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8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276 - 280

【第276章】 天音阁-我来殉你

    刑场庄严。墨燃的灵核残片被不断地掏出, 挖尽。
    一片又一片。
    他死死忍耐着, 发了狠地忍着,偿罪是一回事,示弱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愿在木烟离面前唤痛, 他如磐石。
    痛楚太深,苦海浮沉。
    忽然间,惊闻一个声音,春雷般在颅内炸响。
    “墨燃!”
    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
    一定是自己太痛苦, 心生幻觉, 神识迷离。
    “墨燃!!”
    周围渐起喧嚣, 似乎有人在惊呼, 在嚷嚷,天空起疾风,木烟离的手也停了下来。
    墨燃颤抖着,尽了最大的力气抬头——
    他看到他的神祇御龙奔策, 自高天俯冲而落。
    他看到他的神祇白衣招展,恍若谪仙。
    离得近了,峥嵘龙角旁的那张面容变得清晰,墨燃的心骤然抽疼,比刀子戳他更让他痛楚。
    他看到他的神祇在哭, 楚晚宁……在哭啊。
    “师……尊……”
    胸腔的创口血流如注, 墨燃挣扎起来, 环扣叮咚。
    楚晚宁跃下巨龙,在落到刑台结界前的一瞬,纸烛龙便化作一道夺目金光,回到符咒中。
    “玉衡!”
    “师尊!”
    “玉衡长老!”
    死生之巅的看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其余几个门派的人也纷纷惊起,就连布衣百姓也惊愕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北斗仙尊吗?”
    “是墨燃的师父!”
    “他们不是说一刀两断了吗?”
    楚晚宁的眼眶原本就是红的,在看到银盘里的鲜血与灵核碎片时,更是崩溃。
    他喉间沙哑,想说话,可还没开口,便已哽咽。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四下哗然。
    “他在说什么?”
    “他疯了吗?墨燃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啊!”
    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在割楚晚宁的心,每一声指责都像锥子没入楚晚宁的胸膛。
    痛极了。
    楚晚宁看着天音阁结界里,那个黑眸润湿,默默凝望着自己的男人,那个被开腔剖心,灵核俱损的男人。那个到千夫所指时,竟还不知自己蒙冤的男人。
    那么傻。
    楚晚宁嘴唇翕动,浑身颤抖。
    他的手贴上天音阁的透明结界,他哽咽着:“判错了……判错了……”
    别拿匕首扎他,扎我吧。扎我吧……
    都道踏仙君无情,墨微雨苟且。
    前世,人人口诛笔伐,盼不得他死。今生,日夜忐忑难安,逃不过内心谴责。
    可真相又有谁知?
    木烟离似是心有所急,最初的惊愕过后,便又立刻举起了尖刀,刀尖滴着血,星星点点。
    墨燃喃喃着:“别看。”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入心房,血流喷涌。
    楚晚宁的瞳孔猝然收拢,半晌后,爆裂般的,嗓音嘶哑穿云:“不要——!!!”
    金光瞬世,罡风涌起。
    天问应召而出,一鞭劈落,天音阁维持结界的数十高阶弟子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纷纷吐血跪地,结界刹那崩裂。一片夺目光华中,楚晚宁持着自己火花四溅的神武,径直朝刑台中央掠去。
    “有人要劫囚!”
    “楚晚宁要劫囚!!”
    木烟离立时把硬盘中的灵核残片纳入乾坤囊,扭头厉声下令:“拦住他!”
    “是!阁主!”
    天音阁金色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楚晚宁的灵流激烈碰撞,看台上的修士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如此模样——
    疯狂的,悲怆的。再也没有了理智。
    眼见得楚晚宁越逼越近,木烟离低声咒骂,眼中闪过寒霜,最后剜出一片残破灵核,收入乾坤囊中,而后衣袍猎猎,回身与楚晚宁对招。
    “楚宗师,你当真救他?你想清楚了,这一步走下,从此千秋骂名,你与他都要扛着!”
    剑光照亮木烟离的杏眼,她瞪着他。
    天问绞杀住木烟离的佩刃,霎时流光四溅。
    楚晚宁一字一句都是咬碎的:“那就、让我陪着他!”
    正史工整,谱尽英雄。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躺在暴君传里也好,烂在凶煞榜上也罢,都是好的。我不想后人提起我们的时候,奉我为神,指你为鬼。我不想后世书载这一段时,写你我反目,师徒成仇。
    若我不能为你沉冤昭雪。
    墨燃,墨微雨,踏仙君。
    我愿意和你一同受万世唾骂。
    地狱太冷了。
    墨燃,我来殉你。
    云气聚合间,炫目的光影已看得人一片缭乱。
    台上台下更是惶然不知所以,混乱间,只听得“铮!铮!”两声,天问猛地将捆缚着墨燃的锁链劈断。
    墨燃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楚晚宁温热的怀里。
    他的血刹那染红了他的白衣。
    从一开始就没有落泪,被剖胸挖心也不曾哽咽的墨燃在此刻终于溃不成形,他的手颤抖着抬起,又垂落。
    他是那么想抱住楚晚宁,又那么想把楚晚宁推开,他热切奢望着与楚晚宁碧落黄泉不分离,又深切渴望着楚晚宁的一切都是好的,永远干净,与自己的肮脏无关。
    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该抱着,还是该分离。
    一双手颤了那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捧上了楚晚宁的后背。
    墨燃哭了。
    他说:“师尊……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楚晚宁只觉得心疼得要命,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再也顾不得周遭目光,众人注视,千言万语,竟不知先说什么才好。
    “我那么脏……会把你也弄脏的……”墨燃低声地,字句都是浓郁的血腥味,他越哭越伤心,在他人面前从不示弱的这个男人,在楚晚宁怀里却再无铠甲,“可是我也怕你不要我了……如果连你也不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碎的明明是墨燃的灵核,刺的是墨燃的心。可这个时候,楚晚宁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痉挛,被凌迟撕碎,血肉模糊。
    原来一筋一骨,都已紧密相连。
    周围天音阁的大批修士围拢,重重裹挟着他们,步步紧逼。
    楚晚宁白衣染血,一手提着天问,一手抱着墨燃。
    人世间许多的黑白是非,其实并不容易说清道明。
    自以为是的正义太多了。
    居心叵测的算计也不少。
    所以,屈子怀沙,汨罗水泣。武穆含冤,风波遗恨。
    他们还能被还与清白,可更多的少年丹心呢?不是每一笔冤罪都能被吐露,还有一黑到底,永无翻案之机的人。
    楚晚宁抱着墨燃,他轻声说:“别怕,我不会不要你。”
    “师尊……”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生或者死,我带你回家。”
    失去了疗愈咒术,墨燃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心脏也越来越痛,但听到这句话,他整个人都是一震,继而嘴唇翕动,眼泪滚落,却笑了。
    “你待我那么好,我的篮子是满的……我很高兴……”他顿了顿,声音渐渐轻落下去。
    “师尊,我好困……我冷……”
    楚晚宁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抱着墨燃的那只手更用力,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送进去,可是没有用。
    就和前世,昆仑山巅,踏仙君抱着将死的自己,试图救他性命一样。
    没有用。
    楚晚宁很心焦,凤目湿红,眼泪无声地滚落,却还摸着他的头发,侧过脸,亲吻了他湿冷的额角,沙哑道:“别睡,你跟我说说,什么篮子?”
    那些围近的人脸上满是警惕,鄙薄,森寒,戒备,厌憎,恶心。
    但那又怎样。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声名,尊严,性命。
    两辈子了,他都眼见着墨燃堕入深渊,却束手无策。他只觉得那么痛苦,觉得自己是那样失败。
    是他来迟了。
    墨燃轻轻地,意识已渐涣散,血越流越多,身子也越来越冷,他轻轻地说:“我只有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有洞……是空的……捞了很久……”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青白的嘴唇嗫嚅着,呜咽。
    “师尊……心好疼……”
    “你抱抱我,求求你。”
    楚晚宁心痛如绞,只不住地说道:“我抱着你,不疼了,不疼了。”
    可是墨燃已经听不到了,墨燃的意识已经混乱。
    都是乱的。
    像多年前柴房里那个无依无靠,衣食不足的孩子,像乱葬岗上,那个母亲腐烂尸首旁跪地嚎啕,失声痛哭的孩子。
    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踏仙帝君。
    像通天塔下,那个孑然孤寂的身影。
    像仗剑独行等他回魂的墨宗师。
    像大雨夜里,那个蜷在卧榻上湿润了枕的男人。
    “我好痛……真的痛……”
    “师尊,我是不是都还清了?我是不是已经干净了……”
    越来越模糊。
    “师尊。”
    最后,那个赤子,少年,恶魔,暴君,那个小小的徒弟,哽咽着,慢慢的,声若云烟。
    “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楚晚宁一直听他说着,此时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墨燃,墨燃,你为什么那么傻?
    什么还清,什么干净……
    是我欠的你啊。
    谁都不知道真相,连你自己的记忆也被抹去。
    可我却终于知道——
    我终于知道,你只当了我几个月的徒弟,却用了两辈子,在保护我。
    背着所有骂名、罪名、误解、诬蔑。
    被迫变得疯狂、疯魔、嗜血、污脏。
    若是没有你,今日跪在这忏罪台上的人,就应当是我,被挖心的人……也会是我。
    是踏仙帝君用自己的魂,护住了晚夜玉衡。
    从此他永堕黑暗。
    而他长留光明。
    都错了。
    而就在此时,天音阁的精锐犹如兜兜转转许久的猎豹,终于破空出,利爪撕裂空气,百余人朝他们扑杀来!
    天问金光烈至苍白,白到刺目。
    “杀了他们!”
    “拦下他们!”
    楚晚宁闭目。
    四面楚歌杀声震天——
    周围人群起而攻之,剑影血光里,楚晚宁蓦地睁眼!而后他单手一沉,五指张开,刹那罡风卷起,他厉声喝道:“怀沙,召来!!”


【第277章】 天音阁-本座孤寒

    随着这一声喝,那把金光暴烈的杀伐凶刃应召而出, 煞气欺天!
    众人纷纷色变, 天音阁的高阶弟子也被慑得往后退了一步, 但随即仍硬着头皮喊道:“不许后退, 不能错放!”
    “此等祸患怎能留着!必须斩草除根!”
    双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空气绷到了极致——
    “动手!”
    声如水滴,落入油锅,刹那喧嚣一片!只见法咒和利刃从四方向刑场中央劈斩,而楚晚宁手擎怀沙,金光破云铮铮格挡。他以一人之力,面对着潮水一般从涌袭而来的修士,凤目里剑气与血花交相辉映,镇得他一张脸犹如修罗。
    他护着墨燃,以一柄剑, 以血肉躯,以一条命,和从此之后所有的清白。
    没有人听他解释,没有人愿意放两个绝境中的困兽一条归路。没有希望,没有救赎,没有信任,没有光芒。
    他们最后所有的东西, 只剩下彼此。
    “墨燃, 再忍忍, 我带你走。”
    忽然一道厉咒猛地击中了楚晚宁的胳膊, 刹那间鲜血狂涌,伤口深可见骨。但楚晚宁只是咬了咬下唇,便猛地一剑挥出——
    “快闪开!”法场上的修士惊呼道,“闪开!!”
    怀沙有惊天之势,这一剑下去轰然巨响,沙石漫天,剑气交错纵横,在地上劈出数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木烟离嗓音尖利:“楚晚宁!你眼里还有没有天道!”
    “……”
    见他不理,木烟离愈发震怒,厉喝:“你难道想公然与神嗣作对,违逆天意?!”
    看席上也有人喊道:“北斗仙尊,你收手吧。你要做修真界的重犯吗?”
    怀沙的爆裂煞气下,周遭竟无人可立刻近前半步。
    楚晚宁终于侧过半张脸来,看了天音阁的修士们一眼,然后说:“……我已经是了。”
    说罢,他咬牙负起奄奄一息的墨燃,把血肉模糊的男人架在自己肩头,哑声道:“别怕,都结束了。我们走,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可是他望向前方,在他面前的此刻已是一条尸骨纵横的血路。他杀了天音阁的修士,那些残肢断躯后面还有更多红了眼的死士蔓延上来。
    家在哪里呢?
    他们无处可去了,只有地狱能投。
    他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才终于得以脱身。带着墨燃御剑腾出九霄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从来没有夺去过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他身上此刻染着墨燃的血,自己的血,更多的是天音阁死士的血。
    脏了。
    脏到了骨子里,再也洗不掉。
    云气在眼前聚散,天地间茫然一片。
    该去哪里?
    蛟山是断不可能的,龙血山也不再安全……死生之巅……他怎有颜面再拖累死生之巅。
    “师尊……”
    听到耳畔这一声喑哑呻吟,楚晚宁蓦地回头,对上的是墨燃白如金纸的脸:“你……把我送回去吧。”
    “说什么胡话!”
    墨燃却只是摇了摇头:“你已经来找我了,你没有不要我。”他十分勉强,也十分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眼神光都已有些涣散了,“这就够了……我是有家的……够了……”
    “送我回去吧,送我回去……你还有退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睫毛也渐渐地垂了下来,可是他仍攥着楚晚宁的衣袖,不住地呢喃着重复,“你还有退路的……”
    “没有。”楚晚宁心如刀割,他反扣住了墨燃冰冷的手掌,将他整个拥入怀中,“我没有退路,我哪里都不会去。”
    “……”
    “我陪着你。”
    若是从前,墨燃能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定会狂喜,会开怀,可是此刻他听到这句话,他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他抬了抬手,可他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是抬了抬手而已。
    大滩大滩的血迹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衫,墨燃最终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抱着怀里越来越虚弱的躯体,再也不能忍耐,他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甩离身后的追兵,不知那些人多久后会赶至,他带着墨燃降落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拨了几次才胡乱拨开了墨燃的衣襟。
    ——心脏处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脑内嗡地一声炸开,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墨燃此刻的脸庞。
    他忽然想到,前世,墨燃守了自己的尸骨两年。
    那两年里的日日夜夜,他会是什么心情?
    “你别走,墨燃……”双手交叠覆在他伤口前,将源源不断的灵流输送给他,浑身浴血的楚晚宁守着同样浑身浴血的墨燃,像被猎人活剥了皮肉但还未死透的野兽。
    在末日的余晖里,血融了血,肉缠上肉。
    “你不能走,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啊……”
    墨燃墨燃,墨是黑暗,燃是光明。他一生寻求光明,却终难逃夜色深浓。楚晚宁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墨燃的脸,只一眼,就近乎崩溃。
    那张脸已经一点活人的影子都不再有,白得可怕,尽是鲜血,眉骨处甚至还有斑驳旧疤——那是曾经被人砸过石块的痕迹。
    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墨燃身前失声痛哭,锥心地疼。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通天塔下,灿烂而蓬勃地缠着他,跟他说“仙君仙君,你理理我”的那个少年吗?
    为什么……都是血……为什么……再也没有生气,眉眼处不剩半点笑痕。
    都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了。
    所以墨微雨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的一生,竟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与折磨。
    可能是因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所以连命运也欺辱他。他在生活的夹缝中,那样努力折叠出的笑容,最终仍被世人看作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
    谁知阶前朽泥尘,也曾芳菲四月中。
    “……楚晚宁。”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咫尺远的地方冷冷响起。
    “你为了救他,竟不惜损去自己的好声名么?”
    楚晚宁一僵,蓦地抬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阳光,朝他缓步踱来。
    踏仙帝君站在林木之间,眯着眼睛,正盯着他们细看。
    “我原以为这世上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的一身清白。”他慢条斯理地说,“想不到,你最后会为他脏了自己。”
    他步步走近,玄色绣暗龙纹在阳光下潋着幽光,刺着黑金虬波的赤舃最终停在了他们面前。
    几乎是本能地,楚晚宁蓦地起身,掌中金光骤起,天问随召而出——他立在墨燃的前世与今生之间。
    踏仙君眼瞳转动,视线先是在金光鼎沸的柳藤上逡巡,而后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回了楚晚宁身上。
    这个男人此刻就像是从鲜血里捞出来的,浑身上下没有半块衣料是干净的,一双凤目眼尾湿润,正复杂地迎向自己的目光。
    踏仙君嗤地笑了:“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
    见楚晚宁不答,踏仙君就又森冷道:“让开。”
    楚晚宁没有动,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可他依然清楚眼前这个“墨燃”不过是一柄利器,一具空有血肉的躯壳。
    这具躯壳嘴角的冷笑愈发残酷:“怎么,你以为你这样杵着,本座就会拿你没办法?”
    “……我要带他走。”
    “去哪里?”
    只一句,就如尖刀入蚌壳。
    踏仙帝君眼底闪着讥嘲:“楚晚宁,你扪心自问,这茫茫红尘间,除了本座愿意收留你,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带他走?别可笑了。”
    他上前,身手如疾电,蓦地捏住楚晚宁的下巴,逼近。
    “他身上最后一点没拔干净的灵核是本座的。你也是本座的。你最好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话音方落,忽地金光暴起,踏仙君及时收手后掠,但脸颊仍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他随意一抹,耳鬓边已被天问抽开一道狰狞疮口,黑色的血水顺着面庞淌落。
    “……”踏仙君沉默半晌,阴鸷地抬起眼皮,脸上的神情竟说不出是狂怒还是欣喜,他鼻梁上皱,情绪和面目几乎都是扭曲的,“好,好得很。”
    他恻恻地笑出声来,一挥衣袖,黑袍猎猎如云。
    “想不到隔了那么久,本座还能再与天问一战。”抬起修长手指,自脸颊摸过,揩去血污,踏仙君瞳色幽暗,紧盯着楚晚宁的脸,“本座,甚为怀念。”
    身后墨燃命悬一线,多拖延片刻都可能回天乏术。楚晚宁纵使心绪再乱,也知不可与踏仙君多言。
    “天问——万人棺!”
    踏仙君暗骂一声,足尖刚掠起,地面就已裂开千道口子,无数粗遒的柳藤从大地深处涌出,朝着他直刺而来。而另一些细软的藤蔓则将昏迷不醒的墨宗师裹挟入腹,密密实实地护于柳枝深处。
    踏仙君看着站在阵法中央的楚晚宁,几乎要气笑了:“你就这么差别对待?”
    “天问,风。”
    “……”
    自己的质问却只换来了更猛烈的攻势,刀刃般的狂风铺天卷地,要说没有怨怼,那是假的。
    踏仙君盯着地上那个衣冠狼狈的男子,忽觉心中一阵久违的酸楚。也就是这么一瞬走神,风刃劈至他的腹肋,他猛地吃痛,低头瞧见汩汩黑血从那狰狞的伤处流出。
    他又伤他……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楚晚宁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过。
    喉间陡起涩然,踏仙君那故作从容的笑容蓦地拧紧,抬手低喝:“不归召来!”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复一年君不归……可是君归了,又怎样?君归了,还不是与他刀剑相向,还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愚蠢原因,要他的血,要他的命!
    突然恨极。
    不归与天问相碰,两把神武都发出龙吟虎啸。
    两辈子了。
    离上一次这两把武器的生死一战,已过去两辈子了。不归刃柄上的镌刻早已磨损,如同踏仙君和北斗仙尊的昨日过往,都已残破不堪。
    金色的辉煌与幽碧的光芒在互相撕咬着,似是恨入血髓,又似入骨缠绵。在这明灭不断的光影中,踏仙君紧紧盯着眼前那张脸。
    血迹斑驳的,神情复杂的。
    活着的。
    心中暴虐得厉害,烧痛的厉害。
    他咬着牙槽,忽然极不甘心地问了句:“为什么明明都是我……你却要为了他,与本座再行一战。”
    “……”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对着一具躯壳,无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可是不知是光焰太刺眼,令人生出幻觉,他竟有一瞬,觉得踏仙君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而孤寂。竟像是湿润了。
    “他伤成这样,你会难受。那本座呢。”踏仙君沙哑地,竭力阴狠的,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恨不能一把火将这些不甘尽数焚成灰,可是火烧起来,烈焰却熏得他红了眼眶。
    “楚晚宁。你知道本座复生之后,看到红莲水榭里,你连尸骨都不剩了……是什么感受吗?”
    楚晚宁一怔。而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说出来的踏仙君则合上了眼眸,脸上肌肉紧绷。愤懑与羞辱,苦痛与痴狂令他近乎发疯,他忽地将全部灵力灌注入不归当中——
    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岩峦崩裂,地动山摇。周遭的草木在刹那间被凶悍的灵流碾成齑粉,柳藤也经受不住不归的狂暴,纷纷崩解成灰。
    “近十年!”
    在这飞散的劫灰中,唯踏仙君那双疯魔的眼是清晰的,他眼中一片猩红。
    “十年,楚晚宁。他重生在了过去,留本座被唤醒在死生之巅,在巫山殿。这十年本座在信函里知晓你们的种种快活,知晓他的件件丰功伟绩——我呢?我呢!!”
    刀刃蓦地劈落,飞沙走石,地面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他从头来过的时候,我连一抔骨灰都没有!”
    陌刀劈斩,楚晚宁撤回天问,以怀沙相迎。
    可就是这柄杀伐之刃,让踏仙君愈发暴戾,他此刻竟如地狱归来的厉鬼,怨恨至深。
    他那种眼神,让楚晚宁都不由地心惊。
    ……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具尸体,还能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你们凭什么如此待我。”
    烈焰焚炙着林木,四下飘落的叶子还染着火光,边角焦黑,星火明暗。踏仙君一袭黑衣,忽地撤了力道,向后拂掠,立在这万叶萧瑟,草木枯荣中。
    楚晚宁不知他为何突然撤后,就看到他闭上眼睛,那两卷浓深睫毛镇在过于苍白的脸庞上。踏仙君喃喃地说:“凭什么如此待我。”
    话音落,地面隐约发出隆隆震动。
    楚晚宁蓦地色变,他立刻回头——
    “墨燃!”
    待要返身挡在昏迷不醒的墨燃身前,却已听到森寒入骨的五个字。
    踏仙君道:“见鬼。万人棺。”
    石破天惊!
    楚晚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柳藤……柳藤……踏仙君和墨微雨根本就是一个人,墨微雨能召唤得了不归,踏仙君也能召唤得了见鬼!
    粗遒的藤蔓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猛地缠住楚晚宁躯体手脚。而另一部分柳藤则剖开已经受损的天问,将被天问保护在柳叶深处的墨燃缠绕着勾出。
    楚晚宁见状心急如焚:“你停手!”
    没有人理他,踏仙君飘然掠至墨燃跟前,冷淡地看着藤蔓深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目光下移,落到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
    楚晚宁厉声喝道:“天问——!”
    可是天问与见鬼是同一品级的神武,踏仙君头也不抬,只伸手凌空一点,重新浮出的金色柳藤就和火红的见鬼扑杀纠缠在一起,一时间决不出成败胜负。
    楚晚宁嘴唇青白,手上经脉纷纷暴突,竭力以一己血肉之躯,挣开见鬼的捆缚。
    “……”踏仙君终于转过眼珠,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薄唇启合,低声叹息,“楚晚宁。你真是好心疼他。”
    言毕,蓦地抬手,直刺墨燃胸腔!
    只要最后一点灵核残片,他就能恢复正常。他才是真正的踏仙帝君,是真正的墨微雨,是忍受了十年孤独,理应得偿所愿的那个人。
    他才该活着。
    “唦——!”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金光闪过,径直洞穿了踏仙君的掌心。
    黑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踏仙君盯着自己被天问之藤穿透的手掌,脸上竟一时半会儿没有任何表情。
    疼?
    失望?
    愤恨?
    一生尝过太多次,大概早已习惯了。
    他最后做的,只是慢慢回过头,古井无波地望向被见鬼捆得重重叠叠,却仍喘着气,眼神狠倔的那个男人。
    踏仙君由着自己的手掌鲜血淋漓,就这么深邃而幽淡地望了他一会儿,而后,忽然笑了。
    “楚晚宁。”
    “……”
    “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我的心呢?”
    楚晚宁在颤抖,见鬼仿佛生出了千万道细小的刺,扎着他的每一寸肌骨,他蹙着剑眉,睫毛之下,那一双凤目里载满痛苦。
    踏仙君望着他,将灵力灌注入掌心,断去那一截柳藤。
    此刻,他忽然倒也不急着将墨燃的心脏连血带肉地挖出来了,他一步一步朝楚晚宁走去。
    走近了,用自己淌着血的手,抚摸楚晚宁苍白的脸庞。
    “问你呢。”他似是轻描淡写,又似恨生入骨地,“你这么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本座的心脏。”
    “……”
    “本座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啊……”
    踏仙君轻轻叹息着,阖落眼眸。
    楚晚宁自是不会答他的。踏仙君正欲再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裹挟着楚晚宁的柳藤发出灼灼耀眼的火红光辉。他忽地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审讯?”
    既然见鬼与天问一样,那么天问有的审讯之能,见鬼也当一样。
    踏仙君黑紫色的眼底忽地一亮,他极想用见鬼审一审楚晚宁嘴里的真话。他嘴唇动了动,不过大概也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于是又抿起。过了好一会儿,才酌情尝试道:“咳……如果……”
    “本座是说如果。”
    要问的问题似乎太损颜面,但如此天赐良机,不问的话,恐怕又会后悔终生。
    他又踌躇良久,才沉冷着脸,也不去看楚晚宁的眼睛,慢慢把话讲完:“如果,上辈子……本座走的早,走在你之前。”
    见鬼的光芒越来越盛,逼迫着被裹挟住的人,随时准备吐露真言。
    踏仙君抬眼。
    “你……也会记得本座吗?”
    这男人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太过迫切,所以楚晚宁竟觉得千万道钢针扎入体内,痛断肝肠,每一根针都试图在逼问出他心里的实话,他颤抖着,肌骨发寒,脸色青败。
    踏仙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薄唇轻启,心事深厚。
    “你会吗?”
    “我……”痛入骨髓,似要把脏腑都撕烂,被逼到绝处的楚晚宁抬起眸子,昏沉沉地看了踏仙君一眼。
    湿润的水汽里,那张英俊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带着渴切,甚至恍惚有深情。竟像是很久之前的那个月夜,在飞花岛的潮汐之上,墨燃与他乘着飞剑,他握着他的手,说:“我喜欢你,你呢?”
    眼眶蓦地濡湿了。楚晚宁几乎是涣散地,沙哑地呢喃:“……一样的……”
    或许是他回答的声音太轻,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踏仙君将自己靠的更近,几乎贴着楚晚宁已经汗湿,了无人色的脸。
    “什么一样的?”
    “一样的……”睫毛垂落,交叠时,尽是温热模糊,“我一样不会……让你走在我之前……”
    “……”
    “对不起。”声音沙哑不成调,犹如残破的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踏仙君蓦地怔住了。
    他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在刹那间显得愈发苍凉。
    耳膜中隆隆地似有惊雷滚过,他不由地又想到了天山天池边,那个人倒在自己怀里时,用血迹斑驳的手,轻轻戳过额前。
    那个人说,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心脏蓦地剧痛,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
    “……晚宁……”他僵硬地立在原处,犹如一尊木雕泥塑。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却并非狭蹙,他甚至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就这样把手伸过去,想要去抚摸那张与前世如此相似的脸庞。
    冰凉的,染血的脸庞。
    忽然间,一声尖锐哨响刺破耳膜。
    踏仙君即将触碰到他面颊的手指僵住了。
    对于尸体而言,那双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茫然。踏仙君垂落胳膊,在这尖哨过后,就像失去了自我意识,缓慢地往后退,然后挥了挥手,撤掉了所有的武器。
    前世的不归也好,今生的见鬼也罢,都消失了。
    楚晚宁跌落到泥尘里,抬眼却瞧见遥远处正立着一个衣冠洁白的男子,那男子戴着假面,手指间拿着一管玉笛,另一只手则执着一根芒杖。
    那男子站在林木尽头,纷落的竹叶间,身形皓若芙蕖,安静地立着,引着踏仙君朝他的方向走去。
    “你是……”
    “带墨宗师走吧。”男子轻叹一声,嗓音是明显用换音咒扭曲过的,“我支撑不了太久,他很快会恢复意识。”
    “……”
    “快走吧。”男人说,“天音阁和华碧楠很快就会追过来。若是被他们擒住,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楚晚宁咬牙起身,将墨燃架起来,催动升龙符,唤来苍龙载他们离开。
    在龙腾跃起前,他转头又看了一眼站在竹林深处的那个男子,却发现那个男子要芒杖点着地面,才能摩挲着前行。
    他脑海中隐约有些往事相互勾连,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多谢你。”
    男子只是摇了摇头,又催促道:“快走。”
    纸龙知晓楚晚宁的内心,在此时开口说话了:“小兄弟心善,我主人怕是想问问你姓名,往后有缘,也可前来答谢。”
    “……”男人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么?”
    林木簌簌响动,万籁声中,他的嗓音显得很空寂。
    “我只是个终于自由了的人而已。”
    纸龙还欲再问,楚晚宁却已知此人是决计不会道出自己身份的,他向那人道了一礼,拍了拍龙身,说道:“走吧。”
    既然他发话了,纸龙也知轻重缓急,便不多言,蓦地腾云升空,扶摇直上,顷刻消失于白云苍狗中,杳无踪迹。
    大地风动,那个戴着覆面的白衣男子安静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直到风波渐弱,四下归于寂静,他才望着那一片自己再也看不见了的苍穹,再也瞧不清了的背影,低声道:
    “弟子师昧,恭送师尊。”
    阳光洒下来,落到他素净的衣冠上。
    “江湖道远,师尊,一路保重。”


【第278章】 死生之巅-从来未负君

    这些天, 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事——屹立数千年之久的天音阁法场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 他杀天音阁精锐十一人,伤百人, 携重罪囚犯墨微雨离去。
    有人说楚晚宁疯了,有人说楚晚宁和墨微雨一样, 都是衣冠禽兽。还有一些人因为当时离得近,所以看清了细枝末节,便愤然道——楚晚宁与墨燃的关系不对劲,他们之间有猫腻, 很脏。
    但无论外头如何议论,楚晚宁和墨微雨都没再出现于江湖上, 无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师,带走了天下最危险的恶鬼。而后, 销声匿迹。
    木窗半敞开, 细雪如酥, 帘栊外苔痕新碧,落四五点残花。
    天音阁风波已经过去了四天, 外头早已乱作了一锅粥,评判什么的都有,而只有这空山之中, 才有些许安静。
    忽然, 有人自这空寂的林木深处行来, 走进窗牖框出的彩墨画卷间, 他掌一把宽大油纸伞, 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内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边,往炉膛内添了几块劈柴,将烧到有气无力的火舌拨亮。
    这地方年久失修,许久没住人用了,虽大致收拾过,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霉味。为此,他特意从外头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带回来搁在床头。
    楚晚宁坐下,看着窄榻上躺着的那个男人。
    第四天了,还是没有醒。
    自那日从踏仙君手下脱身后,他用前世所习得的法术加上今生未曾损耗的灵力,总算将墨燃这一口气吊住。但过了那么久,墨燃依旧昏昏沉沉,命悬一线,灵核也再不能被修复。
    “这屋子还是我师尊当初游历时所造的,太久没人住,总有些味道。”楚晚宁望着他的脸,神情专注,“知道你不喜欢熏香,但你不讨厌花。我带了一枝腊梅,应该可以开很久。”
    墨燃躺着,睫毛垂落。
    他睡着的模样显得很安静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宁静。
    这几天,墨燃一直都这样安静地沉睡着,楚晚宁在忙完该做的事情后,就守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以前他们俩相处的时候,总是墨燃一个人讲了一大堆,而他在旁边听。没想到,有一天说的人和听得人会倒过来。
    “外头的结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楚晚宁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带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别的事情。”
    顿了顿,叹息道:“你啊,怎么还是不肯醒?”
    他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发。
    塘火摇曳。他又坐在床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随着阳光挪动了位置,却还是没有等来那个人的睁眼。
    楚晚宁合落睫帘,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你还想睡,那就睡吧……我接着昨天跟你讲的故事,继续讲给你听。”
    “对不起,你说过你喜欢听睡前故事,可我什么都不会讲……所以,也只能说一说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事情。”他低睫沉默一会儿,温声道,“嗯……昨天讲到哪里了?……让我想想。对了,讲到上辈子发现你中了蛊咒,就一直想替你解开。”
    楚晚宁说:“但八苦长恨扎根太深,我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这辈子总算解了,却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摸了摸墨燃冰凉的手背。
    总也是那么冷。
    他就这样握着墨燃的手,轻声与他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语。
    从前他们俩因为阴谋,也因为性格,许多话从来都不摊到台面上来说,以至于阴错阳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宁很后悔。
    如果多一些坦诚会怎么样?一切会不会就此改变,自己会不会早一些发现墨燃已经中了蛊毒。是不是都可以回头。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赎罪。”楚晚宁闭上眼,叹息,到最后,嗓音凝绝,几不能言,“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中了八苦长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从一开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来吧。
    你若能醒来,你若能想起那些丢失的记忆,你就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于七年前,我闭关的那个雨夜。
    那是他与墨燃命运改换的节点。是他人生中曾经并不重视的一天。那一天,红莲水榭风雨飘摇,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过,雷鸣电闪,但他却听不见。
    楚晚宁灵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复的时候。
    为了能让随侍在身边的弟子心安,他在闭关前就对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后静静盘坐于凉亭中,神识入太虚。所以他瞧不见眼前的剑拔弩张。
    那一天,就在他面前,在雷暴风声中,在红莲水榭里,墨燃和师昧对立盯伺着,墨燃的脸色苍白,而师昧的神情阴鸷。
    一个楚晚宁从前并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缓缓展开。
    那次闭关,拜入师门不久的墨燃因为“摘花”事件觉得委屈,放言说侍奉不好师尊,不想前来陪护。
    可是少年人的气话哪里能当真?
    辗转两夜,墨燃还是记恩不记仇,将心中的苦闷压下,独自去了红莲水榭,想要替师昧的班。
    却没想到因为这场阴错阳差,他撞见了那就此改变了一生的阴谋——
    师昧在对楚晚宁施蛊。
    茫然,惊愕,恐惧,愤怒,失望。顷刻将五脏六腑内烧穿。他冲上前去,劈手夺下了师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兽呼嗥:“你做什么?!”
    师明净只用了须臾惊讶,而后一双温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细细眯了起来。
    他微笑:“我道是谁,现如今这红莲水榭结界重重,只能进我们三个徒弟,还有这死生之巅的掌门。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谁来了都麻烦,幸好是你。”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着,单薄的身子拦在楚晚宁跟前,夜风吹着衣摆和碎发。
    他紧紧盯着师昧的脸。
    “你要趁师尊闭关干什么?你……你……”彼时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个温声细语的明净师兄会有第二张凶神恶煞的魔鬼脸庞,“你究竟是什么人?!”
    师昧笑出了声:“阿燃好可爱,我自然是你的明净师兄。不然我还能是谁呢?”
    他瞧着墨燃护着楚晚宁的样子。
    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那么渺小,不自量力。像个蹩脚的玩笑。
    “你不是说,你讨厌师尊,再也不想见到他吗?”
    师昧因成竹在胸,不紧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给你端抄手过去的时候,你可跟我说你恨死了师尊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怎么没过两天就改了主意,竟又来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谁知你今日会做出什么来!”墨燃又是愤懑又是悲伤,“师明净,枉我那时觉得你好,枉我那时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这么好哄,怪谁呢?”师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几句温言,就把你骗的死心塌地。其实你就是一条没人要的狗,谁给你一根骨头,你就跟他走了。”
    “……”
    “你又何必这样瞪着我,怎么样,抄手好吃吗?”
    墨燃已是齿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显得又湿又冷,半晌后,喉结攒动:“师明净……你心竟是黑的。”
    师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蛊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没病没痛,自然与此刻的你,此刻的师尊一样,都是红的。”
    他顿了顿,细腻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现了一朵极其艳丽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还未打开,黑色的瓣叶,边沿闪动银光。
    师昧执着那一朵花,凑在鼻尖轻嗅。
    鲜花美人,风情万种却危机四伏。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着:“你究竟要做什么……”
    师昧掀起眼帘,睫毛纤长,桃花眼含波,漾着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实跟你解释也是没有用,我只要施一个咒,你很快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记掉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黑色的花朵镇着他水葱般的手指。
    “不过,看在同门一场,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师昧说,“这是我母亲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长恨花,若是无人欣赏,便要消失于世,我觉得也缺了些滋味。”
    “八苦……长恨?”
    “师弟,生有八苦,死亦长恨。这世上有一种魔族留下的花种,凡人极难培育,名为八苦长恨。”师昧嗓音温雅,“这种花,幼时要喝人血,盛开后,便需扎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与温情,滋长险恶与仇恨。”
    他说着,亲昵地抚摸过黑色的瓣叶。
    “这尘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里存有一丝一缕的不满,都能被八苦长恨催生,渐渐的……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眼中闪着蛇鳞般的幽光。桃花眼转动,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尘的楚晚宁。
    墨燃栗然:“你想把长恨花种到师尊心里去?!!”
    “何必那么惊讶。”师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师,你说,要是他变成了魔头,力量会有多大?”
    “你疯了?!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说的?”师昧淡淡的,“我把他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师弟,从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了,岂不两全其美。”
    墨燃的头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阵阵发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时气话,我,我没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别这样害他……”
    师昧饶有兴趣地:“为什么?”
    为什么?
    他那么好,红莲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绘制的图纸,造的机甲也好,武器也罢,从不是为了自己,都是忧心他人的性命安稳。
    他纯澈,干净,像是初冬时天空飘落的第一场新雪。
    他虽然很严厉,有时不近人情,可却会一遍一遍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识文断字。会陪着自己习武,从白昼到黑夜漫长。
    他愿意收下自己,从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亲人与幸福。从此有了一个真实的身份。
    ——楚晚宁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唤醒师尊,可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执拗地立在楚晚宁跟前,“他不能变成恶鬼,他那么好,如果你让他杀人……他会难过的。”
    胸臆中强烈的悲怒不知当如何表达,只能用最简单最质朴,甚至语无伦次的句子苦苦劝着。就好像什么法术都还没来得及学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挡着。
    让一个善人杀人是极痛苦的事情。在醉玉楼的大火中,他就已经刻骨地感受到。
    师昧打量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难过?到时候他成了那样的人,就不会难过了。阿燃,你大可不必为此烦忧。”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非要伤他?!”
    师昧这次倒是没有立刻答话,他垂落睫毛,顿了片刻,才淡淡道:“因为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强的力量,为我所用。”师昧抿了抿唇,“你不会懂的。”
    少年墨燃几乎是在尽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力量,竭力说服着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师兄。
    “师尊是怎样的人,你不会不清楚,哪怕……哪怕你这样对他,把他心里的善良全部磨光,让他变成一个杀人魔头,他也不会只听你的话,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师昧轻笑,“哦,忘了告诉你,这朵八苦长恨花里,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残魂。只要花开心中,便会慢慢喜爱上我,一生一世,无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简直是疯了!!”
    师昧施施然朝他们逼近。夜幕被雷电擦亮,轰鸣震响,映照着师昧倾国倾城的容颜。
    “就像你说的,他那么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变成恶魔又怎样。到时候他只对我一人言听计从,痴恋于我,岂不绝妙。”
    他知道楚晚宁此刻根本不会醒过来,也不会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浑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说:“师弟,让到旁边去吧。你以为你一个刚刚修炼出灵核雏形的人,能对抗得了我吗?”
    墨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不让。”
    师昧只是笑,而后一个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后,手已凌空悬于楚晚宁的发冠顶上,托着那一朵即将开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为了炼成这一朵八苦长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诣,等的就是师尊闭关的这一天。”
    他压低身子,脸颊几乎贴上了楚晚宁的侧颜。
    “他就要成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么?”
    花落下。
    命将改。
    忽听得少年厉声,一力相阻。
    “别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师昧渐渐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换我吧。”
    剩下的话就此断在唇齿间,天边一声惊雷破空,焰电撕裂夜幕。
    师昧眯起眼瞳,问:“什么?”
    墨燃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入门才那么一点时间,学过的法术少得可怜,他注定阻止不了师昧,也不知怎样唤醒楚晚宁。
    他手无寸铁,更无所长。唯余血肉。
    所以他只能说:“换我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才一声嗤笑:“你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
    “八苦长恨花,是我母亲呕心沥血、是我揉碎魂灵才培育出来的。”师昧直起身子,盯着墨燃的脸,“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蓦地将脸庞抬起,“我或许不配,但却比师尊合适的多。”
    师昧眼神中有一点点光斑闪动:“……此话怎讲?”
    “你说这朵花会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个人心里干干净净,不怀丝毫怨怼呢?”
    师昧静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冤仇,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不会例外。”但他的手却摩挲着长恨花的花瓣,渐生一股躁郁。
    墨燃说的没有错,其实他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宁是否可以成为长恨花的温床——万一这个人心底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费时间心血,更何况灵魂分裂实在太痛苦了,他并不想经历第二次。
    墨燃见他犹豫,便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师尊恨过任何人吗?”
    “……”
    “你说长恨花会吞噬心里的善和暖……这些东西对寻常人而言,或许不是全部,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师尊。”
    雨越下越大,万木萧瑟。
    “师明净,你就不怕他渐渐地失去所有记忆,什么好的都不再记得,你就不怕被人发现端倪吗?”
    师昧蓦地眯起眼瞳。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过。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非要一个人献祭,换我吧。”
    “你……”
    “我心里有恨,可以滋生。我没有太多纯粹好的回忆,哪怕渐渐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墨燃在极力说服着刽子手把刀刃转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还什么都不行,但是师尊与伯父都说过我禀赋高,灵力足……我可以做到的。”
    他细细战栗着,指甲没入掌中,却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要的利刃和凶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造出的杀人恶魔。”
    “师昧。”他最后在师明净面前站定,闪电惊鸿,骤风涌起,吹得雨幕倾斜,斜打入亭。一阵又一阵冷意。
    “换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许因为师昧原本就不确定楚晚宁是否能让八苦长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当年表现出的灵力实在空前绝后,他结出灵核的时间甚至比天之骄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红。
    总之,师昧几番权衡之后,最终还是那一朵即将盛开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这一切,师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颐,目光微微出神。
    他并不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墨燃为什么会替楚晚宁挡下这命中一劫?以生命、灵魂、未来与尊严。他们明明才只有那么一年不到的师徒缘分而已。
    他不懂。
    师昧看着黑色的花蕊从墨燃的胸口融进去,明明是那样柔软的瓣叶,却似钢针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处去。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声,直到花蕊犹如某种长着奇怪触手的蛊虫,一个猛子钻进他的心脏,墨燃才终于呜咽出声,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颤抖,而师昧就那样静静坐着,玉臂清辉,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痉挛,在自己面前呕血。
    “很痛吗?”
    “咳咳……”
    师昧饶有兴趣地,目光依旧温和:“有多痛?我从来没有给人施过这种咒术,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师弟,被长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的目光犹如春水,一节一节,流过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躯,最终落在墨燃苍白的指节上。
    墨燃的手指无意识扒着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吗?”
    墨燃没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却比那一年临沂城外乱葬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亲手刨开泥沙,将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当初……没有保护好阿娘,现在,终于可以……可以保护好师父。”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那些最好的回忆在一点点地淡去,那些纯洁无垢的过往在一点点地消殇,他眼前闪过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记忆——
    某一年有人施舍给他与母亲的一碗热汤。
    有个老农夫曾经愿意在雪夜里请他们进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样乞讨要饭的孩子,与他分享过半块捡来的肉饼。
    段衣寒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蜻蜓飞舞的秋日长堤……
    没有恨,没有凄苦,没有不甘,没有忐忑,没有戾气。
    一切都是平和的。是最纯粹的美好。
    他看到灯花下仔细绣着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着看师尊吃月饼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对酌,第一次带梨花白给师尊的自己。
    这些回忆,从此都要淡忘。再也不会记得……
    从此仇恨将会滋生,回忆里那些温柔的往事都会换了模样。
    从此他心中的炽热将熄灭,再也没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将封冻,凝结成寒冰。
    从此,他将与母亲的遗言背道而驰。
    段衣寒说:“报恩吧,不要记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咬牙忍着脏腑撕碎般的疼痛,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踉跄着,却站不住,他便跪着,爬着,到最后痛到魂灵都在颤抖,却仍是匍匐着,爬到了楚晚宁跟前。
    “师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挣扎着,蠕动着。
    师昧原以为他想做什么,最后却发现这个少年只是在竭尽全力,用尽最后的热切与感恩,长磕而落——
    眼泪盈出。
    “师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飘零。
    “我很快,就不再记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学法术了……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他在哭,在诉说着良识未泯时最后的话别。
    可是楚晚宁听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
    “对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为想送给你。师尊,我今天来,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诉你。”
    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和着血肉剜出来。
    “师尊,谢谢你不嫌弃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蓦地抽笼,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长恨花开始生根的迹象,也是钟情诀开始生效的显示。
    额头磕落,重重触上地面,碾着地面。
    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师昧轻轻叹息着,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怜悯。
    只不过他的怜悯也好,有趣也罢,都是淡淡的,什么都进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后走过去,掰起墨燃的脸颊,盯着墨燃逐渐混沌的双目,轻声问道:“来,师弟,告诉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么?”
    “所求……”
    所求的是什么?
    临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宁低眸。
    乐坊的荀风弱姐姐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中闪着热切而激动的光泽,她对他说:“阿燃,我很快就赚够赎身的钱两啦,我带你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姐姐带你去过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却仍是极力捕捉着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忆。
    他喃喃着:“所求报恩……不为……记仇。”
    师昧便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再问:“所求为何?”
    墨燃沙哑而执着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于师尊之手。”
    师昧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死于师尊之手?”
    “我不要当魔头……我不要去地狱……”他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呢喃,“我不要只记得恨,师尊……”
    他竟挣开师昧的手,伏跪于楚晚宁跟前,近乎是嚎啕着。他的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杀了我。”
    到最后,唯一重复的,只有这一个愿望。
    “在我作恶的第一天……求你,就请你……杀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尽了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兽般嘶哑的哀哭。雷鸣电闪,竹林萧瑟,红莲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这一夕之间残落,坠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长恨。
    意识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宁的衣角,他仰起头,呢喃着:“师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这世上有多少苦难与遗恨,都被湍急的风雨遮去了呢?
    过了两辈子,终于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宁再回首往事,依稀记得第二天,自己一个周天结束,自冥思中苏醒。
    金色的光辉洒入竹亭,水榭内海棠和红莲都要已残花落尽,昔日枝头的芳菲,很快就将碾作泥尘。
    雨已经停了,楚晚宁眨了眨眼,转头看到师昧立在石桌旁烹茶,袅袅水雾升起,师昧的眉眼是那样温和秀美,见他醒了,师昧便笑。
    “师尊。”
    “怎么还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换墨燃吧。”
    茶盏斟上,琥珀色的烫水像满满心事。
    师昧奉茶于他,微笑道:“今日还是我守着师尊罢,阿燃小孩子心性,被师尊责罚了,心里那口气还是过不去。”
    楚晚宁便怔了一下:“他不来了?”
    师昧垂睫,浓黑柔软的睫毛帘子拂落,像是早春枝头的两簇嫩蕊,他“嗯”了一声,说道:“不来了,去藏书阁,帮着尊主整理书册了。”
    楚晚宁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与怅然。
    他原本打算借着两人独处的机会,与墨燃好好说一说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终是太过苛严……
    他从没有遇过徒弟犯戒,事后想想,也觉得罚得太狠。
    可是墨燃却连见都不想见他,闭关也不愿来陪他。
    楚晚宁阖落眼眸。
    “师尊,喝茶吧。”
    良久,他应了,从师昧纤长白皙的手中,接过那一盏满满的香茶,吹开丝丝缕缕的雾气,喝了一口。
    茶太满了,接过来的时候有点滴洒在了衣袍上。
    师昧心细如发,瞧见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宁取出一方绣着海棠的白帕巾,低头拭去了未干的茶渍。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镇里买的最好的那一款。”师昧温柔道,“师尊自己去买的么?”
    有那么须臾,楚晚宁想说,不是,是墨燃送的。是他绣的。给我的拜师礼。
    可是心情不好,并不想说,且又觉得自己这样言语,莫名有些羞耻。
    所以沉默了一会儿,楚晚宁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便将帕子叠好,收回了襟内。
    收好帕子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日,阳光灿烂,昨晚的凄风楚雨只留下了落红拂阑干,荷叶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吗?”
    师昧侍弄着茶具,闻言指尖凝顿,瞳色幽深:“嗯?”
    楚晚宁把目光投向满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谢尽了。”
    师昧便又笑了,把茶盏摆的仔细,然后云淡风轻道:“昨夜下了场雷雨,喧闹一阵,就停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一会儿等地面干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扫掉。”
    楚晚宁便再也没有说话。
    天空朝霞绚烂,艳若织锦,再往远处看,万里长空如洗,旭日东升时,金羽纷飞。
    确实。
    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第279章】 死生之巅-余生付雪夜

    南屏幽谷。
    夜深了, 茅屋外簌簌落着新雪。
    这几天,墨燃的伤势越转越重,哪怕楚晚宁用花魂献祭术给他疗伤, 亦是收效甚微。
    下午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醒来过一次,但意识仍是不清醒的,眯缝着眼,瞧见楚晚宁,他就只是哭,他说对不起,又说不要走,一句话翻翻覆覆颠三倒四,最后泣不成声。
    他一直在做梦,一直在自己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穿梭。
    他一会儿以为自己刚刚被薛正雍捡回来,一会儿又以为自己身在痛失了楚晚宁的那五年间。
    他唯一梦不到的, 是被八苦长恨花已夺去的记忆。梦不到他所有的付出, 所有的保护,所有的纯真。
    “墨燃……”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粥,楚晚宁来到他的床榻边。
    粥煮的勉强能入口,是属于前世的手艺。
    他在榻边坐下, 抬起手, 摸了摸墨燃的额头。
    烫得厉害。
    他唤他, 但怎么也唤不醒, 楚晚宁便等着, 等到粥渐渐温凉,渐渐冰冷,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就又把粥隔水温着。
    他不知道墨燃什么时候会醒,但若醒了,总可以马上吃到东西。
    “是用鸡汤熬的,你最喜欢。”楚晚宁轻声跟他说着,维系着墨燃心脏跳动的那些灵力法术一直没有断过,可墨燃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就是说灵力一断,或许他就再不会睁眼。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墨燃还活着,他还有气息——尽管是那么微弱。这些天,日月晨昏,楚晚宁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胸膛仍有起伏,就觉得还有希望,一切都还可以回头。都还来得及。
    楚晚宁还记得有一天夜里,墨燃迷迷糊糊地醒了,当时屋子里没有亮着灯火,墨燃就直愣愣地望着烛台,干涸的嘴唇一直在轻微地翕动。
    他当时很激动,忙握着墨燃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灯……”
    “什么?”
    “……灯……想要灯……”墨燃望着那自己注定无法点亮的烛台,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想要灯亮……”
    那一瞬间,时光重叠。
    仿佛又回到当年,刚拜师的时候,墨燃病了,瘦小的少年蜷在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
    楚晚宁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小声呜咽着在唤着阿娘。
    不知道该怎么哄,楚晚宁就坐在少年的床榻边,犹豫着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那瘦小的孩子就哭,就说:“黑的……都是黑的……阿娘……我想回家……”
    最后,是楚晚宁点燃了烛台,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四壁,也照亮了楚晚宁的脸庞。似乎是感到了光的温热,发着高烧的孩子睁开了一双乌亮犹沾水汽的眼。
    “师尊……”
    楚晚宁应了,替他捻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墨燃,灯亮了……你不要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巍巍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敝舍茅屋,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
    楚晚宁抚着他的鬓发,沙哑地唤着他:“墨燃,灯亮了。”
    他想继续说,你不要怕。可是喉咙哽咽,竟是再也说不出口,楚晚宁忍着不落泪,却终究是抵着墨燃额头,破碎低泣着:“……灯亮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你理理我,好不好……”
    灯花烛泪一潭幽梦,这一盏灯一直燃着,从华光明澈,到油尽灯枯。
    后来天光大亮,窗外泛起了鱼腹白,墨燃也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那用一盏灯,就能唤醒沉睡少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头。
    又过三晚。
    这些天楚晚宁每日都守在他床榻边,照顾他,陪着他,输给他灵力,也讲与他听那些他淡忘的事情。
    这一天黄昏,暮雪已经停了,窗外一轮红日,残阳铺洒染照大地。有一只松鼠自覆着积雪的枝头腾跃而过,惹得白梨簌簌,晶莹舞落。
    躺在榻上的男人被这宽仁的暮光照耀着,晚霞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添上血色。他薄薄的眼皮底下,瞳仁微转——而后,当暮色即将四合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眸。
    在连绵几天的重病昏沉后,墨燃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仍是茫然而空洞的,直到他瞧见楚晚宁正疲惫地伏在他榻边浅寐。
    墨燃沙哑而怔忡地呢喃:“师尊……”
    他躺在被褥深处,意识缓慢回笼,慢慢地,他隐约回想起半醒半睡之间,楚晚宁反反复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中秋一杯酒,海棠手帕……还有那一年红莲水榭,他舍身替他种下的八苦长恨花。
    是梦吗?
    是不是他太渴望救赎,才会梦到楚晚宁跟他讲了这些故事,是不是他太希望回头,才会梦到楚晚宁愿意宽恕他,愿意原谅他。
    他侧过脸,伸出手,想去触摸榻边熟睡的那个男人,可是指尖未曾碰到,却又缩了回来。
    他怕一碰,梦就碎了。
    他依然在天音阁,依然跪在忏罪台,下面是山呼海唤的看客。他孤零零地跪在万人面前,那些人在他眼里最终都成了一张又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成了一个又一个曾经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尖叫着惨笑着向他索命。
    没有人要他,没有人救他。
    是他厚颜无耻,是他狼子野心,是他疯魔成狂,是他幻象着楚晚宁会来——是他在挖心的剧痛中,幻象着人间的最后一捧火。
    假的。
    从来就没有人斩断铁锁,从来就没有人拥抱住他,从来就没有人御风而来,从来就没有人带他回家。
    睫毛颤抖着,他含着泪,凝望着楚晚宁的睡颜,他不敢眨,直到眼眸终朦胧,直到眼泪终落下。
    楚晚宁的倒影碎成了千万点华光,他仓皇又去看他的好梦。
    梦还在。
    墨燃脱力地躺在床上,睫羽湿润,喉头哽咽,眼角不断有泪水淌下……心口很痛,血一直在往外渗,他怕吵醒好不容易浅眠片刻的楚晚宁,便咬着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哭泣着。
    他醒了,可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他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是回光返照。也是上天对自己最后的垂怜。
    他墨微雨惴惴了大半生,疯狂了一辈子。满手血腥恶名难逃,直到最后他才被宣判冤罪。因此他觉得很茫然,甚至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两生倥偬荒谬。
    幸运的是余生终可安宁。
    可是他的余生还有多久呢?一天?两天?
    那是他以命换来的好日子啊。
    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安宁时光。
    后来他听到楚晚宁苏醒的动静,他慌忙擦去了眼泪,他不想让师尊瞧见他在哭。
    墨燃转过头,望着榻边的人睫毛轻颤,望着榻边的人凤目舒展,望着榻边的人眼中照见自己。
    窗外金鸦沉,北斗星转。
    他听到楚晚宁喑哑地轻唤了一声:“墨……燃?”
    那声音低缓而温柔,如春芽破土,冰河初解,又像是小红泥炉上的酒水温至了第三道,丝丝缕缕水汽蒸腾弥漫,烫的人心暖。那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天籁。墨燃于是静了一会儿,而后展颜笑了。
    “师尊,我醒了。”
    清夜无风雪,余生好漫长。
    这一天夜晚,南屏山的深谷里,墨燃终于等来了他两辈子人生里最轻松最柔软的时光。他醒了,楚晚宁眉梢眼角的惊喜和悲伤他都看得见。他醒了,他靠在榻上,由着楚晚宁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由着楚晚宁与他讲这样与那样的经历和误解。
    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只想撑久一些,再久一些。
    “伤口我再看看。”
    “不看啦。”墨燃笑着把楚晚宁的手握住,牵过来轻轻吻落,“我没事了。”
    几次拒绝后,楚晚宁便望着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下去。
    墨燃强自安定地温柔道:“真的没事了。”
    楚晚宁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炉膛前。那里面的柴木已渐熄灭,他留给墨燃一个背影,在火塘前慢慢拨弄着。
    火生起来了,又亮起来,整个屋子后来都是暖的,但楚晚宁没有回头,他依然拿火钳拨弄着那些并不需要再拨弄的柴火。
    “粥……”
    最后,他沙哑着开口。
    “粥一直温着,等你醒了喝。”
    墨燃沉寂片刻,低眸笑了:“……好久没有喝到晚宁煮的粥了,上辈子你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喝过。”
    “没有煮好。”楚晚宁说,“我还是不会,大概……也就是勉强能入口……”他的尾音有些抖,似乎说不下去了。
    楚晚宁顿了好久,才慢慢道:“我给你打一碗。”
    墨燃说:“……好。”
    屋子里很暖,夜转深浓时,外头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飘雪。
    墨燃捧着粥碗,小心翼翼地喝着,喝几口,就看楚晚宁一眼,然后再低头喝几口,再看楚晚宁一眼。
    楚晚宁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墨燃轻声说,“我就是想……再多看看你。”
    “……”楚晚宁没吭声,拿银匕首剔了火塘上的烤鱼肉,入口即化的溪水鱼,但刺还是有的,他把刺挑出来,雪白的鱼肉细细分好。
    以前他吃东西的时候,墨燃总是照顾他。现在倒过来也一样。
    他把切好的鱼肉递给了墨燃,说:“趁热吃吧。”
    墨燃就很乖顺地吃。
    这个男人靠在榻上裹着棉被的时候,显得没有那么高大。橙色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很年轻的模样。
    这个时候楚晚宁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都比他小了整整十载。却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
    墨燃喝完了粥,却把最肥美的那一块鱼肉戳起来,想递给楚晚宁吃,却愣了一下:“师尊,你怎么了?”
    楚晚宁低着头,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淡淡道:“没什么,偶感风寒而已。”
    他怕再坐着,会愈发控制不住自己,便倏地起身:“我到周围查探一番,你吃完了就早点休息。等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回死生之巅去。”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所谓的好转不过回光返照,所有的温存已是时日无多。却都在说着明天,说着将来。像是要把过后的几十年都急促地塞到这一个夜晚里,把今后全部的星移斗转,都在这一个雪夜过掉。
    楚晚宁离去之后,墨燃在炉火前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解开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狰狞疮疤。然后他发了一会儿呆,感到空落落的。
    南屏夜雪。
    外头的飘絮越来越大,墨燃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急剧恶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命就是尽头。他趴在床边,看着外头的飘雪,过耳都是呼啸的风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此刻湍急的风,昨日种种都流逝掉。
    其实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总有这样那样聪明的人在谋划,在博弈。
    师尊也好,师昧也好,他们一个想保他,一个想害他,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哪怕最后阴错阳差未能成功,但他们都有远谋。
    墨燃和他们不一样,他是那种蠢得要死的犬类,没有什么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步步为营,把棋子下的漂亮。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可见骨,也执拗地立在那个人面前,不离开。
    这种人说好听了是勇敢。说难听了,是笨。
    这个很笨的人伏在窗棂边,睫毛颤动,忽瞧见原处的梅花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楚晚宁并没有去巡视,这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他站在花树下,距离太远,风雪太急,墨燃自然是看不清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只能看到他的模糊剪影。在遮天蔽日的大雪里孑然立着,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
    他冷不冷?
    他……
    “师尊。”
    在雪地里出神的楚晚宁回过头,瞧见黑夜里,霜雪中,那个黑衣青年顶着被褥,竟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楚晚宁一惊,立即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你出来做什么?你快回——”
    “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温暖就包裹了他。
    顶着被子的墨燃把被子撩起来,铺天盖地的黑,铺天盖地的暖,他把楚晚宁也笼进了棉被里面。
    两个人立在老梅树下,立在许久未用,怎么晒都有些霉味的厚棉被里。外面雪再大,风再湍急都与他二人无关。
    墨燃在这片温暖和漆黑中拥住他:“你别想了,虽然师尊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
    他顿了顿,先是亲吻上了楚晚宁的额头,而后才小声道:“但如果再让我现在回去重新经历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
    “而且。”他顶着棉被,摩挲着捉住楚晚宁冻得冰冷的手,“师尊也不必觉得难过。其实我觉得师昧说的没错,八苦长恨花只是把我心里的那些念头,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都鼓舞着实现了而已。”
    十指交扣。墨燃抵着他的额头:“我本来心里头就有很多仇恨,只是小时候没有发泄出来。屠戮儒风门……我想过的。主宰天下,我也想过的。说起来也挺可笑,我在五六岁的时候,躲在破屋子里,我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念头,谁都没有强加给我。”
    他抚摸着楚晚宁的脸:“所以说,如果当初中了蛊的人是师尊你,说不准你并不会变成我那样十恶不赦的暴君。你也就不会被利用,更加不会被天音阁诛心。”他鼻音深重地笑了起来,额头磨蹭着安慰,“你没有被我替代,不要多想了,回屋去睡觉吧。”
    床榻很窄,墨燃抱着他。
    该来的那一刻,总是会越来越近,总是逃不过的。
    墨燃意识又开始模糊而涣散,心脏的绞痛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厉害,回光返照不会持续太久,阿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垂着浓密的睫毛,炉膛里的火此刻已经有些黯淡了,那种昏黄的光映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温柔。
    这个蠢笨的男人,大抵是看出了楚晚宁眼神里的痛楚,因此忍着自己的难受,说笑道:“好不好看?”
    楚晚宁果然愣了一下:“什么?”
    “疤呀。”墨燃说,“男子汉大丈夫,多几道疤才有味道。”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掴了他一个巴掌,掴得太轻了,反而像是抚摸。
    过了片刻,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他埋在墨燃温热的胸怀里,没有吭声,但是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他很清楚。
    楚晚宁都知道。
    墨燃怔了片刻,搂住他,亲吻他的额角与头发。
    “这么丑啊。”劫后余生的他比往日都要温存,他轻轻叹了口气,“都把晚宁都丑哭了吗?”
    他若叫师尊倒还好。一声晚宁,两世交替。
    楚晚宁在被褥深处拥抱着这个男人炽热而鲜活的身体——他一直厌弃并且羞耻于表达自己内心的任何激烈情绪,但他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紧绷与羞耻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荒唐。
    于是在这肢体交缠的相拥中,在这被褥紧裹的窄榻上,在四壁空空的茅舍中,在风雪交加的长夜里。
    楚晚宁轻声说:“怎么会丑?你有疤也好,没有疤也好。都好看。”
    墨燃一怔。
    他从来没有听过楚晚宁这样直白的表露。哪怕御剑告白那天都没有。
    屋子里只有最后一点点炉火的余晖,很安静,也很温柔。晚来的安宁与温柔。
    “上辈子,这辈子,我都喜欢你,都愿意与你在一起。以后也愿意。”
    墨燃就听他在自己怀里一句一句地说着,他看不清楚晚宁的脸,但他可以想象到楚晚宁此刻的模样。怕是眼睛红红的,连耳尖也是红红的。
    “曾经知道你被蛊惑,但却不能表露,只能恨你……现在终于都能补给你。”楚晚宁的脸颊烧烫,眼尾也潮,“我喜欢你,愿意与你结发,愿意为你剖魂,愿意臣服于你。”
    听到愿意臣服于你,墨燃的心犹如被烈火灼烫,整个身子都是一颤。他既是感动,又是悲伤,既是痛苦,又是缱绻。他几乎是颤抖地:“师尊……”
    楚晚宁抬手止住他:“你听我说完。”
    但等了好一会儿,楚晚宁却终究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他想了很多,却怎么都不合适,怎么都觉得不够。
    有一瞬间,楚晚宁其实很想说:“对不起,让你受了委屈,背负了太多。”
    又想说:“前世直到我离开,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真相,是我误你。”
    他还想说:“那一年红莲水榭,谢谢你愿意护我。”
    他甚至想什么尊严此刻都不要了,他想跟墨燃哭,想抱着此刻尚且温热的这具躯体,说:“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离开。”
    可是喉咙哽咽,心中苦涩。
    最后,楚晚宁俯首,亲吻着墨燃心口的伤疤,睫毛簌簌,他低哑地开口。
    “墨燃,不管从前如何,今后如何,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羞耻烧透了他浑身的血。但言语却是那样的庄严。
    “一生都是踏仙君的人,也是墨宗师的人。”
    太烫了。
    墨燃只觉得怀里的那一捧隔世之火再一次亮起,眼前是烟花璀璨,所有痛楚与悲伤都在此刻远去。
    “两辈子,都属于你。”
    “不后悔。”
    墨燃倏地合上了眸,尽是湿润。
    他最后亲吻了楚晚宁的嘴唇,他叹息道:“……师尊……谢谢你。”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深浓。
    他们相拥而眠,他们都在想,原来,这就是余生了。
    墨燃知道自己的衣襟被泪水浸湿了,但他不说。他从小就奢望自己的余生能有诸多欢喜,这种时候,总该是快乐的。
    他拥抱着楚晚宁,他说:“睡吧,晚宁。睡吧,我抱着你。你怕冷,我替你暖着。”
    “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回死生之巅,我想去向伯父伯母请罪,我想再和薛蒙吵吵嚷嚷……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墨燃抚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嗓音轻轻的。喉间尽是血的腥甜,呼吸也越来越窒缓。但他还是笑着,他此刻的神情很宁静:“师尊,我会给你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在他怀里,已是哽咽不成声。
    “夏师弟……”他又逗他,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还是逗他,“师哥……讲故事给你听……以后每个晚上,都讲给你听……你不要嫌弃师哥嘴笨,讲来讲去,就只会讲牛吃草……”
    最后的最后,墨燃抬起眼眸,望着窗棂上覆着的一层莹莹积雪。天地一片浩然洁白。
    “晚宁。”他拥着他,心跳回荡在楚晚宁的耳畔,他轻声说,“我一直爱你。”
    他缓缓阖落眼帘,梨涡浅浅,浸着两池梨花白。
    心跳一点一点缓慢,一点一点断续。
    忽然,窗外一枝梅树枝丫被积雪覆压,雪太沉重,枝丫折断了,发出突兀的动静。雪团与树枝一同跌落,噼啪脆响。
    这一阵喧闹之后,楚晚宁,却再也听不到耳畔心跳的声音。
    他等了须臾,他等了片刻,他等了一会儿,他等了良久。再也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那是令人肌骨生寒的可怖寂静。
    是令人一生绝望的可怖沉默。
    终。
    停。
    歇。
    屋内死寂,静的可怕。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楚晚宁也没有动,楚晚宁依旧躺在墨燃怀里,躺在床榻上,他甚至没有起身,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话。
    他的小徒弟,他的墨师兄,他的踏仙君要他安睡。
    说会替他撑一辈子伞,讲一生故事,余生都会爱他。
    墨燃说,外头冷,雪大。
    我暖你。
    楚晚宁就蜷在他的臂腕里,蜷在那热度尚未消的胸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家。
    他要好好地与墨燃一同歇息。
    楚晚宁伸出手,环住了墨燃的腰。
    黑夜里,他说:“好,我听你的话,我睡。……但是,明天,我一叫你,你就要记得醒来。”
    他贴着那再也没有起伏的胸膛,眼泪浸湿浸暖了墨燃的衣襟。
    “不要赖床。”
    晚安,墨燃。
    这一夜很长,但我会陪着你,愿你有好梦,有火,有灯。
    还有家。


【第280章】 死生之巅-善恶口舌中

    第二日清晨, 阳光洒进了轩窗。
    楚晚宁睁开眼, 被褥是暖的, 一个人的温度可以暖两个人的躯体。他安静地看着墨燃的脸庞, 在他眼里这就是世上最俊的人了, 是最好的人。
    他没有动,他在想,今天当烹什么粥好?
    昨天的已经喝完了, 墨燃饿死鬼投胎一般喝了整整四碗, 一点都没有剩落。
    他亲了亲墨燃的脸颊,问:“再给你做一些, 好不好?”
    男人睡得很沉,漆黑的睫毛垂落在那里,像两卷蒲草般温柔, 温柔地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眸,笑吟吟地拉过他, 对他说:“饿啦,晚宁去给本座煮一碗粥。”又好像会深情而缱绻地告诉他:“师尊做的什么都好, 我都会喜欢。”
    尸体早已冰冷了,脸颊吻上去是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楚晚宁没有哭。
    他起身, 给墨燃盖好被子, 然后他去院子里拾柴生火, 他认认真真地烹煮, 好好地做饭。
    水开了, 雾气弥漫上来,米粥咕嘟咕嘟地翻腾着,冒着细小的泡泡。他用漏勺撇去浮沫,加了些盐,又盖上木盖焖煮着。
    已经重生过一次的人,是不能再被重生术救回第二次的。
    楚晚宁茫茫然立在灶台边,他神识里有那么一刻的清明,这一刻的清明就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忙遏制着指尖的颤抖,抬手去揭盖——
    粥煮了,总会有人喝的。
    他如今有着墨燃的零碎记忆,墨燃孩提时很穷困,吃不饱饭,得一只热气腾腾的饼都是能开心一整天的事情。
    墨燃不会浪费的,所以也总会醒来。
    粥煮好了,他又去院里清扫积雪,而后折了一枝新的腊梅,带回去剪掉枝梢,浸在陶土小瓶里养着。
    梅花香十里,这样墨燃走在路上,还能闻见人间。
    不,他的意识又混乱了。
    什么走在路上,什么闻见人间……墨燃分明还好好地躺在这里,和昨日和前日和几天前一模一样,只是面庞更清癯消瘦,脸色更苍白。
    他还会醒的。
    两辈子了,无论是怨是憎,是爱是怜,自他们相遇后,墨燃就从来没有主动离开过自己。所以渐渐地,墨燃浸透了他的生命,成了风,成了时辰,成了流过指隙的泉,披于长发的光。
    他是他的日夜晨昏,是他的一世红尘。
    楚晚宁漫步在这红尘里。这个尘世,雪还会落,蝉还会鸣,秋荷还会死,夏花还会生,一切如旧,所以墨燃怎么会离开呢?
    他愿意守着他,伴着他,一天又一天,等着他醒来。就像前世的墨燃与楚晚宁的尸身定下了契约,这一生阴阳倒错,楚晚宁也做了与踏仙君相同的事情。
    “只有我走的那一天,你才会离去。”
    曾经站在红莲水榭里,墨燃一身黑袍,这样对长眠的楚晚宁说道。
    “陪着我。”
    而今,南屏深谷中,楚晚宁一袭白衣,竟与当年的帝君重叠。
    他伸出手,抚上墨燃毫无血色的脸庞:“……陪着我。”
    金光起,他的灵力流转到那具尸身体内,从此之后,哪怕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世上仍有楚晚宁在,墨微雨的尸身便不会腐朽烂去。唯有多年之后,楚晚宁离世,灵力的流转终止,他们才会一起消亡。
    化成灰,散作齑粉,零落成泥碾作尘。他与他一起离去。

    天音阁圣殿的炭火熊熊燃烧着,在墙壁上透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木烟离独自立在大殿中央,负着手,闭目阖实。
    忽然,殿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木烟离没有回头,淡淡地:“你来了?”
    “来了。”那人摘落斗篷帽兜,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正是师昧,“木姐姐不去后殿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木烟离道,“不过就是你给人开胸膛剖脑子的事情。血腥气太重,我受不了。”
    “那有什么办法,药宗一道,本就如此。”师昧笑了笑,“哪怕是孤月夜的姜曦,给死人动起刀子来也不会满室清香啊。”
    木烟离皱了皱眉头,并不打算和他多谈论剖尸体割活人这种事情,于是问道:“说起来,你这术法施展了也有几天了,踏仙帝君究竟什么时候能彻底重生?”
    “重生算不上,他体内也只有一片识魂了,顶多就是个活死人。”
    木烟离乜过美目,说道:“我们要的也就是个活死人。越听话的越好。……那些灵核碎片怎么样,都还派的上用场吗?”
    “差不多,虽然不是完整的,但力量一样大的可怕。”师昧说,“墨燃确实不愧是禀赋第一的修士,足够为我们开道了。”
    木烟离叹了口气:“希望这次莫要再生意外。”
    “生不生意外还很难说。”师昧道,“我正在施法把灵核在踏仙君的体内复原,最起码还要十天,这十天里,我希望木姐姐去替我做两件事。”
    “你说吧。”
    “第一,等踏仙君完全复原后,我们就要去做那件大事。届时这些修士再傻,也会知道墨燃说的是真话,恐怕会携手来阻止我们。”师昧顿了顿,“虽说虾兵蟹将不足为题,但人多了,总是头疼的。”
    “所以呢?”
    “上修界战力虽强,但经验不足。关键是死生之巅。我希望木姐姐放出些消息,先挑起死生之巅和众门派的争端,把这个门派提前瓦解掉。”
    木烟离道:“楚晚宁劫囚,墨微雨逃跑,这两个原本都是死生之巅的人,要做文章也不难。何况死生之巅之前就已经备受攻讦,不少人都想要逼迫他们散派。这个好说。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师昧叹了口气,似是惋惜,“替我杀一个人。”
    “谁?”
    “我自己。”
    木烟离倏地回头瞪他,火焰的光芒照亮师昧眉目温柔的脸庞:“前世的你?”
    “嗯。”
    “你疯了?你认真的?他再怎么说也是……”
    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看到师昧抬起蒲草般柔软浓密的睫毛,露出下面一双黑瞳,杀机已盛。
    “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师昧笑了,“这话是没错。可他也是个叛徒。”
    “……”
    “如果不是他把楚晚宁放走,会有人来劫囚吗?”
    “……”
    “如果不是他后来扰乱踏仙君的神识,楚晚宁能把那个半死不活的墨燃带走吗?”说到这里,师昧眼中闪过一丝森寒,“也亏他背着我学了些术法,一个瞎子,隐匿踪迹跑的倒快,没让我活剐了他。”
    木烟离忍不住道:“我知道他这件事做的不地道,但他毕竟是我们的族人。”
    “他就是我,这两个红尘最终注定会叠加在一起,有一个我就足够了。”师昧步上台阶,站在木烟离身旁,“就像你,前世的你已病故。但有如今的木姐姐助我,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也不至于非要杀他,我们一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木烟离有些焦急地盯着师昧的眼,“阿楠,我们发过誓的,只要是族中的人,便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不能自相残杀。”
    师昧将目光转开去了,他没有说话,望着龙蛇腾舞的火苗,半晌才道:“我之前在蛟山也是这么想的,我疑心谁都没有疑心过他,所以到最后才给了他可乘之机。说到底,他跟我已经不一样了。”
    “……”
    “我依旧是华碧楠与师明净。”师昧淡淡的,最后合上眸子,叹息,“但他呢?他只是记得自己是师明净,早就不记得华碧楠是谁了。”
    火焰噼啪,有橙色的星火爆溅出来。
    木烟离最终摇了摇头:“你说的第二点我做不到。他已经为了我们失去了一双眼睛,如今我们不再容得下他,楚晚宁他们也不会再接受他——他哪里都去不了了,什么都做不成,你又何必急着要把他赶尽杀绝,就因为他背叛了你?就因为他和你最后选择的路不一样?”
    师昧不语,良久,微笑:“你一向杀伐果断,怎么忽然心软了?”
    木烟离蓦地抬起头来,她眼中闪动着痛苦:“因为他也是我弟弟,他也是你啊。”
    她的脸庞因这俗世里的情绪而终于变得不再那样冰冷,不再宛若一尊石像,一座冰雕。
    “阿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没办法对你下手。我做不到。”
    炭盆里的火舌幽幽上窜,舞成交错的红绸。
    师昧叹了口气:“……算了,这件是私事,你要不愿意也就随你。但第一件事情,事关成败,请木姐姐务必办的妥当。”
    木烟离闭上眼,此时此刻恰好晚钟响起,自阁顶的角楼庄严栖落。这口天音阁的老钟自建派起已历千百年,音色依旧浑宏。在这袅袅不散的钟声里,木烟离缓声开口。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天音阁这番对话后的第二个夜晚,上修界碧潭庄忽然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血案。此事尚未彻查,火凰阁、无悲寺、孤月夜等门派就接二连三地也出现了类似的案子。
    很快地,单一的恐怖事件变成了循环的,人们很快发觉了问题的关键——
    珍珑棋。
    到处都是珍珑棋。
    乡镇巷陌,华都仙门,无一幸免。
    这些失去神智的棋子越来越多,到处杀人放火,修真界各门自顾不暇,再没有余力去管百姓死活。
    一天天地,鲜血染红了河流,一座又一座城池成为荒城,这场灾劫比先前任何一次天裂都来得更为可怖。
    因为人们甚至都不确定幕后黑手是谁,不知道该如何终结这突如其来的大杀戮。但大部分修士都认为这场灾难是由至今下落不明的楚晚宁与墨燃一手策划的。不过也有人心存怀疑,比如此刻聚在破庙里的一群流民,他们议论道:“若说是墨燃捣鬼,倒也可信。但楚晚宁为何要帮着他?”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分一杯羹?”
    又有人说:“我觉得并不止分一杯羹那么简单。那天劫法场,你们也都瞧见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师徒,至于会那样情绪激动?依我看来,楚晚宁和墨燃的关系根本就不正常。”
    “啊……你是说?”
    “龙阳之好,师徒相奸。”
    上下唇齿一碰,不吝秽语污言。
    围坐在一起的那些人便纷纷露出了极为惊愕又极为厌恶的神情,喃喃道:“不会吧?他可是北斗仙尊……”
    “那你们别忘了当年楚晚宁补天裂的时候不小心死了,他徒弟墨燃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去地狱救他的。虽说师徒情深,但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换你,你做的到吗?”
    对方便沉默了。
    篝火堆里有一个豆荚烧裂,发出了脆硬声响。
    “还有蛟山那一次,你们听说了吗?师明净被掳走之前,曾经讲了一段话。”
    “什么?”
    “具体不太记得了。当时情况危急,许多人都没有细细咀嚼,后来仔细一想,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股暧昧。”
    有人皱眉道:“但听说师明净就是华碧楠,他的话能信吗?”
    “一派胡言!”
    众人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转头见一个男子怒目圆睁:“这种话怎么能当真!分明是墨燃在给师明净泼脏水!”
    “李兄何必如此激动……”
    那男子道:“我缘何不激动?我这性命就是师明净救的!”
    “啊……”
    “当时我就在蛟山,华碧楠给我们下了一种叫做钻心虫的蛊毒,如果不是师明净用瞳疗术给我解开,我早就命殒当场了!如果师恩公就是华碧楠,他何苦要替我们解咒?”
    这彪形大汉越说越激动,最后眼眶竟然都湿润了。
    “恩公为了救我们,被华碧楠伤了眼睛,至今生死不明,却还要被墨燃污蔑,我……我替他不值。”
    他说着,竟嚎啕大哭了起来。破庙内的其他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是面面相顾——
    一边是师明净和天音阁,一边是墨微雨和楚晚宁,两边都有疑点,但显然后者疑点更多,更值得怀疑。
    人群中有个女修,这时候望着明暗跃动的火塘,忽然低声说了句:“其实……那天在蛟山上对抗徐霜林时,我也在队伍里。师明净做的事和墨燃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他们俩都不像是坏人。”
    “但他们俩之中,总有个人在说谎吧?”
    女修摇了摇头:“谁在说谎这个事关重大,我不敢妄断。但我想说我亲眼瞧见的一件事情。”
    瞧见众人纷纷把目光向她转来,她有些赧然,轻咳一声,说道:“那个时候大家都受伤了,墨燃和楚宗……楚晚宁的状态也不好,坐在旁边休息。我无意中瞧见,墨燃偷偷伸出手……去摸了楚晚宁的脸。”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271 - 276

【第271章】 天音阁-最终之审

    听薛正雍开口, 旁边有别的门派的人怒而起身:“死生之巅能不能闭嘴?!你们弟子修炼珍珑棋局,已经触犯了修真界大忌, 按理你们这破门派应当立马散派滚蛋的!现在暂且没功夫与你们计较,但你们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薛正雍!你还替他说话?你和他别该是一伙儿的吧!”
    周围是嗡嗡人语。
    门派也好, 家族也好, 往往就是这样。一人成神,鸡犬升天。可一旦一人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 整个门派或者家族就都会被看作是诡谲魔窟。
    “此乃量罪, 并非定刑。”木烟离倒是淡淡的,就事论事,没去评判死生之巅,“薛掌门不必着急。量罪之后,还会折功。功过相抵, 才是最终定论。”
    她说完, 转过头复又遥望着墨燃, 嗓音清冷:“继续陈罪。”
    “我……曾经……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
    这话倒是令人迷惑不解。
    墨燃却觉得心如火焚。
    欺师灭祖,陈的是他前世之罪——这诉罪水, 竟会把他上一世所犯的重罪也从喉咙里碾磨逼出!
    可他不想说……他不想说!难道要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说出自己前世是怎样凌辱楚晚宁的吗?
    囚其为禁脔, 娶其为妃妾。辱其一身傲骨, 最后还害死了他。
    他不想说。
    他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 但楚晚宁的岁月还很漫长。
    楚晚宁是神木之灵, 拥有最纯粹的灵气, 天赋异禀。他希望楚晚宁可以好好走下去, 到最后定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情爱之痛。
    他的师尊那么好,那么干净。他想护着他……
    绝不能让众人觉得他们有所瓜葛,有所牵连。
    绝不能让大家觉得楚晚宁是脏的,身上沾染了踏仙君的罪孽与腥甜。
    他要护着他。护着他……
    腹腔内犹烧一捧火,痛至断肠。耳边隐约听到木烟离在冰冷地逼问:“什么叫做欺师灭祖?”
    他不说,他不说。
    指尖在粗粝的砂石地面磨蹭出血,额前碾得猩红一片,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他不说。
    抵御诉罪水和抵御天问是一样的,只要死咬牙关,最后总能忍过去。
    他就在天音阁的诘问,众人的侧目中挣扎着,困兽般嚎啕着。这折磨太深了,寻常人连天问都不能忍耐,而这比天问审讯的滋味痛过百倍千倍。
    他觉得肠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紧,撕扯,绞烂,血肉斑驳的疮口被盐水淹及,火辣辣的疼,腕骨钻心的疼。
    木烟离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海洋传来。
    “所谓欺师灭祖,究竟为何事?!”
    他不说,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咬破了嘴唇,口中是血,却不流泪。
    和被关在狗笼子里的七日一样。
    他不哭。
    他的眼泪,只会是看客的笑柄。
    没有人会怜悯,他也不稀罕这些人的怜悯。
    哪怕痛到死,痛到肝肠寸断,也要忍着。
    木烟离还在居高临下地审问着:“你对楚晚宁,究竟做过什么?”
    太痛了,到最后眼前竟生幻觉。
    他恍惚看到楚晚宁百年之后飞升成仙的模样。依旧是皓白如雪的衣冠,眉眼英俊,气华神流,不笑的时候目有锋芒,笑的时候锋芒便化了,成了一湖一海的温柔。
    “不曾……”
    木烟离愣了一下,朱唇轻启:“什么?”
    墨燃喉咙里格格碾碎,沙哑至极:“我说错了,我不曾……我没有……欺师……”
    抬起眸子,血丝纵横,瞳仁却亮。
    “灭祖!”
    字句咬碎。
    “……”木烟离脸上也不知是怎样的表情,似乎有一丝惊愕,又似乎有一丝茫然,但她生的太冷了,惊愕和茫然很快都被凝冻成冰,她顿了顿,说道,“继续陈罪。”
    墨燃咳着血,肺部像是被搅碎了,呼吸时都带着混浊的腥味。
    他躺在地上,等诉罪水巨大的疼痛过后,浑身都已湿透,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脸颊贴着地面,发丝沾染在面颊上,喘息着。
    木烟离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
    她盯着他:“继续陈罪。”
    “无罪……”墨燃阖上眼眸,哑声道,“可陈。”
    木烟离便命一名弟子前去取了墨燃的一点鲜血,而后抹在玲珑砝码上,那砝码阳刻了“功善德”三个小篆,是用来测量此人功德的。
    她把砝码掷入天秤中。
    天秤在缓缓浮移,除了墨燃,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一杆金色的指针——
    “粉碎魂魄”……依旧是“粉碎魂魄”……
    指针在踽踽挪动着。
    粉碎魂魄。
    却出不了粉碎魂魄的圈子。
    薛蒙握着膝头搁着的龙城弯刀,脸色极其难看,他盯着那天秤看。他尽量让自己腰杆挺直,因为知道若是垮落了,只怕再难直起。
    他微微发着抖,此刻他的掌心竟比龙城玄铁更冰冷。
    木烟离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望着金色法秤,那指针移动得越来越慢,在“粉碎魂魄”那片领域挪动着,几乎趋于禁止。
    她拂开衣袖,淡淡道:“好了,看来大局已……”
    “还在动。”
    “薛公子……”
    薛蒙瞪着她,他在说话了,尽管嗓音也颤抖得厉害,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指针还在动。”
    木烟离道:“快停了。”
    “那就等它停。”
    木烟离与他视线相对。过了一会儿,她面上浮起一丝清冷而嘲讽的笑意:“好,那就等它停。”
    日头毒烈,烤的砂石地面蒙蒙浮起一层灰烟。
    他们等着,所有人都望着那指针,等着它停落。可奇怪的是那指针过了很久也没有安定——
    它似乎也拿捏不准对于墨微雨应当如何决断,它在摆晃,犹豫不决地往减罪的地方倾斜,慢慢地,一点一点。
    木烟离似乎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她不再吭声,鹅黄衣摆委地,静静等待着神武天秤的判决。
    薛蒙的指节泛白,他紧紧盯着那一根针,似乎即将仲裁的不是墨微雨一个人的性命,而是在仲裁他与墨燃认识的这些年。
    从轻慢到嫌恶,从嫌恶到接受,从接受到认同。
    究竟是一开始的疏冷错了,还是到后来的那一声“哥”,错到离谱?
    他不知道。
    他盯着那一根针,茫茫无依的心里,只有盯着这根针的时候还有个盼头。
    别停落。
    求你了。
    继续往前走一些吧,你看,还差一点……
    那家伙再怎么错,但也碎去了灵核,退了万马千军。
    怎么能处极刑呢?
    怎么能粉碎他的魂灵呢……
    一点。再一点。
    到最后。
    “生挖灵核。”
    木烟离面无表情地宣布,她瞧上去极是公正也极是冷血,与她身上潋滟着金色暖光的华袍截然不同,她整个人比霜雪更清冷。
    指针停了。
    尖端颤悠悠地指着“生挖灵核”四个字。
    那是对墨宗师最后的审判。
    木烟离对下面浩浩荡荡的看客,以及台上十大门派——
    确实是十大门派,天音阁依旧留有儒风门的旧席位,那席位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是一身黑衣的叶忘昔。
    她背着南宫驷的布箭囊,膝头卧着永远失去了主人的瑙白金,她脸色很憔悴,但目光却清醒,她也在看着这审判台上的一切。
    木烟离道:“青天有眼,明镜高悬,天音阁功过相判,不曾徇私舞弊,不曾留有偏颇,不曾故意刁难,判,墨燃墨微雨,生挖灵核之刑法。明示三日,敬告天下,若无异议,三日后——”
    薛蒙一直在闭目隐忍,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他倏忽起身,银蓝轻甲闪着辉光:“我有异议。”
    “……”
    “不必等到三日后,我现在就有异议。”
    下面哗然更盛了:“死生之巅他娘的快闭派吧!什么东西啊!”
    “干脆把薛正雍和薛蒙一起审了算了!十有八九就是一伙的,怎么到了这份上还能帮着魔头说话!”
    “当时珍珑棋降世,怎么没杀死生之巅多少人啊?你们真的不是魔窟吗?”
    薛蒙气的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尽浑身气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那些修士的愤怒咆哮,木烟离自然都听到了,但她充耳不闻,只淡淡道:“小薛公子有什么话想说,我洗耳恭听。”
    薛蒙张了张嘴,一时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王夫人心中十分担忧,悄悄拉他:“蒙儿,还有三日,我们从长计议,想想好该怎么说……”
    薛蒙却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直愣愣地盯着木烟离看了一会儿,又转去看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小点上。
    那是刑台之上的墨燃。
    薛蒙眼睛蓦地一颤,像是帷帐被风吹起,眼底波澜皱。
    暗也不是,亮也不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已经没有灵核了。”
    木烟离:“什么意思?”
    薛蒙忽然激动起来,他回眸望着她:“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在死生之巅救了你的人,退了棋子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木阁主,我想知道你要如何行刑?他的灵核已经碎了!你们还要做什么?挖出他的心吗?”
    他眼中含着水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生挖灵核,生挖灵核……没有灵核了,你们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木烟离眯起眼睛:“天音阁自有天音阁的办法。”
    “按规矩,判决落下之后,三日后就要行刑。”忽然响起一个微哑的嗓音,众人举目望去,说话的人是叶忘昔,“阁主有什么办法,还望在此说清。”
    立刻有碧潭庄的人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更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仗着有姜曦给她撑腰,仗着南宫驷拿死换回儒风门清白,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样的大场合,一介无名女流这样质问天音阁主,她也配?”
    叶忘昔对此皆是置之不理。
    直到有先前与南宫家结怨的人,朝她大声说:“叶忘昔,儒风门已经亡了,你一个人坐在那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儒风门的掌门了吧?”
    叶忘昔抱着怀中呜呜直叫,还没有恢复灵力的瑙白金。她孑然一人立在原处,不怒也不吵,等那些或是愤怒或是讥嘲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她说道:“儒风门暗城统领还在,亡不亡,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你——”
    叶忘昔不愿与旁人多口舌,一双眸子望向木烟离:“还请阁主明示。”
    木烟离道:“这世间并非没有重塑灵核的方法,灵核破碎,但碎片仍在心腔之内,所谓生挖灵核,自然也不必苛求灵核完整。”
    薛蒙面色如纸:“所以你想怎样?”
    “施法将灵核碎片尽数挖出即可。”木烟离道,“天音阁不会要了他的性……”
    “命”未出口,薛正雍也站了起来,脸上阴云密布:“挖尽灵核碎片?”
    “不错。”
    “那要挖多少次?”薛正雍虎目怒睁,他的鬓边已掺白发了,“五次?十次?生挖灵核损伤心脏,一次都是极痛的——几年前天音阁挖过一个犯人的灵核,她没有撑过去,当天回到监牢里就死了。”
    木烟离淡漠地:“那是她自己体弱,怨不得天音阁。”
    “那你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薛正雍怒喝道,“木烟离,灵核碎片!亏你说得出口,他的灵核若是碎成了两片,便挖两次,若是三片,便挖三次……但若是碎成了百片千片呢?你是不是要凌迟他?!你就是在凌迟他!!”
    “若真碎成那样,也是他自己的命。”
    薛正雍哑然了。
    命?
    什么都是命。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
    什么是命?
    他因为命,误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侄儿养大。
    他给了这个孩子家人,师父,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栖身之地,一个家。可这个孩子原本的命运是怎么样的?
    私生弃子,从小吃不饱饭,跟着母亲乞讨卖艺为生。
    母亲死了,他一个瘦弱伶仃的幼童,拖着渐渐腐烂的尸体,在乱葬岗,将自己童年唯一的温暖,亲手埋葬。
    他挨过无数次打,无数责骂,他被关过狗笼,被诬陷入狱。
    谁都期望这世道是公平的,可是从降生的一刻起,命运原本就不公——
    为什么这边世家公子香车宝马,千金换取美人笑。那边穷苦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以虫蚁为食,天地为席。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纵情无忧地对母亲撒娇。有的人却要带着母亲的尸骨,去豪门巨擘面前,讨得一句“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为什么有人卑微入土。有人天生富贵。
    这不公平。
    当命运把不公倾倒在那些最底层的人身上,一个调价令就可以夺去他们身边亲人的性命的时候——
    公正在哪里?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心有不恨,怎能超脱释然。
    这个孩子纵使做错过,纵使不是他的骨肉血亲,纵使命运捉弄……思及如此,也还是心疼的。
    薛正雍闭上眼睛。
    他喃喃着说:“太残忍了,神武天秤恐怕根本没有把灵核破碎这种情况考量进去……几百次,木烟离。”
    他掀起眼帘,声音在发抖。
    “你要拿锥子,剜刺他的心脏,几百次。”
    “……”
    天地间清朗一片,天音阁的一切都是严谨的,公正的,一丝不苟的。
    薛正雍仰起脸,望着叆叇云层缓缓流曳而过。
    “好啦,如今他是罪有所偿了,他欠这世道的,总该还清了罢。”
    起风了。
    薛正雍蓦地哽咽。
    “可是这世道欠他的呢……有人还给他吗……有人还给他吗……”


【第272章】 天音阁-人言可畏

    公审最终还是结束了。
    即使有人发声, 有人申辩,结果依旧改变不了。
    遵循天音阁神武之秤的审判, 已是修真界千年来的古制,没有谁能够逃脱, 墨微雨自然也不能幸免。
    清场, 墨燃被押解至天音阁外的忏罪台。
    法器捆缚,结界笼罩, 侍卫伫立。他将跪在这里, 三日三夜,接受过路之人的讥嘲,唾骂,直到生挖灵核的那一天。
    是谓公示。
    “爹,娘, 我想去看他。”
    天音阁宾客厢房内, 薛蒙坐不住, 他倏忽起身,却被王夫人拉住。
    王夫人道:“别去。”
    她难得坚定, 此刻却不容置否。
    “不要去忏罪台,不要去看他。”
    “为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王夫人摇了摇头。
    “死生之巅目下自身难保, 今日有多少人在责令我们散派?你父子二人需当冷静, 千万不可再出挑。一旦死生之巅有恙, 玉衡也好, 燃儿也好, 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断绝了。”
    薛蒙茫茫然地:“可是真的会有人去斗他, 围着骂他吗?我不知道那个珍珑棋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能解开……可是……”
    他把脸埋入掌心中,嗓音湿润。
    “可是,那天真的是他救了我们啊……为什么有些人没经历过那天的灾劫,没看到过那天的情况,只凭一面之词,就要这样待他。”
    为什么?
    薛蒙不懂,他太纯澈。
    但王夫人却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阁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样东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还历经岁月洗练,屹立千百年,那么就极少会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它就是公正的,它会不会有错。在这样的势力中,就算有反驳的声音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盖过。
    墨微雨是罪人。
    因为是罪人,谁都可以凌辱他,唾骂他。
    因为骂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头也罢,就不是暴力,不是发泄,不是跟风,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对虎落平阳生出的无限快意。而是在惩恶扬善。
    众人应当拍手称快,谁要敢发声求一句情,那就是同党,合该被押上台,脸庞抹漆,头发割落——呸,道德沦丧,是非不分,一块儿斗。
    薛蒙不能去忏罪台看。
    会疯的。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小雨。
    忏罪台没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雾中,细细雨丝贴合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人潮涌动,雨水也浇不熄这一场热闹。
    这个时候,修士都已经散去了,留在此处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发生的种种变故,但他们却极为好奇,撑着油纸伞,打量着这个被捆缚着的男人。
    白日里,他们的看台离得远,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忏罪台公审时,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来看。
    有姑娘在低低讶异道:“早上听他做的事情,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丑八怪,想不到长得竟还不错。”
    她身边的精壮大汉便体贴地替她理了理斗篷,说道:“你就是太天真了。这世上,相貌好看但内心险恶的人不可胜数,你可千万别被这种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携子,特意赶来。
    那当爹的是上修界的一个教书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让他瞧清墨燃跪在那里的模样。
    “看到了吗?以后要端正做人,绝不能和这种禽兽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岁大,还不是很懂事,便问:“爹,他犯了什么过错呀?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他犯下的错,可谓罄竹难书。”教书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阁公审的结论,他杀了人,放了火,修炼了禁术,欺瞒了身份。这个人,没有半分廉耻,丝毫人性,他冷血阴暗,猪狗不如——你长大之后,万不可像他这样,可记住了?”
    “记住了。”
    这父亲刚松了口气,便听孩子问自己:“可是爹爹,你认识他吗?”
    当父亲的愣了一下:“我?……我当然不认识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风书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结交的都是有识之士,正派君子——怎会认识这种邪魔歪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要再添把火,便对孩子谆谆教导:“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极好的道德熏陶,与他这样的人,哪怕多讲一句话,都应当感到极度的羞愧与肮脏。你记住了吗?”
    这回孩子没有说记住,也没有说没记住。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识得他,又怎么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学着父亲的话,费力地回忆道,“他猪狗不如,冷血阴暗呢?咱们是今天第一天见他呀……了解一个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书先生:“你不懂,这不一样。他是已经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墨燃,半晌道:“可是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可怜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个坏人呀,那个什么音阁,会不会审错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会这样想。”教书先生素来迂腐,对于儿子这一番质疑一力否决,“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天音阁几千年来都是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几乎不会有错。”
    孩子就噙着手指,盯着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帮墨燃说话了。
    夜深了,人群渐渐稀疏,渐渐散去。
    三更天了,细雨变成了大雨,一个人都不再有。
    一夜过去,破晓时分,有赶早市的小贩推着板车慢慢走过。
    雨急风大,小贩佝偻着身子,推着自己破旧的木板车。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沉沉,听到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小贩吃力而沉重的喘息。
    他意识飘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那在外游历的岁月。
    他微微睁开眼,眸子失焦。
    但几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宁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帮那个疲惫的小贩把板车推到树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原来那些赎罪的时光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阁钦定的罪人。
    忽地一阵狂风刮来,风太猛烈,小贩车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尝试着去压平,可是无济于事。
    油布吹起,车上一堆货物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这个为生计而奔波疲惫的可怜男人便在雨里焦急地逐着油布——
    墨燃看着他。
    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母亲为了一个铜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别人高枕安卧的时候,得冒着凄风楚雨,为一口饭而东奔西走。
    他很想帮他。
    在这个静谧的雨夜里,他觉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于他足够回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经笑嘻嘻对过阿娘说过的那句话。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许多许多房子,大家都会有地方住,谁都不会再挨饿受冻啦。”
    墨燃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侍立在旁边的天音阁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那个小贩一把。明明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这些人站的笔挺,犹如松柏,是天音阁最肃穆最庄严的做派,却纹丝不动,身如磐石,心大概与磐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贩气喘吁吁地追着油布,那油布被吹着,裹卷着,一直吹到了忏罪台,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只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总算抓住了它。
    墨燃松了口气,便替他感到宽慰。
    但小贩心知自己车上的东西已经淋坏,情绪差至极致,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他攥着那块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时,猛地觉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转头瞪着他。忽然咬牙切齿,朝墨燃脸上狠狠啐了口浓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连你这种贱胚烂货都要笑话我?!该死的东西!看你怎么死!”
    他不解气,但又不敢靠的太近,拾了旁边几块石头,朝着墨燃身上砸过去。
    天音阁的小弟子们对此司空见惯。
    他们私下里常常笑嘻嘻地说:“人嘛,只要还分得清善恶,就都会仇视那种重刑犯,打两下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很体谅百姓的情绪。于是不常拦着。
    几块石子砸在脸上身上,并不疼。但墨燃却微微地在颤抖。
    见他颤抖,见他痛苦,小贩似乎就觉得自己今天的倒霉与凄楚便不再算什么了,他心里的恶气多少出了一些,他拖着自己那具羸弱不堪的身子,朝推板车走去,盖上油布,行远了。
    天地间一片夜雾苍茫,大雨将小贩啐落的浓痰冲去,亦将许许多多的污渍冲刷殆尽。
    雨越下越大,尘世好干净。
    天亮了。
    天音阁的修士陆续有人出城门,路过墨燃身边,或视若无睹,或嫌弃鄙夷。
    忽有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墨燃跟前。
    一把伞倾落,遮住淅淅沥沥。
    墨燃在寐,没有觉察。直到听见有人在争执。
    一个温雅沉和的嗓音,语气却很坚持:“给他施个避雨的结界。”
    “没有阁主命令,不可动忏罪台分毫。”
    “只是个结界而已。”
    “爱莫能助。”
    墨燃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叶忘昔,叶忘昔态度坚决:“行刑日还没到,你们不该如此对他。”
    “我们怎么对他了?”有人皱起眉,“叶姑娘,你讲话要负责任,天音阁按规矩办事,是上苍看不过他,要下这场雨,这不是我们加给他的惩罚。”
    叶忘昔眼中闪着愠怒:“这还不是惩罚吗?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们就让他这样淋着?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面有碧潭庄的人路过,是甄琮明带着一群师弟。
    听到动静,甄琮明侧目,冷笑:“哎哟,儒风门的暗城首领又在多管闲事啦?”
    “替罪人撑伞,呵呵。”
    周围有人围过来,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更有几个女修翻着叶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语状——
    可惜声音并不低。
    “听说当初在儒风门,替叶忘昔出头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居然是这个恶鬼帮的她?”
    “墨燃连养大自己的干娘都杀,怎么对叶忘昔这么好。”
    静默一会儿,而后有人睁大眼睛,以帕掩口,变了颜色:“天啊,他们俩该不会是……”
    是什么?
    很聪明,没有人在此刻挑明了言说。但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又是恶心又是激动的神情。不负责的猜测太舒适了,仿佛一场持久而激烈的高潮,这高潮在人群中弥漫,在烟雨中扩散。
    他们盯着台上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为什么一个女的愿意帮一个落魄颓丧的男子?她有没有和他睡过?她肯定和他睡过,她肯定爱死了他,爱极了他在床上的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好脏。
    墨燃抬起眸子,看了叶忘昔一眼。他想说话,但第一次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得又咽了咽,而后才沙哑道:“叶姑娘……”
    “你醒了?”
    叶忘昔低下头,依旧是当年温和而端正的模样。
    “……你走吧……别站在这里了,对你不好。”
    叶忘昔却不离开,她带了一壶温水,她俯身,一面夹着伞,一面却解开壶口。伞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点东西……”
    天音阁立时有人前来阻止:“叶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给予饭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观者砸石殴打?”
    叶忘昔虽没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额头脸颊,也都是被砸过的淤痕。
    她盯着他们,目光竟有点南宫驷的凶狠。她的身上,也渐渐出现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阁不是秉公行事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为首的面露尴尬,轻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叶忘昔就给他喂一些温水。
    墨燃低声道:“何必……”
    “你帮过阿驷。”叶忘昔没有抬眸,“也帮过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宫他就……”
    叶忘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颤抖,但她最后还是说:“谁都想活着。我总不会因为你想活着,就怪罪于你。”
    “……”
    “喝吧。”她说,“薛蒙来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拦着。我在这里撑着伞,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着我与阿驷。如今哪怕无人向着你,我也会帮你。”
    她神情依旧是寡淡的,却很坚定。
    “我在这里。”
    她言出必践,果然就这样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阁不让打开结界,她就掌一把伞,微微倾斜,替墨燃挡雨。
    有她立着,抛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议论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听。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兽。
    好赖不分的女流。丧尽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谁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永无翻身之日,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早已门派零落,无依无靠。骂得再难听,谁会替他们计较?
    墨燃这时才惊觉世上的勇士竟是那么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犹如雨后春笋纷纭冒出。那么正直,愤慨,嫉恶如仇。
    从前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音阁审讯最是难得,恐怕十年都不会有个人能得此殊荣。
    看热闹的人一波来了一波又走,回回荡荡,犹如潮汐涨落。有人说:“这个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他还留宿在我们村子里过,这么个杀人魔头,想想都令人后怕。”
    “听说他娘是那个段衣寒,你们知道吗?”
    “段衣寒?一曲难求的那个乐仙?”闻者吃惊,“那个姑娘不是人很好吗?听说有才学,又温柔,为人高洁,心地还十分善良……”
    立时便有人阴阳怪气道:“你们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个婊子吧?这年头婊子都能被夸作高洁,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心中一点道德标杆都没有。”
    那被顶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悦:“段衣寒是乐伶,又不是娼,她立身乐坊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过任何花客——”
    “你觉得她没接过那是因为你穷啊,这种女人,只要钱两到位,还有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这时候有人慨然出声:“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昨天那个抱着孩子来的教书先生。
    今日他倒是没有抱着自己孩子,而是捧着一摞书籍,身后跟着一群学堂里的书童。教书先生微微扬起下巴,显得极其清高。
    有人认出他来,客气道:“马先生今日下课倒是早。”
    “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学,为的就是特意带学生来亲声受教,见见世面。”
    他说罢,横了一眼那个替段衣寒说话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没想到居然能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实在令马某大开眼界,也当真为我上修界的风气深感忧心。”
    “对,马先生说的不错,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为人师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于替段衣寒辩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脸涨作猪肝色,也不好说什么,拂袖愤愤去了。
    这些话,墨燃听来初时怒极,后又无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早已去世的母亲在众人唇齿之间变得腥臊不堪。只能由着那个临死之前,还叮嘱他“要记恩,不要报仇”的女人,被一张张黑洞洞的嘴巴嚼烂,嚼成妓女,淫妇,生出贱种的败类。堵不住悠悠之口。
    叶忘昔忍耐良久,终于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与台下之人争论。
    但墨燃低沉地唤住她:“别说了。”
    “……”
    “没用的。”
    叶忘昔回到他身边,这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但她的伞依旧没有收,好像这一把单薄的油纸伞能挡住什么似的。
    墨燃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沙哑道:“别站在这里陪我了,叶姑娘,你若是信我……便回天音阁内去吧,去找到薛蒙,找到死生之巅的人……跟他们说……”
    他缓了一会儿。
    此刻他便连说话的力道都是不足的。
    “跟他们说,听我的话,设法……尽快找到华碧楠……找到我师尊……”
    提到楚晚宁,他的心便又是一阵绞痛。
    楚晚宁在哪里?
    听师昧的语气,并不会伤害于他,可是他会被师昧带去哪里,会被强迫着做些什么?
    他不能深想。
    “第一禁术是真的被解开了,要早做提防。”墨燃睫毛簌簌,“……我挡了不了第二次进攻……但一定还会有第二次……求你信我……我没有别的居心,我只希望这一切能够停下来。”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再见到楚晚宁召出怀沙。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个人,以死难,补穹天。


【第273章】 天音阁-行道不同

    蛟山大殿内, 一豆孤灯亮着。
    南宫柳蜷在宝座旁呼呼大睡,手边还搁着两只没有吃完的橘子。
    忽然, 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形,影子投落在南宫柳身上, 缓慢地走近。那人脚步极缓, 点着芒杖,柔腻的鼻梁上端佩着雪白绢布, 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眸。
    “唔……”许是竹杖点地的声音打搅到了南宫离, 他自浅寐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啊,是挚友哥哥呀……你的眼睛怎么了?”
    出现在殿内的正是之前一直神出鬼没,尽量不现身于众人前的盲眼师昧。
    南宫柳怔怔地:“你不是去天音阁了吗?”
    师昧摇了摇头:“说来话长, 就不与你细讲了。”略微一顿, 又道, “阿柳,我应当在桌上落了一张珍珑兵谱, 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南宫柳立刻在案几上翻翻找找,很快就寻到了那张绢帛制成的兵谱, “给。”
    “多谢。”
    师昧纤长细瘦的手指在绢帛上慢慢挪移, 他眼睛已经盲了, 看不到上头的文字, 但是这种兵谱都不仅仅是使用字符记载, 为防万一, 用灵力也能读知。他就立在空寂的大殿内,一点一点地解读着其中内容,那上头写的,是华碧楠此前为逼墨燃自毁灵核,调用的所有珍珑棋局兵力。
    调用,前世霖铃屿属民,四万六千人。
    无悲寺属民,一万三千人。
    ……
    凡此种种。
    前世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师昧捏着那一方柔软细腻的绢帛,初时尚觉麻木,脑中只是木钝地想着:原来前世的自己所说的必要牺牲,是这样的尸山血海吗?
    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全部都被做成了珍珑棋子,为踏仙帝君驱策,除了薛蒙,无一幸免?
    可他明明记得,华碧楠曾与他温和地说过:“你知道,我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人间多苦,唯愿诸恶莫做。我希望这条路上死去的人能够少之又少,否则,我也良心难安。”
    那是华碧楠刚刚通过时空裂缝来到他面前,对他说的一番话。
    人间多苦,诸恶莫做,情非得已,惟愿少殇。
    这与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太多的偏差,他心狠手辣,但并非自己所愿的,他也是迫不得已。
    “良心难安……”当时,恳求真挚地对他说出这一番话语的华碧楠,却早已在另一个尘世杀尽了天下人。
    而他竟到此刻才知晓。
    “挚友哥哥,你、你怎么了?”颅内嗡嗡充血,耳边模糊传来南宫柳焦急的声音,“你的脸色好难看,你怎么在抖?你……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冷吗?”
    孩子般的絮絮叨叨,忽地一阵温热裹住他,是南宫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手忙脚乱地披在了他身上。
    “来,我不冷,我把我的衣服给你。”
    那个曾经绵里藏针,机关算尽的罪人,在失去神识之后变得如此单纯。
    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年少真挚的时候吧?只是在岁月的雕琢之下,心脏也和面目一样生出皱纹。变得再也不像自己。
    师昧裹着南宫柳的衣裳,他是冷,彻骨地冷。
    眼前一阵阵地晕眩,白布下渗出血泪……他颓然跌于座上,把自己的身子蜷得其小。
    “他不是我……”师昧不住地喃喃,“他不是我……”
    南宫柳自是在旁边听得迷茫:“什么?”
    师昧把脸蜷进臂弯里,那细小的战栗从手指蔓延遍全身,他甚至不愿意再去触碰那一张绢帛。
    “我是想要救人的,我也知道牺牲在所难免,我知道会有很多算计,会辜负许多真心,我早已准备万劫不复,他与我商量说或许要我捐出双目的时候,我也不曾犹豫。可我……”
    “挚友哥哥……”
    南宫柳把手覆上他的发间,犹如稚子间的安抚,笨拙地劝慰着他。
    师昧蓦地哽咽了:“可我真的没有想过,他杀了这么多人啊……”
    绢帛飘落在地,那上面历历记载的,是另一个红尘里几乎所有的修士,平民。都成白骨。
    过了许久,久到南宫柳都蹲在旁边,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师昧才慢慢地扶着冰冷的案几,摩挲着站了起来。
    南宫柳忙问:“你要去哪儿?”
    师昧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在南宫柳问了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恍过神,他咬了咬唇,说:“密室。”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去救师尊。
    来到密室门前,他一触之下,才发觉华碧楠竟然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师昧微怔,随即嘴角似有苦笑。
    从绢帛兵谱,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
    他提防他,所以施加的禁咒,是一种按理而言师昧从来没有修习过的法术。说到底,华碧楠根本不信任他。
    “让你失望了。”师昧轻声道,手中亮起一道幽蓝辉光,向着阵心触去。
    “或许曾经的你,在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学过这个咒诀。但我是会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了。
    有谁重活一遍,人生路会是全然相同的呢?哪怕是同一个人,或许也会因为春日避了一场雨,夏日树荫里睡了一场好眠,而就此改变一生。
    师昧在密室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轻轻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燃着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正散发着纯澈光明,只是这光明对于屋内两个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他们一个昏迷着,一个已盲。
    蒙着绷带的师昧坐在楚晚宁的床榻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楚晚宁的脸庞。
    他轻声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没有醒来,也就没有应声,他脸颊依旧烧烫。
    灵魂分裂,合二为一。他承受着属于墨燃的零碎回忆,在梦里煎熬。
    师昧指尖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可好些了吗?”
    依旧无人答他。
    师昧垂落睫毛,其实他也知道楚晚宁仍在沉睡,否则他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到石室里,坐在楚晚宁身边。
    他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其实,在拜入师门之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心里有个夙愿,为了这个夙愿,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所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做错过。
    可是有一天,时空倒错,另一个红尘中的自己风尘仆仆,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见到了十多年后的自己。
    撇去惊讶和恐惧不说,少年时代的他,在第一次见到华碧楠的时候,最大的感觉竟是违和——他不知道是什么将自己消磨成了这样。阴冷,狡黠,郁躁,孤注一掷。
    但是,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他最终答允了华碧楠的要求,步步为营,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两个红尘的师昧各司其职,留在墨燃身边的一直是他,而幕后操纵的则是穿越回来的另一个师明净。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师判若两人,他和那个师明净其实也并不如此相似。因为各自经历的不同,那个师明净更像是工于心计的寒鳞圣手,而他则在时光的洪流里,竟成了圣手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华碧楠打破时空生死门出现之前,他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后生。但他与华碧楠合作后,华碧楠一直在告诉他:要收敛锋芒,要学会伪装。
    少年时代的他曾经为此和华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够了,你要我装到什么时候?处处温柔和善,步步忍气吞声。编排那么多谎话与你里应外合,谁记得住?”
    当时他与墨燃一行人从金成池归来,华碧楠对他在摘心柳面前的表现并不满意,就责备了他几句,却没想到师昧的反应竟会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只是在提醒你要谨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说得倒是轻巧。”他咬着嘴唇,“你让我几次三番去确认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没有照做?你知道对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献媚有多恶心吗。”
    华碧楠似乎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全都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知道。”
    “但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却没有经历过!”
    “……”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你就告诉我,怎么怎么样做是错的,怎么怎么样做是对的。可以,你是过来人,为了那个目的,我愿意听你的话,并为此付出全部。但是华碧楠。”师昧越说越激动,喘着气,眼眶是红的,“你最好清楚,你没有立场来数落我。”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与年少时的自己起这样大的冲突,华碧楠脸色青灰,抿着唇不吭声。
    师昧道:“你在你的世界里失败了,所以通过楚晚宁遗留的生死门裂缝,来到这里,想要从头来过。但你要清楚一点,我不是你的棋子。”
    “……”
    “我是在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个目的,与你合谋。”
    华碧楠闭了闭眼:“你想多了,没谁把你当一枚棋子。”
    师昧的情绪还是很激动:“算了吧,从你感知到墨燃重生开始,哪一件事情我不是照着你的吩咐在做?是我一直在替你盯着他体内休眠的八苦长恨花!是我!”
    “……”
    “从无常镇他第一次出现,你就急着让我前去‘偶遇’他,到后头你让我端着小菜去探他口风,更别说那些你让我蓄意离间他与楚晚宁的事情。”师昧一双桃花眸眼紧盯着华碧楠越来越难堪的脸色,“我演戏演的都快吐了!”
    “这些事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去做的。”华碧楠咬牙道,“你别觉得是我逼你,这些事情前世的我一样没差可都做过。墨燃是八苦长恨花的宿主,只有反复确认他的情感,才能探出他体内花蛊的情况,你以为你受的这些委屈,我就没有受过?”
    见师昧没有立刻反驳,华碧楠又道:“前世,我做的事情几乎与你相同,我也一直在伪装,直到鬼界天裂,我以自己的死亡催生了他心中的恨意。那之后我才以华碧楠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
    “我忍了那么久,你为何才过这短短一年半载就已经承受不了?”
    师昧蓦地抬头:“这还用问吗?你是在为自己搏。我呢?”
    华碧楠:“……你我有何区别。”
    “有区别。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被左右。”师昧盯着他,半晌吐出后半句话来,“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可是遂心如意很难,即使内心有再大的不忿,在那天的争执爆发后,师昧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他毕竟太年轻了,许多变故都不曾经历过,而他又确实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后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终会向前世的自己妥协。
    他这些年,处处听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摆布,活的比珍珑棋子更像一个傀儡。若说没有厌倦,那是假的。可每当心中躁郁蓄积到极处,他又会不住地告诫自己:为了所谋大事,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一出戏。”这成了他最常问华碧楠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天裂。”
    而华碧楠给他的回答,往往就像在花驴子面前钓了根萝卜:“快了,会比前世更快。”
    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等着,等的不厌其烦。
    后来鬼界之门终于洞开,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如前世一样,假死以解脱。却不曾料楚晚宁却在这一战中身殒。
    那一夜,他与华碧楠的矛盾爆发到了一个从所未有的地步。在紧闭的弟子房内,师昧砸碎了他面前所有的青瓷碗盏,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让我还怎么故作从容地装下去?师尊死了,你算来算去,你算到了这一出吗?”
    华碧楠的面色也极其难看:“这件事,你如何能怪我?你要怪也应当去怪墨燃,是他贸然行事。”他搁在桌几上的手指紧捏成拳,几乎陷入掌中,嗓音蓦地凌厉,“是他害死了楚晚宁。”
    “……对,是他。”师昧的眼眶通红,却极力不掉眼泪。他从小就被母亲告诫,无论遇到什么,都一定不能哭。
    华碧楠也是一样的。
    “是他害死了师尊,那你别拦着我,我现在便去杀了他!”
    华碧楠蓦地抬头:“你疯了?!”
    “哦?”师昧喘着气,颔首,眼中满是挑衅,“你还知道疯了两个字?”
    华碧楠咬牙道:“……保护好墨燃,淬炼他,控制他,这是我们做事的关键。至于其他,不是你该想的。”
    “看,就是这样。”师昧嗤地扶额冷笑,眼中闪动着激越的光泽,“你是寒鳞圣手,你可以在孤月夜随着众修士遥祭楚宗师,甚至随心所欲地唾骂墨燃几句——但我呢?你跟我说的又是什么混账话?”
    “……”
    师昧在椅子上落座,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鄙薄:“你今天来,交代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尽快确认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是否完全失去了效用,是否还能挽救。”
    他喃喃着,慢慢抬起几寸目光,落到华碧楠灰白的脸上。讥嘲地:“你竟让我在这会儿和墨燃去告白?跟我说,绝不能让楚晚宁在他心里,取代我的位置?”
    字句尖利如刺,刺向华碧楠,也刺向自己。
    他嗤笑起来:“咱们俩之间,疯了的究竟是谁啊。”
    华碧楠蓦地合了眼睛,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滚动,而后他说:“我无法可施。因为楚晚宁前世所做牺牲,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原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它彻底被摧毁了,到时候再要控制墨燃,那就是难上加难。”
    “所以你就把所有不是人做的事情都推给我去完成,是吗?!”师昧再也忍受不住,蓦地拍案起身,“师尊他才刚走……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你喜欢他,难道我就不喜欢吗?”
    师昧说完这句话,嗓音都不禁颤抖了。
    屋内一片死寂。
    最后他坐下来,以手加额,纤长的睫毛在掌心下不住地发战。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吭声,窗外暴雨滂沱,天地仿佛都在这电闪雷鸣中如洪荒时皲裂。
    良久之后,才听到华碧楠轻声叹息:“……阿楠,我对你不起。”
    而师昧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木僵而森冷的一句:“别叫我阿楠了。”
    “……”
    “我和你不一样。叫我师昧,或者师明净。”


【第274章】 天音阁-千钧一发

    大约人都是会变的, 哪怕是同一个人, 最初是相同的模样,但因为种种因缘际会, 变数扭转,过了十年,二十年,性情与境遇都不会再全然相同。
    其实, 当初给墨燃种下诅咒的时候, 师昧也是个心冷如铁, 意志坚决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报复,自己的追求, 什么都容纳不下。
    可是那个时候, 他看着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作所为, 他扪心叩问, 忽然就很想知道, 华碧楠的心里是否曾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不适应,一时半刻的齿冷。
    他最终还是按着华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牺牲至此, 他骑虎难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大事功亏一篑,没有什么比稳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么久的戏,戴了那么多年的假面, 恶心到了骨子里, 也就麻木了。什么逢场作戏, 什么表里不一, 哪怕楚晚宁的死,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是提着怀罪大师给的引魂灯,站在奈何桥边,哪里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为喜爱的人意志坚决地赴汤蹈火时,他也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说自认为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运从不由他。他如一个梨园小生,不甘却沉默地操持着手中这份仅有自己能圆满的折子戏。
    一开始,勾引墨燃。
    墨燃冲自己笑着,说:“师昧,我真的很喜欢你。”
    后来,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懒洋洋地抛着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飘零,想不到还能遇你这样一个朋友,多谢你愿意教我重生禁术。等罗枫华那个废物复活了,我一定让他给你煮碗汤圆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汤圆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愿意给你尝。”
    到最后,图穷匕见。
    与他和华碧楠商量过的最坏打算一样,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许牺牲,博得师友心乱,令时空之门在那千钧一发时刻,顺利洞开。
    他本是一个捏着棋子的人。但是十年后的自己来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他也不是全无厌憎,只是心中执念太强,愿望太深,他不想轻言放弃。
    可是。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个红尘的自己,所谓的“微小牺牲”,指的是数十万人性命,一个尘世的倾颓。
    他是打开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才见到了这样残酷的真相。
    这个师明净,终究不是那个师明净。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十年,没有经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沦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无法理解十年后的自己。
    但已无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过是一枚弃子,和棋盘上错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样,失去了锋芒,再无用武之地。
    “师尊。”灯影朦胧,映着他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宁静而温柔,“其实我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头再来过,可以变得不再一样。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头,我会不会也因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择。”
    屋内很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不过,此刻都已经来不及啦。”师昧道,“我知道,师尊已经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会再拿我当朋友看待……不管这一路走来,我是否有所犹豫,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的手贴着楚晚宁烫热的脸颊,静静的,把疗愈的灵力分给他。
    “对不住,还是让师尊失望了。”他说,“唯一庆幸的是,我双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样子。”
    顿了顿,师昧笑了,一笑之下,满室春深。
    “我眼睛里最后瞧见的,是你们在为我难过。够了。”
    他将楚晚宁手上的捆仙绳解开,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后点灭了石门的法咒。
    做完这些,师昧转身,摩挲着,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与此同时,天音阁所属齐地。
    教书的腐儒马先生刚刚从私塾回来,他敲着酸痛的肩膀进了屋,照例要先去伙房里煮一杯八宝茶喝。
    推门进去,黑灯瞎火。
    马先生不由皱起了眉头,边去摩挲灯台,边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么连个蜡烛都不点?你这是……”
    簇的一声,火刀火石擦亮。
    马先生哑然失声,惊悚无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里的仆奴已经全部被勒死,犹如一串串风铃悠悠荡荡挂在梁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开膛破肚,血糊糊的肠子流了满地,眼睛和嘴巴都张着,扭头朝着门的方向。
    “啊……”马先生想叫,出口的却是含糊至极颤颤巍巍的一声无力呻吟,过了一会儿,才头皮发麻地惨叫出声,屎尿横流,“啊!!!!”
    “啧。吵什么。”一个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卷《尚书》,他拿书卷挠了挠脖子根的痒,打了个哈欠,“没见过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个响指,并懒洋洋地解释:“泯音咒。”
    “什、什么咒?”
    “泯音咒嘛,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个白眼,“本座正拜读先生屋内经典呢,知道大晚上吵着邻居歇息不好。来。现在随便叫,若是有谁能听到,请先生尽管埋怨本座。”
    马先生脸色煞白如鬼,两股站站,他平时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失了禁,浑身冒汗,半晌才颤声道:“墨……你这个魔……魔头……你……你不应该在天音阁法场吗……你……你……”
    “天音阁法场?”
    男人抬起黑到发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错啊,本座是去那里看过。不然怎么能听见先生前日的高见呢?”
    他说着,把书随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书先生走来。
    灯烛照着他极俊的脸,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齿灿笑,酒窝深深,竟向那教书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读书人。冒昧登门杀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问先生安。”
    这不阴不阳怪腔怪调的语气,再加上横七竖八枉死了的人。饶是姓马的有十七八个胆子也不够了,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呼哧气喘:“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踏仙君只是笑,抬手一掠,掌中出现一把陌刀。他侧过脸瞧着教书先生:“你猜?”
    “不要杀我!!!”马先生惨叫起来,不停地往后面挪退,“不要杀我!!!”
    退着退着,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他一扭头,正对上自己老婆睁眼张死不瞑目的脸,更是失声哀嚎:“不不不!!!不不——别,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应他的是一刀刺下,直挺挺插在他的大腿上,直穿地面!
    “啊——!!!”
    踏仙君眯起眼睛,笑容和气又甜蜜:“敢问先生……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
    “什、什么?”马先生一愣,痛的哪里有头脑思考,只哀哭着,“什么……”
    “你自己说的啊。”踏仙君慢悠悠地,“先生曾在天音阁前说。乐伶啊,娼妓啊,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他模仿着教书先生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老神在在。说完之后,顿了一会儿,嗤笑一声,侧过一张俊脸来。
    “背的还算熟么,先生?”
    马先生痛吓之间总算有了些模糊意识,想起这是自己抨击墨微雨母亲时说过的话,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不不不,糊涂了!我糊涂了!这个……”他吞了口唾沫,满脸是汗,“娼是娼,乐伶是乐伶……不,不一样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本座倒觉得先生讲的很有道理。”踏仙君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又举起了陌刀,“话说起来,本座脑子不太好使,身边总缺个人指点。先生有这般灵巧舌头,不如赠与本座,嗯?”
    “不……不不不!!宗师饶命!!道爷饶命!!”马先生语无伦次大汗浃背,“求求你,大恩大德,大仁大义……”
    踏仙君笑眯眯地:“什么宗师道爷的。长没长耳朵?——要叫陛下。”
    “陛……陛下?”马先生一怔,但是管他呢,只要活着,叫爹都可以。随即一迭声的,“陛下陛下!陛下饶命!陛下开恩!”
    踏仙君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笑着说:“嗳。道德楷模,问你一句,究竟是本座寡廉鲜耻,还是先生寡廉鲜耻啊?”
    “我我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但是饶命又有什么用呢。
    踏仙君掌心发力,已经在他的告饶与哭喊声中,灿笑着,将他的整个喉管捏断。
    做完这些,黑袍男人环顾屋内,心满意足地确认了没一个人活着,这才站起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推门走出院外。
    外头华碧楠正等着他。
    “发泄完了?”
    “差不多。”
    “可以跟我回天音阁准备了?”
    踏仙君看了他一眼:“行吧。”
    华碧楠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点小仇都要计较,不就说了你娘几句,你至于——”
    “那要不本座也说你娘几句?”
    “……”
    华碧楠神情微变,最后侧过脸,不再答话了。
    “走了。你不是说明天取到墨宗师的心脏,就放回本座身体里吗?那还愣着做什么,本座都迫不及待了。”
    踏仙君说着,衣袍一掠,朝着天音阁方向大步行去。

    金光漫照,云霞初透,天很快亮了。
    伴着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马先生全家的尸体被早起的邻居发现。这样的凶案照理应该能在齐地掀起一场大波澜,可惜并没有。
    因为此时此刻,有个更夺人眼球的判决正在进行。
    天音阁行刑台上,火炬正熊熊燃烧着。蜡油融化,发出松柏清香,两名天音阁的侍女披着金丝潋滟的衣袍,玉臂柔婉,将刑台两侧的灯台一一点亮。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这一支近卫队的相貌个个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艳,也不知道这是天音阁所修的心法所致,还是因为木烟离收弟子的时候极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灵明,善恶终有回报。”
    一盏又一盏的兽性青铜灯烛跃起火光,那火焰如鲜艳的红绸,飘拂摆掠。
    到处都是人。台上,台下,西北东南。
    刑台堵得水泄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巅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颤,发抖。
    这三天,薛正雍在四处求人,但无济于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惧掌握着珍珑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们。”
    死生之巅的人不厌其烦地试图对每个可以说服的对象解释着,“那天是他散了灵核在救我们,如果他有阴谋,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所以依然没有门派愿意站在他们那边,就连孤月夜和踏雪宫都保持中立,缄默不语。
    失传几千年的第一禁术忽然重现,相比屹立几千年的第一公审殿堂。只有傻子才会选择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显得那么蠢笨,死生之巅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狱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这里到处都是天音阁的守卫,且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与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无数双眼睛盯着,插翅难逃。
    所以,生挖灵核,终归还是墨燃的结局。
    “天音阁三日公示,罪罚已定。”木烟离庄严而端丽地俯视着下面无边无涯的人海,敲响了手中的编钟,“带犯人墨燃。”
    从忏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着,一个灵核已碎的人,却被数十名最高阶的天音阁弟子盯伺着。
    他们是兀鹫。而他将赴死难,没有几个人在生挖灵核之后还能活下来,兀鹫闻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闪着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时,将处褫夺灵核之刑。”木烟离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状有十,在此宣读,以告天地。”
    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润的,墨燃站在积水潭里,天光云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将视线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叶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像在问询。问询她是不是已经照着自己的叮嘱去提点了死生之巅的人。问询她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后事。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墨燃唇角卷开一个明朗而柔和的灿笑,眼底浸着光辉。
    天气真好。雨停了。
    “罪状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烟离的声音在天音阁袅袅回荡,庄严肃穆。
    “罪状二,纵火烧楼,以报私冤。”
    佛前香烧起,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这些年来,墨燃不喜看着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着罪孽,埋着祸心,怕会被发现。但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他仰望着天际,阳光如洗,将他那黑到发紫的眼眸浸润成琉璃浅褐,竟成纯澈。
    他看着天空,天空疏疏朗朗,连云都是淡的。
    木烟离的嗓音是那么渺远,他闭上眼睛。不去看死生之巅,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张故人的脸。
    “罪状六,偷习禁术,触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么,他眉宇间露出些憾意与缱绻。
    原本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宁的,可惜总也做不到,便连心心念念许诺的第一次真正缠绵,最后也都一片狼藉。以失败告终。
    他当真并非良人,是个灾星,是个瘟神,是个蹩脚的笑话。
    这两生。
    想护母亲,没有护成。
    欲报恩情,未曾如愿。
    孩提时想做英雄,后来想偷天换日当一辈子薛掌门的侄子,末路穷途了,又豁出一颗心,要当世上最冷血无情的踏仙帝君。却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师……”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最后叹出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嗤笑与感慨。
    “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叹罢这一声,仰头向高天望去,风吹拂着他的细碎额发,他眯起眼睛,继而又想着,楚晚宁如今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多,已然倾尽了所有的缘分,所以这一生,最后一程,终是不得再见君一面。
    挺好的。他弯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让晚宁瞧见他狼狈至此的模样。
    “时辰将到!备刑——!”
    一声威严唱和,号角吹响。
    仿佛噩梦投落阴影,仿佛这一声“备刑”隔着万里传入鼓膜,蛟山密室内,楚晚宁蓦地睁开眼,自昏沉中苏醒惊坐。
    “墨燃!”
    烛火闪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湿重衫。
    他微微发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开口,念出的就是这个纠缠了两世的名字。而后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有些发直。
    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刀影,起了强烈的觳觫,心若擂鼓,不知为何惊悚得厉害。
    “……”
    在榻上坐着,手掌在脸上用力揉搓一把,汗渐渐凉透了,他才缓过神来。
    眼前不停有记忆清晰地闪现,但那些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他的一半地魂在墨燃体内留的太久,以至于重归于他时,居然也一并带来了许多属于墨燃的记忆。那些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掉的,被抛却的。甚至连墨燃自己都不再记得的重要回忆。
    楚晚宁都看到了……


【第275章】 天音阁-丹心破碎

    他看到孩提时的墨燃在冲母亲灿笑, 他看到段衣寒摸着墨燃的头, 说:“要报恩,不要记仇。”
    他看到墨燃抱着薛蒙给他的一盒子糕点,小心翼翼地啃着吃,一点碎末都不愿浪费。
    他看到墨燃站在无常镇的酒铺子前, 穿着一身新入门的弟子服,将兜里的碎银双手奉给老板,然后笑得有些羞赧又有些期待:“要一壶上好的梨花白,能拿个好看些的酒壶盛着吗?我想送给我师尊尝尝。”
    所有的记忆都接二连三地浮现。
    那些曾经在墨燃心中,最温暖、最清澈的美好过往——就这样如走马灯, 五光十色地闪过。
    画面中的墨燃一直在笑, 从饥寒交迫的幼年, 到八苦长恨花发作前的那些青稚岁月。但这些回忆并不多, 墨燃这一生拥有过的纯粹时光实在是太少了,能纵情欢笑的日子屈指可数。
    楚晚宁看着那急闪而过的桩桩件件。
    然后,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因为两人的灵魂纠缠了实在太久,所以此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长恨花种下之前,墨燃竟是那样喜欢自己,敬重他,依恋他,热爱他, 尽管他不爱笑, 教法术的时候, 甚至有些苛严。可就是喜欢,觉得熟悉又温暖。觉得这个冰冷冷的师尊,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燃竟是喜欢过他的……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热烈而纯真地喜欢过他。
    眼前的记忆接着流转,楚晚宁顺着墨燃的回忆,身陷入起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天晚上,死生之巅的弟子房亮着盏孤灯,墨燃坐在桌边,对着摊开的书卷,小心翼翼地缝着手中的一方白帕。才缝了几道线,便笨手笨脚地戳破了指尖,血滴落,洇染在布巾上。
    墨燃便睁大了眼睛,随即显得很沮丧,叹了口气:“好难。”
    白帕被团着,扔到了一边。又取来一方新的,再缝。
    一夜烛火不熄,丢了无数块帕子,总算手脚灵便了些,慢慢的,淡红色的花瓣绽开了,一瓣,两瓣……五瓣。
    每一瓣都绣的细致,每一瓣都绣的真诚。
    少年笨拙地缝制一块洁白的帕子,一针一线,开一朵终年不败的海棠花。
    他望着帕巾的眼睛里有光。
    绣好了,其实也难看的厉害,阵脚大有不平齐的地方,一瞧就是生手所为,但墨燃却喜不自胜,他兴奋地左看右看,又把帕巾抛起来,轻柔的手帕在半空中飘落,落于他的脸庞。遮住他的面容。
    他在帕子下笑出了声,吹了口气,海棠手帕便掀起了角,露出下面他温柔的眼。顾盼流光。
    “送这个给师尊,他定会喜欢的。”
    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暖,是后来种下的蛊花所无法容忍,必须吞噬的暖。
    “以后每次用手帕,都会想到我啦。”
    墨燃把帕子揣在怀里,心中想过无数遍楚晚宁会夸赞他,会开心的模样,只觉得草长莺飞,抑制不住的快乐。当夜,他兴冲冲地跑去了楚晚宁的寝居,找到那个正站在池边观鱼的男人。
    “师尊!”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满脸的光辉。
    楚晚宁回头,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我、阿嚏——”
    天寒,出来得太匆忙,没有穿大氅,少年话未出口,倒是先打了个喷嚏。
    楚晚宁道:“……何事那么急,都不记得披件衣服?”
    墨燃揉揉鼻子,咧嘴笑了:“等不了啦,我有一样东西,再不给师尊,就要睡不着了。”
    “什么东西?”
    “补给师尊的拜师礼。”他说着,便将叠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索掏出,临到馈赠时,却又忽地情怯,脸竟然红了:“其实……其实不值几个钱的。也不,不是很好。”
    想了想,干脆团巴团巴又把手帕藏到了身后面,足尖不安地碾着地面。
    楚晚宁:“……”
    “你买了什么?”
    少年的耳根便都红透了,赧然地答:“不是买的,我没有钱……”
    楚晚宁怔了一下:“是你自己做的?”
    墨燃垂下头,两栊睫帘如云雾,小声地:“嗯。”
    未等楚晚宁答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要不算了,其实特别特别丑特别丑!”一迭声,末了仍觉得不够,鼓起勇气重新望着楚晚宁的时候,又用力补上一句,“特别丑。”
    楚晚宁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事实上是诧异而惊喜的。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做的礼物。但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也不好意思笑,只得把脸绷得更紧,生怕被这个刚入门的小徒弟看出心底沁润的清甜。
    他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那,做都做好了,再怎么丑,也当给我看看吧?”
    最终墨燃还是把手帕拿出来,想要双手呈上,又觉得方才一番折腾,手帕早已皱了,便手忙脚乱试图抚平。
    正是脸红如烧时,一只修细匀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块为难死他了的帕子接了过去。
    一切兵荒马乱,就此偃旗息鼓。
    墨燃傻愣愣地,不由地“啊”出了声:“师尊,真的很丑……”
    那时候楚晚宁尚未对墨燃生情,只记得那双黑到发亮的眼。湿漉漉的,犹如花上甘霖,很好看。
    情有时疾如雷光电闪,有时又慢如滴水石穿。
    楚晚宁是后者,他是被少年人一点一滴的温情给透了心,当时一瞥一笑不觉有多激烈,后劲却足。待到猛然惊觉时,此柔情已成泥淖,他深陷其中,从此有力难拔。
    “是手帕?”
    “嗯……嗯嗯。”
    白方巾,天蚕丝,边侧绣着海棠花,针角仔细结实,生涩到有些可爱。
    楚晚宁一颗空谷般的心忽然被触动,谷内有了流泉,泉上飘着落花,他瞧着那方手帕,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第一次收这样的礼。
    送礼的人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不喜欢,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是照着画本上的图样绣的,其实……呃,其实这个样子的手帕镇上就有的卖,也不贵。绣的也……也比我好看多了。”
    他最后都有些急了,想要把手帕要回来。但楚晚宁比他快一步,已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袍襟里。
    “不像话。哪有拜师礼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
    皱巴巴的帕子,还有墨燃的温度,确实很丑,去无常镇,同样款式的十个铜板可以买到八块。可就是觉得珍贵,不想还。
    于是那就成了墨燃这辈子第一样赠与楚晚宁的礼物。中了蛊咒之后,这段记忆也好,这方巾帕也罢,就都被墨微雨遗忘。
    楚晚宁脸薄,不善言辞,后也不曾特意提点,但见墨燃对师昧越来越上心,鞍前马后围着打转,送过的东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便愈发沉默,不愿再让墨燃轻易瞧见这块帕子。
    那是墨燃随意施舍与他的东西,而他敝帚自珍着。
    他想起来了……
    地魂融合,带来往事。如这样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楚晚宁都慢慢都想起来了。
    他起身,比任何时候都愤怒,都急切,都悲伤,都痛楚——
    他的手在发抖,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不止是被冤枉的童年。也不止是受了师昧的蛊惑。
    远不止与此。
    但这些最重要的记忆,都被师昧的咒诀压了下去,二十年,两辈子,竟无一人知晓这件事最初的模样。
    直到今天。
    真相,真相……
    这些才是最终的真相!
    蛟山已无人相阻,楚晚宁顾不得其他,他疯了般自山脚奔去,他到了最近的村镇,问了墨燃的去向。
    “那个墨宗师?”村人不知楚晚宁身份,粗声粗气地说道,“什么狗屁宗师,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禽兽。”
    表里不一,禽兽……罪人……暴君。
    眼前晕眩,两世倥偬,前世的踏仙君在朝他咧嘴狰狞,此生的墨微雨在朝他垂眸浅笑。
    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楚晚宁苍白着脸问:“他在哪里?”
    “天音阁啊。”村人说道,“上修界下修界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人犯了滔天的罪行,今日就要被生挖灵核,得到应有的惩罚啦!”
    如山石崩裂,震得颅内嗡鸣。
    “何时行刑?!”楚晚宁问的太急切,凤目闪着激越的光辉,倒让村人吓了一跳。
    “记,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午时?”
    午时……午时……他看向晒场旁的日晷,蓦地色变!
    升龙符破空而出,掀起的狂风惊浪中,楚晚宁喝令纸龙带他乘奔御风,去往赶往齐地。纸龙初时还想与主人饶舌拌嘴,却惊觉楚晚宁眼中竟有水汽。
    小纸龙惊呆了:“……你怎么了?”
    “帮我。”
    从未见过楚晚宁这般神情,它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本座从来都没有不帮你呀——哎呀,你不要哭。”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狠戾的,却已是个空空的架子。
    那真相是蛀虫,将他的脊骨咬断。
    “我没有哭,带我去天音阁,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救人。”颤抖停不下来,明明不想哭的,明明从来不愿意哭的,但泪水却终究淌了下来,楚晚宁狠狠抹了抹通红的眼。
    “救一个被错判了的人。”
    “……”
    “如果这世上有人应当被生挖灵核,受万人唾骂,那不该是他。”楚晚宁沙哑道,“我要替他沉冤。”
    纸龙没有再问,它载着他,化作通天彻地头角峥嵘的巨龙,破空吟啸,冲天奔翔,风动群岗,一时间耆须飘摆,寒雾击碎,在湿润的云海中腾飞。
    楚晚宁坐在它的龙角旁。强劲的气流拂过他的面庞,九天之上冷的惊人,指尖的血都像是要被冻僵。他看着前方,看着重重叠叠的云雾,层峦叠嶂的群山,川流不息的江河,人间种种譬如昨日,在下方一掠而过。
    其实自苏醒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疯狂的,是麻木的,是破碎支离的。
    此时缓下来,他才彻彻底底被那些往事所带来的悲楚所浸没。他蜷在龙身上,慢慢蜷缩起来,慢慢将脸埋入手掌。
    风很急,猎猎吹过耳边。
    他们要审墨燃,他们要剖他的心,碎他的灵核——
    十恶不赦,罪当万死。
    不是的。
    风声那么大,足以遮掩一切凡人的喜怒伤悲。
    天高云阔,楚晚宁终于在这朔风之中失声痛哭,这两次浮生……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
    原都不当如此。
    墨燃有句话说的对。
    那通天塔下的一拜,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日头渐高,天音阁外铜壶滴漏到了某个刻度,女官一击钟罄,高喝道:“午时至——”
    雅雀惊起。
    “行刑!”
    登上刑架,仙索捆缚,除落外袍,敞开衣襟。
    木烟离神情冰冷,持着她的神武匕首,款步上前,在墨燃眼前站定。
    “今予君刑,望君悔过。”
    唇齿启合,念天音阁古老之吟。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她垂眸向墨燃致礼——是送别意。
    而后,拔刃出鞘,花火飞溅,神器嗡鸣,金羽四散。匕首的光泽映亮她的双眼,那里头没有丝毫感情。
    下面有人捂住了眼,有人伸长了脖,有人闭目长叹,有人拍手叫好。
    众生百态,不过尔尔。
    “行,灵核生剖之天罚。”
    手起刀落,血花四起。
    死寂。
    继而台上有人失声而喝,声震九天:“哥——!!!”
    红色的,鲜红色的血液滚烫流出,神武没入他的胸膛。墨燃睁着眼,初时竟无知觉,而后才木僵地低头,望着血肉狰狞的心脏。
    他嘴唇翕动,剧痛开始像烟花炸开,眼前是光与影在激烈翻沸。
    “咳咳!!”
    血从口中涌出,滴滴答答,铁腥味。
    天地浩荡,就此化作凄红的海。
    可是错了,都错了。
    楚晚宁御龙而飞,离齐地越来越近。
    他曾以为墨燃淡漠自己,游戏人间,那是因为怨恨,因为心生怨怼。
    他曾以为墨燃在一次次的责罚下,训斥中,已渐渐将两人初时的温和遗忘。
    其实不是的,那些记忆一直都困囿在墨燃的魂魄里。
    他看见了。
    楚晚宁看见墨燃最深的内心,在八苦长恨花的镇压下,皆是过往的深情厚谊。
    那一年,墨燃还如此青稚而洁白,他还有一颗温热而康健的心脏,在胸腔下搏动着。那一年,他看着新拜的师父立在漆木轩窗边,朝他侧过脸,瞳色淡,说道:“墨燃,过来。”
    走近了,面前是笔墨纸砚。
    “听尊主说,你尚不知该如何书写自己的表字。提笔,我教你。”
    他教他,音色浅淡,如窗外那枝杏花,开得出尘空幽。
    “尊主给你的表字是微雨,与你之名正是反意,我写一遍,你瞧仔细。”
    于是,横平竖弯勾,师父笔锋遒劲,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立在旁边学着。
    “多写了一个点。”
    “这次又少写了一个点。”
    两个字教了五遍,才歪歪扭扭勉强写对,但寒碜如鬼画符,丑的要死。楚晚宁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徒儿,不禁有些气闷:“……很难吗?”
    不难。
    但那时墨燃不敢告诉他,其实是因为他低眸写字的模样太好看,他贪得无厌,所求甚多,于是故意多写一笔,少写一划。赚他好再教自己一遍。
    “好难呀。”
    楚晚宁便瞪他:“你认真看着,不要嘻嘻哈哈。”
    墨燃就抿着嘴笑,真心实意地苦恼着:“那,师尊你再写一遍,再教教我。”
    他真的很喜欢那低头一瞬,凤目斜飞。只要楚晚宁握着他的手教他,他便能聆听到窗外海棠花开放的声音。
    行刑台结界高筑,天音之判,无人可阻。
    神武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木烟离神色寡淡,仿佛听不到墨燃的粗喘,也看不到那人苍白如尸的脸庞,更瞧不见墨燃额角暴突的经络,嘴角淌落的鲜血。
    她只执行神武之秤的判决。
    生挖灵核。
    匕首扎入心脏,迅速在血肉之中纵横,探得灵核残片,便蓄力挑出——刀尖锋利,难免割落血肉。
    她浑不在意,把血肉与那散发着莹莹光辉的残片,一同掷于旁边侍从端着的银盘里。
    疗愈女修即刻上前,止住汹涌的血,贴住痉挛的心脏,令他不至于就此身死。
    天平对他的判决是生挖灵核,所以天音阁会护他周全,至少不死在台上,不死在行刑过程中。
    他们让他醒着,以防分不清是痛到昏迷还是濒死,于是墨燃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次被剖开,探寻残片,再被暂时镇住,愈合。
    一次又一次。
    薛蒙已经崩溃了,他在嚎啕,脸埋入掌心,泪如雨下。
    “哥……”
    痛到魂识模糊,筋络根根暴突。但竟觉得终于解放。
    木烟离每一刀落下,将他的心脏刺开,挖出残片,他都觉得前世罪孽,满手血腥又淡去一点。
    是不是痛完了,就能得到原谅?
    是不是剜尽残存,就可以回到从前?
    可从前又是哪里呢?
    若是回到通天塔下拜师的那一天,他依旧是假的死生之巅公子,母亲也已活活饿死,那幸福依旧是镜花水月。
    若是回到幼时柴房,那段只有他与段衣寒相依为命的岁月,他又怕阴错阳差,从此遇不到楚晚宁,这幸福亦会是憾恨的。
    他回首往事,此刻竟无法从那两辈子的人生当中找寻到一个真正可以心安理得从头再来的节点,他竟找不到一段真正无忧无虑,衣食饱暖的日子,哪怕一天也好。
    他这两次人生,四十余年,竟无一夕安宁。
    木烟离道匕首仍在血肉之中深埋,替天行道。
    他知道自己灵魂腥臊肮脏罪无可赦,天道往复,判决总会来到。
    可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酸楚。
    他想要母亲,想要师父,想要弟弟,想要伯父伯母,他想要一个家。
    但是,大概他实在太贪心了,想要的那么多。所以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
    他已知的幸福,既得的温存,到头来都是假的,斗不过篮中水,掌中沙。
    他用尽了所有去弥补,却什么都得不到。
    他在人生的长河旁,抱着他小小的,湿漉漉的篮子,他蹲下来,篮子是空的,他呆呆望着江潮奔涌,逝者如斯。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只有这一只小破篮,他拿着它。
    网一场注定会碎的梦。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266 - 270

【第266章】 天音阁-为你取暖

    蛟山的后麓有一条幽僻小径, 被重重叠叠的藤蔓所遮掩, 从这条小径上去,便是南宫家祭祖时用于休憩的清潭宫。宫殿不大,但曲廊回合, 步移景变,花园内生长着一种在夜色中会散发出荧光的龙血花, 此时花期已过,只有零散几丛还盛开着,远看便如星子碎落, 缀饰着夜空。
    师昧走到花丛深处,那里有一方温泉。他脱去衣袍, 莹白如玉的脚趾踩在岸边,垂眸望向池中的自己。
    温泉池水很烫,但他的眼睛很冷。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心口——
    那里因为曾经的禁术反噬而溃烂了一大片,但现在他不再需要担心了, 一切都在按计划走, 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踏进泉水里, 蛟山的温泉混着魔龙之息,泡起来很舒服。师昧靠在池边,阖着眼睛。
    忽然,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师昧未曾睁眼, 只淡淡地开口:“是谁?”
    南宫柳从灌木丛里钻出来, 发鬓间还簪着一朵龙血花。
    他见到师昧, 笑得很开心:“挚友哥哥在洗澡呀?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师昧道:“没有。”
    南宫柳便挠了挠头:“那、那我不站在这里了,我先走啦。不然你光着身子,我穿着衣裳,你好亏的。”
    蒸腾水雾中,师昧笑了一下,他的面庞在泉水滋润下愈发剔透,宛如江南初冬的薄冰,既是晶莹易碎,又是清寒砭骨。
    他舒开一双桃花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南宫柳一眼:“怎么我就亏了?”
    南宫柳倒是很耿直:“因为你好看呀。”
    “哦……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也知道美丑吗?”
    南宫柳就有些气呼呼地:“我已经五岁啦,不是小孩子。”
    师昧像是来了兴趣,笑容愈深:“好,那便算哥哥错了。来,哥哥问问你。我和踏仙君,你更喜欢哪个?”
    “当然是挚友哥哥了。”南宫柳不假思索道,“踏仙君是谁?我不认得他。”
    “那就换个说法。”师昧道,“我和那个墨燃……你记得的吧?他跟你打过招呼的。”
    南宫柳噙着手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和他,你更喜欢谁?不要因为和你熟不熟而选择,我其实就想问问你眼里的美丑。”
    这回南宫柳倒没有立刻回答了,他歪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是更喜欢挚友哥哥。”
    师昧像是被取悦到了:“哦?你倒说说,他有哪里不好?”
    “……我说不出来。”
    “那你为何更喜欢我?”
    南宫柳竟显得有些委屈了:“我也不知道啊……觉得好看就是好看嘛。”
    师昧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忽从温泉深处走出来,到水雾稍浅的地方,双手交叠趴在池边,露出弧度柔美的背脊,笑吟吟地:“你过来。”他说着,朝南宫柳招了招湿漉漉的手,待南宫柳走近了,师昧便从热泉深处站直了身子。
    “啊呀——”
    师昧好笑道:“你叫什么?都是男的,有什么好害羞?”
    南宫柳拿手胡乱抹着眼睛,嘟哝道:“才不是害羞,你把水弄到我眼睛里去啦。”
    师昧却没心思管他什么眼睛不眼睛的,他拉着南宫柳的手腕,迫使对方直视自己。于是胸口那狰狞的伤疤,便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浮现在了南宫柳眼皮子底下。
    “你看看这里。怕吗?”
    那个疤口溃烂地厉害,还往外流着脓。南宫柳只瞥了一眼,就嫌恶地把头转了开去,他到底是童言无忌,说道:“好恶心。”
    师昧笑容不改,但眼神却有些凉了:“现在你还觉得我好看吗?”
    “……”南宫柳努力地试图挣开他的钳制,但是师昧的力道太大了,他怎么试都没有用,最后他眼睛里竟笼上一层水汽,有些害怕,又有些瑟缩地,“你、你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
    “你好生看仔细。”
    “我不要——哎唷!”
    咔嚓一声脆响,因为太用力,所以师昧竟生生将南宫柳的手骨捏到脱臼。他眼里闪动的光芒说不出是恼恨还是不甘,近乎是偏执地:“刚才不是还说我好看吗?怎么着,一点小伤烂口,就从美变成丑的了?”
    “不是……”
    “是不是美人只要稍有瑕疵,就会遭人嫌恶?”师昧逼近他,“昔日缠绵,就会变成望之生厌,昔日憧憬,就会变成喉中鲠刺。”
    南宫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听不懂,我听不懂!你放开我,我不要待在这里啦。”
    他的吵嚷令师昧原本就有些躁郁的心情变得愈发昏暗,他眼中似有黑云翻波,忽地抬手,一个耳光扇在南宫柳颊上。
    他终是松开了南宫柳,冷冷道:“废物东西,滚罢。”
    待南宫柳哭着远去了,师昧重新潜回温泉深处。周遭依旧是景致怡人,龙血花芳华吐露,空气中弥漫着浅淡馨香,但他初时的欢欣却消失殆尽,他心口只有怒气,无边无际的怒气。
    他蓦地锤了一下水面,水花四溅,复归平静。
    涟漪散了,重新照出那张温柔依旧,却胸口溃烂的倒影。
    师昧的愤怒里就又陡生出一股茫然与无力。他重新靠回池边,睫毛帘子抬起,望着天幕。
    “人都会变的。”他喃喃着。
    就像种子会发芽,嫩芽会变的碧绿,绿叶中会绽出鲜花,花朵会凋敝零落,落花会碾碎成泥。时光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一个人都在被它悄悄地消磨,有人被磨尖了爪牙,有人被磨去了棱角。
    “都是会变的……”
    他疲惫地掬了捧水,抹净自己的脸庞。
    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就知道了,可他到底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走上歧途,从此不可回头的呢?

    沐浴更衣毕,师昧将墨黑的发髻松松笼起,自那条馥郁幽香的小路回到了蛟山密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推门。
    此时夜已深浓,密室里的灯烛几乎都熄灭了,只留了一豆孤火,在罗帷之后燃烧着。
    师昧不动声色地进了室内,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唯独带入了沐浴后特有的皂角清香。可也就是这个香味,惊动了躺在床帷深处的男人。
    踏仙君沉缓沙哑的嗓音响起:“谁?”
    师昧阴郁道:“……我。”
    罗帐里沉默须臾,传来翻身时的衣料綷綵声,踏仙君冷笑:“……主人当真风雅。深更半夜不寐,来本座寝处偷听壁角?……您不热吗?”
    师昧的脸色更凉了:“你也适可而止点。把他弄死了谁都没得玩。”
    踏仙君的嗓音懒洋洋的,低沉里透着丝慵倦:“主人您大可放心,本座在床上也没什么变态癖好。一贯只爱务实,对于闲磨嘴皮子、拿蛇蛰人、绑着眼睛玩猜谜一概都无兴趣。弄不死什么人。”
    “……”
    闲磨嘴皮,拿蛇蛰人,绑眼玩猜谜——就算心再大也清楚他说的是谁。
    师昧心中怒焰蒸腾,上前哗地撩开罗帷,仿佛刀剑相碰,花火四溅,师明净阴柔的脸对上踏仙君英俊的面庞。
    “你——!”话还没说完,他蓦地顿住。
    他原以为踏仙君与楚晚宁久别重逢,必然会如饥似渴,百般狎昵。但撩开的帘幕后,眼前的情形却着实令他意外。
    他看到楚晚宁睡得昏沉,脸颊烧烫微红,正发着烧。而踏仙君则衣襟微敞,露出大片光洁匀称的胸膛,把人抱在怀里,沉着脸,大手却摸着怀中人的头发。一副又嫌弃又绝不可能放手的模样。
    师昧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踏仙君一脸鄙夷:“你以为本座能在做什么?”
    “……”
    罢,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师昧闭了闭眼睛,强自把怒意压下心头,但是胸口处那小火苗腾腾腾烧着,竟一时无法熄灭,终是忍不住冷嘲还口道:“想不到踏仙帝君这么大岁数,睡个觉还要师父陪。我想这如果不是因为怕黑,那大概就是想和师父发嗲吧。”
    不得不说师昧这句话很奏效,踏仙君立刻危险地眯起眼,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把怀里昏迷的楚晚宁推开,或者干脆一脚踹到床下,这样看起来大概会非常有气势。
    可是看着师昧走近,他最后做的,却是将怀里的男人拥得更紧,宽大的袍袖一挥,遮住楚晚宁的脸庞。
    做完这些,踏仙君才郁沉地抬起眼眸:“本座之事,与你何干。”
    师昧咬牙道:“顶嘴也当有个度,你也不想想是谁造了你?”
    “寒鳞圣手张口闭口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来胁迫本座。”踏仙君冷冷道,“当真是好大的出息。”
    “你——!”
    师昧被他接连顶撞,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凌厉抬手,一戳踏仙君额前,渡去些灵力。
    “魂聚。”
    咒诀从形状饱满的唇齿间念出,但踏仙君的眼眸还是硬劲狠戾地坚持了很久,久到师昧心中栗然,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即将彻底脱离自己的钳制。
    他额头沁出细汗,和踏仙君胶着,末了又耗尽了几乎全身的灵力,低喝道:“魂聚!!”
    这一次,踏仙君的身形微震,而后目光才终于涣散。
    师昧收去灵力,喘了口气,捂着隐痛的前胸,眼前阵阵晕眩。
    他因为体质原因,灵核和灵力都是下等,哪怕再是勤修苦练也无法和别人比肩。平时用药自然厉害,可一旦牵扯到需要灵力的,他的身体就根本不能支撑。
    师昧闭了闭眼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踏仙君:“我再问你一遍,你刚刚在做什么?”
    因为被操控了,所以踏仙君便无甚感情地说:“他发烧了,畏冷。”
    “……所以呢?”
    这个只剩一缕前世识魂,行尸走肉的偶人淡淡地说道:“有本座抱着,他会暖和些。”
    “……”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良久。
    “取暖?”他淡色的嘴唇动了动,蓦地笑出声来,虽然桃花眼瞳中毫无笑意,“墨燃,你疯了吧?你摸摸看你自己身上的温度——你算什么东西?你浑身上下和冰块一样冷,你早就已经死了,没心没肺没有体温,你连自己都冰冰凉的,你还想要暖他?”
    踏仙君空洞的黑眸里似乎闪过一丝痛楚,但那痛楚转瞬即逝,他终究是一具尸体。
    师昧道:“起来。”
    踏仙君闻令并没有立即起身,他黑眉紧拧,似乎在自己的意志和师昧的控制之间挣扎。
    “你给我起来!”
    命令更强,在这样凶狠的口吻之下,踏仙君终于听话。
    他慢慢从床上起身,衣袍仍敞开着,楚晚宁的体温兀自留在他早已不会起伏的胸膛。
    师昧阴沉道:“出去。”
    踏仙君就那样迟缓地走了几步,忽地又停了下来,低声说了句:“有的。”
    “……什么?”
    踏仙君木僵地重复:“有的。”
    师昧一时未曾反应过来,问:“有什么?”
    “温度。”这个男人迟钝地抬起手,抚摸上自己的胸口,抚摸着楚晚宁留给他的余温,“这里,是热的。”
    师昧仿佛被针尖所刺,陡怒,没有什么比掌中傀儡不乖顺更令他懊恼的,他低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踏仙君就又走了两步,但这次真的只是两步,他的神情就蓦地苦痛起来。
    “不……”他抱着头,掌上经络根根暴突,浑身都在打颤发抖,喉中发出低沉的喘息,“本座……不甘……怎能、怎能如此……如此……”
    他双目紧阖,他的意志或强或弱,记忆或远或近。他在挣扎,在纠结,几番浮沉,两世折磨。
    “……由……你……放肆……!!”
    呢喃忽地顿住,战栗戛然而止。
    师昧闷哼一声,捂住心口——踏仙君挣脱钳制时反噬给了他一股强悍余力。他几乎是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他看到踏仙君蓦地睁了眼,眸中血腥凶煞如雾气弥散。
    “……”
    那双鹰隼般的黑眸,那里面再无迷茫,倒影着自己一张清冷冷的脸。
    师昧脸色煞白,慢慢道:“你倒是恢复得越来越快了。”
    踏仙君不作声,眼底掠起雪亮的光辉,他微微喘着气,抬手召出了不归。
    师昧微抬起下巴,视线顺着刀柄上移,落到墨燃虎狼般豹变的面目上:“怎么,生气了?想杀我?”
    漆黑无光的刀刃刷地抬起,眨眼已悬在师昧雪白的脖颈间,用力极狠,甚至擦破了皮肉,洇出细细血丝。
    师昧没退,冷笑道:“帝君陛下,你如今能走能动,全靠我的灵力维系着,要是杀了我,你也得死。这点你不会不明白。”
    “……”
    师昧继续道:“论实力,我确实打不过你。但你自己想清楚,你是要鱼死网破,还是想要继续活在这世上。”
    踏仙君的手极稳,没有抖。但过了片刻,却蓦地反手收回了不归,别过头去。
    师昧见他收刀,便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摸过脖间血痕,而后道:“好在你还不算太笨。”
    “……”
    “以后别再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其实咱们俩的关系,你心里也很清楚。”师昧看了一眼踏仙君,“你就像生了锈的刀,我想要将你恢复成从前那般好用。继续做我的利刃。而你呢,你恐怕是打算恢复之后,彻底摆脱我的控制,要了我的脑袋。”
    踏仙君的黑眼珠转动,侧过来,冷冰冰地瞧着他。
    “这些年,你在另一个红尘里继续替我做事。生死门的残缝十分窄小,难以过人,通常我都是以信鸽传书于你。但我们偶尔也会以蛊虫互通有无,关联内心。所以我当然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没必要吃惊。”
    踏仙君终于开口,冷然道:“看你离瞎也不远了,你哪只眼睛瞧见了本座吃惊?”
    “……”师昧抿了抿唇,面色更沉,而后他说:“好。既然你清楚事情利弊,那就更应该忍到那个时候。我们齐心合力,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再看看,究竟是你能反杀了我,还是我将得到一件战无不胜的利器。”
    踏仙君道:“拭目以待。”
    师昧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床榻上的楚晚宁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哼。只是这如昙花瞬世的轻轻一声,正在唇枪舌剑的两个男人却都立刻转头。
    “晚宁?”
    “师尊——”
    “……”昔日师兄弟互相对视,踏仙君阴鸷地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眼珠转动,从师昧身上,移到昏沉不醒的楚晚宁身上。
    片刻后,他用一种似是不甚在意的口吻道:“这人已经发热很多天了。怎么也不见好,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
    话断在此处就没有再说下去,这个杀人如麻的踏仙帝君在说到某个字的时候,便停落了。他的长睫毛动了动,闭上眼睛。
    师昧倒是无所谓:“想问什么?想问他会不会死?”
    不知是不是错觉,踏仙君原本就很苍白的脸愈发了无人色。他抿了抿唇,似乎很厌弃“死”这个字,只言简意赅道:“会不会?”
    “当然死不了。你也太小看了北斗仙尊。但这件事你还好意思问我?”师昧挑起眉峰,“他发烧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如狼似虎干的太狠。”
    踏仙君脸色就更差了,简直臭到了极致,他阴沉道:“他不是我,别把我和那个废物混为一谈。”
    听他这么说,师昧盯着他来回打量一番,最后道:“巧了,我也觉得他是个废物。你也很清楚,我费尽心机,在这个时空撕开一个巨大的时空裂口请你过来,为的就是让那个废物消失,让你重登人极。”
    “陛下。”他忽然带着玩味,这般称呼踏仙君,“还差最后一点,我们的目的就能达成了。你其实也很想要完整的力量,要汹涌澎湃的灵核,对不对?”
    “……”
    师昧像是捕猎的蛇,丝丝吐着舌尖猩红,蛊惑着,诱惑着。
    他看到了踏仙君眼底的渴望。于是他展颜笑了,势在必得,成竹在胸。
    “如果你想恢复全部实力,那就听话些。”他皓齿淬毒,眸有精光,“你听话了,我们才好办事。”
    踏仙君沉默片刻,拂袖道:“先别谈这个。”接着他指了指楚晚宁,“谈这个。”
    “他么,他也就是灵魂融合加上身体受了太大的刺激而已。”师昧淡淡的,“没什么好谈的。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让他舒服些,那不如先出去。”
    踏仙君眼神立刻警惕:“你想做什么?”
    师昧似笑非笑地:“替他疗伤啊。”
    “本座也要在这里。”
    “那可不行。”师昧说,“寒鳞圣手施术救人,概不予他人观瞻。”
    “……”
    见踏仙君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师昧就说道:“你不走也可以。那我出去,你留下。反正帝君你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能照顾得好他。”
    听师昧这样一说,踏仙君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灵力凶狠霸道,最不适合的就是疗愈之术,前世宫人那么多,更是不缺医官,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仔细学过。
    师昧恢复了从容,笑吟吟地瞧着他。
    踏仙君显然是被他的笑容恶心到了,倏忽扭头,银牙紧咬,根本不愿意再看师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行。本座出去,你给他疗伤。”顿了顿,又凶狠道,“但本座就在门口,你若是敢……”
    他话还没有说完,面上的寒凉就几乎能逼死人。
    “你若是敢对他做些什么,本座立刻就要了你的狗命。”
    这种威胁对师昧并没有太大的效力,他又笑了笑,对踏仙君做了个“请走”的手势。
    踏仙君出去了,临走前还在门口阴着脸盘桓了很久。师昧站在这终于安静的密室里,看着那终于关上的石门,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走到床榻上那个白衣男人身边。
    “……”师昧脸上那种嘲讽的笑容消失了,换作一种极为宁和,又极为疯狂的神色。他轻轻道,“师尊。”
    一步一步走过去。
    现在楚晚宁终于躺在他的掌心里了,踏仙君站在外头又怎样?他有的是不让楚晚宁发出声音的方法。
    等人界帝君进来的时候,再气恼再凶煞也都无能为力了。要怪就怪自己太天真太无能,只得拱手将爱人留在蛇窟里,与寒鳞相伴。
    纤细白皙的手指撩开帐帘,师昧几乎是温柔又贪餍地凝视着床上发着高烧的男子:“这次,谁都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他慢慢坐下来,抬手抚上楚晚宁的脸颊。
    “……来吧,楚妃,让我在与你夫君一墙之隔的地方,好好调教你。嗯?”


【第267章】 天音阁-金龙盘柱

    师昧先是喂了楚晚宁一颗疗伤圣药, 而后俯身, 柔腻的细指犹如十只蛊惑人心的白蛇,潜入墨发之间。他将楚晚宁的后脑托起来, 与自己额头相抵。
    “庄周梦, 蝶化身,终夜常相伴……”
    口中咒诀轻念,可念着念着,忽又停了呢喃。
    他原本是想施咒革除楚晚宁的一些回忆,这是他最擅长的法咒之一,之前他就对墨燃用过。
    可是大约因为楚晚宁体内的灵魂十分紊乱,记忆也正出于恢复期,对外界的排斥很大,他发现这一招对楚晚宁并不奏效。
    “这可真是个麻烦事。”师昧叹道,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一双桃花眸里萦绕着妖异的光华。他用这样一双眼紧盯着楚晚宁, 而后再次念道:“庄周梦,蝶化身,终夜常相伴,昨日如流水, 长醉此山中……”
    这次倒是有些效果了, 可也并不是完美的。
    他的咒法就好像一块巨石投入池中,尽管此刻溅起了万层波浪, 但很快也会归于原状。
    不过没关系, 能忘记掉一时半会儿也好。他可不希望自己与楚晚宁共赴欲海的时候, 楚晚宁脑袋里还一直都是重重杀机。那样太倒胃口了。
    “师尊,睡了好久,你也该醒了吧。”
    这一声轻唤仿佛蛊咒,半晌之后,楚晚宁睫毛微动,慢慢地舒开了眼睛。
    因为师昧咒诀的原因,他的意识暂时变得模糊,暂停在了前世,停在了师昧身死之后。
    曾经,楚晚宁被痛失挚爱的墨燃伤的太深了,他潜意识的,总想着要是能改变就好了。所以神识就溯回到了那些岁月。
    不过,人的三魂六魄本就十分精妙,楚晚宁体内此时又承载了两世的灵魂,所以即使被师昧施了法咒,头脑也是混乱的,整个人都有些做梦般的神情。
    他有些记忆错乱,梦醒不分。
    “……师明净?”
    “嗯。”师昧的嗓音很温柔,压抑住某种扭曲情愫的温柔,“是我。”
    楚晚宁似乎很疲惫,高热让他浑身不适,他只是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就又把眼眸阖上了。
    师昧知道他正在适应,也不急,在旁边从容不迫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楚晚宁闭着眼睛低声叹了句:“我怕是在做梦了。……真好,你还活着。”
    知他记忆停在了前世天裂之后,但却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感慨。师昧心中一动,竟有些久违的涩然。
    “你舍不得我死吗?”
    “……你还那么年轻……有那么多人喜欢你……”楚晚宁轻声地,“不应该是你。对不起……”
    “……”
    “如果是我就好了。至少没有人会太伤心。”
    心中的那股涩然愈发鲜明,在他死气沉沉的心脏里鼓动着。这种感觉当年第一次和楚晚宁同撑一把伞回家的时候就曾有过,后来阴谋阳谋那么多年,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在暗处蛰伏着,把自己当做一块无情的顽石。后来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块石头了,直到今天,他才又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心脏的存在。
    酸甜苦涩皆有,又痒。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酸涩的雨会腐蚀巨石,柔软的青苔会让他分崩离析。但他还是忍不住捉住了楚晚宁的手,心脏怦怦地跳动着。
    他张了张嘴,喉中干涩,于是又咽了口唾沫,才复又问:“那你呢?我死了,你伤心吗?”
    “……”
    “你伤心过吗?”
    楚晚宁凤目半开,春絮般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承载了太多心事的眼。师昧努力地往里头张看,试图捕捞到一丝棱角分明的情绪。
    可是没有。
    就像水单独放着是水,麦谷单独放着是麦谷,一种感情单纯地放在那里,才能一直是那种感情。可惜人的情绪永远不会是单一的,师昧的死,令他有过伤心,有过痛苦,有过自责,后来又成了懊悔。那么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就像麦谷混合了水囤放着,早已发酵质变,不复当年模样。
    师昧执念极深地追问:“师尊,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像愿意救他一样——舍弃自己的性命来救我?”
    楚晚宁眼里空濛濛的。
    “会不会?”
    “师明净……”他只来得及说了这三个字,忽地嘴唇就被粗暴地堵上了。
    等了那么久的回答,真的到揭晓的那一刻,却不敢听,不想听。
    师昧想,自己大概是知道答案的。
    胸中的怨气在横冲直撞,他几乎是报复性地在亲吻着床上的男人,贪婪地吮吸着,楚晚宁最初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师昧的舌头试图撬开牙关探进去,他才如梦初醒,蓦地睁大了眼睛。
    “唔——!”
    “嘘,别出声。”师昧喘了口气,在楚晚宁喉间一点,施落噤声诀,“这个咒诀是你之前教我们的,说可以让我们在危险处不发出声音。你有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被我派上这个用处?”
    他说着,根本不去看楚晚宁眼中的迷茫与愤恨,他的嫉妒与渴切几乎使他有些失态:“师尊,你知道吗?两辈子了。我苦心孤诣,步步为营,我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他把楚晚宁的手脚捆缚,绑在床头,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咬牙切齿道:“我确实不是个正常人,我要做的事情也不允许我当个正常人,但那又怎样?!踏仙帝君那个傀儡都能为所欲为,我凭什么要瞻前顾后?”
    师昧这样说着,看着楚晚宁在他身下怒不可遏地挣扎。他觉得痛苦又愉悦。
    “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人生得意还是不得意,都是要尽欢的……师尊。”他直起身子,有些急促地开始脱楚晚宁的衣服,“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也该让我尝一尝你的滋味。算是对徒儿的奖赏,嗯?”
    病重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力气可以反抗,师昧轻而易举地就脱掉了他的衣袍。空气微凉,灯火朦胧,那具线条凌厉,肌肉紧实的男性躯体上青青紫紫都是墨燃之前留下的痕迹。
    师昧的眼眸暗了暗,轻声自呓道:“他也真是的,这么狠。”
    说完,抬起手,捏住楚晚宁的下巴,端详着那双眼睛。
    那双凤目此刻犹如蒙着一层雾,楚晚宁想必是在梦境与真实之间分不清,大概既觉得眼前这一切荒谬不像真的,又觉得触感真实不像假的。加上前世今生两世记忆的错乱,要他立时反应过来,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和他不一样。”师昧盯着楚晚宁看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又温柔下来,只不过那温柔里终归带着丝诡异,“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让你上瘾。你试过我,就知道他根本不算什么了。”
    言毕,他开始替自己宽衣解带。
    他刚刚洗完澡,身上只穿着一件浴袍,轻而易举地就滑落在地,露出昆山美玉般细腻精致的躯体。
    “师尊……”
    他呢喃着,欺身压上去。
    不管这是梦里还是真实,楚晚宁都被恶心地受不了,浑身都在细细战栗,脸色更是铁青。
    “你身上好热。”
    “……”
    知道此刻若是松开对楚晚宁的禁咒,这个男人恐怕会破口大骂,煞气逼人。但师昧还是忍不住一边抚摸着,一边喃喃道:“里面会更热吗?”
    “师……明净!”
    师昧闻声,蓦地一怔。
    “……自己挣开了噤声诀?”他抬起眼眸,盯着楚晚宁的脸庞,“你这个人,真是……”
    楚晚宁唇齿微颤,咳出血来,嘶哑道:“你放肆!给我滚!”
    师昧沉默了,低头看着身下的男人。
    这个人是太凶狠?太固执?还是太不知认命,不肯服输?
    有太多想说的,所以到嘴边,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昧最后干脆只是笑了笑,而后在楚晚宁即将怒喝着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蓦地捂住了他的嘴,迅速拆下发带,勒绑在他的唇齿之间。
    “既然法术你能挣脱,那么我就只好用绑的了。抱歉了师尊。”
    对上那双带着惊愕迷茫,却又愤怒屈辱至极的眼,师昧只觉得热血翻沸,他俯身在楚晚宁耳边说:“一会儿被我弄的再爽,也要记得叫的小声点,你那位帝君陛下就在外面。要是让他听到你在我身下也这么浪,你猜猜,他会不会高兴?”
    师昧的手指一点点地往下滑,在每一个斑驳青紫的吻痕上逗留,再往下的时候,楚晚宁只觉得自己要被耻辱钉穿。
    他的记忆紊乱,停在前世,他还没有发现墨燃中咒秘密的时候,因此他是恨极了墨燃的。
    可是他更恨自己的全无羞耻之心。
    即便那么屈辱,那么厌弃,对墨微雨那么失望。可是被墨燃抱的时候,听着墨燃喘息的时候,那人的汗水汇聚在腹部滴落于自己身上的时候,还会身不由己的感到刺激与舒爽。
    甚至在几次最疯狂的欢爱时,他甚至能感到自己隐秘地渴望着墨燃不要停,就这样撕裂自己,贯穿魂灵。
    疾风骤雨般的缠绵让他会产生一种安宁的错觉。
    躺在墨燃怀里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不停地纠缠着自己的人,或许也是爱他的。
    但师昧却不一样。
    他虽不知为何会掉入这样光怪陆离的一个梦魇中,但在师昧触碰到他的时候,他有的只是愤怒与栗然,他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关系……
    他根本不喜欢。
    师昧的身体与印象里的并不一样,很高大,但是依旧滑腻白皙,线条柔软优雅,像是用羊脂凝刻而成的,身上的气味清新芬芳。并不是他所习惯的硬劲雄浑——
    他只习惯墨燃的身躯。那人皮肤虽然苍白,底下却翻涌着猛兽般的血,野得厉害。那最纯澈的男子气息像是炎炎烈日,煎灼心脏。
    虽然有时还会淬着血腥气,铁腥气。很硬,很冷。但结实的胸膛却极热。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他被捆缚的双手不住挣扎着,把腕子都勒出鲜血痕迹,眼尾亦因屈辱泛起两抹红痕。
    可他的挣扎起不到效用,床铺绵软铺着厚厚的兽皮,也发不出太响的声音。
    师昧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作困兽之斗,最后笑了笑:“师尊又何必白费力气?是不信我会让你舒服吗?”
    他说着,抬起楚晚宁修长而紧实的腿,腰身楔进,目光幽暗,就要像之前痴想了无数遍的那样进去。
    楚晚宁蓦地闭了眼睛,嘴唇都已咬破,指甲也尽数没入掌心——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并不是因为畏惧随后会侵入的疼痛。
    而是因为耻辱。
    真的太耻辱了,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那么他替会做这种幻梦的自己而耻辱。若是真的,那么他耻于自己竟如此愚蠢,收了三个徒弟,两个竟有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一贯是个习惯先反省自己的人。
    如果说墨燃对他的欲念,还可以说是墨燃的问题。那么师昧和墨燃加在一起呢?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做的不对,不是个为人师表的样子,才会让自己的徒弟一个两个地动了这种在床上的狼子野心。
    他到底是哪里错了,才要遭这样的罪。
    “……”
    僵持着,绷紧着。
    良久之后,却不见动静。
    楚晚宁慢慢睁开眼睛,暗褐色的眼珠转动,却见师昧不知为何僵于原处,脸上那种春色荡然无存,反倒黑的像个锅底。
    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师昧为何会有这种表情,目光下移几寸,却看见了一个让他无言至极的画面——
    ……
    什么……东西……
    之前情韵深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楚晚宁一时有些被雷击中的感觉。
    咳咳咳,师昧的身下那物居然是金、金色的???
    这个情形实在是太荒唐,楚晚宁僵硬着把头转开,不想伤眼。
    但须臾过后,又觉得不对——哪个正常人会有这种颜色的事物?
    于是又硬着头皮再把脸转回来,青着脸,又看了一眼。
    这回他看清楚了,不是师昧是金灿灿,而是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金色小魔龙整个盘踞在了师昧的那个位置。那小龙勒得很紧,并昂起龙首,怒气冲天地与师明净大眼瞪小眼,大有一种师昧如果敢妄动,它就发狠将卷住的那物直接勒成碎末的意思。
    楚晚宁:“……”
    师昧:“……”
    小魔龙凶狠龇牙,朝被自己勒住的那个倒霉蛋吼道:“哇,咩呀——!!”
    如果不是手被捆着,楚晚宁此刻很想抬手扶额。他真的没眼看。
    “……”师昧沉默半晌,咬牙切齿道,“怎么回事?!”
    话音方落,就听到石门隆隆洞开的声音,踏仙君阴鸷的面容出现在门洞后面,嗓音大有黑云欲催城的杀意。
    踏仙君一步跨进门,双手抱臂。他的目光自“金龙盘玉柱”这个画面扫过,杀意里有染上几分冷嘲,接着薄唇启合,冰冷道:“这位小姐,请您下床。”
    师昧正是恼羞成怒,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愠道:“什么小姐?谁?”
    “不好意思。”踏仙君又颇为仔细地鉴别了一番被小龙攀绕住的物件,“原来是位公子。公子太小,本座一时不曾发觉。”
    小金龙攀绕在柱上,胡须一翘一翘,龇牙咧嘴地附和着召唤出自己的主人:“咩呀呀!!”
    对一个男人的羞辱,到这个份上差不多就是极致了。饶是师昧再镇定从容,此刻也不禁青筋暴突,脸涨通红。无奈他衣衫凌乱,还被一条不知哪里来的见了鬼的魔龙捆缚,发怒起来也显得没气势,干脆就不说话。
    踏仙帝君朝他走过去。在床柱旁站定,双手抱臂,斜靠着。
    “华碧楠,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没折腾出声音,本座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了?”他眯起眼睛,英挺的脸庞满是鄙薄,“你真当本座今年三岁。嗯?”


【第268章】 天音阁-如归巫山

    说完这番话, 踏仙君动了动手指,那小魔龙立刻将身子缠得更紧。师昧脸色一变,很显然是疼到了,但他一贯爱惜颜面,即便这种时候,还竭力维持着他的处变不惊。
    “墨燃, 你竟敢窥伺我?”
    踏仙君嗤笑道:“有意思, 你倒说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本座不敢做的?”
    “……”
    “介绍一下。这是蛟山魔龙惘离的分体,只听南宫家族的命令。”踏仙君斜睨了他一眼, “你在本座的地盘上还如此不知收敛, 本座看你是真的活腻歪了。”
    师昧额角筋脉突突, 显是被气的不轻。但他没有想到蛟山血契竟还能被这样用, 一时被拿捏着, 也不敢太过气焰嚣张, 便只道:“你把这恶心东西给我撤了。”
    踏仙君没吭声,毫不掩饰地盯着魔龙缠绕的地方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冷笑道:“那你得先保证再也不会把你这恶心东西给本座拿出来。”
    床笫之事被打搅了原本就恼怒,师昧阴着脸:“你说谁恶心?”
    “谁被绑着就是谁。”
    楚晚宁:“……”
    看了一眼被绑着的楚晚宁,踏仙君皱了皱眉,又改口道:“谁没穿衣服就是谁。”
    楚晚宁:“……”
    误会太多, 踏仙君干脆摆手:“……本座没有说你。”
    师昧道:“墨燃, 你真太可笑了。”
    但话说归这么说, 他还是沉着面庞将浴袍披上,而后抬眼对墨燃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解开了吧?”
    “不急,你先出门,走远些,走到差不多后山,它自己就会开的。”踏仙君懒洋洋的,“不过本座提醒你一句,要是下回你再有心思对本座的人动手动脚……它已经熟悉你的味道了,哪怕你在蛟山外头,它都会追过来勒死你。”
    人至贱则无敌,踏仙君高处不胜寒,十分无敌。
    师昧怫然离去。
    屋里就又只剩下帝君和北斗仙尊两个人了。
    踏仙君走过去,伸出手——
    然后他看到了楚晚宁那双明显带着锋芒与敌意,却又有些湿润的眼睛。他把手伸过去,大概是那些年的囚禁让楚晚宁立时想到了他的暴虐,几乎是在瞬息间绷紧。
    “……”踏仙君在心里微微叹息,却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丝心软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把手触上了楚晚宁的额头。
    “没刚才那么烫了。”踏仙君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他人是废了点,药倒真是不错。”
    顿了顿,又冷然道:“以后不会让那孽畜欺辱你了,本座的人,谁都不让碰。你大可以放心。”
    他根本还不知道楚晚宁此刻的记忆已被师昧清洗,暂时又回到了前世,因此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给了楚晚宁多大的惊骇。
    墨燃竟然称师昧为孽畜……
    踏仙君没有留心楚晚宁的神情,事实上他一直在避免直视他。他了解自己,眼前这种景象若是多看几眼,怕是就会失控,可是以楚晚宁此刻的状态,再做肯定会更加难以承受。
    如果换成以前,他大概不会有所怜惜。
    可是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孤苦伶仃那么久,死生都不能做主,只能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再一次见到楚晚宁,他这颗冷冰冰的心里似乎生出了一抹模糊的暖意。正是这种暖意让他没有如从前那样暴躁。
    他替楚晚宁解开绳索,看到那手腕上鲜红的勒痕时,甚至还下意识地揉搓安抚了两下。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再过一会儿,师昧的记忆紊乱法咒渐渐变弱,所以楚晚宁的眼神开始有些错乱,但他在这光怪陆离的晕眩中,还是苍白着脸色,忍着颅中的痛楚,说道:“墨燃……”
    “……”
    “他回来了。”
    是醒是梦都不再重要,只是心里多年的一个夙愿得偿。
    楚晚宁几乎是沙哑地:“所以……不要再恨了。”
    踏仙君望着他。
    大约是觉得此梦将央,楚晚宁阖了阖眼眸,抬起红痕犹在的手,摸了摸踏仙君的脸庞:“回头吧。”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坍圮塌陷,踏仙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茫然也在他脸上浮起,薄薄的似一层烟云。
    楚晚宁蹙起眉,竟是有些哽咽的。
    “前头没有路,回去吧……别再往前走了。”他捧着他的脸颊,浮沉在两次人生里的北斗仙尊,望着早已是活死人一具的踏仙帝君,两生过去,他们皆已残破。楚晚宁的嗓音是喑哑的,“墨燃,你的脸怎么那么冷……”
    冷得像是冰。
    如果可以,我愿意当蜡炬,在凛冬长夜的岔路口等你回头。我愿意燃尽一生,照你回家的路。
    可是你怎么这么冷……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燃烧多久,万一等我力竭了,烧尽了,万一等我熄灭了,你还是走在黑夜里不肯回首,那该怎么办。
    楚晚宁手指微微颤抖,合上眼眸。
    他一生茕茕孑立,无亲无友,倒也不怕离去。只是想到或许他烧尽了毕生的热,也无法暖墨燃已经寒凉的心,他就觉得很愧疚。想到他要是熄灭了,那个青年如果有朝一日想要浪子回头,却已找不到来时方向,他就觉得自己应当活下去。
    多等一天也好。
    也许明天,冰就化了。
    那个男人就会回头,从无极长夜里行出,朝灯火阑珊处走来。

    接下来的几天,受到师昧法咒的残余影响,再加上楚晚宁自己两世记忆的波动,这些天他都是醒的时候少,睡得时候多,而且每次睡醒,精神都很涣散,知道的东西也都零零碎碎的,并不完整。
    踏仙君明白过原委之后,也觉得这样颇为挺省心,楚晚宁现在是糊涂人,好哄。头天欺负狠了,第二天睁眼未必就能记得之前的事情。而且因为记忆破碎的原因,楚晚宁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比平日里就少去许多戒备——
    指爪锋锐的猫儿固然有滋味,但睡成奶团子的大白猫也实属难得。不得不说,他觉得华碧楠做了件好事。
    “今天的你,记起了多少东西?”这成了他这几日早上醒来必然会问楚晚宁的一句话。
    而楚晚宁则往往皱着眉,问他一句:“什么。”
    他就难得耐心且不厌其烦地答:“你的记忆是依旧只停在上辈子咱们俩成亲后,还是变成了别的日子?”
    这个时候,他多半又会等到楚晚宁难堪的脸色,还有低沉的一句:“墨微雨,你又发什么疯。”
    不是什么好话,换作以前,势必要一掌掴上去。
    踏仙君现在也是一掌掴了上去,只不过尾势轻缓,继而另一只手又跟上,瞧起来就完全不像是扇巴掌,而是捧了对方的面庞。
    他嗤笑一声,眼里却有着一丝心满意足:“很好。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是真的很不希望楚晚宁想起这辈子的事情,不希望他想起那个成了宗师的墨微雨。仿佛只要楚晚宁一直这么糊涂着,他们就能回到那一年的巫山殿,不管楚晚宁有多恨他,他们俩都能日夜厮磨在一起。他的师尊,他的晚宁,都是他一个人的。
    华碧楠讽嘲他:“连自己的醋都吃,心胸不如妇人。”
    吃醋?
    踏仙君想,不存在的。只是哪怕一条牲畜,一件事物伴随自己久了,也会生出些类似于“习惯”的感情。仅此罢了。
    这日蛟山晴好,踏仙君硬逼着楚晚宁和自己在橘子花树下午憩,他看着满枝细碎芬芳的白色小花,懒洋洋地叹口气:“就是缺了些味道,要是海棠就好了。”
    楚晚宁神识模糊,依旧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一夜梦境。
    所以他说:“你这个人,为何连在梦里都会这么挑三拣四的?”
    踏仙君在草坪上翻了个身,又靠过去,把脑袋枕在他膝头。四目相对,踏仙君道:“一贯的。对了,本座饿了,一会儿回去,你给本座煮碗粥吧。”
    “……”
    “要蛋花瘦肉粥,蛋花不要太熟,粥不能太稠,肉放一点点就好了。你会做的吧?教你很多次了。”
    楚晚宁原不想去,却被他生拉硬拽软硬兼施磨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只得跟他一起去了祭祀殿的后堂伙房。
    柴生上了,米淘干净,水也开始沸煮。踏仙君坐在小桌旁,托腮看着楚晚宁在炤台前烦躁又无奈的模样。
    不过好在楚晚宁以为这是梦,所以不打算费太多精力反抗。
    而踏仙君呢,他知道这梦终究会碎,所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珍惜。
    水滚了,木盖下头飘出米和肉的香味。
    踏仙君换了姿势,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处,他觉得自己有挺多话想跟楚晚宁说的,但是又觉得说了也没意义,说了也都是枉然。
    到最后,他动了动嘴皮子,低沉慵懒道出的,也只不过一句:“喂。”
    “嗯?”
    要说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于是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记得要放盐。”
    “……放了。”
    “那记得尝尝咸淡。”
    “……”
    踏仙君黑到发紫的眼瞳潋着一丝捉弄与轻松:“别指望着把本座咸死。”他说着,起身走到楚晚宁身后,朝锅子里望了一眼,然后忽地抬手,自后面拥住了那个身体温暖的男人。
    他蹭了蹭楚晚宁的耳鬓,垂落眼睫:“本座还想折磨你一辈子。”
    “墨微雨——”
    觉察到那人的僵硬,他却抱得更紧了,甚至没有忍住,侧过脸在颈侧一吻,长睫毛轻动:“干什么?本座教了你那么久煮粥的手艺,你还不愿意给本座煮一碗粥吗?”
    楚晚宁被这强盗匪徒般的逻辑堵得竟无话可言,好不容易想到一些可以驳斥的严词厉句,但才开口,连声音都未及发出,就被踏仙君凑过来的嘴唇堵得严严实实。
    他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火,回到春暖花开的人间。在柴米油盐的烟火味里,已是一具活死人之身的他,纵情而深情地与楚晚宁接吻,冰冷的唇齿缠上温热的。
    他的师尊,他的晚宁,他的楚妃。谁都抢不走,谁都不给。
    吻到激烈处,踏仙君头脑昏沉,把人按在桌边,一边时不时地凑过去再亲吻两下已经红肿的嘴唇,一边伸出手去脱楚晚宁的衣服。
    他以前常做这样的混账事,兴致来了,哪怕有人急事求见,他也不会顾及。
    曾经最疯狂的一次,他白日里忽起欲念,在巫山殿议事厅与刚刚被敕封贵妃的楚晚宁欢爱,外头无悲寺来了和尚,因黄河水怪之灾不住请求觐见。他最后被惹烦了,干脆命人放下隔帘,让那几个和尚进来。他就隔着那一层薄纱,璁珑脆响的珠帘,在小叶紫檀雕琢的夏榻上继续侵占着自己的师尊。
    “别出声……我对外头可是说,我正召着楚贵妃宠幸呢,给你留了面子。”那时候,他一边压在楚晚宁身上驰骋,一边沉声喘息道,“你要是喊出声了,等会儿那些秃驴可就都知道跟我上床的人是你。”
    “墨微雨……”身下之人耻辱到了极处,双目都是红的,“你混账!”
    而踏仙君对此的回应只是更凶猛粘腻的抽插,以及饱含着情欲的轻嘲:“宝贝儿,你下面都那么热那么湿了,怎么上面的嘴还这么硬?一会儿可别因为太爽了而喘出来。”
    那些和尚浑不知所以的进来了,看到的就是隔着一层淡黄色绢纱,踏仙君模糊而高大的背影,还有一双修长紧实的腿,正无力地大张着,随着踏仙君粗鲁地贯穿而颤动,指尖细致冷白,犹如随着雨露而簌簌颤抖的兰铃花。
    那一段请求说辞因此说的混乱又含糊,墨燃也压根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只记得那时候楚晚宁忍到极处,一声不吭的样子,生理性的泪水从红若胭脂的眼尾淌落,在自己身下被操射的那一刻,更是蓦地痉挛,绷起身子,极为痛苦又隐忍着舒爽,咬破嘴唇也绝不呻吟……
    太刺激了。
    等和尚走了之后,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抬起楚晚宁虚弱无力的一条长腿,架在肩头,从侧面愈发凶猛有力地侵入他。
    “晚宁,别忍了,没有人了。”
    可是楚晚宁的神识已是涣散,唯只记得绝不能出半点声响。踏仙君便凑过去亲吻他染着鲜血的嘴唇,把那铁锈的腥气吞咽其中。
    “没有人了……”
    他又把楚晚宁翻过来,让人趴在自己前面被挺进。滚烫硬热的性器抽插着那已经湿粘的小穴,一双手则探到前面抚摸揉搓着男子结实的胸膛。他喉结攒动,在这炽热的做爱中粗喘出声。
    “舒服吗?刺不刺激?”
    “……”楚晚宁的额发遮在失焦的眼前,半张英俊的脸庞都掩在凌乱的软衾靠垫后,墨燃的性器实在是太大了,每次都有一种要把他肚子都顶穿的错觉,他微微张着薄唇,手指揪紧绸缎。
    身后的人越顶越快,几乎是狂热的节奏,最后射精的时候进的那么深,仿佛连囊袋都要发了狠地一起挤进去。
    精液一股股喷在他已经湿粘不堪的甬道深处,楚晚宁被激得浑身战栗——墨燃总是这样,他知道他的敏感点在那里,每次发泄的时候,都会抵着那个地方射出来,浓稠的精液让他头皮发麻,禁不住微阖着眼,呻吟出声:“啊……”
    可是这并不是终止。
    墨燃精力旺盛,只是压在他身上稍缓一会儿,埋在他体内的性器就又胀起。墨燃睁开漆黑的眼睛,透过微微汗湿的额发盯着楚晚宁看。目光一寸寸燃过去。从湿润迷离的眼,到咬破的唇辦。一路向下,忽地又埋首,噙住胸口突起。早已被做到神识涣散的楚晚宁猝不及防,不由地发出一声闷哼,继而腿又被高高抬起——他喘了口气,承受着体内那根火热性器的再次勃发。
    “啊……啊……”
    他摇着头,听到自己的粗喘呻吟,忍不住抬手凑到自己唇边,咬住。眼里的光却愈发破碎。
    身下已经湿成一片,刚刚墨燃射在他体内的精液成了润滑,在两人如胶似漆的爱欲抽插中发出粘腻的水声。
    “别咬着自己,手松开。”
    楚晚宁哪里会听他的,依旧啃紧了自己的腕子,试图堵住声音。墨燃暗骂一声,单手撑着榻面,另一只手抓住楚晚宁的胳膊,把他拉下来。
    “抱住我。”
    “做什么……啊……!”
    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墨燃将他整个从矮榻上抱来,失去了依靠的男人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低缓地笑着,亲了亲他:“你也不怎么重。”说着就这样抱着他,想往内殿走去。可是他怒张的阴茎还插在自己的师尊体内,这个姿势让他每走一步,都会往肠壁深处顶一顶。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的,墨燃炙热的龟头就抵在楚晚宁最受不了的那个麻筋的位置,每次顶到,他就被刺激得连脚趾都忍不住绷紧,可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叫出声来,只一双黑眼睛狠戾地盯着面前的徒弟。
    “你老看我做什么?”
    墨燃轻笑出声,忽然就不走了,但还箍着楚晚宁的腿,往上旖旎而小幅地顶弄。
    “想要这样?”
    “……!”
    太耻辱了,可身体早巳被墨燃调教得敏感,楚晚宁蹙起眉头,小口小口地喘息着,脸不由地涨红。
    他能清晰地感到两人交合部位有粘稠的津液流下来,随着墨燃的进出操弄,下面淫靡地愈发不像话。
    墨燃抱着他这样小幅地插了一会儿,似乎也耐不住了。他目光幽暗地往后殿看了一眼,似乎是厌倦了路途太远。就干脆把人压在平日上朝的大殿殿内,冰冷的地面上——他不想再等,只觉得下身被温热湿滑包裹着,那么舒服,所以他就这样把楚晚宁压在地上,臀胯激烈耸动,发了狠地往里面捅插。
    “啊……啊……”
    抽插到了最热烈痴狂的时候,魂灵都像要被吸出,饶是楚晚宁再隐忍,也不禁在这狂风骤雨般的性爱里失去神识。
    他的双腿无力地大开,挂在墨燃紧实修劲的腰际,身子随着男人的激情而颤抖羞,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墨燃是想就这样要了他的性命……
    巫山殿云雨凌乱,威严的庙堂之上没有旁人,只有两个赤裸纠缠在一起。
    墨燃沉炽地喘息着,汗水汇集在腰腹,他去拥抱紧搂着被自己操到失神的师尊,下面密密实实地用力顶干着,耳边听到楚晚宁低沉压抑的闷哼与偶尔支撑不住的呻吟。
    “晚宁……”
    炽热的吻噙住楚晚宁微张的嘴唇,因为操弄得太狂热,墨燃颈间的经络血管都凸起着,烈火一般的温度,烈火一般的眼神。
    他廝磨着他,纠缠着他,良久之后,在这缠绵的接吻和急促热烈的顶撞中,墨燃猛地将楚晚宁抵死在地上,一把捂住楚晚宁喘着的口鼻,只留那一双被操到失焦的眼。
    他用力最后小幅捅了两下,然后猛顶进去,插得极深,脚趾抵在地面都因为猛力而微微发白。
    “要射了……晚宁……是不是这里?”
    楚晚宁已经快被他怪物般的暴戾与精力弄疯了,他双手无力地垂在冰冷的石面上,身体完全被墨燃打开,因为刺激与痛苦而不住轻微地发着抖。
    墨燃低喘,嗓音性感,瞳色幽深,他一把掰过楚晚宁侧着的脸:“这里?嗯?”
    硕大饱张的龟头就抵着楚晚宁身体深处的麻筋,一顶就让楚晚宁蓦地张开微阖的眼,眼尾有不甘屈辱的薄红……
    他在墨燃身下战栗,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抱住。墨燃在他耳边浑厚炙热地喘道:“别动宝贝,要来了……啊……”
    射精时男人低沉地闷哼,紧接着浓稠的爱液有力地喷涌而出,一股股全都浇打在楚晚宁体内最深处,激得楚晚宁也不禁阖眸痉挛,浑身都像有雷电穿过,酥麻至极,魂灵出窍。
    “晚宁,舒不舒服?我搞得你爽吗?”
    楚晚宁那时候往往答不出任何话来,不论是怒骂还是斥责,都没有。他早已是失神的,一双修匀长腿大张着,腿间满是自己徒弟的精液……
    这之后,他们往往又会在大殿的宝座上,或者台阶上,甚至抵在墙上再做一次,踏仙君的激烈与狂野几乎是摧毁性的。
    这种性爱如果是你情我愿的,可以堪称销魂,所以哪怕带着那么些报复与凌辱的意思,也依旧极度欢愉。
    此时此刻,蛟山深处,踏仙君凝视着楚晚宁那张清癯的脸庞。
    他不出声地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心中却隐约升起一丝狭蹙的好奇——他不知道当年楚晚宁究竟有没有过疑问,为什么自己精力旺盛至此,宋秋桐却无一所出。
    其实他虽也曾宠幸过那个女人,可总是食不对味,且他也并不希望自己与宋秋桐有孩子,哪怕寻欢作乐,也都会避免让她有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他总觉得两个没有笃深情谊能够厮守一生的人,是不该有孩子的。
    但说来也怪,他那么厌憎楚晚宁,却总是肖想着,要是他的楚妃被自己这样日夜宠幸,能怀上他的骨血就好了。
    征服欲?
    报复欲?
    占有欲?还是比被强占更令人受辱的惩罚。
    他不知道。
    他就在这样的自我麻痹中,一次又一次地拽着楚晚宁与他一起共赴罪恶与情欲的深渊。


【第269章】 天音阁-君莫相离

    意乱情迷间, 踏仙君扯落身下之人的腰封,衣袍散乱,露出下面青青紫紫的痕迹。他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又是晦暗又是炙热,犹如灰烬中压着两丛幽火。
    过了一会儿, 踏仙君闭了闭眼睛, 叹了口气:“罢了……”他也知道如果此时自己再做,楚晚宁怕是能被他拆的骨肉分离。
    “今日就且……饶过你……”
    这一片隔世的岑静中,他终于松开怀里的人,没有再做什么太过份的事情。但还是低下头, 喉结攒动, 亲吻着恋人的眉眼, 一路向下……最后落到脖颈间, 森森白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然后才直起身子, 顺带拉起了被压在桌边的男人。
    粥煨熟了, 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泡。
    踏仙君粗手笨脚地替楚晚宁整理好衣冠,轻咳一声,嗓音依旧低沉,犹有余温:“粥好了,去,盛一碗。”
    楚晚宁虽被他弄得云里雾里, 但因他平日就喜怒无常, 何况又觉得是梦, 所以也没有太深究。何况好好吃饭总比寻欢荒唐要舒适得多,于是没再多说话,去揭开榉木锅盖。
    “多盛些。”
    “……撑死你?”
    踏仙君似笑非笑:“你试试。”说着在桌边坐下。
    虽然他很想凑过去看看楚晚宁这锅粥煮成了什么模样,但帝君的架子还是要端的,于是人模狗样地在桌边坐的端正,还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不过,当粥真的端上来时,踏仙君也就没法儿漫不经心了——
    这粥煮的过了头,水也放的有些多,滋味咸淡都欠妥,哪怕还未动勺,他也清楚是自己后来再也没有尝到过的熟悉味道。
    “吃吧。”
    “……”
    踏仙君对着面前这只小碗出了很久的神,汤勺在其中搅动,却并没有把粥汤送入口中。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你再不吃,就都冷了。”
    “……哦。”
    粥舀起来了,凑到唇边,又犹豫着放落。
    楚晚宁终于觉出了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踏仙君笑了笑,依旧是邪气而轻蔑的,“煮的真差劲,不喝了。”
    “……”
    “这里太闷,本座出去透透气。”
    他说完,将那纹丝未动的粥碗推远了,自己起身往门口走去。快到门外时,楚晚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若不喝。”楚晚宁的声音很平静,是被他折辱过很多次而淬炼出的平静,“我就整锅都倒了。”
    反正他做给他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被糟践掉的。从最初被打落在地的抄手开始,就一直这样。
    踏仙君一下子回过头来:“放着别动!……我是说……”他咳嗽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先放着。”
    “放着做什么?”
    “……不用你管。”
    他撩开门帘出去了,到了屋檐下,便合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已是尸体一具,再怎么像活人,也终究是活人不同的——他早已无法进食了。
    当年在巫山殿自尽,又被寒鳞圣手制成活死人利用。寒鳞圣手通过时空裂缝来到了这个世界,而他则被留在了那个残破不堪的旧红尘里按着命令做事,就这样,近十年。
    在这行尸走肉的十年里,他什么都没有再吃过。但他本也不贪食,所以从来不因此而感到任何的遗憾。
    直到今天,坐在那一碗色香味俱差的蛋花瘦肉粥前,他才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为什么他再也不是活人。
    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么几天,得到一个彻彻底底属于他的楚晚宁。可他却连那人亲手做的一碗粥都不能再喝了。
    楚晚宁煮的粥是什么味道的呢?
    他就站在瓦甍下阖着眼帘回忆着,良久之后,他忽然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睫,没有人看得清他此时脸上是怎样的神情,他露出来的,只有抿着的淡色嘴唇,还有线条伶仃的下巴。
    后来他放下胳膊,睁开眼,眼尾微红。
    他的记性不好,也不算太聪明。如果舌尖还能感知到一点点酸甜苦咸,他或许还能重拾回忆。可他骨血冰凉,唇齿无味。所以即使那碗粥就在面前,他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他再也不会知道。
    夜深的时候,他去找了师昧。
    祭祀天宫前的寒潭边,那个俊美无俦的男人赤着晶莹的足,足尖拨弄着泠泠流泉,撩起星芒般的水光。
    见他来了,师昧眉梢微扬,似是知道他的来意,神色冷嘲:“如此良辰美景,想不到帝君陛下不在密室陪着楚宗师,倒有闲情逸致来找我。”
    踏仙君不愿与他绕弯,开口直接问:“你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本座暂且变得和生前一样。”
    “……”师昧来回扫了他两眼,“尽管你是个活死人,但床笫之事应当是不受影响。”
    “没跟你说这个。”
    “哦?那你是说哪个?”
    “……吃饭。”踏仙君硬冷冷的,“本座想吃东西。”
    师昧的眼色幽暗,若有所思地问道:“帝君莫不是想吃那一碗龙抄手?”
    “抄手除了我师哥,世上没有人能够做的好。”
    师昧笑了一下:“难得啊,你今天居然能想起他。”
    踏仙君对于师昧的记忆凌乱不稳,时而能回忆起来,时而又没有印象,但总而言之没有印象的时候居多,所以今日听他提起“师哥”二字,师昧不由地有些新鲜。
    他问道:“嗳,你整天在蛟山和楚晚宁厮混着,怎么不想想你的明净师兄?”
    “……”
    所谓对面不相识,大抵就是如此。
    踏仙君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过的,本座这具身躯阴气太重,在没有得到新的灵核彻底重生前,不应当去见我师哥。他是水属性,本座会伤及他。”
    师昧半点没有说谎的羞赧:“确实如此。”
    “所以你问龙抄手做什么。”踏仙君冷眼看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师昧就笑了笑:“我只是好奇这世上除了龙抄手,还有什么吃食会让尝遍珍馐的踏仙帝君念念不忘。”
    “……”
    “怎么,不愿意说么?”
    “……”
    “那让我猜猜,是楚宗师给你下厨了吧?”
    见踏仙帝君的神色略变,嘴唇微抿,师昧就微笑道:“听说死生之巅的楚宗师做菜乃是一绝,最擅烹饪焦炭,你也真是有意思,这都能咽的下口。”
    踏仙君的脸色愈沉:“你就说有没有办法,其他不必啰嗦。”
    “办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也早就和你讲过了。”
    踏仙君皱起眉头:“是什么?”
    “老法子啊。”师昧柔声道,“早日取得墨宗师的灵核,把他的灵核换给你,你就能如生前一模一样了。”
    一朵橘子花顺水飘了过来,师昧的足尖一掠一点,将洁白芬芳的花朵夹在脚趾缝隙里,芳菲虽白,却不如师昧的皮肤来得剔透细腻。
    师昧笑吟吟地瞧着这朵困囿于他足尖,无法继续飘浮的花朵,说道:“我们两人一同努力,早一天拿到灵核,我就早一天得到你完整的力量,你呢,也可以早一天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
    顿了顿,抬起柔若绒羽的睫毛:“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
    “所以多跟我配合些吧,帝君陛下。”
    “之前你要本座去孤月夜杀人,后来又要本座召唤珍珑大军进攻死生之巅,这些本座都做了。你还要本座怎么配合你,干脆一次都说了罢。”
    师昧抚掌笑道:“好,真痛快。其实接下来也没有太多事情要请你做的,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你说。”
    “跟我一起去天音阁,我们的这一盘棋已经下到最后了,收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踏仙君才注意到师昧身后栖着一只金色尾羽的鸽子,正是天音阁传讯的灵鸟。
    “天音阁给你来消息了?”
    “是啊。”师昧伸出两根颀长的手指,夹着张薄纸,“都是好消息,一切都按我们的计划走。好人当起来不痛快啊,墨宗师倾尽灵核也要护修真界安平,但却没人给他将功折罪。”
    他笑了笑,手指一捻,已咒法将信函瞬间叠成纸蝴蝶,抛给踏仙君。
    “你自己看看。”
    “不必看了。”踏仙君接过纸蝶,却没有展开,他一双黑眼睛望着师昧,“你就说罢,何时动手。”
    “三日后审讯。再过三日后行刑。”
    “六天?”
    师昧抚摸着金尾信鸽的翅膀,神情很温柔,可忽然间他的袖中窜出一条斑斓三角蛇,闪电般咬住了鸽子的颈脖,又在瞬间将那柔顺的鸟儿吞吃入腹。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师昧脸上毫无波动,像是早已习惯。
    他笑了笑,拂开飘零的一朵残羽,抬头道:“不错,所以我们再在蛟山待三天,然后就去天音阁等着吧。”
    羽毛落进了潭水里,涟漪温柔散开,打碎了岸上两个男人的倒影。
    “他的灵核,会给你所向披靡的力量。这样一来,你想要的一切,就很快都能有了。”
    这番对话完后,踏仙君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蛟山密室。
    楚晚宁精神不济,原本好像是在看书的,但此刻却伏在桌上睡着了,一幅洁白衣袖像是初雪覆落招展。
    他站在他身旁看了一会儿,其实也就是那么一个男人,一盏孤灯,一卷青书而已,他历遍人间繁华,阅过花团锦簇,什么美人美景不曾见过。楚晚宁算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他这样郁躁地想着,却喉结攒动,不可遏制地俯身拥住了男人,把脸颊埋进男人的脖颈间细嗅磨蹭。
    “……”楚晚宁被他扰醒了,睁开眼。凤目中先是迷茫与温和,随后记起了眼前这个踏仙帝君的残暴,目光又蓦地森寒凌厉。
    这些变化都尽数落入了踏仙君眼中。他心里头的烦闷与不甘愈发像野草疯长,最后他无法忍受,一把将楚晚宁抱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唔!”
    一声闷哼,人已被抵在了墙上。
    踏仙君炽热又绝望地亲吻着他,从脖颈到嘴唇,从嘴唇到下巴,他一边低沉地喘息着,一边问:“你喜欢我吗?”
    “……”
    “楚晚宁,你喜欢我吗?”
    “你干什么?为什么忽然……”
    可是踏仙君似乎并不想知道他的答案,他只是单纯地想问这个问题而已,至于回答是什么,跟他也无关。又或者是因为无论回答是什么,归路渺渺,都不能再回头,所以怎样都无济于事了吧。
    “如果我不是踏仙帝君,我与你一样,成了一代宗师,你会不会心甘情愿与我在一起?会不会愿意待我好一点?”
    他最后一口咬住楚晚宁的颈侧,吸血般的占有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怀里这个人是属于他的,而不是属于那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墨微雨。
    可是垂落眼睫的一瞬,嗓音却沙哑了。
    “你是不是终归喜欢那样的他,多过喜欢这样的我呢……”
    “墨微雨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啊,楚晚宁此时记忆错乱,只有前世的回忆,没有今生的印象。自然不会明白他的胡言乱语。也大概只有这个时候,他是完全属于踏仙帝君一个人的吧。
    他忽然觉得很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声音里甚至有些骄傲的悲惨。
    踏仙君与自己的恋人交颈缠绵,到最后,他轻声地问了句:“如果我夺了他的灵核……你会更恨我吗?”
    没有什么比被自己否定更无解的了。
    踏仙君拥着怀里的人。
    “可你本就是本座的人……”
    “不要背叛我。”
    喃喃私欲的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凄凉了。
    大概孤独久了,再锋利刀也会被磨钝的。
    “八年了。他重生之后拥有了你多久,我就一个人,在另一个红尘等了多久。”
    寂寞巫山殿,飘零无故人。
    “别再离开我第二次了。……第一次,我还能一死了之。但你要是走了第二次……我连死亡都无法选择了。”踏仙君蹙起了眉,眉目间阴郁与疯狂,悲伤与偏执共生,“我会受不了的……”


【第270章】 天音阁-罪罚将判

    三日期限转瞬即逝, 第三天黎明破晓时,师昧来到了密室前。
    踏仙君已经穿戴毕, 依旧是一身黑衣战甲,腰肢劲瘦系着银光熠熠的暗器盒, 腿修长, 肩宽匀,双手戴着龙鳞皮套, 腕上绑着千机匣。
    他抬起眼, 目光很冷:“你来了。”
    “准备一下,我们去天音阁。”
    “不用准备了,走。”
    师昧打量他一番:“那么楚晚宁呢?”
    “喂他吃了药,睡了。”
    师昧点了点头,但为防万一, 他还是与踏仙君再重新进了密室一次。诊了脉之后, 师昧道:“他的精力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会完全恢复了, 得小心些。”
    踏仙君对楚晚宁的战斗力倒是不怕,反而问:“记忆呢?”
    师昧瞥了他一眼:“也一样。”
    “……”
    无视踏仙君脸上的阴郁不悦, 师昧起身,在密室内设下了蛊阵迷香, 以确保楚晚宁不会忽然醒来, 坏他谋划。最后又在出门时, 于门上落了一个高级禁咒。
    踏仙君蹙眉:“落这个咒做什么?这座山也没有别人, 南宫柳也就是毛头小鬼的心智, 没谁能进去救他。”
    师昧面色不变, 淡淡道:“家贼难防。”
    “谁?”
    “你不认识。”师昧叹了口气,“是一个我最亲近的人。不说了,走吧。”
    两人离开了。
    清冷冷的石室内,就只剩了楚晚宁自己。他仍在昏迷,两世记忆在盘绕恢复。但是不止,就连师昧都没有觉察到,楚晚宁之所以缠绵反复了那么久,神识和回忆都还没有完全复原,并不只是因为他身体状况不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要想起的,竟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回忆!
    大约是因为一半地魂在墨燃身体里待久了,和墨燃的灵魂终日纠缠厮磨,地魂回归的时候,竟也给他带了些墨燃灵魂深处的记忆。
    此时此刻,这些记忆成了最后涌入他脑颅的画面。他在做梦,梦到的尽是一些破碎不堪的往事。
    他先是梦到了乱葬岗上,蓬头垢面的孩子伏在一个腐烂的女尸身上哀哭,涕泗纵横,泪眼模糊。
    “娘……阿娘……有人吗?有人吗……把我也埋了吧,把我和阿娘一起埋了吧……”
    然后梦到湘潭醉玉楼,墨燃浑身被打得青紫,蜷缩在一个狗笼里,暖阁内瑞脑金兽,香雾迷蒙,那个孩子被关在笼中,没有得吃,也没有得喝,他甚至无法转身。
    有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孩童咧着嘴在嘲笑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还想当个英雄?我看你就是个笑话!呸!你这辈子都是个笑话!”
    唾沫吐过来。小墨燃闭上眼睛。楚晚宁的睫毛也在颤抖。
    墨燃……
    接着,他又梦到熊熊火舌犹如吊死厉鬼在楼宇上徘徊扭曲,森然起舞。
    到处都是哭喊,燃烧的梁柱塌落,有人在尖叫,浓烟滚滚。
    少年墨燃坐在这通天的火光中,面目极冷,眼神平静,他低着头,膝上搁一柄血迹斑驳的刀,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在慢慢地剥着紫皮。
    “都结束了,阿娘。”
    墨燃显得很安宁。
    “可是我见不到你啦……我杀人了,手上都是血。阿娘,我死后要去地狱的,再也见不到你。”
    墨燃……墨燃……
    忽地眼前起了光亮。
    是一个女子温柔的脸庞,眼尾微微上挑。
    是谁?
    楚晚宁觉得那个女子眉宇之间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低头认真做事的时候,格外鲜明。
    她细细缝着手中的粗衣。
    “阿娘……”有孩子的声音,在轻若蚊吟地唤着。
    女子闻声抬头,便冲着他笑了:“怎么醒了?”
    “我做噩梦了……肚子好饿……”
    女子便搁下衣衫,张开臂膀,温柔笑着说:“又做噩梦了?好啦,别怕,燃儿来阿娘怀里。”
    燃儿……墨燃……
    楚晚宁闭着眼眸,心中也不知是怎样苦涩的滋味。
    太苦了。
    只是看着,都觉得这日子是干瘪皱缩的,每一日每一夜都那样难熬。
    阿娘……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墨燃娘亲的长相,他忽然就明白为何当年无悲寺外,小墨燃会本能地揪住自己的衣袍相信自己祈求自己,也忽然明白通天塔前,那个少年为何会朝自己走过来,执着地央求自己,收他为徒。
    少年灿笑着说:“因为你看起来最好看,最温柔。”
    当时,所有人都在背后笑墨燃眼瞎,嘲墨燃会拍马屁。
    其实不是的。不是的……
    他不是瞎,也不是拍马屁,是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哭闹,不能拉着楚晚宁说:“仙君,你低头的时候,其实有些像这世上曾经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你能不能理理我,能不能代替她,再多看我一眼。”
    我好想她。
    墨燃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忍着心中莫大的苦涩,忍着上涌的泪。忍着楚晚宁的冷漠与忽视。追在后面,故作从容地嬉笑,骗过所有人。
    谁都不必知道他的过往,谁也不能分享他的苦痛。他只能如此灿笑着,通天塔下,那笑容太热切,太渴慕,偷藏着无穷无尽的思念,就这样将楚晚宁灼伤。
    墨燃睁开眼睛。
    他不在死生之巅了,他在一间极其狭窄的囚室。这里四壁灰蒙,唯一的光亮来源于玄铁大门底下的一个送饭小口。
    囚室的顶端镌刻着秤砣的纹章,他知道自己已在囹圄之中。
    这是天下第一公正公平的判审圣殿,独立于十大门派之外的修真界第一公堂。
    天音阁。
    他躺在里面,喉咙烧疼,嘴唇皲裂。
    周围很静,静到耳膜中能生出空荡荡的风声,能听到魂灵的呓语。他花了很久才使自己涣散的意识聚拢——
    他其实觉得自己上辈子就该有这么一天了,但命运待他终究还是厚道的,让他苟且两世,到这一生才与他将罪孽清算。
    “墨燃,吃饭了。”
    不知躺了多久,在这里,时光都是模糊的。
    他听到有人走过来,把饭食从洞里推给他,一块油旋饼,一碗汤。
    他没有起身去接,那个天音阁的侍从也没有与他再说话,脚步嗒嗒,很快便行远了。
    楚晚宁怎么样了?
    死生之巅怎么样了?
    那些摧毁的棋子最后都何去何从了?
    他昏沉沉地,一直在疲倦地想着这三个问题,想了很久,才愿意认命,知道谁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他如今成了囚犯。
    他坐起来。
    胸口一阵阵地疼,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曾经汹涌澎湃的灵流已然不知所踪。他靠着墙壁发了会儿呆——
    原来灵核破碎之后,竟是这种感受。
    召唤不了神武,施展不了法术,好像乘风破浪的鲲失去了尾,腾云驾雾的鹏没有了翼。
    他蜷在角落里,黑眼睛茫茫然望着前方。
    墨燃忽然很难过,但那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而起,他想到了前世的楚晚宁,天道轮回,他终于也切肤体会到了楚晚宁当时的无助与痛苦。
    他很想和那时的楚晚宁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迟了。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他困在屋子里,那一只饼和一碗汤从热到冷,从冷到冰凉。后来他开始吃饭,吃完了这一点东西,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间囚室。
    他又成了童年时那个被关在狗笼子里的墨燃了,但这屋子的待遇比狗笼子好了实在太多,他居然能舒舒服服地躺着。
    他就躺在这片黑暗里,时醒时寐,但醒与睡都不是那么重要,在这个屋子里,他像是死去了。
    墨燃昏沉地想,或许他就是已经死去了呢?
    或许这一生,就是他躺在通天塔之下的棺椁里,魂魄未散间,做的一场好梦。他把那三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马戏晃过眼前,五光十色,喜怒悲欢,最后都成了冢中枯骨。
    他微微卷起嘴角,起一丝笑。
    他竟觉得若事实当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很累,走了太久,挣扎了太久,前方是地狱还是人间,他都已不那么在意,他只想休息。
    他心里很衰老,其实从楚晚宁殒身时,就已经彻底地坍圮下去,苍老下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行善,在弥补,他在找寻能医好这种衰老的药。
    可是他找不到。
    他斗了那么久,不屈不挠厚颜无耻地求了那么久,如今他斗累了,求累了。这辈子,他失去了娘亲,失去了师尊,失去了挚友,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偷来的亲眷,失去了虚妄的英名。
    现在,他连灵核也失去了。可他依旧被带到了天音阁,依旧无法逃脱修真界最严厉的责难。
    他终于死心,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宽恕。
    他墨微雨是一座丑陋畸形的残山,浩渺冬雪遮去了他的疮痍。
    但是雪化了。他的黑暗也好,他的可怖也罢,都无处匿藏。
    他做不了墨宗师,从他沾染第一个无辜之人的鲜血时,他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踏仙帝君——他焚琴煮鹤他磨牙吮血他面目狰狞他禽兽不如——他该死。
    他死了,天下欢呼。
    不知是他被困在禁室的第几天,门开了。
    天音阁的弟子走进来,一言不发地用捆仙索将他绑缚住,而后一左一右拽起他,将他拖到外面。
    他们带着他,穿过一条漫长漆黑的甬道。
    墨燃沙哑着,昏沉沉地开口,说了这些日子来的第一句话:“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人理会他。
    他被扭送着,走到尽头。天光乍起,墨燃像是在暗黑里蜷缩太久的恶龙,早已瞎目烂爪,在这样刺眼的强光中显得那样困顿和不安。他根本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芒,他想捂住眼睛,可是手被反绑着,于是他只能低头,浓密的黑睫毛下浸出泪水——
    他耳目昏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唯有嗅觉是鲜明的。
    他闻到风的气息,人海的气息,花草树木的气息,他被推了一下,于是犹犹豫豫地往前走。
    慢慢地,耳朵能适应这里的嘈杂了。
    他听到许多人在说话,窃窃私语声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江潮。潮水是能涤尽污垢的,但潮水也能将人溺死。
    墨燃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很虚弱。此刻已虚弱到了极致。
    “跪下。”
    押解他的人在推搡他,他跪下来,日光在高天明晃晃地照耀着,照着他憔悴枯槁的脸。
    没有想到外头会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
    “就是那个墨宗师……”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天音阁看到他被公审,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墨燃耳中嗡嗡的,眼睛逐渐能看到些东西,但依旧很不清晰,他只能借着睫毛的浓荫,微阖着眸子,张看着眼前的一切——
    是记忆里那个天音阁的公审台。
    他年少时,曾经和薛正雍薛蒙一同看过审判的地方。
    但他已从看客,成为了众目之下受审的人。
    台下人潮如鲫,拥挤湍急,这些是前来天音阁围观审讯的普通百姓,四海散修。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面孔,也看不到那些人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只觉得那些交头接耳的脑袋凑在一起,成了高低起伏的麦浪。
    然后,他又抬头望去。
    四壁高台耸立,台上坐着各个门派的来客。
    碧色的是碧潭庄,红色的是火凰阁,黄色的是无悲寺……然后他的心蓦地揪拢,真奇怪,他竟还会觉得疼。
    他看到那一片熟悉的银蓝色,整个看台上最安静,也是人最多的门派。
    死生之巅。
    他眨了眨眼,不管不顾眼睛的刺痛,极力向那个方向望去——可他看不到,他看不到薛正雍在哪里,看不清谁是薛蒙谁是贪狼长老谁是璇玑,他找不到王夫人。
    到最后,审判台上,他依旧望不见那些他最挂心的人。
    “死生之巅墨燃,系儒风门第九城城主,南宫严私生子……”高台上,木烟离清清朗朗地以扩音术在陈述着,声遏流云,“……故当严加审讯,不可错放,不可错判……”
    墨燃没有听进她的言语。
    这样明锐的嗓音对于一个幽闭已久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刺耳了。
    木烟离不疾不徐讲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飘入墨燃耳中的,断断续续都是“杀人偿命”“居心叵测”“修炼禁术”这般残缺不全的词藻。
    最后他听到她说:“扫除重犯,还施公道,此天音阁立命之责也。”
    木烟离说完了话,旁边走来了一个天音阁弟子,那弟子来到墨燃跟前,逆着炫目阳光,投下墨一般漆黑的影。
    “张嘴。”
    “……”
    见墨燃没反应,那人便“啧”了一声,粗暴地掐起他的下巴,往他口中灌入了一壶苦咸的药汁。
    “咳咳咳——”
    墨燃不住咳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胃陡然接触到这样浓烈的浆水,刺激得几近痉挛,竟似要干呕而出。
    那人捏着他的咽喉,不让他动弹,逼迫他把那一壶药水全都吞下去。冰凉的液体像是蛇滑入肚肠,翻江倒海,要把五脏六腑撕裂掏穿。
    墨燃脸色铁青,他想吐,真的想吐。
    可是他不肯服软,不肯求饶,他甚至不愿意自己眼角有泪淌落。他半生倥偬,卑贱日子过得太多了,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尊严。
    药水被尽数灌落,那人松开他,他重重喘息着。
    羽翼颓丧,疲态俱现。却依旧有着孤鹰濒死前的凶狠。
    天音阁的人在向五湖四海而来的看客在照例解释着——
    “此乃诉罪水。”
    墨燃唇齿苍白,垂眸竟笑。
    诉罪水……呵,诉罪水,他怎么会不知道?
    这种药水,无罪之人绝不可喝,只有成了天音阁的审判犯人,才会被灌下这种汤剂,而后就会意识昏沉,尽述生平所犯大罪大错。
    那个天音阁弟子解释完了,便走过来,在墨燃唇边轻点,以扩音之术,让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他的话语。
    墨燃闭目蹙眉,胃里头似有刀绞。
    他在忍,因为忍得太辛苦,浑身都在发抖,镣铐叮当作响。他脸色苍白,眼白慢慢往上翻,他匍匐在刑台上痉挛着……抽搐着……
    他仍有意识,可那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耗尽了自己全部的毅力去与药性对抗,但仍是摆脱不了——
    “我……杀过人。”到最后,仍是痛苦不堪地闭着眼睛,沙哑开口。
    他褴褛不堪的嗓音,踉跄走过每一个角落。
    众人都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望着台上的人。
    木烟离在高台上睥睨垂眸。
    “杀过多少人?”
    “……太多了……不记得了……”
    下面已有百姓变了脸色。
    “第一次杀人时,你几岁?”
    “十五。”
    “杀的是修士,还是凡人?”
    “凡人。”
    “杀人为复仇,还是为自保?”
    “两者皆有。”
    他二人一问一答,那些看客有许多都是聚过来看热闹的,先前并不清楚之前的事情。他们一听墨燃居然为了复仇,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杀了人,而且越杀越多,居然记不清具体数目,都是又惊又怒。
    “真想不到,这个大名鼎鼎的墨宗师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好可怕……这人真是太险恶了。”
    “十五岁的时候我连鸡都不敢杀,但他居然已经开始杀人了!真是变态……”
    木烟离恍若不闻,冷冷道:“接着陈罪。”
    “我……”忍到筋骨暴突,却已经无法忍耐,墨燃哑声道,“我……冒名顶替,我冒充死生之巅尊主的侄子……”
    “多久?”
    “八年……”
    “继续陈罪。”
    墨燃便缓缓道:“我……修炼……三大禁术……珍珑……珍珑……棋局……”
    看台上的许多人都在这一瞬间愀然无言。
    有人阴阳怪气地朝着死生之巅那边看,嘴里冷嘲道:“薛正雍不是还要给这个禽兽开脱吗?我就说一杯诉罪水喂下,他肯定说真话——薛正雍之前居然还不让天音阁依律审讯墨燃,我看这老东西是被猪油蒙了心啦,杀侄之仇都不想报了。死生之巅居然有弟子修炼禁术,这门派可以散了吧?还留着做什么?接着培育魔头?”
    “我也早说是他干的了!在死生之巅,他废掉自己的灵核来救我们,无非就是苦肉计,幸好当时没有放过他!”
    “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当时肯定是那么想的,他那么大本事,灵核被废了又怎么样,没准还能想出什么歪门邪道来恢复自己。这样看来真是好险,要不是天音阁主一力坚持,没准我们就错放了这个歹毒东西!”
    公审台上有一只庞硕的天秤,通体流淌着金色光华——那是一柄极其特殊的神武,重有百吨,自天音阁开阁起,几千年了,一直矗立在这里,代代相承。
    据说这天秤能是神明所留于世,可以明断人间所有的罪与罚,给出最为公正的裁决。
    墨燃每开口承认一件罪责,木烟离命门徒将金色灵力凝成的砝码投入秤盘,那些玲珑砝码落入秤盘当中迅速变大,沉甸甸地压下来,将秤砣的另一边顶上,对着相应的责罚。
    在他自述第一宗罪的时候,天秤便已指向了“生挖灵核”。
    而他说完珍珑棋局之后,天秤则指向了最极之刑——
    “粉碎魂魄。”
    看台上,薛蒙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他喃喃着:“粉碎魂魄……?”
    从此天上人间,就再也没有墨微雨,再也没有墨燃。
    他的这个兄长,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哪怕轮回转世,都再也见不到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手都是木僵的。
    薛正雍站了起来,肃然对木烟离道:“粉碎魂魄这一刑罚自天音阁立阁以来,从未有人遭受过。木阁主,恐是你审判有失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