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已经是阳春四月,为什么还会感觉到冷?
少年拢一拢衣襟走进客栈,身后紧紧跟随的人让他感到厌烦。
只不过是临时决定出去逛逛透口气……
“能不跟着我么。”他淡然回头轻问。
“呃……呃……呃……”小弟子站在原地尴尬地搔头:“可是殿下吩咐……”
“怕我跑了,让他自己跟着。”清歌说罢,掉头往楼上走去。
小弟子愣了愣,犹豫不决片刻,终究还是屁颠颠地追过去。
少年猛地一回身,他吓得脚步立刻定住:“公公公子……我不是要跟着你,我的房间也在楼上……”
可是那张冰冷秀丽的脸容,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松动分毫,反而是微微侧耳,像在专注倾听其他的响动。
小弟子不解其意地亦慢慢回头,红木桌边坐着的两个青纶男子,正对酒畅谈。
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那些谈话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清晰传入耳中来……
“妖刀?是指沈家庄那怪胎打出的那把?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不过那东西邪气的很……不是说拔出来拿在手上之后,整个人就都变得冷血无情……什么情啊爱啊的都记不得了……”
“咳,说是这么说,天下没人能拔出来吧?蜀山派的上清真人倒是拔出来过一次,啧啧,那功夫长进得不像话,简直堪称天下第一。这妖刀也是金玉利器一件啊……”
“但上清真人拔出它之后,不是把自己恩师都给杀了嘛?我看这东西不是好惹的,有够可怕!”
“不过他死了之后,我看也没别人有这天分驾驭妖刀了。没有也好,省得江湖再动乱一次,我们这几条小命还不够吃喝玩乐的呢。”年轻人说罢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来,喝喝喝!”
清歌默默地听了一会,而后像不感兴趣一般,面容冷淡地重新迈步,走上楼梯。
小弟子却一直惴惴不安地跟着,临到房门口小心翼翼地道:“公子,你不会也对妖刀起了心思吧?”
清歌侧过脸来,竟微微勾起唇角来笑了:“你进来,我告诉你。”
这几月来他日日容颜漠然,哪怕被流景覆在身下也无法改变那丝冰冷……仿佛是个玉雕的人形,遥不可及。
此刻突然浅浅笑起来,容光竟秀丽无双,照得人恍恍惚惚睁不开眼。
小弟子的脸情不自禁红了一红:“我……我不能进公子的房间,里面有人接应。殿下吩咐过,我只能……”
“你还是怕我?”少年启唇漫不经心地问。
“不……”小弟子刚想否认,又怕他借此让自己进房,只得清清嗓子:“有一点……”
不想清歌根本不等他说完,拽起他的衣襟,轻而易举就拖进房去。
“得罪。”淡淡说了一句,少年出手如电,点了他身上各处大穴。
房内果然另有其人,显是殿内武艺较高的人手,不单时刻戴着斗笠隐藏身份,穿的衣裳也匝了工丽的边纹。
见他如此,那人惊愕地上前一步:“公子?!”
清歌微微一笑,将小弟子摔到床上:“你也赶紧运功把体内的毒逼出来吧,再晚就要来不及了。”
那人面容失色:“您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在说……”清歌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去,把小弟子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走之前我就在茶水里下了散功药,现在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回来……”
“您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嗯……”清歌扒着衣裳的手顿了一顿:“流景天天都给我下在饭菜茶水里,独独遗漏了昨日……而我只是将先前的茶叶偷了一些出来。”
那人惊怒交加,虽知他所说的十有八九是真,却还是不愿就此妥协:“您现下……不能出去!”
“为什么?”奇怪地看着他,清歌将自己的外裳轻轻解开:“流景一定很信任你罢。他也没想到……我情愿下手伤及无辜也要逃出去吧……”
只可惜,他的决心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狠绝太多。
“散功药一日之后反正也会自行失效,但不运功逼出来的话……”清歌已然换上小弟子不起眼的外衫:“你等得了一日之久么?”
他抬头看见那人斗笠下青白相间的脸色,抱歉地一笑:“对不住,刚刚的茶……你喝了那么多,一定很难受吧?”
话音未落,就见那人身形一闪,坐倒在地开始运功。
把自己的衣衫换到小弟子身上,清歌抖开被褥,将其牢牢裹起来。
他活络一下各处筋骨,缓步走到窗边,半跪下来将那人的斗笠摘下。
“这个借我用用。”他的笑容是扯出来的,残酷美丽,偏偏不留余地:“还有转告苏流景……不必费心思各处寻我,我总会回来找他的。”
背负着血海深仇,又怎能不寻遍海角天涯,找到报复的办法?
就像当初的流景一般,忍过十二年,终归还是臣服于怨恨!
我总会回来找他……少年的身影在窗口一闪而逝,这句话的余音却久久不绝。
而那一日,就是这位传奇殿主的所谓死期罢。
轻巧落在偏僻小巷里,他压低斗笠的边檐,把最后一丝晴朗的阳光拒之身外。
92.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总该有一个信念支撑着,比如亲情,比如……复仇。
失去了一个,就该用另一个填补起来。否则,他还有什么理由存活于世?
如果世上最能让他平安喜乐的两个人,到头来竟是对立的。那么,他是不是该将这本就被打破的平衡……彻底碾碎?
已经什么也剩不下了。
他把所有的气力都用于发足狂奔,连荒郊野岭里的树林影子都在一瞬间变得妖冶万分。
真力耗竭,却只是想不停地朝前多走一步……哪怕一步也好。
脚下布满了细密的伤痕,但是这点痛却是不足以被提起的。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疼得快要死去,又或说早在某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终于支撑不住,顺着棵树干缓缓地滑倒。
月色静静投落在他身上,恍惚间觉得,什么都是假的。
前方隐约有什么东西照耀着他的眼睑,温暖的橘色亮光……好像他在涓涓河畔的那个家……
有人踩踏着树叶的声音无比明晰,他想,是流景追过来了么。
但是没有人出声说话,只有一个脚尖伸过来,毫不怜惜地把他踢得翻过身来。
“什么嘛~”慵懒而妩媚的声音,似乎很久之前就在哪里听到过:“师兄,是不是我看错了啊?流景殿下的宝贝‘弟弟’,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似乎有人淡淡哼了一声,而后那人又轻声笑道:“啊哟哟,看来是真气耗尽了呢。怎么回事啊,弄得这么狼狈……”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努力想要爬起来,动了动身子,又无力地软倒。
“小可怜儿,我看……你还是别动了。”
这句话话音甫落,他就感到腰间伸过来一条手臂,使劲把他托了起来。
“瘦了呢。”那人还是不依不饶地调笑着:“以前是一把人干儿,现下只是个骨头架子~”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不然他一定会给这人结结实实的一拳……
“师兄,你说他为什么跑成这样呢?”
旁边另外一人不咸不淡地道:“别忘了我们当初也是跑成这样,才能暂且逃出来的。”
“……”
****
再次醒来时浑身酸痛,脚底的伤处深深浅浅,让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旋即睁开眼来。一片沉沉黑暗……
惊慌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停留,径直扫向门口搜寻流景的身影。
……被捉回去了?
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师兄你也吃一些嘛,功夫就算废了,还有机会再学回来的,要是身子都垮了……”
另一人淡道:“你做的滥好人,我还得省下一份口粮给他。”
先前那人笑道:“唉呀,师兄你真是的,我不过把他捡回来而已……至于他饿没饿着,跟我又没有关系。”
这个声音,还有那个声音……
蜀山的风声鹤唳仿佛在百年之前,却一瞬间穿堂而过。
清歌腾地坐起身来:“允十娘?!”
外面顿时静谧,片刻有人起身走动。
房门动了动,便这样被缓缓缓缓地打开了。
缝隙里透过的橙黄一点点扩大,大到他要眯起双眸,才能看清那张美丽到鲜明刺眼的面容,柔软的红唇,直挺的鼻梁,明净如水的眼眸……
一只眼睛……往上翻着眼白,竟是瞎的——
清歌大惊之下,倒抽了一口冷气:“你……”
“啊哟,小弟弟醒了?”允十娘倚在门边,勾起依然媚人的唇角,只和以往一样,笑得不怀好意。
93.
允十娘并没有多为难他,倒是他自己先惴惴不安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好一阵沉默之后,他半坐在床上,缓缓问道。
允十娘似乎微微笑了笑:“很明显么,瞎了。”
“为什么?”他抬头望去。
“……我用了红砂,只瞎一只眼睛还算便宜了。”轻挑着唇角叹一口气,允十娘的身影在半开的门间被拉长:“也多亏了杨庭芳。我和师兄两个,一个废了工夫,一个瞎了眼睛……被苏流笙追杀的时候可真够呛……”
他低头笑了一笑:“但,命倒是都保住了。”
“杨庭芳……”清歌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唔唔,你认识他?”允十娘有点小小的吃惊。
少年微微吐出一口气:“不,一面之缘。”
“倒是你怎么回事?这儿是哪儿你知道吗?苏流景不管你了?”
“……”无人应声,少年秀丽的侧脸又隐入沉沉的一片黑暗里。
允十娘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用指节敲敲门转过身去:“出来说。”
外面的小室烛火温暖,隐约泛起干草柔软的香气。清歌慢慢地走出去,内衫在他身上显得过大,愈加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苏流景怎么舍得放你走啊……”允十娘啧啧地皱起眉来:“这不是比以前变得……”他抬眼想了想措辞:“叫人把持不住多了嘛。”
一边的慕向卿淡淡扫了他一眼。
清歌方才注意到此人的存在。和第一次在蜀山见到他时,模样上并无太大的变化。
仿佛就算在这荒山野岭中,他都危险而绝俗,高高在上且气宇轩昂。
他比平常人要光芒耀眼上许多。
情不自禁就让人觉得,这个帝王相的男人,一定不会一辈子……都被这简陋的小屋关住吧。
清歌沉默地在男人对面坐下,却觉得对方那双犀利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紧了自己。
“……怎么。”静静回视过去,他觉得不大舒服。
“天机?”面容冷峻的青年淡淡吐出二字来。
清歌浑身一颤,目光也情不自禁地挪开了。
青年不甚在意地勾勾唇:“还修到了最高层?”
“……”少年不可置否。
“我也看到了呢。”允十娘笑眯眯地伸手过来拨开他过长的额发:“练到最高阶的人,额上都有这个印记。”
清歌闭了一闭眼:“是又如何?”
允十娘笑道:“这倒稀奇,苏流景怎么没给你彻底废了?”
“他舍不得罢。”这次少年回答得倒快,唇角苦涩地微微一挑。
“你心里面很知道他对你好嘛。”惊叹地睁大了双眼,允十娘顺势摸摸他的头顶:“那为什么逃命逃成这样?”
慕向卿亦沉默不语地静静看过来。
清歌顿了顿,开口道:“因为想杀他。”
“呃?”这下允十娘算是彻底傻掉了:“杀……杀谁?苏流景?”
“嗯。”他点头。
“喂……”允十娘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一种敬而远之的神情来:“师兄,你听到没有,这小鬼说要杀苏流景……”
“怎么,他对你不够好么。”慕向卿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心里却隐隐从“流景不舍得废这小鬼内功”中,猜测出一些什么来。
“你们也想杀他吧?”清歌并不回答前一个问题,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脸容在光影下秀美绝伦。
“小弟弟,你有没有弄清楚,这世间能和苏流景对抗的只有我师兄一人……”允十娘很惊讶似的轻轻道:“若师兄的武功没有恢复,苏流景便独称天下第一……又有谁能和他抗衡?”
少年却也不紧张,默然片刻,不动声色地平淡道:“你们,知道妖刀吗?”
94.
此话一出,允十娘精致的容色刹那在烛影里沉了下来。
倒是慕向卿眉梢一挑,微微坐直了身体。
看这样子,十有八九是有些知道。少年轻昂起下颌朝向允十娘,漂亮的脸容隐入阴影:“信不信也好……我能拔出它来。我这人从不说假话,你最清楚不过。”
“……”
“知道的话,也省得我再去问别人了。”他淡倦的口吻波澜不惊:“你们也需要个人帮着除掉流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深山老林里吧?”
“但是妖刀已是被恩师封死在——”允十娘话至半截,又被慕向卿出言喝断。
“闭嘴!让他继续说。”
清歌的眼眸依次瞥过两人:“不出意外的话,我能拔出它来,试试看杀了流景。”
“我们只要回蜀山。”允十娘收敛一点愕然的神情,眯了眯眼睛。
“那么,我也可以先送你们上蜀山。”少年淡然如水,缓缓说:“赢了温羲诺就好,对吧?”
“……”一直全神贯注倾听的慕向卿此刻方才意味深长地虚起双目:“你这样拼命……又为了什么?”
清歌略略垂下眼眸,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当真好笑。
十四岁那年他被捉进长生殿。捉他的人温柔俊美,仿佛根本都不是来自凡间。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完美的人,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却变得遍体鳞伤。就算穿心一剑,都没有让他清醒过来,眼睁睁看着伤处愈合,剑影亦在那人微笑的容颜下化解为一池明净秋水……
对于他来说,流景就和下凡的神仙那么高不可攀。
突然间被攀到,连魂魄都是颤抖不安的,但是无论如何不想放开……怎么都不想。
——他为了什么?
大概是为了在竹水桥下,平安和美的十几年人生。
大概是为了早被挖空的,鲜活而灵动的一颗心。导致他现在生不如死,恍恍惚惚,甚至连笑也不会了。
大概更是为了……漫天大雪中铺展到脚底的那抹艳红。
来不及写上字的扇面染满了鲜血,瑰丽的天空下,那血绽放成一朵艳丽的桃花——他痛不欲生!
这么多的东西,他讨回来一个,总不能算过分罢!
“你只要告诉我,你帮是不帮?”少年猛地抬起双眼。
那瞳孔里的沉痛凄然,看得慕向卿心底一惊。
和允十娘对视了一眼,他缓缓把头转了回去:“明天就动身。”
“师兄!”允十娘失声惊呼。
“……我要夺回来。”淡淡说了一句,慕向卿站起身来:“蜀山是我的,只要能回去,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恢复所有的功夫。”
“可是你不怕他……”看了清歌一眼,允十娘欲言又止:“拿了妖刀的人会心智大失,冷血无情……师父也是持刀十年之后才慢慢得以掌控心绪,你就不怕他反过头来对你……”
“总要赌一赌的。”慕向卿低声叨念:“好过在这里……等上一辈子!”
烛光微颤,一滴烛泪缓缓流下来。
寒风涌起屋内,允十娘愣怔的容颜在黑白交错中一点点柔化开来。
“是么。”他轻轻地道,那声音天上人间,无限温柔:“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
“……”慕向卿回眼,深深地看了他一下,旋即转开头去:“不早了,你先回房去休憩吧。”
连绵的烛火跳动,在它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蔓延。
流景那里是不是也一样呢。
清歌默默转开眼去,那烛光好像谁的眼睛,鼓动着逼近,而后一眼看透了他……
那种感觉让他心慌不安,烦乱难忍,甚至有一刻他在想,我真的要杀了流景?曾经……他情愿自己死也不愿流景伤了一丝一毫。
要杀!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道。谁?是谁?他慌张地转头去寻,一颗头颅,便骨碌碌滚到了脚底下。
那是母亲。
十多年来一直含辛茹苦养育他长大的母亲……
他发誓会保护她、孝顺她……直到她慢慢地老去……
都迟了。他痛苦地用掌心蒙住双眼。眼前一片橘红色。
——流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什么都太迟了。
95.
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了。慕向卿是个行动快于言语的人,一旦说了要做,那便是搭上性命,都要做到最好。
春暖花开的天气,却一路上只见到苍郁的树木。清歌目光悠远地看着窗外,任由车厢起伏颠簸。
“临到长水镇时,停一下。”但听慕向卿出言吩咐车夫。
倚窗而坐的少年浑身一颤:“长水镇?去那里做什么?”
允十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有一个人,等我们去找。”
“谁?”他问。
“打造妖刀者之后人。”允十娘淡淡道:“只有蜀山派历代掌门与大弟子才知道她的所在。全天下唯她知道怎么养妖刀……现下妖刀便寄放在她手上。”
“……”
“你是有什么要说的么?”
“……”少年静静沉默片刻,终是摇了摇头:“不,没有。”
记忆深处某个流光暗转的夜晚在脑海中隐约。
大片大片的花灯自河岸处顺流而下,晶莹的缤纷的,还没到尽头就恍然沉去……流景的笑颜就如满眼的花灯一般倾城,青光乱舞,似在梦境。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仿若一把钝刀插入心头,虽然生了锈,还是可以让他血流如注。
街头遇到的绿衫子姑娘笑语嫣然,热腾腾的汤圆甜而不腻,这些尘封的情感不知道什么时候汹涌成了一条河,却流的很静谧,很安宁。
那姑娘嬉然露出一口白牙邀请:“我就在前头玉郎居,有空公子们也可过来坐坐。”
独独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真的会过去那个地方。
抵达长水镇已是傍晚时分,碧色字迹在牌匾上发出润泽光晕来,赫然便是“玉郎居”三个字。
清歌哑然地站在门前,任凭慕向卿拿出信物与门童交涉。
不多时有小厮出来迎接,七绕八拐,将他们迎进一个密室。
“我家主子候着呢。”明明是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少年,却从骨子里都是酥软的,掩唇笑起来的样子,比女子尚柔弱几分。
非男非女的模样叫清歌一个寒战,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的一声响动,细小尘埃立刻迎面扑上来,仿若一种年岁久远的泣诉。
温暖的光线里尘埃持续飞舞。却可以看见有女子绿衣盈盈,卧倒在榻上,指尖还挟着水烟烟杆。
飘渺的白烟层层氤氲开去,但见她眉眼一亮,微微撑起了身来:“公子是蜀山派掌门?”
清歌愣了愣道:“不,他才是。”
慕向卿方才从后闪出身来,淡淡作揖:“沈青姑娘?”
绿衣女子抿唇一笑,丢了烟杆坐起来:“正是小女子。”说罢转眼看向清歌,有些奇异地道:“怎地看你那么眼熟?我们之前见过?”
清歌的个头模样,与之前都有不小的变化,也难怪她认不大出来。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身边的慕向卿便走前一步,插话道:“姑娘,这次来是想借妖刀一用。”
沈青把目光笑吟吟地转了回去:“谁用?”
慕向卿扫一眼清歌,沉默片刻道:“我用。”
“妖刀是太爷打给你们蜀山派用的,虽说当时的掌门勃然大怒,一掌断了他心脉……他还是念念不忘效忠你们,告诫后代隐瞒身份,替你们保管着这刀……”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沈青的笑容化作似笑非笑:“你若是拿给外人去用,便太不近情理了。”
“……”慕向卿看一眼清歌额上的印记,心知瞒不过去,作揖又道:“他是我身边蜀山派武功最高的弟子。现任的掌门是夺位而去,并非光明正大地继任,是以不知妖刀一事。恳请姑娘借妖刀于在下一用,等他助我夺回掌门之位后,自当完璧归赵。”
沈青定定看了他许久,微微一笑:“这话还勉强说得过去。”
“乱世当头,掌门之位被内贼夺去多有不妙……本当继承恩师遗志,收服邪教长生殿……奈何在下身中奇毒,破绽疏漏之处难免明显,竟横生了这般变故。还望姑娘多多通融,将妖刀——”
客套话说了一半,便见沈青一脸笑意地打断:“得啦得啦,大致我也明白了——有个内鬼抢了你这正牌儿的位置,是不是?你进来前给我的令牌自然不是假的……我借你就是了。”
慕向卿不动神色地直起身:“多谢姑娘。”
沈青自榻上跳下来,道:“你们随我来罢。”
她轻轻推开门,一缕凉风迎面而过。
门外碧水长天,晚霞千里。
96.
夜色深寒,过了三更之后,风便吹得一声紧似一声。
温羲诺彻夜打通了筋络,终是练成了剑法的最后一式。
心一松人便疲倦了,他轻将长剑收入腰间,想着回去小憩片刻。
过几日便是正式的接位,也不知流景会不会带着清歌来。
他确实是记挂着那个清淡秀丽的少年,但也仅仅是“记挂”而已。他喜欢清歌,但那喜欢和权力和复仇比起来,毕竟还是微不足道。
就像他一练起剑来,很容易就忘记了所有……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东西比这些再重要了。
他要求过清歌陪在自己身边,能有这么个人陪着固然最好——在清歌身边,他总是莫名地安心,但如若没有,时间久了也造不成什么大碍。
慕向卿音讯杳无,想是早被长生殿的人杀了罢。又或者毒发身亡?不管哪一样,他都把当初那为争抢掌门之位而失足落崖的仇返还回去了,现下,心底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抬步向卧房走去,身后嶙峋的树影忽地微微一颤。
他一惊:“谁?!”
有个黑影从树后走出来,月光被乌云隐没,连轮廓都透出三千寒冰雪的孤寂——看起来有些眼熟,偏偏想不到是谁。
“阁下是……”温羲诺微微皱起眉头。
在他身后这么久,竟一丝气息都没有察觉到……这人如若不是功夫底子太差,那便是……
高他太多!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进脑海里,他便感到脊背凉寒。
切切实实的杀意从对面涌过来。
“温先生,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月光如洗,缓缓地,又从乌云后漂移出来。冷淡照到那人的脸容上。
明亮冰冷的眼眸,柔软如花的淡笑,但是那笑意里,毕竟不含有任何的感情,只单纯扯起嘴角,周身充盈了无尽的杀气……
他整个人都——平静得像一把刀。
一把活生生的、有灵魂的刀……
温羲诺心底微惊,怎地会想起这种比喻?
对于那容颜的惊讶却更扩大了些,他嘴唇翕动,不可置信地道:“清歌?”
“这么黑的天,亏您认得出我来。”少年眼凝秋水,静静看过来:“您是想活着呢?还是想安静点儿,做个死尸?”
“……”这不像是清歌会说出的话,但他清丽的容颜,却赫然是那明净的少年。温羲诺后退了一步,略有迟疑地把手按到剑柄上:“你不是清歌?”
“不是我还有谁?”清歌一步步地逼近,眼底笑意阴云般不散:“温先生,我本不想和你动手的,无奈受人之托,不杀也得杀了。”
“什么?”警惕地一寸寸拔出剑,温羲诺依然戒备后退。
“我是说——如若您让出掌门之位,我就放您一命。”清歌淡淡地说道,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心脏结成了冷硬的石头。仿佛从拔出那把刀开始,整个魂魄就被抽空了。
无聊的爱恨情仇,全部都是过往云烟……有了这把刀,他什么也不在乎。
他只想让这奇绝的刀吸足了血,在月华下绽放最瑰丽的伤痕。
“你是为这个回来的?”温羲诺心中的不祥感越扩越大:“你对我……真的还有印象?”
“自然……是有的。”低头浅浅地笑,清歌旋又扬起脸来:“就算我没有印象,它也喜欢你喜欢得很呢。”
“……它……?”温羲诺微微一愣。
刀锋就在那一瞬间,铮然出鞘。
血红色的森然,诡异得似千百年不化的怨灵——在月光下闪烁,竟把月光也染成一片血红!
高高举过头顶时,任凭妖魔也猜不透它下一秒的去向……
绮丽的红一闪而逝,刀锋回归了银寒色。少年唇角噙着嗜血的笑意,双目空洞,就这样朝他冲过去。
“我说了它喜欢你,你怎么还不懂得小心一些?”
温羲诺迅速拔出腰间长剑,堪堪迎上去——砰!火花四溅!
虎口震得发麻,连带背脊也出透了冷汗。他想,清歌是什么时候,武功增进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带他入门武学的人竟是自己……何等的啼笑皆非?
第二刀再砍下来,他已隐约有了力不从心之感。本来就筋疲力尽的情况下遇到劲敌,再让他如何应付自如,未免太强人所难。
“趁我还能制住它,最后问你一句,掌门之位你让是不让?”少年在刀剑交错的空隙里,微笑着凑近脸去。
温羲诺咬牙把那刀狠狠格开:“你从哪里拿到的这把刀?这么邪气?”
清歌暂退到一边不再动作,握着刀柄的手却仍不断地微微颤动,给人种蓄势待发的错觉:“现在是我问你,哪里轮到你提问了?”
温羲诺皱眉后退两步:“不给我一个理由,我怎么让位给你。”
少年嗤笑一声:“不是给我。”
他顿了一顿,续道:“慕向卿……这不是还没死吗。”
一句话之下,温羲诺心口巨震,握剑的手忽然无力,竟忘记大敌当前,有种当下就要软倒在地之感。
“……他活着?”喃喃地,他仿若问自己,又仿若在问眼前的少年:“怎么可能……他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少年缓缓又举起了刀:“你想见见他?”
“什么?”温羲诺一时失神。
“杀了我,你就能见到他了。”说着你死我活的残忍话题,清歌的容颜却不见丝毫松动:“要么,就答应我的条件。”
月华蜿蜒在地,温羲诺翻飞的白衣好似素缟千里,隐隐就是不吉的预示。
能让他常常记起的人不多,清歌算是其中之一。他虽然抱有目的地骗过他,害过他,但当初总归也帮了他不少。
今日一见面,少年竟不知中了什么邪性情大变,还想帮着慕向卿取他性命。
他一向淡泊于世人之外,此刻也微微有了心寒之意。
但少年给他的震撼却不是最大,慕向卿才是致命的一击。又准又狠,正中要害,打得他直到现下都回不过神……连清歌的一系列转变都完全抛之脑后。
可是如果慕向卿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
“这掌门之位,我誓死也不能让。”淡淡地回了一句,他重新架起长剑。
——就是这么简单。
他和慕向卿的这个结,一辈子都解不开。
俊秀温和的脸容陡然肃敛,眉眼远望,好似青山深处的一幅画。
容颜亦在月光之下波澜不惊……依稀之间,回归了当初优雅从容、与世无争的那个温先生。
97.
少年一步步朝他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手中那血红的刀刃森寒而妖艳。
他知道自己是九死一生,却也要在最后一刻搏一搏。他看出了不对的只是那把刀而已,也许因为什么原因,清歌恰好把它拿在手上罢了。
——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有一日少年竟至于以死要挟他。
月色在飘渺云层中蔓延沉落,清歌举刀冲过来,侧脸在绝艳的浮光掠影中明晰。
砰!刀剑交错。
咄咄逼人地杀过来,一招一式都那样缜密,连冷风都要被这杀意熊熊燃烧起来……刀光剑影中他看见清歌熟悉的面容,淡漠无情,凉薄如冰,仿若所有的生命在眼中都不过是草芥!
心底一惊,气势先软了。而后手腕大痛,已是被浅浅划过。
血与火交错着飞了满眼……他咬牙反手送出一剑,却被对方借力使力,狠狠挑到半空中,盘旋着从手中落到地上。
咻,根本没时间反应,电光火石间,血色刀刃直直指向他的喉咙。
“你打不过我的。”少年冷冷道,握在剑柄上的拇指稍稍用力。
“慢着!”有人自林间阴影唤道。
一袭玄色身影缓步走到皎洁月光下,竟是慕向卿。
他果真没有死。
刀刃的利度自脖颈倾泻而下,温羲诺微微昂起头,不认识一般地看了过去。
清歌把刀尖往前逼了逼:“慕掌门,拿到妖刀之前,你怕横生变故,让允十娘在我身上下了独门制的毒……现在,你要做的事我都帮你做到了,你答应我的解药呢?”
慕向卿深黑的双眼微微眯起,只盯着无处可逃的温羲诺:“你不要杀他,点了他的穴先。”
少年皱皱眉,神情有些烦躁:“解药呢?”
“等我确认过你对我蜀山派无害之后,方能给你。”
少年看了看离刀刃近在咫尺的人头,再转回去看看慕向卿,终是咬着牙收刀入鞘。
纤长秀美的手指随即跟上去,啪啪啪点近青年身上几处大穴。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带着满脸的嫌恶缓缓吐出这话,却明显是言不由衷。
慕向卿满意地微微一笑:“允施明日会接任掌门之位,你自下去报仇好了。”
清歌听不懂似的歪了歪头:“我的解药呢?”
慕向卿意味深长地抬起眼:“在你杀了苏流景,把妖刀交还给沈青之后,我们自会……”
话音未落,就听少年怒然低声道:“不要拿这种事当玩笑!”
“哪里哪里。”淡淡看一眼动弹不得的温羲诺,慕向卿勾起唇角:“现下把解药给你,谁知道你会不会狂性大发,反手把我杀了?”
少年淡淡哼了一声,把头掉转去另个方向,不再言语。
慕向卿蹲下身来,轻轻扶起软倒在地的温羲诺。
伪装的笑颜瞬时自脸上消失,他冷睨着白衣胜雪的青年,伸手抬起那尖尖的下巴。
“这双眼睛倒是不错,借一只给允施,你不会介意罢。”
青年平静如水的眼波里泛出清浅的厌恶来,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原先还因你坠崖觉得有愧于你……现下看来,我们两算是扯平了。”
慕向卿微微挑着薄唇,一使力竟把青年横抱在手里。
“清歌公子,我们后会有期。”他侧过半边脸容,沉声道。
清歌也不做理睬,径自掉头离去。
苍穹尽头略略升起一丝朝霞之光,几只白色大鸟展翅飞过,惊起山间长长绿草不住晃动。
少年愈加远去的背影好似淡漠的一种藐视,身前身后的东西他统统都不在乎,所有的心绪都指向一个地方,那就是……
长生殿。
****
从接过妖刀开始,掌心就多了一种冰凉的粘腻感。仿佛那把刀的宿命,切实印证在了自己的灵魂里。
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唯有拔刀前最猛烈的信念在脑中作祟。
……杀了苏流景。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未曾合眼了。不知名的困倦之意时有时无地侵袭,记忆便更加模糊开去。
慕向卿说的“报仇”,其实他有一点莫名其妙。打从走下山开始,他便不记得苏流景究竟是什么人,不记得长生殿到底是什么地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只知道手中这把刀想要那男人的命,仅此而已罢了。
脸色苍白,发丝却出奇地漆黑,清秀的容颜未改,只是稍显凄楚。
他亦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
每每想到“苏流景”三个字,便有张微笑的脸孔在眼前沉浮,连带心里都血淋淋地剧痛。
他前面的十五年人生,原来思忆起来,竟是这般茫然的一片空白。
98.
下了船,搭上车,再下了那辆车……
街头巷尾繁华喧闹,清歌恍恍惚惚朝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走去。
半月牙形的拱门,曲折盘旋的长廊,池水清澈见底……
还有人大惊失色地唤他:“清歌公子,您回来了?!殿下他……他在小公子的地下墓室里,要我带您过去么?”
他回头淡淡扫了一眼,那小弟子站在不远的地方,正大睁着眼睛,一副颇不可置信的模样。
殿下?他侧头稍微沉思,面目清淡,神情冷峻。
“殿下交代过,你一回来,不管是谁迎接的,都应立刻引你去见……”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弟子伸手比出“请”的手势:“您随我来吧。”
“……”少年若有所思地跟上去,手指悄悄按紧了腰间刀柄。
管他的,若有不测,大不了全部杀光。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难处?
小弟子浑然不觉身后的杀意,只一路说个不停。
“杨庭芳来了封信,说大公子中了允十娘的毒,现下也不知到哪里去啦。生死未卜一直没被寻着,弄得殿下很是担心……您也不在他身边,最近他过的很没精神……”
“……”少年瞥他一眼,不作理会。
“还好您现下回来了,不然呀……”
叽叽呱呱的人声在他耳边渐渐淡去,近在眼前的墓室让他缓缓地站定。
阴暗而冰冷的氛围,冥冥间唤起某个时光久远的温婉声音。
“清儿……”
那是谁呢?
清歌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墓室,用力地想。
“我不能进去的,您自己下去好啦。”小弟子笑着抬起头来。
可是,谁在底下?
有凉意从入口扑面而来,他一面缓缓地思索着,一面踏入这幽深的闭室里。
好似走在一场梦境之中,千年的寒冰在足下一点点冻结,脚步声回荡在洞内磐石间,他莫名地觉得,自己好似故地重游。
伤心欲绝的味道就这样默默地爬升上来。
踏下尽头最后一阶,有人在十二颗夜明珠的照耀里,轻轻回过脸容。
长身玉立,俊秀无畴,柔软多情的嘴唇,轻轻上挑成一个看不懂的弧度。
“你回来了。”那人声音喑哑,仿佛早已压抑了多时……又或是,冷得太久。
他脑中“嗡”地一声,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握着刀柄的掌心陡然剧痛。
“苏流景?”他淡淡开口问。
青年看着他,目光稍稍挪到他挂刀的腰间,而后微微一笑,冲他摊开双手。
“过来吧。”
他在原地踌躇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了过去。
男人在那一头,一直笑如春风地等着他。等着他。
等着他一步步地走到身前,微微扬起脸容,用一种无上冷淡的神色……
流景笑容深了些许,伸过手去,慢慢把他抱入怀里。
他木然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握住刀柄的掌心已满是汗水。
“你去哪里了……?”男人的声音也低柔温和,如一首动听的挽歌。
“……”为什么要问这个?他们以前认识么?
清歌不解地任他抱着,眼眶却毫无理由地红了。
很浓重的绝望从心底溢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拿妖刀杀我……你不会回来的,对不对?”流景依然微笑着问道,叹息声浅浅落在他耳边。
清歌一惊想要挣开拔刀,却不意间被男人搂得更紧。
“你已经记不得我是谁了罢。”流景凄然勾着唇:“大哥那时便提醒过我,不废你那身内功,你便会使妖刀指着我的鼻尖……我没听。”
“……”
“这样也好。”他缓缓说着,松开双手,后退了一步。
什么?清歌迷茫地望过去,周身瞬间寒凉无比。
“拔刀吧。”男人站在棺木前,看了棺中少年一眼,方淡然说出口:“大哥久久没有音讯,想来也凶多吉少。我们三兄弟若能葬在一起,大约也是好的。”
如果要杀的人只是眼前这人而已……
那么这奇妙的不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清歌的眼里蓦地闪过一丝惊慌,咬牙猛地拔出刀来。
他不会输在这里!不管怎样也好,拔出妖刀来之后,这是他唯一的信念……他必须要完成!
流景的瞳孔里淡淡一瞬光彩流经:“杀了我,你才会一生都不离开我罢。”
不要说了……清歌握着刀柄的手不断颤抖,不懂自己此刻的迟疑。
一滴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所有的意愿都叫嚣着不情愿,他停不下来!
“既然恨我到这个地步……”
不要再说了!少年咬牙举起刀,快如疾风地冲了过去!
刀刃临风,呼地刺下去,临到心口的一瞬间,却手指一错,险险偏开。
不可以犹豫……要刺下去……
这么想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刀尖洞穿了眼前温雅微笑的青年……
血雨四溅,被刀刃贪婪地吞噬。喷得他一脸都是温热。
而后,那丰神俊朗的男人带着丝伤怀的笑容,缓缓地俯下身来。
“……还以为你至少会……犹豫一下的……”
轻若春风的吻滑过他唇间,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道。但也只是“滑过”而已。
他猛地睁大眼,眼前是一片分辨不出事实的漆黑。
扑通,含住刀刃的身子擦过他,倒在地上。那额头重重磕在凸起的尖石上,砰地一声。
汩汩的血液流到脚下来。绮丽万千,诡谲浓稠。
什么都结束了?
大概是……结束了罢。
连刀都忘了拿,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外面阳光刺目,照耀出他一脸血迹。
心里最深黑的地方陡然间刺痛难忍,好像有什么城墙一样的东西,刹那间就轰隆一声坍塌了。
若他仔细倾耳去听,一定会发现,那是昔日曾小心翼翼编织起来的花灯。
现下,却早已完全沉没进了血海之间。
****
就这样,毕竟也没能走回蜀山去。
他昏昏沉沉倒在墓室门口,被人发现时,他和流景二人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都鲜血满身地人事不知。
仿佛经历了一场很长的颠簸,他摸索在黑暗的索道里,怎么也走不出一个人的孤寂。
朦胧间听到有女子气定神闲地道:“……我也没有办法,谁叫你们之前随便给他下毒的?现下两样东西相冲,妖刀吸走了他的魂儿。他算是什么武功都没有啦,也什么都记不得啦。”
又有个男子淡淡地道:“沈青姑娘说的是,本是打算一切安定后让他好好交还妖刀的,也不至于一身的功夫都……”
有人不耐地插话道:“慕掌门,我都说了我这小小的茅草房容不下您这尊大神,夺回了蜀山派您还有什么不满足?快躲开,别挡着我治疗。”
先前的男人停顿了片刻道:“杨神医,我这不是来向您请教换眼睛的办法么。”
自此又陷入沉眠,昏昏然不知何处。只是这次不再是黑暗,完全浸入了一片浓厚的纯白。
第三卷:咏流年
99.
整个人都是空白的、漠然的。
好似徜徉在一片无边的寂静里,没有情感也没有欲望。只是一直睡着,不愿意醒来。
断线的记忆,连片段都连结不起来。魂魄在半空恍恍惚惚地漂浮了不知多久,都回不到原先的身体里去。
突然有人把门打开,雪风呼啸。
又是冬深时节?
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突然冷得要缩成一团,倏地一下子,就窜回了身体里……
“阿嚏!”一个喷嚏,他竟然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
呆呆地环顾四周,精巧的八角桌,流苏锦绣的帘子……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精致用心。
这里是哪里?他找不到答案,又望向门口去。
门口那人也看到鬼一样地回望着他。
“唔……”他捂住剧痛的头颅,深深把脸埋下去:“你……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耳畔寂静的一片。而门还开着,风掺杂了雪片,便不断不断地飞进来。
“这里是哪里?”他又问了一句,瑟瑟抱起双臂:“好冷。”
“清……清歌公子……”那人终于不可置信地开口,顺手带上门:“你……你醒了……?”
清歌公子?谁的名字?在叫他吗?
可是这真是奇怪,他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使劲地回想,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一点一滴应有的记忆都没有。
活生生的一段人生就被这么抽空了。
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起来。
一片茫然中,少年缓缓地抬起头:“我……我叫做清歌?”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风流俊逸的凤眼傻了似的一直盯着他。
“你觉得……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清歌摇摇头,想了一下又道:“头痛。”
“哦……”那人若有所思。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我家还是你家?”
“呃呃……”那人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答:“我叫做杨庭芳,这个,这是我家的山庄……”
杨庭芳……清歌低头默默重复了一遍。
“那,那杨公子……”少年挠挠后脑,轻轻问道:“我们是家人还是……还是朋友……?”
“呃呃……”这一下又问倒了杨庭芳:“我们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我是受人之托,治你这——”他略微斟酌:“长眠不醒的病症的。”
“这么说,你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清歌双眼明亮地眨了眨。
“不能算吧……”杨庭芳对于“治病救人的大夫”这种称呼显然不太适应:“我只爱钱财,正好……他给我银钱……”
“‘他’?”少年敏锐地捕捉到重点的字眼:“是谁?”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他今日怎样了?”
“苏大公子……”杨庭芳忙不迭回身去开门,微微躬身:“他今日——”
回眼瞥一眼榻上半坐的少年:“醒了……”
啪啦。门外那人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到地砸了个粉碎。
****
坐在床沿上的青年丰神俊朗,眉目冷淡,瞳仁里泛着淡紫的流光,煞是好看。
“我叫苏流笙。你得叫我大哥。”说出的话也冷硬不堪,砸得人额头生疼……
“我们是亲兄弟啊?”清歌赶忙问。
青年显然不怎么耐烦:“……谁跟你是亲兄弟。”
“那你让我叫你大哥……”
“对,你就当我们是兄弟罢。”很头疼地微微皱眉,青年伸手搭上他的脉搏:“不然难保我对你做出些什么。”
清歌任由他把着脉,竟不似刚刚那般不安:“你方才在外面打碎的,是什么?”
青年瞥他一眼:“长生殿带过来的红韵珠,冬天能生暖的东西。”
“长生殿……又是什么地方……”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清歌本来以为有个人总算知道自己的过往,被凶了一凶,又不敢说话了。
他安静下来,自称“苏流笙”的男子却又开始自己说下去。一字一句,缓慢而漠然——
“两年前我中了奇毒,本以为要死了,却在灵山脚下遇到了闭关的师父师娘。他二老难得下山巡视,便用血玲珑救起了我……”
清歌十句约有九句不懂,小心翼翼地听着,不敢插话。
“我在灵山修炼了整有一年,终于突破了武学的瓶颈……现下我是长生殿殿主,不能动情也不能婚娶。若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让杨庭芳告诉我。”
“……啊……”清歌还是似懂非懂的。
“江湖之事,以后你不必再沾了。还有一个人,我也不想让他沾……对了,说到他,等等你能下地了,就去见他罢。”
清歌的思维随着他的话语跳跃,毕竟还是觉得太快了,磕磕巴巴地道:“见……哪个……”
流笙看了他一眼:“还是和以前一样,笨头笨脑。”
咦……
清歌不禁觉得被骂得很委屈。
100.
杨家的山庄正建在深山隐蔽处,大雪纷飞间,把目之所及都染成缠绵的白。
情不自禁觉得有一丝熟稔之感,清歌专心致志地站在门口数自己踏过来的脚印。
数了几遍,觉得有点心烦意乱,捂起手来在口唇边呵气。身后雕画繁纹的门却忽然间开了,把他吓了一大跳。
杨庭芳站在那儿,笑眯眯地冲他俯下身:“进来吧。”
他又愣愣地定了一会,方才抬步走进去。屋子里的陈设和别处一样美丽精致,唯一不同的是,堆了满地满橱的书……
墨香的味道混杂着旧纸的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多吸了几下鼻子。
有人在不远处淡淡笑道:“这就是杨公子要给我的书童?”
书童?他疑惑地抬起头来。
那人拥有全天下最温雅的容颜。
含笑的眼,秀挺的鼻梁……连站姿都英俊绝俗。他后退了一步心口剧震,却不知道只看了一眼就动摇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什么。
不禁就想道,难道这是传说中的仙人下凡?
那人见他呆在原地,忍不住勾深了唇角弧度:“愣头愣脑的样子,杨公子从哪里找来的?”
“呃呃……”杨庭芳迟疑:“他一直在山庄里……”
“唔……”那人脸上有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他。”
“是啊,你不是说……等他醒来,要他做你的书童……”杨庭芳摸摸鼻子,又看向清歌。
那人笑起来:“那时候也只是随口一说,实在是看他长得讨人喜欢……”
顿了顿,他接续道:“却没想到醒过来,是这么副傻呆呆的样子。”
清歌不知哪来的怒气,顿时咬牙切齿:“如果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说不定比我更笨上几分呢!”
那人很稀奇地挑高了俊逸的眉梢:“啊哟,生气了。”
“是你太不讲道理!”哪有上来就随随便便骂人家傻的?苏流笙是因为和他之前有关系,这这这这个人是凭什么!
“可是,”那人摊开双手,很无奈地道:“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啊。”
“……!?”清歌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好了,就是他了。多谢杨公子。”那人礼仪周致地冲一边的杨庭芳一笑。
杨庭芳苦笑着拱手回礼,借口还有要事,先推门离去了。
那人方才又转回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紧了清歌。
清歌被看得不自在,顿时没了好气:“看什么看?!”
“脾气还挺大。”那人一笑之间,仿佛花朵都会在大寒的天气于枝头盛放:“我叫做苏流景,你叫做什么?”
“苏流景?”清歌惊愕至极:“你和苏流笙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大哥……”
“他也说是我大哥……”清歌又不大不小地惊了一下:“这么说我们是亲兄弟?!”
“……”流景静静地沉默了一下:“大概不是罢。我这样聪明……”
“……”清歌玉白的脸一黑:“你在拐着弯骂我笨?!”
窗外大雪飘飞,长风呼啸。流景在室内春暖中笑吟吟地摸上了下巴。
“看来,还不至于笨到那个地步。”
砰,一阵猛烈地风吹开了没关紧的门。寒意侵袭。
“……你——绝——不——可——能——是——我——哥——哥!”一声暴喝勃然自室内传出来,竟震得窗棱都微微颤动。
101.
跑回去重问了苏流笙一遍“大哥”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却也是模糊的。
“你是抱养的。”流笙好像不大愿意多提这个问题,懒洋洋坐在藤椅里:“总之,他要你做书童,你乖乖做就是了。大兴半条运河的盐营生意,可都是他在做。”
清歌在原地傻了半天,想要再开口说“那你就不算我大哥”,却被流笙站起身来打断。
“我回去了。最近一两个月恐怕上不了山来了……蜀山派那头要来找麻烦,我得照应一下。”
他说完便快速抬步离去,还真的整有两个月没上山来。
这日清歌站在桌边给流景的砚台里研墨,也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流笙。
“……你大哥真是个怪人……”他低头重复地动着手,不知不觉说出口:“和你一样。”
流景端坐在桌边等墨,修长指间挟着支丹砂毛笔,闻言微微一笑:“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
“我叫他大哥,你也得叫他大哥。听他说……以前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你呢……”他笑着顿了一顿:“是个不开窍的小傻子。”
“……”
见少年沉默不语,流景放下毛笔,伸手摸了摸他的乌发:“现下……似乎也没变多少。”
清歌抬眼看他一下:“写你的字。”
流景提笔起来描了两下,忽地又想起什么般笑道:“奇怪得很,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
他不把话说完,只双眼含笑地看着少年,眼波流转了好一会,方才不怀好意地缓缓问:“晚上帮我打水沐浴吧?”
清歌脸一红,扔下手中的东西,夺门而出:“这不是书童该干的事儿!”
结果晚间还是避无可避地被杨庭芳急急叫住,一脸为难。
“清歌公子,劳烦去伙房提一桶热水来,送到流景大人房里去……”
“……长了手没有,让他自己去拿!”清歌咬牙切齿。
“可是流景大人说了,若你不答应,往后这个山庄里就没盐吃了……”
“……”
清歌勃然大怒:“这个人究竟心里在想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去提了桶热腾腾的水,经过弯折回廊,一脚踹开流景的房门。
砰!
屏风后面白雾氤氲,一股子蒸熏的淡香,流景双臂闲适搭在浴桶边缘,黑发湿润,正从屏风边探出一点脸容来,动人心弦地朝他笑。
全……全身裸露……
他耳朵根子一红,腿就软了,差点没把手中的水落到地上去。
其实对于流景,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仿佛……从很久远的时候,就埋藏在心底深处。
总能很轻易地挑起他的怒火,但这种怒火却又不同于真正的愤怒。细细烧灼着透进心窝里,从脉络一直蔓延到骨髓。
他自醒来之后,便时不时就梦见漫天的大雪。他在雪中逆风而行。
沿着皑皑白路走向前,尽头很奇怪地有一棵血红的花树……树下那人白衣如玉,回头来冲他微微扬起唇,仔细一瞧,竟是流景……
这梦究竟是什么意义他不知道。但隐隐觉得害怕不祥,总想从梦境里醒来……翻来覆去的,就是无法睁开眼,只能眼睁睁看着流景笑吟吟地从树下走过来,捧起他的脸,轻吻他额际细发,然后一路向下,直到冰凉的嘴唇……
渐渐灼热起来,衣领也在风雪中被掀开,流景紧紧地抱着他,狐狸似的笑眼和如今一般恶劣,倏地把舌头伸了进来……
醒来后阳光一片灿烂,他一脸沮丧地下床去打水洗裤子……
“水凉了,愣在那里干吗?”闲散坐在浴桶中的人淡淡提醒一句,水珠顺着精致下颌滴落。
他现在看到这张笑眯眯的脸就来气,狠狠把水桶倒过来,哗啦啦一阵乱淋——让你再笑,再笑?!烫死你这只该死的公狐狸!
“你脸都红了。”公狐狸丝毫不觉得有被烫着,反而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屋里太热了罢,要不要进来一起洗?”
他额头霎时爆出青筋来:“不必了,我无福消受。”
流景淡淡地又是一笑:“那么,你帮我把那头的皂角拿过来。”
清歌不耐地弯腰从地上拾起皂角,走过去摊开手心:“诺,给你,怎么沐浴不知道把它放在身……”
“边”字还来不及出口,对方的手便绕开了皂角,直接钳住他纤细的手腕,轻轻一带……
他心下陡然慌了,一个没站稳,扑通栽进算不得宽敞的大桶里。
皂角从手心滴溜溜滑落到地上。
“你……”他一身都是水,忍不住抹一把脸愤道:“你干什么?!”
流景拉着他的手微笑:“做我的书童,就要把份内的事儿都做全了。”
“什……”他不解地皱眉,瞥见近在咫尺的修长身体,又不禁脸红,别开头去。
流景笑了笑把他拉下来,他哗啦坐进水里,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被吻了。
和梦里一模一样的柔软触感,只是水温在唇间徘徊不去,让他惊喘一声向后贴去。流景怎可能就此放过他?一手搂过他的腰,一手扳过他的后脑,结结实实地,又狠狠吻下去……
“别……给我放开……”他无力地转开脸,水珠沾满了发梢,头也晕晕沉沉:“你这样算什么……”
“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呢……”青年黑玉般的发丝盘旋在他颈间,喃喃自语地道:“我连大哥都不记得,若不是他主动来找,怕是一辈子我也认不清他是谁……”
顿了顿他抬起眼,明亮见底的瞳孔,深黑如一潭浓稠的墨汁:“可是看到你却会觉得……这里痛得厉害……”
清歌看着他昏黄烛火下湿润而迷人的五官,那泪珠一样的水滴布满了面容……只这么看着看着,一时间便似痴了。
流景抓住他的右手,缓缓地贴住胸口一直往左……往左……碰触到一条长长的疤痕。
他心里陡然一惊,垂目看去,又深又长的伤疤横贯在匀称的胸口上,触目惊心,是条了不得的瑕疵。
“这是……”他惊骇地缩回了手。
莫名地,觉得同样的地方……撕心裂肺地作痛。
“我被人刺过一刀,九死一生,但还是活回来了。大哥不让我再下山,不让我过问原先的事……”流景像在缓缓叙说事不关己的过往,如同路人:“这样也好,至少它还会痛,还能证明……我曾活在这世上过。”
清歌微微摇摇头,虽不知自己在否定什么,还是忍不住过去,慢慢张开手臂,拢住了那个看似很痛的青年。
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的位置,呼之欲出,大约这是场劫难。
空白茫然的人生,找不到曾经的自己……却在杨家的山庄遇上逃不掉的劫难。
衣衫尽湿,肌肤相贴的触感如此真实,不知是谁先吻掉谁脸上的水珠,唇瓣随之相吸,紧密辗转到一处……明明是醒来之后第一次这样接近,却偏偏给人以早承受过几百次的错觉。
无可忍耐的情潮瞬间演变为燎原之火,身体合丝合缝地贴紧,留不下一丁点的空隙。那种突如其来的伤心感夹杂着喘息……让清歌觉得自己像一根露不出水面的芦苇,几欲憋闷得窒息过去。流景削薄的唇在他身上一路游移,轻轻舔吻,到哪里都是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
他想,自己也许会干脆这样地……死了吧。
水声在耳边濡响,他的身体突然被利刃一样的东西割裂,火热的,强硬的,不留余地地挤压进来……
终是忍不住哭泣一样地呻吟出声。那声音也让他羞耻,慌乱地搂住流景脖间,不知所措到稍微动一下,都觉得坠入了万丈深渊。
两人结合得太深,连灼热的呼吸都缠绕为一体。痛得都快要拦腰折断,却还是不管不顾地低头去吻……简直完全失去了理智。
不要命地律动,期盼更深更长久的侵袭,唯有脑海中是空茫的一片。
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一天。
真正地……深切地结合,任由地老天荒,也破不开这样的羁绊。
102.
好像做了一场很黑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流景静静地睡在他身旁。
清歌趴起身来,还是觉得腰酸背疼,干脆就维持那样的姿势,一根根数他的眼睫毛。
本来睡得好好的人,竟出其不意地睁开眼,笑着一翻身,把他压在身子底下。
清歌仰面伸手摩挲他的脸,脸色忽地一变,淡淡虚起眼:“……节制。”
流景低头亲亲他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面很高兴。”
清歌愣了愣,随后也笑了:“我也是。但是……这样不是很奇怪么,我们明明两个人都……什么也不记得……”
流景又在他鼻尖轻轻落下一吻:“我觉得……我们是以前就认得吧。”
清歌叹一口气,鼓起腮帮子:“你大哥什么都不愿告诉我。”
“他自然不愿意……万一你真是我亲弟弟,我们可就亲兄弟乱伦了……”流景说话十句大约有八句不正经。
“不会是真的吧?!”清歌吓了一大跳。
“骗你的啦,不会不会……”懒洋洋地倒回去,流景重又闭上眼睛:“真不想起来,可是今天要签好几笔生意……”
清歌看他一眼道:“我昨天帮你把账本都理了一遍,你等会儿再去查查对不对。”
“唔……”流景迷迷糊糊地应。
“昨日杨公子说,你拿不给他吃盐威胁他……”清歌开始秋后算账,面部神情严肃得很。
“嗯……”
“你这样不对。杨公子收留我们,又对我们这样照顾……”
“……”流景陡地睁开一只眼:“你当我每年要给他多少银子?”
清歌顿时哑口无言。
总被表面现象迷惑,一向记不得其实杨庭芳是个财迷……话说回来,其实是因为他自己用不着烦心银钱的事情……
“找一天带你去山后的林子里打猎吧。”流景坐起身来,微微笑着扣起松散的盘扣:“下不了山无聊得很,偶尔也要找点乐子。”
“真的?太好了!”清歌大喜过望地也想坐起身,某处却猛烈袭来剧痛,“哎哟”一声,又倒了回去。
“你今日就别想起床了。”俯身亲亲他的面颊,流景心满意足地下了地:“乖乖等我回来。”
“你昨天不还说了,我得帮你把每月份的管银都给算出来先……”
“我那是逗你玩的。”流景回头一笑:“等你算?怕算一辈子也算不出来。”
“……”清歌勃然大怒,咬牙恨道:“那你就给我等一辈子好了!!”
窗外一缕晨光悄然透入,流景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煦如三月春风。
“好啊。”他轻轻地道,锦衣如玉,卓尔不凡:“你就给我算一辈子帐罢。”
清歌微微一愣。
不问过往云烟,不理江湖纷争……从醒来的那一刹那起,他们便只有直觉,只有彼此。
顿了一顿,流景已微笑着回过头去:“一辈子不算太长,对于我们来说,已算‘永远’了罢。”
“所以……”
我们永远也不用分开。
他没说完后面的半句话,因为春日刚至,韶华尚早。
出门时才发觉,早春最后那枝迟迟不开的杏花,今日终于在杨家山庄尽头,悄然绽放。
******Happy
Ending*******
番外·得不偿失
春眠不觉晓……但清歌最近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流笙闲在在地靠在竹椅上喝茶,见少年形容萎顿,不禁问道:“近来睡不好么。”
清歌点点头,又摇摇头,秀丽的一双大眼煞是无神。
流笙又转头问身后理帐的流景:“他是怎么了?”
流景扬眉笑了一笑:“应该是我折腾的还不够,根本就没累着他罢。”
他不说还好,一说清歌忍不住怒目而视:“我是被三天前那声惊雷吓的!”
流景“哦?”了一声:“果然你的精力比我想得多出太多。”
“……昨日夜里才刚刚有了点睡意,若不是你又……”少年玉白的脸容红了一红:“我今天决计不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流景的表情像是奇天下之大怪:“咦,我忘了昨天又有人求我‘快些’的……”
越说越不成话。
流笙实在听不下去,咳嗯一声打断,回脸朝向清歌:“听说灵山脚下的温泉水对压惊很有些好处,改日带你下山罢。”
流景一听,放下手中纸笔,笑吟吟地指着自己:“大哥,那我呢?”
流笙凉凉瞥他一下:“你就罢了,之前结的仇家还嫌不够多么?”
清歌懒得听他们争辩,摇摇晃晃往门外走,想问杨庭芳要些清汤安神。
临出门时回头想打招呼,却见流景一脸悲哀地默默别开脸:“大哥……你连帮我易个容都不愿意,我真的是你所说的亲弟弟么。”
流笙终于勃然大怒:“有你一块儿去,他还能定定心心沐浴?!”
最后清歌还是被单独带下了山去。
他自恢复意识之后,还是头一回下山,忍不住东张西望,颇感新奇。
身边流笙拧着眉头不住提醒:“面纱给我遮好!”“没事儿别到处乱摸!”“给我回来,那边去不得!”
少年却只是兴致勃勃地四处玩耍,丝毫没把流笙的告诫放在心上。
实在管不住他,流笙咬牙伸出手去,啪啪几下点穴,一把将其扛到了肩上。
过路行人纷纷好奇地投以注目,流笙冷冷扫一眼:“可看够了?”顿时大家埋头,各走各路。
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但见一个黑黢黢的洞穴,洞口花香浅淡,蜂飞蝶舞。
流笙脸色很不好看地把少年从肩上放下:“你若是不乖乖地,下山这种事儿便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少年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只是眼神愣愣的,还透出些微委屈。
委屈个什么劲?还不是为你好!流笙心头一阵气恼,大步提着他走入洞中,就和曾经的某一次一样,和衣把他丢入热腾腾的池水里。
温泉水清澈见底,仔细闻起来,还有松脂淡淡的香气,令人安心。
“你的穴也差不多到时候自行解了,在里头多泡一会儿。”
“扑通!”少年僵直着身体沉入池中……池水直漫到下颌。
流笙翩然如玉的身影闪了一下便出了洞,他哭笑不得地在池中一动也不能动,却忽听一个声音笑道:“夜里看不出来,你脖子还真白。”
“!!!”化成灰他都认得出那是谁的音色,这一惊非同小可,血气上涌,竟把哑穴冲开了:“你怎么在这儿?!”
流景赶忙伸手去堵住他的口唇:“嘘……小声点,我可是偷偷跑下来的。”
“唔唔唔……”清歌拼命挣扎。
流景笑了一笑,一手按着他的嘴巴,一手轻解衣衫,也扑通跳了下去。
白汽氤氲,热度升腾,清歌被堵着嘴巴拼命甩脑袋。
忽地那掌心挪开了,流景惊若天人的脸孔却立马凑过来,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声音。
持续不断的水雾把双眼都模糊,喘息在其间变得灼热,他迷迷糊糊地被勾住了舌尖,及其激烈地被迫与对方的相同部位缠绵。
眼见他双腿发软,眼神迷离,流景方才勾唇放开他,低低在他耳边吞吐着热意。
“我好不容易才逃开杨庭芳,雇了个山庄里的仆人从山路下来的……算上买湿皮面具、请车夫引路,你算算我花了多少银钱?”
清歌全身的衣裳都湿漉漉贴在身上煞是难受,一面伸手推流景的胸膛一面皱眉:“你自己要花,有什么办法?快走开,我要热死了。”
流景笑道:“穿着一身的衣裳泡温泉,不热才奇怪了。来,我帮你脱了它。”
清歌大惊摇头:“不要不要,我自己来。”让他脱,不知又会弄出些什么别的猫腻来。
流景我行我素地伸手过去:“害羞什么,早都是我的人了。”他熟稔地解开少年衣襟上的盘扣,复又笑道:“若不是担心大哥和你共浴,我也用不着下来。”
大哥……共浴……清歌顿时怒了:“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流景停了手,亲亲他湿润的脸颊:“他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劲,又对你这样关心……”
清歌被水泡得迷迷登登,坚持斜眼鄙夷地瞧他:“他对你比我还关心,你们何不凑成一对?”
两个人眼对眼,鼻对鼻,一时没话好说。
松脂香气愈发地浓腻开去,渐渐地,有种情潮涌动的粘稠感。
热意也猛地比刚刚燥了许多,从身体深处汹涌地决堤,流景有些忍不住,一使力扒下那碍事的层层衣衫,把少年反过身去,又在他额间吻了吻。
“难得有这个机会下山,是不是该好好利用一下?”
“嗯……?”少年的声音在水雾中朦胧,似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
“昨夜没能尽兴的事……你忘了?”流景揽过那光滑纤细的腰肢,腹腰相贴的触感让人浑身都有了战 栗之意。
“……记……不……得……”少年依然迷迷糊糊。
流景觉得哪里不对,刚欲探头查看,忽觉手臂中一沉,那少年趴到池边,竟……
缓缓睡去了……
“喂……”他一惊把清歌转回来,那秀丽的眼睫正紧闭着,在脸容上投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不甘心地摇晃了两下,对方还是一概不知地保持呼吸绵长均匀……显然是睡得极沉,补全了前几日连续未眠的缺失。
这可真是……
未曾料到的劫难……
*****
辰历十年春分,灵山潋滟泉。
前来往泉水里重加安神药草的青年被当中景象震慑在洞口。
“大哥,这温泉当真有效。”乌黑发丝缠绕漂浮,容貌俊逸的青年笑眯眯地将手肘搭于池水边沿,托起水滴沾湿的脸容。
眉目绝秀,如在画中,任谁看了都要神魂颠倒。
“……”洞口的青年却眯紧了自己淡紫的眼眸,沉默片刻,声色俱厉,一锤定音:“从今往后,你给我在杨家山庄里……终生禁足。”
……这大概就叫做,得不偿失罢。
番外·月明当年
没有星光也没有月色的夜里,他缓缓睁开眼来,发现自己丢失了所有的曾经。
现下想起来,当时的感觉既不是怅然若失,也不算不知所措。只不过平和得有些太过分,让他自己都诧异万分。
好像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要失去这一切。完成一场理所应当的蜕变。
他醒来后的第三天,恰逢秋日天轻。
“殿下。”他听见有人轻声叫道。
情不自禁回过头去,太阳西斜的光线下,杨庭芳正面向另一个方向缓缓作揖。
身影优雅的青年旋即从那头踱步过来,冲他淡淡颔首。
是流笙。
淡紫色的眼瞳里,有夕阳映出的鎏金。冷漠依然地、面容肃敛地走到他的面前来。
“今日想起些什么了么?”
他摇摇头。
青年长叹了一声,转头看向悬崖处落尽的斜阳:“想不起来,也好。”
他只不言不语地沉默着,落叶飘了满身,半晌方才问道:“你说你是我大哥?”
流笙点点头:“不错。”
“我原先是什么人?”
流笙似乎停顿了一会:“……把自己逼成另一个人的人。”
他很感兴趣地挑高眉:“此话怎讲?”
流笙眉峰一簇:“你愿意怎样理解,便怎样理解罢。”
他低头慢慢地沉思起来,但听身边的青年又回身去问杨庭芳:“清歌怎样了?”
杨庭芳立刻上前一步道:“老样子,还是没有醒……”
清歌……这个名字刚入耳中,他心尖朦胧的某一处,便狠狠地痛了一下。
很奇怪,这痛来得并没有理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旧伤复发。
但是情绪竟渐渐兴奋起来,高昂地在血液深处翻涌。连压抑都是困难。
“那是谁?”他抬眼问出口。
依稀看到杨庭芳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唯唯看向流笙的脸色。
流笙冷冷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问错了什么话。
“别让他下山。”结果最后流笙还是只淡淡绕开话题,掉头离去。
看来是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大人,那只是个……呃……平民家的小孩儿罢了……”杨庭芳见对话进行得不甚愉快,赶忙小心翼翼地迎上来。
他心不在焉地应道:“叫清歌,是不是?”
“大人,你要干什么……”
他什么也不说地笑了一笑,负手转身。
“杨庭芳,你很喜欢钱?”
“咦?”
“我把这个给你,看看能做笔多大的买卖?”
他解下腰间一颗祥龙玉坠,晃悠悠地落到身后人的眼前:“多大的买卖,由你说了算。”
杨庭芳略略惊讶地抬眼:“大人,这恐怕不妥……”
流景微勾着唇:“哪里不妥?你只需跟大哥保密,便谁也不会知道这事。”
暖光流转,莹润无暇,确实是颗成色上好的玉石。
杨庭芳一瞬不瞬地盯了那玉坠半晌,默默伸手接过来:“这个山庄里任何地方,都任凭大人的喜欢踏入。”
“你是明白人。”流景不动声色地赞了一句,缓步朝归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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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朗朗,和初醒那一天的无尽黑暗比起来,却更显得苍凉几分。
他站在少年沉睡着的房间门前,再不能踏进去一步。
仿佛再往里走,他就会丢掉万分重要的什么东西。
不能往前……
不能往前……
可是,他毕竟是忍不住心头汹涌的巨浪,慢慢自黑暗里摸索到床榻边沿。
月光之下,少年静谧地睡着。单薄的脸容,精致的五官,略显粉红的双唇紧闭成一条线,浅淡,且如此柔和。
他在床边坐下身来,仿佛要去触摸自己永远想不起轮廓的曾经,缓缓伸出手去。
指尖冰凉,就这样沿着那面部的秀美线条一路往下,流连在温热的唇间……
他胸前那条消不去痕迹的长长伤疤骤然剧痛。
有一种近乎于眩晕的颠倒感,他蓦地停下手指,双目深不可测地凝视着床头少年。
空气里升腾起一股氤氲的湿意,让他纯黑的眼瞳也微微湿润起来,他俯身把唇压在少年的额头上,一滴莫名其妙的水珠瞬间滑落,浸入那蜿蜒的黑发之间。
多么奇怪。
可是,好像只要能这样陪着这个人,就很好。
只要能不被打扰地看着这个人,就足够满意……
哪怕不醒过来也没有所谓。哪怕根本想不起来这个少年是谁,也无所谓。
他呼吸渐渐沉重,俯身抱紧了少年放不开手来。
风声呜咽,骤然吹开了虚掩的门板,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开口叫出傍晚听到的那个名字。
“清歌……”
依稀听到风中飘来很远很远的声音,属于少年的纯净无暇的声音,经过他的耳畔,而后又渐行渐远。
“我也想做花灯,这就去教我吧?”
“好。你跟我来。”
“你答应我,再不要滥杀无辜……”
“等我报仇之后,我大约鲜少会出长生殿了……”
“……”
“等到那时候,我们便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那是谁在月色下的笑容,绝世倾城,耀眼夺目……
流景深深埋首于少年瘦削的肩膀里,在无数浮光掠影的记忆残片里泪如雨下。
连续不上的片段,剧痛的脑中依然一片空白……
他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想不起……
但是,却一辈子也不想要再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