈发湿红了,他笑着抬起胳膊:“方才好像被水花溅到了。”说着擦了擦脸,也擦过了眼睛。
楚晚宁怔怔地仰头望着他,因为早就在盼着墨燃回来,他倒是稍微比墨燃清醒一些,但正因为这一丝清醒,让他有多余的心思可以留意到他们俩眼下的状态——是什么都没穿,面对面站着说话。墨燃还离他离得那么近,几乎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像在鬼界那样抱住他。
他不愿再仰望着墨燃英俊无俦的脸,可目光偏下去几寸,瞧见的是挺拔的肩,宽阔的胸膛,天问劈出的血色缓缓洇开,未干水珠随着墨燃的呼吸而微微颤抖着,楚晚宁甚至不知道是这结实的胸膛更热,还是水流更烫。只觉得周遭都是墨燃的气息,让他竟要失了魂。
“师尊,我……”
我什么?
墨燃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得楚晚宁忽然转身,拔腿就跑。
“……”
他惊呆了。
真的是跑。他第一次见得楚晚宁这样匆忙这样着急地要跑走,好像后面有东西能吃了他会要了他的性命嚼碎他的魂灵。
“我真的很想你。”
墨燃立在原处,因为惯性,呆愣愣地说完这整句话,然后抿上了唇。
干嘛要逃……
墨燃有些委屈。上了岸,看到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正急着穿衣服的楚晚宁,不由地更委屈了。
“师尊。”他嘟哝。
楚晚宁不理他。
“师尊……”
楚晚宁还是不理他,在缠腰封。
“师尊啊……”
“干什么!”好不容易披上衣服的楚晚宁,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颜面以及理智,都随着衣袍的遮掩,重新回到了血肉里。
他剑眉怒挑,一双凌厉的凤眸,恶狠狠瞪着那个胆敢比自己更高的逆徒。
“有什么事不能出去再说?你光着身子跟我讲话,像什么样!”
墨燃有些尴尬,手卷成拳,凑在唇边咳嗽一声:“……我也不想光着。”
“那你还不穿了再说?”
“……”墨燃顿了顿,目光偏开,望着旁边一株桃花树,说道,“……是这样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师尊,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讲完这句话,墨燃盯着满枝摇曳桃花,脸也有些红了。
【第129章】 师尊,满意你看到的么
短短一瞬间,楚晚宁脑中翻江倒海,风雨交加,雷鸣电闪,黑云泼墨。
脱,还是不脱。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
不脱,似乎是不合适的,他都已经知道自己穿错了衣裳,总不能装作没有听到墨燃方才的话吧?
脱……
怎么有脸?他好不容易穿起来的衣服,总不至于再当着墨燃的面,再一件一件脱下来。
几许诡谲沉寂。
墨燃道:“不过,这件衣裳我洗的很干净,师尊若是不嫌弃,就……穿着吧。”
楚晚宁:“嗯。”
墨燃松了口气,他这个人向来有些钝,方才话说出口,都没有意识到楚晚宁都已经把衣服穿了大半了,自己这个时候再提点他,难道是在逼迫师尊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
那画面只轻轻在心里冒了簇火花,就把墨燃烫着了。
他的脸更红,幸好这些年在外头奔波惯了,不再如年少时那般细皮嫩肉,小麦色的皮肤倒也不容易看出来,只是他觉得自个儿心跳的声音有点响,他做贼心虚,怕楚晚宁听到。于是忙低头去拿楚晚宁的衣服,闷头穿了起来。
等整理好衣冠,两人互相看了眼,却陷入了另一重尴尬。
不合身。
墨燃披着楚晚宁的衣袍,明显有些紧了,衣襟都无法叠拢,襟口敞开,露出紧实的大片蜜色胸肌,腿更是露了半截儿出来,瞧上去捉襟见肘,说不出的委屈。
楚晚宁那边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披着墨燃的外袍,袍缘委地,遮住了整个脚面不说,还拖曳到了地上,一段白衣烟云般披在身后,瞧起来倒是挺好看,挺端正的,可这意味着,他如今竟已比墨燃矮了这么许多。
楚晚宁有些伤着了。他沉着脸,说:“走了。”
意思是“我走了。”
墨燃没有理解对,当他是邀请自己一块儿走,于是点点头,主动替师尊拿过木盆和换洗的衣裳,殷切地跟在他身后。
楚晚宁:“……”
两人走到浴池门口,撩开帘子,外头的不比温泉附近,有些秋凉。楚晚宁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墨燃看到了,问他:“冷?”
“不冷。”
墨燃如今又哪里会不知道他是嘴硬,于是便笑道:“我有些冷。”说着抬手凌空一捻,掌心中踊跃出红色辉光,一层驱寒结界瞬间将两人笼在其中。那结界很漂亮,光华流淌,顶端有细碎花痕。
楚晚宁抬头看了看,神情讳莫如深:“不错,长进了。”
“不如师尊。”
“差不多了,我做的驱寒结界,也未必会比这更好。”楚晚宁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看着光阵上浅淡的花朵痕迹,开口道,“桃花很漂亮。”
“是海棠。”
楚晚宁心中微微颤了一下,涣入眸底,是一道涟漪。
墨燃道:“花朵有五瓣。”
“……”楚晚宁嗤地笑了,习惯性地想要盖去自己眼底的动摇,于是故作从容,甚至有些嘲讽,“学我?”
岂料男人目光纯澈直白,就那样坦荡荡地看着他,竟点了点头:“学得不好,让师尊见笑了。”
楚晚宁有些无言以对。
两人肩并肩沉默的走着,走了一会儿,楚晚宁不想站在他身边,于是步伐稍微快了些,墨燃在后头跟着,忽然问:“师尊,我晚宴没有来得及赶回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真的?”
“骗你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走这么快?”
楚晚宁当然不可能说“因为你太高了”,他沉默一会儿,看了看天色,说道:“因为好像快下雨了。”
结果他这个乌鸦嘴,说完之后没有过多久,原本就阴沉沉的天空中,真的落下了噼里啪啦的水珠子,散入珠帘湿罗幕。
墨燃笑了。他的笑容依旧和五年前一样好看,甚至因为多了几分率真之意,瞧上去竟显得格外耀眼。
楚晚宁瞪着他:“傻笑什么?”
“没什么。”墨燃酒窝很深,很甜。
青年非常高大,但是睫毛簌簌,回望着他的时候很乖,并没有丝毫的凌人之气。他甚至是有些羞涩的,说道:“只是很久没有看到师尊了。眼下瞧见了,就很高兴。”
“……”
楚晚宁瞧着他,瞧着他脸颊边的梨涡,本以为这两池甜蜜将永远属于师明净,后来却发现不是,原来自己只要付出性命,竟也是能侥幸得一坛的。
楚晚宁骂他:“傻子。”
墨燃睫毛垂下来,纤细柔长,就真的笑成了一个傻子。
这样一忘形,墨燃就不慎踩到了一直在小心翼翼避开的衣摆,楚晚宁低头看了看地,然后看他,神情威严,却不说话。
墨燃很耿直:“这衣裳师尊穿大了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墨燃一路将楚晚宁送回红莲水榭。楚晚宁其实有些不习惯,他一个人独来独去惯了,很少有机缘与别人共撑一把伞,无论是油纸伞,还是结界伞。所以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说道:“我自己来吧,开个结界而已。”
墨燃愣了一下:“走得好好的,为什么……”
“哪有师父让弟子打伞的道理。”
“可是师尊为我做了许多事。”墨燃沉默一会儿,嗓音低缓道,“这五年来,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一些,因为师尊什么都会,什么都能自己做。我就想会的比师尊再多那么一点点就好了,这样能让师尊用的到我,能报答师尊。磨炼了那么久,还是觉得高山仰止,可能师尊的恩情,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所以……”
他低着头,手不自觉地在腿边握成拳。
地上的雨渐渐汇集成流,一朵朵水花开了又荼蘼。
“所以以后,打伞这种小事,还是交给我吧。”
楚晚宁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我想给师尊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觉得心口很烫,明明是那样暖心的语句,他听了,却忽然觉得很想掉眼泪。
明明经历过那么多苦楚,都不会轻易示弱的。
他好像一个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一个可以躺下来歇息的地方。他倒下了,骨头都像要分崩离析。
这辈子。
墨燃今年二十二岁,有人讲过,人过了二十岁,看到的时光是和二十之前不一样的,二十之前,三年,五年,都好像漫长得可以称之为一辈子。但二十岁之后,就会开始觉得时日奔流去,逝者不复还,一切尽是匆匆。
他说他要在这样的匆匆里停下来,为他掌伞。
楚晚宁得到过的温情太少了,胸腔里陡然盛了这样的好意,只觉得疼得厉害。他望着墨燃,望着那个低着头的男人。他忽然说:“墨燃,你看着我。”
男人便抬起脸来。
楚晚宁道:“你再说一遍。”
墨燃望着他,这张脸对楚晚宁而言仍是有些生疏的,和记忆里,和曾经荒谬的那些醉梦中的人,都不一样。他是温柔的,沉稳的,刚毅的,有着火的热烈,铁的硬劲,那两段目光笔直地迎向楚晚宁,没有迟疑,没有闪烁。
明明楚晚宁五年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一晃眼,成了这样英挺坚毅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仰着头,说道:“师尊,我想为你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怔然望着他,望着他漆黑的眉毛,俊朗的脸膛,望着他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他已然长成了极好的松柏,与他齐平,而后超过了他。有一天楚晚宁这棵风雨里岿然肃立了太久的树木,忽然自浮生一梦中苏醒,眨眨眼看到雨停了,云开雾散,鲜嫩的初阳里,有一株比他更高大,更毅然的树,挨着他挺立着,风一吹,金光点点,万壑松涛。
这棵树说要陪他一辈子。直到他们倒下,病木成枯,繁枝不再。以后每个春夏秋冬,他都不再是一个人。
楚晚宁望着他,忽然明白过来,墨燃再也不是五年前,他从彩蝶镇背回来的那个血迹斑驳、少不更事的徒弟了。
他站在雨里,站在飘飞着海棠花的结界下。他头一次仔仔细细,一寸不漏地检视着墨燃,检视着这个男人为他许下的一辈子。
然后楚晚宁的心跳骤然快起来。
他忽然发觉墨燃如今的模样,竟是如此勾魂摄魄,从鼻翼处隆起的弓弧,到嘴唇,从线条凌厉硬朗的下巴,到喉结。
如果说以前对墨燃只是深爱,尚可隐藏遮掩,今日重逢,却觉得这个男人成了一把火,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这捧枯柴点燃,遮天蔽日的火光几可燎天。
他觉得自己心里头的一直沉眠的熔岩在苏醒,在深渊里舒活着筋骨,随时准备暴烈地喷发出来。
那熔岩,要把他素来引以为傲的矜持、高傲、禁欲……
都烧成灰烬。
焚成残渣。
【第130章】 师尊,趟过五年来见你
楚晚宁的呼吸有些沉重,喉咙有些干渴。
他不甘心就此认输,于是他心生刁难,他压着心头那丛火,依旧是淡淡地问:“一辈子?”
“一辈子。”
“……我可能会走得很快,并不管你。”
“没关系,我追着。”
“我也可能会站着,不想走了。”
“我陪师尊站着。”
楚晚宁被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弄得很焦躁,拂袖道:“那我要干脆走不动了呢?”
“我抱你走。”
楚晚宁:“……”
墨燃愣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些不敬,有些唐突,于是睁大眼睛,摆摆手急着道:“我背你走。”
楚晚宁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不得不尽了所有的努力,来按捺住自己渴望将这个男人扶起来,想要触碰他的那种躁动。这躁动让他蹙起眉头,他看上去很着急,有些恼怒:“谁要你背。”
墨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师尊就是那么难伺候,背也不好,抱也不好,总不能抬着,更不能拖着,他很笨,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得楚晚宁开心。于是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像是弃犬。
他小声道:“那我也不走。”
“……”
“你要想淋雨,我陪你一起。”
楚晚宁被这样严丝合缝的纠缠逼得手足无措,他这般独立惯了的人,几乎是不假思索道:“我不要你陪。”
墨燃终于不说话了,从楚晚宁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宽阔的额头,漆黑的眉毛,还有两排纤长眼睫,像雾帘般垂落,微微颤抖着,好像有风吹着帘子起,吹落帘子伏。
“师尊……”楚晚宁焦躁之下的拒绝,让墨燃误会了他的心意,墨燃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楚晚宁还浸没在自己内心的悸动中,无法摆脱,因此也没有听清,只道:“什么?”
“在鬼界的时候,我就与师尊说过,说过许多次对不起,但是我知道不够。这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中度过,我知道我欠你。”
楚晚宁:“……”
“我也想做的更好一些啊,想至少能在你跟前站着的时候,不会觉得自个儿太脏,不会觉得抬不起头。可是我……我追不上你……我几乎每一天醒来,都在担心这是不是梦,担心梦醒了,你就不在了。我耳边总是响起金成池里你救我的时候,跟我说过的话,你说梦太好不会是真的,我就……我就很难过……”
墨燃的声音有些嘶哑了。
他还有些话想说,但是他不愿说,他觉得没有脸在楚晚宁跟前继续讲这些,他如何能狠心让楚晚宁再知道这五年里的种种?
他……有时候一个人待在雪谷里,分不清时光,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那个时候就拿针扎自己,一针一针刺在手指的骨缝里,很痛,痛的够了就知道自己的神识仍清醒,知道自己还弥留在这人世间。知道这一切不是他上辈子做的一场大梦,醒过来不会看到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满眼仇恨的薛蒙,夷为平地的儒风门,不会看到红莲水榭里,楚晚宁合衣躺着,犹如生前。
犹如生前,犹如生前。
还有哪四个字,能比这更字字泣血。
说来奇怪,在知道楚晚宁为了救他而死去的时候,在下到鬼界去救人的时候,他心头虽疼,却没有这样无可遏制地绝望过。可是随着浮生倥偬,随着时光渐渐流逝。随着楚晚宁苏醒的日子一天一天靠近,墨燃却越来越痛楚,越来越心如刀割。
似乎是一个人独处的岁月,让他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闲,又似乎是因为他在没有楚晚宁的日子里,曾那样歇斯底里,竭尽全力地模仿着那个人,恨不能将自己拆碎了,换为楚晚宁的倒影。
总之,很多曾经他没有留心,没有深想,渐渐忘怀的事情,都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那些往事,犹如潮汐褪去后,裸露出的湿润滩涂,他孤零零站在海边,海浪已经熄了。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
他想起前世,烽烟四起,穷途末路。薛蒙找上死生之巅来,在面目全非的巫山殿,薛蒙曾含着泪,一字一句地质问过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师尊。
薛蒙曾经逼迫他,逼迫他在死前回头——
他说,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你回头看一看。
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题诗作画。
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时候墨燃没有去听,不肯去看。
眼下他走到了命运的海岸边,退潮了。他低头看到脚下,看到了一颗遗落的心,那颗心曾经是待他那么的好,曾经恳切到快要死去,快要将心血熬干。
是他刚愎自用,没有瞧见,踩在了脚下。
他就这样把楚晚宁的心踩在了脚下!
墨燃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遍体生寒,血肉模糊,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都做了些什么啊?两辈子,十六年,他何曾有一天报答楚晚宁过?他何曾有那么一天——将楚晚宁放在心中的第一个过?!
畜生!!!
自己难道从前是木石之心,缘何竟不会疼?!
这五年来,多少次在睡梦中看到楚晚宁白衣归来,容颜如旧。
他醒过来,枕头都是湿润的,他每天都在说,楚晚宁,师尊,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每天都说,却不能减内疚分毫。
后来,他看到春日的芳菲,会想到他,看到冬日的落雪,也会想到他。
后来,每一个清晨都是金色的,就像楚晚宁的魂魄。每一个夜晚都是黑色的,就像楚晚宁的眼睛。后来每一缕月华皎白都如他云袖拂雪,每一轮旭日如他的目藏温情,后来他在天边的红霞里,在青蟹色的晨曦中,在壮烈的云海奔流中看到楚晚宁的身影。
到处都是他。
因着这样的痛楚和思念,他甚至渐渐淡去了对出身卑微的仇恨,淡去了对师昧近乎狂热的痴恋。
有一天,他看到雪谷外,墙缝里,探出一枝积雪的迎春花。
他平静地瞧了一会儿,只是犹如平日里一般地想,他想,啊,这花这么好看,若是师尊见到了,定然是会喜欢的。
只那么淡淡想着,想着最简单,最随意不过的一件小事。
那些楚晚宁死去时,都没有将他逼疯,将他击垮的悲伤却在瞬息间呼啸着奔涌向他,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忽然就崩溃了。
他失声痛哭起来,深谷渺然,雁阵惊寒,他的嗓音是那样嘶哑和丑陋,耻于去哭那一枝傲雪而生的金色繁花。
五年了。
他从来没有原谅自己过。
“师尊……对不起……我今天拼命想要赶回来,我也给你带了礼物,想要见到你的时候,不空着手……”那些强撑的镇定终于飞灰湮灭,那些故作的从容终于土崩瓦解。
墨燃跪在楚晚宁跟前,他终于自乱阵脚,如今,也只有在楚晚宁跟前,他才会自乱阵脚。
“我……还是很笨,你复生后,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也没有能够做到。是我不好。”
楚晚宁见他这样,心中已是万分不忍,他素来喜爱墨燃,如今久别重逢,又哪里忍心让他这般委屈。但听他说到此处,却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今日为何会迟来?”
“原本……也是来得及的。但在彩蝶镇遇到了一些作祟妖邪,我……”
“除妖耽误了?”
“对不住。”墨燃低着头,“非但耽误了,连备好给师尊的礼物,都毁了差不多……还弄得浑身都是污血,所以我就急匆匆地来洗澡,结果……”
楚晚宁心底软下去。
墨宗师。
这个墨燃,果然和五年前不再一样了。
五年前尚且自私自利,如今却也知道了孰轻孰重。楚晚宁并非是个一心想着风花雪月的人,若墨燃见了彩蝶镇鬼祟之患而不顾,他反倒会生气,但如今这个老老实实跪在自己跟前,笨拙地请求原谅的男人,他却觉得,实在蠢得有些可爱。
楚晚宁缓缓上前,心中温流翻淌,他伸出手,正欲扶起墨燃,却忽听得墨燃闷声道:“师尊,求你不要逐我出师门。”
这回轮到楚晚宁怔住了,他不知道墨燃那么深的愧疚与不安,所以也没有料到墨燃会这样说,迟疑地:“怎么……”
“哪怕下雨的时候,我陪着你,追着你,守着你,背着抱着,你都不要,都不满意,也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墨燃终于抬起了脸,楚晚宁心头震颤。
他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眸微微泛着红,里头有雾气在氤氲。
楚晚宁一向利落果断,此时却骤然没了主意,手足无措地:“你……你今年都二十二了,你怎么还……”
顿了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起来。”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狠狠擦了擦眼睛,倔强道:“师尊不要我,我就不起来。”
……果然还是个流氓!
楚晚宁有些头疼,抿起嘴唇,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
指尖触碰之下,只觉得肌肉有力,血肉火烫,这年轻而结实的躯体,和少年时期再也不相同,竟然楚晚宁一碰之下顿觉胸腔窜起一阵悸动,他一愣,猛地将手松开。
所幸墨燃正难过着,没有觉察到楚晚宁的异样。但楚晚宁却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心头惊涛骇浪。
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五年沉睡,竟把那清心寡欲,矜持自傲,都丢到了脑后?
再抬眼,愕然瞧着墨燃。
还是眼前这个人变化太大,竟让他再也难以自持?
墨燃咬着嘴唇,咬了一会儿,似乎是横了心要倔下去,赶也赶不走的那种:“请师尊不要赶我走。”说着又要再跪。
楚晚宁哪里还敢再扶他一次?忙厉声止住:“你再跪!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墨燃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忽然明白过来,眸低骤然亮了,“师尊,你没有怪我……没有因为我今天失约生我的气?你……”
楚晚宁怒道:“我器量何曾如此小过?”
墨燃心下激动,忍不住就想要抱他,这可把楚晚宁吓到了,他后退一步,剑眉怒竖:“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啊。”墨燃这才顿觉失仪,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形。”
楚晚宁耳朵尖通红,强自冷然道:“二十多的人了,还是这么没规矩。”
墨燃的耳朵尖也红了,嘟哝着:“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楚晚宁听着,有些好气,有些好笑,有些怜惜,还有一些暖。他掀起睫毛帘子,目光倚在凤眸尾角,若有若无又瞥了墨燃一眼。
这一眼瞧见个英俊挺拔的汉子,小麦色的脸庞不知是因为温泉热气未散,还是别的缘由,微微发着红,发着烫,周遭湿润的水汽都好像被他的阳光与朝气蒸散了,更衬得那双眼睛漆黑又明亮,熠熠生辉。
咚。
楚晚宁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颤过,指尖仿佛又生起了方才触碰墨燃时,那炽热的温度。他忽然咽干喉燥,不敢再看墨燃,骂了一句:“蠢货。”蓦地转身离去。
头上结界未偏移,墨燃真的就和他许诺的那样,追着他行来。
楚晚宁垂下眼睑,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睛里定然涌着再也藏不了的爱与欲望,就像指尖火一样的烫热,裹不住。
他终于毁了他。
五年前的墨燃没有做到的,五年后,这个男人都做到了。得了他的心,沉他入欲海。
从此楚晚宁不过凡人,血肉之躯,色授魂与,活在网里,不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