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30

糯团子:春棠欲醉 36 - 40


【第36章】侍妾好听还是外室

  血肉模糊,断开的手指踩在马蹄之下,糊成一摊烂泥。
  血流了一地,白骨若隐若现,混在血泊之中,汩汩血珠不断往外流。
  国舅爷躺在地上,一双眼珠子瞪圆,完好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你、你你你……”
  马背上的人剑眉星目,一双眼睛熠熠,沈砚垂眸勾唇,目光漫不经心自国舅爷脸上掠过,而后高扬马鞭。
  马鸣嘶吼,穿破长空。
  国舅爷躺在地上,只觉自己半个手掌几近断开,疼得他连声惨叫,哀嚎震耳欲聋。
  日光渐沉,模糊视线中,只见沈砚扬鞭策马,穿过黄昏。
  越过宋令枝之际,沈砚俯身,向下一捞,拦腰抱起宋令枝。
  风声拥着马鸣,齐齐落在耳边。
  宋令枝惊呼一声,只闻飒飒疾风掠过,她半边身子似腾在半空,摇摇欲坠。
  “沈……”
  狂风灌入喉咙,惊得宋令枝连连咳嗽。
  马蹄不止,马背起伏,沈砚纵马狂奔,急促风声掠过耳边。
  宋令枝闭着眼睛,下意识攥紧对方的衣襟。
  红霞满天,不知过了多久,马蹄渐止,清风摇曳。宋令枝睁眼,沈砚的府邸近在咫尺。
  油饰着黑漆的柱子油光水滑,透着锃亮之色。栅栏内五扇大门洞开,一众奴仆早得令,遥遥站在门前,垂手侍立。
  白马稳稳当当停在府邸前,高耸身影映在地上,
  宋令枝睁开眼,入目是沈砚那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
  他低垂着眼睫,日光照不见的地方,黑眸晦暗不明。
  下颌被挑起,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沈砚垂首,左右端详。绛唇映日,覆粉施朱。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怪不得刚刚那个老匹夫……
  沈砚眸色暗沉,手中的缰绳勒紧,白马本来好好啃着门前的草,莫名其妙被主子拽起,狐疑回首往后看。
  日影笼罩,沈砚那双眸子极深,他勾唇轻哂:“你这张脸,倒是长得不错。”
  沈砚低头,握着缰绳的手在宋令枝颊边轻轻比划。
  “你说若是我在这扬上一鞭……”
  缰绳粗糙毛燥,宋令枝只觉颊边颤栗无数。
  国舅爷身为皇后的胞弟,身居高位,沈砚都能面不改色踩废对方一只手。
  身子抖如蝉翼,宋令枝双眸惊惧不安,红唇嗫嚅:“我、我……”
  笼在自己头顶的黑影覆下,沈砚弯唇,笑声落在宋令枝耳边,“脸花了,那两个不长眼的玩意还会看你吗?”
  宋令枝睁大双目,手足颤栗。
  她半边身子还悬在半空,只要沈砚松手……
  想像中的缰绳并未落在自己脸上,沈砚翻身跃下马,徒留宋令枝高坐在马背。
  朱红身影落在融融春日中。
  虎口逃生,宋令枝抚着心口,心惊胆跳。
  秋雁和白芷随后而至,二人脸上行色匆匆,满腹心思落在紧蹙的眉宇之间。
  秋雁急红了眼:“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方放下。
  外面闹起来的时候,秋雁恰好在铺子后等着杏干出炉。宋令枝在吃食上向来讲究,若是经了那等不干不净之手,她定是不肯多吃一口的。
  秋雁不放心店里伙计做事,亲自在后院盯着。不想一眨眼功夫,前方就出了事。
  李记铺子早就围得水泄不通,长街上的百姓深怕得罪国舅爷,都往附近几家铺子躲去。
  秋雁面上担忧不已:“奴婢后来才知道,那位居然还是国舅爷。阿弥陀佛,倘若姑娘真的出事,奴婢真该以死谢罪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夫人。”
  说着,又滚下泪珠。
  白芷忙替她拭泪:“好在有惊无险,你也别站在这了,还不快打发他们备水去,好让姑娘解解乏。”
  ……
  满园寂然,静悄无人耳语。
  国舅爷因为得罪宋令枝被沈砚废了半只手的事,如添上羽翼,顷刻传满京城。
  府上早早得到消息,众说纷纭,有人好奇有人惊讶,然更多的,是对宋令枝的畏惧。
  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穿过抄手游廊,遥遥瞧见宋令枝进了院子,当即屈膝行礼,噤若寒蝉,垂眸不敢多语。
  月影横窗,竹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倏然在一个小丫鬟前驻足,她转身:“你……”
  一语未了,小丫鬟脚下发软,双膝跪地:“姑娘恕罪姑娘恕罪,奴婢、奴婢……”
  她战战兢兢,满脸惶恐不安,深怕下一瞬自己的手指也没了。
  宋令枝无奈,朝后望了一眼,白芷了然,上前扶人起身:“我们姑娘又不吃人,你若是没做错事,有什么好怕的?”
  小丫鬟瑟瑟发抖:“奴婢、奴婢……”
  宋令枝轻声:“我并非责怪你,只是想问……殿下如今在何处?”
  小丫鬟长松口气,实话实说:“殿下应是在飞雀园,奴婢先前瞧见,殿下往那去了。”
  ……飞雀园,黄鹂。
  宋令枝后脊生凉,顾不得身后的小丫鬟,提裙匆忙往飞雀园走去。
  那黄鹂是她打发人送去飞雀园的,怕它整日在沈砚身前蹦跶,惹得沈砚不快,不想对方竟亲自找了去。
  青石甬路,将近掌灯时分,飞雀园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乌木长廊迤逦,悄无声息伫立在黑夜中。
  穿花度柳,宋令枝遥遥瞧见檐下一抹朱红身影。
  朱漆泥金亭式鸟笼选在檐角下,黄鹂瑟缩着脑袋,委屈巴巴缩在沈砚手心。
  “这身羽翎倒是漂亮。”沈砚声音轻轻,手掌摊开,黄鹂歪着脑袋,试探往前半步,在沈砚指尖啄一口。又仰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
  沈砚指尖再动,它又啾啾啾,轻啄一口。
  如此三番两次,直至沈砚指尖不动。
  黄鹂亦仰起脑袋,瞪圆一双眼睛望着沈砚,没再往前半步。
  沈砚勾唇,似是对黄鹂的听话懂事甚为满意。
  他扬手,唤身后的管事上前:“这鸟笼小了些,再造一个大的来。”
  管事双股战战,领命而去。
  那黄鹂重新被丢回笼中,瞪着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珠子,好奇张望。
  廊檐静默无声,只有重重月影交叠。
  宋令枝站在檐下,双足似灌了铅,久久不曾往前半步,手足冷冽。
  在沈砚眼中,兴许她和金丝笼中的黄鹂并无两样。若是高兴了,便当个乐子逗趣,兴致高了,亦可赏些金银珠石。若是惹得沈砚不快,他亦能轻而易举了结自己的性命。
  金丝笼自有奴仆提走,送回房内。
  沈砚负手抬眸,隔着朦胧月色,那双深色眸子同宋令枝遥遥对上。
  风过无声,廊檐幽深寂静。
  宋令枝往后瞧一眼,白芷识趣,退至身后的花障,只远远瞧着宋令枝和沈砚。
  摇曳竹影送来满园月色。
  沈砚泰然自若:“有事要说?”
  风声渐起,自他松垮的广袖之上拂过。
  沈砚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淡,落在宋令枝身上的阴影却半点不减。
  她还是怕沈砚。
  努力压下心底的惧怕,宋令枝垂手攥紧手中丝帕,她抬眸:“你要……成亲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诧异,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宋令枝深吸口气:“是……云家的?”
  低哑的一声笑落下。
  月色氤氲,沈砚踩着月色,信步朝宋令枝走去。
  银辉洒落在他肩上、眼角,勾勒出颀长的轮廓。
  “宋令枝。”他低声一笑,“……何时也轮到你来过问我的事了?”
  黑影挡住了清冷月光,宋令枝只身站在昏暗中,她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黑漆柱子抵在后背,退无可退。
  “我……”
  丝帕揉成一团,宋令枝竭力说服自己抬头,直视沈砚的视线,“那我呢?她若真进门了,定是容不下我,我也不该留在府上。”
  宋令枝定定心神,“云老是不会容许自己女儿嫁给一个……”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沈砚笑笑,长指轻抬起宋令枝下颌。
  宋令枝皮肤细腻,黄昏他虎口抵着的那处,此时还有淡淡的红痕。
  沈砚弯唇,笑意不达眼底,“谁说你不该留在我府上的?”
  宋令枝愕然,瞳孔骤紧:“你这话……是何意?”
  落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加深,沈砚步步迫近,“宋令枝,你觉得……侍妾好听还是外室好听?”
  宋令枝惊恐:“……什么?”
  寒意侵蚀四肢,遍及五脏六腑,如坠冰窟。
  “你是想……”
  沈砚漫不经心颔首:“就如以前那样。”
  只不过如今是她做小,云家姑娘做大。
  她还有可能,做那见不得光的外室。
  脑中空白一瞬,当头一棒,宋令枝只觉浑身冰冷刺骨,上气不接下气。
  “不可能。”
  宋令枝几近崩溃,她连连摇头,窒息笼罩全身,“沈砚,我死也不会……”
  下颌再次被人抬起,那双如墨眸子直直撞入自己的视线。
  沈砚垂首,冷若寒冰的一双眸子半点笑意也不见,他一字一字:“宋令枝,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府上。”
  笼罩在身上的黑影终散去,沈砚拂袖而去。
  满园月光飘渺,凌乱落在宋令枝身上,她跌坐在檐下矮榻之上,只觉脑中晕晕沉沉。
  恍惚好似听见祖母在唤自己,又好似回到前世,回到沈砚刚迎娶云贵妃入门的那一日。
  沈砚离开,白芷赶忙上前,忧心不已:“姑娘、姑娘!”
  急促声音短暂唤回宋令枝的思绪,她一手抚额,只觉思绪乱成一团。
  沈砚不日就要迎云贵妃入府,她定要在此之前离开,不然……
  思及沈砚那带着笑意的“外室”二字,宋令枝只觉遍体生寒。
  白芷愁肠百结:“姑娘,您这手怎么还这般冷?”
  将近入伏,宋令枝却仍冷得厉害,白芷果断:“姑娘,奴婢还是为你寻大夫来罢,这病拖不得。”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起,眼前发黑,“不必,我……”
  对上白芷一双婆娑泪眼,宋令枝无奈,那句“我心中有数”终咽下,她低声:“罢了,过两日我随你去一趟百草阁,可好?”
  白芷破涕为笑:“自然是好的。”
  ……
  不过是随口哄白芷的话,宋令枝不想白芷竟如此坚持,每每起身梳妆,宋令枝总能听见白芷在耳边碎碎念。
  “姑娘,今日天晴,奴婢陪你去百草阁罢?”
  秋雁早早去了兰香坊,如今这房中,也只剩下宋令枝和白芷二人。
  铜镜中,女子一身杨妃色织雨锦百合花纹春衫,云鬓珠钗,明眸皓齿。
  宋令枝拗不过白芷,只能点头:“我只去这一回,若还有下回,我可不去了。”
  白芷赶忙握着她的手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呸呸呸,姑娘少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只瞧一回姑娘身子就大安,哪有什么下回。”
  宋令枝好笑,透过铜镜笑睨白芷一眼。
  马车一早就备下,翠盖珠缨八宝车停在二门处。
  白芷扶着宋令枝转过月洞门,忽听苍竹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这么早叫人备车,宋姑娘不会是想去宫中寻殿下罢?”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狐疑之色。
  白芷张唇,欲呵斥苍竹后的人,宋令枝摇头制止。
  说话的应是门房伺候的小丫鬟,声音俏生生。
  “宫里哪有那么好去,便是殿下疼她,那也不是人人去得。”
  “殿下疼她又能如何呢?今日皇后娘娘设下赏花宴,殿下不还是去了?我听人说,娘娘中意云家的姑娘。”
  “也不知道那云家姑娘同宋姑娘相比如何?那芙蓉院殿下已经打发人去洒扫了,想来不日便有喜事临门。”
  三三两两的小丫鬟渐行渐远,空中只余淡淡花香摇曳。
  芙蓉院,那是宋令枝前世的住处。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日光透过树梢滴落在肩上,宋令枝仍觉森寒彻骨。
  白芷不安侧目:“姑娘,她们都是……”
  宋令枝垂首敛眸:“走罢,不是还说要去百草阁吗?”
  白芷心神不宁跟上去。
  日光满地,翠盖珠缨八宝车穿过长街,停在百草阁前。
  一路上,白芷心不在焉,惴惴望向对面的宋令枝。好几回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讪讪咽下:“姑娘……”
  宋令枝一直闭着眼睛,许是这些时日睡得不好,她总容易犯困,闻言抬眸。
  瞧见白芷紧张焦虑的双眸,宋令枝挽唇,温声宽慰:“怎么这般瞧着我,我又不是……”
  话犹未了,墨绿车帘忽然被人掀开,一抹青灰色影子骨碌碌滚入车内。
  来人身影娇小,似是哪家府上跑出来的小厮。
  白芷惊得跳起,挡在宋令枝身前,满脸的戒备和紧张:“你是何人?这是我家姑娘的……”
  声音戛然而止。
  一声细弱的猫叫打断了白芷的未尽之语,她怏怏低头,猝不及防和那人怀里的白猫对上视线。
  白芷脑子空白一瞬:“这是……”
  那白猫通身雪白,油光水滑,无半点杂毛,不难看出主人的精心护养。
  “这是我养的,它叫阿梨。”声音刻意压低,浑浊粗重。
  来人一直低着脑袋,只双手紧紧护着身前的白猫,“事出有因,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来日我定……”
  白芷讷讷张了张唇:“……你是女子?”
  青灰身影忽的抬眸,一双眼睛瞪圆,她难以置信:“这都听得出来?那臭老头给我的什么破药,还说吃下之后定无人认出我的声音……”
  “云、黎。”
  端坐在白芷身后的宋令枝忽然出声,那声音清冷阴寒,似是恨极了。
  云黎,云贵妃,前世杖打秋雁的罪魁祸首。
  宋令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这里碰见对方。
  云黎好奇眨眼:“你认得我?莫非你也是哪家……”
  宋令枝面无表情:“滚下去。”
  这一世的云黎虽然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然看着眼前这张脸,宋令枝总会想到秋雁躺在炕上僵硬的尸身。
  云黎面露怔忪:“不是,我只是想……”
  马车外骤然响起一阵喧哗,好几个彪形大汉身着华服,凶神恶煞,随意拎起路过的无辜百姓:“可有看见一个小厮,这般高,穿青灰长袍?”
  云黎陡然一惊,抱着白猫猛地扎进宋令枝怀里。
  宋令枝浑身僵滞。
  云黎颤抖着双肩,搂着白猫瑟瑟发抖:“我只躲一会,就一会!”
  她抬眸,那双空明眸子因为害怕泛上一层稀薄水雾。
  马车外的大汉显然是云府的护院,个个人高马大,嗓门洪亮:“老爷吩咐了,那白猫不能留。那畜生受伤了,定然跑不远。”
  “那姑娘呢?”
  “她一个姑娘家,腿脚能有多快,你们几个随我去那边,我就不信她能真跑了!给我搜!”
  日光穿过车帘,光影斑驳,宋令枝僵硬着身子,面色铁青:“你……”
  一语未落,云黎忽然直起身子,连声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来日我定登门道谢。你是哪家的姑娘,也是京城人士吗?你既认得我,那定……”
  宋令枝眸色冷淡:“你可以走了吗?”
  云黎讷讷:“我……”她咬牙,“好人做到底,你能让大夫瞧瞧我家阿梨吗?它爪子动不了了,我怕再拖下去,它可能会没命。”
  这白猫是云黎捡的,又偷偷养在院中,云父不喜欢她碰这些玩意,本想趁云黎前往宫中赴宴,命人打死了事。不想云黎会忽然折返回府,又从护院手中夺回,换上小厮长袍翻墙出府。
  “阿梨很机灵的,若非那些畜生……”云黎眼中泛泪,“阿梨是踩上捕兽夹,才被他们抓住的。”
  小白猫似乎察觉到主人的低落,喵呜喵呜好几声,窝在云黎怀里叫唤。
  宋令枝心中柔和一瞬,只对猫,不对云黎。
  她点头:“可以。”
  云黎眉开眼笑:“真的,那我们……”
  宋令枝面不改色:“猫留下,你离开。”
  云黎唇角笑意僵滞,须臾,又怏怏不乐低眸,盯着怀里的白猫半晌:“这样也好。”
  她恋恋不舍将阿梨塞到宋令枝怀里,“阿梨很乖的,它不会乱咬人……”
  小白猫以为云黎要将它送人,粉嫩爪子紧紧揪着云黎的长袍。云黎好说歹说,它也不肯松开,只喵呜喵呜乱叫。
  宋令枝皱眉:“罢了,你随我们一起下去。”
  云黎:“可是外面那些……”
  宋令枝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了然,自身后的矮柜翻出一身碧霞色宝相花纹锦衣,她轻声:“这是我们家姑娘新做的衣衫,不曾穿过。”
  那些护院只顾着找青灰小厮的身影,哪里想得着云黎会换回女子衣裙。
  云黎喜笑颜开:“多谢姐姐。”
  宋令枝猛地回首:“谁是你姐姐?”
  云黎从善如流:“哦,多谢妹妹。”
  ……
  云府人仰马翻,满府上下乱成一团,云父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妻子破口大骂:“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都是平日你惯的她!今日皇后娘娘设宴,我看你如何和她交代!”
  云氏泣不成声,双眼泪如雨下:“这能怪我吗,她好好的养只猫儿,哪里碍你的眼了?若非你自作主张要打死那猫儿,我儿怎会跑了!”
  云氏双手握拳,如雨点砸向云父胸膛,末了又捏着丝帕拭泪:“罢了,我入宫向皇后娘娘请罪就是了,就说黎儿中了暑溽之气,见不得人。皇后娘娘仁善,应当不会怪罪的。”
  ……
  坤宁宫香烟缭绕,筵开芙蓉,花团锦簇。
  一众宫人锦衣华服,云堆翠髻。
  皇后娘娘高坐在上首,凤眸半眯:“……病了?”
  云氏屈膝福身:“是,小女昨日中了暑溽之气,今日实在起不来身,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皇后莞尔一笑:“云夫人言重了,本宫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
  说着,又抬手唤侍女上前,“前儿陛下送来的血燕可还在,给云姑娘送去。”
  云氏连声谢恩,又福身谢恩。
  尚未开宴,园中丝竹悦耳,细乐声喧。
  皇后左右张望:“可曾见到砚儿了,这孩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侍女笑言:“殿下许是还在陛下那……”
  一语未落,忽听院外太监的通传声,侍女眉眼弯弯,“殿下和娘娘果真是母子连心,娘娘才念着殿下,殿下就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出一道颀长身影,皇后喜不自胜:“砚儿,快到母后身边来。”
  国舅爷出事后,皇后还不曾找过自己。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母后今日宣我入宫,是为了赏花?”
  皇后捂唇笑:“一来是为了赏花,二来呢,前儿你不是说想让母后帮你物色妃子吗,你瞧瞧这园中,可有中意的?若是有,尽管告诉母后。”
  沈砚不冷不淡应了一声,垂首轻抿一口热茶。
  皇后目光久久停留在沈砚脸上,少顷,方开口:“三呢……”
  沈砚从茶杯后抬起眸子。
  皇后嗔怪瞪他一眼:“说来这事也是你的不是。”
  皇后气不打一处,“你如今也大了,怎的行事还如此莽撞,你舅舅再怎样,终归是你舅舅,你怎能……”
  皇后双眼泛起泪珠,滚滚落下,她拿丝帕拭泪,“你舅舅入宫的时候,母后差点吓死。他那手指都……”
  一想起那一日胞弟血淋淋的断指,皇后忍不住干呕。
  侍女忙上前,为皇后顺气。
  皇后抬手,热泪盈眶:“那还是在大街上,你让他的颜面往哪放?”
  沈砚面色淡淡,无动于衷放下茶盏:“那……母后想如何?”
  皇后啜泣声渐歇:“他是你舅舅,是你的长辈,赔礼道歉自然是应当的。还有,这事说到底,也就为着一个丫头。”
  皇后双眉紧紧皱着,难掩对宋令枝的厌恶嫌弃,“为一个小丫头片子闹得人尽皆知,实在不妥,那丫头的名声如今也不好,留在你身边于你也无益。倒不如送给你舅舅,砚儿觉得如何?”


【第37章】宋令枝,你不如求求我

  蝉鸣满园,廊檐下一众宫人绫罗遍身,锦衣翩跹,双手捧着漆木攒盒,调桌安椅,锦绣一新。
  殿内落针可闻,闲杂人等早被皇后的贴身侍女带了出去,槅扇木门轻掩,隐约有日光漏出,细细长长的一道。
  沈砚眉眼低垂,一双晦暗眸子藏在茶杯后。
  官窑红釉杯轻搁在漆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响。
  皇后蹙眉,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她试探:“……砚儿?”
  沈砚轻轻抬眼:“这是母后的意思?”
  皇后抿唇一笑,若依她的意思,直接将那女子处死了事。她弟弟因这事废了一只手,那女子死上一百回也不足为惜。
  只可惜她那弟弟昏庸,又怜香惜玉,在她面前求了好久,说要定那女子。皇后无奈,只能找沈砚要人。
  她轻声叹气:“自然是你舅舅的意思。你贵为三皇子,普天之下,你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若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丫头片子,和你舅舅生了龃龉,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皇后温言相劝,“且这女子进京后,为你招惹多少祸事,留着也是个祸患,倒不如顺水推舟送给你舅舅,就算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可好?”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光影昏暗,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无光。
  喉结滚动。
  良久,喉咙溢出一声轻笑。
  沈砚声音淡淡:“……好啊。”
  皇后眉开眼笑,满腹愁思消失殆尽,满心欣慰:“好孩子,母后知道这事你也受委屈,赶明儿母后让人挑几个伶俐丫鬟送去你府上,定你那丫头……”
  沈砚漫不经心,拂袖起身:“母后不必为我忧心,还是尽早为舅舅做打算才是。”
  皇后眼睛笑成弓月:“你舅舅那不过抬一个丫头进门,哪里用得着母后操心,还是砚儿你……”
  沈砚慢悠悠:“毕竟寻一副好棺木,可不是易事。”
  皇后唇角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敛唇,眼中笑意荡然无存:“砚儿这话,是何意?”
  沈砚轻哂:“字面意思罢了。”
  指腹摩挲着青玉扳指,沈砚眼中掠过几分阴翳,雾霾沉沉笼在他眉间。
  到底是他不在京中久了,连那样的酒囊饭袋也敢觊觎他的东西。果真他前日还是心慈,那马蹄踩的应该是那酒囊饭袋的脑袋,而非手掌。
  至于宋令枝……
  沈砚眸色一沉,倏然想起女子冰肌莹彻的一张小脸,她应是怕极了自己,看自己的目光总是怯怯。
  沈砚没来由心生不悦。
  殿中的鎏金珐琅三足香炉燃着松柏宫香,沁人心脾,却怎么也抚不平沈砚紧皱的双眉。
  甩袖,扬长而去。
  槅扇木门大开,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线的广袖上。
  身后皇后怒火中烧,茶杯狠命往地上摔去:“沈砚,那是你舅舅!”
  回应她的只有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以及沈砚轻描淡写的一句:“选妃的事不劳母后挂念,我自有打算。”
  “你——”皇后恼羞成怒,凤眸冷冽。
  沈砚颀长身影逐渐融在日影之中,再不曾回头往后望一眼。
  皇后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当初我就不该让他活命的,他就应该死在……”
  侍女目瞪口呆,赶忙捂住皇后双唇:“——娘娘!”
  她左右张望,屈膝半跪在皇后脚边,“娘娘,隔墙有耳。”
  皇后心口起伏不定,到底不放心,抓住侍女的手叮嘱:“去,去找国舅爷,就说是本宫的话,让他近日无事不必出府,在家将养即可。”
  侍女不明所以:“娘娘,三殿下应是在气头上才说的那话,再怎样,那也是国舅爷,三皇子的舅舅。”
  皇后摇摇头:“你不懂,他……”
  思及沈砚,皇后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厌恶,少顷,方道,“罢了,照本宫说的便是。”
  ……
  皇后在御花园设下赏花宴,宴请京中贵女。园中花团锦簇,人比花娇。
  太子成亲两年有余,又和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不疑。如今三皇子也到了适婚之龄,一众贵女争奇斗艳,仰颈张望,欲一睹三皇子的天人之姿。盼了又盼,盼了又盼,袖中靶镜偷偷拿出好几回,却迟迟不见沈砚现身。
  众人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宴席之上。
  太子妃一身金丝织烟云蝴蝶锦裙,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莹润通透,扇水墨团扇执在手心,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太子妃狐疑,目光在一众贵女脸上掠过,暗暗记下名字,又好奇:“怎的不见云家姑娘?”
  她可是记得,皇后娘娘对这位印象极好,有意让她与沈砚成亲。
  只如今时辰已到,云家姑娘却迟迟不曾现身,实为不妥。
  侍女俯身,凑至太子妃耳边低语:“奴婢听人说,云姑娘身子不适,今日不曾赴宴。”
  太子妃眼眸轻动,手中的团扇稍滞:“……母后怎么说?”
  侍女小声回话:“皇后娘娘并未说什么,只打发人送了血燕去云府。”
  满园莺莺燕燕,云堆翠髻。
  话落,侍女又左右张望,悄附唇在太子妃耳边:“皇后娘娘刚刚还将身边的侍女都打发走,说是要和三皇子说些梯己话,后来奴婢瞧见,三皇子是冷着脸走的。”
  太子妃诧异:“……三皇子走了?”
  赏花宴是为着沈砚办的,如今沈砚不在,这场赏花宴哪还有必要的继续。只沈砚这般,莫过于太不给皇后面子了。一而再再而三打皇后的脸。
  沈砚向来和皇后关系不睦,太子妃若有所思,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
  侍女狐疑垂首,欲言又止:“娘娘,这事……可要和太子殿下说?”
  太子妃弯唇浅笑:“你真以为他会不知?”
  侍女担忧蹙眉:“殿下还卧病在榻,想来他应是不知的。”
  太子妃淡淡瞥她一眼:“莫要多话。”
  她向来只喜欢看戏,可无意被人拖下水。

  夹道长而窄,日光洒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渐渐驶出皇宫。
  隔着一层墨绿车帘,岳栩毕恭毕敬:“殿下,可要回府?”
  一帘之隔,沈砚轻倚在车壁,墨色眸子轻阖,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搁在膝盖上。
  云黎从府上翻墙的事沈砚早早知晓,只是好奇云府的人都是饭桶不成,竟然半日也寻不到人。
  岳栩闻言,掩唇轻咳两三声:“属下倒是知道云姑娘在何处。”
  迟迟不见马车内的人有所回应,岳栩大着胆子:“主子,云姑娘如今……正和宋姑娘在一处。”
  墨绿车帘挽起一隅,那双深色眸子难得流露出几分不解:“她们怎么会碰上的?”
  沈砚皱眉,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他眸色暗了一瞬,声音清冷:“知道她们说什么了吗?”
  ……
  “姐……妹妹,你这身锦衣果真不错,这是江南的青纱翼罢?我听闻江南多青纱翼……”
  百草阁内,云黎抱着小白猫,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一张小嘴叭叭,片刻不停。
  宋令枝忍无可忍,驻足回望。
  长街上那几个彪形大汉早就不见,只余满地日光残留。
  宋令枝面色冷淡,半点套近乎之意也无:“你要找的大夫就在前面,自己去罢。白芷,我们走。”
  云黎不假思索,上前挡人:“等下,你这就走了?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这锦衣我去何处还你?”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不用还。”
  云黎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又不是那等贪图小利之人,你……”
  身后猩红毡帘挽起,一位满鬓斑白的妇人从后院走出,她手上还抱着一个绵软褥子。
  瞧见云黎,妇人满脸堆笑:“云姑娘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前儿你送来的那猫儿,昨日下了几个猫崽子,个个都是好的。”
  后院杏花树旁的平房内,堆着少许的柴火和枯叶。
  阿梨的爪子刚寻了大夫包扎,如今怏怏窝在云黎怀里,哼唧哼唧叫唤。
  云黎一手抱着阿梨,小声安抚。又探头,去瞧埋在褥子中的几个小猫崽。
  平房狭小,倒是收拾得齐整。才刚生下猫崽子的母猫性子狠辣,但凡有人多看猫崽两眼,都会被凶。
  除了云黎。
  妇人双手在衣裙上擦擦,笑得温和:“它是云姑娘救回来的,只认云姑娘一人,这地方也是云姑娘收拾的。”
  宋令枝目瞪口呆,难以将眼前这人和前世的云贵妃联想在一处。
  妇人本是后院看柴火的,后来收了云黎的银子,云黎不在,便是她帮忙照看母猫:“我还以为云姑娘今日不来了呢。姑娘不是说今日有事耽搁了吗,可是事办完了?”
  宋令枝下意识望向地上那抹碧霞色身影。
  若无变故,云黎此时该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然后不日和沈砚完婚。
  碧霞身影一顿,云黎僵着脖颈转过身,实话实说:“我、忘了。”
  她当时看见阿梨受伤,三魂六魄都吓飞,哪里还记得什么赏花宴。
  妇人一惊:“可是误了大事?”
  云黎面不改色:“倒也不算大事。”
  不过一个三皇子罢了,哪里有她的阿梨重要。若非父亲诓她赴宴后,便容她留阿梨在府上,那劳什子赏花宴,她去都不会去。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二人皆笼着双眉,宋令枝心中疑虑渐深,她不懂,云黎能费心费力,只为救活一只素不相识的母猫,为何前世不能放过她的秋雁。
  思及前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秋雁,宋令枝满心的疑虑渐消,脸上冷了些许。
  只让白芷留下身上的银子,钱袋子塞到妇人手上,宋令枝轻声:“这个你拿去,也算我的心意,给它们买点好吃的。若还有剩,你拿着便是,也不枉我今日来这一遭。”
  妇人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云姑娘拿的够多了,我……”
  宋令枝面不改色:“她拿她的,我拿我的,有何相干?”
  话落,又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心知肚明,拉着妇人说了会话,方同宋令枝一齐出门。
  白芷轻轻叹口气:“闹了半日,姑娘还未寻大夫来瞧呢。姑娘,那云姑娘,可是殿……”
  余音未了,倏然见后院匆忙跑出一道娇小身影。
  云黎疾步提裙,行色匆匆,挽着宋令枝不肯松手:“你还没说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呢。若是不方便说,那过两日你来百草阁寻我,今日……”
  长街一阵喧闹响起,为首的正是云府府上的护院,云黎怀中的阿梨登时炸毛,一双眼珠子瞪圆,张牙舞爪欲找那大汗算账。
  宋令枝当机立断,来不及多想,直接将主猫推入马车。
  云黎惊魂未定,一面安抚怀里的白猫,一面解释:“阿梨的爪子是那人拿捕兽夹弄伤的。”
  宋令枝皱眉,扬声命人驾车回府。
  无奈还是晚了半步。
  数十个彪形大汉手持佩刀,齐齐围在宋令枝马车前,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穷凶极恶。
  他拱手,并未指名道姓,然马车上三人,都心知肚明。
  “姑娘,老爷命小的接你回府。”
  云黎抱着阿梨惴惴不安,直往宋令枝身后躲。
  宋令枝拢眉,抬眸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扬高声:“马车上并无你家姑娘,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人了。”
  护院不为所动:“适才那白猫乃是我们府上,这白猫伤了我们老爷,还望姑娘将此猫交给我们处置。”
  白芷轻笑:“你这话着实好笑,这猫是我们家主子养的,何时成了你们家了?”
  护院脸色阴沉:“姑娘,老爷夫人都在家中等着您,若是伤及无辜,可莫要怪在下鲁莽。”
  佩刀出鞘,步步逼近马车。
  蓦地,马车内传来一声轻笑,宋令枝声音轻轻:“府上的家风,便是当街强掳民女?”
  护院一怔,随后不屑一顾:“这位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几个刀剑不长眼,若是伤着姑娘,可别怪在下无礼。”
  剑拔弩张。
  马车内,云黎眼睛气红,一口贝齿差点咬碎。她无意拖累宋令枝:“罢了,我随他们回去就是,大不了我日后不让阿梨……”
  宋令枝忽然伸手,攥住了云黎的手腕。
  指尖相触灼热的瞬间,她当即收回手,别过视线,讪讪:“不必。”
  云黎担忧:“可是他们……”
  宋令枝淡声:“他们不敢。”
  她故意扬高声,嗓音透着浓浓的嘲讽和讥诮:“我竟不知……何时三皇子的马车,也有人敢拦了?”
  护院将信将疑,他眼尖,刚刚看见的,明明是三个姑娘,哪来的三皇子?
  宋令枝反唇相讥:“怎么,这京中还有人敢假冒三皇子行事不成?”
  护院迟疑:“这……”
  同伴上前,低声在他耳边低语:“那姑娘应该就是三皇子府上的,前儿三皇子为了她,连国舅爷都伤了,我劝你见好就收,别真得罪了那位活阎王。”
  隔着墨绿车帘,护院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传至马车内三人耳中。
  云黎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你、你真是……”
  车外的护院不依不挠,只当宋令枝是蒙自己的:“……姑娘可有信物?”
  宋令枝冷笑两三声:“你倒不如请三皇子和我对质罢了!我倒要瞧瞧,这京中……”
  车帘挽起,日光倾泻而下,宋令枝俯身探出马车,横眉冷眼。
  目光相撞的瞬间,宋令枝忽的怔愣在原地。
  两三步外,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剑眉星目,黑眸冷峻。
  护院屈膝跪地,幸灾乐祸:“殿下,此人明目张胆,冒充你行事……”
  一声惊呼忽然响起,刚刚还洋洋得意的护院,此时却捂着脸倒在一旁,起都起不来身。
  一道血痕直挺挺从他眼角划下,嫣红的血珠子流了满手,惨叫声连连。
  是沈砚手上的马鞭留下的。
  沈砚泰然自若收回手中的马鞭,冷眼睨地上疼得蜷缩在一处的男子。
  众人战战兢兢,低垂着脑袋发抖,哪有刚才的盛气凌人的模样。
  日光横亘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悄无声息。
  宋令枝愕然。
  沈砚今日早早入宫,他这会应是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才是,怎的会出现在无名小街。
  心神恍惚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沈砚不知何时,骑着马慢悠悠晃至宋令枝身前。
  他垂眸,手上的马鞭隐约可见斑驳血迹。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而易举抬起宋令枝的脖颈,迫得宋令枝不得不和他对视。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怯怯,半点也无方才的凌厉。
  沈砚勾唇:“枝枝刚刚是在……狐假虎威?”
  最后四字几乎是贴在宋令枝颈边说的,温热气息洒落,顷刻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好整以暇欣赏着宋令枝眼中的惊恐不安、忐忑惧怕。
  他总以为宋令枝如金丝笼中的黄鹂,她拥有绝美的相貌、美妙的歌喉,沈砚可以隔着金丝笼打趣逗乐。只是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黄鹂走投无路,也会亮出尖锐利爪。
  沈砚淡声轻笑,忽然觉得新鲜:“倒还不算蠢笨。”
  地上那护卫还捂着眼睛,哀嚎声不绝。
  沈砚手中的马鞭乃是玉柄竹节状,前方带有尖锥,那护院半张脸都汩汩流着血,好不瘆人。
  宋令枝惊恐别过眼睛,双手冷得厉害,心口又一次涌起恐慌。
  早有金吾卫上前,拖着那人离开,血痕道道留在长街。
  余下的几名护卫连连叩首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姑娘饶命,小的日后再不敢了,再也不管了。”
  “他们、他们也没做什么。”
  踟蹰片刻,宋令枝终于心不忍,她抬眸,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除刚刚伤了眼睛那人,其他人都只想寻云黎罢了,并无过错。
  沈砚漫不经心:“枝枝是在为他们求情?”
  宋令枝红唇嗫嚅:“……可、可以吗?”
  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莹润细白,许了用了力,宋令枝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
  薄粉敷面,楚楚动人。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往后望一眼。
  金吾卫有条不紊退开半丈,数十个护院点头哈腰,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一干二净,犹如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沈砚面无表情,翻身下马,揽着宋令枝走进马车。墨绿车帘挽起,角落昏暗,一人一猫躲在白芷身后,瑟瑟发抖。
  “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云黎背对着车帘,身子抖得厉害,双手却从未松开手中的白猫。
  转首望见沈砚,云黎如见到鬼一般:“你你你……”
  “活阎王”三字差点脱口而出,云黎抱着猫,屈膝福身:“云黎见过三殿下。”
  她转而朝向宋令枝,“今日之事多亏宋姑娘出手相救,改日我定亲自登门……”
  思及宋令枝同三皇子住在一处,云黎硬生生将“登门”二字咽下,改口,“改日我定亲自道谢,云黎……云黎还有事,先、先告辞了。”
  惹出如此祸事,她本来还不敢回府,如今却觉得十个云老头也没沈砚可怕。
  抱着阿梨踉踉跄跄一路跑远,须臾,云黎又颤巍巍折返,轻手在马车外敲了两三下。
  车帘挽起,入目是宋令枝一双盈盈杏眸。
  云黎悄悄松口气:“宋姑娘,云黎方才有一句话忘说。”
  宋令枝不明所以。
  云黎扬起唇角,眉眼弯弯:“云黎并无入府之意,只愿宋姑娘和三殿下长长久久,告辞!”
  长久的沉默,翠盖珠缨八宝车穿过长街。洋漆描金案几上供着一方青窑美人瓢,另有红莲数枝。
  花香氤氲,高几上还有一个暖手炉,是白芷近日特为宋令枝备的。
  鎏金珐琅手炉抱在怀里,宋令枝却仍觉周身冷冽。
  沈砚就坐在马车对侧,宋令枝抬首便能望见对方。
  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视线灼灼,半刻也不曾松开。
  良久,方听得沈砚唇齿间溢出一声笑:“宋令枝,你还真是好本事。”
  不过半日功夫,便让云黎说出那样的话。
  宋令枝乍然抬首,脱口而出:“是她误会了!我并未、并未……和她提起过你。”
  丝帕揉在手心,皱巴巴的一团。
  她对云黎的敌意不过是为着前世秋雁的惨死,怎么可能是为着沈砚。
  只如今她说再多,沈砚也不会相信。
  他向来都不曾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青玉扳指轻轻拨动,沈砚视线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轻轻一哂。
  “长长久久,也不是不行。”
  宋令枝后脊僵直,气息稍顿。
  沈砚俯身凑近,手中青竹折扇轻而易举挑起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你求她,倒不如来求我。”
  “……你求求我,我让你住芙蓉院,如何?”


【第38章】还是得再教教

  日光拂地,马车内光影晦暗,只余斑驳日光落在沈砚眉眼。那双漆眸子幽深平静,笑意浅浅,不达眼底。
  宋令枝怔怔望着人,思绪飘远之际,终想起她何时见过沈砚有这种眼神。
  在飞雀园,在乌木长廊下,在那只听话的黄鹂前。
  光影绰约婆娑,芙蓉院为正院,历来只有府上夫人才能入住,沈砚此话,不言而喻。
  为宋令枝换院,于沈砚而言,和为那黄鹂寻个更大的笼子并无两样。
  博人乐子的玩意,能讨得主子欢心,自然能得到嘉奖。
  指尖沁冷,暖手炉燃着滚烫的金丝炭,宋令枝却半点也觉不出暖意。
  寒气遍及四肢,侵肌入骨。
  是恐慌,亦是担忧。
  沈砚这话,似在试探。那双墨色眸子近在咫尺,深不可测。
  他向来阴晴不定,若是回的不好……
  宋令枝心思千回百转,须臾,她眼眸低垂,纤长睫毛如烟雾轻拢。
  “不了。”
  芙蓉院只有夫人才能入住,她还……不够格。
  长久的沉默。
  马车外喧嚣依旧,小贩的吆喝声不绝,衬得车内越发的沉寂冷清。
  沈砚那双黑眸定定,似是在打量宋令枝。青竹折扇还抵在宋令枝下颌,手上凸出的腕骨白净。
  良久,马车内落得轻轻的一声笑,青竹折扇收回。
  沈砚倚在青缎靠背上,修长身影似青松翠柏:”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赌对了。
  紧绷的肩颈舒展,宋令枝长松口气,忽听沈砚又道:“今日去百草阁了?”
  ……
  长街熙攘,红玉梳着双螺髻,低垂着脑袋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子贴着墙根,远远避开行人。
  自幼落在身上的嘲笑和石头如阴霾笼罩在她头顶,挥之不去。她害怕他人落在自己身上嘲讽讥诮、不怀好意的视线,害怕他人和自己搭话。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红玉只隐约听见“三皇子”“云府”……
  达官贵人的事向来和她无关,红玉加快脚步,一心只想回兰香坊。
  无意撞到路过的行人,红玉抱紧双臂,连连鞠躬,又一溜烟跑得没影,深怕停下又被人拽着后颈打。
  走得急,脚下踉跄,红玉被地上碎石头绊住脚,猝不及防往前直直摔去。
  到底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眼泪吧嗒落下,通红着眼眶从地上爬起。
  膝盖摔得生疼,怀里的物什也散了一地,是香娘子让抓的药饵。
  深怕药饵染上尘埃,红玉半跪在地,麻利捡起散落一地的药包。麻绳打了两个死结,甫一抬眸,她忽然撞入一双琥珀眸子。
  红玉愣在原地,那是……她之前雨天遇到的公子。
  徐徐清风拂过,须臾,青石巷子又只剩下红玉一人。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在廊檐下垂手侍立。
  书房内。
  洋漆描金高几上燃着安神香,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抵额,一手扣在书案沿,无声敲打。
  岳栩毕恭毕敬屈膝半跪,心下千回百转,他往日看不懂沈砚在想什么,如今更是不懂。
  先前从坤宁宫出来,沈砚周身笼罩在愠怒之气中,闻得宋令枝和云黎在一处,沈砚唇角的笑意亦是瘆人阴寒。
  然在长街上遇见宋令枝后,沈砚又忽然由阴转晴,还饶有兴致喊岳栩前去,为宋令枝诊脉。
  青烟未尽,不足一寸之时,头顶终传来沈砚悠悠的一声:“她……如何了?”
  岳栩拱手:“寒气入侵,宋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加之……”
  他低下头,宋令枝这寒症,十有八九便是因着先前替贺鸣做药人那会得的。换言之,上首这位才是罪魁祸首。
  这四字岳栩自然不敢提,只拱手道:“殿下,属下近日寻得一古籍,书上提过暖香丸的方子。”
  锦匣垫着红缎,上面的棕黑药丸犹如杏仁大小。
  “若是寒症发作,服上一颗,便可缓解一二。”
  暖香丸药材难得,只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岳栩迟迟寻不到解药,宋令枝定性命难保。
  房中静默,沈砚端坐在上首,久久不曾言语。
  负手起身,隔着槅扇木窗,主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隐约可见宋令枝模糊的身影。
  拆髻松发,通透妆镜前,宋令枝三千青丝挽在白芷手中,她一手握着篦头,轻轻为宋令枝梳发。
  白日那事触目惊心,白芷如今还心有余悸,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嘴上絮絮叨叨:“世间难得一个‘巧’字,怎么都让姑娘碰上了。好端端走在路上,竟也能遇见云家姑娘。”
  秋雁不曾见过云黎,闻言好奇探头:“姐姐,那云姑娘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不过小小一只狸奴,她都那般良善,想来人应当是极好的。若三殿下真的迎她入府……”
  清脆一声响,宋令枝手中的簪花棒忽然掉落在地,细碎花粉散落在脚边。
  秋雁一惊,忙忙上前,扶着宋令枝至窗前贵妃榻上坐下,又唤檐下的小丫鬟进屋洒扫。
  那花粉乃是玫瑰花瓣捻碎制成,如今洒了宋令枝一身,素白寝衣沾上花粉点点。
  秋雁拿手拂开也无济于事,只能伺候宋令枝更衣。她眼角弯弯:“姑娘今夜是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回首往香炉燃着的梅花香,秋雁轻声试探,“奴婢今日同香娘子拿荷花试香,那香奴婢闻着倒是好的,姑娘可要试试?”
  宋令枝讷讷点头:“随你便是了。”
  秋雁“嗳”一声,喜笑颜开,提裙往自己屋子走去。背影轻盈,同前世惨死在漪兰殿的秋雁判若两人。
  宋令枝望着秋雁的背影出神。
  一会想起前世秋雁的死不瞑目,一会又想起今日云黎怀里抱着的狸奴,宋令枝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透着怪异。
  思绪乱糟糟,扶着眉心沉吟。
  槅扇木门推开,秋雁披着月光,快步转过缂丝屏风,她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白芷瞧见莞尔:“不是说去取香饼,怎的拿了糕点过来。你才用过晚膳,也不怕吃撑了肚子,夜里又该喊着肚子疼,要我帮你揉肚子。”
  秋雁反唇相讥:“你别乱怪人,这哪里是我要吃的。”
  漆木攒盒掀起,竟是十来个白玉兔子,那兔子莹润剔透,栩栩如生。
  宋令枝猛地瞪圆眼睛,气息急促:“这、这是……”
  这白玉兔子她曾在宋府见过,当时她被姜氏罚跪佛堂,魏子渊偷偷给自己带来的,亦是糯米团做的白玉兔子。
  袖中的手指轻轻握拳,宋令枝眼睛泛红,嗓音不知何时多了一分哽咽,她强装镇定:“这是何人给你的?”
  秋雁抿唇笑笑:“哪有别人,不是姑娘让红玉做的吗?她给奴婢的时候,奴婢还吓了一跳。”
  红玉姑娘怕人,往日总躲在后院的厨房,若是香娘子不去寻她,她能在那里躲上一整日。
  秋雁:“真想不出她竟有这般的好手艺。”
  攒盒中盛着的十来只白玉兔子,同上回如出一辙。许是回府的路上颠簸,有一只的眼睛掉落在攒盒中。
  秋雁垂首,连声道歉。
  “这眼睛本是好好的,应是奴婢不小心弄掉的。姑娘,奴婢去寻……”
  白玉团子通透细腻,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不必。”
  烛光摇曳,映着楹花窗外竹影婆娑,飒飒风声掠过。
  她从未和红玉提过糕点一事,红玉怕人,京中会手语的人也不多。这白玉团子,多半出自魏子渊之手。
  掩在心底深处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宋令枝忐忑不安,视线不经意望向院外的明朗月色。
  院落无声,只余皓月当空。
  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白玉团子上,又命秋雁取来小刀。
  银白刀刃锋利,一刀落下……
  廊檐下忽然想起小丫鬟的通传声。
  下一瞬,缂丝屏风后晃过一道黑影,长身玉立。
  沈砚一身绛色缂丝织金锦袍衫,衣袂上用金丝线绣着数只白鹤。
  往日这个时辰,沈砚都是在书房的。
  银刀当啷一声落入攒盒之中,宋令枝上前半步,娇小身影挡住身后的漆木攒盒。一颗心惴惴不安。
  满屋笑声戛然而止。
  沈砚抬首,淡淡掀起眼皮。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福身告退。
  银辉洒落,悄然无声。
  缠丝白玛瑙盘子中盛着数只玉兔,沈砚淡淡轻瞥,目光落在掉在一旁的银白小刀上,双眉轻拢:“这是……厨房做的?”
  宋令枝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强撑着稳住心神。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掐入掌心,留下清晰红痕。
  “是秋雁从兰香坊带回来的,说是她后院的厨子做的。”
  宫中吃物精细,沈砚也不会随意在外面用膳,宋令枝稍稍松口气。
  一头乌发轻垂在腰间,月光迤逦,宋令枝抬眸,似是随口一说:“殿下要试试吗?”
  四目相对,那双深黑眸子不偏不倚撞入宋令枝眼中。
  斑竹梳背椅舒适慵懒,沈砚靠在椅上,只随意抬眸,宋令枝当即定在原地。
  手心起了薄薄一层细汗,是源于心底深处对沈砚的恐惧。
  少顷,耳边落下低哑一声笑:“好啊。”
  沈砚目光不动声色掠过攒盒中的小刀,“切开看看。”
  宋令枝脑子霎时空白,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沈砚刚刚说的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喜欢糕点吗,怎会突然想要?还命她切开?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慌意乱,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宋令枝心灰意冷。
  她强撑着往前两三步,纤长睫毛扑簌如蝉翼。
  银刀执在手中,拿起又放下,心口胡乱跳动。
  万一呢,万一那白玉兔子真的藏了消息……
  宋令枝仰起眼皮,视线落在沈砚脸上。
  沈砚不解回望:“怎么了?”
  宋令枝别过目光,烛影摇晃,在她眉眼处晃动,攥着刀柄的手指轻轻抖动。
  “殿下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砚轻哂,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案几边沿:“宋令枝。”
  他轻笑两三声,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这是我的院子。”
  何时来,何时去,皆由沈砚自己说了算。
  贝齿咬着红唇,宋令枝目光闪躲,差点一口咬伤自己。心神不宁,她竟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幸好沈砚脸上并无异样之色,只垂眸望着盘中叠着的白玉兔子。
  目光无声催促。
  刀刃锋利,一刀落下,那兔子顷刻成了两半。
  宋令枝眼睛飞快眨动,鸦羽睫毛颤颤,瞪圆的眼珠子映着盘中的白玉影子。
  空空如也,玉兔应声断成两半,软糯甜腻,并非空心,更无藏着的纸条。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眉眼舒展。
  缠丝白玛瑙盘子轻推至沈砚身前,宋令枝难掩话中的雀跃:“殿下试试!”
  沈砚肯屈尊降贵尝一口已是罕事,且这糕点甜腻腻,沈砚也不可能多吃。
  宋令枝挽唇,又将盘子往沈砚身前推推:“……殿下?”
  沈砚面色淡淡:“继续。”
  当头一棒。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她眉眼低垂,握着刀柄犹豫不决。
  沈砚面不改色:“……怎么?”
  宋令枝声音低低:“殿下想……想吃哪只?”
  余下十一只玉兔,沈砚总不可能运气那般好,一语即中。
  沈砚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那双黑眸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都切开。”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下,宋令枝后背遍生寒意,握着刀柄的手指紧攥在一处:“我……”
  沈砚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脸上。
  心一横,宋令枝垂首,挨只一一切过。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一连十二只白玉兔子,动作不一,却无一只是空心的。糯米团子圆润光滑,香甜浓郁。
  满满一盘白玉兔子,东倒西歪。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
  赌气似的,宋令枝将缠丝玛瑙白盘子推至沈砚身前:“吃。”
  沈砚抬眼,目不转睛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虚垂眸,再不复先前的理直气壮,眼睛乱瞟,讪讪收回手中的盘子。
  那一整盘白玉兔子沈砚不曾动过半口,绛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岳栩垂手候在门外,见主子出来,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沈砚并未回书房,转而走向飞雀园。
  他眼中笑意渐淡。
  自上回沈砚亲身来飞雀园瞧过那黄鹂,宫人再不敢怠慢,黄鹂往日吃的住的,皆比往常好上数倍。
  描金竹制楼阁式大鸟笼高悬于廊檐下,黄鹂一身羽翎光滑亮泽,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睛圆溜溜,啾啾啾乱叫。
  遥遥瞧见自乌木长廊走来的沈砚,黄鹂当即噤声,似被人扼住喉咙,讪讪缩着脑袋躲到角落。
  早有宫人打开鸟笼,垂手迎沈砚上前。
  夜色深深,庭院静悄无人耳语,偶有两三声蝉鸣自树上传来。
  黄鹂探着脑袋,好奇望着沈砚手心的药丸,它不解歪着脑袋,小心翼翼探出爪子,踩在沈砚指尖上。
  沈砚无动于衷。
  黄鹂又往前两三步,低头在那药丸轻啄一口,飞快噙着药丸躲进鸟笼。
  “啾——”
  “啾啾啾——”
  暖香丸顷刻碎成药渣,暖香丸苦涩,黄鹂低头浅尝一口,当即吐出,一爪子踩在药丸上,再不肯多看一眼。
  沈砚垂眸勾唇,深黑眸子淡淡,隔着鸟笼逗笼中黄鹂,他意有所指:“还得再教教。”
  黄鹂不明所以,歪着脑袋:“啾?”
  伺候黄鹂的宫人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汗流浃背:“殿下恕罪,小的定当……”
  绛色身影从眼前掠过,月光清冷迤逦淌在袍衫之上。
  沈砚头也不回离开了。
  徒留宫人跪在地上,一头雾水,浑然不知沈砚说的并非是黄鹂,而是另有其人。
  ……
  那一盘白玉兔子终让秋雁和白芷分着吃完。
  这几日香娘子身子不适,兰香坊闭门谢客。
  秋雁自然留在宋令枝身边伺候,没了前往兰香坊的由头,宋令枝自然不会冒冒失失跟过去。且她不知,沈砚那夜是否看出端倪。
  夜间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苍苔浓淡。
  白芷伺候着宋令枝用膳,她俯身站在一旁,为宋令枝布让:“今儿这天倒是凉快,姑娘何不出府走走,也好散散心?”
  秋雁慢一步进屋,闻言忙道:“若是往日便罢了,今儿断不能出府去。”
  宋令枝接过白芷递来的热茶,漱口毕,抬眼狐疑:“为何,可是京中出事了?”
  秋雁挥袖,屏退一众丫鬟,而后方踱步至宋令枝身侧,屈膝福身,附在宋令枝耳边低语。
  “姑娘,奴婢今日听二门的奴才说,国舅爷出事了。”
  宋令枝皱眉。
  秋雁对那日长街的阴影心有余悸,哑声道:“听说昨夜国舅爷在醉仙楼吃醉酒,还吵着要出城,后来从马背上摔下,一只脚被马踩成烂泥。皇后娘娘气极了,命人将那马酷刑处死。”
  宋令枝扬眉:“……只是吃醉酒?”
  秋雁低垂着脑袋,神色慌张:“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都是些腌臢话,没的辱没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唇,“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一早宣殿下入宫……殿下?”
  淅沥雨幕中,沈砚一身朱红圆领袍衫,油纸伞撑在他手上,身姿玉立。朦胧雨雾落在他身后,似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秋雁低着眼睛,垂手不敢乱瞟。
  早有宫人接过沈砚手中的油纸伞,俯身为他挽起湘妃竹帘。
  雨丝飘摇,沈砚沾了一身水雾。
  白芷和秋雁福身告退。
  沈砚淡声打断,命人重为宋令枝更衣,他低眸瞥一眼宋令枝身上的青白锦袍:“这身太素净了。”
  秋雁忐忑不安望向宋令枝,而后悄步,重拿来一身妃色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衣,广袖袍衫上绣着红莲,乃是如今江南最时兴的双线绣,远远望去,流光掠影,如梦如幻。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太张扬了。”
  沈砚侧目,手上的青玉扳指轻转,目光在宋令枝脸上停留一瞬,而后颔首:“就这身。”
  宋令枝柳眉轻蹙:“若不是赴宴,这一身未免……”
  “不是赴宴。”沈砚声音轻轻。
  他起身行至宋令枝身后,亲为她挑了一支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
  “是入宫。”
  皇后娘娘要见的不仅是沈砚,还有……宋令枝。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穿过灰蒙蒙雨幕。
  宋令枝倚在车壁上,一颗心七上八下。
  皇宫巍峨耸立,静静伫立在雨幕中。
  宫门近在眼前,乌云密布,高高笼罩整座皇城。
  手足渐渐冰冷,一是寒症发作,二是宋令枝对皇宫的不喜。
  案几上支着小小的银火壶,金丝炭红热滚烫。
  宋令枝却仍觉得还不够。
  她还是冷。
  “……冷?”
  耳边落下轻声的一记笑,宋令枝下意识点头,回神之际,倏然想起马车上坐着的是沈砚,而非秋雁白芷。
  她陡然一惊:“殿下,我……”
  话音未落,唇边突然碰到一物,棕黑色的药丸。
  宋令枝只来得及一瞥,不曾细看,那药丸已先一步落入她口中。
  苦涩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而开,似那夜宋令枝替贺鸣服下的那颗。
  那夜的恐慌和惊恐又一次席卷而来,宋令枝愕然睁大眼,贝齿不敢挪动半分。
  沈砚眉眼清冷,不曾因宋令枝的惊慌有半分的起伏变动:“咽下去。”
  声音淡漠,似那日迫宋令枝吃生鱼片那般。
  先前那回,宋令枝早吃足教训,她不敢再反抗一二,深怕沈砚又突然发作。
  忍着惧怕和不安,宋令枝一点一点,将那药丸吞咽入腹。
  意想之中的疼痛痛苦并未出现,倒是四肢不似先前那般冰寒,宋令枝疑惑抬眸:“这是什么?”
  沈砚言简意赅:“暖香丸。”
  宋令枝还想多问。
  一语未落,早有宫人匆忙赶来,取来脚凳伺候沈砚下车,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
  “三殿下,娘娘如今正发着脾气呢,您快去瞧瞧罢。”
  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侍女眼睛圆睁,她往日只在他人口中听过这位宋姑娘,今儿一瞧,只道传闻果真不假。怕是满宫的锦簇花团,也不如宋令枝半分。
  只可惜得罪了皇后,再好看也用。
  侍女福身:“皇后娘娘只宣了三殿下一人,姑娘还是暂且在此等候。”
  雨霖脉脉,豆大雨珠顺着伞檐滚落在地,这般瓢泼大雨,便是撑着伞站在雨中,也无济于事。
  侍女语气强硬,不容置喙:“宋姑娘,请留步。”
  她笑笑,“皇后娘娘说了,宋姑娘家中无长辈教导,怕是不知宫中规矩。且姑娘入京后身上祸事不断,不若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也好去去身上的晦气,免得冲撞了皇后娘娘。”
  “宋姑娘,请罢。”
  宋令枝猛地仰起头,望向沈砚。
  天青色雨雾飘渺,沈砚站在台矶上,居高临下。
  好整以暇回望。
  似是……故意为之。


【第39章】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天色昏暗,四下悄然无声,徒有满园的雨声作陪。青石板路僵硬冰冷,倘若真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且不说明日她定成为满京城的笑话,回去后,她的双膝定守不住,或许明日连路都走不了。
  皇后娘娘厌恶宋令枝,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如此。
  侍女趾高气扬丢下一句,不耐烦催促道:“……宋姑娘可是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她弯唇,“且三殿下向来孝敬皇后娘娘,宋姑娘此举,也算是帮殿下尽孝心,不枉进宫一趟,想来宋姑娘也没有不愿的理。”
  雨丝飘摇,竹影参差。
  朱红袍衫转身,沈砚垂首,慢条斯理拂去衣袂上的雨珠。
  蓦地,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被一只小手攥住。
  指甲染着凤仙花汁,指尖莹润细白,再往上,戴着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的手腕纤细白净,似皓月冷霜。
  两三滴雨珠顺着伞檐滚落,顷刻泅湿妃色袍衫。
  沈砚漫不经心往后望,隔着飘渺雨雾,宋令枝不安望着自己,红唇轻轻嗫嚅:“殿下。”
  她声音极低,霎时淹没在倾盆雨声中。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目光,漆黑瞳仁淡淡,平静如秋波。
  朱色袍衫无声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宋令枝大惊:“殿下!”
  沈砚回首,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他难得有耐心。
  “我不想跪。”
  油纸伞轻抬,伞下的宋令枝肌若凝脂,巴掌大的小脸,杏眸圆睁,惴惴不安,身影单薄孱弱,妃色锦衣落在茫茫雨幕中,更添孤寂无助。
  侍女双目瞪圆,一句“放肆”尚未脱口而出。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一声轻笑,那双如墨眸子蕴着浅淡笑意。
  侍女心口一紧。
  沈砚泰然自若:“冲撞了母后,自然是不妥的。”
  侍女眉开眼笑。
  宋令枝双目怔忪,下一瞬,她忽的落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沈砚揽着她,朱红身影融入如雾雨幕,往宫门口走:“走罢。”
  侍女目瞪口呆,提裙上前拦人:“殿下!”她焦急不安,“殿下,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沈砚轻转手中的青玉扳指,喉咙溢出一声讥笑:“母后金尊玉贵,若是冲撞了母后,岂非是我们的过错?”
  他眼皮缓慢抬起,半点笑意也无:“这话,不是姑姑自己说的?”
  侍女忐忑不安:“皇后娘娘只让宋姑娘一人……”
  沈砚冷眼望去。
  侍女再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隔着朦胧雨幕,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小太监躬身跑来,毕恭毕敬请沈砚和宋令枝入殿。
  “殿下,宋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
  国舅爷夜里出事,皇后娘娘自得知消息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坤宁宫愁云惨淡,一众宫人战战兢兢,垂手侍立,静悄无人低语。
  太医院院判为皇后娘娘请完平安脉,躬身退至缂丝屏风后,浑浊的嗓音沉稳:“娘娘这是忧思成疾,思虑过重。”
  皇后娘娘一手抚额,余光瞥见步入宫殿的两道艳丽身影,只觉心火愈旺。
  摆摆手挥退宫人,皇后无视宋令枝,只同沈砚道:“砚儿可知,你舅舅昨夜出事了?”
  沈砚不冷不淡:“嗯。”
  皇后娘娘横眉立目,凤眸冷对:“那你今日还……”
  紫檀架上供着墨烟冻石鼎,四面墙壁玲珑华丽。
  沈砚华衣锦冠,气宇轩昂。园外雨声淅沥,沈砚面容自若,闲情逸致。像是来宫中……赴宴。
  皇后压下心底怒火,如天底下慈母一般,循循善诱:“你舅舅如今躺在榻上,宛若废人……”
  沈砚面不改色:“他何时不是废人了?”
  皇后气急攻心:“砚儿!你这般口无遮拦,是存心和母后过不去吗?母后还以为你今日来,定是、定是……”
  槅扇木窗半掩,风灌进来,轻拂动沈砚半边广袖。
  他弯唇,慢条斯理执起青瓷茶盏,只尝一口,遂随手搁在案几上。
  他从容不迫,唇角噙着浅淡笑意:“儿臣今日入宫,本就是带枝枝来看戏的,母后以为如何?”
  “你——”
  紫檀案几被猛地一拍,摇摇欲坠,皇后目眦欲裂,“荒唐!那可是你舅舅,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视线落至沈砚和宋令枝二人身上,皇后气不打一处,沈砚朱红袍衫,宋令枝亦是妃色锦袍,云堆翠髻,羽步翩跹。
  她昨夜一夜不曾闭上眼,今早起来草草梳洗一番,哪有闲心描眉画眼,如今一比,自己倒是落了下风。
  皇后怒极:“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倒教得你如今这般不成规矩,来人——”
  沈砚轻缓抬眸:“母后这般急做什么,来人,将人带上来。”
  风声鹤唳,廊檐外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呜咽之声,一肥头大耳的男子双手被绑在后背,嘴上塞着厚厚的布条,瞧见上首的沈砚,整张脸憋成猪肝色。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是昨夜同国舅爷吃花酒的同僚。
  沈砚目不斜视,笑望上首的皇后:“母后想要知晓舅舅昨夜说了什么吗?”
  皇后脸色大变:“这……”
  国舅爷是何性子她怎会不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三番两次耳提面命不许对方出府,然他还是不听。
  皇后深吸口气:“酒后之言怎么可以相信,砚儿你怕不是……”
  沈砚置之不理:“说罢。”
  男子连连伏地叩首,嗓子哽咽,眼泪滚滚落了一地:“国舅爷、国舅爷昨儿在醉仙楼……”
  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国舅爷色欲熏心,不仅在花楼大骂沈砚,还将皇后拖下水,笑她连一个毛头小子都害怕,大惊小怪,还勒令他不许出门。这中间,还混着些污秽之词。
  皇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男子滔滔不绝,牙关直打着寒颤,颤巍巍抬头瞥沈砚一眼:“国舅爷还说、那姑娘一看就不是……”
  沈砚淡淡:“闭嘴。”
  挥袖,登时有人将布条塞到男子嘴中,堵住满嘴的哽咽,麻利将人拖下去。
  沈砚垂首,百无聊赖把玩手中的青玉扳指:“污蔑皇子,依律当斩。”
  皇后着急:“砚儿!”她面容憔悴,强撑着心神为胞弟开脱,“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你舅舅向来口无遮拦,想来得罪人也是有的,焉知这不是那人胡诌,污蔑你舅舅呢?”
  沈砚不疾不徐:“昨夜在醉仙楼,舅舅房中有十名舞姬作陪,母后若想听,儿臣也可将她们寻来,母后意下如何?”
  皇后瞠目结舌:“你……你当真要和你舅舅过不去?”
  皇后泪如雨下,“你外祖母外祖父如今上了年纪,你这般行事,教母后日后如何去见他们?”
  沈砚面不改色:“不见就是了。”
  皇后:“你——”
  她还以为沈砚今日进宫,意在此事还有回旋余地,不想沈砚如此决绝。
  盯着沈砚看了半晌,皇后终还是长叹口气,恨只恨她慢了一步,让醉仙楼的人落在沈砚手中,不然她如今还能来个死无对证。
  说再多,自家弟弟的腿也痊愈不了。
  皇后眉眼倦怠,扶着眉心无奈:“罢了,这事本宫不管了。后日是你兄长的生辰,这两日你就待在宫里,也好陪陪母后。”
  连着说上好一阵子话,皇后好似才发现宋令枝的身影,她弯唇:“瞧本宫,和砚儿说着话,竟忘了宋姑娘也来了。”
  宋令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一颦一笑,进退得宜,便是皇后,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后心中不悦,只当沈砚私下寻了教习嬷嬷,她莞尔:“本宫先前听说宋姑娘人比花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宋姑娘今日是头回入宫,怕是宫中规矩也不太懂。”
  皇后笑得端庄,“宫里贵人多,若是冲撞了也不好,那些可比不得本宫好说话。倒不如留在本宫这,陪本宫抄抄佛经,宋姑娘瞧着……如何?”
  宋令枝福身轻笑:“谢娘娘抬爱,娘娘好意,本不该拒绝。”
  皇后唇角笑意渐敛。
  宋令枝面色从容,悄悄往沈砚轻瞥一眼:“只是民女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并不识字,娘娘这番好意,民女恐怕要辜负了。”
  皇后眼中笑意全无,愕然:“……你不识字?”
  出身卑微便罢了,竟然还大字不识一个,皇后震惊之余,又望向沈砚,难以置信。
  宋令枝垂首敛眸,不卑不亢:“是。”
  怕皇后又心血来潮想出什么法子折腾自己,宋令枝咬牙,面露三分羞赧,“殿下先前还说,说……喜欢民女的无知纯粹。”
  皇后如鲠在喉,又想起“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宋令枝这般无知,在沈砚身边也待不久。(出自《汉书?外戚传》)
  她摇摇头:“罢了,本宫也乏了,下去罢。”
  槅扇木门推开又掩上,侍女步履匆匆,顾不得衣衫沾带着水汽,屈膝半跪在脚凳上:“娘娘,不好了。”
  皇后无精打采,捏着眉心:“可是国舅爷又出事了?”
  侍女左右张望,确保无闲人在侧,她压低声:“娘娘,有人检举户部侍郎玩忽职守……”
  户部侍郎本是皇后娘娘的人,这几月也不知怎的,皇后埋在朝中的暗桩,一个接一个出事。
  若是往日皇后娘娘定当亲自过问,只今日她受连着遭受重击,国舅爷如今还生死不明,皇后乏力摆摆手。
  “罢了,本宫懒得管。”
  左右不过一个户部侍郎,她再挑一个就是了。
  侍女忧心忡忡,望着皇后欲言又止。主仆有别,心中疑团重重,也没敢多问。
  她总觉得,这事莫过于巧合了些。也是那户部侍郎运气不好,偏和国舅爷撞在一处。
  ……
  阴雨连绵,苍苔浓淡。
  坤宁宫沉在身后雨幕中,烟雨飘渺。
  宋令枝亦步亦趋走在沈砚身后。
  乌木长廊迤逦,檐角下铁马叮当,清脆悦耳。
  一众宫人垂手,毕恭毕敬走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不远不近。
  沈砚脚步放缓,侧目望去。
  宋令枝驻足,不解回望:“怎、怎么了?”
  雨声濛濛,宫人自觉往后退开两三步,无人听清宋令枝和沈砚的言语。
  沈砚弯唇,秋后算账:“……我怎么不知,我喜欢你的无知纯粹?”
  宋令枝面色一红,语无伦次:“那是我、是我……”
  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她哪里想得着沈砚会再次提起。
  宋令枝眼睛低垂,目光落至脚上的乳烟缎芙蓉软底鞋,“殿下若不喜欢,下回我……”
  下颌忽然被抬起,那双如墨眸子近在眼前。沈砚眼中淡淡,并无责怪之意,只蕴着戏谑揶揄。
  先前碰上云府护院,沈砚笑宋令枝狐假虎威,也是用这样的眼神。
  像是……嘉奖。
  那夜黄鹂落在沈砚掌心,沈砚也是这般。
  宋令枝心口如鼓点敲打,惴惴不安,被指尖扼着的下颌隐隐作痛。
  沈砚垂首端详,不曾多语,只无声打量着人。
  雨水冲刷着台矶,蓦地,身后传来宫人的福身行礼。
  宋令枝往前望,竟是太子沈昭下了软轿。
  她身影陡然一僵。
  宫人挽起明黄轿帘,恭敬扶着沈昭下了轿子。许是身上欠安,沈昭身影孱弱,落在雨幕中,越发摇摇欲坠。
  薄唇白得吓人,仰头瞧见檐下的沈砚,沈昭挽起唇角,眉眼温润如玉:“三弟,可也是来看母后的?”
  沈昭笑笑,转而望向沈砚身侧的宋令枝。
  那一回生鱼片的阴影尚在,宋令枝瞧见沈昭,保不齐会记起那日被强塞生鱼片的噩梦。
  恶寒的生腥味好似又一次在唇齿间蔓延,宋令枝福身,匆匆行过一礼,规规矩矩退至沈砚身后。
  指尖轻颤,她连沈昭一眼也不敢多瞧。
  娇小的妃色身影几近藏在沈砚锦袍之后,沈昭只觉莫名其妙,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忽视过。
  宋令枝待他,像是避如蛇蝎猛兽,和上回的泰然自若截然不同。
  沈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望向沈砚:“宋姑娘这是……”
  沈砚轻声弯唇,青玉扳指握在指间,无声转动。
  宋令枝就站在自己身后,单薄身影似弱柳扶风,紧贴着沈砚的袍衫,瑟瑟发抖犹如鹌鹑。
  鬓间的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轻晃,似是感觉到落在头顶上方的视线,宋令枝侧目,宛若秋眸的一双杏眼惶恐不安。
  她又贴着沈砚走近半步:“……殿下。”
  声音怯怯,低不可闻。
  沈砚垂眸,并未如上回那样,当着沈昭的面强硬揽宋令枝入怀,只任由她惴惴不安攥着自己的衣袂。
  沈砚轻描淡写:“枝枝怕生。”
  沈昭皱眉,目光狐疑在沈砚和宋令枝脸上打转。
  沈砚轻声:“皇兄还有事?若无事,臣弟先告辞了。”
  雨幕清寒,空中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沈昭赶着去见皇后,未同沈砚多言,匆匆压下心底疑虑,转而往坤宁宫走去。
  一众宫人浩浩荡荡,随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消失在乌木长廊。
  脚步声渐行渐远,笼在心中的压迫稍减,宋令枝仰首,猝不及防撞入沈砚一双幽深眸子。
  指尖松开沈砚衣袂,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畏惧从未离开半分:“殿下,我……”
  沈砚面色淡然,揽过她腰肢步入软轿:“走罢。”
  ……
  雨接连下了半日。
  白芷和秋雁都是第一回陪着宋令枝入宫,自是战战兢兢,不肯多看一眼行错一步,深怕为自家主子招惹祸事。
  青石甬路,夜雨潇潇。
  白芷撑着油纸伞,为宋令枝遮风挡雨。
  前方亦有一名宫人引路,她躬身,往后退开半步:“姑娘,皇后娘娘就在前方的亭台等您,姑娘从这转过,直走便是了。”
  宋令枝不动声色,掩唇轻咳两三声:“直走便能瞧见吗?”
  宫人福身应“是”,嘴上笑盈盈:“姑娘快去罢,皇后娘娘寻你,是为和姑娘说些梯己话,故而才没让三殿下一起。”
  她笑笑,“皇后娘娘仁厚慈心,姑娘且放宽心,快去便是了。”
  宋令枝颔首,微屈膝:“劳烦这位姐姐带路。”
  宫人粲然一笑:“不过是奴婢的份内事罢了,姑娘还是快去罢,莫让皇后娘娘空等。奴婢还有事,就不随姑娘一起了。”
  白芷匆忙喊住人,声音匆匆穿过雨幕,却并未留住宫人的脚步。
  白芷气得直跺脚,小声嘀咕抱怨:“这什么人啊,夜黑风高的,把人丢在这不管了。”
  她转首朝后望,雨幕轻冷,隔着茫茫雨幕,只依稀望见青松抚石。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瞧前方台阶陡峭,许是不好走。您扶着奴婢的手往前,小心莫摔着了。”
  阴雨不绝,偶有雨丝飘落在宋令枝衣衫之上。她声音轻轻:“白芷,刚刚那人,可是说皇后娘娘在前方的亭台等着我们?”
  白芷不解其意,只点头:“是。”
  宋令枝唇齿轻溢出一声笑:“走罢。”
  白芷赶忙扶住人:“姑娘,你走错了,这是我们来时的路,皇后娘娘应是在那边……”
  手臂抬至半空,倏然又被宋令枝拉下,她淡声:“我知道,回罢,皇后娘娘不会在那亭台的。”
  若宋令枝今日是第一回进宫,或许还会上当受骗。只是皇后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挑这路。
  往前走的那一方亭台,宋令枝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这是她前世回漪兰殿的路,那亭台也在漪兰殿附近。漪兰殿本就荒无人烟,那亭台更是年久未修,彩漆剥落,破旧不堪。
  皇后若真寻她有事,也断不会挑在那一处。
  白芷愁眉苦脸,为宋令枝发愁:“倘若皇后娘娘留了人在那,又一直等不着姑娘,姑娘又该如何?”
  宋令枝轻轻:“不如何。”
  她拍拍白芷的手背,温声宽慰,“那亭台盖在假山后,四周连一处避雨之所都无,便是那亭台,亦做不到遮风挡雨。”
  皇后明摆着是在为难宋令枝,才故意挑了这一处人迹罕至。
  宋令枝若真是在这等上大半夜,那才真真是遂了她的心意。
  白芷气恼不已,又想着这是在深宫大院,保不齐隔墙有耳,只暗暗在心底为宋令枝抱不平。
  须臾,白芷好奇,“姑娘怎对那路这般熟悉,可是三殿下提过?”
  宋令枝心口一滞,而后方轻轻点头:“……嗯。”
  夜色深沉,白芷并未瞧见宋令枝脸上的异样,她一心顾着夜半清寒:“姑娘您本就畏寒,在这雨夜走上一遭,身子怎么受得住?早知这一处这么偏远,奴婢刚刚应为姑娘多带一身披风……姑娘,您的手怎么不冷了?”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眉开眼笑,“可是奴婢先前在百草阁抓的药见了效?依奴婢说,姑娘就不该讳疾忌医,倘若姑娘早早应承奴婢,何至于受那么多的罪?”
  白芷絮絮叨叨。
  宋令枝心不在焉,心思飘远,手指抚上手腕,果真那一处不再是冰冷彻骨。
  她今日早早入宫,并未来得及吃药,唯一吃的,便是沈砚的那颗暖香丸。
  白净手指抚上指尖,宋令枝任由思绪乱飞。不知不觉,主仆二人走过大半个御湖。
  再穿过前方长而窄的夹道,便是沈砚的寝殿。
  一路上提着的一颗心放下,白芷眼睛弯弯:“姑娘,我们快到了,你身子可还撑得住?若不能,先在前方的水榭歇歇,奴婢记得那水榭……”
  仰头望去,清冷雨幕后,水榭盖在湖边,三面临水。
  金漆藤红竹帘半卷,雨珠清寒透幕,自檐角滚落。水榭前拄着一盏鎏金珐琅戳灯,光影绰约,映出身后两道影子。
  白芷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麻木迟钝,她忧疑望向宋令枝:“姑娘……”
  水榭坐着的人,正是沈砚。金丝滚边象牙白暗花袍笼着薄薄夜色,沈砚端坐在茶案后。
  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白雾氤氲而起,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一名女子身着轻薄纱衣,身影纤细窈窕,她款步提裙,按下心底的不安,悄声走近沈砚。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将漆木茶盘端至茶案上:“殿下,请。”
  声音清脆,怯生生。
  为今日这一幕,她不知私下练过多少回,就连今日的衣衫熏香,亦是千挑万选。
  目光浅浅从那冰裂纹茶杯上掠过,甫一抬眸,对上沈砚如钜视线,女子慌乱垂下眼,深怕沈砚瞧出端倪。
  低垂的衫裙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在光下犹如凝脂白玉。
  女子声音轻盈,又大着胆子抬头:“……殿下?”
  光影晦暗,广袖轻拂,女子起身,半边身子倚在茶案上,宛若皓月的手腕落在光影中。
  身后的沈砚面无表情。
  女子心一横,咬牙又唤了一声:“殿下……”
  沈砚抬眸,冷眼扫去。
  女子大惊,跌坐在地,她眼中慌乱不安。
  今日若是不成事,回去之后,她必死无疑。若是成了……女子眼中蕴着贪婪之色,若是成了,她便是三殿下的人,有皇后相助,她为侧夫人指日可待。
  女子颤颤发抖,跪着上前,双目垂着泪珠,似梨花带雨:“殿下,奴婢……”
  沈砚忽的弯唇:“过来。”
  女子大喜,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动作,却见沈砚的目光越过自己,幽幽望向身后的雨幕,他轻声,“枝枝,过来。”
  女子陡然一颤。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一身红丝织金锦弹墨琵琶袖袍衫,衣裙窸窣,翩跹而至。
  宋令枝福身请安:“殿下。”
  嗓音如天籁,并不是女子方才刻意的矫揉造作。
  女子惶恐跪在地上,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
  更深露重,轻薄春衫并无半点遮风之用,女子跪在冰冷地上,身上抖得厉害。
  沈砚从未朝她望去一眼,只随手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雨丝脉脉,地上映着三道长长黑影。
  宋令枝坐立难安,眼中慌乱不减:“殿下,我、我先回房歇息了。”
  她垂下眼眸,并不想打扰沈砚红袖添香。
  清冷雨声中,少顷,耳边骤然落下低低的一声笑。
  沈砚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枝枝觉得……是打扰?”
  没来由的,沈砚心底掠过几分不悦。或是宋令枝对自己的视若无睹,或是她脸上的无动于衷。
  指腹掐着宋令枝下颌,四目相对,沈砚眼中并无半点温和笑意。
  只一个眼神,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拖着那女子离开水榭。
  “殿下!殿下!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
  声音凄厉悲惨,宋令枝心口骤停,惊恐望向沈砚,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会死吗?”
  沈砚不假思索:“会。”
  宋令枝瞳孔骤紧。
  沈砚颇有闲趣打量着宋令枝,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想为她求情?”
  不待宋令枝话落,沈砚先一步,朝那人使了个眼色。
  女子狼狈不堪摔在地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染上雨水,乱糟糟的。
  她伏首跪地,连连为沈砚和宋令枝磕头,额头血迹斑驳也不敢停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落在案沿下的指骨并未停下,沈砚眼中带笑:“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先前在客栈那回,只是见到毒发而死的张妈妈,宋令枝便连着干呕好几回,又接连做了好些时日的噩梦。
  沈砚垂眸,笑着将袖中的匕首交到宋令枝手上。
  “枝枝还没杀过人罢?”
  宋令枝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寒意和恐惧遍及四肢,动弹不得。
  沈砚神色自若,轻拂广袖起身:“杀了她,或者……”
  目光下移,落至那杯不知下了何药的茶水。
  沈砚哑声一笑:“你替她喝了。”


【第40章】宋令枝,你总是学不会

  雨淅淅沥沥下着。
  檐角挂着一小盏玻璃绣球灯,晦暗光影落在水面上,映出波光粼粼。
  清寒雨幕中,沈砚一双黑眸深沉寂静,似檐外的一方黑夜。
  滚着金线的象牙白广袖自眼前拂过,夜风掠过,带着丝丝缕缕的冷意。
  宋令枝身子颤栗。
  落在耳边的字冰冷彻骨,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
  沈砚声音轻轻,目光再未落在她脸上。
  映着光影的匕首泛着银光,亮白的光线瘆人可怖。
  女子还跪在檐下,雨水自檐角滴落,胡乱砸落在她背上。
  磕头声犹如鼓点,震耳欲聋。雨声清冷,伴随着女子凄厉尖锐的哭声,惨不忍睹。
  “姑娘,求求你救救奴婢!求求你!”
  她挣扎着冲过雨幕,要到宋令枝眼前去。
  岳栩眼疾手快,拽着人往后。长剑亮在她身前,不容女子往前半步。
  雨声不绝,晶莹雨珠滚滚落下,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女子的声音。
  心口起伏剧烈,宋令枝骤缩的眼眸映出沈砚颀长的身影,垂首往下望,冰裂纹茶杯中的茶水冷却,无人问津。
  那一抹象牙白身影越过茶案,早有宫人撑着油纸伞在檐下垂手候着。
  “——殿下!”
  骤然抬身,宋令枝倏地伸手,握住那一方象牙白衣袍,宋令枝屈膝半跪在青缎绣墩上,仰起的一双秋眸水雾氤氲。
  沈砚转眸凝视,眼中波澜不惊。
  “殿下。”攥着沈砚袍角的指尖泛白,宋令枝抬首,嗓音喑哑干涩,“我、我不想选。”
  声音低不可闻,惴惴不安。
  风声摇曳,滚落的雨珠裹挟着呜咽之声。
  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前世避暑山庄的那一夜,那夜的雨声也如今夜一样,经年累月,她仍是忘不了那一夜笼在心口的噩梦阴影。
  那时她喝的茶,也是加了药的。
  沈砚眼神淡漠。
  “殿下,我不想选。”
  宋令枝又重复了一遍,落在雨幕中的身影摇摇欲坠,似断线纸鸢,孤独无助。
  滚滚泪珠滑过眼角,宋令枝双眼垂泪,好不可怜。
  沈砚俯身,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眼角,晶莹泪珠落在那青玉扳指上,越发显得玉质莹润细腻。
  沈砚脸上淡淡,无半点多余的情绪起伏。
  他低头望着掌心之上的宋令枝,泪珠落在沈砚指尖,似那日黄鹂在他指尖轻啄。力道极轻,不足为惧。
  台矶上的女子还在叩首,哭声渐弱。
  沈砚颇觉聒噪,转首侧目,登时有人捂着女子的嘴往外拽去。
  宋令枝惊恐,往前攥紧沈砚衣袍,嗓音透着不安慌乱:“——殿下!”
  沈砚垂眸,目光淡淡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雨霖脉脉,苍苔露冷,清冷雨幕透着飒飒风声。
  少顷,宋令枝才听见沈砚低低的一声笑:“枝枝,没有下回。”
  雨幕融融,女子挣扎的身影渐行渐远,青石板路上还有她刚刚掉落的玉簪。
  玉石砸落在地,裂痕斑驳。
  宋令枝哽咽着声音,欲言又止:“那她……”
  沈砚淡漠瞥视,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捻,他淡声:“母后的人,自有母后处置。”
  黑夜深沉,悄然无声。
  台矶上斑驳血痕亦被雨水冲刷干净,似雁过无痕。
  ……
  雨接连下了半夜。
  夜半三更,湿漉漉的长街忽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一老朽两鬓斑白,满头银发。
  迎着瓢泼大雨,老朽脸上困意未消,扶着马掌柜的手,半晌才回过神。
  仰头望,胭脂铺子门可罗雀,寂静萧条。
  老朽背着手,猛瞪马掌柜好几眼:“老夫睡得正好,大半夜的,你这般冒冒失失……”
  马掌柜拱手作揖,抬袖拂去脸上的雨水:“别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老快上去罢。”
  郎中絮絮叨叨,终还是扶着马掌柜的手进了铺子。
  檐角下悬着一盏羊角灯,二楼木梯摇晃,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层层白纱帐幔后,一人卧在榻上。帐幔低垂,只隐约望见榻上单薄的身影。
  郎中好奇望向身后的马掌柜:“这帐幔怎么不挽起?”
  马掌柜欲言又止,额角布满细密汗珠,显然是忙忘了。他匆匆扯来一块干净面纱,叫郎中戴上。
  郎中心口一跳,大吃一惊:“可是……天花?”
  话落,也不等马掌柜回话,先一步往榻边走去,瞧瞧清里头的光景,猛地捂住口鼻,又探手一拭,滚烫吓人。
  榻上的人满脸麻子,高热不退,正是天花无疑。
  郎中往后过来两三步,挥挥手赶走马掌柜。
  “快出去快出去,别在这屋待着。”郎中推着马掌柜往外走,槅扇木门阖上,方摘下面纱,“老马,你以前可是不曾得过天花?”
  马掌柜颔首应了声“是”,又狐疑:“他得的……真是天花?”
  郎中肯定:“千真万确,老夫这辈子瞧过多少人,还能弄混不成?里头躺着的那位,就是天花。”
  伏案写下药方,郎中抚着胡须,“那屋子你也别进去了,找个人伺候就是了,切记找的那人一定要得过天花的,不然你们都得搭进去。”
  马掌柜战战兢兢,垂手待郎中写完药方,又从螺钿小柜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
  郎中顺手塞在怀里:“这几日屋子切记不可让旁人进去,若是好了,屋子也得那艾草熏熏,不可大意。”
  马掌柜点头哈腰,又忍不住:“这……真没看错啊。”
  郎中怒瞪马掌柜一眼:“这街上有谁不知道我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掌柜若是不信,只管找别人去。”
  马掌柜连声道歉,又亲自备了车马,送郎中回去。
  夜雨浓密,铺前垂着一盏老旧的荷花灯,隐约照亮长街的一隅。
  槅扇木门再次掩上,马掌柜捏着药方,快步朝楼上走去。光影绰约,映出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
  刚刚还有气无力躺在榻上的魏子渊,此刻却如寻常人一样,脸上的麻子也消下大半,不似之前那般吓人。
  马掌柜垂手,恭敬献上怀里的药方:“东家,这是刚刚那郎中留下的。这郎中可是远近闻名,他都看不出来,其他的定然也不会瞧出东家这病是装的。”
  魏子渊冷淡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脸上的麻子全无,身子也不再滚烫。
  马掌柜长松口气,又对魏子渊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东家果真厉害,还真将这药制成了。”
  先前跟着苏老爷子学医,苏老爷子曾和魏子渊提过,少时他曾在书上见过一种药,此药服后半个时辰,全身发热,满脸麻子,寻常大夫只会当作天花处理。两个时辰后,又可恢复如初。
  苏老爷子只记得那药方的琐碎,魏子渊这些时日尝试多回,终于成功制得。
  马掌柜喜出望外,搓搓手跃跃欲试。他满脸堆笑,只道魏子渊医术高明:“小的走南闯北,倒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回瞧见这般神奇之药,想来书上提过的闭息丸,应当也是真的。”
  魏子渊皱眉:“闭息丸?”
  马掌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不过是以前听人提过罢了,小的也不曾见过,听说吃下后和死人无异。”
  魏子渊凝眉沉吟,烛光摇曳,在他紧皱眉宇间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长案上,敲敲停停。
  “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在何处见过这药,古籍医书都可。”
  马掌柜拱手应“是”,又道:“东家,那兰香坊这几日都不曾开门,听说那香娘子病了,这些天除了后院那丫鬟伺候着,不见有旁人拜访。”
  魏子渊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澄澈透明,瞧不清真切心思。
  盯着马掌柜半晌,良久,方颔首:“我知道了,继续盯着便是。”
  马掌柜低声:“是。”
  长夜漫漫,描金洋漆上供着一方小小的红烛。魏子渊背手站在窗下,簌簌细雨落在他脸上。
  马掌柜转首侧目,悄悄打量魏子渊几眼,终将满心的劝说压下。
  他这段时日一直盯着兰香坊,两家交恶许久,旁人只当马掌柜别有用心,不知他内里只是帮魏子渊做事罢了。
  那宋姑娘又是三皇子的人,每每想起魏子渊心悦的是这样的人,马掌柜都忍不住扼腕叹息,只道有缘无份。
  这京中,还有谁不知三皇子为那宋姑娘,连国舅爷都开罪了。如今宫里宫外,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马掌柜望向窗外那一方黑夜,再往前些许,便是皇宫了。

  烟雨笼罩,土润苔青。
  展眼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将至,宫中花团锦簇,红叶如画。园内各处花光柳影,语笑喧哗,处处萧管齐响,礼乐不止。
  那夜在水榭,白芷吓得两股战战,差点以为那女子要命丧当场。事后她扶着宋令枝回寝殿,双足都是软的。
  铜镜澄澈透亮,映出宋令枝一张白皙莹润的小脸,薄粉敷面,冰肌绛唇。
  支摘窗半掩,隐约窥见园中柳垂金丝。
  白芷垂眸,在磁盒中挑出一支簪花棒,碾碎了细细敷在宋令枝手上,花香拂面。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美目轻阖,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总睡不好,梦里总会浮现水榭那女子披头散发找自己索命,惊醒后宋令枝寻白芷打听,却并未听说坤宁宫有事发生,那女子竟如凭空消失一般。
  白芷低声:“奴婢听说,因着太子殿下生辰,皇后娘娘连训人都不曾,说是为给太子殿下积福。”
  宋令枝闭着眼睛点点头。
  既然训人都不曾,那女子应该还留着命才是。
  白芷温声:“姑娘,改日奴婢陪你去寺庙上上香罢。”
  红墙黄瓦,庭院深深。
  先前在江南宋府,闲暇之余,白芷也曾和秋雁打趣,不知京城好风光,可是如话本所言一般,富贵风流。
  如今真入了宫,却只觉步步如履薄冰,令人生畏。
  宋令枝低低应了一声。
  将睡欲睡之际,忽见身后絮絮叨叨的白芷没了声响。宋令枝困惑睁开眼睛,四下寻人:“白芷……”
  红唇轻动,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朗清晰,宋令枝猝不及防,和铜镜中一双黑眸对上。
  沈砚一身鸦青色雨花锦圆领长袍,手上捏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
  他垂首,目光沉沉:“别动。”
  宋令枝僵直着身子,杏眸圆睁,盯着铜镜中为自己戴耳坠的青色身影。
  沈砚从未做过这等子小事,握着耳坠的手不甚灵活,好几回,耳坠带着的银针险些扎破宋令枝耳垂。
  白芷垂手站在身后,提心吊胆。
  铜镜前的宋令枝亦是悬着心。
  沈砚一手抬高宋令枝下颌,好不容易才将一对耳坠戴上。
  金线滚边竹叶纹暗花锦衣曳地,宋令枝满头珠翠,羽步翩跹。
  沈砚端详半晌,忽的抬手,抽走宋令枝鬓间的淡黄色垂珠却月钗,刹那三千青丝轻垂,鬓松钗乱。
  珠钗随手丢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又骨碌碌昏到炕桌下。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吓了一跳,齐齐跪下:“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起罢。”
  他往后退开半步,太师椅拥着鸦青身影,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不疾不徐盯着宋令枝梳妆挽发。
  纵使白芷手再巧,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夜宴设在潮音阁,四面环水,借着水声,丝竹悦耳,礼乐喧嚣。
  曲桥相接,一众宫人遍身绫罗,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调桌安椅,捧箸布让。
  为太子这场生辰宴,礼部上下忙活将近半年有余。
  香屑满地,火树银花,礼炮轰鸣。
  遥遥瞧见太子携太子妃,宋令枝慌忙垂下眼,目光匆匆,依稀只瞥见太子一身明黄袍衫,长身玉立。
  宫人毕恭毕敬迎沈砚入席,末了,又屈膝福身:“宋姑娘,这边请。”
  她笑笑,“皇后娘娘为宋姑娘另备了酒席,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宋令枝无名无份,确实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皇后此举,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令枝:“我……”
  沈砚似笑非笑:“母后若是想我等会求父皇赐婚,也未尝不可。”
  侍女心惊胆跳:“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揽着宋令枝入席,徒留侍女窘迫站在原地。
  宴上笙歌乐舞,觥筹交错。
  宫人身着华服,为贵人送上佳肴美酒。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又有西域进贡而来的鸳鸯果,其大小如桂圆一般,外壳嫣红如荔枝,剥去外壳,内里果肉却如牛乳白嫩。因其每每成对结果,故又称鸳鸯果。
  宫人净手毕,欲为沈砚剥壳去核。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亲自净了手,拿丝帕擦干。匀称指骨有力,手指修长白净,轻而易举剥去鸳鸯果的外壳。
  银匙挑起黑色内核,白皙指尖轻捻起果子,并未放入缠丝梅花式果盘。
  沈砚转眸侧目,鸳鸯果落入宋令枝口中,他声音慢悠悠:“……喜欢吗?”
  席上安静一瞬,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落在宋令枝脸上。
  眉眼低垂,宋令枝拿巾帕轻拭唇角,试图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打探的视线。
  那鸳鸯果酸涩呛人,甫一入喉,宋令枝连连皱眉,余光瞥见沈砚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宋令枝强忍着唇齿间溢出的酸涩,纤长睫毛颤若羽翼。好不容易,才将那鸳鸯果咽下。
  转首对上沈砚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之间,宋令枝竟分不清沈砚问的是鸳鸯果还是他替自己剥壳。
  迟疑不定,宋令枝目光怔忪,挑了折中的回:“殿下剥的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耳边落下一声冷笑。
  沈砚眉眼淡淡,又送上另一颗鸳鸯果至宋令枝唇间,不容置喙。
  宋令枝偏首侧目,小心翼翼往前,衔走沈砚指尖的果子。
  酸涩之味瞬间浸润唇齿,混着酒味。
  嫣红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宋令枝竭力忍着,才不教自己御前失态。
  又是一颗鸳鸯果入喉,酸涩溢满唇腔,而后又好似有辛辣的酒味。
  喉咙禁不得,宋令枝捂唇,接连咳嗽两三声。
  对上沈砚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宋令枝陡然一惊,又连着呛住。
  好一会,咳嗽声才渐止。
  沈砚侧目,慢条斯理拿丝帕净手:“不想吃?”
  喉咙难受得厉害,宋令枝怯怯觑着沈砚,缓慢点点头。
  沈砚面不改色:“知道了。”
  又唤宫人端来沐盆净手,不再如先前那般逼迫宋令枝继续吃。
  宋令枝如释重负,端起茶盏轻饮,茶水入喉,唇齿间的酸涩褪去几分。
  她稍稍松口气。
  宫人上前,撤下果盘中的鸳鸯果。难吃的果子不在,宋令枝轻轻弯唇。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淡淡的一声:“都撤下。”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沈砚转首,轻描淡写补上后半句:“……枝枝不喜欢。”
  如墨眸子平静,似冰泉冷冽。
  寒意沿着脊背往上,似被人扼住喉咙,宋令枝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往后让开半步,任由宫人撤走席面。
  洋漆描金案几霎时空空如也,只剩沈砚案前还剩一个自斟壶。
  宋令枝瞠目结舌,又不敢多言,实在不解沈砚的阴晴不定。
  沈砚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果酒,送入口中。他轻轻一笑:“枝枝,你总是学不会。”
  学不会不惹他生气,学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玛瑙酒杯轻搁在案几上,沈砚不紧不慢抬眸。青玉扳指在手心轻转。
  他说过,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
  晌午过后,宋令枝不曾再吃过东西。刚刚吃下的鸳鸯果又是酸涩难咽,宋令枝只觉腹中隐隐作疼。
  她皱眉,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抬眸望向戏台上的舞姬。
  细乐喧耳,台上舞姬婀娜多姿,舞步翩跹。
  夜宴过半,皇帝迟迟未至,上首的皇后阴沉着脸,逐渐不耐烦:“再去找。”
  皇后冷声,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尖锐,“今儿是昭儿的生辰,陛下怎可不露面。多多派宫人去寻,本宫不信,陛下还会不在宫里不成?”
  她的沈昭,合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怎可容他人忽视。
  侍女垂首应“是”,又屈膝福身:“娘娘,太子殿下往日爱听曲,可要唤那莲娘上前?”
  那莲娘生得一副好嗓子,皇后笑着点头:“让她上来罢,也好让本宫的昭儿高兴高兴。”
  侍女福身:“那奴婢让他们撑竹篙来。”
  莲娘莲娘,取自采莲之意,自然得乘着小舟而来,方不负这好名字。
  皇后连声道“好”。
  隔着朦胧雨幕,一叶扁舟沿着潺潺湖水而来。侍女踮脚眺望,狐疑皱眉。
  她还未让那莲娘动身,这一叶小舟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疑虑未消,潮音阁众人遥遥瞧见那小舟,笑着挽手倚在汉白玉栏杆上。
  栏杆系着各色彩灯,光影交错,映照着数不清的笑颜。
  “是那莲娘罢?听说那莲娘擅音律,一喉引百鸟朝凤,也不知是真是假。”
  “管她是真是假,我们今儿可真真是有福了,竟能听见莲娘唱曲。她这人最是清高,先前国公爷八十大寿,请她,她还不肯去呢。”
  “怎么没听见声,可是我站得远了些?”
  众人挽手上前,说说笑笑,唯沈砚不动声色坐在案后。手指搁在案沿轻敲,敲几下,停一会。敲几下,停一会。
  宋令枝眼前恍惚,颇有几分瞧不真切。
  她竭力睁大眼,忽而耳边落下一声惊呼,挽手伏在栏杆上的后妃贵女齐齐往后退去。
  “那不是陛下吗?小舟上那女子又是谁?”
  “陛下、陛下竟……”
  尖叫声不绝,宋令枝狐疑往湖面望去。
  湖面水光荡漾,她只瞧见一抹明黄身影,二人衣袍叠在一处,身后那女子……
  宋令枝骤然怔住,如坠冰窟。
  那女子,竟是昨夜在水榭那位。
  上首的皇后早失了往日的端庄温和,恼羞成怒。皇后疾言厉色,喝命宫人将那不要脸的女子拿下。
  筵席狼藉一片,早无了先前的热闹欢悦。
  宋令枝目光麻木迟钝,她僵硬着脖颈,缓缓望向沈砚,后知后觉沈砚前夜那话是何意。
  “你……”扶案站起,宋令枝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站不稳。
  沈砚泰然一笑:“说好要带你看戏的。”
  他面上从容,目光淡淡自那小舟上掠过,最后又回到宋令枝脸上。
  满堂乱糟糟,唯有沈砚从容不迫,又自顾自饮下半杯酒:“……好看吗?”
  “你……”
  头晕眼花,宋令枝只觉头重脚轻,身子再也撑不住,直直往旁跌落。
  掌心落在沈砚臂弯,宋令枝只觉脑袋晕晕沉沉,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瞬,宋令枝只迷糊记得沈砚睚眦必报,日后切记不可轻易得罪。
  站在宋令枝身后的白芷吓坏,跪地告罪:“殿下,许是那鸳鸯果在米酒中泡过,姑娘不胜酒力,所以才……”
  她低下头,忙不迭上前,欲搀扶宋令枝起身回寝殿。
  抵在臂弯的下颌纹丝不动,宋令枝一张脸不如沈砚巴掌大,轻而易举落在那一方袍衫中。
  手中的自斟壶放下,沈砚轻声:“不必。”他目光往后,“备轿。”
  白芷福身应了一声,领命匆忙而去。
  曲桥相接,天上还下着密密小雨,宫人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
  雨夜茫茫,潮音阁的吵嚷慌乱被远远抛在身后。
  宋令枝一手扶着沈砚脖颈,半张脸贴在他肩上。
  雨幕清冷,偶有雨丝飘摇,滴落在宋令枝脸上。雨珠冰冷,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拢,下意识往里缩去。温热气息洒落在沈砚颈间。
  沈砚眸色一暗。
  蓦地,耳边落下宋令枝轻轻的一声:“沈砚。”
  沈砚垂眸低眉:“……嗯?”
  果真是吃酒喝醉,都敢大呼他的名字了。
  “我……”宋令枝声音极低,微不可闻。
  沈砚低头附耳,却听宋令枝低哑的一声。
  “好恨你啊。”
  “沈砚。”

糯团子:春棠欲醉 31 - 35


【第31章】过来,替我更衣

  银月如钩。
  地上的狼皮褥子自有奴仆洒扫干净,白芷双眼垂泪,俯身搀扶自家主子起身。
  莹白细腻的一双柔荑似柔弱无骨,宋令枝有气无力,一头乌发垂至腰间。
  宛若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眸麻木迟钝,闻得白芷的哭声,宋令枝方悠悠抬起头。
  喉咙沙哑苦涩,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月光下,白得吓人。
  白芷泣不成声:“姑娘,奴婢伺候您盥漱,先前那药……”
  宋令枝捂着心口干呕。
  白芷错愕,忙忙端来漱盂,手指轻拍宋令枝后背。
  没有,什么也没有。
  满心的苦涩梗在喉间,宋令枝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缓缓滑过双颊,重重滴落在手背上。
  月影冷清,透过楹花木窗,照亮半隅屋子。
  宋令枝望向窗外,目光怔怔,似是在出神。
  银辉落在宋令枝肩上,孱弱身影似弱柳扶风。
  白芷忧心忡忡,不敢松开人,深怕松开了,日后就再也见不到宋令枝了。
  “姑娘,天色不早,奴婢伺候您更衣歇息罢。”
  好言相劝,终将人从窗口劝开。
  这一夜白芷寸步不离,挨着脚凳守着宋令枝。
  ……
  那夜之后宋令枝似变了一人,不吵也不闹,沈砚送来的药,她亦是一口咽下。
  黑黢黢的药汁苦涩,白芷看了都连连皱眉。宋令枝却习以为常,面不改色。
  那夜冯娘子和掌柜都不在客栈,自然听不见宋令枝凄厉悲怆的哭声。
  见宋令枝身子一日日转好,冯娘子由衷为宋令枝高兴。
  宋令枝临走时,还不忘掐丈夫胳膊,让人多看多学,又感慨宋令枝运气好。
  “我们家那位又是有严公子的一半,那我真是烧高香阿弥陀佛了,夫人真是好福气。”
  宋令枝笑而不语。
  ……好福气么。
  她垂首敛眸,不再言语。
  马车骨碌碌前行,跋山涉水,将至京城时,宋令枝平静无波的一颗心终于开始跃动。
  上辈子,她至死也不曾离开过京城半步。
  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沈砚的宅邸近在咫尺。黑漆油饰,栅栏内五间大门,府门洞开,一众侍卫腰佩长剑,燕翅般站在两侧。
  白芷和秋雁同宋令枝坐的不是同一辆马车,瞧见门口的侍卫,二人皆吓一跳。
  他们自小跟在宋令枝身旁,江南哪处没瞧过,便是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也自觉瞧了七七八八,不甚新奇。
  如今到了京城,白芷和秋雁心中直打鼓,相互挽着手。车帘挽起半隅,借着日光,白芷偷偷打量。
  府门前开阔平坦,青石甬路,殿宇巍峨。
  马车稳当停下,早有奴仆搬来脚凳,垂手侍立。
  松石绿车帘挽起。
  宋令枝抬眸,只望一眼,前世重重阴影如潮涌一般,朝她席卷而去。挣不得,逃不开。
  手足冰冷,双足似灌了铅,动弹不得。
  宋令枝一张脸煞白,半天也不曾往外迈出半步。
  日光满地,案几上的鎏金珐琅香炉青烟氤氲。
  香气忽的浓了些许,沈砚侧目垂眸,习以为常揽着宋令枝下车:“……枝枝可是身子不适?”
  落在颈边的气息温热滚烫,引起阵阵颤栗。
  宋令枝下意识往旁避开,那落在自己细腰的手指倏然用力,勒得宋令枝差点喘不过气。
  ——沈砚在警告自己。
  落在宋令枝脸上的目光依然温和,沈砚声音低低。
  日光落在二人肩上,轻盈缱绻。遥遥望着,俨然是一对佳人。
  沈砚轻声,月白广袖拥着宋令枝入府,穿过抄手游廊。
  府上一众奴仆垂首侍立,不敢多看。偶有胆大者,已悄悄打发人出府送消息。
  老管家垂手,满脸皱纹,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奴才该死,不知殿下身边还有人,奴才这就打发人,将东厢房洒扫干净……”
  沈砚走得不快,闻言只懒懒道:“不必。”
  他笑着侧目,视线落在宋令枝脸上哈哈槅,“枝枝随我住便可。”
  轻飘飘一句落下,宋令枝身子僵滞,只觉沈砚这话绵里藏针。
  老管家一噎,颤巍巍提醒:“殿下,这……于理不合。”
  抄手游廊下悬着湘妃竹帘,偶有光影落在沈砚眼角,斑驳陆离。
  园中精悄无人低语,沈砚垂眸往回望,漆黑眼眸晦暗不明。
  老管家脑袋埋得更低,眼睛直直盯着脚尖,汗流浃背。
  直至笼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散去,老管家整个人如从水中捞出一般,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四肢力气散尽,老管家随意拿袖口在脸上一抹,转身朝身后的小丫鬟吩咐:“都机灵点,还不快去做事!”
  身后的小丫鬟穿着青衣,穿花戴柳,举手投足不似寻常丫鬟。
  青杏愤愤望着沈砚的背影,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是皇后送至沈砚府上的,沈砚还未成亲,身边也没有旁的侍妾,一应通房丫鬟全无。
  青杏向来自诩生得貌美,在一众丫鬟中也算出挑机灵。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点名,要她在沈砚身后伺候。
  只她入府后不久,沈砚便携人前去五台山为太子祈福。佛门净地,青杏这样的丫鬟自然不得跟去。
  她一人在府上,盼了又盼,好不容易盼得沈砚回府,迎面却是当头一棒。
  沈砚竟带了人回来,举止还那般亲昵。
  青杏暗暗攥紧拳头。
  心神恍惚之际,不知不觉,青杏行至耳房。
  日影横窗,青松抚檐。
  往日悄然无声的院子,此时却多出两道陌生的声音。
  一墙之隔,秋雁拉着白芷的手,悄悄打量:“吓死我,严公子竟然是当今三殿下。白芷姐姐,你快掐我一下,我瞧瞧是不是在做梦。”
  白芷如愿在她手背上一拍。
  秋雁捂着手跳开:“你怎么还真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思及府门口站着的侍卫,以及府上奴才对沈砚的毕恭毕敬,秋雁缩缩脑袋,不安咬唇。
  “姐姐,我总觉得心慌。”
  皇子的府邸自然比不得别处,处处都是规矩。若是行错半步,兴许还会遭人耻笑,连带宋令枝也会被人笑话。
  秋雁惴惴不安:“白芷姐姐,你说三皇子……”
  半支的窗棂忽然想起一声讥笑,一人款步提裙,透过楹花窗子,和房中的秋雁白芷相视。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不懂,竟还敢私下妄议主子。”
  秋雁恼羞成怒,上前欲和人争辩:“你——”
  白芷赶忙将人拽住,视线冷冷在青杏脸上打量:“我妹妹这人心性直率,若是有哪里冒犯到这位姐姐,我替她赔罪。”
  话落,她朝窗口福福身子。
  秋雁目眦欲裂。
  青杏得意洋洋,伸手扶正鬓间的玉簪,这玉簪,还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青杏日日戴在身上,不舍摘下:“你倒是知道规矩,只是不知你那主子……”
  白芷轻声打断:“我们主子家里虽然比不得那等显赫人家,却也知道耳食之蠢,三岁顽童都知晓的道理,莫非这位姐姐不懂?”
  青杏气恼不已,甩袖离开:“巧舌如簧,我倒要瞧瞧,你家主子能有多大的本事,真以为捡到高枝就能变凤凰了?”
  ……
  不过半日功夫,府上上下,都知沈砚带回一人,亲自安排在自己院中。
  流水的赏赐流入宋令枝院中,光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侍女,便有足足二十来个。
  往日在宋府,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然这会瞧着乌泱泱满院子的人,宋令枝只觉得头疼。
  拂袖命人退下。
  众人领命而去,唯有青杏自行留下。羽袂翩跹,明眸皓齿,青杏眉眼弯弯,抿唇一笑。
  “姑娘不常与宫里贵人往来,怕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宋令枝转身,视线在青杏脸上淡淡扫过。她在这京中待了将近十年,刚来那会,这样的闲言碎语没少听。
  起初宋令枝也会生气,偶尔气不过,夜里也会偷偷咬被角想回家,想祖母父亲。再后来,她的规矩是贵女之间学得最好的。
  许久未曾听见这般蠢笨的言语,宋令枝漫不经心打量着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杏弯唇:“奴婢青杏,是皇后娘娘派来伺候三皇子的。”
  秋雁站在宋令枝身后,闻言无声瞪向下首的女子,愤愤不平。
  今日这青杏,不光在她和白芷前说宋令枝的不是,还在府中上下搬弄是非,说宋令枝粗鄙不堪,仗着沈砚为所欲为。
  他们姑娘才进府半日,名声都让一个小丫鬟毁了。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洋罽,案几上设炉瓶三事,两侧的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供着茗碗瓶花,身后博古架上亦是珍宝无数。
  宋令枝懒懒倚着水蓝色条褥,看着青杏垂手站在下首。面上半点谦卑恭敬也无,不像是伺候的丫鬟,倒像是管事的嬷嬷,拿乔得很。
  闻得宋令枝并未苛责自己,又想着宋令枝定是哪家破落户出来的,兴许这会早就被京中的繁华吓破了胆,无所适从。青杏唇角笑意渐深,无所畏惧,她腰杆挺直:“我们殿下最是守规矩的,姑娘今儿头日进府,身上这身未免过于素净。”
  秋雁站在一旁,偷偷翻白眼。宋令枝今日身上穿的,可是江南有名的金蚕丝,便是宫中上用的,也不及一二。
  青杏洋洋洒洒,话里话外,都在透露自己在府中地位的不寻常,以及告诫宋令枝莫要恃宠而骄。
  譬如沈砚尚未娶妻,宋令枝不该由着沈砚,住在正房。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到那时殿下受责罚,姑娘脸上也不好看。宫中规矩多,姑娘还是小心得好,莫连累殿下……姑娘、姑娘?”
  青烟未尽,宋令枝伏在榻上,显然熟睡过去。
  闻得动静,方缓缓抬起秋眸。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睡眼惺忪。
  青杏一张脸变幻莫测,难看至极。
  宋令枝声音慢悠悠:“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青杏莞尔一笑:“姑娘谬赞了,奴婢只是……”
  宋令枝一手抚额:“我这人蠢笨,记不住,劳烦你多说几回,省得我笨手笨脚,惹了殿下不快。”
  青杏瞳孔骤紧,低头,骑虎难下。
  她刚刚可是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宋令枝如今正得沈砚欢心,青杏也不敢造次,硬着头皮,又将府上分规矩道了一遍。
  榻上,白芷手执美人锤,轻轻为宋令枝敲打。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青杏口干舌燥,面上也不如先前那般坦然。
  悄悄抬眼往上瞧,宋令枝双目轻闭,不知是否还在听她讲话。
  青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事到如今,她若是看不出宋令枝是故意为难自己,那真真是愚昧蠢笨。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昼。
  青杏气红脸:“姑娘这是存心为难……”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有人通传。
  沈砚回来了。
  青杏当即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在殿下身边伺候,只是姑娘今日未免过分了些。”
  泪如雨下,任谁见了,都当宋令枝是仗势欺人。
  沈砚刚踏进屋,遥遥先听见一阵哭声。懒得多看,越过青杏,长臂一捞,熟稔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骨节修长的手轻抬,掠过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他声音温和:“不是说不用行礼吗,怎么还起身?”
  抚在素腰上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抗拒一二。
  自沈砚进屋,宋令枝面上无一不是慌乱不安,诚惶诚恐。指尖轻颤,余光瞥见沈砚俊朗眉眼,宋令枝登时想起那夜在客栈的噩梦,想起沈砚捏着自己下颌,强硬将那一碗碗药汁灌入自己嘴中。
  她哭过闹过,也哀求过,沈砚却仍不为所动,他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宋令枝满身的狼狈。
  噩梦重现,眼前的沈砚和那夜重合在一处。
  心慌意乱,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的目光。
  女子身影孱弱娇小,落在他人眼中,只会以为宋令枝是因着青杏的胡言乱语,在同沈砚闹别扭。
  房中众人齐齐垂眸,唯有青杏气恼咬唇,俯首跪在地上,她仍是不甘心:“殿下……”
  沈砚冷着脸往后退开半步,拥着宋令枝同坐在榻上。
  青杏双眼红肿:“奴婢真不是故意冒犯姑娘,只是想着姑娘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殿下,奴婢……”
  她声音刻意压低,一张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沈砚漫不经心:“你是……母后身边的?”
  青杏喜出望外:“奴婢之前确实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殿下,奴婢真的无意……”
  烛光摇曳,昏黄灯影在沈砚眉眼跃动,他不动声色朝旁望去一眼,登时有人上前,不由分说拉走青杏。
  青杏花容失色,鬓间乌发松散,口中嘶吼:“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殿下,奴婢真的对殿下忠心耿耿……”
  榻上男子双眼冷冽,无半点动容,扳指在他手中轻转:“……吵。”
  极轻极轻的一个字落下,当即有婆子上前,扯过布条塞在青杏口中。
  满院寂然,唯有树影相伴。
  不多时,似乎有凄厉之声破空而出,那声音尖锐凄冷,哭声、咆哮声、哀嚎声混在一处,宋令枝不由颤栗,惊恐睁大眼望向窗外。
  庭院幽森,只能望见树影参差。
  房中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人人战战兢兢,双股战战。
  少顷,一声尖叫穿过夜幕,而后满室安静。
  宋令枝心跳骤停。
  秋雁和白芷显然也唬了一跳,面面相觑。怕失礼,又忙忙低下头,佯装镇定。
  屋外脚步声传来,湘妃竹帘掀起,岳栩拱手,进屋禀报:“殿下,那刁奴的舌头已经割下……”
  一阵恶心涌上心口,宋令枝如坠冰泉,手脚冰冷。
  揽着她细腰的手指缓缓往上,最后停留在宋令枝脖颈。
  许是常年拿弓射箭,沈砚指腹略带薄茧。指尖温热,轻轻捏起宋令枝脖颈。
  “……枝枝,恶心吗?”
  他声音极轻,眉眼低垂,笑意不达眼底。
  旁人见了,只当沈砚对宋令枝关怀备至,只有宋令枝听出那声笑的意味深长。
  ……宋令枝,恶心吗?
  ……我恶心吗?
  那夜的阴影遍及周身,宋令枝身子哆嗦:“没、没有。”
  她甚至连那两个字都不敢道出,只一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纤细单薄的脖颈落在沈砚手中,宋令枝忽的想起那只被锁在牢笼之中的黄鹂。同病相怜,当时沈砚能面不改色折断那只黄鹂,如今也能这般对自己。
  烛影高照,沈砚一双眸子讳莫如深。
  ……
  苍苔露冷,月上柳梢。
  窗外悄然,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
  卸妆松髻,宋令枝一身藕荷色寝衣,惴惴不安坐在铜镜前。
  铜镜清亮空明,映出宋令枝噤若寒蝉的一张脸。
  巴掌大的一张脸未施粉黛,白璧无瑕。
  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攥在手中,闭上眼睛,宋令枝立刻想起今夜青杏的惨状。
  她好似亲眼在行刑现场,目睹青杏活生生被割下舌头。黄昏还舌灿莲花的人,此时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哑巴。
  后脊涌起一阵森寒,惊恐和慌乱似乌云笼在宋令枝心尖,久久不曾散去。
  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点着安息香,暗香浮动,宋令枝却不得片刻的安宁。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伴着门口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沈砚身影转过缂丝屏风。
  二人视线在铜镜中撞上。
  一触即离,宋令枝别过视线,目光只盯着手中的玉簪。
  慌乱之余,连起身行礼也抛在脑后。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沈砚颀长影子落在地上,广袖轻抬,而后是一声轻轻的:“——过来。”
  语气冷峻,不容置喙。
  沈砚淡扫宋令枝一眼,“替我更衣。”
  手中的金簪攥紧,似要掐入掌心。
  宋令枝福身,杏眸低低垂着,她实话实说:“我不会。”
  前世她确实学过,只是那么多年过去,她从未为沈砚更衣过,自然不记得该如何做。
  房中寂静,落在脸上的目光从未挪动过半分。
  沈砚只是盯着她,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她硬着头皮,屈膝向前。
  嵌着宝石玛瑙的玉带近在咫尺,只是时日久远,加之心中惧意深深,宋令枝双手打着寒颤,半天也不曾将玉带解开。
  后背薄汗泅湿,宋令枝半跪在地,即便不抬头,也知沈砚正在盯着自己。
  宋令枝自行败下阵:“我,解不开。”她垂首敛眸,“殿下还是唤其他宫人来罢,莫为我耽误了正事。”
  锦裙曳地,交叠裙角洒着薄薄一层烛光。光影落在宋令枝白净纤细脖颈上。
  宋令枝肩膀瑟缩,乌发轻垂,颤若雨中蝶翼,颤颤发抖。
  良久,头顶方落下低低的一声轻哂。
  指骨匀称的手指抬起宋令枝下颌,沈砚垂眼,漆黑眼眸如墨如夜。
  乌靴踩上宋令枝衣角,他轻声一笑,眼角唇角,无一不是嘲弄讥讽。
  “……以前不是求着进来伺候我吗?”
  宋令枝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遽紧。
  前世刚成亲那会,宋令枝一腔懵懂撞入王府。她以为水滴石穿,想着沈砚既然和自己成亲,多少对自己也有心意。
  雨天雪天,酷暑寒冬,宋令枝都会守在沈砚院门口,等着沈砚归家,只可惜她一次也不被允许踏入主房。
  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避她如洪水猛兽,自然也不会允她在房里伺候。
  ……
  雁过无痕,园中不时有蝉声传来。
  沈砚手指往后,落在宋令枝不堪一折的脖颈处,轻而易举扼住。
  他哑声:“还是……你更喜欢在门口跪着?”


【第32章】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娘娘,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房内,奴婢细细查过了,那姑娘应是商户之女,小门小户出来的,成不了大事。”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洋罽,左手设一对高几,上面供着各色杯箸酒具,屏开芙蓉,锦绣满地。
  青花缠枝三足香炉燃着百合宫香,皇后卧在贵妃榻上,美目轻阖,她一手揉着眉心,听着侍女跪在下首回话。
  前儿沈砚带人回府,又大张旗鼓处置了她送去的青杏,皇后生气之余,也怕那女子身份有异,让人细细查了一番。
  “……成不了大事?”
  美目轻抬,皇后冷笑一声,“我听闻那丫头姓宋,江南宋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天下谁人不知江南宋家富可敌国,宋瀚远更是爱女如命,若是沈砚真和宋家牵扯上……
  皇后沉下脸。
  侍女莞尔:“奴婢先前也忧心,特地寻人问了一番。娘娘您猜如何,宋家嫡女已然出嫁,宋瀚远膝下又只有一女,若她真是宋家的,也不过是旁支,成不了气候。且若真是世家贵女,哪会无名无份跟着三皇子,也不怕人笑话?”
  皇后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终展露笑颜,她点点头,牡丹薄纱菱扇轻执在手心,皇后笑靥如花。
  “本宫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同本宫生疏了些,你说说,手心手背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哪会不疼?只是砚儿终归是……”
  皇后轻叹一声,双眼染上泪珠,抬手轻拭。
  众人忙着安慰一番。
  皇后叹息:“到底是青杏那丫头没福气,砚儿府上那姑娘,可打听是何时在他身边的?”
  皇后皱眉,“他不是去五台山祈福的吗,佛门圣地,怎会有女子在旁随侍?若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笑话本宫教子无方?”
  侍女赶忙道:“殿下倒也不是那起子不知分寸的人,那女子是殿下回京碰上的。想来是瞧出殿下非富即贵,做些春秋大梦罢了。寒门小户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想着攀上高枝往上爬?”
  侍女轻轻为皇后顺背:“娘娘也不必忧心,若殿下喜欢,留在身边做个侍妾就好了。左右不过一个侍妾,娘娘犯不着为她忧心。”
  皇后摇头:“本宫倒不是为她忧心,只她若是没规没矩的,丢了还是本宫的脸。罢了,挑个教养嬷嬷过去,好生教教她规矩。这京城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待得住。”
  正说着话,忽听宫外小太监通传,说是三皇子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颀长影子,眉目清冷,神色淡然。
  沈砚一身玄青圆领袍衫,从容不迫。
  皇后忙忙下榻,笑意落在她唇角:“砚儿来了,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双眼泪先流,皇后声音哽塞:“快让母后瞧瞧,可是高了瘦了?五台山天高路远,路途跋涉,也亏得你这孩子为你长兄着想,一走就是这么多天,也不知多给母后写信。”
  皇后抬手拭泪,又连声打发宫人,“快拿芙蓉乳酪来,砚儿最爱这个。”
  沈砚不动声色垂眸,长指轻抚过手上的青玉扳指,只觉眼前的慈母甚是无趣。
  他并不爱吃芙蓉乳酪,宫里真正爱吃这道膳食的,应是太子才是。
  抬眸,上首的皇后遍身绫罗绸缎,珠玉宝气,她笑得温和,好似真的为沈砚的远行忧心挂念。
  沈砚默不作声垂下眼眸,倏然想起自己出府前,宋令枝战战兢兢站在自己身侧。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莹润白净,垂首敛眸,屈膝跪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更衣。
  宋令枝着实蠢笨,连着三日,也不曾学会,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青玉革带,她至今都学不会解开。
  宋令枝落在自己腰间的手瑟瑟发抖,指尖泛着莹白之色。
  那双望向沈砚的眸子永远蕴满惊恐不安,很像他先前养的那只狸奴。
  琉璃眼熠熠,显然是怕极了自己。那狸奴怕虽怕沈砚,每到夜里,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趴在沈砚枕边,挨着他睡,毛茸茸的胖爪子隔着锦衾,轻碰沈砚。
  宋令枝却不会,每每躺在榻上,都恨不得离沈砚远远的。待沈砚睡熟,又卷着锦衾偷偷跑去外间睡。
  宋令枝的惊恐和畏惧摆在脸上,半点也不做假,和上首虚伪至极的皇后相比,倒还是宋令枝有趣些。
  沈砚勾唇,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皇后正说得尽兴,蓦地听见沈砚这一声笑,好奇往下首望:“砚儿这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沈砚淡声:“府上的事罢了。”
  皇后弯唇:“倒是忘了,砚儿如今府上来了一位妙人。母后听说,那姑娘姓宋?”
  沈砚“嗯”一声,不冷不淡。
  皇后:“宋姑娘家中是做什么的,可有长兄父母?你若是喜欢,收她在屋里伺候也无妨。只是你如今还未成亲,到底也该顾忌着些,那正房怎能随便让人住?让人知道了,可是要笑话的。”
  言毕,又笑笑,“这么多年,母后也不曾见你对谁这般上心,先前还想着送青杏过去,让你开开脸,留在身边做通房丫头,到底是那丫头没福气,你说好好的人,怎么就……”
  皇后捏着丝帕,轻拭眼角。
  沈砚不为所动。
  皇后忍着怒气,面上只笑:“改日带她来给母后瞧瞧,母后还真是好奇,到底什么人,能入得了我们砚儿的眼。”
  满殿笑声盈盈,一众宫人都陪着皇后说笑。
  唯有沈砚面色淡然。
  “不必了。”
  五彩小盖钟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沈砚面不改色抬眸,恰好对上皇后诧异的视线。
  沈砚轻声:“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他笑笑,笑意不达眼底,“且她这两日伺候我晚了些,若是母后宣她进宫,儿臣也怕她站不起来。”
  皇后愕然瞪圆眼睛:“你——”
  沈砚拱手:“儿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玄青身影缓缓消失在屏风后。
  皇后气得眼睛通红,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狠狠拍在案几上。
  “荒唐!不知羞耻!他怎么能、怎么能……”
  皇后目眦欲裂,气得脑袋嗡嗡,“一个野丫头罢了,本宫还见不得不成?”
  侍女见了,忙取来薄荷宁片,让皇后轻嗅。
  她福身半跪在脚凳上,好声好气相劝:“娘娘凤体贵重,怎能为那不相干的玩意伤了神?且奴婢瞧着,三殿下待那丫头也不过一时兴起,娘娘犯不着为她生气。”
  薄荷香清冽,皇后一颗心稍稍安定。
  侍女趁机道:“若三殿下真是喜欢,哪舍得那般糟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自古也只有那勾栏女子,才会遭那等子罪。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哪会这么没脸没皮。”
  言外之意,沈砚带回来的人定不是世家贵女。
  皇后怒火渐消:“你说的在理。”
  又问,“先前打发的是哪个嬷嬷过去?”
  侍女福身:“娘娘放心,是刘嬷嬷。她老人家最是懂规矩,定不会负娘娘所望。”
  她笑笑,一个山里的野丫头,见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怕是吓得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想得拿乔。
  ……
  弱柳垂金,满园蝉声。
  花厅内铺着猩红毡子,左侧案几上供着翠石海棠,正面设一方雕花镂空木板,其上或销金嵌宝,或供花藏书。
  斑竹梳背椅上,一老妪身着宫装,满脸凝重。手中的官窑青瓷茶杯重重搁在高几上,刘嬷嬷气歪眉眼,怒不可遏:“你们姑娘呢,怎的还不见?”
  侍女上前,唯唯诺诺:“嬷嬷息怒,奴婢早早就打发人去请了。”
  刘嬷嬷冷声:“……那她人呢?”
  她是皇后身边的教习嬷嬷,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今儿领命前来,刘嬷嬷本是想给宋令枝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反被宋令枝摆了一道。
  她在花厅干等了半个多时辰,别说宋令枝,连个影都不曾瞧见。
  侍女双膝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刘嬷嬷怒火更甚。宋令枝还未踏进花厅,遥遥的,先听见刘嬷嬷训人的声音。
  她敛眸低眉。
  白芷唬一跳,忧心忡忡:“姑娘,真没事吗?奴婢听说那刘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您这样……”
  宋令枝弯唇,不以为然。
  她自是知晓刘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前世宋令枝可没少因“规矩”二字,受这嬷嬷的刁难。
  那时自己孤身在京,又怕丢了沈砚的脸,也怕因自己连累母家,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错半步。
  如今孑然一身,府上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她更不必讨沈砚的欢心,哪里还管什么刘嬷嬷。
  花厅内,刘嬷嬷手掌高高扬起,尚未落下之时,忽听廊下一声急促的:“宋姑娘。”
  影壁穿过,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乳烟缎攒珠绣鞋。
  羽步翩跹,纤腰袅袅。明眸皓齿,云堆翠髻。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织金锦缠枝纹锦衣,款步提裙,通身上下,竟无半点俗气,不像凡人尘躯,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入宫几十年,刘嬷嬷自以为在宫中见过莺莺燕燕无数,却无人比得过宋令枝的姿色。
  她讷讷往后退开半步:“你……”
  花厅服侍的侍女还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宋令枝红唇轻启:“你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侍女抹干眼角泪水,连声谢恩,感激涕零退下。
  刘嬷嬷嘲讽冷笑:“宋姑娘好大的架子,老奴是奉娘娘之命前来。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宋令枝笑笑:“嬷嬷说笑了,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
  刘嬷嬷心花怒放,挺直腰杆,自当宋令枝有先见之明:“你倒是识趣……”
  宋令枝慢悠悠:“怎能和那畜生相提并论,没得自降身份。嬷嬷你说,是与不是?”
  刘嬷嬷一张老脸一会青一会白:“你——放肆!果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没有。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教导你规矩。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还指桑骂槐……”
  长袖扬起,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瓶忽然被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分五裂。
  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猝不及防,撞上身后一个强劲坚硬的胸膛。
  抬眸望去,只见玄青袍衫往上,是沈砚眉眼清隽的一张脸。
  浑身僵滞,宋令枝面上的坦然从容烟消云散,她急急往后退开半步,福身请安:“殿、殿下。”
  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纹丝不动,沈砚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搂入怀。
  地上的碎片自有侍女洒扫干净,沈砚拥着宋令枝,往上首坐下。
  刘嬷嬷一口银牙差点咬碎:“老奴见过三殿下。”
  沈砚不语,只垂首望着怀里的宋令枝。
  日光洒落,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眼眸低垂,颤若羽翼。
  沈砚弯唇,好整以暇欣赏怀中之人瑟瑟发抖。
  刘嬷嬷站在下首,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喊自己起身。
  心底暗暗将沈砚骂上千万回,刘嬷嬷顶着一张老脸:“三殿下,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
  沈砚眼眸未抬:“嗯。”
  刘嬷嬷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忍着怒气笑道:“娘娘体恤殿下舟车劳顿,特地让人寻来些奇珍异宝。”
  一面说,一面命宫人捧着锦匣进来。
  “这二十匹妆缎,是娘娘赏给宋姑娘的。还有这和田玉镯……”
  那玉镯莹润细腻,半点瑕疵也无。
  沈砚拿在手上端详。
  刘嬷嬷张唇,等着宋令枝谢恩。
  少顷,方听得沈砚一声冷笑:“母后如今真是老糊涂了,这等粗制滥造也拿出来赏人。”
  随手一抛,玉镯自沈砚手中滑落,无声落入锦匣之中。
  刘嬷嬷瞪大眼,惊恐:“——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眼神淡漠。
  刘嬷嬷垂手侍立:“娘娘一番好心,殿下这番行事,岂不叫皇后娘娘寒心?娘娘一心为着殿下,殿下不知感恩,反而还……”
  沈砚缓声打断:“嬷嬷不提,我差点忘了,我确实有一物要送给母后,还请嬷嬷代为送进宫。”
  他朝后望一眼,登时有宫人捧着锦匣,匆忙赶来,双手献上。
  刘嬷嬷面色柔和些许:“殿下一片心意,娘娘若是知晓了……啊——”
  一声尖叫破喉而出,刘嬷嬷吓得跌坐在地,脸上如见了鬼,惨白如纸。
  她双唇嗫嚅,手指颤巍巍指着地上一物,双手双足都在打颤,“这这这……”
  那是一段红舌,青杏的红舌。
  血迹干透,锦匣内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刘嬷嬷大惊失色,似乎还闻到那浓厚的血腥之气。
  沈砚不为所动:“人是母后送来的,自然得完璧归赵。刘嬷嬷,请罢。”
  刘嬷嬷两眼一番,直直晕倒在地。
  那红舌沾着血迹,落在地上。
  只一眼,宋令枝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她偏首,努力忘记方才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然怎么也忘不了。
  入目所及,是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似地府阎王恶鬼:“……害怕?”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点头。
  沈砚低声一笑:“还是恶心?”
  宋令枝遍身僵硬,那双水雾杏眸惊恐万分,手足冰冷彻骨,气息急促。
  宋令枝僵着脖子,迫着自己摇了摇头:“没,没有。”
  环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渐渐往上,沈砚抬起宋令枝下颌,逼着她往前看。
  红舌近在咫尺,宋令枝失声惊呼,双目紧紧闭上。
  沈砚面无表情:“睁眼。”
  宋令枝继续闭眼,狠狠摇头。
  沈砚不动声色:“睁眼,还是你想看见你那两个丫头……”
  宋令枝猛地睁开眼睛:“不要!”
  入目却是沈砚的掌心,日光从指缝穿过,只能望见园中的春光。
  她愣愣眨了眨眼,转而去看沈砚。
  那双墨色眸子无半点波澜,平静宛若秋波。
  沈砚低头,饶有兴致欣赏宋令枝的战战兢兢。
  他忽然不想杀宋令枝了,留着当个乐子也不错。
  ——直到他腻。
  地上的狼藉自有奴仆上前收拾,那刘嬷嬷也让人拖下去。
  一时之间,花厅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落日西沉,霞映满池。
  沈砚起身,拂袖准备回房。
  宋令枝忽然伸出手,攥住沈砚衣袍的一角。
  沈砚狐疑往后望。
  思忖片刻,宋令枝终大着胆子开口:“我明日……可以出府吗?”
  杏眸低垂,宋令枝声音低低,“我想去家里的铺子转转。”
  她昨日收到家中祖母的来信,那家书自是由沈砚交给自己的。信中祖母提到京中的几间铺子,让宋令枝得闲,可以过去瞧瞧。
  宋令枝皱眉:“我若是一直不露脸,祖母定然会起疑心的。”
  夕阳西下,日光渐退。
  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攥着他衣袂的手指渐渐松开,宋令枝眼眸轻垂:“若是不行……”
  “可以。”手指轻抚过青玉扳指,沈砚垂眼,声音淡淡。
  宋令枝黯淡的眸光蓦地亮起。
  ……
  炎炎夏日,蝉鸣不绝于耳。
  长街日光满地,宋令枝坐在七宝香车内,纤纤素手挽起车帘一角。温热的日光停留在指尖,光影自指缝溜过。
  沈砚的府邸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也见不得。便是如此,宋令枝仍觉得不可置信。
  沈砚竟真的……允她出府了?
  她还以为对方想将自己囚在府中一辈子。
  白芷瞧见宋令枝这般,只觉得好笑:“姑娘怎么像第一回出府似的?”
  宋令枝笑而不语。
  前世她虽在京中十余年,却甚少出府踏春游玩,或是在学规矩,或是为沈砚烦心。便是出府,也是哪家设宴宴请。
  那些贵女打从心里瞧不上宋令枝,且宋令枝不得沈砚欢心人人皆知,京中人人踩低捧高,久而久之,宋令枝也借病闭门不出。
  七宝香车驶出长街,视野开阔,日光尽收眼底。
  酒肆前的幡旗高高飘拂,随风而动。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吆喝。再往前,是卖冰糖葫芦的摊子。三三两两的稚童吵着闹着,笑声不绝。
  白芷扶着宋令枝下了马车:“姑娘,前方有家胭脂铺子,前儿秋雁不是说……”
  倏然,前方二楼茶肆窗前晃过一道身影。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推开白芷提裙往茶肆跑去。
  乌木木梯哒哒作响,宋令枝拾级而上,心口狂跳不止。
  她视线紧张不安在二楼客人掠过。
  有客人听见脚步声,好奇朝宋令枝张望。
  美人举目四顾,眼中的光亮随着晃过的人影,一点点消失殆尽。
  不是。
  不是。
  都不是……魏子渊。
  脑袋一点点低下,宋令枝失落别过眼,转身往楼下走去。
  恰好白芷赶上来,狐疑搀扶着宋令枝:“姑娘,怎么了?”
  视线越过宋令枝,落在二楼满座的客人脸上,无一不是生面孔。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是我一时看花了眼。”
  她刚刚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魏子渊。
  想想也是,祖母来信说,魏子渊随父亲去了海上,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左右不过是自己心急,看错眼罢了。
  宋令枝兴致缺缺,不似先前那般兴致昂扬。
  白芷心里着急,陪着笑道:“那胭脂铺真真是奇了,竟有好些是奴婢先前不曾见过的,还有舶来品,这京中果然和我们江南不一样。秋雁刚刚瞧了几眼,说有好几种香料,她只在书上瞧过,还说要买回去,给姑娘做香饼呢。”
  不小的一间铺子位于西北角,槅扇木门敞着,掌柜瞧见有生意上门,赶忙迎上来。
  “姑娘可是来买胭脂的?”
  一众胭脂玲琅满目,红袱装着的锦匣,二十四根簪花棒排开,恰好对应二十四节气。
  秋雁兴致勃勃:“这倒是有趣。”
  秋雁对制香甚感兴趣,言之有论,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掌柜眉开眼笑,只那唇角的笑意似淡了许多:“姑娘家中……莫非也是做香料生意?”
  秋雁笑笑:“掌柜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家中哪有会做生意的?”
  掌柜长松口气,满脸堆笑:“小的还以为是遇上了行家。”
  言罢,又带着宋令枝往后瞧。
  掌柜温声笑:“这些是舶来品,都是上等的好东西,姑娘瞧瞧可有喜欢的?”
  说是舶来品,不过是些白狐褥子,灰鼠皮袄,金蟒狐腋绫袄,无甚稀奇。
  白芷和秋雁亦是大失所望:“只有这些,旁的都没了?”
  宋令枝今日难得出门,白芷有意哄宋令枝欢心,她轻声:“银子不成问题,这等凡物我们姑娘瞧多了,并无稀奇。”
  掌柜惊讶:“这还不好?不怕姑娘笑话,我这里可都是好物。姑娘若还是瞧不上眼,那满京城也无其他好的买去了。”
  白芷皱眉,半信半疑,她目光往后,粗粗掠过:“……后面不是还有吗?这是库房还是什么?”
  掌柜笑笑,只推开半扇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
  光影昏暗,只隐约望见炕上一角,屋里乱糟糟的,显然是堆杂物的地。
  尘埃渐起,秋雁和白芷赶忙挡在宋令枝身前,拿着丝帕拂开尘土。
  掌柜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本是店里伙计住的,并非库房。只他近来回老家去了,这里就空着,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木门关上,尘埃落定,那炕桌也渐渐从宋令枝眼前消失。
  宋令枝瞳孔骤缩。
  若她没看错,那炕桌案几上放着的,是箭矢。
  当初宋令枝第一回在家中碰上魏子渊,对方就是在校场射箭博彩头。
  她刚刚果真没看花眼。
  茶肆二楼晃过的人影,果然是魏子渊。


【第33章】宋令枝,张嘴

  青石甬路,日光拂地。
  掌柜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手轻脚往楼上走去,生意人的精明在他眼中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恭敬。
  抬手在槅扇木门上轻敲。
  掌柜捧着白茶和糕点,躬身候在门口。
  少顷,方闻得屋里轻轻的一声:“进。”
  隔着层层帐幔,楹花窗前站着一抹颀长身影,魏子渊背对着掌柜。揉碎的日光落在他肩上,似天上来的神仙。
  说是神仙,也并非夸大其词。
  前些日子,掌柜家中遭了大难,急需用钱。亲戚好友闭门不见,无奈之下,掌柜只能忍泪将手中的铺子盘出去。
  偏偏那牙人知道他紧着用钱,故意压低价,要他贱卖了这铺子,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当众和人打一架。
  他就是在那时遇见魏子渊的。
  对方如神仙下凡,花钱买下铺子后,也没赶走掌柜,让他继续在铺子操持生意,魏子渊只做那不露面的东家。
  窗前身影犹如松柏笔直,掌柜笑呵呵:“东家,那姑娘走了。”他自袖中掏出些细碎银子,“这是刚刚那姑娘买下的,都是些胭脂水粉。”
  掌柜不明所以,魏子渊瞧着甚是看重刚刚那姑娘,怎么还收她银子呢。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选自《诗经》)
  掌柜摇头晃脑:“东家,您若真中意那姑娘,该送她些胭脂花粉才是。小的瞧那姑娘……”
  魏子渊面不改色,目光往下望:“那是谁?”
  掌柜顺着他视线望去,忽而一惊,怪道魏子渊不肯表露心意,原是那姑娘是三皇子府上的人。
  掌柜深感遗憾同情,对上魏子渊困惑视线,掌柜忙垂手道:“那马车是三皇子府上的。”
  魏子渊眉间紧皱:“……三皇子?”
  掌柜颔首,抬眸悄悄打量魏子渊的神色,深怕他做傻事,掌柜温声提醒:“这三皇子,可不是常人。”
  魏子渊不解。
  掌柜压低声,在魏子渊耳边低语:“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皇后娘娘见了,都避之不及。就连他的长兄太子殿下,他都……”
  掌柜抚须长叹,“小的说句僭越的话,若是东家日后碰上了,定要远远避开才是。”
  莫要惹祸上身。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是望着窗口出神。
  ……
  门口。
  秋雁和白芷一人抱着一包袱,皆是刚从那铺子买来的胭脂水粉。
  秋雁兴致盎然,眼睛笑如月牙:“姑娘,您瞧瞧这色可还喜欢,奴婢先前在书中见过,若是拿花粉细细碾碎,再添上……”
  宋令枝笑着:“喜欢喜欢。”
  秋雁柳眉轻蹙,小嘴高撅:“你都没听奴婢说完,怎么就喜欢了?”
  一语未了,又挽着宋令枝笑道,“姑娘,你算是笑了,可见还是得多出来逛逛,整日闷在那屋里,是个人都待不住。先前你常常郁郁寡欢,奴婢还担心……”
  小厮牵了马车前来,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踏上脚凳,只笑:“劳你费心了,先前不过是想不开罢了,如今想开了,也就……”
  松石绿车帘挽起,日光落入马车内。光影绰约,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
  那人一身月白海水纹袍衫,左手执一话本,闻得动静,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隔着薄薄日光,二人目光在空中相碰。
  那双淡漠眸子平静,似是能一眼将人看穿,沈砚望着宋令枝若有所思。
  心口重重一滞,深怕沈砚看出身后铺子的异样,宋令枝转首,强装镇定:“你、你拿我的话本作甚?”
  俯身上车,身后的车帘缓缓放下,挡住了一地的日光。
  马车渐行渐远,穿过长街。
  宋令枝不动声色松口气,抬首对上沈砚打量的视线,她别扭转过头。
  少顷,又佯装若无其事转过。
  那话本是白芷怕她无趣,特为她寻来的,宋令枝也不过翻看了几页。
  如今被沈砚当众瞧见,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先前在明懿山庄,沈砚嘲讽自己的言语。
  宋令枝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丝帕坐立难安,一会想起先前的耻辱,一会又怕沈砚知道那胭脂铺子的端倪。
  话本被丢至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沈砚眼眸轻抬,那双如墨眸子和往日无二,薄唇轻启,他淡声:“……怕我?”
  宋令枝肩膀颤栗。
  七宝香车不小,能容数十人有余,明明沈砚坐在自己对面,二人中间还隔着描金洋漆小几,宋令枝仍觉得胆怯。
  寒意自足尖升腾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垂首,纤长睫毛抖动,满腹不安落在手心紧攥的丝帕上:“没、没有。”
  目光闪躲,显然是吓得不轻。
  沈砚抬首,不动声色打量着宋令枝的惊惧之态,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那双手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真的?”
  宋令枝点头:“嗯。”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那声音极轻,似水过无痕。
  沈砚低声:“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指尖轻颤,有一瞬间,宋令枝以为沈砚看出了那胭脂铺子的猫腻。
  贝齿紧咬着红唇,良久,一声轻轻的“怕”方从宋令枝唇齿间溢出。
  马车昏暗,偶有斑驳光影从缝隙透进。
  宋令枝声音低低:“……怕你。”
  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言语,宋令枝大着胆子狐疑抬眸。
  洋漆小几后,沈砚双眸轻阖,宛若青竹身影笔挺。
  他早就不看自己了。
  ……
  将至晌午,酒肆热火朝天,一楼客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早有伙计牵着马往后院走去,掌柜认得沈砚,亲自迎上来,领着沈砚和宋令枝往后面的小竹楼走去。
  掌柜眉开眼笑:“殿下放心,那屋子小的一直给你留着,没让人进去。”
  四面宾客盈门,中间搭着小戏台。隔着层层白纱,舞姬身姿轻盈,步步生莲。穿金戴银,身上衣衫轻薄,挂满珠玉翠石,一舞起,叮当作响。
  满座哗然,拍掌撑绝。
  沈砚的雅间在正中央,转过一扇玻璃炕屏,湘妃竹帘半卷,目光低垂,台下舞姬翩翩起舞,细乐声喧。
  尚未落座,忽而,身后传来疑惑的一声:“……三弟?”
  槅扇木门半掩,那人身姿如玉,一身象牙白圆领袍衫不染尘埃,他负着手,眉眼温润。虽是同母所生,相貌却只有三四分相似。
  太子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奴仆,见到沈砚,齐齐拱手行礼。
  沈砚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太子笑笑,并不将沈砚的无礼放在心上。他自小有那不足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年为着他的病,皇后遍寻名医高人,可惜总不见效。
  许是常年泡在药罐中,太子面容孱弱,脸色也比常人苍白许多。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淡淡药香弥漫。
  他笑得温和:“听母后说你前儿回京,怎么也不来东宫瞧瞧皇兄和?可还在因先前的事生气。那事我同母后说过,并非你的错。五台山路途遥远,要你一人前去祈福,实在是强人所难。”
  太子摇头叹息,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他眼中掠过几分诧异。
  自沈砚回京,人人都知晓他身边多了一名女子。那日刘嬷嬷被抬着回了坤宁宫,虽添油加醋说了沈砚和宋令枝一番坏话,然有一点,那刘嬷嬷却没有夸张。
  “那女子兴许是狐狸精变的,不然三殿下怎么对她言听计从?且老奴说句不该说的,那女子长相出众,一看就不是我们凡人,世上哪有人生得那般好。”
  先前太子还当刘嬷嬷气昏了头,夸大其词。他向来不信妖魔鬼怪,直至今日见到真人——
  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半瞬,太子轻轻颔首:“这位便是……宋姑娘罢?”
  沈砚可以对太子置之不理,宋令枝却不能。
  她屈膝福身。
  太子笑着抬臂:“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
  雅间只有沈砚和宋令枝二人,太子轻声,“多日不见,若是三弟不嫌弃的话……”
  沈砚淡淡:“嫌弃。”
  太子唇角笑意渐敛,他垂首:“罢了,今日不巧,改日皇兄再设宴请你。”
  ……
  楼下细乐奏起,丝竹之声悦耳。
  宋令枝中途出门更衣,竹楼后院满地落花,青松抚檐,花光树影。
  白芷扶着宋令枝,余光瞥见池中锦鲤,好奇拉着宋令枝往池中张望:“姑娘快瞧,这锦鲤竟有两尺多长,鳞片还会发光。”
  池中锦鲤似有灵性,一听白芷声音,都游过来。水面波光粼粼,涟漪溅起。
  数十尾锦鲤团团绕着,颜色嫣红如胭脂。
  宋令枝也觉稀奇:“我们府上,也不见有这般大的锦鲤。”
  白芷深感惋惜:“可惜手边没多余的糕点,不然还能喂上一二。”
  杨柳垂金,满耳蝉鸣。
  宋令枝驻足片刻,倏然听见身后一声轻轻:“……宋姑娘?”
  转身,却是太子手执湘竹折扇,身影挺长立在日光中。
  宋令枝福身:“殿下。”
  太子颔首,和宋令枝站在一处:“宋姑娘喜欢这锦鲤?”
  宋令枝:“只是觉得稀奇罢了。”
  沈砚同太子向来水火不容,且宫中诡谲多变,皇后亦不是善茬,宋令枝无意和太子多言,匆忙福身告退。
  “殿下恕罪,民女还有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太子并未点头,抬眉:“宋姑娘先前是听过我吗?”
  宋令枝心底打鼓,她确实听过太子,甚至还见过,不过那都是前世之事。自己和沈砚都记得前世,莫非太子也……
  宋令枝一双柳眉轻蹙,敛眸掩下眼中异样:“殿下这话……是何意?”
  太子温和儒雅:“宋姑娘莫多心,只是我和三弟……”他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了,我……”
  “皇兄为何又不想提我了?”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宋令枝手足僵硬。余光视线中,只见一人转过花障,缓步朝自己走来。
  宋令枝福身,那声“殿下”还未从唇齿溢出。
  沈砚快一步,轻轻揽住她腰肢。
  他皱眉:“站在这里作甚,也不怕中了暑溽之气。”
  太子一怔,他从未见沈砚关心过他人。
  目光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来回打转,而后拱手,太子温声:“是我考虑不周了。三弟如今真是长大了,若是往日,定不会……”
  沈砚抬眸,面色冷清:“……还有事?”
  太子挽唇:“我不过是偶然碰见宋姑娘在这赏锦鲤,多说了两句罢了。三弟何至于如此?若是三弟介意,下回……”
  沈砚面不改色:“皇兄多虑了。”
  太子诧异:“那是我……”
  沈砚面无表情:“我从未将你放在眼中,何来介意一说?”
  ……
  太子拂袖而去。
  顷刻,乌木长廊只剩下沈砚和宋令枝二人。
  日光洒落在檐角,暖意融融。
  宋令枝却只觉后脊生凉,寒气侵肌入骨,遍及四肢。
  沈砚站在自己身侧,那双漆黑眸子蕴着浅淡笑意,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喜欢皇兄?”
  宋令枝震惊仰头,摇头如拨浪鼓。前世阴影笼罩,她对皇家避而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去喜欢太子。
  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强劲,不容宋令枝有半点退缩之意。
  沈砚拥着人,唇角笑意浅浅,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雅间声乐如常,舞姬轻敲檀板,声声入耳。
  半盏茶功夫过去,也不见沈砚脸上有异,宋令枝悄无声息松口气,只当是自己多疑。
  想想她和太子不过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无甚大事。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先前领他们上楼的掌柜忽然匆匆上楼,他双手捧着一个漆木茶盘,掌柜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端上。
  银白盘子中间,肉片薄如羽翼,晶莹剔透。
  宋令枝好奇抬眸,她在家中也见过肉片,但远不如盘中所盛轻薄润白。
  掌柜满脸堆笑:“殿下,这是你吩咐做的生鱼片。”
  宋令枝双目愕然,怒而转首:“你——”
  心口翻江倒海,阵阵恶心涌起。
  怪道她觉得这肉片甚是眼熟,原来竟是后院池中的锦鲤。
  舌尖苦涩恶心,宋令枝只觉得浑身冰冷彻骨。
  沈砚不为所动,望向她的目光依旧平和坦然:“你不是喜欢吗?”
  恶寒涌上心间,宋令枝身子颤栗,连话也说不清:“你、你……”
  捂着心口一阵干呕,忽然想起不能在沈砚眼前提“恶心“二字,宋令枝忙忙捂住双唇,坐直身子。
  攥着丝帕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宋令枝气息急促,那生鱼片近在咫尺,恍惚之间,宋令枝好似又看到了在池中游动的锦鲤。
  斑斓多姿,自由自在。
  而如今——
  盘中的鱼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
  许是刚宰杀不久,盘中的鱼片还会颤动。
  宋令枝惶恐不安,眼角水雾氤氲,泫然欲泣。
  沈砚漫不经心朝她轻瞥,眼角笑意淡淡:“怎么,不是喜欢锦鲤?”
  鼻尖的生腥味渐浓,宋令枝强忍着恶心,连连摇头:“不,不喜欢。”
  沈砚不动如山,只是静静望着宋令枝,他唇角笑意极浅,眸光冷冽森寒:“枝枝,我说过……我不喜欢你骗我。”
  他声音忽然冷下去,“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上回被沈砚灌药的阴影还记忆犹新,宋令枝身子哆嗦如鹌鹑。
  不安、惧怕、惊恐、恶心。
  千万种心思梗在喉间,宋令枝抖如筛子,抬眸,恰好撞上沈砚那双如矩目光。
  生鱼片轻轻夹起,日光透过生鱼片,尚未入口,宋令枝已觉喉咙恶心涌起。
  她向来不喜生食,更别提这还是池中涌动的锦鲤。
  沈砚还在看着自己。
  宋令枝闭眼,忍着恶心将鱼片放入口中。
  腥味散开,胃里猛地一阵翻腾。
  宋令枝再也忍不住,起身欲将口中之物吐出。
  身侧传来冷冷的一声:“坐着。”
  沈砚强硬捏住她下颌,那双黑眸阴冷,虎口抵着她下颌。
  “宋令枝,张嘴。”
  又一片生鱼片放入她口中,沈砚冷眼看着她,“咽下去。”
  生鱼片软糯细腻,落在口中,宋令枝总觉腥味浓重恶心。
  沈砚泰然自若:“不是说喜欢锦鲤?”
  宋令枝疯狂摇头。
  口中的生鱼片虽已咽下,然那股恶心却还停留在唇齿:“不,不喜欢了。”
  她再也不会喜欢锦鲤了,也不敢再和太子说话了。
  戏台上舞姬翩跹,丝竹萧管不绝。
  沈砚笑着望人,抵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仍未松开,他唇角噙笑:“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宋令枝惊恐瞪大眼。
  那一盘生鱼片再次移到她身前。
  ……
  落日西斜,满园红霞映照。
  宋令枝捂着心口,直至再也吐不出,她才从漱盂离开。
  白芷心疼不已,拿温水供宋令枝漱口,又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面。
  中午白芷和秋雁不在房中伺候,自然不知屋里发生何事,她双眼红透:“姑娘,洗洗脸罢。”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她无力跌坐在榻上。
  房中燃着香甜的百合宫香,宋令枝却仍忘不了那鱼腥味。
  她竟连那锦鲤都吃下了。
  心口再次泛起恶心,忽听廊檐下一阵焦急脚步声传来,秋雁步履匆匆,手上还握着一个钱袋子。
  宋令枝骤然睁眼:“……如何了?”
  湘妃竹帘挽起,秋雁笑盈盈:“姑娘,到底是哪个在你跟前乱嚼舌根,那池子的锦鲤都好好的,一尾不少,活蹦乱跳的。”
  宋令枝错愕:“……什么?”
  秋雁眉眼弯弯:“奴婢送银子过去,那掌柜还好奇,说那账三皇子早结了,姑娘吃的那鲫鱼……”
  宋令枝诧异:“我吃的是鲫鱼?”
  秋雁点点头:“自然是鲫鱼,不然姑娘以为是什么?”
  四肢绵软无力,宋令枝双目麻木迟钝,倚着青缎引枕靠在榻上。
  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吃的不是池中锦鲤。
  秋雁笑笑,又将袖中一物掏出:“这是香娘子送给奴婢的香料。”
  宋令枝好奇:“……香娘子?”
  秋雁眼睛笑弯,显然是乐极。
  “姑娘不是让奴婢去咱家的香料铺子瞧瞧吗?那掌柜姓湘,姑娘不知道,她制香可厉害了,京城好多世家贵女都喜欢去她铺子挑香料。刚好她姓湘,所以大家都喜欢唤她香娘子。”
  秋雁羞赧一笑,只觉书中说的“天外有人”果然没错。
  来京城前,她还当自己擅长制香,寻常香料都入不了她的眼。如今见到香娘子,才知道何为小巫见大巫。
  秋雁侃侃而谈,倒豆子似的,恨不得将一路所闻都告诉宋令枝。
  “香娘子还说,我们先前去的那家胭脂铺子,那掌柜姓马,和她向来不对付,街上的百姓都知道他和香娘子是死敌。”
  秋雁长长叹口气,“早知如此,奴婢就不在他家买香料了,白白助长他人威风。”
  马掌柜,胭脂铺子……魏子渊。
  宋令枝忽的来了精神:“那香娘子,可还有说什么?”
  秋雁颔首:“自然,香娘子说和奴婢投缘,和奴婢说了好些话。她说那马掌柜本来家里遭了事,那胭脂铺子都开不下去了。后来……好像是老家有人帮衬,那铺子才没转走。”
  秋雁喃喃,又窘迫一笑,“若是奴婢没猜错,应该是这样。”
  宋令枝不明所以:“这可奇了,不是说都是香娘子和你说的吗,怎么又是你猜的?”
  秋雁面露羞涩:“姑娘不知道,那香娘子不是京城人士,她说话带着口音,好些奴婢都听不懂。”
  宋令枝深感惊奇:“那她是哪里来的?”
  秋雁沉吟片刻,方道:“那地方奴婢不曾听过,听说她以前是住在海上的,那儿有一个岛。岛民不多,香娘子是为着一位书生才来的京城。”
  可惜那书生背信弃义,并未娶她为妻。后来香娘子凭借自己独特的嗅觉,在香料铺子当起了学徒,如今又成了掌柜。
  秋雁心生向往:“她可真真厉害,奴婢从前不敢想,竟有女子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白芷笑着敲她脑门:“香娘子香娘子,你这才回来多久,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秋雁捂着脑袋,不甘心撅嘴:“……姐姐!你作甚打我?”
  她只当宋令枝和白芷不信自己的说辞,秋雁举手发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便叫我天打……”
  宋令枝眼疾手快,捂住她嘴:“好好的,你起誓做什么,怪吓人的。且我们又没说不信你。”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不过你还真真是个糊涂人,你忘了我祖母是何人,当年她也人称‘铁娘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祖母管着的。”
  秋雁赧然一笑:“是奴婢疏忽了,竟忘了老夫人。”
  宋令枝望着和白芷无话不谈的秋雁,忽的弯唇:“别香娘子了,明日你就搬过去,日夜和她住一处如何?”
  秋雁着急:“姑娘!”
  白芷捂嘴笑:“快去快去,若是日后你跟着她回海岛,我和姑娘也能沾沾光,去那岛上顽顽,如何?”


【第34章】伺候

  苍苔露冷,入了夜,只闻蝉声满园。
  怕白芷和秋雁两个丫鬟忧心,宋令枝强撑着精神,陪着说笑。
  秋雁小嘴叭叭叭,三句不离“香娘子”。
  白芷听得腻烦,笑睨她一眼:“我瞧也不用等明日了,今夜你就过去,陪着那香娘子如何?”
  秋雁口干舌燥,眉眼的雀跃却半点不减,只朝白芷道:“若是你见了香娘子,定也会觉得她厉害,当初她来京城,可是连话都不会说。可如今这街上,哪个会不认识她香娘子?”
  秋雁忽的垂眸,双颊泛起绯红之色,“她还夸我,说我做的香饼不错。”
  前世秋雁随自己入宫,最后却落得惨死的下场,如今难得寻到同好,宋令枝弯唇,眉眼温和。
  “过两日我和白芷随你过去,也瞧瞧那香娘子,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般好。若她人真的不错,你留在那也无妨。”
  秋雁唬得眼睛瞪圆,只当宋令枝是要抛弃自己,忙忙屈膝半跪:“姑娘!奴婢绝无二心,奴婢这辈子就只跟着姑娘……”
  宋令枝使了个眼色,白芷立刻扶起秋雁,又掏出丝帕替秋雁拭泪。
  秋雁泪眼婆娑。
  宋令枝红唇溢出一声笑:“怎么哭成这样,我又不是不要你。只是想着你白日过去,夜里回来再回来伺候我便是。”
  宋令枝循循善诱,“那铺子本就是我们家的,你去了,也算替我瞧瞧铺子,可好?”
  秋雁犹豫不决:“可是……”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
  她如今被困在这深宫大院,若是能送白芷和秋雁离开,也是好的。
  宋令枝温声宽慰:“你先在那待上三四天,若不喜欢,日后不去便好了。”
  秋雁眼中熠熠,踟蹰片刻,终还是点头:“奴婢听姑娘的。”
  宋令枝莞尔。
  心口那阵恶心虽然不在,然宋令枝总疑心沈砚是否知道了什么。不然好好的,沈砚今日怎会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像是……警示。
  ……
  更深露重,竹影婆娑。
  本该沉入梦乡的东宫,此时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青松抚檐,殿阁巍峨。
  乌木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绣球灯,步履匆匆,锦裙翩跹,融入夜色。
  皇后一双眼睛哭红,肿如杏仁,她捏着丝帕,往回张望。
  一国之母的端庄稳重半点不见,此刻的皇后,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母亲,在忧心卧病在榻的孩儿。
  “太医呢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皇后哭如泪人,眼泪簌簌滚落。
  门首小太监挽起湘妃竹帘,声音着急:“太医来了!”
  一老朽披着夜色,手上提着乌木药箱,步履匆忙:“下官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不耐烦听虚礼,命人取来迎枕,好让太医把脉。
  太子虽病弱,常年与药饵为伴,然这些时日,身子已然大好。
  太医还在暖阁为太子施针。
  隔着一扇紫檀嵌玉理石插屏,皇后惴惴不安坐在斑竹梳背椅上,一手揉着眉心,万千愁绪落在眼中。
  她皱眉,轻声呢喃,甚为不解:“前儿太医不是说好多了么,好端端的,怎的又犯病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艳丽,皇后眉心一皱,望向下首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人。
  “陛下呢,陛下怎么还不来?”
  宫人俯首跪地,双股战战:“陛下、陛下在章美人那……”
  一语未了,头顶忽然传来噼里啪啦一声响,案几上的茶盏茶杯尽数被皇后推倒在地。
  目眦欲裂,皇后一双凤眸气红:“荒谬!太子病重,他竟还有心思……”
  侍女忙忙上前,取出薄荷宁片,轻凑至皇后鼻尖:“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后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怒火:“太子今日可是出宫了?”
  小太监双膝跪地,身子颤抖得厉害,牙关直打颤:“……是。”
  皇后沉下脸:“他出宫去哪了,可是见到谁了?”
  小太监连连叩首:“殿下他、殿下他……”
  话犹未了,耳边忽的落下一声脆响,茶杯四分五裂,滚烫的热茶从小太监头上滑落,惊得他差点惊呼出声。
  小太监连声叩首:“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殿下今日确实是出宫了,还、还……”
  皇后耐心尽失:“——说!”
  小太监额头贴在地上:“殿下他……他还见到了三皇子。”
  满室寂然。
  槅扇木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萧瑟,空中遥遥传来钟楼的鼓声。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站起,一双柳叶眉紧蹙:“砚儿,他们怎么会碰上的?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小太监跪地,连连摇头:“殿下不让奴才跟着,只知道殿下在酒肆碰到了三皇子,还有……还有三皇子身边的宋姑娘,后来殿下还在后院和宋姑娘说了会话。”
  殿中落针可闻,精悄无人低语。
  皇后喃喃,目光忽的放空:“本宫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身子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侍女惊呼一声,忙牢牢搀扶着人坐下,抚着皇后的后背帮忙顺气。
  转首,欲让人唤太医来。
  皇后捂着眉心,声音怏怏,有气无力:“本宫无妨,宣……宣三皇子入宫罢。”
  ……
  夜深人静,庭院空荡寂寥。
  层层青纱帐幔后,宋令枝僵硬躺在榻边,满头青丝低垂。她转首,悄悄打量身侧的沈砚。
  月色清寒,房内并未掌灯,银辉自窗口透入,犹如薄纱,轻盈洒落在沈砚眉眼。
  白日那双如矩眸子此时轻掩,宋令枝心底的惧怕却半点未消。
  她轻手轻脚往旁挪动半分,目光不曾从沈砚脸上挪开过,深怕惊扰对方。
  同榻而眠于宋令枝而言宛若噩梦,沈砚虽不曾对自己做过什么,然只要想到沈砚在自己身侧,宋令枝整夜整夜梦魇。有时会梦到前世被囚在漪兰殿,梦见那一方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后院,画风一转,又是先前那个青杏的丫鬟,血口大盆,张着嘴说要寻自己的舌头。
  青纱帐幔挽起,月光偷溜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上。
  宋令枝无声下地,任由三千青丝飘落。
  东次间不曾有丫鬟坐更守夜,往常宋令枝都会半夜偷偷溜过去,或是干坐半宿,或是闭着眼睛数时辰。总之不会和沈砚同榻。
  竹影参差,青纱帐幔尚未从指尖滑落,倏地,身后传来一声笑。
  “这么晚,枝枝想去哪?”
  青纱帐幔落下,帐中昏暗无光,宋令枝指尖颤栗,脖颈僵硬,怔怔转首,恰好撞上沈砚一双漆黑瞳仁。眼眸深不见底,望不见任何的情绪。
  心口重重一跳,顷刻脑中空白,宋令枝轻声低喃:“我,我……”
  白净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脖颈,霎时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一双眸子空明澄澈,半点困意也不见,他哑声:“想好再说。”
  沈砚勾唇,那双墨色眸子好似早就看穿一切。
  宋令枝忽然觉得自己和戏台上被圈养的猴子无差,都是给沈砚看戏用的。
  沈砚一字一顿:“我不想听假话。”
  陡地,耳边又响起白日沈砚那句警示。
  宋令枝红唇嗫嚅,她不可能坦白自己在胭脂铺子见到魏子渊的箭矢,可眼下沈砚这话,和试探无二。
  肩头轻颤,宋令枝一头乌发长长,轻垂在腰间。
  一双潋滟杏眸低垂,宋令枝轻声:“不过是睡不着罢了。”
  她忽的仰首,“若是吵着你,下回……”
  她想说下回她不再偷跑去东次间就是了。
  然想到和沈砚同榻而眠,宋令枝仍觉心有余悸。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担忧下回偷溜被沈砚抓到,宋令枝改口:“下回……我轻点声就是了。”
  明月如钩,轻盈悬挂于天幕。
  宋令枝气息凝滞,只觉落在自己脖颈的手指轻轻一顿。
  沈砚似乎对宋令枝的回答颇感诧异。
  停在脖颈的手指轻而缓。
  半晌,一声低笑自沈砚喉中溢出。
  宋令枝不明所以,抬眸望着沈砚。
  院中安静冷寂,蓦地响起一阵喧嚣,为首之人,正是上回的刘嬷嬷。
  身上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刘嬷嬷趾高气扬,腰杆也比往日挺直许多。
  二门上的奴才拦不住,任由刘嬷嬷一路直闯,直至沈砚院前。
  明月如霜,岳栩一身玄色衣袍,腰间配刀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他脸色低沉,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殿下歇下了,嬷嬷若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先前青杏的舌头就是岳栩送去的,后来还连着青杏那丫头塞进刘嬷嬷马车,吓得刘嬷嬷回去后,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如今瞧见罪魁祸首,刘嬷嬷心惊胆战之余,又想着自己这回来是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她昂起胸膛,冷声斥责:“皇后口谕,宣三皇子进宫,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抗旨不成?”
  岳栩不动如山,油盐不进:“殿下已经歇下了。”
  刘嬷嬷怒火中烧,她嗓门洪亮,声音穿过如水夜幕,落在帐幔内二人耳中。
  “大半夜的三皇子能有什么事,定是你这刁奴欺主瞒下!太子殿下病重,三皇子身为胞弟,怎会坐视不管?”
  ……太子殿下。
  捏着宋令枝脖颈的手指渐渐加重力道,沈砚眸色骤沉,阴翳冰寒。
  宋令枝瞳孔骤紧。
  那双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指逐渐往前,直至扼住自己的喉咙。
  宋令枝被迫抬首,气息急促。
  她不懂沈砚为何忽然翻脸,或是为着皇后,或是……太子。前世今生,沈砚都和生母长兄水火不容。
  “你,松……”手。
  气息渐弱,宋令枝只觉心口闷得厉害,耳边嘈杂声如潮涌渐去,她好似什么也听不到。
  “……松、松手。”
  掐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半点也无松动之际,许是力量悬殊,任凭宋令枝如何掰开,沈砚都不动如山。
  他如地府来的判官,清冷的眉眼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只垂眼看着宋令枝在自己手下胡乱挣扎。
  窒息加重,四肢逐渐散了力,意识涣散的前一瞬,沈砚终面无表情松开手中的桎梏,随手将宋令枝丢在榻上。
  绵软的四肢半分力气也无,宋令枝捂着心口,五脏六腑都似死了一遍。喉咙生疼,半天也说不来一个字。
  望向沈砚的眸光惶恐不安,贵妃榻不小,宋令枝望着那道冷冽森寒的目光,只觉如坠冰窟。
  她一点点,试图往后退去。
  可惜浑身力气用尽,她连身子也撑不起,只能倚在榻上。
  “宋令枝。”
  沈砚声音低低,伴着夜风落在宋令枝耳边,他单手,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前日我进宫,母后说要见你。”
  宋令枝睁大双目。
  沈砚声音轻轻,垂首在她耳边低语:“我和她说……”
  “你夜里伺候我伺候晚了,白日怕是起不来身。”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雪。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手指顺着宋令枝脊背往下,沈砚唇角勾起一抹笑,大手揽过宋令枝腰肢,将人直直往前一拽。
  宋令枝猝不及防,整个人径直摔在沈砚怀里,她身子颤颤发抖,眼睫抖如羽翼。
  沈砚低声一笑。
  “那日在避暑山庄的浴池,你是怎么做的,如今就怎么做。”
  宋令枝连连后退:“不、不……”
  她身子本就虚弱,还没逃离两三步,又轻而易举被沈砚抓了回去。
  如湖上孤苦伶仃的浮萍,无处可依。
  泪珠簌簌滚落,又一次砸向沈砚的手背。
  宋令枝泪眼婆娑,她忽然觉得自己和笼中的那只黄鹂无差,生死都在沈砚的一念之间。他总能轻而易举捏住自己的命门。
  宋令枝声音哽塞,泣不成声。
  无形的恐惧和不安牢牢笼在她身上,那一夜的无助如潮水纷涌而至,宋令枝哭得几近窒息:“你、你不可以……”
  “没有我,只有你。”沈砚声音犹如鬼魅,“枝枝,只要让他们听见你的哭声就可以了。”
  刘嬷嬷气势汹汹闯入沈砚院落,满院乌泱泱一百多个奴仆,宫里的、府邸的,宋令枝一张脸苍白无半点血色。
  她怔怔睁大眼,恐惧和害怕遍及全身,沈砚是想要她装着……
  连连摇头,双目泪如泉涌,宋令枝脸上手上,全是滚滚泪珠。
  她声音喑哑:“不可以、我不可以……”
  沈砚垂眸,好整以暇看着逐渐崩溃的宋令枝,脸上泪痕遍布。
  沈砚托起宋令枝下颌,只接到满手的泪珠。
  他如愿在宋令枝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看到恐惧不安。
  少顷,宋令枝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
  沈砚轻哂:“你还真信了?”
  他俯身,目光和宋令枝平视,沈砚一字一字,“我怎么舍得。”
  他如今还没腻,怎舍得这么快就丢弃宋令枝这个乐子。
  宋令枝惊恐抬起双眼,眼中满是质疑。
  她还是不信沈砚,不信对方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夜色如水,银辉洒满整个院落。
  岳栩挡在月洞门前,挡住了刘嬷嬷一众想往里闯的人。他本就刀光剑影中闯出来的人,腰上那佩刀不知染上多少人的血。
  刘嬷嬷虽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却也不敢真的硬闯。
  乌木长廊空无一人,那扇槅扇木门紧紧闭着,无声无息。
  片刻,忽闻“吱”的一声,一人披着青灰袍衫,独立在月影中。
  沈砚只穿着寝衣,衣衫松垮。
  刘嬷嬷先前还梗着脖子同岳栩嚷嚷,一看见沈砚,当即噤若寒蝉。
  岳栩朝沈砚走去:“殿下,是属下失职,让他们……”
  沈砚淡声,嗓音透着懒散:“让他们传水来。”
  岳栩:“让他们闯进……啊?”
  沈砚冷眼看他。
  岳栩不敢耽搁,忙忙唤人传水。
  还在月洞门站着的刘嬷嬷本来还等着沈砚唤自己进去,甫一听见这话,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她又不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小姐,自然知晓传水是何意。
  思及沈砚房中还有一人,刘嬷嬷气得牙痒痒。
  她还以为刚刚悄无声息,是沈砚已经歇下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刘嬷嬷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三皇子,皇后娘娘口谕,宣您入宫。”
  她垂手,自以为有皇后娘娘这块免死金牌在身,“三皇子还是快快着人更衣,太子殿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满院静默无声,只有飒飒风声轻拂。
  青灰袍衫穿过夜色,沈砚漫不经心,自乌木长廊走过,他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
  “皇兄生病,找我作甚?”
  刘嬷嬷低头一笑:“这……老奴不知,皇后娘娘的心思,老奴怎么敢乱猜呢。且这事,三皇子该比老奴清楚才是。天色已晚,三皇子还是快快更衣,随老奴入宫。若是娘娘等急了,可是要怪罪的。”
  院落无声,迟迟等不到沈砚的回答,刘嬷嬷狐疑抬头,余光瞥见身后端着盥漱之物的奴仆,刘嬷嬷脸上青红交织。
  “三皇子,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侍妾……是不能留在主子正房的。三皇子如今岁数也不小,该懂得规矩也该懂了,这若是让娘娘知道了……”
  刘嬷嬷欲言又止,余光瞥见沈砚笑望自己的视线,她后脊倏然生凉,忙道,“自然,是那姑娘不知好歹,若非她狐媚惑主……”
  声音戛然而止。
  刘嬷嬷瞪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望着汩汩冒着献血的心口。那一处好像多出了一个血窟窿,血流不止。
  “我、我……”
  满是皱纹的手指直直指着自己心口,刘嬷嬷两眼一翻,身子软绵绵朝后倒去。
  血流一地,刘嬷嬷那双向来作威作福的眼睛还睁着。她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
  “哐当”一声脆响,刚才随意从侍卫腰间抽出的佩刀被丢弃在地。
  身后一众奴仆心惊胆跳,低垂着脑袋,无一人敢多语。

  翌日。
  天色未明,宋令枝已经唤白芷和秋雁进屋,为自己梳洗。昨夜经历一遭大起大落,她心魂不定将近半宿,后来又听哪里死人了,宋令枝更是慌得不敢睡,睁眼到天亮。
  秋雁忧心忡忡,抱来妆匣为宋令枝描眉画唇:“姑娘脸色这般难看,不然还是等下回再去罢。”
  铜镜前的女子面容惨白,她轻轻摇头,又唤白芷多为自己敷粉,好掩去她脸上的孱弱。
  昨夜那事闹的动静不小,白芷和秋雁虽未亲眼瞧见,却也从他人口中听到前因后果。
  她细声宽慰宋令枝:“姑娘可是在为昨夜那嬷嬷忧心?依奴婢看,那嬷嬷倒是死得不冤,姑娘您不知道,那嬷嬷说话有多难听,满口胡言乱语。”
  宋令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秋雁手上温柔,为宋令枝挽发:“先前青杏那事后,府上无人敢乱嚼舌根,昨夜三皇子又……”
  余光瞥见铜镜中宋令枝羸弱的面容,秋雁忙不迭改口,“姑娘不知,奴婢今儿去传早膳,厨房那些婆子有多热情,恨不得做上满汉全席,亲为姑娘端来。”
  满府上下都知,刘嬷嬷是说宋令枝的坏话,才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如今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沈砚看重宋令枝,不舍得宋令枝受委屈。
  宋令枝闻言,只觉颇为嘲讽。
  刘嬷嬷是皇后的人,沈砚此举,无非是在为自己树敌。身边没了一个教习嬷嬷,皇后此刻,定然恨极自己。
  秋雁:“姑娘,您觉得这发簪……姑娘,您身上怎么这么凉?”
  她着急,贴近宋令枝细瞧,“如今入夏,姑娘怎的还是手脚冰凉?”
  宋令枝虽然畏冷,却也不是大热天也得抱着鹤氅。
  秋雁心下不安:“这些时日,姑娘好像一直都这样,可要奴婢唤大夫来瞧瞧?”
  宋令枝摇头:“不过是昨夜吹了风罢了,又没什么大碍。走罢,可别让香娘子久等了。”
  秋雁福身应“是”。
  日光融融,马车穿过长街,渐行渐远。
  ……
  坤宁宫内。
  昨夜得知刘嬷嬷惨死在刀下,皇后气得连夜摔了宫中一众花瓶。
  后来听太医说太子身上无大碍,皇后满心的怒火方压下些许。
  死一个刘嬷嬷虽不是大事,只沈砚此举,显然是明晃晃在打她的脸。
  “岂有此理。”皇后一手揉着眉心,只觉五脏六腑都烧尽,她垂首望向下首的小太监,“你是说,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正房?”
  小太监俯首跪地,不敢说谎话:“是,三皇子房中确实还有人,后来还、还传了水。刘嬷嬷见不惯,多说了三皇子两句,然后就、就……”
  他泣不成声,睁眼闭眼,都是刘嬷嬷躺在血泊中的身影。
  小太监昨夜就站在刘嬷嬷身边,差点以为那刀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刀穿破刘嬷嬷心口,鲜血也溅了他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小太监吓得直打颤,连滚带爬回了宫,中途还打滑失足好几回。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沈砚是如何的面无表情,手持佩刀在自己眼前杀了一人。
  沈砚就像是……阿鼻地狱爬出来的阎王恶鬼,杀人不眨眼。
  小太监身子颤抖,说话舌头都打结。
  皇后怒火中烧,又想到昨日太子是见到宋令枝才身子不适,越发迁怒:“一个狐媚子罢了,他竟也这般护着?”
  侍女轻声:“娘娘息怒,娘娘是何等金贵之身,怎能为那样不知廉耻的女子伤心伤神?要奴婢说,三皇子这是还没娶亲,若娶亲了,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便也不会这样了。”
  皇后思忖片刻,点点头:“你这话倒是在理。”
  又忧心,“他如今被那狐媚子迷得七荤八素,怎还会听本宫的话。”
  侍女笑笑:“娘娘终究是三皇子的生母,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娘只管帮三皇子相看就是了。”
  皇后沉吟:“本宫记得,云家那丫头倒是不错,落落大方,端庄有礼,改日传她进宫,也让两个孩子见见。”


【第35章】纳妃

  侍女笑着道了声“是”。
  坤宁宫祥和一片,笑声连连,底下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早被人拖了下去,昨夜惨死在沈砚府邸的刘嬷嬷也无人提及。似园中拂过的一阵风,雁过无痕水过无声。
  到底是担心太子,在坤宁宫稍稍歇息片刻,皇后又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东宫走去。
  青石甬路,穿花抚藤。
  池边弱柳扶风,似金丝垂线。
  太子身子欠安,东宫上下一众宫人皆小心翼翼,提着脑袋伺候。宫人遍身绫罗绸缎,提着漆木攒盒自乌木长廊穿过。
  廊檐下铁马随风摇曳,遥遥瞧见往这边行来的皇后,齐齐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认出为首的宫女是太子身边伺候的,她垂眸:“手上提着什么,可是太子醒了?”
  宫女垂手回话:“殿下醒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如今又睡下了。太子妃娘娘担心他身子,特命奴婢做了软糯糯的药膳。”
  皇后甚为满意:“去罢。”
  行至暖阁,果真见太子妃在榻前侍疾。
  金丝藤红漆竹帘后,太子妃穿金戴银,绫罗遍身。皇后偏爱太子,当初寻太子妃,也是在一众贵女中千挑万选,相貌家世,人品学识,都得是拔尖的,方能入皇后的眼。
  闻得宫人通传之声,太子妃忙忙起身,朝皇后行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举止端庄,一颦一笑睫不失礼数,稳重大方。
  皇后心满意足,悄声:“太子如何了?”
  太子妃轻拭眼角泪珠:“殿下刚吃了药,如今睡下了。还特地交待儿臣,若母后来了,定要叫醒他。”
  皇后嗔怒:“好端端的,叫他作甚?”
  太子妃抿唇一笑:“殿下说他身为人子,劳母后为他忧心已是大不孝,若是母后来了,他还……”
  皇后拍拍她手背,眉眼柔和:“好孩子,莫听他胡说。本宫知他心善,他有这心就好了。”
  挽着太子妃往偏殿走去,闲谈片刻,皇后又望向太子妃腹部。
  “前儿本宫打发人送来的药膳,你吃得可还好?”
  太子妃样样都好,只可惜入府两年多,肚子却迟迟没动静,这两年,皇后没少为她寻些偏方。
  想着沈砚昨夜连连让人传水,这些时日还一直留那姓宋的在房中胡闹,皇后双眉紧皱,她是盼着儿孙满堂,可那也得太子府上添喜,若是让沈砚抢先一步,皇后忽的沉下脸……
  太子妃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倏然听见院外宫人通传,说是三皇子来了。
  昨夜的事皇后还如鲠在喉,闻言,拍拍太子妃的手,打发她去了暖阁侍奉太子。
  “太子还在歇息,砚儿陪母后去园子逛逛罢,省得惊扰你皇兄。”
  入了夏,园中百花齐放,穿石抚泉,只闻水声潺潺,落花满地。
  宫人高举华盖,亦步亦趋走在皇后和沈砚身后。
  皇后声音温柔:“昨夜的事母后也听说了,虽说那刘嬷嬷口不择言,你也太性急了些。”
  沈砚一言不发。
  皇后端详他片刻:“那女子你若喜欢,留着伺候也无妨,只你如今还未成亲,那姑娘跟着你,也只能无名无份。母后想着,倒不如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那姑娘也好抬抬位份,你道如何?”
  满园无声,空中暗香疏影,竹影参差。
  沈砚抬眸,那双幽深眸子平静、深不见底。
  从小到大,皇后最看不懂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儿子。她不懂,明明都是自己所生,为何沈砚的性子会和太子沈昭相差万里。
  沈昭自幼招人疼招人喜欢,可沈砚……
  皇后望着眼前那双如墨眸子,心下惴惴,她试探:“……砚儿?”
  沈砚唇角笑意淡淡:“母后心中……是有中意的人了?”
  皇后莞尔一笑,挽着沈砚的手。
  沈砚不动声色避开。
  皇后面露怔忪,而后笑笑,面不改色抬手,轻折下一枝杏花。
  “你和昭儿都是母后的孩儿,母后自是日日念着你们兄弟二人。你如今也大了,母后这两年也时常帮你留意着,有几家姑娘倒是不错。”
  她唇角笑意清浅,“正好如今御花园这莲花开得正好,母后想着邀她们入宫,砚儿觉得如何?”
  满池红莲翩跹,沈砚唇角轻扬,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方轻声道:“好啊。”
  皇后心花怒放,霎时连昨夜被沈砚下了面子的事都抛在脑后,只弯唇笑。
  “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母后不知有多欣慰,待来日迎了那云……”
  差点将说漏嘴,皇后忙收住声,笑笑,“待来日你迎了新人入府,母后也可放心了。”
  满园花团锦簇,云鬓生香。
  ……
  连着三日,宋令枝都陪着秋雁到香娘子的香料铺子。
  先前的七宝香车过于张扬,这几日出府,宋令枝都是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马车骨碌碌穿过长街,最后停在一间不小的铺子前,门前两根柱子油着黑漆,匾上题着三个大字:兰香坊。
  秋雁款步提裙,自兰香坊缓缓走出,笑着迎上来,亲自领着宋令枝往后院上房走去。
  院落落花满地,蝉鸣声声,不绝于耳。
  烈日炎炎,天热得厉害,秋雁这两日都在铺子帮忙,自是忙得脚不沾地,然瞧着面色却是极好。
  “这屋子是奴婢自己收拾的,姑娘放心。”
  槅扇木门推开,入目是四扇缂丝屏风,往里走,博古架上炉瓶三事俱全。
  宋令枝摇摇头:“我也不时常,倒也不必如此破费。”
  秋雁笑笑:“香娘子听说姑娘怕冷,特地吩咐奴婢收拾了这屋子。姑娘今日可还觉得身上冷?”
  说着,秋雁仍是忧心如焚,“姑娘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先前在家,也不见姑娘这般畏寒,总拖着也不是事,或是……水土不服?”
  宋令枝:“不过手脚比往日冷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应付得来。”
  宋令枝摆摆手,赶着秋雁出门,“我刚刚瞧见,那铺子好些人围着,你快去罢,我这有白芷伺候足矣。”
  秋雁一步三回头,终还是挂念宋令枝:“那奴婢唤红玉过来。先前奴婢买了些茶果糕点,姑娘尝尝也是好的,也不算白来一趟京城。”
  香娘子并非京城人士,初来乍到,又因方言在京中闹了好大一番笑话。街坊邻里笑她一个女子抛头露脸,也不大和她往来。
  这香料铺子本只有香娘子一人打理,后来有一年寒冬,一个小姑娘饿晕在香料铺子前。那小姑娘不会说话,自小就被父母遗弃,流落街头,遇上香娘子后,才有了红玉这个名字。
  白芷为宋令枝斟上热滚滚的红茶:“奴婢瞧着她,就想起魏管事,也不知道他如今可还好。”
  ……魏子渊。
  宋令枝擎着茶杯的手稍顿,那日在马掌柜的胭脂铺子见到箭矢后,这两日宋令枝出府时常留心,却并未再见到和魏子渊相干的消息。
  她轻轻敛眸,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听着白芷叙家常。
  忽听门外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传来,那人走路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不安。
  红玉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惶恐不安站在门口。
  她往日只在后院烧柴做饭,冷不丁瞧见宋令枝一行人,穿金戴银,云堆翠髻,宛若天上神仙。
  红玉不敢细瞧,又怕遭人嫌弃,匆忙搁下茶盘,转身就跑。
  白芷着急追着上前,手上的赏银还没送出去,红玉先是自己绊住自己,直直在乌木长廊上摔了一跤。
  幸好只是手心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
  宋令枝忙不迭让白芷扶人进屋:“那螺钿柜子有瓶红花油,你去取了来,给她涂上。”
  许是常年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红玉身子瘦弱,面黄肌瘦,她低着脑袋,畏缩站在角落,小手颤颤抖动。
  白芷拿来红花油,欲给她上药。
  红玉双手藏在背后,不肯拿出来。
  白芷为难望向宋令枝:“姑娘,不然把红花油留给她,让她自己涂药罢,奴婢瞧这孩子可怜见的,似是怕极了。”
  宋令枝拍拍白芷的手:“你先让开。”她俯身,同红玉平视。
  先前因为魏子渊,宋令枝学了一点手语,如今正好用上。
  红玉愕然抬眸。
  到底还是小孩子,不出片刻,她已从角落走出,同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手上拿着奶油果子。
  怕糕点粉末弄脏宋令枝的屋子,红玉不敢细嚼慢咽,一口直直咽下,险些呛住。
  宋令枝忙唤白芷取来热茶。
  红玉比划手指:多谢。
  宋令枝笑笑。
  大抵是自己和红玉相谈只用手语,小姑娘逐渐放松,肩膀也不似先前那般紧绷。
  白芷捂嘴笑道:“秋雁究竟是如何听的话,对香娘子不忠的竟是将军,而非书生。”
  宋令枝弯唇:“香娘子在京多年,素日只同香料打交道,她能认得的说得准的,也是那些香料名。”
  有时说着话,还会蹦出几句方言,秋雁这两日同她讲话,也是半蒙半猜。
  白芷抿唇,颇有几分不解和诧异:“不过这将军也真是奇了,当初若非香娘子施以援手,将他从海上带回去,他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怎的还忘恩负义,将人丢在京城一走了之。”
  本朝将军不多,白芷挨着细数,不是年龄对不上,便是长相对不上。
  白芷狐疑皱眉:“莫非那人不是将军,只是军营一个小喽啰。”她大惊,“那他也太坏了,连身份都是假的。”
  红玉看看白芷,又看看宋令枝,最后低头又咬上一口奶油果子。
  白芷好奇:“香娘子自己话都说不清,平日她也是靠手语同你说话吗?”
  红玉咬着奶油果子,怔怔摇头:这个、很多人不懂的。
  院中日光拂地,花光树影。
  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她没开口,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红玉。
  身后窗棱高高支起,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眉眼。
  她不敢乱动,亦不敢流露出任何多余情绪,深怕让人看出异样。
  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轻抬,宋令枝东拉西扯,少顷,方比划道:你有……见过其他会手语的人吗?
  红玉睁大眼,不懂宋令枝为何有这一问。
  若非家中有人患病,寻常百姓定不会学这个。红玉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好些时候,那些人不耐烦看她比划,嫌弃她是个哑巴。
  没等红玉比划完毕,早早就挥着扫帚将她赶出铺子,嫌弃她晦气,脏了自家的地。
  只除了一人。
  那日红玉赶着回兰香坊,碰巧那日又是大雨,长街湿漉,不知哪家的马车在街上狂奔,红玉躲闪不及,差点惨死在马蹄上。
  幸而那人及时出手,救了自己。
  隔着朦胧雨幕,对方的长相红玉看得并不真切,只记得那双琥珀眼睛,比香娘子手上戴的玛瑙手镯还要漂亮灼目。
  惊魂未定,红玉吓得连道谢都忘了,直至对方拂袖,重拾起地上的油纸伞,从自己身前离开。
  她说不了话,追上人后,也只是慌乱比划着手指。
  红玉没想到对方竟然看得懂。
  雨声淅沥,那双琥珀眸子轻轻低垂。
  他用手语回应了红玉。
  暖融的日光透过纱屉子,眼前没有大雨倾盆,亦没有那双琥珀眼睛。
  红玉望着宋令枝,须臾,她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答应了那人,不能说自己见过他的。
  宋令枝一颗心直坠入谷底。
  ……
  日落西山,红霞满地。
  秋雁果真喜欢制香,一整日待在兰香坊,也不觉得累。
  白芷笑着打趣:“既如此,你何不留在兰香坊,也省得两头跑。”
  秋雁撇撇嘴,抢先一步挤走白芷,她搀扶着宋令枝上了马车:“我还得伺候姑娘呢,总不能都让你干活,那我成什么了?”
  白芷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她故意装小气,“你那份月钱给我就是了,活我都替你做,如何?”
  秋雁眉开眼笑:“姐姐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
  钱袋子掏出一对金锞子,秋雁搁在手心,放在眼睛下方,左右转动身子,“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白芷抿唇笑:“一对金锞子罢了,也值得你这番高兴,往日在家里,比这好的也不是没见过。”
  秋雁:“那怎么一样,这是我制香饼赚来的,那些姑娘夫人,都夸我的香饼好闻呢。”
  平生第一回得到他人的肯定,秋雁喜不自胜,“姑娘,前方那家李记铺子,他家的杏干好吃得很,奴婢买来给姑娘尝尝罢,也算奴婢孝敬姑娘的。”
  宋府家大业大,这天底下的好物宋令枝不知见了多少,秋雁实想不出自己能拿何物孝敬宋令枝。思来想去,倒不如买点果干实在。
  宋令枝由衷为秋雁高兴,点头:“自然是好的,只是那金锞子你自己留着便是,我……”
  秋雁:“那是奴婢孝敬姑娘的,自然得奴婢自个掏钱,姑娘可别和奴婢抢才是。”
  马车缓缓在李记铺子前停下,那铺子生意兴隆,还有好些果干点心是西域来的。
  宋令枝瞧着甚是有趣,打发白芷也买了两份,送去香娘子那。
  正说着话,忽听隔壁酒肆传来一阵笑声。
  “还得是国舅爷啊,若非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怕是得折在刑部了。”
  “我说你就是胆子小,有国舅爷在呢,能出什么大事。我还听说了,皇后娘娘近来在为三皇子选妃,相中了云家姑娘。云老,这事你还得谢我们国舅爷,这可都是我们国舅爷的功劳,是他在、在我们皇后娘娘前美言的。”
  “哈哈哈哈小事小事,等小女这事成了,我云某定亲自上门,只是不知……这三皇子意下如何?我听说,他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听。”
  “我呸!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我姐姐仁慈,才由得他造次。若是我,我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和我叫板!”
  恭维话此起彼伏,伴随着“嘎吱嘎吱”木楼梯的声音,笑声从隔壁传来。
  宋令枝怔愣在原地,双手渐渐发冷。
  云家,云贵妃。
  前世秋雁就是死在云贵妃手下的。
  往事如过眼云烟,走马观花在宋令枝眼前一一掠过。
  她忘不了秋雁僵硬躺在炕上,手上脸上伤痕累累,忘不了云贵妃入府后,自己是如何……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侧,自然也听见那番话,瞧见宋令枝脸色苍白,还以为是为着沈砚迎娶云家姑娘的事。
  她温声宽慰:“姑娘,这事如今还没个定论,说不定只是他们胡说罢了。”
  宋令枝皱眉:“这事……你知道?”
  白芷心下吃惊,不敢扯谎,她低头,如实道:“奴婢也只是今早在茶房那听过两三句,他们说的云里雾里的,见奴婢去了,又都齐齐噤声。”
  谁不知道沈砚日日留宋令枝在房中过夜,还为她杀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教习嬷嬷。众人都好奇,若沈砚真迎了云家姑娘入府,宋令枝该何去何从。
  有人幸灾乐祸,笑宋令枝无依无靠,若新夫人容人也就罢了,她还能落一个侍妾的名分,留在沈砚身边伺候的。若新夫人心胸狭隘,那宋令枝日后的日子,可有得受。
  这等腌臜事白芷自然不能在宋令枝眼前提。
  敛去眼中异样,白芷轻声:“姑娘,那杏干秋雁等着便好,奴婢先扶你回马车……”
  一语未了,倏然听见隔壁传来一记不怀好意的笑声。
  为首的男子大腹便便,遍身绫罗也挡不住脸上纵欲过度的虚弱,他脚步虚浮,惺忪着一双眼睛,手指直直指向宋令枝:“那边的、那边的美人是谁?”
  身后众人赶忙将人扶住:“国舅爷国舅爷,您老仔细点,可别摔着了!”
  被唤作国舅爷的男子摆摆手,推开同僚奴仆,摇摇晃晃朝宋令枝走去:“美、美人,和爷回去,爷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白芷一张脸煞白,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姑娘,你快上马车!”
  京城谁不知道皇后的胞弟是个酒囊饭袋,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胡作非为。从他府上抬出的女子尸身数不甚数。
  国舅爷强娶民妇这事,百姓早就司空见惯,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只道宋令枝运气不好。
  “美人,别跑别跑!”国舅爷东倒西歪,自己赶不上,又命家中奴仆上前拦人,“把那马车给爷砸了,我倒要瞧瞧她还想去哪!”
  话落,又趔趄往宋令枝跑去,“美人,爷告诉你,这京中就没爷得不到的……”
  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马蹄渐渐,由远及近,惊起一地的尘土飞扬。
  国舅爷猝不及防,惊得跌坐在地:“哪个王八羔子敢……”
  乌金西坠,那人高坐在马背上,一身朱红圆领袍衫耀眼,逆着光,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金吾卫,锦衣华服,腰间佩刀,冷若冰霜。
  国舅爷仰着脸,抬手挡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指缝溜进的光影,他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国舅爷向来嚣张跋扈惯了,也不管来人是谁,便先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坏了老子的好事,来人、给我、给我……”
  国舅爷喝得酩酊大醉,身后的奴仆却都不是瞎子,瞧见为首的沈砚,早吓得瑟瑟发抖,双股战战,跪坐在地。
  谁不知沈砚是名副其实的疯子,就连太子皇后都拿他没办法,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身后几名同僚暗自叫苦不迭,若早知道今日会碰见沈砚,他们定是闭门称病不出的。
  国舅爷不明所以,抬脚猛踢前方一个奴才后背:“都聋了不成,还不快给我……”
  那人抱着脑袋连连磕头,还不忘提醒,“老爷,那是三皇子……”
  国舅爷脑袋晕沉沉,往地上轻啐一口:“我呸!什么三皇子,不就一个沈砚……”
  脑子逐渐清醒,国舅爷跌坐在地上,僵硬着脖子缓缓抬起脑袋。
  日光洒落的长街,沈砚高坐在白马上,一双黑眸漆黑幽静。
  沈砚弯唇:“别来无恙,舅舅。”
  国舅爷稍怔片刻,而后哈哈大笑:“原来是三皇子……”
  下一瞬,沈砚忽的策马扬鞭,朝他直直飞奔而去。
  马蹄踩碎一地的日光。
  一众奴仆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抱头逃窜,落荒而逃。
  国舅爷避之不及,刚起身,又被自己绊住,整个人朝前跌去。
  只听一声惨叫,马蹄重重踩在国舅爷手指上。
  断开的手指,恰好是刚刚差点碰上宋令枝衣袂的那根。

糯团子:春棠欲醉 26 - 30


【第26章】出逃

  天色渐黑。将至掌灯时分,头顶青花水草带托油灯高悬,光影晦暗不明,隐隐绰绰。
  院中似乎起了风,风声低低呜咽。宋令枝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自己又回到了那夜的孤独无助,她好似……又一次听见了那一夜的狂风肆虐。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
  脚边的画本早就撕成碎片,纸屑如搓棉扯絮,飘落满地,偶有几张落至浴池中。水波摇曳,映着满池珠光宝翠的熠熠生辉。
  水珠一点点泅湿纸张,似那夜宋令枝被打湿的衣衫,通透单薄。
  愤懑和屈辱涌上心尖,贝齿咬紧朱唇,泛起点点殷红血珠。
  “你……”
  手臂高高扬起,似疾风掠过。
  清脆的一巴掌并未落在沈砚脸上。
  女子纤细手腕被沈砚紧紧攥住,犹如那一夜宋令枝的噩梦,沈砚居高临下站着,垂首睥睨宋令枝的狼狈和孱弱。
  她似困在蚕蛹之中的彩蝶,尚未羽化成形,双翼已让人生生折断。
  逃不开,挣不得。宋令枝像是永远留在了那一夜的噩梦。
  眼中泛起无数酸楚,宋令枝红肿着一双眼睛,杏眸盈盈如秋水雾蒙。
  她深吸口气,竭力扼住将要涌出喉咙的哭腔。
  宋令枝冷笑:“在哪学的都和三皇子不相干。三皇子怕是忘了,贺哥哥才是我如今的夫君。”
  牙关咬紧,宋令枝一字一顿,“我自是为了他学的。”
  手腕上的桎梏骤然加深。
  沈砚眸色阴冷,幽深的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良久,耳边落下轻轻的一声笑。
  宋令枝仰首抬眸,却只望见一双满是讥讽的黑眸。
  沈砚漫不经心甩开人,拂袖而去:“那也得他有命活。”
  很轻很轻的几个字,不住在宋令枝耳边回响。
  她瞪圆双目,倏然想起这些时日贺鸣的昏睡不醒,明明前些天,白芷还宽慰自己,说贺鸣已无大碍,很快便能醒来。
  双足无力瘫软,宋令枝跌坐在贵妃榻上。纤细手指攥住青缎引枕的一角。眼睫扑簌,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的泪珠终再忍不住,“吧嗒”一声,重重滚落在白皙手背上。
  浑身无力,似散架一般。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还好、还好。
  沈砚并未发现螺钿锦匣的端倪。
  她还有望逃出去。
  ……
  日光拂地,柳垂金丝。
  白芷捧着一个官窑瓷盒,掀开,十来根簪花棒并在一处。
  垂首轻瞥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指印,白芷双眉紧皱。
  宋令枝皮肤本就娇嫩细腻,稍微磕着碰着,都容易留下疤痕。素日白芷心细,总能兼顾一二。只如今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白芷眉间紧锁,拿簪花棒,轻捻少许粉末在掌心,细细为宋令枝抹上。
  “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好?”白芷小声絮叨,又怕勾起沈砚惹宋令枝心烦,她抬首,“姑娘,今日可还要去浴池?”
  宋令枝颔首:“自要去的。”
  白芷:“那贺公子……”
  宋令枝不假思索:“贺哥哥自然是跟着我们一起的。”
  话落,宋令枝又望向白芷,悄声,“多拿些碎金子,悄悄的,别叫人发现了。”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何不拿些金锞子,那玩意沉甸甸的,才好用。”
  宋令枝摇摇头,缄默不语。
  金锞子虽好,只太招眼了些。那碎金子在宋府,也是随手赏给下人的赏银,便是沈砚知晓,也不会太快起疑心。
  宋令枝抬眸,园中落花满地,流水潺潺。
  她又一次想起那日在贵妃榻上,沈砚那声讥诮。如影随形,扰得她夜夜噩梦。
  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面上的冷静,只让白芷为自己更衣,她想上山一趟。
  ……
  日影横窗,楹花窗下树影婆娑,青石甬路。
  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双目愤愤,如今还琢磨不透沈砚对宋令枝的心思,张妈妈不敢明着得罪,只敢将火洒在小丫鬟身上。指桑骂槐:“挨千刀的玩意,整日正事不做,净会折腾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小丫鬟本只是在院中洒扫,唯唯诺诺低着脑袋,任由张妈妈打骂。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贺鸣至贵妃榻躺下,回首听见张妈妈的骂声,气得直跺脚。
  “这婆子真真是该死,满嘴胡言乱语,姑娘你莫听她胡诌,她那样背信弃主的人,就该下一道雷,狠狠劈死她才是。”
  又好奇,“姑娘,你这几日怎么都带着贺公子上山?”
  贺鸣如今还昏迷不醒,每每上山,都得好几个小厮抬竹椅轿。一来一回,着实折腾。
  偏偏宋令枝还觉得对不住贺鸣,命张妈妈也跟着抬轿,说是怕人少路颠簸,伤着了贺鸣。
  连着数日都是这般,张妈妈自然记恨在心,每每见着宋令枝,都没好脸色。
  白芷为宋令枝抱不平。
  宋令枝轻声:“你去,就说今日的石榴红织雨锦宝相花纹锦衣我瞧着不顺眼,让她重拿新的来。太鲜亮的不行,太素净的我也不喜欢。”
  “还有,我忽然想吃闽州白茶,让张妈妈去茶房取,那茶要三四遍才起色,让她长点心,拿玛瑙茶壶沏了送上来。”
  白芷忧心忡忡:“这么多,她能记得牢?昨日姑娘让她送玫瑰酥,她就送错了。”
  这几日,宋令枝没少折腾张妈妈,又让人抬轿,又让人山上山下送糕点。偶尔夜深人静,还故意让人掌灯,说自己想看看书,让张妈妈从藏书阁给自己找书来。
  那张妈妈日夜遭罪,不得安宁。她又身兼监视宋令枝之职,时刻悬着心,不敢大意。夜间坐更守夜,困得直在廊檐下打盹。
  白芷温声:“姑娘若想吃茶,还是奴婢去罢,那婆子哪懂得泡茶,倘若让她糟蹋了姑娘的好茶叶,那才是罪该万死。”
  宋令枝低声:“她不懂泡茶才好。”
  隔墙有耳,宋令枝不敢大意,在白芷手心悄悄写下二字:支开。
  白芷瞳孔骤紧。
  宋令枝朝她点点头:“去罢。”
  夜长梦多,且贺鸣的病拖不得。若是今日真的能离开明懿山庄……手心冷汗沁出,隔着一扇槅扇木门,宋令枝清楚听见张妈妈小声的抱怨。
  她眼皮朝上翻:“老奴不过是二门伺候的,哪晓得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不若你随我一起,也好有个帮衬。”
  白芷反唇相讥,随手打发下首跪着的小丫鬟跟着一起:“姑娘身边离不得我,你若是要人,便让她跟着去便是。”
  张妈妈可不放心宋令枝等人在浴池,自然不乐意带走小丫鬟。小丫鬟固然不顶事,好歹能帮忙盯着点。
  她撇撇嘴:“折腾她作甚,我一人去便是。”口中骂骂咧咧,不情不愿转身离去。
  苍苔浓淡,张妈妈不小心滑了一跤,她口中骂声更甚,又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金丝线盘织的香囊,珍宝似的拍去香囊上的尘土,小心翼翼藏在怀里,深怕让人瞧见。
  这香囊还是她从那小丫鬟手里搜刮得来的,香囊做工精巧,用的香料亦是上好的。
  张妈妈眉间难得有了笑意,别的不提,自从有了这香囊,她睡的倒是比往日好了些,好几次守夜都差点睡过去。
  只恨她在宋令枝身前忙前忙后,最后竟是让那不相干的小丫鬟落了好处。
  台矶下,小丫鬟瑟瑟发抖,朝白芷跪了一拜:“白芷姐姐,奴婢的香囊是让张妈妈拿了去的,并非奴婢不要……”
  白芷细心为小丫鬟拭泪,又自怀里拿出一两银子:“我昨儿听人说,你弟弟病了等着家用,这银子你拿着,快快替他寻个好大夫才是正经。若是张妈妈来了,有我呢。”
  小丫鬟双眼垂泪,朝白芷连嗑三下响头,转身匆忙离开。
  满园春日,悄无声息。
  浴池水汽氤氲,宋令枝这些时日陆陆续续带来的衣裙不少,白芷趁机多添了几身下人袍衫,藏在其中。
  伺候宋令枝更衣毕,白芷又替她取下鬓间玉簪宝翠,都裹在包袱之中。
  螺钿锦匣往旁旋动,果真瞧见藏在地下的密道入口。
  贺鸣行动不便,自有秋雁和白芷搀扶。
  宋令枝命人先行,自己垫后。
  密道长而窄,细细长长的一道,只容一人穿行。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架着贺鸣,横着往前走。
  步履缓慢,沉重笨拙。不出片刻,二人额间已冒出薄薄细汗,汗流浃背。
  夹道两侧并未掌灯,昏暗无光,只能倚靠宋令枝手上的火折子。
  火光微弱,摇摇欲坠。
  秋雁回首,艰难唤了一声:“姑娘,你可还行?若是……”
  话犹未了,忽听头顶上方传来张妈妈的声音:“人呢,怎么院子都没人了?这该死的丫头,就知道偷跑出去顽。看我逮到,不撕烂她的嘴。”
  槅扇木门敲了两三下,张妈妈沙哑声音传出:“姑娘,锦衣老奴拿来了。”
  白芷和秋雁当即瞪圆双目,他们还没走远,倘若张妈妈真的闯入浴池,后果不堪设想。
  敲门声仍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在夹道回响。久久不停。
  日光晒人,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一张老脸满是皱纹。
  她悄声上前,耳朵几乎要贴在槅扇木门上。
  浴池安静无声,只有满园鸟鸣雀啼相伴。
  张妈妈心下嘀咕:“别是下山了罢,不对……我刚从山上来,并未瞧见有人下山。”
  她忽然睁大眼。
  掌心用力朝前一推,缂丝屏风挡着,张妈妈只能瞧见屏风后闪过一道模糊身影。
  也不知道宋令枝熏的何香,屋中香气竟比往日浓了些。
  迟疑间,宋令枝不悦声音自屏风后传出:“吵什么?你在你主子面前,也是这样大呼小叫的?”
  乌发长长垂在腰间,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隐约能望见那一抹盈盈一握的细腰。
  宋令枝嗓音慵懒,似是刚被人吵醒。
  张妈妈唬了一跳,赶忙跪在地上,双眼垂地,恰好望见宋令枝一双纤细白皙的脚腕。
  果真宋令枝还在屋内。
  张妈妈暗骂一声晦气,若是宋令枝真的逃跑被自己逮到,她还能在沈砚跟前立功。
  张妈妈伏首叩地:“是老奴唐突了姑娘,只是怎的不见秋雁、白芷两位姑娘?”
  宋令枝轻哂:“你这话倒是问得奇怪,奴才的事,你问我?”
  张妈妈脑子一时转不动,只低头认错,又道:“姑娘,您要的茶和锦衣,老奴给你拿来了,您看是要……”
  宋令枝身上还穿着那灰扑扑的下人袍衫,只松了发髻。
  身后,密道的入口虽让自己重新关上,然白芷和秋雁都不在,甚至连贺鸣都不见踪影。若是张妈妈瞧见喊出来,沈砚留在院子暗处的眼线定会起疑。
  张妈妈试探出声:“……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拿丝帕捂住口鼻:“放着罢。”
  浴池水声汩汩,案几上的青花缠枝莲花纹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张妈妈不甘心,跪着朝前:“姑娘,贺公子还在屋里吗?老奴别的不会,倒是生了一身好力气,若是姑娘需要人搭手,尽管找老奴便是。”
  风声鹤唳,园中藏着的暗线似乎发现蹊跷,有黑影自窗前掠过。
  宋令枝心跳骤停,掌心冷汗连连。
  张妈妈身影往前倾,眼看她快要挪到屏风旁——
  宋令枝忽的轻笑:“好啊。”
  园中风声骤歇,先前冒出的黑影也一点点往后退去。
  张妈妈眉眼的疑虑渐散,心下直打鼓:“那姑娘要老奴做什么?”
  宋令枝漫不经心:“跪着便是。”
  张妈妈不解:“……姑娘?”
  宋令枝:“张妈妈不是瞧过我的画本吗,我要同贺哥哥做什么,你会不知?”
  双颊涨红,张妈妈一张老脸似在热油中滚过,一会红一会白。那画本她自然是瞧过的,一想到隔着一扇屏风……
  张妈妈脸红耳赤:“姑娘莫拿老奴开玩笑,老奴哪里见过什么画本,且贺公子还未大安,姑娘莫要、莫要……”
  她着实开不了口。
  宋令枝不以为意:“无妨。”
  万籁俱寂,园中只余树影婆娑,那黑影亦是消失得无影无终,好像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不过是宋令枝看错了眼。
  宋令枝轻瞥窗外,紧握成拳的手指缓慢松开。
  张妈妈叫苦不迭,又不敢出尔反尔,只仰首,试图说服宋令枝放自己出去,她着实没有听人墙角的怪癖。
  且不知为何,在这屋里待久了,她总觉得头晕眼花,四肢瘫软无力。
  “姑……”
  干涸的薄唇轻张了张,倏然从屏风后闯出一道黑影,宋令枝眼疾手快,将一方丝帕牢牢捂在张妈妈口鼻。
  浓烈的香气闯入鼻尖,张妈妈愕然瞪圆眼珠子:“唔——”
  迷香无孔不入,转瞬之际,张妈妈身子发软,整个人无力跌倒在地。
  眼前模糊不清,她只能望见头顶悬着的一盏水草带油托灯。光影朦胧,宋令枝灰色袍衫从张妈妈眼前掠过。
  “来、来人……”
  双唇轻张,上下阖动。香气入鼻,张妈妈彻底陷入了昏迷。
  香炉中的香饼又添了几块,宋令枝不敢耽搁,匆忙往密道跑去。
  那香出自秋雁之手,幸好她在制香上下了苦功,当初来明懿山庄,秋雁连家中香料古籍一并带来。误打误撞,那迷香的方子竟派上用场。
  夹道逼仄漆黑,张妈妈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宋令枝一刻也不敢停下,她拼命朝前奔去。
  风声掠过耳边,夹道狭小,光秃秃的墙壁仿佛一眼也望不见尽头。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气息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无尽的黑暗似一张巨网,似是宋令枝慢一步,都会被吞噬干净。
  快些,再快些。
  三步、两步、一步。
  终于,豁然开朗——
  视野清明,从昏暗无光的夹道离开,入目是后山的郁郁葱葱。
  青山叠翠,疏林如画。
  日光亮堂,宋令枝险些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指缝溜进的春光里,白芷和秋雁倚着青松,正急得满头是汗,原地打转。
  忽然瞧见跑出的宋令枝,两个丫鬟皆是哽咽出声,哭着朝她跑去:“姑娘!”
  头上肩上,宋令枝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就连发髻也松松垮垮,似是随便挽了一髻。是她从未有过的狼狈。
  精疲力竭,宋令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张妈妈一时半会赶不来,我们快走。”
  秋雁唇角挽起几分笑:“姑娘放心,那香奴婢下足了料,她这一睡,今夜定然起不来。”
  先前怕出纰漏,秋雁还特地做了香囊送小丫鬟,想拿小丫鬟练练手,熟料那香囊竟被张妈妈抢了去。
  宋令枝笑笑:“她虽醒不来,然那园子一直有人盯着,若是见我们迟迟未出,定会起疑心。”
  秋雁唇角笑意渐敛:“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话落,赶忙扶起贺鸣,继续赶路。
  穿花拂柳,攀藤抚树。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更别提宋令枝还带着贺鸣一个病人。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好容易下了山,宋令枝双手已是伤痕累累,头上也沾上泥土。
  秋雁手执丝帕,欲为宋令枝净脸。
  宋令枝伸手挡住:“不必,这样正好。”
  他们一行人,加之还有一个昏迷的贺鸣,难免惹人注目。
  前方不远便是茶肆,为避人耳目,白芷拿泥土抹了一把脸,低着脑袋往茶肆走去,嗓音也比往日粗犷洪亮。
  不多时,她手上多了一辆马车。
  白芷步履匆匆,牵着马车往宋令枝走来,扶着贺鸣和宋令枝上车。
  她和秋雁二人都换上男装,两人脸上又满是泥土污垢,身上脏兮兮,路过的人只有躲着走,无人理会赶车的是男是女。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宋令枝的马车并不起眼,穿街越巷。
  酒楼飘香,彩幡拂动,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顽童手举冰糖葫芦,相互嬉笑打闹,笑声连连。
  日落西山,宋令枝像是回到了心心念念的人间。
  多日压在心口的委屈不安倾涌而出,宋令枝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怕被人瞧见,宋令枝只敢悄悄挽起车帘一角。
  日光在她指尖跃动,宋令枝唇角微扬,勾起浅浅笑意。
  宋府近在咫尺,再过一柱香工夫,她就能见到宋老夫人。
  心神恍惚之时,视野之内忽然闯入一道熟悉身影,竟是宋老夫人身边的柳妈妈。
  宋令枝双眼一亮,待要喊白芷停车,忽听一声马蹄响起,白芷急急勒住马,转身探入车内。
  “姑娘,前方都是官兵!他们好像在找人!”


【第27章】宋令枝也曾唤他“夫君”

  乌金西坠,长街熙攘。
  官兵身着戎装,腰间配着短刀,刀刃尖锐锋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泛着瘆人的冷光。
  市井百姓避之不及,纷纷绕路而行,实在躲不过去,双手高举,任由官兵搜查,期期艾艾,试图求饶。
  “官爷,小的真没犯事,小的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
  官兵掐着他的脸左右端详,而后朝外一推,冷声:“滚罢!”
  一连数人,皆是这般。
  隔着薄薄的车帘,宋令枝清楚听见车外传来的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
  “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听说还是女子。”
  “我怎么听说是四个,像是还有一位爷,带着两个丫鬟。”
  “别是哪家姑娘和人跑了罢?”
  “呸!什么腌臜玩意,净想着这下三流的事!还不快给老娘干活去!”
  日光残留在指尖的温热消失殆尽,车内昏暗无光,宋令枝倚着车壁,只觉心口直跳,冷汗连连。
  沈砚居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宋府近在眼前,方才自己还看见了柳妈妈……宋令枝竭力扼住涌上心间的恐慌,双手握拳。
  他们四人着实显眼,如若遇上官兵盘问,定会露馅。
  脑子飞快转动,宋令枝扯下项上的鸳鸯玉佩,塞在白芷手心:“我刚刚瞧见了柳妈妈,她应当是在这附近。”
  柳妈妈身为宋老夫人的陪房,身份非同一般。如若出府,身边也有丫鬟小厮随同。
  只要能碰上宋府的人,她就还有成算。
  只是不知柳妈妈刚去了何处,只眨眼就没了踪影。
  白芷颔首:“奴婢晓得了,只是不知姑娘要往何处去?”
  宋令枝皱眉:“我……”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马车外传来一声怒吼,刀光剑影,银光灼灼。
  官兵手持佩刀,趾高气扬朝马车走来:“这是做什么的,下来!”
  秋雁满脸污垢,陪着笑脸:“我们主子……”
  “——夫人!”
  车帘挽起,入目是白芷满手的血污,她口中焦急,“怎么不走了,夫人快生了!快啊!”
  车内晦暗,隐约能望见高高隆起的黑影。
  官兵嫌弃晦气,忙不迭往后退开两三步,拿手捂着口鼻:“要走可以,须得……”
  话说一半,秋雁眼疾手快驾起马车,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扬长而去,马蹄声响,溅起无数的飞土尘埃。
  长街光是医馆,就有好几家。
  官兵也不好奇,只是冲着宋令枝的车马骂了声晦气,佩刀持在手上,又赶着查下一人。
  马车渐行渐远,宋府遥遥被抛在身后。
  马车内,白芷无力瘫在地上,只觉汗流浃背,满头大汗。
  那隆起的“腹部”不过是马车上的包袱,手上的血污也是胭脂水粉。
  只她本就满手的脏污,和胭脂混在一处,黏稠油腻,看着好不恶心。
  也幸而那官兵嫌弃晦气,不曾细看。也幸好宋令枝及时想出这法子,逃过一劫。
  宛若死里逃生,白芷四肢散了力,双目垂着泪珠,挽着宋令枝的衣袂:“姑娘……”嗓音带上哭腔,泪珠滚滚而落。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宽慰:“无事。”
  天色渐黑,马车在长街上驰骋,引来路人频频注目。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无意瞥见一家客栈,浑浊晦暗的双眸倏地燃起亮光。
  那是……宋家的。
  客栈掌柜不在,只有店小二忙前忙后。
  闻得宋令枝一行人是住店,小二忙忙喊人收拾了两间上房:“我们掌柜今夜不在,客官寻他,可是有要紧事?”
  秋雁往小二手中塞了碎银:“你们掌柜的去了何处,你可知他何时归来?”
  小二挠挠脑袋,欲言又止:“这……”
  秋雁身上还是男儿装,小二笑笑,压低声,“还不都是男人那档子事。”
  眠花卧柳,夜夜笙歌。
  秋雁嗤之以鼻,伺候宋令枝回房歇息,又扶着宋令枝至榻上坐下,亲自捧来沐盆,为宋令枝净手。
  她愤愤不平:“什么臭男人,家里夫人还怀着身子,他倒好意思在外头寻欢作乐。待回府见到老夫人,奴婢定要好好说上一番。”
  脸上污垢洗去,铜镜中晃过女子姣好白净的面容。
  宋令枝轻声:“贺哥哥可曾安顿好了?”
  秋雁:“白芷姐姐看着呢,姑娘放心。”
  连着半日奔波劳碌,又提心吊胆,宋令枝身子乏得厉害,她摆摆手:“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歇。”
  秋雁福声应“是”,又道:“姑娘晚膳想吃什么,奴婢亲自去厨房盯着他们做,省得那起懒东西拿不干不净的东西糊弄姑娘。”
  回府的事还未有着落,宋令枝哪来兴致用膳,只随意命人做些膳食便是。
  苍苔露冷,秋雁拄灯移帐,伺候宋令枝睡下。
  庭院深深,迷糊坠入梦乡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寻那掌柜,省得夜长梦多。”
  秋雁不安:“姐姐何不等明日再去,这会天黑,且那掌柜也不一定认得姐姐。”
  白芷不以为然:“无妨,姑娘的玉佩还在我这,见了这玉佩,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秋雁忧心忡忡:“可姐姐只有一人,我还是怕。”
  白芷笑笑宽慰:“人多了反而不好,也忒招眼了些,还不如这会子趁天黑我自己一人找去,若他脚程快,兴许天亮我们就回府了呢。”
  秋雁思忖片刻,终觉有理,她点点头:“那姐姐务必小心。”
  案几上的官窑月白釉香炉燃着梦甜香,树影参差,伴着月光悄然落在楹花窗上。
  许是白日受了惊吓,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昏昏沉沉,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油尽灯枯之时。
  园中秋风萧瑟,落花满地。秋霖绵绵,漪兰殿萧条凄凉,白芷扶着宋令枝,一双眼睛哭得宛若泪人。
  耳房炕上,秋雁半张脸高高肿起,身上无一处是好的。那双也曾养尊处优的手,此时却如枯木粗糙,伤痕累累。手上颈上,疤痕无数。
  秋雁一张脸惨白,早就没了气息。
  白芷跪在宋令枝脚边,嗓音喑哑:“昨日回来时,秋雁就已经不好了,奴婢想着求太医来,可、可……”
  一语未了,宋令枝忽的往后跌去,猛地咳出好几口血。
  白芷大惊失色:“——姑娘!”
  力气透尽,气若游丝。
  满是苍苔的院落雨珠点点,眼前逐渐模糊朦胧,最后只剩下秋雁僵硬的一具躯壳。
  宋令枝好似听见白芷的嚎啕哭声,又好似听见秋雁在唤自己,她说今日的香是为姑娘制的,问宋令枝可还喜欢,又说珍宝阁新入了几种香料,待她买来,再为宋令枝调新的熏香。
  然很快,那张盈盈笑脸不再,取而代之的秋雁躺在炕上冰冷的身子。
  ……
  “秋雁!秋雁!秋——”
  骤然从梦中惊醒,入目帐幔轻拂,心口急促跳动。
  宋令枝怔怔坐在榻上,指尖攥着的,是那抹轻薄的帐幔,并非梦里离她而去的秋雁。
  月挂柳梢,黑夜如墨。
  房间悄然无声,精悄无人低语。
  从噩梦挣脱,宋令枝眼睫上尚有未干的泪珠,她一手揉眼睛,拂开帐幔寻人。
  “秋雁,你在吗?”
  屏风后的炕床空空如也,锦衾齐整,无半点褶皱。
  宋令枝心跳骤停,猛地推开槅扇木门,往隔壁上房跑去。
  屋舍悄无声息,空荡无人,连贺鸣也无了踪影。
  宋令枝双眼瞪圆,只觉冷意笼罩全身,冰冷彻骨。
  怎么会,贺鸣怎么会不见了?他明明还昏迷不醒。
  乌木长廊寂静空远,银辉落地,冷月如霜。
  夜风掠过宋令枝耳边,轻拂过三千青丝。
  她跑得极快、极快。
  倏地,脚下趔趄,似是被地上何物绊住了脚,宋令枝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冷淡月光穿过她指尖,似染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膝盖肿得生疼,宋令枝咬唇自地上站起,素白锦衣曳地。步伐缓慢迟钝,身躯沉重。
  宋令枝拖着受伤的右脚,一步一步,缓缓挪回自己先前的屋子。
  槅扇木门轻掩,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唯有月光滴落。
  槅扇窗子贴在掌心之下,宋令枝垂首,猛地用力往前推。
  湘妃竹帘半卷,绰约光影后,沈砚一身象牙白袍衫,清冷月光穿过窗屉子,无声无息落在他肩上。
  沈砚脚边身后站着的,正是黄昏招待他们的店小二。案几上还有她给白芷的鸳鸯玉佩。
  和先前油嘴滑舌,满嘴胡诌的模样判若两人,“店小二”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站在沈砚身后。
  双腿发软,无名的畏惧和恐慌涌上心间。
  她早该想到的。
  他们下山时的一路无阻,突然出现的官兵……
  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沈砚,我的侍女呢,还有贺鸣,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万籁无声,只余冷月洒落。
  沈砚左手执五彩小盖钟,面上无多余表情,他甚至连眼眸都懒得抬。
  宋令枝疾步往前:“沈砚,你……”
  蓦地,后院响起一声凄厉尖叫,声音尖锐,穿透夜色。
  宋令枝为之一颤,快步冲向窗口。
  窗棂半支,月光洒落的后院,一人着青灰袍衫,乌发覆面,正疼得满地打滚。
  青灰袍衫,鞋履罗袜,和秋雁夜里那身如出一辙。
  宋令枝两眼一黑,下意识转身欲往楼下跑。
  尚未来得及动作,下颌忽然被人紧紧扼住。
  “店小二”早无了踪迹,槅扇木门紧闭,屋中冷冷清清,只余沈砚颀长身影笼在宋令枝身上。
  男子一双黑眸深而沉,动作蛮横粗鲁。
  “不是好奇人在哪吗?”
  视线漫不经心往窗外轻瞥,沈砚唇角勾起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只是那笑半点也未抵达眼底。
  扼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陡然加深力道,沈砚迫着宋令枝朝向窗口。
  他声音轻轻,似雁过无痕掠过宋令枝耳旁,“好好瞧瞧,宋令枝。”
  温热气息洒落在脖颈,惊起颤栗无数。
  宋令枝一双眼睛瞪圆,散乱的乌发自沈砚臂弯拂过:“不、不——”
  喉咙禁锢在沈砚掌心之下,发声不得。
  宋令枝发了疯,拳头胡乱砸向沈砚:“秋,秋雁……你松、松开。”
  抵在自己下颌的虎口纹丝不动,沈砚垂眼,默不作声望着宋令枝徒劳无功的挣扎。
  长夜漫漫,院中女子的惨叫尖锐刺耳,她似是疼惨了,双手紧紧捂住脸,身子蜷缩在一处。
  青灰袍衫满是污垢泥土,女子嗓音沙哑,惨叫声连连。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往日秋雁出门,哪回不是穿金戴银,云鬓珠钗,绫罗遍身。而如今——
  院中枯木光秃无叶,月光森寒,拂落满地。
  女子抱头蜷缩在地,宛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宋令枝只能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喑哑的求饶,听见她凄厉惨绝人寰的苦叫。
  前世种种,又一次漫上心口。
  “沈、沈砚,你、放……放过她!放过她!”
  拳头如雨珠凌乱砸向沈砚,宋令枝双眼泪如泉涌,眼睛肿如杏仁。
  悲哀、痛苦、绝望。以及,惊恐。
  手足兄弟,同胞兄长,前世沈砚亦能决绝打断太子的膝盖骨,将他囚在水牢,日夜受刑,而秋雁不过是自己的侍女。
  晶莹眼珠簌簌滚落,一点一点重重砸向宋令枝手背。
  一行白鹭自月下掠过,双翅扑簌,抖落一地的羽翎。
  院中寂寥空远,唯有宋令枝的哭声和女子的惨叫回响。
  嗓子哭得喑哑,宋令枝披散着一头乌发,整个人狼狈不堪,似刚从水中捞出。
  “求你、放过她。”她低声哀泣。
  终于,禁锢自己的桎梏松开。
  宋令枝面露错愕,而后不假思索转身,头也不回往后院跑去。
  月光如痴如醉,迤逦淌过宋令枝的衫裙。
  自乌木长廊冲出,院中女子的尖叫也随之停下,长发散乱覆在脸上,身子直挺挺,似是被扭断脖颈的鹌鹑。
  那双往日涂抹凤仙花汁,捣鼓香料的手指,此时全是泥土污垢。
  脚下踉跄,双足彻底失了力,宋令枝直直跌坐在地上。
  早先摔伤的膝盖疼痛万分,宋令枝匍匐着,一点点往前挪去,万念俱灰。
  前世秋雁也是这般,直直躺在那破败不堪的炕上,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而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自己面前。
  双眼的泪似是哭干,宋令枝哆嗦着双手,颤巍巍拂过女子脸上的长发。
  瞪圆的双目吓得宋令枝往后跌坐在地。
  ……不是秋雁。
  地上躺着的,竟是之前在明懿山庄监视自己的张妈妈。
  心口骤急,无数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浑身似泄了力,宋令枝绵软瘫坐在地上。
  倏尔,她低低、低低笑出一声。
  不是秋雁,还好……不是秋雁。
  头晕眼花,宋令枝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站起,然四肢早无力,膝盖肿胀疼痛。
  宋令枝再一次跌落在地。
  身后脚步声轻缓,沈砚不知何时下了楼,月影缀上象牙白袍衫。
  廊檐下铁马晃悠,空中花香拂动。沉静夜色浸没着沈砚如青松挺直的身影。
  岳栩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往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草席粗粗一卷,顷刻,那嚣张跋扈的张妈妈已没了踪影。
  鼻尖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地上还有张妈妈挣扎掉落的乌皮靴。
  岳栩拱手:“主子,这药人……”
  ……药人。
  宋令枝猛地仰首,双目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女子纤细手指紧攥沈砚衣袂。
  “药人”二字,她自是听过的。总有那等富贵人家,或是家中有病弱者,或是信永生不老,自己的身子不忍心糟蹋,故而从外面寻来奴仆,专为自己试药。
  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命数。
  思及张妈妈方才惨不忍睹的面容,宋令枝当头一棒,哑声:“秋雁白芷呢?还有贺哥哥……沈砚,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你是不是拿他们当……”
  声音哽塞,泪珠自眼眶滚落,宋令枝哭得喘不过气。
  庭院空远,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轻而易举被拂开。
  沈砚垂首敛眉,掌心托着宋令枝一张泪脸。
  宋令枝一双杏眸泪眼婆娑,巴掌大的一阵小脸满是泪痕。
  沈砚面无表情盯着人,脑中隐约浮现前世宋令枝眉眼弯弯的笑颜。
  寒冬腊月,宋令枝提着十锦攒盒,冒着冷风寒雪在院门口等自己。女子笼着朱色鹤氅,笑靥如花。
  “殿下,这是我做的冬衣,边关那冷得厉害,殿下若去了,定然用得上。”
  宋令枝不擅长针黹,熬了将近一个多月,才为沈砚赶出一身。针脚不算细密,比尚衣局的绣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沈砚只觉得丑,懒得多看,长袍翩跹,自宋令枝身侧掠过。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
  时至今日,沈砚早记不清宋令枝说了什么,只记得刚大婚那会,她常候在院门前,等自己回府。
  她说今日做了樱桃乳酪,想给自己尝尝,她说喜欢自己……
  往事如风掠过,思绪回笼,托着宋令枝下颌的手心泪珠遍布。
  她在为贺鸣求情。
  沈砚眸色晦暗,大婚之夜,宋令枝将自己当作贺鸣,当时她唤贺鸣“夫君”。
  前世宋令枝,也曾这般唤自己。
  沈砚面上淡淡:“……喜欢他?”
  宋令枝倏然怔忪,眼中讷讷,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怎会从沈砚口中道出。
  沈砚垂眼,不语。
  沉默气息渐长,空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许是方才张妈妈挣扎时撞在长廊木柱上,黑漆柱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以及细长的五道指印。
  “喜欢……”声音细弱,宋令枝扬首,脸上泪痕未干。
  她想着沈砚那般厌烦自己,如若知道自己不再喜欢他、不再纠缠他,兴许还能对贺鸣网开一面。
  宋令枝已无心去猜沈砚的心思,她亦猜不出。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宋令枝望见月光落在沈砚肩上、眼角。
  明月如霜,沈砚忽的勾唇一笑。
  “宋令枝,你的喜欢……还真是一文不值。”
  前世追着自己死缠烂打,那句喜欢自己,沈砚不知听宋令枝说了多少回。
  而如今,她也能轻飘飘说出一句“喜欢贺鸣”。
  冷月洒落在宋令枝脸上,她一张脸几近透明绝望。长睫上沾染泪珠,难以置信。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终从指尖滑落,沈砚转身,自岳栩手上拿来一物,抛到宋令枝脚边。
  青瓷小瓶无声落在地上,宋令枝低眸,只望见瓶口的红色绸缎包裹。
  “不是好奇药人吗?”沈砚垂眸,轻转指间的青玉扳指,“这药,本是为贺鸣备的。”
  宋令枝浑身一僵,如坠冰湖。
  沈砚淡然抬眼:“你既喜欢他,你来替他……如何?”
  ……
  震耳欲聋。
  那声又似轻轻,在耳边轻抚而过。
  满头乌发散乱在腰间,宋令枝仰起头,双手止不住颤抖。
  泪如雨下。
  张妈妈临死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宋令枝记得她在泥土中翻滚,记得她尖锐的指甲划破双颊,记得她一声又一声凄厉无助的哭喊。以及,那被随意丢在荒郊野岭的尸身。
  这就是药人的下场。
  贺鸣何其无辜,先前应下婚事,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冲喜。他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翩翩少年郎,该是人人歆羡的状元小公子。(选自孟郊《登科后》)而不是眼前这般,昏迷不醒又下落不明。
  宛若浓墨的夜色笼罩在院子上方,沈砚拂袖,面无表情从后院离开。
  身后,是泪如泉涌的宋令枝。
  女子身影单薄,娇小身影隐在月色中,好不楚楚可怜。
  岳栩回首轻望,好奇:“主子,那贺鸣……可要放了?”
  沈砚本就在寻药人,如今有宋令枝替沈砚试药,那贺鸣自然没了用处。
  苍苔浓淡,台矶冰冷。沈砚驻足,指间的青玉扳指映着沁凉月色。他居高临下站在台矶上,眼中泛起无尽冷意。
  岳栩低下头,抱拳拱手不语。
  纵然在沈砚身边待了这么久,然在沈砚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后背还是起了一层薄薄汗珠。
  沈砚漫不经心道:“我说过这话?”
  岳栩垂首:“……并、并未。”
  如霜的月光曳地,那抹象牙白身影无声从眼前离开。
  岳栩低着头,久久不曾抬起。
  后背沁起的汗珠泅湿衣襟,掌心也冒出密密细汗思。
  宋令枝终究是白白替贺鸣做了一回药人。
  至始至终,沈砚都不曾打算高抬贵手,放过贺鸣。

  日落满地,柳垂金线。
  明懿山庄悄然无声,树影婆娑,洒落一地。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尚未入夏,廊檐两侧悬着湘妃竹帘,偶有鸟雀掠过,搅乱一地稀碎的光影。
  檐下屋前,站着好几位面无表情的“奴才”,皆是沈砚的人。
  起初秋雁还觉得不自在,明里暗里,但凡从对方眼前走过,都会狠瞪好几眼。
  只可惜对方宛若瞎子,视若无睹。来回几趟,秋雁也觉无趣,索性作罢,只当对方不存在。
  小佛堂点着藏香,满地大红毡子铺陈。
  宋令枝孱弱身影跪在蒲团上,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念念有词。
  从前宋令枝最不耐烦做这事,每每被姜氏唤去佛堂,宋令枝总是拽着宋老夫人撒娇。不是喊自己头疼去不了,便是找借口赖在闲云阁。
  哪曾想如今会是这般……
  秋雁悄悄红了眼眶,捧着茶盘小心搁在案几上。
  白芷瞧见她,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
  秋雁拿丝帕拭干眼角,方笑着上前:“姑娘歇歇罢,也到时辰吃药了。”
  那药是二和药,苦得厉害。
  幸好小厨房秋雁还能去,替宋令枝多拿了些蜜饯。
  伺候宋令枝净手,秋雁方捧来茶盘。
  “姑娘慢些喝,这还有蜜饯。樱桃果干,姑娘往日最喜欢的。”
  自上回逃跑被抓,回来后宋令枝生了场大病,自那之后从不见断药,她往日最是怕吃药的人,此时对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却能面不改色咽下。
  不过是些寻常调理身子的药饵,并非为沈砚试的药。
  又或许是,只是沈砚没说而已。
  宋令枝懒得追究,也无心追究。
  这些时日宋令枝都待在佛堂,闲时为宋老夫人抄抄经书,又或是念念经。
  她不求自己,只求家人平安顺遂。
  知晓宋令枝心情不虞,秋雁强颜欢笑,搀扶着宋令枝欲往院子去:“那边的红莲快开了,那红莲足有碗大小,姑娘快去瞧瞧。”
  宋令枝兴致缺缺,只觉意兴阑珊,又不好拂秋雁的好意,只好随她而去。
  湖面水波粼粼,涟漪四散。
  湖中央设一方水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竹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凉风习习,倒不失为避暑的好去处。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秋雁挽起唇角:“这处倒是凉快,和我们府上的……”
  一语未了,秋雁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自知失言,忙忙收住声。
  抬头瞧,却见宋令枝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女子双眸轻阖,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唇不点而红,真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不自觉又红了眼。
  上回沈砚虽未对她们做什么,然自从再一次回到明懿山庄,宋令枝显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哭也不闹,每日除了为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抄经外,再不做他事。若不是秋雁和白芷相劝,宋令枝能一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一言不发。
  水榭临湖,总归见风。若是吹急了,难免染上风寒。宋令枝大病未愈,白芷细心,自屋里取来披风,欲为宋令枝添上。
  只手指刚一碰到人,梦中的宋令枝忽的惊醒,双目惶恐不安,似是唬了一跳。
  白芷忙忙出声:“姑娘,是我。”
  披风重新笼在宋令枝肩上,白芷抬手帮她掖掖,“可是吓着了?”
  好像上回回来,宋令枝便是这般,或是整宿整宿睡不着,或是噩梦连连,常让噩梦魇住。
  秋雁和白芷都知是心事所为,然二人皆被困在明懿山庄,除了干着急,别无他法。
  宋令枝喃喃:“是你啊。”
  眼眸半阖,宋令枝声音轻轻,“我刚又抄好一卷经书,你打发个人送去祖母那,可别忘了才是。”
  白芷一时语塞。
  半天得不到回应,宋令枝好奇睁眼:“怎么了?”
  白芷咬唇,欲言又止:“姑娘,那经书前日奴婢就打发人送去了,这会子怕是老夫人早收到了。”
  宋令枝缓慢眨眼,须臾,方低低道一声:“是我糊涂了。”
  白芷强撑着挽起唇角,不让宋令枝看出自己的异样。
  同样的话,宋令枝昨日也问过一遭,今日又问了一遭。
  指甲掐入手心,白芷忍着不敢哭出声。
  她从前只闻,人老了会犯糊涂,会记不得事,然她没想到,宋令枝这般年轻,竟也会犯上这病。
  不吉利的话白芷不敢提,只说好听话哄宋令枝。
  “老夫人念着姑娘,兴许明日就让人送家书来呢。”
  远处遥遥传来钟鸣之声,宋令枝轻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身又睡过去。
  金明寺钟声杳杳,宋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跪在蒲团之上。
  主殿香烟缭绕,氤氲满地。
  贺夫人今日也跟着过来。
  她近日身子好上许多,加之宋府源源不断的补品,贺夫人早就不似之前那般体弱多病,风吹就倒。
  宋老夫人挽着贺夫人的手,笑声连连:“这才对,如今天清气朗,合该多出来走走才是。前儿枝枝才给我送来经书,这孩子不知怎的,近日竟转了性,想她从前最是不耐烦这些。”
  话中明里暗里,都掩不住对宋令枝赞赏有加。
  “不过我瞧着,她的字倒是长进了些。”
  贺夫人笑笑:“枝枝是念着老夫人才这般,那经书晦涩难懂,也难为她有这份心。”
  宋老夫人莞尔。
  宋令枝不在,她每日都掐着手指算时日,若非当初说是半年不能见亲眷,她定是要亲自去明懿山庄瞧瞧的。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如今也快到放榜时日,待贺鸣归家,兴许她就把我这老婆子忘了。”
  话落,又悄悄凑近贺夫人,小声道,“我刚刚在送子观音娘娘那求了一签,是上上签。”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若是快的话,来年这会,我也能抱上曾孙、你也能抱上孙子了。”
  老人家最是乐意说这些,身后一众奴仆都陪着宋老夫人说笑,说宋令枝吉人有吉相,又说宋老夫人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我长不长命百岁倒是无妨,若是儿孙日日承欢膝下,那才是好。”
  沉香木拐拄在手里,宋老夫人轻声叹息,“那山庄虽好,然只有白芷和秋雁是自幼跟在枝枝身边,我这心总悬得厉害,也不知那两个丫头能不能照顾好人。”
  柳妈妈候在一旁,闻言笑道,“白芷那丫头向来细心,她做事,老夫人还信不过?秋雁姑娘虽说好顽,性子泼辣,却最是会取笑顽乐的,有她在,姑娘也不会觉得日子无趣。不然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山上,也没什么乐子。”
  柳妈妈捂唇,轻笑两三声,“说起这事,老奴倒想起一件趣事,先前老奴出门,眨眼像是见到了秋雁,那双眼睛实在像得紧,只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定不是我们府上的。”
  宋老夫人颔首:“这话倒是。”
  柳妈妈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若是老夫人念着姑娘,何不等小魏管事下山回府,打发他去山庄。老奴瞧着那孩子倒是好的,机灵又护主。倘若有他在明懿山庄,也好帮衬些。”


【第28章】宋令枝,你也配?

  青山叠翠,竹影参差。
  不大的农舍前,一人着石青袍衫,负手而立。身影颀长,眉目清朗,和身后破败不堪的农舍格格不入。
  魏子渊脚边跪着一人,身影单薄瘦小,这原是闲云阁伺候的一个小厮。
  往日他也不大管事,只在二门伺候。有回当差生病睡过时辰,恰好那日又是府上设宴,差点误了大事。
  寒冬凛冽,小厮瑟瑟发抖跪在枯井旁,额头嗑出血,只求大管事莫赶自己出府。
  魏子渊恰好路过,遥遥朝小厮望去一眼。人人皆知他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哪敢拂他的意,当即将小厮放了,连罚的赏银也免了。
  小厮对魏子渊感激涕淋,恨不得为他做牛做马。闻得魏子渊跟着苏老爷子来山上,小厮得空也过来,或是为魏子渊送些膳食,或是替他传话跑腿。后来魏子渊见他为人老实本分,偶尔也会让他送来当铺的账本。
  这当铺是魏子渊自己名下的,虽说比不得宋家家大业大,然这小小铺子每日的利银却是不少。有时候一个月的利银,寻常人家一年的俸禄也赶不上。
  魏子渊垂眸,一目十行掠过账本。
  小厮垂头,絮絮叨叨道,“先前那药柳妈妈收下了,说是用得极好,如今也不大咳嗽了。还说管事的真真有本事,才跟了苏老爷子这么些天,竟连她那陈年旧疾也治好了。柳妈妈还夸管事有心呢。”
  魏子渊一言不发,一双琥珀眸子淡淡,望不见多余的情绪。
  小厮早对此习以为常,又挑了府上几件要紧事告知:“前儿柳妈妈陪宋老夫人去金明寺,还说待管事回去,要派你去明懿山庄陪咱家姑娘。说姑娘一个人在山上,难免管不过来。若有管事在,也好帮衬些。”
  魏子渊那双琥珀眸子终有了动静,他转首,视线淡淡落在小厮脸上:她,来信了?
  小厮挠挠脑袋:“这小的并未听人提起,不过近日姑娘倒是给老夫人送来好些经书,老夫人还夸姑娘孝顺。”
  小厮羞赧一笑,“前儿老夫人去金明寺,也是为的姑娘,说是替姑娘在送子观音娘娘求了签。”
  日光渐渐从魏子渊脸上褪去,少年一整张脸隐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不再接话。
  也幸好他往日皆是这般冷淡性子,小厮也不觉奇怪,依然自说自话。
  只说再多,也不再见魏子渊接话了。
  半晌,小厮告辞离去。空荡荡的院落又只剩下魏子渊一人。
  竹篱亘在院前,院中麻雀三三两两,围在一处啄食。
  不多时,苏老爷子午歇起身,他虽上了年纪,身边却不要多余的人伺候,事事喜欢亲历亲为。
  净脸的水魏子渊早就打好,搁放在门口的长条椅上。
  苏老爷子洗完脸醒醒神,余光瞥见蹲在后院劈柴的魏子渊,笑着朝外喊了一声:“子渊,你来。”
  在山上陪苏老爷子的日子安静平和,魏子渊每日除劈柴烧水做饭,其余时间,苏老爷子都乐得手把手,教魏子渊认药。以及,为魏子渊的口疾寻药方。
  唤魏子渊前来为自己研墨,苏老爷子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这是我在古籍上瞧见的方子,如今那些药饵你也认全,拿着方子自己去茶房抓药,若是缺什么,自己去山上采便是。”
  魏子渊颔首,双手捧着去接。
  薄薄的一张方子并未落在魏子渊手上,苏老爷子满脸堆笑,只笑着看魏子渊。
  魏子渊双眉紧拢。
  薄唇轻张,嗫嚅好几回,魏子渊终开口,无声道了一个字:是。
  那方子终从苏老爷子指尖松开,落到魏子渊手上。
  这些时日,苏老爷子翻遍古籍,为的都是魏子渊的口疾。等闲医者皆道魏子渊这病没得治,苏老爷子偏不信邪。
  日复一日翻阅古籍,抓药煮药,还要魏子渊改了那手语的习惯。便是说话无声,只能做做口型,那也得用嘴。
  落日渐沉,日薄西山。红日倚在山峦之中,日映红霞。
  魏子渊回首,夕阳照不见的地方,苏老爷子佝偻着后背,他一手捶着腰,一手掩唇,轻轻咳嗽两三声。
  踟蹰之余,魏子渊转身,踱步至苏老爷子书案前。手指在空中比划一二,而后又放下。
  魏子渊双唇轻动,很慢很慢:为、何、是、我?
  苏老爷子医术高明,若是想要收徒,医馆有大把的学徒争先恐后,犯不上用他一个连话都说不上的哑巴。
  苏老爷子笑而不语,两鬓斑白,抬手在纸上落下两个字:缘分。
  魏子渊面露疑虑,显然是不信这般荒谬的说法,只当苏老爷子在糊弄自己,不肯说实话。
  苏老爷子笑呵呵:“那日在苏府,你那么巧遇到了我那小孙女,又那么巧晕在她眼前,回府还那么巧遇见了难得下山的我。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魏子渊双眉紧皱。
  苏老爷子哈哈大笑,扬手催促魏子渊出门:“小魏,凡事随心,若是事事刨根问底,长此以往,只会郁结于心。我知苏芷那小丫头片子心悦你……”
  魏子渊猛地扬起脑袋,琥珀眼睛如猎犬警惕。
  苏老爷子笑得更欢:“放心,我可不是那等挟恩图报之人。我若想招你做孙婿,何至于等到今日?”
  苏老爷子一双精明眼睛泛着亮光,隔着日影细细打量魏子渊,“且你这人,并非池中物。苏芷若是同你在一起……”
  苏老爷子摇摇头,轻叹数声。
  “我苏家虽非那等大富大贵之家,护一个孙女一世安康却也绰绰有余,没道理让她跟在人身后跑,受尽委屈。”
  余晖散尽,魏子渊紧拢的双眉迟迟未见舒展。
  短暂沉默后,魏子渊拱手,朝苏老爷子行了一礼,福身告退。
  ……
  自那日被带回明懿山庄后,宋令枝再未见到沈砚。
  或是因着这个缘故,又或是知晓放榜在即,宋令枝近日瞧着,气色倒是好上不少。
  早间下了几滴雨,今早起身,天青色的雨幕灰蒙蒙的,不见半点天光。
  雨声淅沥,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宋令枝拣了绣墩倚在檐下矮榻,仰首往天边小雨。如凝脂的小手撑在雨中,不多时,已接了一抔剔透雨珠。
  她轻轻弯唇。
  白芷瞧见,眉眼染上笑意。
  若是往日在宋府,她定是要阻拦一二。只宋令枝这些时日时常郁郁寡欢,难得展露笑颜,她自是不曾扫兴。
  月洞门前,一人撑着油纸伞,身后跟着好几个奴仆婆子,两人抬着一漆木箱子,浩浩荡荡,自游廊穿过。
  为首的正是秋雁。
  宋令枝眼尖瞧见,忙忙唤人上来:“可是祖母来信了?这两日京中放榜,贺哥哥考得如何?”
  秋雁挽唇轻笑:“贺公子考得如何奴婢并不知。”
  她抬手往身后一指,“这些是老夫人送来的,这些是老爷从海上带回来的,说是送给姑娘解解闷。”
  许是怕宋令枝在山上待得无趣,宋老夫人时不时唤人前来送东西,前日还特地打发人送来香薷饮解暑汤,说这个解暑溽之气最好。
  油纸伞自有小丫鬟接去,秋雁端来一个十锦攒盒,里面装的都是当下时兴的糕点:“这些也是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都是用的新鲜莲子做的。”
  宋令枝意兴阑珊,只让白芷和秋雁分着吃便是。
  雨雾连绵,院中残花落瓣飘零,清寒透幕。
  宋令枝自小丫鬟手中接过油纸伞,欲起身往外走走。
  白芷赶忙放下十锦攒盒,想跟着一同前往。
  宋令枝伸手挡了下:“你在这待着便是,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如今走动之处,不过也只是这一院子罢了。
  白芷闻言作罢,讪讪坐下,终忍不住,多嘴几句:“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姑娘切莫走远了,淋湿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令枝点点头。
  雨霖脉脉,萧瑟冷清。园中悄然无声,只余雨声绕梁。
  青石板路上漫着浅浅的雨珠,宋令枝一身秋香色织金锦牡丹花纹锦衣,穿花拂柳。
  不知怎的,她近来总是心绪不宁,昨夜做梦,梦中之人,竟是许久未见的贺鸣。
  梦里少年郎翩翩,一举高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满楼红袖招。(出自唐代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府上大摆筵席三日三夜,梦里没有沈砚,她还是躲在祖母怀里撒娇的小姑娘,闹着说礼花吓着自己,要祖母替自己捂住双耳。
  许是梦中一切过于美好,宋令枝总不愿醒来。今早白芷连唤了她好几回,宋令枝才悠悠睁眼。
  佛堂近在咫尺,藏香袅袅,梵音缭绕。
  佛前拜佛锦褥铺陈,宋令枝款步提裙,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前世因着照看贺夫人,后来又因养父叨扰,贺鸣连着好些年没赶上春闱。好容易考中状元,又因宋府被贬蛮夷之地。
  十年寒窗,何其辛苦。宋令枝不求其他,只求贺鸣能达成夙愿。
  雨声聒噪,出了佛堂,宋令枝无意踩上水坑,罗袜尽湿,冷意漫入足尖。
  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先一步折返回屋子。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树影摇曳,遥遥望着,秋雁和白芷还在廊檐下。
  伴着水声,二人窃窃私语也随之传来。
  白芷横眉立目:“你胆子也忒大了,这也能拦下的?”
  秋雁无可奈何:“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嗓音哽咽,“白芷姐姐,姑娘如今这般你也瞧见了,倘若她有个好歹,你我二人,可如何是好?”
  白芷连声叹气,背着雨幕同秋雁坐在绣墩上:“可这能瞒到几时?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若是时日多了,姑娘定会起疑心。”
  秋雁长吁短叹,愁容满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今老夫人那边还以为是贺公子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蓦地,手上的油纸伞掉落在地,惊起一地的雨珠。
  雨声不绝于耳,宋令枝肩上、脸上都落了雨珠。
  沾着水珠的长睫轻动,宋令枝喃喃,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怎么可能,以贺鸣的学问的胆识,不可能落第。
  除非……有人从中作梗,又或是贺鸣从始至终,都未曾上京赶考。
  雨水泅湿衣襟,宋令枝转身奔向雨幕。
  水雾朦胧,身后是白芷和秋雁的呼喊。宋令枝不曾驻足,冒雨疾步奔向沈砚的书房。雨水在她身后融成浓浓的水墨画。
  ……
  书房内。
  雪浪纸平铺在紫檀嵌理石书案上,沈砚一身月白圆领袍衫,双目轻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轻在案沿上敲打。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楹花窗子半支着窗棂,偶有雨丝飘落。雨珠如窃窃私语,绵延不绝。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面容拘谨:“主子,京中来信。”
  明面上,沈砚此时还在五台山为太子祈福,这信自然是从五台山辗转而来,如今才落至沈砚手上。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漫不经心道:“——念。”
  岳栩依言照做。
  离京数日,身为沈砚生母的皇后并未对他有任何牵挂。若非下月是太子生辰,太子又盼着沈砚这个胞弟归京,皇后半点也不想召沈砚回宫。
  洋洋洒洒的一张家书,无一字是在关心沈砚。皇后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沈砚要懂事,要兄友弟恭,回宫后不可违逆太子。太子体弱多病,他该礼让长兄才是。
  雨雾氤氲,连成一片。
  岳栩双手捧着皇后送来的家书,越往后,声音越低。
  少顷,梳背椅上的男子轻轻抬起眼眸,那双墨色眸子无声无息,映着窗外迤逦春雨。
  “怎么不继续了?”
  岳栩捏紧信纸,垂首不语。
  沈砚轻轻勾唇,自岳栩手中接过家书。案上供着烛火,光影明亮,薄薄的几张信纸沾染上火舌,顷刻成了灰烬。
  便是岳栩不曾念出声,沈砚也知那上面的并非好话。
  他声音淡淡:“后日启程,回京。”
  灰烬散落在指尖,而后又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
  岳栩拱手应“是”,又好奇:“主子,那宋姑娘可要随我们……”
  忽然,院前响起一阵喧嚣。
  牛角灯垂在月洞门前,侍卫手持佩刀,齐齐亮出刀刃,和宋令枝对峙。僵持不下。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浑身狼狈,鬓间的玉兰花步摇轻晃,长睫泪珠点点。
  “我要见沈砚。”
  她喃喃,如同魔怔一样,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手中的佩刀亮起,并未松开半分。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好言相劝宋令枝回院。
  “我要见沈砚。”鬓间、眉间落满雨珠,宋令枝声音哽咽,任凭秋雁和白芷如何劝说,也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她不懂,不懂沈砚怎会如此,明明自己已经替贺鸣吃了那药,做了沈砚的药人,他为何还不肯放过贺鸣。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背手站在廊檐下,那双墨色眸子映着水雾,冰冷彻骨。
  只往后瞧一眼,岳栩当即了然,快步行至月洞门,和侍卫低语两三句,将宋令枝带进书房。
  槅扇木门轻掩,满园雨声隔绝在外。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燃着松柏香,混着楹花窗外泥泞的泥土气息。
  进了屋,衣袂上的雨珠滴落在地,连成长长一片。
  “贺鸣没去春闱,是吗?”
  许是在外淋了雨,宋令枝这会只觉身子冷得厉害,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影抵在门上。唯有这般,她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沈砚眼皮未抬,只专注自己案上的丹青。
  书房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雨声短暂的逗留。
  宋令枝快步行至书案前,她嗓音隐约带上颤音,“为什么,你明明答应我……”
  雨声嘈杂,案上的雪浪纸倏地被沈砚抽走,随先前那封家书一般,在烛火的舔舐下化成灰烬。
  宋令枝含着泪珠的双眼近在咫尺。
  沈砚抬眼,面不改色对上宋令枝的目光,指间的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
  沈砚声音轻轻:“宋令枝,我看着……像好人吗?”
  宋令枝不解睁大眼。
  沈砚眸色淡漠,声音冷峻:“信守誓言是君子所为。”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好人。背信弃义,作奸犯科,狡猾阴毒……才是他。
  诸如此类,沈砚听过太多太多,唯独没有“君子”一说。
  他生来就非好人。
  案前光影摇曳,沈砚懒得同宋令枝多话,只道:“后日回京,你随我一起。”
  脑中犹如浆糊,昏昏沉沉,猝不及防听见沈砚这一句,宋令枝骤然抬起头:“……为何?”
  话音甫落,她当即往后退开两三步,“我不去。”
  宋老夫人还在江南,宋瀚远不日也要回来。只要留在明懿山庄,她还能与祖母互通书信,还能为祖母抄写佛经,倘若真的去了京城……
  后背涨起冰冷的寒意,宋令枝连连往后退去,身子撞上博古架,她摇头,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我不去。”
  书案后,沈砚端坐在椅上,烛火跃动在他眉眼。
  窗外倏然滚过一道惊雷,银光闪现,横亘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
  雨落芭蕉,暴雨骤急。
  沈砚缓步从案后离开,那抹月白身影轻而缓。
  一双漆黑瞳仁如彻骨寒潭,沈砚一步步向宋令枝靠近。
  身后博古架高耸牢固,宋令枝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行至自己身前。覆在自己身上的黑影似无形的压迫。
  如同那一夜在客栈,沈砚眼眸低垂,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笑意。
  “宋令枝,什么时候……你也配同我讲条件了?”


【第29章】夫人

  夜雨潇潇,苍苔浓淡。
  雨声连绵,接连下了一日一夜。
  廊檐下悬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烛光摇曳,晦暗不明。
  秋雁双眼垂泪,一双眼睛红肿如杏仁,哭如泪人。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白芷轻手轻脚走出,双手端着沐盆,眉眼间倦怠显而易见。
  秋雁忙忙拭泪,上前:“白芷姐姐,姑娘如何了?”
  白芷朝她做了噤声动作,携秋雁缓步挪至檐下,白芷轻声:“倒是不再发热了。”
  宋令枝高烧一日一夜,秋雁和白芷齐齐吓坏,拿着烈酒为宋令枝擦了几遍身子,也无济于事。
  折腾这般久,终等来宋令枝退热的消息,秋雁捂着心口,长松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发热下去,我真怕有个好歹。”
  一语未了,秋雁嗓音带上哭腔,“姑娘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偏偏撞上这种事,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她低声哽咽,泣不成声,“也不知道贺、贺公子……”
  白芷猛剜她好几眼,挽着秋雁手站远了些,目光自紧闭的槅扇木门掠过:“要死,你也不拣好的话说,若是让屋里那位听见了,又有的伤心了。”
  秋雁赶忙擦去双眼泪珠:“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终究是她自作主张,私自藏了那家书。若非如此,宋令枝也不会崩溃至此,冒雨前去寻沈砚讨要说法。
  眼角的泪珠擦干,秋雁咽下喉咙的啜泣:“姐姐先回房歇歇罢,姑娘这有我守着便好。”
  白芷不放心,要陪着一起。
  秋雁笑笑:“姐姐快去罢,不然明儿起来,我们两人都撑不住,姑娘那就没人照看了。”
  这话倒是在理,且白芷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此时睡眼惺忪,怕是也照料不好人。
  简单嘱托几声,白芷款步提裙,轻声往东次间走去。
  庭院深深,寂寥空荡。
  秋雁秉烛夜照,贵妃榻上宋令枝双眸轻掩,乌发轻垂在枕上,素手纤纤,轻悬在榻上。
  秋雁蹑手蹑脚上前,轻声为宋令枝掖好锦衾,屈膝跪在榻边脚凳上坐更守夜。
  雨声淅沥,直至天明,阴雨终歇。
  烟青色天幕灰蒙,宋令枝睁开眼,哭干的一双杏仁麻木迟钝。长睫轻眨,尚未出声,忽而听见榻边秋雁一声惊呼:“姑娘,你醒了!”
  她急急朝外喊,“白芷姐姐,白芷姐姐,姑娘醒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纤瘦身影,白芷只顾得披上外袍,疾步行至宋令枝榻边,又端来青缎引枕,供宋令枝倚靠。
  伺候盥漱后,白芷又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只宋令枝实在吃不下,随便吃两口便搁下,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
  楹花窗子半掩,透过窗屉子,依稀能望见窗外雾蒙天色。
  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许是忧心她梦魇缠身,秋雁执了梦甜香为宋令枝点上。
  香雾缭绕,满室安宁。
  茶房熬制的二和药正好,白芷亲自端来,伺候宋令枝喝下,又拿了蜜饯来。
  白芷轻松口气:“幸好魏管事前日打发人送来好几张救命的方子,想来他倒是和苏老爷子有缘,不过这么些天,竟也学得有模有样,如今连药方子也会写了。”
  宋令枝挽唇,眼角笑意淡淡。
  白芷轻声:“先前老夫人还说要打发魏管事来山庄,也不知他何时能来,倘若他在院里伺候,姑娘的病也可……”
  宋令枝唇角笑意骤淡,她双目圆睁:“我睡了多久?”
  白芷唬一跳:“姑娘昨儿睡了一日……”
  锦衾忽的从肩上滑落,尚未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一手抚额,脑中忽的掠过沈砚先前那冰冷的双目。
  他说:“后日启程回京。”
  后日……那应当就是今日了。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喧嚣,秋雁的声音遥遥传来。
  影壁前,秋雁横眉立目,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瞪圆,手上端着漆木茶盘,正是刚服侍宋令枝喝完的药碗。
  “你们简直、简直无理!欺人太甚!”
  岳栩垂手候在下首,面无表情:“还请姑娘快些,公子一个时辰后启程。”
  秋雁恼羞成怒,心口起伏不一,她咬牙切齿:“我们姑娘今儿才醒,如今又要她舟车劳顿,她的身子如何熬得住?你们公子自个欲上京……”
  “秋雁。”
  身后的槅扇木门推开,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身子摇摇欲坠,似弱柳扶风。
  她扶着心口,孱弱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接连咳嗽两三声,宋令枝嗓音喑哑,“进来罢。”
  转身,藕荷色织雨锦寝衣曳地,烛光落在她身后,宋令枝整个人飘渺,似要随风散去。
  秋雁红着眼睛上前,不甘心:“姑娘……”
  宋令枝头也不回,只轻声道:“细软收好,别落下东西。”
  她也不知,自己可还能回到江南,还能否再见到祖母和父亲了。
  妆匣下压着一封家书,是昨日宋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得知宋令枝远上赴京,宋老夫人只当她是为贺鸣落榜而去,并未多想。甚至还劝她放宽心,若到了京城,也可随贺鸣四处走走,不必拘在家中。
  信中,还提及宋家在京中的铺子。若是宋令枝有难处,也可找掌柜。她项上的鸳鸯玉佩,便是信物。
  字字恳切,深怕宋令枝在外受委屈。
  眼角滚热,宋令枝认真将书信折叠藏在锦匣中,随细软一并带走。
  ……
  雨霖脉脉,青石甬路。
  七宝香车静静停在院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松石绿车帘挽起,隔着蒙蒙雨幕,宋令枝猝不及防,和一双如墨眸子对上。
  那双眸子寒冷阴寒,马车光线昏暗,宋令枝只能依稀瞧见沈砚挺直的轮廓。
  周身寒气渐起,冰凉雨珠砸落在手背,泛起阵阵冷意。
  宋令枝想都不想,转身就走。
  白芷不曾看见车内的人,好奇:“……姑娘?”
  宋令枝心口直跳,挽着对方的手:“走错了,这不是我们的马车……”
  “——回来。”
  极轻极淡的两个字,砸落在氤氲烟雨中,稍纵即逝。
  宋令枝背影僵直,落在白芷掌心的素手沁凉,似笼上一层寒霜。
  园中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簌簌细雨顺着油纸伞往下滴落,偶有几滴,滚落在金缕鞋上。
  宋令枝慢慢、慢慢转过身子,那双浅色眸子满是惊恐畏惧。
  前夜在书房,沈砚也是这般,无形的压迫笼罩全身。
  宋令枝连气息都轻了。
  雨还在下,车内寂然,只有书页翻动之声。
  沈砚未再朝她投来一眼。
  挽着白芷的手早没了温热,宋令枝指尖颤栗。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奴婢再让他们套马车来。”
  油纸伞高举,白芷欲搀扶着宋令枝折返回檐下避雨。
  锦裙轻提,忽听身侧落下低低的一声:“不必了。”
  宋令枝忍着心中的惧意,“我坐这辆便是。”
  松石绿车帘再次挽起,白芷无奈,只能跟着俯身。
  乳缎绣鞋踩上脚凳,眼前倏然横亘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
  青灰色长袍,岳栩冷声拦下人:“公子身边不喜他人伺候。”
  白芷急红眼:“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
  岳栩冷漠无情,抬着手臂一言不发。
  宋令枝闻言转首,朝白芷轻摇摇头:“我无事,你随秋雁坐后面的车子便是。”
  她如今已知,同沈砚讲理是行不通的,那还不如不说。
  ……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融在绵绵阴雨中。
  宋令枝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鬓间只有一支海棠玉簪点缀。
  沈砚就坐在她对侧,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莲。
  相对无言,马车内悄无声息。
  洋漆描金小几上堆着数封书信,宋令枝懒得多理,只盯着那红莲瞧。
  花瓣绮丽,许是晨间采撷而下,花瓣上落着晶莹雨珠。马车淌过长街,穿越雨幕。
  青缎靠背倚在身后,宋令枝一手抚眉,这些时日她睡得常常不安稳,早先吃的药饵添了安神药材,如今枕着雨声,她只觉困得厉害。
  雨落满地,苍苔润青。
  手边的诗文翻过,沈砚仰首,视线不经意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又落在洋漆小几上那几封薄薄的书信上,那是宫里暗卫送来的。
  眼眸低垂,漆黑眼眸幽深晦暗,让人看不知真切。
  前世他和宋令枝,也曾共乘一舆。
  彼时还是炎炎夏日,日光一地,蝉鸣聒噪。
  皇帝携文武百官出行,恰巧那日沈砚身上的奇毒发作,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如坠冰窟。
  沈砚对此习以为常,紧抿的薄唇隐约有血珠子渗出,藏在广袖之下的手背青筋直冒,他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只是眸色冷了些许。
  随行之人早习惯沈砚这般模样,唯有宋令枝察觉异样,当即打发人去寻太医。
  偏生那一日太子身子抱恙,随行太医都在太子车舆前垂手侍立,无人敢离开片刻。
  赤日当空,宋令枝顶着骄阳,亲自去请,也不见有太医肯来。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好心生他计,打发人去取小手炉,或是冬日用的汤婆子。
  日影横空,暑热烦闷,随行之人哪会带上这累赘玩意。宋令枝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宫人送来。
  皇后闻得她在寻手炉,还特地打发人来,让她在外莫要骄奢淫逸,让人看了笑话。
  宋令枝气红了眼,转身望向倚着车壁的沈砚。
  光影昏暗,沈砚双眉紧拢,单手握拳。意识混沌之际,只闻鼻尖淡淡的花香掠过。
  香气渐浓。
  宋令枝伸手,小心翼翼环住了自己。
  似是怕沈砚抗拒,宋令枝动作极为小心隐蔽。石榴红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裙曳地,偶有日光穿过车帘,光影迤逦满地,流光溢彩。
  侍女瞧见,捂唇偷笑,调侃:“夫人这身衣衫不是刚做的吗,还说要给殿下看的,碰都不肯让奴婢碰,怎的如今曳地也不管了?”
  宋令枝闹红脸,笑着嗔人一眼:“再说,我撕烂你的嘴,还不打发人去取姜茶来。”
  侍女福身应“是”。
  顷刻,马车上又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百合宫香弥漫,隔着薄薄的春衫,宋令枝亦能感觉到衫下脉博的跳动。
  沈砚似是昏睡而去,长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剑眉紧皱。
  宋令枝抬首,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盛着日光,握着沈砚衣袂的手指悄悄、悄悄往下。
  春衫轻薄柔顺,那抹劲瘦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
  广袖之下,沈砚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凸出。
  宋令枝屏气凝神,借着日光,悄无声息伸出一根手指,如暖日微醺,轻轻缠住沈砚的指尖。
  倚在靠背上的沈砚骤然睁眼,一双眸子深深,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目光。
  躲闪不及,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同染上胭脂,脸红耳赤,瞬间和沈砚拉开距离:“我、我……”
  落日西沉,日影洒落在宋令枝眼角。
  到底还是不放心沈砚,宋令枝抬眼,隔着落日和沈砚相望。
  那双盈盈秋眸润亮清澈,透着无尽的羞赧。她眉眼低垂,声音细弱如蚊讷:“宫人说没有汤婆子,所以我才、才……”
  才抱着你的。
  ……
  马车晃晃悠悠,思绪回笼,那日二人之间所隔,也是一张洋漆描金小几。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只慢了半瞬。
  倚在车壁上的宋令枝忽然惊醒。
  目光骤然和沈砚对上,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旁让开半步,避过了沈砚的注视。
  浅色眸子依旧,只宋令枝那道望过来的视线,再无先前的澄澈空明,不再蕴着满满笑意。只有畏惧和惊慌不安。
  沈砚垂首,敛住了眼底深了几许的眸色。
  马车继续前行,将近黄昏之际,终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白芷和秋雁焦急不安,垂手侍立在马车旁。
  车帘挽起,仰首望宋令枝安然无恙从马车走出,二人不约而同松口气。
  白芷弯唇上前:“姑娘可是乏了,奴婢让他们打水来,姑娘泡泡脚,也好解解乏。”
  宋令枝颔首:“去罢。”
  他们一行人非富即贵,身上穿的乃是江南上好的织金锦,一尺难求。
  掌柜眼尖,亲自迎上来,满脸堆笑:“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的话,楼上还有几个雅间。这位公子还有……”
  沈砚面不改色,伸手将宋令枝揽在怀里。
  掌柜哈哈大笑:“是小的眼拙,小的这就为公子和夫人收拾好雅间,公子夫人,楼上请。”
  淡淡檀香气息漫在鼻尖,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挣扎半分。
  宋令枝愕然:“你……”
  沈砚眸光淡淡,强行搂着宋令枝往楼上走:“走罢,夫人。”
  最后二字极轻,宋令枝身影颤栗,任由沈砚携自己上楼。
  月影横窗,蝉声满院。
  白芷和秋雁移灯放帘,伺候宋令枝歇下,方悄声离去。
  青纱帐慢低垂,层层叠叠,清冷月光交织在帐幔上。三千青丝轻落在枕边,宋令枝睁眼望向窗外。树影斑驳,隐约能听见院中的虫鸣蝉叫。
  良久,身后终传来绵延平缓的气息。
  宋令枝枕在手臂之上,她悄悄抬高脑袋,偏头往后瞧去一眼。
  淡淡银辉笼罩,沈砚双眸紧闭,似乎早就熟睡而去。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鬓间几许青丝滑落,差点掠过沈砚手臂。宋令枝一惊,赶忙伸手挽起。
  定睛细看,枕上的沈砚并未动过半分。
  帐幔挽起一角,地上铺着狼皮褥子,宋令枝赤足踩在褥子上,无声无息。唯有单薄身影映落在地上。
  宋令枝轻声往书案走去。
  身后,枕上的男子忽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晦暗平静,半点倦意也不见。
  沈砚侧目,视线穿过薄薄帐幔,落在书案后那抹娇小影子上。眼中掠过几分狠戾和杀意。
  书案上,是他和宫中暗卫的书信。
  沈砚望向枕边的匕首,披衣而起。


【第30章】恶心

  浓夜如墨。
  房中并未掌灯,楹花窗子半支,月光洒落。
  玄青色寝衣藏于夜色之中,沈砚缓步往前,那张如冠玉面容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乌皮六合靴无声踩在狼皮褥子上,悄然无声。
  入了夜,更深露重,迎风花瓣上染上晶莹露珠,花蕊低垂,似一位沉睡美人。
  金漆藤红竹帘遮掩,光影绰约。
  沈砚只能望见宋令枝模糊的一道身影。
  眸色阴沉,晦暗无光。
  右手所执宝石匕首锋利尖锐,那是沈砚特寻人所制,匕身三角形,长约一尺。
  沈砚曾用他勇斗猛虎,刀起刀落,猛虎脑袋咕噜落地,也曾用他在狼群脱身。
  锋利刀尖插入野狼眼睛,血肉模糊,血流一地。
  而如今,这匕首将用来……
  沈砚瞳孔遽然一紧。
  竹帘半掩,一团小小身影藏身在书案后。斑竹梳背椅上,宋令枝蜷缩成一团,如猫似的缩在椅中。一头乌发自引枕上垂落,月光悄无声息落在宋令枝指尖,安静平和。
  同沈砚幼时养过的白猫一样,那猫同宋令枝一样,一双琉璃眼熠熠生辉,滴溜溜乱转。
  沈砚着实喜欢,只可惜那猫只在他屋里待了两日,第三日晌午,沈砚遍寻不得,最后是在宫中御湖捞出猫的尸身。岸上太子笑盈盈问他:“三弟,你何时养猫了?”
  而后的事沈砚不太记得,好像是……死了一个小太监。
  夜色如水,思绪回笼。
  紫檀嵌理石书案上,那几封特地被挑出来的书信纹丝不动,和先前沈砚离开之时分毫不差。
  视线收回。
  手中的匕首不再,沈砚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片刻,而后转身。
  玄青黑影落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一夜寂然。
  ……
  许是夜里吹着风,翌日醒来,宋令枝只觉头晕眼花。
  铜镜清明透亮,映出宋令枝孱弱惨白的一张脸。
  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润亮,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任由白芷站在身后,为自己挽发。
  云堆翠髻,镜中女子鬓间缀一支金镶玉珠钗,风髻雾鬓,楚楚动人。
  白芷仔细搀扶着宋令枝起身,知晓她大病未愈,白芷动作极为细心:“姑娘慢些走。”
  余光瞥见宋令枝揉着眉心,白芷好奇,“姑娘可是又头疼了?”
  昨日赶路前,宋令枝身子还欠安。白芷不放心,扬声欲打发人寻郎中。
  宋令枝挽唇,伸手拦下人:“不过是昨夜不曾睡好,不碍事。”
  闻言,白芷双眼泛红。
  青纱帐慢掩在身后,谁不知沈砚那日不安好心,先前莫名其妙将宋令枝拘在山庄,如今又带着人上京。
  还有贺鸣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想着昨夜宋令枝和沈砚共处一室,白芷不由心下发怵。
  便是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奴婢今夜陪着姑娘罢。”
  昨夜她千求万求,宋令枝都不曾点头。
  宋令枝摇头:“客栈不比家里。”
  她还能在椅子上将就半宿,白芷若是来了,可就无处去了。
  白芷不甘心:“可是……”
  宋令枝:“走罢,莫让人等久了。”
  昨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幸而出城后,天色逐渐放晴,如今窗外亦是日光满地。
  春末夏初,依理,宋令枝该觉得暑热,然她此刻莫名觉得四肢冰冷。
  想着昨夜自己在梳背椅上强撑了大半宿,宋令枝晃晃脑袋,只当是见着风染上风寒,并未多心,只催促白芷下楼。
  马车停在客栈前,赤日当空,宋令枝仰首,拂袖挡住院外刺眼光线。
  白芷一手提着包袱,温声提醒:“这处门槛高得很,姑娘当心些,切莫……”
  一语未了,倏然眼前晃了一晃。
  宋令枝身姿轻盈孱弱,宛若残蝶断翼,轻飘飘落下。
  白芷惊呼出声,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倏地,自身后伸出一只手臂。
  沈砚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揽在怀里。簌簌日光融落在沈砚肩上,宋令枝无力倚在沈砚颈侧。
  往日那双盈盈杏眸不再灵动,她双眼紧闭,纤长眼睫低掩,通身上下冰冷彻骨,似寒气浸透骨髓。
  往日沈砚毒发时,也是这般。
  垂首敛眸,沈砚缄默不语。
  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缠线的袍衫上,沈砚眼眸低垂,无人瞧清他眼中的情绪。
  ……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数日,宋令枝卧榻不起,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身子冷得厉害,便是凛冽寒冬,她也不曾这般无助。
  寒意侵蚀四肢,她犹如坠入寒泉,浑身上下半点温热也无。
  宋令枝冷得直打颤,瑟瑟发抖。
  心神恍惚,耳边似乎传来秋雁和白芷低声的呜咽,以及客栈掌柜的不解。
  “姑娘行行好,这大夏天,我去哪里找金丝炭?莫说没见过,这银炭还是我素日家用的呢,我家那位我都不舍得。”
  银炭虽不差,到底比不上金丝炭。
  白芷和秋雁自小在宋府伺候,不曾出过远门。便是有,也是奴仆婆子乌泱泱一地,这等小事,哪里轮得着他们照看。
  无奈,只能多塞给那掌柜几两银子,叫快快寻些好炭来。
  榻边置着一方鎏金珐琅大火盆,四角都有燃着熏笼。
  宋令枝再次睁眼,已是四日后。
  身上不再发冷,那火盆也尽数撤去。
  白芷扶着宋令枝坐起,伺候她用膳。
  这几日两个侍女提心吊胆,心力憔悴,如今瞧着,也是精疲力竭。
  宋令枝拿丝帕轻拭唇角,又让白芷回屋歇息:“我一人待着能有什么事,你且和秋雁回房歇歇才是正经,若是你们二人……”
  余音未了,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妇人的笑声:“严公子回来了。”
  宋令枝心口一颤,视线下意识瞥向那扇缂丝屏风。
  白芷低声告诉宋令枝,那妇人是客栈掌柜的妻子,姓冯,人称冯娘子,生性直爽,这几日她和秋雁忙得团团转,冯娘子也帮忙不少。
  楼下,冯娘子丢开手中嗑一半的瓜子,笑盈盈朝沈砚迎去。
  “夫人刚醒,严公子这下可放宽心了。”余光瞥见岳栩手上提着的金丝鸟笼,鸟笼精细,那里面的小雀也长得精巧,黑豆一般的眼睛乱转,讨人喜欢得紧。
  冯娘子双眼瞪直,而后在丈夫胳膊猛拧一圈,“死鬼,你瞧瞧人家。”
  掌柜喊冤:“不就一只黄鹂吗?”
  冯娘子横眉立目:“那是黄鹂吗,那是严公子为给夫人逗趣买的,那是人家的心意。我怎么那么背,嫁了你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一点也不知暖知热。”
  槅扇木门推开,冯娘子洪亮的嗓门随之传来。
  她笑着朝宋令枝道:“夫人身上可大安了?我瞧着脸色倒是好了许多。身子可还觉得冷?”
  宋令枝摇摇头。
  冯娘子满脸堆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且又寻得严公子这样的好人。夫人不知,这屋里的金丝炭,都是严公子让人寻来的。”
  冯娘子多说一字,宋令枝脸色白上一分,
  “夫人”二字,犹如无形的利刃,一刀刀戳在宋令枝心口。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冯娘子说,沈砚是万里挑一的夫婿,宋令枝昏睡这些时日,都是沈砚在旁陪着,寸步不离。又说那些金丝炭来之不易,是沈砚花高价买的。
  “还有这黄鹂,定是严公子怕夫人屋里待着闷,买来讨夫人欢心的。”
  若她和沈砚真是夫妻,若沈砚真如冯娘子所说那般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而非表里不一人面兽心,兴许宋令枝还能笑着应上两三声。只她如今,着实做不到。
  斑驳光影洒落在地,沈砚缓步行至宋令枝身前。墨绿长袍映着日光,沈砚俯身,习以为常揽过宋令枝细腰。
  纤纤素腰落在宽厚掌心,似不堪一折。
  沈砚手心灼热,他垂首,漆黑瞳仁深不见底。
  宋令枝身子颤栗,藏在锦衾之下的指尖颤抖。她转首,避过了沈砚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焦灼、惊恐、不安。千万种愁绪涌上心口,宋令枝不自觉放缓呼吸。
  恰逢秋雁送来药汁,冯娘子赶忙避开让过。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姑……”
  沈砚一双淡漠眸子轻瞥。
  秋雁咬唇,垂首:“奴婢伺候您吃药罢。”
  禁锢在腰间的束缚终于松开,宋令枝无声松口气,只觉周遭新鲜气息涌入,不似之前那般窒息痛苦。
  沈砚勾唇,揽着宋令枝往怀里带,一手接过秋雁手中的药碗。
  宋令枝瞪圆双目,她如今真真是怕了沈砚。那只大手还揽在自己腰间,沈砚眼眸低垂:“吃药。”
  青瓷小勺抵在唇间,宋令枝强撑着:“让秋雁来便好,不必劳烦……”
  沈砚眸色渐冷,只垂眼望人。
  门口的冯娘子听不见他们的耳语,只当小两口害羞,说话也和蚊子似的,让人听不真切,她笑着将门掩上,转身下楼。
  黑黢黢的药汁近在咫尺。
  僵持片刻,宋令枝终还是张唇。药汁苦涩难咽,只一口,宋令枝当即皱紧双眉,捂着心口直犯恶心。
  沈砚面无表情,只低头盯着宋令枝。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看着干着急。
  白芷焦急不安,大着胆子上前:“公子,奴婢来罢。”
  沈砚不语,只垂首盯着手中的药碗,静待宋令枝动作。
  心口的不适消散,宋令枝柳眉轻蹙:“不必,我自己来便是。”
  伸手,那药碗却仍在沈砚手中,纹丝不动。
  宋令枝皱眉。
  落在脸上的目光冷冽淡漠,无半点回转之意。
  头晕得厉害,秋雁还跪在下首,宋令枝无意和沈砚僵持,她低头,强忍着涌上心口的恶心,一点点喝完药碗中的药汁。
  茶盘上有秋雁备下的蜜饯,一口咬下,满嘴甜意溢满,却怎么也冲散不了唇间的苦涩。
  侧目,倏然瞥见漆木案几上的鸟笼,隔着金丝笼子,笼中黄鹂朝宋令枝歪歪脑袋,忽而振翅高飞,似要冲出笼子。随后又“哐”一声,撞在鸟笼上。
  这黄鹂应是不小心让人逮在笼中,上蹿下跳,片刻不得安宁。
  笼子打开,沈砚轻而易举拎住黄鹂的后颈,提着至宋令枝眼前。
  那双黄豆般的眼睛骨碌碌乱转,频频望向窗口。
  宋令枝一时看得入神。
  沈砚淡声:“……喜欢?”
  宋令枝摇摇头,她瞧着这黄鹂,只觉得可怜:“还是放了它罢,也不知这黄鹂是何时……你作甚?!”
  声调忽然扬高,宋令枝自沈砚手中夺回黄鹂,怕是再迟一瞬,这黄鹂便会丧命在沈砚手中。
  被勒紧的后颈得以解脱,黄鹂无力“吱”一声,缩在宋令枝掌心。委屈巴巴。
  宋令枝难以置信望着沈砚,好不容易压下的恶心再次涌起。
  沈砚理所当然:“……你不是不喜欢?”
  怕他再对黄鹂不测,宋令枝抱着小雀,改口:“没有不喜,我只是……”
  她只是不想这黄鹂失去自由身,永远拘泥在这一鸟笼中罢了。
  ……
  迤逦的日光终从狼皮褥子上移开。
  日薄西山,霞映满天。
  沈砚不在,秋雁和白芷齐齐松口气,一人将鸟笼挂在月洞窗下,一人伺候宋令枝起身。
  秋雁絮絮叨叨:“吓死人,前些日子奴婢还当严公子转了性,姑娘高热不退,他还让人写了药方煎药……”
  宋令枝遽然抬眼:“那药方不是魏子渊送来的?”
  秋雁摇头:“魏管事送来的药方都让严公子丢了,姑娘喝的方子是严公子身边那人开的,唤岳什么……”
  岳栩。
  眼前阵阵发黑,宋令枝忽然想起那日在后院,倒在地上挣扎、痛不欲生的张妈妈。
  她和自己一样,也是药人,也是吃了岳栩开的药。手足冰冷,宋令枝只觉眼前恍惚。
  许是这几日那毒并未发作,宋令枝竟一时忘了自己也是药人。怪道沈砚那般冷心冷面的人,竟会亲自给自己喂药,还勒令她一口都不许剩。
  原来是为了试药。
  胃中翻江倒海,恶心涌上心口。
  宋令枝打发秋雁取漱盂来。
  想是那日张妈妈的死触目惊心,刚喝下的药竟全都呕了出来,秋雁唬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为宋令枝斟上热茶,捧与她漱口。
  “姑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让严公子知道了……”
  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别提他。”
  张妈妈那张血肉泥泞的脸再次闯入脑海,宋令枝皱眉,“……恶心。”
  秋雁疑惑:“可是……”
  话音未落,她瞳孔骤然一紧,险些整个人跪坐在地。
  沈砚负手,站在屏风前。逆着光,脸上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我恶心?”
  颀长黑影一步步笼在宋令枝身上,沈砚俯身,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近在宋令枝眼前。
  他低声一笑:“宋令枝,我恶心吗?”
  胃中刚经过一番折腾,宋令枝早就无力,她疯狂摇头:“不、不是。”
  沈砚冷声朝向身后的岳栩:“再煎一碗。”
  ……
  红日渐沉,房中尚未掌灯,唯有昏暗光线。
  秋雁和白芷被勒令不得入内,二人跪在门口。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隐约只能听见屋内低声的啜泣。
  木窗抵在身后,宋令枝仰首,下颌被沈砚紧紧扼住。
  唇齿被强硬捏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尚且还冒着热气,沈砚不为所动,尽数灌入宋令枝口中。
  药汁苦涩滚烫,下颌落在沈砚指间,宋令枝动弹不得。
  眼泪自眼眶落下,宋令枝双目垂泪,挣扎着推开沈砚的手:“我不、不喝……”
  “哐当”一声响,药碗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四分五裂,亮堂堂映着窗外的光影。
  沈砚不曾松开半分,勒在宋令枝下颌的手一点点缩紧。
  几近窒息。
  双足失去力气,即将昏迷的前一瞬,钳着自己喉咙的手指终于松开。
  宋令枝无力倚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喘气。眼角泪珠未干,锦衫落满药汁,狼藉凌乱。
  先前秋雁打来的水就在手边,沐盆水面平静,借着水光,宋令枝清楚看见自己满是泪痕的一张脸。
  倚着墙,她手足绵软,跌坐在地。
  脚边药汁洒了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浸透在狼皮褥子中。
  沈砚垂眸望她,那双深黑眸子冰凉刺骨。
  他转首,淡声朝屏风后的岳栩道:“再送一碗。”
  宋令枝不可置信抬起头。
  前些日子,宋令枝常常昏迷在榻,喂进去的药汁洒的多,喂的少。
  茶房颇有经验,每回煎药,都会多煎两碗。
  黑黢黢的药汁再次端来,苦涩难闻的气息蔓延在鼻尖。
  宋令枝来不及躲闪,后颈已被沈砚拎着抬起。
  海口大的一碗药汁全灌在宋令枝口中,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滚滚落下,双目哭得红肿。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泪如泉涌,转首再向岳栩道:“再送一碗新的来。”
  ……
  月影横窗,苍苔参差。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碗,只记得那满口的苦涩恶心,以及沈砚掐在自己下颌的手指。
  她皮肤本就通透莹润,往日稍稍磕着碰着,都极易留印子。而如今,那白皙细腻的双颊上刻着虎口印子,触目惊心。
  宋令枝跌坐在地,额头贴着妆台,嗓音哭得喑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银辉洒落,落在沈砚墨绿袍衫上,如影随形。
  房中重归平静。
  沈砚面若冷霜,拂袖离开。
  月落满院,岳栩亦步亦趋陪着沈砚下楼。
  客栈多余的人早就被他们打发走,如今也算隐蔽。
  岳栩拱手,俯身凑至沈砚耳边,将近来宫中暗卫所送来的书信盛上。
  “主子,如你所料,姚尚书被皇后收买,城郊那一处山庄,也是姚尚书名下的,暗卫在那找到了姚尚书藏匿的账本。”
  岳栩颇为惊奇,近来沈砚似得了天外高人相助,连着拔出好几个皇后在朝中的暗桩。连姚尚书倒戈皇后太子一党,沈砚竟也早早知晓。
  思及此,岳栩不禁后怕。幸好沈砚提早得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皱眉,终还是好奇:“主子,你是如何得知……”
  沈砚不欲多言,只垂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那药……可是备下了?”
  岳栩一怔,随后颔首:“备下了。”
  他皱眉,又想起今夜宋令枝跌坐在地的孱弱身影,似水中浮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今夜宋令枝喝下的药都是退热用的,并非为沈砚试药。然沈砚这话,却是想……
  岳栩拢紧双眉,终不忍心,试图劝说:“主子,宋姑娘身上欠安,若此时用药,属下怕宋姑娘的身子熬不住。”
  良久的沉默。
  沈砚目光淡淡,一言不发。
  岳栩自知多言,跪下低头认错:“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月光横亘在青石板路上。
  少顷,方听得头顶沈砚轻轻的一声。
  “那药,明日送到我房中。”
  他要亲自看着宋令枝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