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忽然间有人在墓室阶梯处唤道:“大公子。”
流笙回过头去,夜明珠的流光滑过他的脸,眉目如画,秋水为神。
那弟子行了礼恭谨道:“那女子还是醒不过来,詹老先生说,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他“嗯”了一声转身朝墓室外走去,脚步声踏在白玉石阶上,空荡荡地漾开。
在他的心里,清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就好像阶梯尽头的脚步声,空茫的没什么依据的,可是……着实存在。
翠绿的柳枝让开半月形一道拱门,他弯身低头进去,恰好撞上匆匆从里走出来的人。
那人灰白的长眉挑动着颤了颤:“大……大公子……”
他后退了一步,淡淡点头:“詹老先生。”
“里面那位夫人……”
流笙看看不算明亮的房间里:“清歌在里面么。”
老郎中赶忙颔首。
他不动声色,挪开目光:“借一步说话。”
老郎中到了假山后头,方才面含担忧地说了出来。
“这夫人的病根儿是以前落下的,病症来得蹊跷,大约是做姑娘那会子就有的……看她的脉象,像是断断续续喝了不少药。来殿里这么久了,估计是没人顾着她,不用药养……人自然就垮了……”
流笙皱皱眉头:“可还有别的办法么?”
老郎中愁苦地顺了顺胡子:“老朽回去再想一想。”
流笙微点一个头,转身看向院内的屋子。
老郎中赶忙道:“大公子快去看看吧,那位小相公现下……很不安心。”
流笙脸色变了变,快步朝院内走去。推开虚掩的门,床边呆坐的少年便愣愣抬起眼来,眼眶下晦暗的一片,显是忧心疲劳所致。
“我娘她……为什么这么多天都醒不过来?”他看着流笙,缓缓开口。
流笙走过去,不知怎样安慰,皱皱眉道:“会有办法的。”顿一顿,又道:“詹老先生的医术……你不必担心。”
清歌握着女子细弱的手腕,垂眼看去:“她的药一天都不能间断,但自从被捉到了这里……”
他猛地抬头,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你们把她关在哪里了?!”
流笙被他这逼问的语气弄得心烦,后退一步道:“那时候也只是当个囚犯一般处理,谁想到那么多?”
清歌倏地站起身来:“她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原谅……”
话说到一半,就此打住。少年秀丽的脸容苍白开去,慢慢低下头,仿若想起了什么。
流笙却看出了端倪来,冷冷笑道:“不会原谅谁?又不是我捉她进来的。”
清歌无力地摇摇头:“如果她真的醒不过来,我……我……”
流笙瞥他一眼:“你如何?你当真会恨了二弟不成?”
清歌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喜欢他,不想恨他。可是我娘就是我的命……若是真的没了救,大约我会陪她一起死了也说不定……”
“……”听到“一起死了”四个字,流笙突然间没什么力气再去质问,只转过身去,淡淡叹了口气。
“你放心罢。詹子玄说他会想办法,便不是彻底没了救……”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为什么要说这些。空便宜了流景,却让自己难受加倍:“他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清歌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清澈:“此话当真?”
“我还用不着跟你撒谎。”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半晌,方听少年低声说了句:“谢谢。”
流笙侧过半边脸容来,不动声色地问道:“今日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清歌微怔,而后如梦方醒:“我已经练熟了第二十七式……”
“待会练给我看一遍。”流笙转身朝外走去:“顺便也跟我过过招。”
“是。”不用想身后那小子应也是笑着的:“还有六十日,他就该出来了……”
流笙步伐些微一顿。果真是时光如梭,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四十日之久。
清歌眼里没有他,他早该知道的。他有用的时日,不外乎会延续到百天之后,但当流景清修成功,他的存在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可是,刚刚他就想到了。什么来着?——这是他的报应。
既希望流景不要有事,又希望流景不再出现……如此矛盾的复杂的心理,这些天快要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
眼看着那个叫清歌的少年在他眼底一点点变强,一点点长高。褪去稚嫩的骨骼,从里到外地走向成人……
温羲诺替他打通了学武之路,而他教会他怎样去杀一个人。
流景错过了这一幕成长,他却完完全全地看到了。
总有一种患得患失的错觉萦绕在心头,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他把这叫做清歌的少年培养起来,就算只是感恩,他也会是少年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无可取代。
77.
流景离去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漫长。
詹子玄回去想了不下十天,方才谨慎小心地开出了一套方子。清歌每日除了练剑没有事做,便天天守在红泥小炉边,照药方给母亲煎药。
秋季时节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流笙带了红韵珠过来,莹润的流光包裹在珠子上,是种用不着碰触也可自行温热的奇物。
要让夜明珠汲饱了血,再靠内力熨过四四十六天,才能养出这么颗奇异的珠子来。
他把那珠子递给清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泊:“拿去,放在你母亲枕头边上。”
深秋的风凉寒逼人,旋得几片落叶款款飘下。
清歌拿着蒲扇坐在院落里,盯着那珠子好一阵子,方抬眼道:“这是……”
“放在你母亲枕头边上,她体格畏寒,有了这个就不至于从骨血里透出凉气。”
清歌伸手收下,颇有些感激地:“多谢你费心。”
流笙轻哼道:“假惺惺的做什么,听了就不舒服。”
清歌却很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笑了一笑,只道:“谢还是要谢的……这样,我请你喝酒罢。”
流笙没有说话,浅紫双瞳默默看向少年,片刻开口道:“今晚是月圆之夜。”
“啊,对……”清歌恍然地站起身:“正好,可以赏赏月。”
“我不是说这个。”流笙仿似有一点点烦躁:“他快要出来了……”
少年仿似愣了一愣,棱角更分明的脸容上绽开丝淡然的笑意:“是啊。”
这几日因为连夜练剑,清歌眼眶下淡淡现出一层青黑色。剑法仍有最高阶的一套招式没有学全……他是个死脑筋,也不懂得找旁门左道,只是拼命地练。
可是现在流景要闭关完毕了。流笙想,他总该高兴了,总该休息了吧。
面朝向愈加寒冷的秋风,流笙心中微微收紧。
随即,却淡淡地岔开话题:“罢了。酒什么的以后再说,你早些回去睡一觉。”
说罢便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走出院子。
有些事情越想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他……总是选择落荒而逃。
没走出几步却遇到了小六,说有人给长生殿来了信函,喊他去拿个主意。
他心不在焉地应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已不在方才的院落里,想是疲累已极,回去休憩了。
小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关切地回眼看他:“大公子前些日子一直在用内功养着颗珠子,现下那珠子可炼成了?”
流笙嗯地一声,收回目光朝前走。小六忙不迭跟上,继续问:“您耗掉的内力……也全恢复了?”
流笙又嗯一声,走得漫不经心。
小六道:“那样就好。信是杨公子寄来的,说是找出了慕向卿那魔头的下落……这时候大公子若内力有损,我怕……”
流笙脚步猛然顿下,回眸看住她,犀利逼人:“是杨庭芳来的信?”
“是……”
流笙沉吟片刻:“带我过去。”
他步伐如风,长衫淡漠,远远望去就是孤城里一道雪光。可是身形还是不稳当。
不是因为秋寒,而是因为内力前几日全给了那颗小小的红韵珠,恢复起来……毕竟比小六想的困难得多。
78.
再次踏入清歌所居的院落时,连枯叶落地的声音都寂静到黯然。
月圆之夜,已是百天临近之时。
流笙轻推开门,门槛下环聚的落叶,登时自敞开的缝隙内钻进屋去。
他轻唤了声:“清歌?”却并无人答他。
少年确实是太累了。从傍晚时分酣然睡到现在,仍没有任何要醒来的意思。
他走进去,也并不是为了趁人之危。只是实在很想看一看那个少年而已。
房内淡淡的药香味,扑入鼻腔里温柔流连,不肯散去。
清歌在榻上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一只手臂搭在被外,修长而有力。
流笙坐下来,轻拿起那只手。
本是想替他放入被中的,一握住那微温的掌心,却不知为何舍不得离开。
他细细观察少年清致的骨骼。比起开始时的纤细无力,清歌已蜕变了许多。
手指因为握剑起了不薄不厚的茧意,力度的线条自筋骨下流畅倾泻……他不再是那个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的软弱的孩子。
流笙的眼神有些迷惑,在月光下零碎,而后举起那只手放到唇边,像是要吻一吻。
但旋即他就醒了,匆忙把那手放入被子里,又呆呆地看向少年清丽的脸容。
好像在墓穴里对着解语一般,说什么也不会被听见的……奇异的感觉。
他默然看了一会,开口说:“我要走了。”
少年闭着眼,长睫安然,满房都是飘忽微苦的药香。
“我要先走一步,去找慕向卿。允十娘带着他逃走了,但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追过去……”
他不知自己来这里道别些什么。明明清歌的眼中也从来没有他。
但他所要求的,从来就只是这样子而已。他所要求的东西……很低贱,很平凡。
“他们杀了我双亲,又杀了解语。我必须要到他们的性命……二弟快要出来了,对于你……我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不动声色地静静站起身来。
心中空洞,导致淡紫色绝美的眼瞳里也空荡荡没有生息。
他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是生是死,如果死了,也只是和解语去了一个地方,没什么好怕的。
反正流景会出来。他信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出来。
就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有了流景,接下来便也用不着他了。
要离去时,少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呓,他听清楚了,却宁可自己永没有听清楚过。
“流景……你看,我变得有用了……我娘她……”
哪怕在梦里他都只想着流景一人。
流笙转开头去,让窗外的月华把他的冷淡轮廓勾勒得很清晰。
遂了你们的意罢。他想。
急急跨出门去,没留下一丁点逗留过的痕迹。
屋外,风声如唳。
****
太阳的光芒渐渐穿刺过纸窗,少年动一动眼睑,总算是醒了过来。
醒来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揉眼睛,揉了两下猛然惊觉,腾地坐起身来:“什么时辰了?!”
小六正端了个铜盆,打门外往里进。闻言定在门口哈哈一笑:“你可醒了?这一觉睡得真够久哇。”
清歌坐起身来拿外衫:“这几天累得狠了,一睡下去竟然到现在……我没睡过一整天去吧?”
小六笑嘻嘻道:“没有没有,你快起来准备准备,大公子给你留了书信。”
“书信?”清歌一愣:“有什么事他自己不能跟我说?”
“大公子出远门去啦,殿下虽然快要出来了,但这次的事儿好像等不得。所以,他先去解决了。”小六走进来,反身把门关上。
“什么事这么着急?”
“听说是,允十娘和慕向卿被杨公子捡回去,妙手回春了一把给救了过来……但一不留神儿,竟让俩人连夜跑了……”小六说着说着扑哧一笑:“杨公子这滥好人做的,真真是一点好处没捞着!”
“他找允十娘去了?”清歌顿时猜出了个十之八九。
“是。允十娘还没恢复完全,一时半会走不了多远。杨公子那德行是捉不住他的,大公子一听到消息便赶过去了……”
“他一个人,不要紧么?”
小六想了一想:“应该是不要紧吧。如果慕向卿真的元气大损的话……”
清歌还是有些不放心:“流景出来还是得跟他说说。”
“那是自然,大公子也给殿下留了封书信。估计就是为了这事儿吧。”
流笙做事一向还算稳妥,清歌当下便点点头,也没有多想。
之后去拿了书信来看,竟是那套剑法的各处要项。
近来流笙一向忙碌,对于清歌的进境竟了如指掌。哪里该运气,哪里会瓶颈,一条一条,总结得完完全全……也不枉他曾许下要教会清歌全套剑法的誓言。
可是剑法之外,只字片语他都没有留下。不知是不是特意不想去写。
明知他为人向来凉薄,清歌还是觉得有些怅然。
房间墙壁上斜斜挂着长剑,他取下来按信上所言练了一遍,却始终不能得要领。正兀自纳闷着,门外忽然闯进来个气喘吁吁的老人。
“詹老先生?”清歌拿着剑,愣了一愣。
“小相公,快……快……快去看看。”老头儿跑得急,灰白的胡须也颤抖得厉害:“那位夫人好像醒……醒……醒……”
不等他说完最后一个“了”,房间里就空剩下一把抛在地上的剑,全没了人影。
****
昏睡了那么久再清醒过来,女子的眼还是和以往一般,柔和顺婉。
“……娘?”清歌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瘦弱的手腕,微皱紧了眉头:“听得见我说话么?”
女子轻轻地点头,勾起唇角。
“清儿……”太久没说话,她的声音微微嘶哑着:“你长高了,长大了……”
“我……”少年一阵心酸,在床沿坐下来:“你先别多说话了,歇歇。”
“歇得还不够么……”女子轻笑出声:“娘是不是睡了很久?”
“……”清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被谁夺走了。
“你变成大孩子啦,娘都没有看见……”她如同吟一首歌,说得缓之又缓:“我的清儿长大了……”
清歌忍不住紧紧抱住她茕弱的肩头。
“娘……娘……”他的眼泪落到女子柔软的布衫上:“我这次好好地保护着你,不会让你出任何的事……好不好……”
女子大病初愈,还是风一吹就要倒下的姿态,却自苍白的脸上绽放开一丝由衷的笑意。
“好啊。”
话音刚落,少年环绕住她的两条长臂,就猛然间收紧了力度。
哪怕这只是个短暂的梦境,他也愿意沉湎其中,不再醒来。
他不能也不想再失去娘亲一次,过去是因为他太没用,但是现下,现下……
“我现在很厉害……不会让别人再欺负娘了。”他仿佛又回到不成熟的那段时光,信誓旦旦地地在女子耳边道。
依稀听见女子呵呵笑出声来,伸手抚摸他的头顶,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温暖如春。
“傻清儿……”她说:“娘不值得你这样……”
他好像听不见,只是怕丢掉她一样地搂住她,那么紧的力度,竟让她又一次虚弱地咳嗽起来。
他慌慌张张地赶紧松了手:“娘,我弄痛你了?”
“不,没有。”女子低头轻咳,淡淡地笑着:“是娘的身子不争气,只剩了半条命。”
“不会的,娘……”少年摇着头急切道:“詹老先生能治你的病,他医术很高强的,我的肩上曾经受过伤,不出三天就被他治好了……”
“好了好了。”她微笑着制止自己的儿子。
“或者,等流景出来之后……他也很厉害,一定能想到什么办法的……”
女子脸上的神色,蓦然间凝滞在当场。
“流景……?”她一字一句,缓缓地重复。
“对啊。流景,苏流景。”清歌点点头。
女子还是那样的神态,很久都没有出声。
“这里是……”半晌,她虚弱地开口。
“长生殿啊。”清歌不解地答道。
“……”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异。
“娘你……怎么了么?”清歌经过这么久,已然不是先前那人事不懂的傻小子:“你认得流景?”
“不。我不认得他……”女子像是在说一件艰涩而吃力的事情:“他也……不认得我……”
可这天下,难道还会有第二个叫苏流景的孩子么?
近十年的血色画卷,浓重惨烈的杀戮,就这样再一次在她眼前缓缓铺开。
她勉强笑了笑,默然躺回床上去。
“清儿,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清歌微微一愣:“我们是被抓来的……娘你忘了吗?”
她恍然地“啊”了一声。
事情像一下子全部丢到她眼前来,猛然间,她竟无话可说。
79.
两人的谈话因为女子的虚弱疲惫而中断,她倒下去又沉沉睡着,这一睡……便两日都没有睁眼。
清歌觉得惶恐,也曾私下去问过詹子玄,得到的回答却总是“因夫人虚在气血上,嗜睡方为常事”。
詹子玄又给开了几幅方子,用以滋补身体。待女子醒来,清歌便给她喝下两碗。
她还是整日歪在床头,偶尔精神好了,便在院落里走一走。
“你看,娘也老成了这个样子。”她站在和暖的阳光下,笑笑地冲儿子打趣。
清歌却笑不出:“再按詹老先生的药方补一阵子,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女子淡淡勾着唇,并不说话。冬季的寒风吹大了些,干燥地打在脸上刀子一般,她不堪一击的身子便仿若纸片,快要跟风一起飘到不知名的地方。
“娘,你还是先进屋歇着吧。”清歌赶紧上前去扶她:“我找人给你带了几本书,你没事看着解闷,累了就睡睡。”
她总是柔和的,顺婉的,闻言也不拒绝,只微微一笑:“好。”
立即有小婢从他臂弯里接过了女子,他目送着二人进屋,之后方才有些恍然地朝外走去。
自流景开始闭关之日算,今日已是第一百一十五天。
他一直记得流景进去之前的样子。长衫如玉,俊逸绝俗,影子在阳光下拖得很长。
他也记得流景那平淡的浅笑,侧脸的轮廓在流阳中绮丽万分。
他说:“如果百天之后,我没有从这里出来,那么……”
当时就一直不相信,觉得流景怎会出什么事?那是无所不能的流景,一定能在百日后平平安安地站在大殿前,微笑从容,气宇轩昂。
但是这莫名多出来的十五天,却让清歌极端惶惶不安。
虽然他还是没有放弃,但也只是在等待而已。他相信流景不会对自己说谎,但性命祸福,并不是说说就算了的。
风蓦然静止下来,有雪片翩然而落,浅浅的白几近于透明,就这样落到他乌黑的发尾上。
“站在这儿赏雪,可是会受凉的。”有人在他身后轻轻道。那声音有一种带了笑意的柔软质感,也给人一种几近于透明的错觉。
他猛然定住了身影,慢慢抬起头去。
雪在他身前身后飘落,头顶却是一方伞顶,隔挡开细密雪花。
“流……”他忍不住叫出声来,还没叫全那个名字,肩膀便被猛地扳了过去。
“想死我了。”身后那人双眼明亮地笑着:“差点认不出来……你长高了,是不是?”
清歌大大睁着眼睛看他,仿佛不认识一般:“你,你真的出来了。”
流景勾起薄唇,微微一笑:“嗯。”
“你的功夫,都不要紧了?”
“嗯……”
“为什么比原先说的……晚了十五天?”他怕眼前这个不是真实的,便怯怯地伸手出去,摸摸流景含笑的眉间,再摸摸他柔软的嘴唇。
“摸够了?”那人的笑意里多出来一种叫促狭的东西。
“嗯……嗯。”温热的体温一点点沿着指尖爬到血液里,清歌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收回手来,只静静地端详他。
流景捉住他的手,又笑了一笑:“你别这么看着我。”
“……什么?”他不太明白似的,把手从流景眉间挪开。
“叫你别这么看着我。”
话音刚落他就被吻了,原先捉住他手掌的手挪到了下巴上,轻轻挑起来,供成一个容易亲吻的角度。嘴唇上先是温热湿软的什么爬过去,而后用力地一下,顶开了他的齿关。
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脚边上,两个人满身都落了纯白的雪花。
偶尔有一两片雪落到鼻尖上、嘴唇上,也顿时被灼热的呼吸融化。舌尖被逮过去挑缠着吸吮,脊背酥酥地麻,连双腿都软了。
口腔里的每一寸都被灵活地舔弄过,渐渐热切激烈起来。
唇与唇之间没有缝隙,密不可分地深深贴合,待到流景恋恋不舍地离去,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站的稳了。撑在男子的胸膛前,喘得厉害。
“你怎么一见面就……”清歌忍不住抱怨,话到一半,被一声“阿嚏”结结实实截断了。
流景笑道:“太久没见你,这可对不住了。”他拉过少年的手,再弯腰把伞拾起来:“先回房去吧。”
80.
屋内燃着盆旺火,雪色在窗外层层叠叠地飞舞,更烘托得室内温暖如春。
清歌穿着月白里衫坐在床沿,乌发因为被雪铺满,潮湿地落在胸前细腻的锦缎上。
“原来殿内竟是冷的……”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流景淡淡笑了笑:“没错,全部是冷的。整个房间的地砖都是用寒玉石铺出来的,我在里面呆了一百多天,冻得发间都结了冰花。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差点就出不来……”
清歌呆呆地看过去,伸手去摸他微笑的脸。
流景伸手把他的手捉住,继续道:“但是我想不行,我一定要出来见你。一百天那么长,我又私自把它延缓了十四日……最后一日是要调养沐浴的,故而变成了十五天。”
清歌把手轻轻拿开,什么话也没有说。
流景轻叹了一声开口:“你一定很怪我不守信用……”
清歌心里一紧,赶忙摇头:“不会。你出来就好。”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清歌立刻坐正了身子:“什么?”
“其实在我进去之前就想说了。但是那时候,我怕自己万一没能出来,空惹你伤心……”
他说着说着,凝视少年眼光便深不见底起来:“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火星在火盆里略略跳起,噼里啪啦地炸开,仿若绚烂烟花。
他的语气一直是散漫的,可眼神骗不了人。那么专注而漂亮的眼睛,扫过胸口,就叫人怦然心动。
“就算你不愿意,也要老老实实地跟我说……”他不安地笑了笑,眼神动也不动,直视着少年:“我总有办法,会让你心甘情愿。”
可是清歌只是淡淡抬起眼,轻而易举地道:“好啊。”
这回轮到流景浑身一震,颇有些不可置信了。
少年的面孔比起之前已然棱角分明了许多,但还是秀美到极致,多少柔和了锐化的轮廓:“你走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等你。”
这世间,竟也有人愿意等他。
流景微微笑了笑,心头依稀有苦涩泛开。
那从父母双亡之后就伴随着他的孤寂,血红色的,铺满了一生一路。
他不走都不可能。哪怕碧落黄泉,这浓重的血腥也会追随他而去,永恒。
可是现在他却也知道了,这天下总归还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百天也好,两百天也好,他反正都是愿意等着他的。
“你不要忘记……今天所说过的话。”流景平缓的声音蓦地有些颤抖。
“不会。”清歌仰起头,坚定地直视过来,眼神清澈见底:“是我自己想陪着你。”
流景一把将他抱紧怀里,细密亲吻起少年的发间。
在黑夜里摸索了太久,忽然害怕回到一个人的世界……他连亲吻都带着微小的颤意。
少年反手搂住他,仿佛不知要做什么才好。犹豫了很久,抬头在他光洁的下颌上轻轻一吻。
流景笑道:“怎地这回不推开我了?”
清歌的脸有些红,也分不清是不是被火盆薰的:“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亲你罢了。”
流景笑意更深了些,轻轻一扑,便将他扑倒在床头:“还想要更多些么。”
少年面对这样的姿势,便磕磕巴巴起来:“你……你说的更多是指上次的……那个?”
流景低头吻吻他细腻的唇:“你说呢?”
清歌还是慌乱,“呃”了半晌道:“可是我……我觉得那样……那样很痛……”
流景的唇又挪到他耳后去,蜻蜓点水地落下几个蝶吻,亲得他心头都麻痒痒地要跳动起来。
“那个时候你还没长大呢。”
“……我现在,也才算得上十五岁……”
流景好笑地撑起一点点身子:“跟着我,你还怕疼么?”
“你上次,就弄得我很疼……”
流景侧头想了一想:“可是这一次,我有个好东西……”
“啊?好东西?”
清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翘着唇角吻了鼻尖。
流景的表情很高兴似的,仿佛一件一直想做却没落实的大事尘埃落定。他匆匆翻身坐起来,声音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凝结在冬季的雪风里。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便下榻走出门去。清歌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乌发散落了一枕。
火盆烧得身体里里外外都温热暖和,却不知为什么,自流景离开之后,打胸膛处泛起丝冷意来。
呼吸越来越沉,恨不得让那人快些回来,再覆在自己身上一遍遍地亲吻……
想到这里清歌忍不住一晃脑袋甩脱绮思——这……怎么会突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81.
雪依然在下,四下里飘散纷飞,窗棱整个被染成纯白。
火盆氤氲出的灼烈温度似乎柔和开去,化为一室融融的春意,和了淡淡的腊梅香,蒸熏得头脑都微微地晕眩。
清歌躺在床上,本就没有什么气力,忽听门被人吱呀推开,勉强撑起身看去,却怎地也看不清晰。
那身形似在虚幻里,一晃,又从门边消失了。
“流景?”他尝试着叫了一声。
不见人答他,眼前蓦然一花,两片唇压下来,牢牢堵住了他的嘴唇。
如此绵长的亲吻,从齿关里泛起清香。舌尖相触,煽情致极地勾缠,仿似一生的辗转,都在其间掠过。
思维便渐渐浑浊起来。那浑浊先是一点,而后藤蔓般疯长,爬到身体不知名的角落,引燃了不留余地的火焰。
唇瓣稍微地离开时,清歌已然喘息得停不下来,双手勾着流景的脖子,眼底却有困惑的神色……又难受,又不安。
流景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低下头来重新开始吻他。自唇角一直蜿蜒到颈后,而后略略游移下来,力道轻腻地舔过少年精致的锁骨。
清歌满头都是细细的汗水,目光迷离地摇摇头:“能把火盆子熄了么?”
流景略抬起头,深黑的瞳孔细致多情:“干什么?”
“我热……”说这话时,少年白嫩的喉结竟也动了一下。
流景笑着一口咬上那蠢蠢欲动的喉结:“脱了衣裳,就不热了。”
他半跪起身,轻解开清歌早已凌乱的衣衫,稍一施力,便把布料从少年身下抽了出来。
皮肤顿时赤裸地曝露在干燥空气里,哔剥哔剥的火盆子烧得不似初始那么旺,还真的有丝寒意沿袭而上。
眼神一瞥,只看到依然半跪原处的流景,眉眼深秀含笑,正不紧不慢地解开盘扣,将线条漂亮的肩膀露出来。
清歌挪不开眼,一时竟觉得身上更冷。
“是不是觉得冷?”那人却还可以优雅地把衣裳摔去一边,戏谑吊起眼梢。
“有一点……”他向来不会说谎,顷刻老老实实招了。
“已经学会勾引我了?”流景笑着覆上他,肌肤无遮无拦地光滑相触,“轰”地就让体内炽热万分。
明明烫得汗水涔涔,却偏偏让清歌一个寒颤。
唇再次侵袭上来,比方才稍许急切了一些。更接近于某种轻微的啃噬,贴着他裸 露在外的肌体,一寸寸温柔地轻吮,来回摩挲。
暖洋洋的麻痒感很微妙,就这样自体内升起。好像怎样亲吻都是不够的……下
体的坚硬无从纾解,让清歌无助地仰起脸来,拼命喘息。
他以为这样的折磨已是极致,身下些微一暖,最脆弱之处却完全被那人用手包罗住。
“不要……”如同快要被惊涛骇浪掀翻的小舟,他在巨力的漩涡中央发出哀求似的惊呼。眼前朦胧晕红,隐约看见流景的脸,修长的眉宇,微挑的唇,一遍遍低下头来,反复吻他。
那笑容如同潋滟波光,一瞬间照花了眼。他连拒绝都说不出口来,唯有长大了口唇,拼命调整呼吸。
全身都陷入湿润而热切的感触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汗水流得太多。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咙口来,四处游走的麻痒太过剧烈,渐渐演变为难忍的微痛。
忍不住伸出双手,捧起流景微笑的脸。那瞳孔明澈见底,从其中他看到自己无可适从的样子……他也不知怎样才能缓解这种痛苦,只觉得面前的这张脸,从眉眼到嘴唇,无一不让他想要接近。
头脑一热,竟抬头狠狠咬住那含笑的两片薄唇。
对于亲吻他还是不够熟练,齿关磕到一起,太阳穴都嘤嗡作痛。隐隐觉得流景所有的动作都定住了片刻,而后猛地托起他的腰身,让唇舌紧密热切地痴缠开去。
身体相贴时,清歌由后庭感到一丝滑腻的凉意,微微的胀痛不适侵袭,他忍不住“唔”地皱起眉尖。
流景的手指上也不知沾了什么东西,膏状的软凝的,还兀自流溢出一股冰凉的甜香气息。
待那手指猛地深入之后,清歌的身体便一下弹跳起来。
药膏在灼热的体内融化,胸腔涌起难耐的窒息感,就连眼前都闪烁的一片,五彩纷呈。
他轻问道:“你,你抹了什么在我后面?”身体扭动挣扎着,难受已极,再不能忍。
流景亲亲他小巧的鼻尖:“再一下就好。”修长的手指在他身后轻轻抽入抽出,不多时,缓缓送入第二根去。
方才的软膏起了效用,不出片刻,便自内壁烧灼起来。
腰间顿时有种难以言明的酥麻感,少年还是紧皱眉头地扭动着,却并不全然是因为不适了。
如此,第三根手指也不费什么功夫就进去了。那究竟是什么膏药?清歌茫然地微睁眼,直被那几根指头玩弄得几欲狂乱。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被撑开的疼痛,在火热的灼烧前,渐渐地消失了。不管身后的手指再怎么肆虐,总是觉得不满足地渴求。
少年轻微地张开口唇,让喘息声泄露出来。一声急过一声,缠绵甜腻,催人欲醉。
流景深深地看着他:“清歌……”
他在叫清歌,不是解语,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流景要自己一直陪着他,自己便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一般。
这是上天注定的,他们要在一起。
而现在,当他们真的在一起了的时候……
少年咬牙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好像孤注一掷一般,将纤长的双腿攀上他劲瘦的腰间。
一半是药效间的懵懂,一半是心灵上的冲击,竟至于……如此大胆。
他扬眼凝住流景,呼吸不稳:“我不懂……接下来是要怎样……”
流景眼神一黯,在他汗湿的额上轻轻吻过。
“不论怎样,你只管去做就好……”顿了顿,少年又道。
他为人本就坦诚,只是平日里过于羞涩了些。虽然现今也微微羞涩着,但到这一步,情动已不可能假装。
话音未落,流景仿佛再不能忍,不由分说抽出了置于他身后的手指。
骤然袭来的巨大空虚让他心慌,还没等反应过来,腰身便被一把捞起。两人的身体合丝合缝地贴着,而后那个总是处于主导的人,一点点把自己送入了他的身体。
82.
理智潮水一般地退却。
只觉得身后很胀很满,几乎要把整个人都撑裂成两半……清歌盘于流景腰间的脚尖猛然蜷曲,指甲深陷,亦在他背上留下伤痕。
那膏剂冰凉的甜香味愈加浓郁地泛到鼻尖来,光闻着就让人心头酥麻。
流景比他有经验得多,只停留在他体内不动,继而隐忍地含住他一边的耳垂,湿润而缓慢地舔吻。
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喘息又一次粗重开去。
“痛么?”恍惚的热意中,他听见流景的声音。
想必流景现在也很难受罢。
连话也难以说出口,只能摇摇头,咬牙将流景的脸容按向自己,眼睫上都挂了晶亮的汗珠。
“不要紧吗?”又多问了一声,流景轻吻他颤抖的嘴唇。
“我能感觉到你……”总算开了口,他的声音却因情 欲灼烧,稍稍嘶哑着:“你,你很热……”
话音没落,就感到体内被略略冲击了一下。
他登时“啊”地惊呼出口,因为万没想到这样突然。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笑着按住他的双肩以防其逃跑,流景轻轻地挺 动起自己的腰身。
“……学过?我没有学,是,是……”他被撞得有点头晕目眩的:“是心里在这样想……所以……啊,慢,慢一点……”
那挺动却愈加地剧烈起来,浅浅地抽出来,而后大力地深入,频率逐渐加快,一遍遍肆意地冲撞在体内。
他被顶得眼里都起了泪意:“不……不行,实在是太快了……”
而青年将脸容埋进他的肩处,只是执意地发狠地剧烈侵 犯着他。
脊背紧张地弓起来,随着汹涌的节奏轻微地震颤,难以言喻的快感在腰间累积,从身体深处漾起甘甜的充实感来。
他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却已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迷糊中说出什么话来。
肆虐般的律动仿佛没有尽头、没有停息,又深又重地摇撼着他……就算现下立时死去,想来也是极乐而痛苦的。
胀痛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去,膏剂的粘滑和着濡湿的灼热,让撞击变得轻易而剧烈。足尖绷紧的筋肉带动全身兴奋的血液,鼓动着,叫嚣着,快要从血管处爆裂。
蓦地有一道浪潮汹涌直上,闯入脑海中。而后下体的爆裂感冲至极限,前端一热,一波波发泄出来。
流景最后一次重重送入他体内,就在他的深处,亦让自己全然释放。
尚余热度的液体滑过敏感的内壁,惹得清歌浑身一震。
意识却不由得他做主,到处飘逸着,要离他肉身而去。
不知是不是过于疲累,他周身都硬生生地泛起疼痛……眼前一黑,就此沉沉睡去。
83.
次日大寒,太阳薄光在晨暮中升起,照耀得银白雪色混成一片,明晃晃地刺目。
流景从门外进来,清歌还兀自在榻上睡得香甜。他笑了一笑走过去,伸手捏住少年小巧的鼻尖。
“……”呼吸一滞,清歌顿时醒了,迷糊糊的一双眼睛,懵懂看着眼前男子。
那样子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欺负,流景俯下身去压住他的嘴唇,直吻得他咿咿唔唔含糊出了声,方才笑着抬起头来。
“该起了吧?”他连着被子把少年抱进怀里:“怎么这么能睡?”
“……”清歌吸吸鼻子,勉强挪了挪身体,旋又缩进被窝里:“疼。而且冷……”
流景眨眨眼:“昨晚我已经很忍着了,怎么还会疼?”
清歌恨不得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窝窝头:“反正,我动不了。”
一旦被流景这么搂着,他就打骨头里懒洋洋的。
流景眯弯了眼眸,一笑间,就勾人心魄:“那你就坐在我身上,我抱着你走。”
这句话出口之后,他便似乎变得很喜欢这句式似的,到哪里都要套用一下。
“那么,你就坐在这里,我来喂你吃。”
“嗯嗯,那你就不要动,我帮你拿过来……”
“那你就乖乖的在这,等我回来之后……”
清歌每次便乖乖地笑:“我自己行的。”
流景亲亲他的额头:“你要快点养好身子……”
“做什么?”他奇怪。
流景的微笑里藏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不回答,也不做任何暗示。
只是后几天的餐食全部都变成了汤羹类。垂丝芙蓉汤、冬茸银耳汤、白芝甲鱼汤……
“我想吃点儿面食……”清歌某天忽然不满道。
“能吃面食了?”流景似乎不为人知地笑了一笑。
“干吗不能吃呢?”清歌又奇怪了。
于是那一天晚上多了盘金黄酥嫩的蜜汁炸糕。
清歌吃得不亦乐乎,吃完练了一会剑,去小院里看望过娘亲,便回房准备睡觉。
一开门,窗边背对而立的青年便转过身来,等了很久一般,笑容如明珠般迷人,在烛火下熠熠生光。
“你在我房里干什么……”最近,清歌总是很容易奇怪。
流景还是笑而不答,闲在在地走过去,动作优雅。
他低头,发丝冰凉地垂落进少年的颈项,微微侧头,便咬住了那两片鲜嫩的嘴唇。
“我们很久都没……这样了吧?”
清歌被他吻得后退一步,结结实实抵到门上去。那舌头却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勾住他的舌尖,缠绵纠葛。
眼前一晕,登时腾地烧灼起来,什么都忘了。
第二天,伙食又恢复了一日三次的翻新汤羹……
掌厨的绞尽脑汁,只托着腮在灶边叹气:“殿下……想不出新花样了。”
流景道:“猪骨吧。”
“猪骨做过了……”
流景微微一笑看向他:“那就人骨好了。”
掌厨从头到脚地一抖,潜力大发,当天就做出了从未曾存在过的红枣凉笋汤。
流景喝一口大赞:“好手艺,赏。”随后端了碗去喂清歌:“多赏点儿,说起来我也够刁难他了。”
便有人拿了银子去赏,掌厨捧着银子泪流满面。
流景给清歌喂汤,顺便冲跪倒在地的厨子一笑:“早上那是吓你的,我答应过别人,不会再轻易下手杀人。”
那笑愈发衬得他容光绝艳,温柔平和。掌厨的挂着两行辛酸泪,不禁看傻了。
等到反应过来,头颈已深深埋低下去。行动快于理智,他竟虔诚地拜倒在地。
“……殿下,小人一定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清歌在一边瞠目结舌——不能不说,流景这也是一种本事。
84.
日日这么粘腻着,好像总要不够似的,只不肯分开。
流笙独自离开已有一段时日,他在遗留下来的信中写道:若四个月后,为兄仍杳无音讯,二弟须得速速寻至杨庭芳处探听。在此之前,只在殿内等待消息便好,切不可在这段日子轻举妄动。
虽说流景刚刚闭关完毕,内力飞升,但毕竟仍是不大稳定。所以这几个月,理应在殿内调养。
见信之后,他也发了一通脾气,恼恨流笙不打招呼独身行动。
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倒是和清歌待在一块的时间愈来愈久。房事一旦行过,就渐渐变得寻常频繁起来。
第一次时,少年那因疼痛而起的拒绝,现在想来,倒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流景凝视着身边沉睡过去的清歌,轻轻在他额间烙下一吻。
一枕的明月蜿蜒下去,映照得心底也柔软开来。
这些日子,他仿佛在魂魄深处,找到了以前并没有想过的另一个自己,竟会发自真心的笑,迫切想对一个人好……这一切在过去的他看来,都太过愚蠢,且不可思议。
冰封的二十年岁月,一朝在他眼前鲜活飞舞。
一个人寂寞的久了,难得遇到次两情相悦的机会,竟也可以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
恨不得一辈子都充满了这般光景。因为弹指间,年华便会老去。
但若流年在这一刻定格,哪怕瞬间白首,大约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不管这一切,会不会只是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老天猛然对他太宽容,让他一时间有些诚惶诚恐。
他原先做下的那些孽障……本来,也是不可饶恕的。
注定是堕入恶鬼道的修罗之身,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向干净的美好的东西靠近。
哪怕知道会将那样东西沾染上浓浓的血色,也还是停不下来,只是停不下来。
从没有人想过要去拉他一把……他也不需要谁来拉他。这世上那么多的血腥和猜忌,那一点微弱的明亮光线,总要被黑暗吞噬完全的。
可是现在,这样的一个他却深陷泥淖,不可自拔……
他低头用力亲了清歌的唇一下,少年在月光下翻了个身,秀丽的眉尖微皱,从不安定的梦乡里朦胧惊醒。
“嗯?”少年伸手摸摸流景的脸:“怎么还不睡?”
“我……”他也不知是怎么了,不安而且低落的情绪,一直在心头起伏:“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吧?”
“哈?”少年费力地撑大双眼,像是奋力要把他看清,折腾半天,总算因夜色而放弃:“别胡思乱想……挺晚了,快睡吧。”
流景目光悠远地看着他翻了个身,酣然睡去。
他毕竟答应过自己,不再离开。
那么就算穷途末路,碧落黄泉,他也一定要陪伴在自己身边。
什么要求都无所谓,清歌不喜欢他杀人,那么不杀就好了;清歌想帮自己报仇所以学武,那么就让他开开心心地学;清歌不想废掉自己的内功,那么就算冒着妖刀重现世间的险,他也不会多过问一句……
但是,他要清歌陪着他……
这个善良清淡的少年,是他心里面最后一点清明的良知。
****
正月初九,正是清歌生辰。殿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流景却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他昨日才被清歌告知生辰,匆忙准备了一番,此刻不知是否累着了,只坐于大殿最高处,眼神飘忽到无踪之地。
“想什么?”清歌看出哪里不对。仰脸问他。
“没什么。”微微笑了笑,流景抬起眼来:“见过你娘亲去了?”
清歌点点头:“嗯。她身子还是不大好,不能见外人。”
流景道:“无妨。那就让她静养着,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反正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
“……”
流景忽地想起了什么:“晚间给你备了焰火,等吃过饭,就带你去放。”
可他却并不像在要放焰火的情绪当中。
他的话语间总是时不时地微顿,仿佛谈话只是顺便,思索才是现下的要事。
只是在若有所思的间隙,偶尔被谈话打断罢了。
清歌皱起双眉,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原先的对话上:“别岔开话题,发生了什么事了?”
流景见瞒不过,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搂住他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觉得巧了……”
“巧了?”少年一脸莫名其妙。
流景又微微出了一下神,窗外雪静静地在落。可是少年清澈逼视过来的眼神,却怎么也避不开。
心头窒闷,蓦然觉得有件大事快要发生。
“说出来,你又要不高兴。”淡淡勾着唇,他只好把剩下半句话补全。
少年神色收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流景顿了片刻,目光像是望向雪景,又像是望向更远的地方。
而后,他脸上不自然的笑容慢慢褪去了。
“你的生辰……和解语在一天。”低低地说出口时,置于少年背后的手心,也骤然寒凉下来。
清歌如遭当头一棍,整个人……整个身体,都随着那手心的寒凉,在低温中盘旋。
“他……也是今日?”不可置信地,清歌为确认般缓缓问出口。
“你们同一天生辰,长相又如此相似……”流景修长的指尖搭在额角,那眉宇间触目惊心的美,让人忍不住自心底震颤:“也许只是巧合,但是……”
“不会的……”少年嘴唇有些颤抖:“这不可能……”
心里面却知道,其实……这很可能。
得知苏解语的死讯,却总怅然若失,好像自己的生命也一并而去;苏解语是苏家养子,他们的脸容竟至于如此相像……
对了,还有生辰。他们的生辰,也在同一天。寒冷的冬季,漫天的飞雪,再喜庆的颜色,终究归于纯白。
归于银装素裹纯白的冰雪,归于荒坟头乱飞的纯白的碎纸……归于纯白,归于纯白……
他们是谁?他是谁?
清歌脸色苍白地站起来,稳住摇晃的身子,径直跑下台阶,往外冲去。
流景打高座上起身:“你做什么去?”
少年轻盈的身影像一缕清风,背影也轻灵秀丽,但依然可以听出,他的话是咬牙说出口的。
“我去找我娘。”他的声音并不大,那几个字却莫名地荡漾在整个冰冷的大殿里,升腾到半空,然后蓦地坠落。
一落千丈,玉碎宫倾。
85.
清歌在漫天大雪中拼了命地奔跑,厚重的大衣不知道何时被甩掉了,淡蓝底色的衫子在风中猎猎飞舞着,仿若一片小小的天空。
心跳在喘息中渐渐急促开去,吸入胸腔的空气冰凉,一直彻透到骨髓里去。
如果除了娘亲,他还有一个哥哥……那么,那么这个哥哥……现在已经死了……
为什么这些他从来不曾知道?晨间去看望娘亲时,也感觉到了她的愣神和心不在焉,但当时,也不并觉得有哪里不妥。
现下想来……
他步伐愈加快了,一咬牙,呼地展开身形,使轻功飞到院落里去。
“娘!”他慌慌张张推开门。
空无一人。小室里静静燃着魅兰香,摆设得整洁素净,仿佛从没有人在此处住过。
“……娘?”他扑落胳膊上的雪,四下环顾。
还是无人回答。
他像失了魂,茫茫然不知所措地重新步入雪地里。一边毫无头绪地寻找,一边勉强从心内理清这事的脉络。
忽地有一声呵斥传入耳中:“夫人请留步!那里去不得!”
浑身一颤,清歌缓缓抬眸看向不远处。
蜿蜒盘曲的台阶一层层通往地下,那黑洞洞的墓穴敞开着,周围却全是亮眼的雪光……一片纯白。
纯白与黑暗的正中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字迹已然被雪花掩盖,但还是能辨得出“解语”这个名字。
门口冻得直哆嗦的小弟子正不依不饶捉着个红衣女子:“夫人……说了不能进去了,这是我们小公子的墓室,您进去做什么呀……”
清歌胸口如遭重击,不禁后退两步。
眼前都被飞卷的鹅毛大雪缭乱,他出口的声音竟带着不确定。
“……娘……?”
那雪地的一点红,刺目而执着,斑斓且炽热……它在雪地里盛放,似一朵鲜血染成的花。
它顶着凛冽寒风,在飞雪中扭曲,意图挣脱小弟子的钳制。
听到这一声唤,却蓦然停住所有动作。
一时间,四下皆静。
“……你为什么在这里?”清歌慢慢地走过去。
“别过来!”女子凄声呵斥。
她总是轻柔的,温软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而今日……
清歌微微闭了闭眼睛,心下已猜出了八九分:“你在瞒着我什么么,娘?”
她侧头哽咽,一时间只难以言明哪怕一个字。
“说话啊!”焦躁让少年终于大吼出声,一掌击上身边落满雪的石头。
巨响贯耳,大石从底心处缓缓裂缝,覆于表面的冰雪亦碎裂掉落。
女子方才悠悠回头,泪珠在脸上冻结成冰,凝滞了,竟连滑也不朝下滑。
一边的小弟子拽着她的膀子,渐渐不自在起来:“那个……清歌公子,还有,还有夫人……你们这样要受凉的……”
“你先回去。”清歌稍敛心神,出言吩咐:“我绝不让她进去就是。”
小弟子应了一声,唯唯退开。纵观茫茫大雪,那一红一蓝的身影似两簇对立的火苗,静静对峙。
“……我以为,那一天他们三人早已经逃出去了……”她突然喃喃开口,雪落的声音在那悔恨音色中崩溃。
“什……么?”清歌不可置信地回问了一句。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似魂魄已从体内走失。
“我找不到他……找不到他……”半晌,她才神色痴了一般地缓缓道:“从你告诉我这是长生殿以来,我就一直在试图找他……哪怕只是看看他现在过得如何……”
“……”清歌猛地睁大眼睛。
“今日是你们兄弟两个的生辰,这多巧,竟然让我找到了他……”女子的脸容上疯狂染了哀痛的笑意:“他的墓碑这里……”
“娘!”他胸口剧痛,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可女子却充耳不闻。
“我自作的孽,为了留住阡陌,借别人之手,把他们都杀了……”
清歌惊痛交加地睁大眼:“你……你做了什么?!”
他只想到自己和解语也许是血亲,却不曾想深入到……这一步。
“我……”女子完全陷入回忆深处,唇角的笑容凄哀绝美:“我在蜀山派追杀苏家时告了密……那个告密的人是我……”
告密的人?那个女子么?
那么,流景的父母亲被杀的仇,就该算在……
少年后退了一步,头晕目眩,气血翻涌:“不,不,你在骗我,这不可能!”
女子的红色衣衫快被大雪吞没,站在原地,只痴痴地笑:“我也希望,这都是些假的……”
这是个说不清的故事,她亲手害死了所爱之人,作为报应,又失去了自己的一个儿子。
一颗泪从她恬然的眼角滑落下来:“可是,唯有死,阡陌他才能生生世世不离开我……清儿,你别恨我,他……他其实是你父亲……”
父亲?是在说父亲么?
“可你不是告诉过我,父亲早已死了……”他茫然失神地低语,却在一瞬间,幡然醒悟。
啊,是了……父亲早已死了,因为母亲去告的密,他被人杀了。
解语跟着父亲,他便自然跟了娘,他们的分离……原来是这样造成。
但这些年,娘亲竟可以只字不提!
“是。他对我们向来是不顾的……他不会回头,也从不看我们,他……”女子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根本算不上你的父亲!”
满腔淤积的闷气快要让心肺都炸裂,少年不停地摇头,急促地喘息,好像濒死的人。
雪片纷飞,女子却看不见他的难受一般,仍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十二年前,我明明亲眼看到他们逃出去了……这些年来,也一直能陆续听闻到他的消息……他明明像个真正的公子哥一样,过得很好、很好……”
“别说了,不要说了……”越来越揪紧的疼痛快要让清歌窒息:“娘……我求你不要说了……”
他心头最重要的娘亲,杀了他的生父,那个人,竟也是流景的生父……
很想开口问,为什么……偏偏是她不可?!
流景痛恨到根本不齿提起的女子,是他至亲至爱的、世间唯一的亲人。
86.
雪落得更急,天地间都涂成纯然的银白。他恍恍惚惚站在雪地里,总也想不清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仿佛一想起来,那种钻心的痛就难以承受,要把他生吞活剥……
“清儿,怎么办,他死了……”此刻她却比他更无助、更茫然:“是我害的他么?是娘害的他么?”
她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他浑身一颤毫不犹豫地甩开。
“别碰我!”
那手劲用得大了些,女子如一片飘飞的落叶,险险跌倒在一旁。
她倒一点也不觉得疼,反而有点愣怔似的,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再仰脸看看那绝秀纤细的少年。
“他怎么会死呢……这不是真的……他明明逃出去了……”
“我告诉你为什么。”
温雅动人的声音在大片雪花中穿透过来,瞬间,清歌就有了一种心脏被人生生挖走的感觉。
一下子,就再不会感到痛了。只懂得怔怔地发呆。
那扇柄是风流不羁的,从上而下地指着女子的颈间,再怎么文秀有礼,都是件杀人的利器。只有流景杀人才用得起的……高贵不俗的利器。
他听见自己颤抖着说:“……不要……”声音太恐惧,被卡在喉咙深处,反而被雪落声缓缓湮没。
“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流景低低地说,低低地笑,那样的神情他从没有看见过——除了恨意和嗜血再无其他,仿佛连不屑挑起的眉梢,都怂恿着满足那对鲜血的渴望。
“居然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原来是你……”锦衣青年那绝美的脸容在雪光中呈现出一种寒彻心扉的冷笑:“杀了我双亲,还能一直心安理得躲到现在……”
女子神智不清般地看着他,他长得真像他母亲,让她也忍不住绝望起来。
“……洛月蓉……你……是你……你回来找我报复吗?”
她很想说,阡陌已经是你的了,你还回来找我做什么呢?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阡陌呢?他也来了吗?他在那里?”女子已陷入癫狂,全然不觉生命正受威胁,只探过目光,在流景身后急切搜寻。
“竟还叫得出我双亲的名字。”流景连冷笑都被风雪冻结,只从眼底流露出妖艳绝伦的杀意:“你就不觉得一丝一毫地亏心?!”
清歌的身体僵直在原处,血液不再回流,连动也动不得。
看着流景用折扇指着自己的母亲,却仿佛在看一件事不关己的戏。满腔的疼痛,满腹的怨恨不知道从哪里发泄……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死了吧,死了也好……死了,这事就一了百了了。
但那怎么行。
那毕竟是他的娘亲。他发誓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娘亲……他们在竹水桥下相依为命,为贫寒的生活算计过,在明媚的阳光下欢笑过……若没有遇见流景,他在这世上只有娘亲一人,娘亲也只有他一人。
他说过,他要活着,他们都要活着……他要看到她白发苍苍的模样,为她尽孝,哄她开心,用为人子的每一分精力陪伴她。
他也知道总一日娘亲会离开自己。
但不会是在这,不会是现在,不会是……以流景为由……
“住手!!”于是他冲破层层阻碍,无比凄厉地大喊出来:“流景!你别杀她……不要杀她……你忘了,她是我娘亲……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不愿意,你就……”
青年华美到极致的身影在白雪下一颤,眼中些许恢复了清明,缓缓挪开来,看向少年的方向。
“她是我娘亲,她也是解语的娘亲……你不能杀她,她虽然做过错事,但是我求求你别杀她……”他语无伦次到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来,只是一味地摇头哀求,近乎绝望:“你把扇子放下,我们好好说说……一定能有别的法子解决的,可是,别杀她……我求你……真的求你……”
这世上,唯一值得他如此卑微地去请求的人……除娘亲之外,还能有谁呢?
没办法了,是真的没办法……血缘这种微妙的东西……它让他恨她,却偏偏割舍不掉。
他……曾完全不能想象失去她独自生活的景象……
所有的乞怜疯狂急迫不堪……通通汇聚成别杀她别杀她别杀她……但那青年却只顿下片刻,哀哀一笑。
“可是,我也是有母亲的。”
他还有一个平和温柔的父亲,他答应过他,要做当今武林的第一。
他也答应过他,不论如何,都会将仇人一个个找出来,斩尽杀绝!
刹那间,雪风呼啸。
盘旋的雪花不断不断地飘落下来,那一缕喷薄而出的鲜血,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扇柄割入喉头,力道那么狠,让一颗云发乌黑的头颅,都骨碌碌地滚到脚下了。
本就鲜红的衣衫颜色骤深,红色的艳丽的,一蓬烈火般,烧灼着清歌猛然跌坐到地上的身影。
满眼的凌乱,雪白的雪白,血红的血红。
那红色的液体径自喷出来、喷出来……喷到他脸上……温热,且带着诡异的香气……母亲身上独有的馨香……还有腥气……难闻的,好闻的……他分不清。
早就没有了知觉,只自无神瞳孔里映出女子倒下的身躯。一点意识都提不起来。
无尽的苍穹向下倾斜着,雪落漫天,他也不难过,不伤心,只颤抖地伸手过去,把那尸身抱过来,轻而缓地……抱进了怀里。
那柔软的温暖的躯体被一种萧瑟的冰冷代替,女子白皙的颈处空洞洞的。一簇风冷冽地吹过去,她还要怎么对他温柔地浅笑、顺婉地聆听?
一瞬间的事情,她就死了,是真的死了……死的这么惨,连个全尸都没有……
那么,这叫做一了百了?
他呢?他该爱谁?该恨谁?
冰寒的雪把汩汩流动的液体冻结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块疤痕,好像很奇怪它为什么不再流血。
“娘?”他轻唤,怎会有人回答他?
一滴眼泪啪地砸到那袭火红的衣衫上,怎会流泪呢?不是什么都被冻住了吗?
可是没关系,今日是他的生辰……没人会怪他哭哭啼啼,不像个男子汉……
头软软地垂下去,他本不想睡的,他真的不想睡。但是困意一个劲的上涌,和大雪一样,把什么都归于一种颜色。
初始是纯白,现下却是一片黑暗。
87.
流景站在飘飞风雪中,愣愣举起自己沾染血腥的右手。
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那只手的颤抖……
它在颤,一直在颤,虽不是第一次杀人,但十指连心,从骨血里泛出股生疼来,疼到根本无法抑制。
他终于……找到了当初的那个女人,终于帮父母血洗了仇怨……这一刻,他等了整整十二年……
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复仇过后的释然,只有……
他慢慢地低下头去,清歌伏在他脚边晕倒的身躯单薄而无助。
想要蹲下身去,像以前一般把他抱紧怀里,披上件大大的外衣……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做不到,真的是做不到。因为是他丧心病狂,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杀了清歌最重要的母亲……
可是那一刻,所有的血液都叫嚣着杀意,混沌的意识不属于自己。他只是怨恨,只是咬牙切齿……根本控制不住手掌的力道。
就连少年那惊恐交织的恳求,都在耳边淡化成轻风。
他终究残忍地杀了她……不留任何余地。
胸骨处剧烈的痛楚让他后退两步,揪紧了衣襟。几乎要站立不稳。
“清……歌。”脑中恢复了清明,唤出口的声音却颤抖而断续。
少年一动不动地伏趴在母亲的尸身上,神智不知。
流景茫然地收回目光,天地间只剩残雪和鲜红。
他只觉得自己此刻痛苦得快要死去,寒冷得快要死去……
谁又可以来救他?谁又愿意听听他的迫不得已?
他曾经……明明那么想对清歌好。
身后有人怯怯地道:“殿下……从我去叫您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这儿说了半天了……”
“滚开!”他大吼,血迹在脸容上干涸,妖艳惨烈,触目惊心!
排山倒海的掌风轰然而至,身后的小弟子顷刻间四分五裂!
十多年来所有不可饶恕的罪孽,一瞬间在白雪尽头坍塌。
为了报仇,他取血练武,杀人如麻……眼睁睁看着身边重要之人一个个离开,连挽留也是无望……
到头来,错的那个竟然是他,不可原谅的那个竟然是他。
他就注定一辈子守着这些哀绝孤寂,注定一辈子苍凉至死……
这就是他的因果循环,他的报应,他的命!
“哈哈哈,哈哈……”天旋地转间,他竟失声狂笑。
俊秀的脸容在悲恸中黯淡,血脉鼓动的声音无限扩大,亦于耳畔清晰……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他低低的声音好像轻风,痛到极处,反而轻柔到听不出任何端倪:“你要反悔了吗?”
终是把少年昏迷的身体揽入怀中,两人冰凉的体温水一般地交融。
怎么都是凉的……
明明被杀的那个人不是他,他却觉得自己早已在某一刻,被置之死地。
****
身体冰冷,额头却热得不堪忍受……
冰火交融间,竟如身在地狱……
银光耀眼,血如井喷,母亲微笑的头颅骨碌碌滚到脚底下,一眨眼,却是活了。
“清儿,清儿。”那头颅音声温软地叫他:“娘回来啦,你高不高兴?”
心底陡然一颤,清歌睁眼醒来。
四周是一片黯沉的黑,好像一切都已毁灭得干干净净……冰冷的黑。
“……手脚还有些冻伤,不过已不打紧了,老身给他服了火性的补药,再过一会,估计就能醒来了……”苍老的声音听在耳朵里这般熟悉,原来是詹子玄。
朦胧微光打外面房间隐约透过,但听一人过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道一句:“嗯。”
是流景。
这个名字一闪过脑海,太阳穴便“嗡”第一声。
所有惨烈的画面刹那明晰,纷飞的大雪,冰寒的空气,以及鲜血铺散的瞬间,那绮丽无比的天空……
“苏流景……”他咬牙低声恨道,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一掀帘子就看到了那个人,坐在冷冰冰的高座上,神情淡然地望向这边。
他也抬眼看上去,脸颊因低烧而嫣红,眼波却流转分明……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什么话都不用多说。
……还能说些什么?事已至此。
空气里暗藏的怒火沉痛,以及那持续了一天没有间断过的血腥和杀意,顿时纷迭而至。
詹子玄察觉哪里不对,忍不住屏息:“清歌公子,你……”
话没说完,就见少年银牙暗咬,身影轻盈跃到门边剑架上。
白净如笋的手狠狠握住镶玉剑柄,铮然拔出剑身——银光森寒如水,真是一把好剑!
未及眨眼间,那一抹轻灵已至流景座边,少年神色冷然地以剑斜指过去,月白的里衫松松从肩处滑下,乱人眼目。
詹子玄骇然出声:“殿下!”
那安然从容的青年,却径自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88.
流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清俊的脸容冷漠,且显得异常凄楚。
“……你要杀了我?”他一字一句地问,目光静静地转开。
“……”少年咬紧牙关,把手又捏紧几分,却不答话。
“你的剑法是大哥教的,大哥的剑法师父却一招一式都教给过我。”他轻捏住那颤抖的剑尖,突然微笑:“杀了我,你就好过了,是么。”
“住口!”少年厉声喝断,一双眼快要喷出火来。
“你以为我就不难过吗?”流景却只是微笑着:“我以为杀了她,报了仇,就会一了百了,再无牵挂,但现下……”
他把另一只手慢慢挪到心口上,像觉得很奇异一般:“我这里,似乎是空了。”
“叫你住口……”清歌咬牙切齿,慌乱下将右手大力往回抽。
流景极快地收手,却还是在指上险险留下一条血痕。
他垂眼看着欲滴的血珠,唇角噙笑:“你要知道,你是杀不了我的。”
“那你就把我也一齐杀了!”少年低声恨道。
才收回的剑不依不饶,又一次盘旋而上,灵活得像条吐了信子的蛇。
流景神色一变,站起身来,足不点地朝后跃去。
“我要你的命……”咬牙切齿地这么说着,他提剑追过去,凛冽的剑气一路流落。
宁为玉碎不想瓦全!
可是不管怎么刺,怎么挥,怎么使出全身的解数去伤害,从没有一剑能招呼到流景身上。似乎那人只要泰然自若地挥挥袖子,就能把他所有的杀招全部拆解……
身体的低烧让他渐渐力不从心,却还是不肯放弃地挥剑。
剑法走向没了门道,刺出去也愈发绵软无力。
恍惚中,泪水流了满脸。
“我要你死……”少年声音细微,呼吸炽热:“苏流景,我和你同归于尽……”
铛地一声,剑就被折扇挡开了。他终是掏出了折扇来招架。
清歌虎口巨震,眼睁睁看着那银剑飞到中堂,噗地插入火红地毯中。
“殿下……”一边的詹子玄被剑气惊动,如梦方醒地走前两步。
流景却伸手制止道:“你退下!”
詹子玄不敢忤逆,默默行了礼朝外走去。
殿内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归于一片鸦雀无声。
流景垂眼看着那咬牙止不住泪流的少年,长臂一伸,把他紧紧拥入怀中。
清歌怎会遂他的意去?挣扎着,扭打着,拼命地推拒……却还是被牢牢箍住双臂,动弹不得。
一点气力也没有,只能任流景把头埋到耳边……他恨透了男人身上那淡然华贵的香气,头一侧,狠狠咬住那近在咫尺的颈项。
如同一只被拔去爪牙的绝望的野兽,什么也做不了,却还要可笑地坚持。
越咬越深,口唇中都泛起淡淡的血腥气。
不是杀不了他吗?不是伤不到他吗?大家都是罪不可恕,谁又比谁好到哪儿去?杀一个和杀一百个既然都要杀,那么就等自己杀完那一百人,变得足够强大了,再回来杀他!
流景力气大得让他无法挣扎,虽然颈间剧痛,但也隐忍不发,任由被咬出斑斑血迹来,只抱着少年不愿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颈处的痛楚渐渐消失了。
他恍惚地松开手去看怀里的少年,那张秀美的脸容面无表情,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抬眼。
“为什么那个时候,就算我求你……你也不肯听?”
他心如刀绞。又一次把少年紧紧拥入怀里,用一种像要把骨骼都箍碎的力道。
“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理由,但是她是我娘,是我娘……”喃喃重复着,清歌无神地看着雕花繁复的天花板。
“……”流景没有说话,心中只是悲哀。
“你要杀她,无可厚非。但是……你杀了她之后,我们也只有一同死了,才能继续在一起!”
说到最后半句话,少年的呼吸突然激烈地起伏开去,也不知哪来的力道,猛然就把流景推开来。
烛火照耀下,他眸光流转,清澈且绝望,仿佛早已心力交瘁。
后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和你一样,忘不了血亲之仇!”
他一步步朝后退过去,摸索到雕栏窗边。
“你……胆敢离开我一步。”流景从被推开之时,脸色就沉痛悲绝,淡淡眯起眼睛,亦一步步逼近过去。
虽知道清歌是一时心情激荡,绝对逃不出他的手心。却还是自心底涓涓淌出血来……淌满了一地。
少年扶在窗边,淡淡笑了:“我逃不掉的,我知道。”
但是,他还是要试。试第一次第二次也许不行,试到第一百次一千次……总有一次会让他脱身的罢。
他打开窗户跃了出去。飘忽身影在夜色中一闪,旋即无踪。
外面寒风簌簌,而他仅着了里衣,额头还低低发着热。
大约,他已经疯狂了。
89.
雾气氤氲的漆黑里,他失去理智地狂奔。
眼前朦胧得看不清前方,他却只是跌跌撞撞地奔跑,哪怕寒风穿透了骨髓。
夜色令人压抑,身后有人追逐着接近的感觉却愈加清晰。那清冷的空气掺杂了强硬的逼迫感,莫名就让他双腿无力,脚步沉重。
娘亲一死,他的魂魄就似乎随之飘荡到黄泉去……什么都没有了。
干干净净只剩具空壳似的身体。但是,就算这样,流景也不肯放过他……
流景不肯放过他,只一个劲地在他身后追逐。然后呢?他不知流景还想怎么样……是给他一个笼子,把他锁起来么?
绝对、绝对不能被捉住……
这么想着的时候,臂间一紧,身后人已攫住他的行踪……不知是不是因为早被冻僵,竟觉得那指尖火热烫人。
月光冰冷,他被猛地拉回去,倒入那人的怀里。
“不要试图逃开我……”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里,他只听见那人低沉的声音:“无论如何……我都已经……离不开你了。”
好像是种很痛苦的声音,但是高热的恍惚中,他忽然间听不清楚。
“放我走。”他轻轻地说。
那人把头埋在他颈窝中,微微地摇头。
那拥抱有孤注一掷的味道,猛地就让他觉得,抱着他的人,已然脆弱到无法再失去任何东西。
好像究极一生,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只有他。
****
似乎被带进了某个暗香萦绕的房间里,红烛朦胧的影在眼前重叠。
而后有轻柔的亲吻落在他头上,触感真实,偏偏携带了不知名的伤心。
他翻个身想要醒来,那人却牢牢按住了他的腰肢,把他翻转过去。
背着身的无力感折磨得他想大叫,只是没有人理会。那一连串的吻又落到脊背上,缠绵悱恻,一路蜿蜒至臀间,煽情得要燃烧起来。
指尖又慢慢慢慢地推了进去,冰凉滑腻,按压着某个柔软而敏感的地方……他“唔”地弓起脊背,便再一次被捉住了,细细地亲吻。
直亲得满背的肌肤,都麻痒而湿热。红作一片。
烛光微颤,一滴烛泪总算落下来。他咬紧牙关承受着那似有似无的挑 逗,体内隐秘地有一丝疼痛攀上来。
涨满的、滚烫的……直攀升到腰间。巨大的压力压迫着,令他仰头拼命地呼吸。
痛苦得好似一个快要溺毙的人,偏偏被那潮水包围着,一遍遍感受侵袭、感受窒息……根本停不下来。
……终是忍不住大声叫出来。过高的温度把什么羞耻心都焚毁。只想要发泄,恶狠狠地发泄。
流景细碎的呼吸就喷在他赤裸后颈上,几乎要把他融化成一滩温水。他抵不住身后愈加沉重的顶入,不管不顾地叫出声音……却顷刻间被刺得更深更狠。
四肢都瘫软无力,那炽热的东西撑满他的体内,几乎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捣错了位去……反抗不了。
所有的情绪都被黑暗所吞没,让他一时间想不起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他就这样被重复地侵入,不能爱也不能恨……直到自己变成一片茫茫的空白。
吻着少年颤抖的肩胛,流景绝望地闭上狭长的双眸。
已经……再没办法挽回了。
不知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竟用了最没有理智的方式,将自己和他结合为一体。
但是抑制不住,无论如何都想要抱他。除此之外,根本想不出其他的方法,可以离他再近一些。
这是……最糟的情况。
但是早已走投无路。也想不出别的手段去留住眼前的少年。那么痛苦那么疯狂,只是想留住他而已……
眼前白玉似的肌肤泛上浅浅的潮红,他微微挺动着腰,把唇颤抖地印到清歌背后。
依稀看到少年微微侧过脸来,他抬眼看去,瞬时心凉——那眼里满满地厌恶和厌倦,一眼就望到底,无论如何,隐藏不起来……
那么,就憎恨他吧……憎恨他直到最深的地步……
反正,他也在无数冤魂的谩骂怨恨中,活了将近十二年!
他才不怕什么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我总有办法出去……”快至巅峰的时刻,流景听到少年用异常冷静的口吻,缓缓地道:“总有办法……要你的命……”
要他的命?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这么说……
是因为看准了他舍不得杀他么?
心念俱灰,连怜惜也记不得是什么滋味……几乎是让少年疼痛的一个大挺进,而后流景猛地收紧置于他腰间的双手。一语不发地贴紧了他。
如果能被恨着,大约……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90.
浅草四月,春来。
鸟语花香,蜂至蝶舞。一切都温暖而光亮,在晴朗天空下显出欣欣向荣。
流笙所说的“四个月”已然过期,而音讯杳无也确切变作了事实。
二十日之后便是蜀山派新任掌门正式登位的仪式,蜀山派特意给长生殿发来了信函……流景再等不下去,终是决定动身去寻杨庭芳。
一瓣杏花打枝头飘落,粉白的娇嫩花瓣,悠悠落到庭院中央。
那中央站立的少年微微回过眼来,轻轻伸指便把它从肩头弹去。
几个月的工夫,他又长高了些,原先纤细的体格已有长身玉立的味道。那脸容也是极冷极艳的,乍一看去像是个精雕细琢的玉人——凛冽到骨子里,却也美到了骨子里。
虽然高了,那华丽层叠的长衫披在他肩上,仍显得过大一般,空荡荡的惹人遐思。
有人怯怯在身后提醒:“清歌公子……时辰差不多该动身了。”
少年淡淡一笑:“是他去寻苏流笙,又不是你去寻,你又急些什么?”
那笑意也渗透了冰寒的意味,加上极美的容颜,令他整个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抑或人情的味道。
小弟子不知被冻的还是被瘆的,只一个哆嗦道:“殿下说,若是您不走,就要整个院里的人陪葬……”
清歌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一眼,吓得他赶忙立刻改口:“当然,这些人不包括您,不包括您……”
清歌什么也没说地转过身来,竟真的往外走去。
小弟子就差没感激涕零,一路蹑手蹑脚地跟着,大气都不敢喘。
临到后花园,忽听前面翩然的少年淡淡问道:“你很怕我?”
他忙道:“不……”
那华美曳地的长裳微微一顿,在原地停下。他的心脏也随之一顿。
那背影美得不像话,透出股穷途绝路的苍凉感。
耳畔却传来少年冷而轻的叹息:“对不住,我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这些天……忽然间笑不出来。”
只是这样而已,他并不是有意要让表情如此空白而贫乏。
日日想着要逃出去,日日想着要杀了流景,满脑子残酷而简单的念头,把他磨砺得已经不会笑了。
前头隐隐看到了马车的影子,杨柳枝落在车厢顶,柔韧迷人。
清歌边往外走边解开外裳的盘扣,一个个一层层……脚至门口,那一袭工丽的长衣已堪堪飘落在地上。
里面是一身轻便的家常服。小弟子在他身后忙不迭捡起衣裳,捧着追赶上去:“公子,公子,这是殿下特意给您的锦鲤纱……”
言下之意便是——上好的东西经不起这么糟蹋。
少年微微回眸,不甚在意:“没什么。只是我不喜欢拖着这劳什子乱跑,太碍事。”
小弟子愣在原地,那头流景已然迎上来。
“不喜欢便不穿,拿回去罢。”流景看了那万金难买的衣裳一眼。灰尘满沾——看来是不能穿了。
他伸手来拉清歌的手腕,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避开,自行爬上车去。
好像连被他碰都是厌憎的。
他早料到会被这么对待,也很习惯地随之进了马车。少年倚在木壁上遥遥远望,一言不发。
马车轱辘辘颠簸开去,小窗外一方天空,变幻着各种形态的淡蓝。
一如既往地,他开始自行找些话来说。
“这林子里以往有些斑斓的蛇,我和大哥学剑时,师父就常把我带来这里……”
“……”清歌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过往景观,表情死水般没有动静。
“蛇这东西最是灵动,却可以练出剑法的快准狠来。小时还怪过师父太狠,现下想想,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意……”
“……”清歌淡淡看他一眼,又把头枕回去。
“那时候我才九岁,却已知道了你不杀它,它必杀你的道理。”流景绮丽的眼沉浸于回忆中,渐渐有种温热感蔓延开来。
“……你以为你能看住我一辈子?”清歌终于开口答话,不过,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话题。
车轮发出裂帛之声来,碾压在地面上,似乎让什么东西碎裂成片。
喀嚓的一声,清脆可闻。旋转的气流也就此被中断。
两人的呼吸声在静谧空气中交缠,不知过了多久,流景才微微一笑。
好像没有听到清歌刚刚的那句话一般,他把眼光低低转开。
“所以这次回来,你也用这个方法练剑罢。”
这么说着,紧握的掌心却再承受不住指甲的用力,一滴滴自皮肉下的划伤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