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23

浅籽桃: 长生殿 16-30

  16.

  一阵微风刮过去。似含了淡淡的血腥气。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不无得意地使脚尖挑起他的下巴,婆婆微微一笑:我的宝贝徒儿,是像你说的屁话一样死了么?

  她伸出食指来,刷地朝旁边指了过去。

  “……”轻人慢慢慢慢将视线抛去。跟见了鬼一样发出一个无声的

  清歌被他面色刷白地死死盯住,顿时觉得有些害怕,脚尖一挪,朝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人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眼里却满是惊惧的光芒:我曾亲眼看着掌门把他吊上去……”

  都跟你说是个蜡人儿啦……”婆婆朝天翻了个白眼。

  不!那是绝对的真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活人……”

  去你娘的。她于是不由分说,又给了他一脚。

  把你每根骨头都踩成末你才能安静点儿是不?要不要再挑断了手脚筋,加上鹤顶红煮你个七七四十九天?

  她骂一句就踢一句,那力道决计不轻。似乎正好踢在了断骨处,年轻男子冒着冷汗大叫了一声。

  那声音太过于凄厉,清歌听得齿关都开始打战。

  眼前蓦然漆黑,身后抚过来温暖的一只手,轻轻挡住了他的双目。

  ……是流景。

  师娘。流景终于开口叫了一声。

  婆婆斜眼瞥过来:你要拦我?

  语既然已经平安回来,这等蛇鼠之辈,就不需要再计较了。

  呸,他蜀山废我徒弟武功,害我徒弟性情大变,我踢他两脚很过分么?

  师娘心里有气……出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啦,那你婆婆妈妈个什么劲?

  流景凤眼微敛,稍顿了一下:留他还有用处。

  说罢,他把怀中清歌交给流笙,缓步走到那蜀山弟子身边蹲下……手中折扇带了墨香,轻挑起那人疼得满面冷汗的脸容。

  那人些微一愣,暖洋洋的光线里只见流景眉目俊美,背光的微笑蕴含了看不透的莫测。

  浓雾似的压迫感迎头罩上来。

  回去告诉你们慕掌门,趁早把中堂里的人给我弄下来。长生殿不允许你们拿解语来说事,哪怕是个假的,也不行。

  听到假的二字,清歌在流笙的扶持下浑身一颤。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尸身,易容也好,蜡像也好……真正的解语平平安安在我们身边。顿得一顿,他眼神微微黯然:虽然功夫是完全废了。

  年轻人惊疑不定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清歌脑子里被这太离谱的变故弄迷糊了。

  你也知道我大哥的易容……除了师父师娘,没人可以识得破……”讽地挑唇,他的折扇缓缓朝下游移,点在男子紧张鼓动的喉头:你也知道,狸猫换太子这一说,早在几百年前,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轻人绝望地躺在地上,嘴唇颤动。

  明白点说,就是你们这群傻瓜,中了掉包之计。

  他依然那么讽刺地笑着,挪开折扇,翩然起身。那种凛然的贵气,纵使在市井中,也震慑得周围鸦雀无声。

  眼前的阴影倏忽消失不见,年轻人不再屏息,任凭胸口剧烈地起伏。

  假的么?都是假的?

  中堂里悬挂的身份不凡的少年,还有掌门信誓旦旦的势必全灭邪教”……似乎在这一瞬间,都遥不可及,且非常的可笑。

  他曾因为那个少年的死,而跟着大家一同,对蜀山派山呼万岁。

  但如果那是一个被掉包过的假货……真正的苏解语依然在大兴无忧无虑地活着……

  人群正渐渐地散去。

  他伸出唯一能动的膀子抹一抹额间汗水,咬牙擒住断掉的另一只胳臂,喀地将脱臼处接了回去。

  姑娘。逮准个机会,他握住一衫女子的纱裙,而后祈求地抬起眼来:能找几个人帮帮忙……送我去附近医馆么。

  偶然来大兴探查探查,却遇到这么一桩事。非但匪夷所思,而且非同小可。

  所以,这事必须得在第一时间内,禀报给掌门。



  17.

  年轻人被几个大力的汉子七手八脚地抬走。

  那位,那位大哥……”他呆呆地任人抬着,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抬头:找个没人的地方……帮我把这个放上天好不好?

  右边的汉子不经意瞟了一眼,他手心里握着个尾带引线的竹筒。

  给我吧。

  谢谢,谢谢……”这两句话,年轻人是咬牙说的。

  第一次独下蜀山就遭此灾劫,他此刻再也忍不住腰间钻心的疼,眼前一花就晕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头脑晕晕沉沉的,袅袅的药香飘进鼻腔里,红泥炉底细细燃着小火,边上一把蒲扇,不慌不忙地摇。

  摇扇的人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歌谣,声音柔腻且妩媚,男女莫辨。

  好像看见了他醒来,又好像没看见。那人只是一直唱,一直摇。

  ……师兄……”轻人认出他的轮廓,挣扎着要起身。

  药炉边的人这才缓缓斜过目光,倾泻乌亮的长发,明亮柔和的双眼,眼角下一颗绝色泪痣,点缀在雪白肌肤上,让人肖想万千。

  人也丢够了,祸也闯完了……还欲如何?

  …………”轻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早就让你行事不能冒失,你倒好,平白让碧三那老妖婆当众羞辱了一番……你好大的本事啊。

  他明明是个男人,却在这平缓柔和的语调之下,比女子还妖娆上几分。

  这诡谲的差异感,让人脊背发寒。

  年轻人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别过眼去不再看他:师兄都……都看见了……”

  嗯,都看见了。仍是那么不急不缓的语调,那人缓缓道:门不放心你,让我私下跟着些。没想到还是没能看住你。

  年轻人又羞又惭:……是我得意忘形,我功夫修炼得不到家……”

  那人似是笑了笑:一个不留神,蜀山派的脸就被你丢了个精光,你说说,我回去要怎么同掌门交待?

  年轻人心头大惊,吓得冷汗一个劲从额头上淌下来,若不是身有重伤,早就爬起身来跪拜不住了:师兄……求大师兄网开一面,我,我愿意,我愿意……擒拿住真正的苏解语,以表自己一片诚心!

  唔,对了,还有那个事儿呢。那人恍然地放下了蒲扇。

  师兄你都……都听到了……”

  那人的身影在阴影里一晃,呼地便现到床边。

  一豆烛火映着他花纹精细的衣衫,那脸孔美到了极致,好像个不真实的玉人。

  你今日遇到碧三,捡回条命来已是万幸。好师弟,我真替你高兴。唇角噙笑地说着,他出手捻起床上人一缕长发。

  他的指尖也是带了迷人的花香的,不似个男子,倒更像妖物。

  年轻人的心蓦地凉了个通透:不,大师兄,饶了我,饶了我吧……”

  那妖媚的人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开去。

  但,你知道了了不得的事情。

  师兄……”轻人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件事如果在蜀山派里传开,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我平生最讨厌事情从中变故,安安静静地把真货换回来,也就好了。苏流景如此辱我蜀山派,我怎能不把他的计谋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师兄,我,我愿意助你……”

  那人沉浸在自己的计策里,此刻方才发现身边有人一般,怜悯地看向他:你拿什么助我呢?

  年轻人几乎是痛苦地摇着头:不,我不会说出去的……师兄,我…………你相信我……”

  那人微微一笑,容色倾城:这世上,我只信两种人。

  刚落,他出手如电,纤长白净的五指猛然攫住年轻人的颈项。

  你是要做死人,还是要做哑巴?

  年轻人避无可避地被他拿捏住命门,呼吸艰难急促,憋红了脸才拼力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哑巴。

  说完,眼角里已然缓缓流下滴濒临绝望的泪来。

  那人放开手指,微笑着起身。走到方才的小红炉前,继续用蒲扇缓缓送风。

  那么,你就乖乖……这药给喝了。



  18.

  每到三更天的时候,陈和肚子里的酒虫子就乱钻。

  他是长生殿里资历最新的弟子,年纪暂且不提,大家都叫他师弟

  长生殿有规矩不许弟子沾酒沾赌,但这个小师弟偏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于是总趁着夜深人静去偷点儿酒喝,酒肆打烊了,那就白天私下买了藏在几里外的破庙里。喝完一路走回来,酒气也已散的差不多。

  睡不够他倒不怕,只怕夜里喝不痛快。

  夜半无人,街道静谧。陈和悠在在走在街上,却蓦地瞥见街对边走过来一个长发罗衫的女子。

  他不禁暗暗称奇——这个时辰了,竟还有女子独身在街上闲逛?

  那女子娉娉婷婷的模样,临到身边细腰一软,重重撞到他肩膀上。

  立时扑过来一阵难以形容的,沁人心脾的花香。

  大白天的撞人还好说,这大晚上的……

  啧,走道不看着点儿啊你?师弟不满地皱起眉头。

  女子略略回过头来。

  她蒙了面纱,眉目看得并不清晰,但依然可以看出是在对他嫣然浅笑的。

  不经意间的柔媚让小弟子微微一呆,等反应过来时,那袭红衫已消逝在人潮汹涌当中。

  他继续往前走,路却仿似在茫茫的视野里越变越长。双腿灌了铅似的开始变重,四肢百骸都森冷透出一股寒意……

  迷迷登登,不清不楚,他就这样一头栽倒在街边杨柳下。

  临睡前,那女子绝丽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逝。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肋骨被人踩得粉碎,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那一点点呜呜呵呵的声音,好像濒死的野兽,嘶哑且绝望。

  晨光里看见自家殿主华美的衣衫,师公师婆,大公子小公子……所有的大人物都在他身边聚拢成一个圈。

  疼痛太剧烈,他竟忘记去想,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很奇妙。

  允十娘。流景脸上的笑意难得消失无踪:哑毒是允十娘下的。

  允十娘是蜀山派当门大弟子。传闻是一个男人,但因为擅于投毒,且向来以女子的形象出现……大家便也就称之为允十娘。

  他手里还捏着张泛黄的纸条,秀美凌厉的字迹横陈其上,看着就显出股妖媚的戾气来。

  【殿下,这份大礼还中意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门下弟子也是一样,对苏解语也是一样。】

  赤裸裸的挑衅展露无遗。再糊涂的人也看得明白,允十娘是在下战书。

  言下之意很简单——看好苏解语,别让太子再换回狸猫,导致贻笑大方。

  室内一派紧张的氛围。流景倒没有过多的欢喜或忧虑,只是倚在墙壁上,若有所思。

  景儿,你说你要去蜀山一趟?面目凝重的老头终于发话。

  是。他微微笑了笑,抬起深沉的凤眼。

  我和你师娘很快就要去灵山闭关……许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语儿。头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别让蜀山派的人用个尸体又把他换走了。

  流景瞥一眼墙角边分不清状况的清歌:我会带着他在身边。

  清歌有点茫然地地抬眼,正对上流景绮丽无双的眼眸。

  流景冲他微微一笑,旋即避开。

  老头点点头:笙儿呢?

  一直沉默的流笙淡淡开口:我也一起。

  清歌的目光自然地又投向流笙,他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冷淡,对上视线之后,也匆匆转去别的方向。

  默契得好似在酝酿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有种很奇怪的不安在清歌心底蔓延开去。

  泼辣惯了的婆婆插话道:们这次回来,是为了能最后一次给语儿庆贺生辰的,乱七八糟的事儿,就都先放去一边吧。

  老头赶忙笑一声:对对对,那些烦心事儿,等我和你师娘去灵山了再说。

  紧张的空气霎时一扫而空,仿佛刚刚谈论的只是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稍纵即逝。

  语儿的生辰,我给备了好东西呢。婆婆迫不及待的样子像个小孩子:语儿过来过来。

  清歌明白是在叫自己,但是双腿僵硬,一步也挪不动。

  方才的对话还盘桓在脑子里,是种挥之不去的不祥。

  周围的人都眼睁睁看着他。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想到老头儿他们来的前一天晚上,月亮又明净又皎洁,银盘似的挂在天上,流景坐在一树桃花底下,专心致志地雕一块长形的名牌。

  给。笑着吹了吹木屑,流景把雕好的小东西递给他:师父师娘来了,就把这个挂在身上。

  他接过来一看,隽永的字迹,一笔一划刻得仔——语。

  看得出是很用心很用心才能刻出这两个字。半点亵渎不得的两个字。

  他抿抿唇收好,而后问: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流景眼里衬着月色,微微笑道:不要多说话。有什么话我来说就好。

  ……”他想想不对,为什么他就不能说话了?秀丽的大眼睛忽闪两下,开口问出来:吗我不能说话?

  为师娘最讨厌笨人。

  他这下猛然明白过来:你拐着弯儿骂我笨?

  流景不可置否地笑一笑,端起面前的白玉杯,啜饮一口茶水。

  茶水里面落了一片桃花花瓣,他也没有去管。

  清歌不服气地开口争辩:我娘说了,我这不是笨,是,是……”

  流景又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他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看不起他,他们都看不起他。

  他们都喜欢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很有骨气,而他不是。

  那么轻蔑的态度,只要随随便便的一眼,就能表达得完整。

  他只是为了娘亲罢了,除了软弱地妥协,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他拿不出骨气来。

  明明白白地懂得这些道理,他却还是为那不经意的蔑视打心底难过起来。

  语,师娘在叫你。流景一声提醒把他从冥想里打断。

  “……”

  你怎么了?

  ……我,我知道。

  他别无选择地朝婆婆的方向移动过去。终究,也只能服从的。



  19.

  他犹犹豫豫地走啊走啊走,走到头的时候,被婆婆笑着撸了一下脑袋。

  又不是要害你,反应那么慢做什么?

  她回头对老头儿感慨:语儿变得温温吞吞的。

  清歌抬眼看着她,一双大眼睛澄澈晶亮,抿着薄薄的嘴唇却并不说话。

  婆婆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很是喜欢——苏解语一向蛮横霸道,一点没个孩子样,清歌却是水灵的、纯净的,当下忍不住捧起他白净的脸蛋,笑嘻嘻地亲了一口。

  咂地好大一声响,不光清歌傻掉了,她后头的老头儿也随之傻掉了。

  阿碧!你你你你在干吗?!

  婆婆回眸哈哈一笑:你看他多讨喜。

  “……什么?

  傻呵呵的,忒乖巧了……”

  这下不光是老头,流笙和流景的眼神亦略带惊奇地射到清歌身上。

  你要不要也亲一口。婆婆玩得高兴了,随手把少年往流笙面前塞。

  流笙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就被自家师娘扣住按下去,嘴唇触到谁面颊上柔软滑腻的一块肌肤,登时地一声,打头脑里烧起一团火来。

  “……”睁大原本冷漠的眼睛,瞳孔深处一点淡紫捉摸不定地摇晃。

  清歌同样因震慑而在原地不能言语,润红的唇因为惊讶,稍微地翕开来,露出排细白整齐的牙齿。

  婆婆大笑着松手,流笙立刻触电般地抬起头来:师娘……

  你也亲亲看,是不是又香又软,滋味好得很?她不怀好意地冲着流笙眨眼睛。

  “……”流笙的表情说不清是愕然还是愤懑,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不好对着师娘发火。

  他从没有对解语以外的人做过什么亲密的举动,偶然被按着头亲下去这么一下子,只觉得从头到脚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偏偏眼前的少年还顶着解语的面皮,一副愣愣不知所以然的模样……

  简直蠢到家!

  狠狠剜了清歌一眼,他地拂袖而去。

  笙儿害羞了。婆婆笑嘻嘻地对流景说。

  流景微微一笑,细长的凤眼似是无意,瞥过略有失神的清歌,而后淡淡眯了一眯。

  身后床榻上负伤的小弟子看到这些人闹成一团,恨不得再晕死过去才好。

  偏巧婆婆斜眼瞧了他,从怀里掏出个长颈玉瓶来道:前些天你师父炼出了玲珑血来,自己舍不得吃,拿来给语儿补补身子。

  流景皱皱眉:师娘,这么珍贵的东西,您和师父还是自己……”

  婆婆呸了一声:少跟我说场面话。我们马上都要闭关了,几十年下不来一趟山,要这劳什子又有何用?

  她又斜眼看看床榻上的陈和,继续道:这玲珑血若能配合长生丹来服用,效果必定大增……正好他中过了允十娘的毒,看样子也活不久,就扔去望月池,多取点儿血专门给语儿滋补滋补好了

  一席话说的轻描淡写。床上的年轻人闻言,竟是大惊失色,想要起身说点什么,却苦于嗓子被人药哑、肋骨又被人踩断……只好作罢。

  他的挣扎痛苦,婆婆都瞧得一清二楚,也不曾怪责,只抿嘴笑道:安静点好,我就喜欢安静的孩子。

  清歌一听望月池顿时想起云珂面色惨白的鬼魂样子,下意识叫道:不,别把他弄到那里去。

  婆婆稀奇地瞥他一眼:为什么?

  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他被问得一愣。

  婆婆登时沉下脸来:师娘要给你炼好东西吃,怎地你还当起烂好人来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拖泥带水没个干净样儿……景儿,叫人把那家伙弄走!

  流景见怪不怪,唤了几个人过来,没费什么工夫就把那小弟子拖走了。

  外头的太阳雪亮得晃眼,小弟子咿咿呀呀地拼命摇着头被几个长衫翩翩的青年拖走,虽然说不出话,但是声音惨烈而绝望,光听着就刺痛了人的耳膜。

  他终究消失在光烟深处,如同一场噩梦。好像他是活,是死,仅仅取决于一颗丹药那么简单。

  清歌瞠目结舌地发了好久的呆。

  到最后婆婆走了,老头儿也走了……只剩流景一个人在室内,他方才想起来抬眼瞧瞧,闷不吭声地夺门而去。



  20.

  其实这孩子高兴不高兴,又与他何干?

  脑子里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流景却还是中了邪一般,跟在少年后面出门。

  生气了?单单跟在少年身后,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

  清歌闷头朝前走着,语气很冲:为什么要生气?

  流景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死的又不是我。顿了顿,他又道。

  越走步子越是飞快,前头隐隐现出一座桥来,边上有花有水有石山。

  流景折扇探出去拦住他:前面去不得。

  清歌没好气:为什么去不得?你家禁地可在那头。

  流景笑道:前面是温先生的居所。

  他们对温羲诺都很是客气,一口一个先生,也不会像对待其他弟子那样随便。

  清歌吸一口气,停下脚步。

  流景走到他身前,微微弯下腰:这么喜欢温先生的话,改天我让他抽一天空闲出来陪你。但没跟他说好是不成的。

  清歌低下眉眼看流景的袖口。他今日穿了一袭白衣,那白衣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人不忍心多看。

  忽地那袖口一动,犹如翩然的蝴蝶,飞到眼前来,把他挡眼的碎发朝后拨了拨。

  干什么要生气?师娘是为你好。

  一听这话,清歌再也忍耐不住,抬起头大声道:她才不是。

  流景微微地笑了:你不懂。

  少年皱紧秀丽的眉头:一个人要对别人好,必定会想尽办法让对方感觉到平安喜乐,但我却只觉得难受。真正的对我好……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流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当即新鲜地挑起眉峰:你怎知道你服下那些灵药之后不会觉得开心?说不定你还会感激师娘一辈子。

  那种拿人血做的东西,我死也不会吃!清歌难得发脾气,双眼瞪得滚圆,倔强地咬住死理不松口。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效用么?

  什么要管这些?

  流景盯住他,淡淡一笑:你要是知道了,才不会这么容易地耍小孩子脾气。那是……”

  清歌反应极快地堵住耳朵:我不听,我才不要听!

  你真是……”流景不再勉强,微勾着唇直起身来,用一个字评价:傻。

  说完他也禁不住自嘲地一笑。

  明明知道那是个实心眼,却一路跟到现在,还莫名其妙去劝解……自己也是够不可理喻。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面,人命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我不喜欢你们杀人,更不喜欢牵扯到我身上……”小孩儿慢慢放下堵住耳朵眼的手,咬紧牙关直视着面前的青年:亲说过,人死了之后,罪孽都是要还清的。

  流景终是笑出来一声:哦?

  所以,你也不要再做恶事了……你才比我大几岁,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

  流景轻轻压低了视线:我要回心转意做什么?

  如果再不收敛些,等你老了,死了……会被扔到很可怕的地方去。认真地劝诫着,清歌想了一下:样的日子,很苦。

  你以为我怕么。

  咦?

  流景伏低身子,拉住少年白嫩的脸颊往两边扯:这些胡说八道的事情你也信?

  清歌痛的眼泪直打转:这不是胡说八道,是……是那年桥头底下一个老先生给我的书上说的!

  那也是胡说八道。

  你不信我,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比上刀山下油锅还苦的苦头我都吃过,再可怕的地方又算得了什么?流景的声音竟一下子淡薄起来,松开双手,望向远方:何况,我做的罪孽,再还一辈子,也不可能还得清了。

  他是对的。

  他杀过那么多人,沾了满身满脸的鲜血,长生殿的里里外外都布满谩骂的冤魂……这些无止境的孽,绝不是就此收手,就能画上句号的。

  可以的。突然,他听见耳边一个细小的声音道。

  略微吃惊地低头,少年格外认真诚恳的脸孔微微仰起来,正朝向他。

  一定可以的。我能帮你。

  帮他?这是怎样可笑的言论。他需要谁帮?

  年幼痛失双亲,带着弟弟穿过千山万岭,那漫长得好似无尽的黑夜,他也独自熬过来了。那时候,可曾有人伸手帮过他?

  没有。在别人眼里他是个怪物般的存在。避之不及,敬畏有加。

  而此时此刻,竟有人说要帮他,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愕然到只想骇笑,嘴唇略略朝上提起弧线,却渐渐渐渐笑不出来。

  “……你要怎么帮?

  连自己不可置信,他竟会问出这句话。

  清歌只感到他放到肩头上的手,很温暖,很沉重。

  ……”少年一怔,随后开口言道:你跟我来。




  21.

  在这世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你不愿意下手杀人,那么总有一天就会被别人杀掉。而你愿意对别人好,却不一定能等到他对你好的那一天。

  流景听这句话听得太多太习惯,对于人的生死,便自然看得很淡。

  十二岁时他杀了平生第一个人,猩红的鲜血像一把火,浇在手上都是滚烫的,怎么拿清水去洗,似乎都隐隐遗留着一股子腥气。那人的琵琶骨被他拿扇柄洞穿,大睁着灰暗的双眼,似乎要用怨毒的目光追寻他到天涯海角。

  忽而暖风拂过,挟带着股凉生生的花香。前面,赫然是一倾波光粼粼的玉湖。

  湖水清冽。暖色的阳光浮在水面上,安静得一丝波纹也难以瞧见。

  他停下步子,略略扫视一圈:这里是?

  清歌走到湖边蹲下身:这是沉花湖……它的水是大兴城中最清的。

  身后没人回应,他不禁回头去看,流景白衣朗朗地站在原处,衣角被清风吹得翻飞开去。

  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青年笑了笑,细长而俊秀的凤眼一瞬流光,便将那笑容映衬得无比耀目。

  嗯。清歌用力点点头:原来你知道啊。

  流景稍微沉吟:难道不是有传言说……这湖里的水是碰不得的?

  是。小孩又用力点了点头: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因为在很多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

  流景听着好笑:那是多少年前?

  “……反正就是很早很早以前,观音菩萨路过这个地方……”

  流景又笑起来:原来她还来过这里。

  你听我好好说完……萨来到沉花湖,见湖水被太阳照得白光大盛,不禁摇头叹息——‘处戾气甚重!’……于是将杨柳枝蘸了瓶中甘露,洒下三滴在这湖里,湖水登时清冽见底,且能洗净一切苦痛罪孽……”

  他一本正经地陈述,学菩萨说话时细细的眉尖还微微沉下,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流景倒觉得看他还更有意思些,颇感兴趣地俯下身,拉住他的一只手:萨来过了,动这湖里的水就得折寿?

  不是。小孩儿认真地摇摇头:萨本意为善,想要喝水取水的人都能平安喜乐活过一生。但此情此景却不意间被人看到。两边居住之人竟为沉花湖归为谁有而大打出手,误伤不少人命……结果菩萨一怒之下,就,就定了个碰湖水减阳寿的规矩……”

  一口气说完,他抬眼去看流景,但见青年眉目在光晕下似精雕细琢过一般,闻言却只是淡淡地一笑:这种传说,也只有你才信。

  这是真的。看清歌的样子,实实在在是确信不疑。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既然碰不得,你带我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处?流景还是微笑。

  我,我是来给你取水带回去的。

  “……”这回,他倒是真的愣了一愣。

  少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细颈瓶子来:我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郎中开的药方里就有沉花湖水这么一样药引。娘亲为了我,虽清楚地知道会折寿,还是冒着寒风给我打回来一瓶……后来我的病好了,筋骨也比之前活络得多。人家都说,因为湖水进了我的肚子里,我起码增了十年的命。

  “……”流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把瓶子浸入湖水中。

  水上跳动着星点光亮,凉丝丝地滑落进白净瓶口。

  实如果我娘的药引子里有这湖水,我定要把十年的命还给她。可是她的药稀奇古怪的,似乎没有湖水这一条……”清歌还在自顾自地言语。

  那你有什么理由要给我?

  身后显得骤然淡漠的声音让他怔忪地转眼,流景的目光锁在他手中的瓶子上,表情却是趋近于空白的。

  别人也是帮,帮你也是帮……有多出来的命,那就多帮几个人好了。而……而且你不是说,想要我帮你……”手伸在冰凉的湖水里,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样子呆呆的。

  你帮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流景不经意间,语气就恶劣起来:别忘了,是我强把你抓进殿里。

  可,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依据从何而来,仅仅是直觉,便冲口而出:觉得你不是坏人。

  “……”流景倏忽回过头来,眼神眯起难解的犀利。

  云、云珂说的。他赶快改口。

  说你就信么。

  ……不像是会骗人的人……”

  被那眼神看着,他的声音也越压越低。一瓶水灌满了,却还动也不动地浸在湖里,反射着岸边青草的光彩。



  22.

  蓦地小臂激痛,已被流景五指狠狠攥住。那痛感没遇到阻拦,一路径自向下,直接通到指端的最末处。

  清歌忍不住痛呼出声,手指陡然一颤。那瓶子立刻像一尾灵活的鱼,沉浮两下便朝湖心栽去……无影无踪。

  你干什么啊。清歌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跟我回去。顺势抓起少年湿淋淋的手,强拉着他站起身。

  ……我都碰了这水了,你还故意把瓶子弄掉……”

  为,他笑了一笑,温和而迷人的:我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好人。

  更不喜欢刚刚一瞬间心怦然而动的错觉。

  那种揪紧到发痛的动摇,是他多久以前体味过的多余感觉?太久太久,久到已经不记得。

  你是不是头脑不好用啊……我好不容易才……”小孩被他拖得跌撞起来,对着他的后背张牙舞爪。

  嗯,这倒也是。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微笑:用不着浪费。

  ……”

  话音未落,清歌就感到手指一暖,被柔软湿润的什么东西轻轻含住。

  酥麻的栗感从指尖一直通到脊背上,少年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暖洋洋的橘红色。

  流景轻含着他的食指,挑逗似的舔了两下,见他脸红得厉害,方才放开他去:好了,沉花湖里的水,我已经喝过了。

  …………”他本来想这是用我的命换来的话到口边觉得太傻——流景又不信的。

  但委屈实在憋在心里发泄不出来,唯有睁眼恨恨喊道:你自己要我帮你,又突然这个样子……你耍着我好玩是吗?

  不想对方头也不回地笑道:嗯。确实趣味十足。

  …………说你……”

  流景忍笑拽住他朝前走,走着走着却觉得身后太过安静。惊觉地转头,小孩儿竟气得胸口起伏,满脸通红的颜色,嘴唇都快要被咬破了。

  “……没事么。他察觉到哪里不对头,伸手想要摸上那白皙的脸颊,却被对方一让避开。

  拿我好玩这种事,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在你眼里面,除了苏解语,其他的人就不是人了吗?不由分说甩开他的手,清歌拿手背飞速抹了下眼睛:你也知道我容易受骗,这种事根本不能拿来说笑,我本还以为,你不是个坏人……”

  流景愣了一愣,下意识想要捉住他一片袖角,却又一次被他避开了。

  为什么非要是我?!这下总算压抑住了哭腔和眼泪,小孩儿忿忿地冲着他大声质问:你手下明明有那么多的人!

  愿意找谁找谁去啊。

  他后退一步,绕开白衣如玉的流景,头也不回地跑进前方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去。

  明明很清楚不可能逃的开,但就是想逃,想逃……头也不回地逃。

  铺天盖地的失望,比什么都来得迅猛,霎时间弥漫了整个心脏。



  23.

  流景自然是跟上去了——师父师娘还留在长生殿里没走,人丢了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它发生的。

  九重的木丛郁郁葱葱耸立着,眼前左一片树叶,右一根树枝。虽然构不成多大的伤害,毕竟还是有些碍事。

  他只看见少年单薄的身影在丛林中隐约一闪,而后好像一阵风那么干脆,消失在茫茫的绿影中。

  流景心头一紧,开口欲唤。却不知唤什么才好——语?他根本不叫解语。那他叫什么?不管叫什么,似乎此刻都不足以成为呼唤的理由。

  树枝还是逆方向地层层叠叠涌至眼前,比起来时似乎更加密集。流景不停抬手挥开,渐渐烦了,折扇一翻,直接掷出去将前方挡道的通通斩断。

  霎时间,一路败絮乱飞。

  只听不远处的一声,赫然便是清歌的音色。流景拨开最后一丛树枝赶上前,但见少年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面上。

  他的步伐却猛然刹在了原地。

  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森寒而亮闪的剑尖,直指向少年白皙的咽喉,纹丝不动。

  灌木丛中闪出个身姿妖娆的人来,唇边噙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朝少年又走近了几步。

  小弟弟,你看到些什么了?

  清歌脸色刷白,手脚并用地朝后挪动。那剑也分毫不差地跟着他动。

  那人薄薄得单衣披在身上,正一手系着领口绊扣。看到小孩儿想逃,微笑着走前两步,眼角的泪痣妩媚,似乎发出柔和的光。

  他用剑身挑起清歌的下巴,笑的风情万种:哟,这下可巧了。是你啊。

  脚底下落英缤纷,将泥土也铺得柔软厚重。他略微沉下身子,枯叶立马发出沙沙的响动。

  冰冷而锐利的感觉从脊背倾泻而下,清歌情不自禁一个寒颤。

  如此直面死亡的时刻,他居然无话可说。

  那剑刃逼得太紧,流景沉吟着不再往前,只淡淡叫了声:允十娘。

  那人抿唇一笑,微微侧眼看过来:殿下,我知道你在。

  顿一顿,他点头赞许:许久不见,又长得俊了。

  那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光听着就能让人双腿发酥。

  流景只回他一笑:我却不知道一路跟着我们过来的人,是你。

  咦?顿时很惊讶似的睁大眼:我只是来沉花湖附近的小塘里沐浴而已。

  流景笑得不屑了些:你自己相信就好。

  你看看,你这么粗心。那人调皮地歪歪头,简直男女莫辨:怎地这么宝贝的弟弟,丢过了一次还看不好?

  因为,那根本不是他弟弟。死活与他无干。只是眼下不能让他出什么意外。

  流景的笑容略略淡下来。

  你也一样粗心。既要跟着我,做什么又要故意现出身来?

  我不知道刚刚闯进灌木丛的是谁,只是下意识冲出去……没想到,捡了个大便宜。允十娘猫一般轻轻地笑。

  你把剑放下。

  你害怕了?他伸出舌头,舔舔丰满的下唇:你放心,我绝不会杀了他的,但如果要在他这漂亮的小脸蛋儿上……划上那么一两道痕迹……”

  他手中的银剑如蛇,开始不安分地贴着小孩儿的脸蛋滑动。

  那么,我们就试试看。流景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心寒:看是你的剑更快,还是我的扇子掷得更准。

  允十娘立刻开心地笑了,一排白牙露出,赏心悦目:我再快,也快不过你。你是很清楚的。殿下。

  她知道就好。流景慢慢勾起唇来:我不想伤了女人。

  允十娘挑挑眉毛,不反驳也不赞许,只那么看着他。

  所以,你把剑放下,我今次放你安然无恙地回蜀山。流景微微笑道:过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允十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殿下,你要怜香惜玉,也要对方是香是玉才行……”

  流景瞥他一眼,心想你这么软了吧唧的,不是香不是玉,那也只能是狗尾巴草了。表面上却依然波澜不惊地浅笑:怎么?你想说自己花容月貌,香也好玉也好,都是贬低了你?

  他是男人。坐在地上的清歌终于忍不住开口,他刚刚才看完某人光裸的全貌。

  流景的笑意明显一僵,少有地磕巴了下:……人?

  嗳。允十娘媚眼弯弯,赶紧笑眯眯地点头。



  24.

  一个晴空霹雳炸下来,流景似经历了一生中最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男人……”他不经意间又重复了一句。嘴唇完美的弧度,渐渐有点挂不住。

  不知道是啼笑皆非好,还是当场回头吐一吐的好。

  不是有风闻说过我是男人么。导致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却还是笑靥如花:只是你们都不相信罢了。怪得了谁?

  “……”流景沉默地别开头。

  还有,我明明有大名叫允施,偏偏人人都叫我十娘、十娘的……”

  “……”流景依旧沉默着,只是暗想,你那难道不是活该么?

  允十娘转头垂目,淡淡看向被自己剑指着的少年。

  过我身体的人,你知道都是什么下场?

  我又不是故意的……”清歌终于有了机会辩解。

  既然看到了,眼珠子和舌头就不能留呀。

  “……”清歌一下傻了,心想除了流景,世上还真有其他这么狠毒的人。

  ··的。

  拿剑身拍拍小孩儿无辜的脸蛋,允十娘叹一口气把剑扔到一边去:还想留着命再回来捉你呢。

  捉我干嘛?清歌莫名其妙。

  我喜欢你呗。雪肤玉容的人冲他意味十足地浅笑:欢到想一刀一刀……慢慢地杀了你。

  清歌大大一个寒战。

  “……我,我根本又不认识你……你干什么要……”

  本来你应该死了才对呀。

  这叫什么话……”

  你的运气真好,方才我身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允十娘只自说自话,并不紧不慢地开始整理起衣物:有用的东西都在外衣里呢。不然,给你下点儿猛料也是好的。

  过来。流景不再让他们的对话继续,招招手开口吩咐。

  殿下在怕什么?何不让我们多说说话。允十娘笑着俯身去拾散摊在地的外衣:好吧好吧,小弟弟快去,别让他等急了……”

  刚才的不愉快经过这么一番诡异的变故,暂时被清歌抛去了脑后。允十娘那么阴森森的,他看到流景就只想靠过去,两腿忙不迭地迈动,一溜烟窜到了流景身边去。

  流景伸手把他抄进怀里,丝毫不费劲地抱进怀里。

  告辞。他一说话,清歌就能感到脸颊挨着的胸膛隐隐震动。

  两人也不多话,一路飞快地走,耳边都带上呼呼风声。

  头顶的气压莫名地抑郁沉重,清歌望向上方,流景的脸容竟少有地肃敛着。

  似乎被刚才的事情折腾得累了,他出口的声音也显得懒洋洋的:明白了么,以你现在的身份到处乱跑,可是很容易就丢了命的。

  清歌想想刚才满腔的怒意,又想想之后碰见的允十娘,终究败在允十娘诡谲的作风上,乖乖待在流景怀里,也不作声。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光想着就叫人打心底泄气。如果能早一点见到娘亲,逃离长生殿,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

  但是怎会如此容易地便宜了他?

  你的师父和师娘闭关之后,你真的会放我和娘回去么。他在流景胸前,把头垂得很低。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大相信,于是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原来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流景微微笑了笑,出口的很残忍:这事不是我做主……不能给你个准话。

  就是……还有其他事要我去做?他声音越来越低。

  许。流景略一沉吟,换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我不想去。

  这也由不得你。

  由不得你。明明是很温柔的语调,却极端有力度,简直是不能抗拒的词句。

  清歌沉默下来,秀美双目中仅剩的那一点神采,似乎也慢慢消失掉了。

  他被现实摆弄得像个不堪的木偶娃娃。顶恨这样的自己,却偏偏束手无策。

  流景以为他是因为害怕,迟疑片刻,缓缓地道:你放心。在放掉你之前,我定会护你性命周全。

  蜀山中危机重重,人心叵测,若真被换了去,他怎有可能护得这孩子周全?

  可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从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一个不忍心下,说出这么个圆不了的谎。

  清歌也不是看不见他之前那一刻的犹疑,对于自己之后的生死,已大概心中有数。

  虽不敢说自己是非死不可,好歹是会有危险的。

  想到这里反而释然了,方才允十娘的剑那样尖利,点在脖子上都能想象出血溅三尺时的疼痛——死也不过如此,痛一下,慌一下,逃不掉的还是逃不掉。

  嗯。那都没所谓的。于是他轻轻摇摇头。

  依稀感觉流景从上方若有所思地瞥下来一眼。

  不想死,是因为怕我娘伤心罢了。若是我死了……”顿了一顿:你也会找一个和我相似的人,骗骗我娘么。

  流景断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脚步微顿,一时没想到回答的话。

  少年安然地抬眼望向远方: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相似的人呢,就算我死了,你能让我娘亲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也……也没什么关系。

  他不能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不了娘亲,保护不了自己,又能怪谁呢。

  流景似乎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竟下意识地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死。

  这次他有没有迟疑过一下?清歌不曾注意。

  他只是觉得奇怪流景为什么老要跟他保证这些。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完全不知道。



  25.

  自此又过去两日。

  清歌一回去就被婆婆抓到自己房里,百般威吓要他吃下长生丹去,他一再地不依,终于惹恼了老太太,揪过他头发来就强行给塞进嘴里。

  臭小子,倔什么倔?师娘我还能害你么?

  清歌说不出话来,径自扑到一边去,又呕又咳,涕泪齐下。

  婆婆见他如此,回头对丈夫冷笑了一下:如果他不是我徒儿,我当下就把他钉死在大兴城门口!

  阿碧,别生气嘛。气坏了身子……”头赶忙伸手去拍她后背:要我给你找两个人来出气吗?

  呸!婆婆愤愤地啐一口:这就要上灵山了,好端端的费那个心思?

  老头挺委屈:还不是看你气得厉害……”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闲?

  清歌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倒是胃里暖洋洋地熬出一股气,不安分地自血液里游走,渐渐浸透到四肢百骸去。

  那粒人血丸子,怕是真的被身体销蚀了个干净。

  想到这一点,他便再次沮丧开去。恶心感浓浓地泛上来,身子一弯,又开始大吐特吐。

  他这边呕得天昏地暗,那边流笙却掀了帘子进来,略略瞥他一眼,恭恭敬敬地对那二老行礼:师父师娘,马车已备好了。

  婆婆嫌烦,翻个白眼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那劳什子?我的脚程不比那牲畜快多了?

  流笙淡淡地抬眼:您二老马上要闭关,一路不宜过于劳累。徒儿想了想,还是给您备了。

  婆婆瞅他半晌,忽地眉开眼笑。

  还是你孝顺……”亲昵地拍拍流笙的脸颊,她回头狠瞪一眼清歌:不像有些个没心没肺的,对他好都不知道答谢!

  说罢,她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显是气得不轻。

  流笙看出清歌惹毛了师娘,不动声色地抛去一束目光,冷冷盯住干呕不止的少年。

  们走了,你们自己保重。头儿急着追妻子,拍肩对流笙叮嘱:注意点儿蜀山那头的行踪,一切小心行事。

  流笙顿了顿,神色坦然地道:您放心。

  老头点点头,转身一溜烟追了上去。

  阿碧——阿碧——等等我,别又迷路了……”

  那一句话渐渐飘远,眨眼的工夫,就已看不见老头的背影。

  清歌吐得七七八八差不多,稍有虚脱地坐在地上,抹着嘴唇拼命喘。

  忽地迎头有阴影罩下,缓慢而沉郁地笼住他整个人,而后眼下出现一双锦靴,赫然是流笙脚下常穿的那双。

  吐出来了吗?清歌听见头顶有人冷声问。

  他沮丧地摇摇头,一抬头脸颊却倏忽掠过剧痛,和第一次的耳光一样,啪地把他整个脸都撤到左边去。

  这次被打就相当有理由了,流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紫的眼瞳冷若冰霜: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反手又是一掌,小孩儿白嫩嫩的双颊顿时红肿,唇角也带了血丝。

  这两巴掌,是替师娘管教你。

  掏出帕子来擦拭手掌,青年的表情没有任何温度,一脚把小孩儿踹翻在地。

  这一脚,是替白白进了你肚子的长生丹踢的。

  根本是种出气的感觉,和刚才的事情无关,倒像为了其他的什么事。

  清歌咳嗽了两声,缓慢地支起身子,重新坐好。

  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惊讶,也不像第一次那般大呼小叫,仿佛很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待遇。

  用拇指拭去唇角的血迹时,他纤细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为实在被扇得头昏脑胀。过了很久才缓缓抬眼,目光竟平淡得很。

  倒叫流笙微微一怔。

  你那是什么眼神?

  小孩贴着墙壁站起身,又咳嗽两声,肩膀略有颤动:现在打我骂我,是因为我毫无还手之力。等到将来我长大了,也许有一天比你强了……还敢这样打我吗?

  流笙听到这话心里就来气,看着那和解语一模一样的脸容恶狠狠道:你想说什么?

  少年眉目清浅,神情倔强:我娘曾经告诉过我,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好好地想一想,给以后留点儿余地。

  流笙冷笑:你威胁我?

  清歌摇摇头:不是威胁,只是提醒你,若有那么一天,我跟谁学了功夫……”

  流笙又是冷冷一笑,怒意大盛:那我就趁你没学的时候,先废了你双手再说。

  他在长生殿里呆的久了,做人心狠手辣,怒上心头时根本谈不上理智和人性。何况面对清歌他一向没有对旁人更多的耐心。

  当即便拽住小孩儿细细的手腕,食指略动,欲拽脱他的骨节。

  不知为何,他总能被这少年弄得狂性大发。难以自制。



  26.

  蓦然间一把乌骨折扇打旁边伸过来,看似轻巧实则坚定地挑开他几根手指,而后抵住他的肩头,硬生生把他逼退了两步。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明明是攻击,偏生潇洒风流,收放得恰到好处。

  大哥。他看到流景温雅的笑颜:你又欺侮他。

  对师娘不敬。还大言不惭地挑衅……”流笙微微眯起眼来:你要拦我就连你一起杀。

  过两天他就被送去蜀山了,你现在又急些什么?

  流笙讽刺地略挑一下唇,收手朝后退去:我怕有些人,根本不想让他死,连剿灭蜀山的大计都暂时搁置了。

  穿堂的风呼啦啦吹过,流景淡色的长衫微微抖动,身长如玉的样子,竟像要融入那阵风里,一同飞去。

  大哥,你误会了。他淡淡地笑,却不能掩饰那一抹不自然:们带着那么多人去,未免太声势浩大。

  当初我们说好的是……人一共分成四批。断不会引人注目。顿一顿,流笙意有所指地望向弟弟:你是真忘了,还是不想提?

  流景微微笑了笑:大哥还真是洞察力了得。

  竟是默认了不想带那么多人去围歼蜀山派。

  语死时,我们发过毒誓要全灭蜀山。流笙微微咬起牙关:一个替换的货色,有什么好担忧?就因为他一人,耽搁整个的计划?

  “……我答应过他。保他不死。略略迟疑,流景开口言道:我不能言而无信。

  流笙眼神冰凉而犀利:那么,解语的仇,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报?

  “……”

  你怜他悯他,所以对我失约,对解语失约。我问你,他算个什么东西?

  流景沉默地立在原处,许久才缓缓道:是。这件事……原是我考虑得不周全。

  不想他死,就要放过那些混账不成?慕向卿重伤未愈,这正是大好的时机,再拖下去的话,你又想拖到什么时候?

  见他步步紧逼,断没有游说的余地,流景别开眼神,看着墙角垂头不语的少年。

  给我七天时间。

  流笙只是表情冰寒地望着他。

  缓七天之后,若是他还是被误伤而死……那么,也只能说是他的命。流景把目光调回,唇角一贯的笑是种让人猜不透的心机。

  “……”

  大哥,我不想和你对着干。这一次,你得听我的。

  流笙还是只字不言。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兄弟之间变成这样针锋相对的关系的?

  他知道流景喜欢解语,他们两是亲生兄弟,解语却是父母后来认养的。

  小的时候有件衣裳,有把竹剑,他们俩都爱争抢。往往是一个看见了很是喜欢,心里的情绪不知不觉渗透了另一个,如此这般,两人便都中意上了一样东西。

  也许骨血相连的原因,流景想什么,他都太过清楚,反之亦然。

  就像他悖反常理喜欢上男人,流景一定也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这个怪圈。

  可现在他竟觉得自己在不经意间对那个替代品心软。

  那并不是他的情绪,那么便很可以确定是流景的情绪。他看穿了流景的情绪,不自禁受对方的影响——他竟可以对一个冒牌货狠不下心去。

  怎么可能?他才不会被无干的人牵绊住,流景影响不了他,他完全能对那个少年再狠辣一点……没有关系,不会有关系,这都是为了语,他怎么会迟疑,怎么会后悔?

  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去,门外阳光灿烂,天空晴好。

  恍然间想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他背着解语一步步地往溪边走,浸了水的石头很滑,他极力稳住身子不让自己不小心跌倒。

  流景跟在他们身后,总是落单的那一个,不太高兴地用手里的芦苇条鞭打石子。

  大哥,该让我背一会解语了……”

  我又不累。

  们说好的一人背一段。

  再等等给你。

  刚刚你就这么说。

  他停下步子,没好气地对身后弟弟道:可是解语喜欢我,想要我背着,这你也看不出来?

  少年愣了一愣,有点寂寞地否认:他才不是……”

  我要大哥背我!趴在他肩头的孩子大声地宣布:不要二哥!也不要其他人!

  “……”被点名的二哥有点受伤:为什么?

  为我是到死都要跟着大哥的人!小孩眨眨眼睛,很认真地说。

  到死都要相伴的,是要像爹娘一样才行……”流景小心翼翼地劝告:语,你和大哥不行啊。

  那我们就要像爹娘一样啊。小孩紧了紧搂着他脖子的手臂:有什么难的呢?

  流景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或者哪里有难处,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了,却也还停留在原地没有跟上。

  似乎被抛下的、被遗忘的,都是他一个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他一个人。

  他其实不想让流景这么寂寞的。他是不够喜欢流景,但也并不恨他。

  明明是兄弟,他们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隔越远。远到他拼命地伸长了手臂,也再够不到他。

  他不够聪明,不够有天资,不够会做人……他哪一个方面都比不上这个弟弟。

  同一个父母给予的身体,为什么他永远够不上对方的强大。

  所以他们只是一直在比,一直在抢。有些你输了,有些我输了,谈不上多么快乐,却演变为冥冥中一种习惯。

  有时候他会觉得很痛,他知道流景也一样。

  解语死了之后,他们不必再为了弟弟维持心照不宣,于是愈加陷入了相看两生厌的局面。

  表面上还是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心底却早就残破不堪。

  在暗处对峙僵持,你争我夺,已再算不得什么值得提起的新鲜事了。



  27.

  流笙那两巴掌力气使得大了些,清歌脸上的红肿直到晚上都没消下去。

  小六拧了温毛巾给他敷在脸上,伸出手指头小心地碰碰,还怕把他碰疼了,只在床沿找个位置坐下,偷眼去瞄仰面躺着的少年。

  清歌微微地笑了:你怎么啦?

  谁这么大胆子,敢把你打成这样?女孩子皱着眉头,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触他脸上毛巾。

  唔,他犹疑了一下:今天出去时,和别人起了口角。

  真舍得呃……这么漂亮的小脸儿……”

  “……”

  细皮嫩肉的,可惜死了……”

  清歌忍了又忍:“……喂。

  殿下一定不会饶了他的……”少女继续激愤:大公子也一样。

  床上的少年抿抿唇,又不说话了。

  这两天他似乎已然看清很多事,并渐渐明白,有时沉默才是聪明的举动。

  要是殿下看到了,该心疼成什么样儿呢?小六长叹了一声:他都看不得你擦破一点皮。

  窗外明月几好,清歌略略转过脸去,一笑置之:他不会的。

  殿下的话,一定会!小六斩钉截铁。

  清歌懒得跟小姑娘争辩:说是就是吧。

  小六了一声:还是对殿下偏见那么大。他明明对你好得不能再好,却偏偏像欠了你似的。

  月光洒在少年微垂而秀丽的眼睫上,他似乎静静地睡着了

  小六就隐隐在心底有了一点来气。

  你听我说了没?你不就是气殿下抢了大公子的位置吗?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他会很难做人……大公子是你的哥哥,他也是你的哥哥啊!

  少年的眼睛猛地张开来,明亮的瞳孔,清净如水地直视住她。

  那目光太过于干净直接,小姑娘一时间被震慑在原地,不能言语。

  说他们都不是,你信我吗?

  什么……”小六被吓到,往后缩了缩身子。

  我只问你信不信?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清歌定定地看住她好一会,蓦然松出口气:罢了。

  小六一时没想清楚他刚刚那逼人心房的眼神,愣在原处,还是傻呆呆的。

  一晃眼的工夫少年却微微地柔和地笑起来,和以前一样毫无城府:小六,我饿了。

  仿佛刚才的质问和犀利,都是镜花水月一场。

  吃下长生丹之后,他恶心得一日粒米未进,现在大约也该饿了。

  我去给你找点儿吃的……”小六一溜烟地跑出去,如获大赦。

  也不知为什么,刚刚那一瞬间,被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竟刹那心头压抑。

  刚跨出门去她就是一愣,脚步急急刹在门槛处,对着个清歌看不见的地方,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您怎么不进去?

  清歌也是一愣,转头看去,果然一道斜斜的黑影正打在门框上,也不知是何时站在那的。

  流景的声音方才不急不缓地响起,清朗高贵,风度卓然:顺便走过来看看,才刚到门口。

  …………”小六恍然大悟。

  毛毛躁躁的,这是做什么?

  我去帮小公子弄点儿吃的……”

  流景似是笑了笑:去吧。

  少女终于可以撒丫子逃离这片水深火热的土地,嗖地就没了影。

  只是边跑边暗自悲惨——为什么所有人都变得怪怪的……

  等到穿堂而过的风声都静谧了,清歌才慢慢从铺满皎洁月华的床铺上撑起身子来。

  流景已从门外走进来了。偷偷摸摸不是他的作风,他一向都是个翩翩的佳公子,就连最危机的时刻也纹丝不乱。

  ……”他若有所思地说了一个字,又朝前走了两步:好点了没有?

  清歌的毛巾早从脸上掉落下来,闻言有点好笑:你指什么?

  这里。他用食指示意自己的脸颊:怎么还肿的厉害?

  其实肚子上被流笙一脚尖踹得也淤青了。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可是……这么明显么?清歌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对面橱柜上正好摆着面铜镜,他漫不经心扫过去一眼,忍不住骇然笑出声。

  “…………那个猴子屁股是谁啊?

  “……”

  说怎么一直觉得疼。觉得很稀奇似的,他爬到床头去细细地看:脸颊红通通的也就算了……怎么连鼻尖都是红的?

  “……”

  没人搭理他他就开始自行分析:难道是刚刚毛巾焐的?

  本就五官极端秀丽,身形纤细美好的一个少年,挽镜自照的模样,竟颇像个自怜的女子。

  流景清清嗓子提醒他未果,干脆走过来一手夺掉镜子:药了没?脸上。

  哪里有药?他莫名其妙。

  “……”流景顿了一顿,也知道没有他的吩咐,是不会有人主动把疗伤的好药拿出来给少年用的。

  我要睡了。现下在等小六把吃的拿回来,反正我吃饱了就睡……睡一觉就好了。小孩儿声音平静,一点不觉得痛似的。

  你是小猪?流景微微笑道。

  少年眼睫扇动两下,竟没像往常一样炸毛,只淡笑着看向窗外:你嘴巴太坏了。

  比起刚刚进殿时,他变得能沉得住气了,也自哪里多了些偏执的淡漠……原先有些东西碰都碰不得的,现在就算使劲地去戳,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流景说不清这变化是好是坏,也没深入细想,只坐到他身边去:今天我去见了你娘。

  真的假的?他果然上钩,容易被骗这一点,倒是一直没变。

  嗯。流景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问我,你是不是在殿里,过的到底如何……”

  你呢?你呢?你怎么说的?清歌甚是急切地向前倾身。

  ……”流景有意笑着停下字句:你如果乖乖上了药,我才告诉你。

  原来他还是舍不得这张极似解语的脸容。

  清歌了然地点头,他对容貌倒是无所谓,只想多了解些娘亲的现状……当即听话地躺倒下来,闭上眼睛一副大义凛然状:来吧。

  倒像流景要拿走他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比方说,贞洁;比方说,生命。

  流景好笑地勾起唇角,把折扇放去一边,从袖口拿出个精致的瓷瓶来。

  上好的玉鹤熊胆膏,被他用长指毫不怜惜地挑出来,衬着月光竟是副惊心动魄的美景。

  清歌只感到火辣的脸上一阵沁凉,舒服是舒服,但流景的呼吸轻轻扑在皮肤上,痒得他想缩成一团。

  近在咫尺,细腻均匀……样清香的气息。

  我只对她说……你很好。

  流景边轻轻给小孩儿上药,边随意编了个不算离谱的答案。

  一听就是随意敷衍说出口的,但清歌却并没有质疑什么。

  只是半晌,他才犹豫地问出:你能帮我跟她说一句,要她好好保重自己么?

  流景沉默地笑笑,手指一顿:自然。

  继续上药的时候,却有哪里的气氛不大一样了。

  清歌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不知不觉就不自在起来,想要别开头,却被对方伸手固定住下巴,一动也动不得。

  结束时唇上软软地一凉,像是被谁轻轻吻过。他一惊睁眼,原来是流景优雅的指端不小心碰触到他微翘的双唇。

  怎么了?觉到他神色异样,流景微笑问道。

  他一向不撒谎,有什么说什么。眸子水样的一晃,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以为你又亲我。

  流景看着他,把手指又一次按到他姣好的嘴唇上,笑问:你想吗?

  “……”他也说不出想还是不想,直觉告诉他这不对,但刚刚流景离去时,他还是有些失落。

  该怎么解释这样的情绪?明明和流景是对立的关系……

  他又沉默了。今天他总是沉默。

  流景也不说话,摩挲着他的双唇,眼神稍许有点疑惑的茫然。

  我,我不知道。他磕磕巴巴地,终于回答出来,竟傻乎乎地反问过去:……是你想了吗?

  也许还是因为他年纪太小,阅历太浅。

  但他已经不像才来时什么都不懂得。



  28.

  流景的目光倏忽黯了下来。

  清歌还来不及思索这一团乱的关系,唇就被真正地吻住了。先是轻柔地贴着轮廓厮磨,而后慢慢加深,有力的舌尖熟稔地撬开他的齿关,温柔舔弄口腔里的每一寸。

  两个月以前,若有人这么吻他,他还会觉得很莫名,很恼火,很难为情,也很让人手足无措。

  而这次竟然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的别扭或者不自在。甚至还想着,要能再深入一点,久一点,就更好了。

  他被吻得头脑一直迷迷糊糊地发晕。

  半晌流景才略略挪开嘴唇,额头抵着他的,不怀好意地轻笑起来。

  吃了我一嘴药膏。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脸如猪头,也亏得流景一点儿不嫌弃。当即哎呀地一声,想要拿手挡住。

  流景轻易地制止住他,只是一直笑:现在才知道害羞?

  现在……应该不像苏解语了吧?有点迟疑,他还是问出来。

  按苏解语那体面的性格,断不会把自己弄这么狼狈,也不会容忍好好一张脸跟猪头一样。

  所以刚刚流景亲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他能不能稍微,只是稍微往好的地方想一想。也许流景肯承认他是个单独的个体,因为他本身而喜欢他亲他对他好……说不定。

  作为别人的影子,根本无人愿意认同他本身的存在……唯有失去自我地活。

  这些对于十三岁的他来说,确实残忍了些。

  流景总是温和的表情微微僵了僵,下意识地直起身,笑容又回归到脸上:像。像得很。

  陡然间,希望落空。

  他不肯。他不肯承认。他明明区分开了他们两个但他不肯承认。

  “……”清歌心里无缘故地一沉:可是他,他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子?

  流景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挑唇笑道:怎么不会?有一次他去捅树上的马蜂窝,被叮得鼻青脸肿,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

  被叮的和被打的怎么会一样?也不知怎的,他就是想反驳。

  哪里不一样?都是青青红红。真是无聊的问题,但流景还是淡淡回应了。

  清歌不服气地还想说点什么,门板已被小六轻轻叩响:小公子,我给你熬了莲花玉蓉粥。

  流景趁势站起身来,月光在他衣衫上倾泻,淡淡的光晕中竟宛如天人:今晚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该动身去蜀山了。

  小六赶忙把手里的提梁盒放进房里,恭恭敬敬地弯了腰送他出门。

  临到门边时他想了一想,把剩下的半瓶药膏放到女孩子小小的手里。

  明天起来之后,再给他往伤处上一次。别让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小六连连颔首,待到流景走远,方才兴致勃勃地冲了进来。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殿下对你是一等一的好,你破点儿皮他都要心疼死的……你看,你还不信我……以后对他态度好一点儿啦。

  说着,她扬扬手里的药膏:你知道这药多难得吗?那可是……”

  小六。我要喝粥。少年淡淡地一句便打断了她。

  他不想听那些。那些跟他清歌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是苏解语的容颜,所以才留不得一点疤痕。他顶多算是个沾光的罢了。

  爬回床头去继续对着铜镜乱照,里面映出的怎么看怎么是颗猪头。不管被叮的被打的,所有人变成猪头以后都应该长得这个样子。那其他的人,流景也会去亲吗?

  临街翠花姐姐嫁的那瘸子被叮成猪头,想必也和苏解语当时长得差不多……

  流景也会去亲吗?

  胡思乱想得太怪异太离谱,他自己想象到那画面都忍俊不禁了。一笑间扯动伤口处又隐隐作痛,于是莫名泛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

  小六正盛了碗粥过来,但看他脸颊红肿,药膏涂满在诡谲的表情上,顿时惊呼一声,吓得险些没把碗丢到地上去。

  我的娘哎!大半夜的您这是吓唬谁呢?

  清歌回过头,对她微微挑唇:自然是你了。这房里还有别人?

  “……本来脸肿了就够丑了……还吓唬人……会遭天谴呃。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真的很吓人?

  小六直接把碗在他面前一垛:我都懒得看你!

  月色清朗,天幕染黑。清歌不由自主又开始思索刚刚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流景他刚刚……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亲下去的呢……



  29.

  第二日刚刚听到窗外莺声,清歌便爬起床来。由小六服侍着洗漱过,便揉着眼睛推开门。

  晨时的凉风直逼面门,带着股早春清凉的湿意。

  他本以为这么早遇不到什么人,但略略看去就发现一袭胜雪白衣。那人的背影映在一棵银杏树下,长身玉立的,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温静儒雅的浅色衣衫,眉宇间隐隐透出股俊秀的安然。一眼看去,几乎要淡入身边不染灰尘的空气中去。

  清歌赶忙迎上前去,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先生。

  温羲诺微点一个头,却并不说话。

  面对面沉默少顷,清歌唯有继续问:先生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温羲诺道:殿下交代过,你一醒,我们就动身。

  是去蜀山吗?

  错。

  清歌稍稍惊讶:你跟我……一起去?

  温羲诺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一起动身,却不是一路。殿下吩咐,我要比你先一步混进蜀山派。

  你怎么能进得去蜀山派?清歌呆了一呆。

  “……”温羲诺的眼神看去了别的地方:说,我以前是蜀山派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在这儿?

  我只记得自己落崖之后被殿下救起来,莫名有一身蜀山派的武功路数。而其余的……”

  他顿得一顿,叹了口气:我一概记不得了。

  清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腰上别着块名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叫做什么。

  可是,可是……你去了那里……不会被他们认出来么?清歌愣怔着,觉得他们的想法很是奇怪。

  这一年来我没有踏出过长生殿外,他们都道我是失踪了。温羲诺的表情坦然平淡,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何况我这条命,原就是殿下给的。还给他也没有什么。

  以前的事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清歌睁大了眼睛:那万一……万一你回去之后想起来了呢?

  温羲诺微微笑了笑:那有什么打紧,最多不过一死罢了。

  这句话他说得极是轻松,仿佛真的看淡了生死。活下去对于他来说,大约也就那么回事。

  可是……我是说你的名声。清歌忍不住提醒他:你帮着他们回蜀山派,如果被发现,是会被骂成叛徒的。

  温羲诺又笑了笑:连自己都记不清的人。难道还会在意名声这种东西么。

  “……”

  他一副很有道理的模样,便显得清歌反而多虑。少年闭了嘴不再言语,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憋闷。

  来,我带你出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温羲诺朝他摊开掌纹清晰的手心:殿下在出去的地方设了阵法,你自己一个人是出不去的。

  被他拉住才能感觉到这个人竟也是暖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非仙妖神魔。

  不能怪他给人这样的印象。那洁净到近乎透明的白衣,让他总是给人一种淡泊的凉意,仿佛从心底就和人情这样实际东西隔绝开来。

  ****

  有温羲诺带着,他轻而易举就绕出了迷宫似的长生殿。

  门口早早地侯了辆马车,当头一人锦衣持扇,眉目绝秀,见他们出来,神情微微松动地笑了笑。

  不是流景又是谁。

  身边的温羲诺走前两步弯身行礼:殿下,小公子给您带来了。

  流景对他点点头,转而向清歌微笑道:车吧。

  清歌还在疑惑为什么每次没有温羲诺带着,到处乱跑都只能在殿内转悠。闻言只简单地过,抹一把腻了药膏的脸,不说什么地爬进车厢里。

  流景朝温羲诺转回目光:那么先生现下是……”

  我走水路去,所以……这就告辞了。

  那么,再会。他也用不着再多挽留。

  再会。简单应了一声,温羲诺掉头就走。

  先生。

  “……嗯?没走出两步的高挑青年停下身,微微侧了个头。

  你已不再是蜀山的弟子,所以……万事小心。

  站在他的角度看不见温羲诺是不是有目光一顿,只能看见男人迟疑了片刻之后,转身郑重地抱拳:是。殿下。

  流景冲他微微一笑:好了,你去吧。

  等温羲诺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方才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开路。

  清歌倚壁而坐,半闭着眼睛,好像正打瞌睡。晨光从支起的帘中透入,映出他脸上隐隐的药膏痕迹。

  昨夜的红肿已差不多消除,原先白玉般的肤色又显露了出来。

  流景伸手过去碰碰他的脸颊:恢复的倒是不错。

  少年一惊往旁边避开,而后略睁开眼,定定瞧了过来。

  这一眼竟让流景愣了一愣——他有双过分秀丽的瞳孔,又黑又清亮。只一眼,便能深深看进人的心里去。

  经不痛了?他忍不住拉住小孩儿的一只手。

  清歌挣一挣没有挣脱,也就由他握着:这药好用得很,真是多谢。

  流景笑了笑:这么见外。

  清歌却没像在开玩笑:本来也只是外人而已。

  流景微弯的凤眼里霎时有寒光一跳。

  流笙坐在对面,正百无聊赖地支起下巴看窗外,闻言冷哼一声道:二弟,你离他远一点。免得自讨没趣。

  流景淡淡勾唇:怎么办?我这人恰好就爱自讨没趣。

  说罢他使折扇挑起少年尖尖的下巴,头一低就吻了上去。

  清歌倒没想到他突然间使这一招,顾及到车厢里还坐着流笙,又气又急地挣扎开去。流景舌尖灵活,技巧纯熟,片刻就把他吻得身虚腿软。呼吸靠得太近,交换起来便滚烫袭人,简直要把背靠的木壁都燃烧起来。

  待他快要窒息,流景才略略离去,折扇收进手中,微笑地看着他:们是外人,所以昨天的药膏……也不能白给你涂。

  清歌擦擦嘴唇愤愤地道:你昨天不是就亲过了吗?!

  流景语调没什么波折地道:你以为这药这么便宜?

  ……这人说话不讲道理!

  道理规矩,都是人定的。长生殿的道理,都由我说了算。

  以抬杠来说,清歌反正是没有一次能赢过他。

  气呼呼地推开那个眉眼含笑的青年,他往流笙的方向坐去一点。

  无意见抬首,他竟微微愣怔——流笙那凉生生的眸子直视着自己,脸色倒像颇生气似的。

  奇怪了,他莫名其妙的又生什么气。

  少年赶紧抬手揉揉眼睛,揉过之后仔细看一看,怎么还是挺生气的样子?

  他眼下只怕流笙一怒之下又下手打人,坐回流景那边一点,故作镇定地低头看自己指尖。

  别闹得太过了。冷冷说了这么一句,流笙瞥开眼眸继续看向窗外。

  木轮在那冰寒的语调下,发出一阵子咯吱咯吱的裂帛声。

  此话一出再无人多言语。于是三个人一路沉默地坐到了临近的镇子上。



  30.

  脚底心刚一沾地,眼前就现出座工丽而精致的木筒楼来。顶头金匾在艳阳下熠熠生光,上书三字月柳居。

  还没踏进门去,就打里面传出一阵极尽旖旎的哼唱声来。声声缠绵入耳,不自觉就透出股靡丽的风情。

  流景道:你在门口等着。

  清歌本就有点不敢进去,闻言只点点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便有人回答他:青楼。

  清歌长这么大还没进过烟花之地,只听闻是个极不正派的去处,但毕竟不曾见过。他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隐隐知道里面是做什么的,却不甚清晰。

  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开口要求:我能进去看看吗?

  两个丰神俊朗的青年顿时齐齐低头瞧他。

  他被瞧得不自在,后退一步:怎么啦?

  流笙面色古怪地多看了他几眼:有什么好看的?

  清歌奇怪地反问:有什么不能看的?

  “……”流笙的神色颇显惊奇,盯他片刻,地一声,竟笑了出来:二弟,这小子还有色心。

  流景拿折扇敲打手心,微微一笑:怕是不见得。

  流笙想起什么似的了一声:对。还没开过苞的小鬼懂什么。

  流景挑起眉,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让他进去见见世面也不坏。

  流笙恍然地点头赞同:这个年纪,是时候了解了解了。

  于是两个人一边一个,不由分说地就把清歌架进门去。

  脚步刚迈进门槛,就是股铺面而来的浓香。一眼望去,四处皆是销 魂的胭脂红。

  红的纱帐,红的木色,女子的裙衫点缀了红色……琳琅满目的红。

  点滴琴声自帐下满溢出来,婉转温柔,催人欲醉。有细密的呻 吟若有若无地飘荡着,钻进耳膜再钻进心里……让人从骨头里化成一滩春水。

  清歌两脚一软,脸颊登时涨得通红。

  层层叠叠的帘子绕得人眼晕,隐约可见帘后有人衣衫褪了大半,身躯合丝合缝地交叠着,显然正行鱼水之欢。

  他被吓得赶忙挪开目光,随意挑个别的方向看去……正巧看到帘中两人相互挑逗,情色无边,竟又是一对野鸳鸯。

  定心定心。流景含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

  自己要求进来的,现在纵后悔也不能输了气势,清歌挺直了腰杆,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

  流笙亦好笑地挑唇:这就要破功了。

  戏谑逗弄的话说到一半,一个貌美妇人便掀帘子袅袅娜娜地走过来,笑容似是凝固在脸上,虚假而谄媚:三位公子,要找姑娘吗?见清歌,她嘻嘻地笑开了,伸手想要去掐他脸蛋:这位小公子是第一次?

  流景用折扇轻挡住她摸过来的手:不必。带我们去竹玉阁便好。

  老地一声,纤纤五指绕了个弯儿,掐帕子捂在唇边:这位公子爷,真是不巧呢……竹玉阁早有客人定了。

  流景淡淡笑道:们就是和竹玉阁的客人有约。

  老鸨还有些许迟疑,流景已将手中一个丝锦包裹递了过去。她接过来掂量掂量,登时眉开眼笑。

  说,好说。香帕一甩,女子扭着腰转过身带路:三位随我来。

  一路上莺声燕语,浪荡不绝。到了竹玉阁,那吟哦声愈加清晰入耳。

  老鸨笑眯眯地回头:三位,就是这儿啦。

  流景颔首道谢,随后抬手叩叩那虚掩的门:杨兄,我进来了。

  里面种种缠绵悱恻的声音都瞬时停了停,随后有人惶急大叫道:等等等等……等我穿上裤子再说。

  清歌打从进来这里开始,就满身不自在,听到这话不知怎地,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

  流笙瞥他一眼,也有些好笑,毕竟没说什么。隔了片刻,里头那人才清清嗓子道:……进来吧。

  流景并不客气,掀开帘子就翩翩地走进去,清歌怕落单,黏得紧紧跟了上去。

  进门就看到张凌乱不堪的大床,上边天青皂紫的被衾堆作一团。床里坐着个眉目风流的男人,谈不上多俊美,倒有种滑不溜手的痞气。里衣大大敞开,正搂着怀里千娇百媚的美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她肩头雪白的肌肤。

  旁边还有两三个或跪或坐的赤裸女子,见到他们进来,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清歌对这种景象尴尬万分,目光没处摆,直直射去脚下地板。但听那人吃吃闷笑,而后问道:大人,您怎么带了个雏儿进来?

  流景笑了一笑,拖开茶几前的凳子坐下:别取笑他,我们谈正经事。

  那人也嘿嘿地笑: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来拿蜀山派地图的,不是来嫖妓的。

  话说得太粗俗,连旁边的流笙都忍不住皱眉,咳嗯的一声,以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