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23

浅籽桃: 长生殿 1-15

  卷一:蜀道

  1.

  侍应一掀帘子,清歌就怯生生打底下弯腰进来了。

  他环顾四周,屋里空荡荡的,只看到一张钉死在墙上的兽皮,绝望得让人从骨头里都渗出冰水来。

  他刚刚嘶声大哭过一场,脑子里还稍稍眩晕着。但听高处的珠帘哗啦响动,里面传出个春风带了笑的年轻人声音:就是他么?

  侍应低低应了是,那人方才不甚在意地又笑了笑:觉得他行吗?

  侍应回头瞥了一眼:眉眼还是相似的。

  那人继续笑道:相似?而后便有两道锐利到刺人心扉的视线,毫不遮掩地从帘子后头飘了出来。

  清歌被那目光压得低头,怯怯垂着眼不语一言。但觉脖子上有千斤重,整个人从灵魂开始,被人窥伺了个遍。

  半晌,那声音才悠悠地又飘出来:找不到其他人了吗?

  侍应道:是。整个大兴城……这么一个。

  那人蓦然哼地一声,笑意全收,仿佛很生气。

  他跟解语哪里能比?!

  侍应吓得双腿一软,径直扑倒在地:殿下请息怒。可是,可是奴才们……实再找不出第二个更像小公子的少年来了……”

  那人淡淡沉默了片刻,隐约见他不耐地拂袖。

  侍应慌忙住口,他方才懒散地道:罢了。师父和师娘上了年纪,眼神都不好……滥竽充数倒也是够了。

  听到这句话,清歌不知怎地浑身一颤。

  那人似乎注意到他的害怕,微微一笑,道: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话?

  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家境贫寒,年幼丧父,适才在桥下摆摊时,又被一大群人强行捉来。遇到这种情况哪里还说的出话。唯有一个劲地摇头,都快哭了。

  那人了一声,很稀奇似的:你很怕我?

  清歌赶紧双手捂住口唇,忍下哭腔,冷冷地道:无法无天的家伙,别以我认不出你的声音……刚刚……轿子里面叫人捉了我和我娘的人,就是你这混……”

  他要的,旁边的侍应却大惊失色,厉声喝一句打断:放肆!

  那人似乎又微微一笑,摆摆手制止侍应,然后柔声道:还只是捉她而已,换了家里另一个来……计当场就要杀了。

  哗啦一声,帘底流苏轻响。清歌一惊抬头,但见珠帘内的人影已拨开遮挡物现身,笑盈盈的样子,容貌好看得让清歌眼前一花。

  你得叫我景哥哥。他从玉阶上步步挪下,手中的折扇是乌骨做成的风流——脸容也看得更清晰了,俊逸凌厉的凤眼,精雕细琢的嘴唇,无一不漂亮到令人心颤。

  清歌第一次看到如此完美的长相,一时痴怔在原处,不禁忘了这是个大坏人,就连害怕都抛去了脑后。

  我弟弟得了怪病,才过世不久。不能让师父师娘知道,所以……”似乎提到什么让他茫然的事情,唤作景的年轻男子怕痛般微微蹙眉:总之,从今以后,你就是他。

  清歌还是那么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似懂非懂,一知半解,却因为他绝色的容光移不开眼来,根本没想到这句你就是他,会给自己今后的生活带来怎么样的颠覆。

  那人也不介意他赤裸裸的打量,依然带着云淡风清的笑容弯下身来: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被这么近的距离惊醒,清歌顿时意识到此人的威胁非同小可,后退一步警戒地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人笑道:那么……我先告诉你,你再告诉我,这样总公平了?

  清歌有点怕,更多却是恹恹的:你拿我当几岁呢?

  他话音刚落,那人便直起身来,手中的折扇没个准头,啪地打上了他白嫩的脸颊。

  ……”清歌吃痛地捂住左脸。

  过是个十三岁的小鬼……”那人唇角带笑,却并没有什么温柔的影子:记好了,我叫做苏流景,是你的二哥。

  我才没有什么二哥……”清歌话说到一半,额头便又被硬邦邦的扇尾狠敲了一下。顿时红肿一片。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这么说话?流景笑得眯眯弯的眼睛看上去竟有了杀意:你娘是死是活,你都不管了是吗?

  一句话就刺中清歌的痛处,黑亮的大眼睛又惊又怒地抬起来,瞳孔深处还带着潮湿的意味。

  你要把我娘怎么样?

  流景展颜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那可说不准。

  清歌咬咬牙,好一番思前想后,才道:如果,如果……我叫你哥哥的话,你就保全我娘性命?

  流景笑吟吟地纠正:景哥哥。

  清歌刹时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自禁一个寒颤。

  我叫了,你会放了我们吗?咽咽唾沫,少年还是担心地问出来。

  还没轮到你跟我讲条件的时候,流景伸出扇骨去挑他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凤眼里的神情似笑非笑:我的意思是——你叫也得叫,不叫也得叫。

  被折扇挑起脸的少年满面的愕然:为什么要这样呢?

  流景道:这种蠢问题……我也需要回答你么。顿了顿,他又催促道:快叫。

  清歌很为难地垂下眼睛,称呼还没出口,人先被这种奇怪的亲密弄得心惊胆战……乌黑的睫毛轻轻颤着,看起来怪讨人喜欢,小嘴鼓了半天,不情不愿地叫了声:“……景哥哥。

  流景脸上要展不展的笑意立刻绽放出来,仿佛温柔开放的一朵昙花。

  乖弟弟,二哥今晚就带你去看花灯。

  清歌听着个不认识的漂亮男人,开口就叫自己弟弟顿时从头皮开始,一阵阵地发起憷来。



  2.

  大街小巷,千门万户,倾城都是旖旎的旋转的光华。

  绯红天青鹅黄皂紫,从半透明的灯盏里幽幽透出自己的色彩。耀眼又不失澄澈,潋滟得太动人心魄。清歌扶在朱红的雕栏上,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

  原来他所生所居的大……竟是这么个瑰丽的城镇。

  身边有人微笑地问他:好看吗?声音柔和,像一阵轻风

  清歌以往看花灯,从没像这般居高临下,把一切美景都尽收眼底。但要实话说好看,又好像败了自己的威风,只略略挺直脊背,板起小脸道:一般般。

  流景也不生气,心情很好地自斟一杯竹叶青:和你之前大街小巷地窜着疯玩看到的,不一样吧?

  清歌回头看看他,嘴硬:跑着看灯也不差啊,身临其境有身临其境的好。

  流景不在意地品一口酒,摇头道:那哪里能算赏灯。

  的确这个唤作封天阁的地方不像小人物用来看灯赏月的,但清歌看到他这副贵气十足的样子就不舒服,默默走到对面去坐下,看他自饮自酌,心情复杂。

  半晌,才鼓起勇气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流景放下杯子,瞥他一眼才道:什么时候轮到你问我了?

  这人很是奇怪,生气和高兴都来的没理由。该怒的时候不怒,偏偏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满身带刺。

  清歌闷闷地道:总要知道你为什么抓我。

  流景依然不言不语地喝酒,根本不打算理他。

  清歌少年气盛,平时接触的街坊邻居都是极纯朴的人,大家相处和睦,平和有礼。猛地受到这种待遇,怎能让他忍住不拍桌子:诉我有这么难?!你午时不是说抓我来是为了让我当你弟弟吗?!什么也不告诉我,是有意想我露馅?

  毫无章法地一阵大吼,吼过才觉得后怕——大坏人刚刚就心情不好了,如此一来万一在封天阁上就将他毁尸灭迹……那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长得漂亮却阴险狡诈的人,手段才是最恶毒的。

  他正胡思乱想,那头的流景却已淡淡勾起唇,饶有兴味地看过来:我自然要告诉你。

  “……”清歌一惊抬眼。

  但你这么大喊大叫的样子,比耍猴还好看上几分……我想多看看,也不为过不是么。

  “……”

  清歌的脸上顿时羞恼得有点发烧,理直气壮地皱起眉来:这人简直无赖!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量。照理说刚见到流景时还是怕得不行的,娘亲和自己的命也都捏在对方手里,但像这种恶气,他就是吞不下去。

  ……被当做玩物般的讨厌的感觉。

  流景又一杯竹叶青慢慢喝完,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他,凤眼在花灯的余色中,竟尔绮丽。

  你和解语的性子……一丁点也不一样。详着少年秀气的眉眼,流景继续缓缓地道:罢了,长得像就好。我也不苛求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货郎,能及上解语的十分之一。

  清歌听出他对自己修养的轻蔑之意,当下忍了又忍,住口不再说话。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还是那副笑盈盈的神气,流景伸出长指在杯口轻弹:想你也不怎么探听武林中的事。我在师门下排行老二,家中三兄弟自小被师父师娘收养,如同亲生骨肉……当然,说到师承何处……”

  他有意停顿了语气,待到再开口,那温和的语气却让清歌无端端毛骨悚然。

  江湖上人人辱骂的长生殿殿主,就是我了。



  3.

  长生殿是什么东西,清歌这个久居市井的穷小子自然不可能知道。虽然流景之后不辞辛苦地为他解释了所谓的正教邪教,他却还是觉得半懂不懂。

  有问题就该刨根问底,清歌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道:长生殿是邪教……有什么根据没有?

  流景开始爱理不理,态度有点漠然:我不是刚刚跟你说了吗,因为我们还取人血炼丹。

  炼丹……又是怎么回事?

  流景叹了口气:为了长生不老。

  清歌又费解了:长生不老干什么呢?

  “……”

  活那么久,难道有意义吗?

  “……”流景斜眼看他:你懂什么?我是要做天下第一的人。

  “……”清歌继续大睁着眼睛。

  天下第一怎么可能当的够?不活久一点对得起自己么。

  “……”清歌依旧没怎么听懂。

  他当然不知道当一个人有了野心和追求之后,再长的命都会觉得不够。更何况流景从小就在长生殿里长大,寂寞得惯了,也不觉得别人闻之变色的百年千年有多么难熬。

  你的哥哥、弟弟、师父师娘,都是在这么想的?清歌只觉得他们思维奇异,情不自禁开始多嘴。

  流景沉默了一会儿,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淡白的衣衫倾泻在华灯里,莫名显得很凄凉。

  回去了。说。

  清歌慌忙地跟上,盘旋而下的楼梯看起来陡峭危险,前面的人已然不见踪影了。

  他瑟缩一下伸出脚尖去,身后地冲天而绽一朵焰火,莫名就把他吓了一跳。

  他地叫了一声,却听远远处飘来流景懒洋洋的声音:磨蹭什么?还不快下来?

  一回头,夜空里五彩变幻,飞花溅玉。

  这么好看的焰火,他也是头一次见识。

  ****

  回到长生殿时,清歌已经很倦了。但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只要在这冷冷的玉色殿堂里,他就觉得自己正经历一场三九寒冬。更何况脑中思绪万千——时顾念生死未卜的娘亲,一时又想到诡异莫测的流景。

  流景临走时告诫:明天早些起来,有些东西你得好好学上一学……还要见见大哥。

  他也不知大哥谁,流景让自己叫他二哥,想必是还有一个兄长的。于是心不在焉地了一声,躺在凉生生的榻上,合上双眼。

  ……眼下,他只能听从和屈服。

  也不知娘亲被关在哪里,如果有机会,许是得在殿里探一探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天蒙蒙发亮时才依稀有了睡意。没睡多一会,便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推自己身子,喊魂似的叫: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

  声音很轻柔,倒像他每次在桥头挑担时,有姑娘唤他——“小孩儿,小孩儿,那盒胭脂你算我多少银钱?

  ……”清歌恹恹翻个身睁开眼,一个和他岁数相仿的少女,正睁着清秀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这一惊非同小可,清歌瞬间坐起身,手脚并用地朝后退去。

  ……你是什么人?!在我床边上做什么?

  少女先是微微愣住,随后笑得有些落寞起来:殿下说小公子这怪病生的蹊跷……果不其然,打蜀山回来一遭,竟连小六都不认得了。

  “……啊?谁是小六?小六是谁?

  小公子,你忘记了吗?轻叹一口气,小六在床沿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小就是我在照料小公子的……您跟我可亲了,什么知心话儿都先说给小六听……”

  有这号人物,流景为什么没告诉过他?

  ……”清歌总算回过点神来:…………你是我的贴身丫鬟?

  可比丫鬟亲多了……”小六婉然笑着,稍许把身子暧昧地前倾了一些:您忘了,您和大公子那些事儿,哪一件小六不知道呢?

  “……”清歌沉默片刻:我跟他的哪些事?

  唷。很惊讶似的,小丫头倏忽站起身:别告诉我,您是真的忘了?

  骗你干吗,我……记得。

  一丁点也不?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小六仿佛很气闷似的,皱起小眉毛打量他,又抿起嘴唇沉思了一会。

  “……那你给大公子写的那些书信,都不作数了?

  清歌瞥她一眼,有些纳闷:大概吧。

  “……那你跟大公子说的那些话,也都不作数了?

  清歌迟疑了一下:许吧。

  “……那包括你让小六把风,自己和大公子在清风涧里,咳,共浴……”这一次她话没说完,清歌便脸色煞白地腾地挺直脊背:你,你在说什么?!

  真的全部不记得?小六疑惑地加重了全部俩字的字音。

  清歌手指尖有点发抖,只是聚精会神地看住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咦?小丫头无辜地摊手:以往小公子不是最喜欢小六拿这些话来逗你开心嘛。

  “……”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这都是什么嗜好?

  总是说……”小丫头清清嗓子,刻意憋粗了些学道:“‘小六,我和大哥的这些情事,说一天也说不完的,所以别贫了,快给我更衣吧。’”

  “……”这苏解语,原来还有断袖之癖……清歌情不自禁嘴角一抽。

  罢,这样看来,您是真给忘了。无奈地摇摇头,少女袅袅走过去,拿起凳子上一件淡蓝色外袍:殿下吩咐过要把您打扮得好看点呢,我给您梳梳头吧。



  4.

  一清早被个素不相识的丫鬟折腾得够呛,出门看见流景竟觉得亲切……这种想法困扰住的清歌,不禁觉得自己脑袋出了哪门子问题。

  流景站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身长如玉,侧脸也带了微笑的柔软痕迹。见清歌过来,慢慢回转过身,不慌不忙的样子。手中的折扇地展开来,扇面上的字已跟昨天不大一样。

  他笑着跟清歌说:念念,是什么?

  清歌吃力地认着草书:书画琴棋诗酒花——”

  流景赞许地点头:还是认得几个字的。这就是以后你要学的东西。

  清歌先是一愣,而后吃惊,再而勃然大怒:什么?!那不都是娘们学的……”

  流景笑得意味深长:做女人有做女人的好。

  说罢,也不顾面前的少年气得脸颊发红,径自轻声唤道:先生。出来吧。

  假山后头立刻闪出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来。俊秀的眉眼,修长的身段,整个人都仿闲潭深处的一瓣落花。

  洁净无暇,惹人眼晕。

  流景拿折扇轻敲清歌的脑瓜:跟着先生好好学。

  什么……”清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流景身形微晃,脚步下似生了莲花,转眼便踪影全无。

  ——漂亮到邪气的身法。简直惊悚人心。

  小公子,淡淡提醒一句冲着流景背影张牙舞爪的少年,年轻男子似有些为难:……开始吧。

  清歌猛然回头,愤愤盯住他:你知道我是谁?!

  小公子……”那人些微尴尬开去。

  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实在不想学那些有的没的,清歌诚恳地仰起面容,指向自己姣好的五官。

  ……总归会和苏解语有点不一样吧?

  “……苏小公子。男子微微皱起眉。

  “……”清歌顿时泄了气,现在这个迷宫似的殿里,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了苏解语,就算他说出真相,大家也只会当做是怪病初愈后的反应。

  小公子,男子稍许镇定,后退一步温和地道:殿下已跟我说过你病愈后武功尽失……所以才让我来教你些养生之道。别去沾带血气的东西了。

  “……”清歌方才有点恍然——江湖规矩他再不懂得,也想到了长生殿的功夫,大约是不传外人的。

  所以找这么个借口搪塞……倒也高明。

  我姓温,温羲诺。男子用纤长的手指画空写了几个字:长生殿门下弟子,也算得半个郎中。你叫我先生便好。

  ****

  先生……”

  一个时辰之后,清歌终于忍不住苦恼地出声:我是真的不想再下了……”

  温羲诺细秀的指尖夹着黑子,在空中一顿。

  面前的黑白棋已成定局,就算温羲诺再让两步,也必定会输得狼狈不堪。

  ……足足一个时辰他没有赢过。

  他是笨得很,从小就被娘亲点着脑门说不是读书料为人处事也不大懂得,依然停留在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的地步。

  空闯出那几分能吃苦的劲头,在这些厉害角色面前,却是没什么用处的。

  我累了。所以,他扯了个简明扼要的理由。

  温羲诺默默看过他一眼。

  也好,小公子就歇一会吧。

  清歌如获大赦地站起身来,舒活舒活筋骨,四周张望张望,惆怅地长叹了一声。

  要命……”

  “……”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

  唉,什么时候才能回我的竹水桥啊……”

  “……”温羲诺轻咳了一声:小公子想去竹水桥那种地方?

  话的尾音还没完全落下,石桌上蔫了吧唧的少年就刷地抬起头来。

  ……想啊!你有办法把我弄出去吗?

  温羲诺有点被他吓到似的:“…………这倒不算什么难事。

  ……”清歌顿时兴奋起来,刚想开口再说,却被对方开口打断……

  那么,小公子请稍候。温羲诺站起身来,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这就去请示殿下。

  “……”他猛地被这句话打趴在桌子上。

  流景那俊秀逼人的笑颜首先从脑海里蹦出来,好看是好看,就是叫人浑身发凉。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清歌从背后拦腰截住了没来及施展身法的温羲诺——

  先生!先生等等!我……我突然间又不想去了!

  唤得太急,他的鼻尖深深陷进一片淡色的绸缎里去,温暖的柔软的,还带着一种挺熟悉的鸢尾花香。使劲闻几下才发现——温羲诺刚刚坐在他旁边的时候,确实有这种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几乎……算是一个拥抱。

  一时没想到自己把温羲诺抱的这么紧,他愣了愣稍许放手。

  慌乱中一抬眼,被他袭击到的人正惊讶地看着他,竟也是不知所措似的。

  然后他听见身后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清晰却缓慢地问道:们在做什么?



  5.

  窘迫不堪的关头撞见流景……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倒霉。

  清歌暗暗叫苦地把两条胳臂放下来,慢吞吞地转过身,还没来及抬头,便见身边的温羲诺弯身行了个大礼。

  见过殿下……见过大公子。

  流景摇起折扇送风,话中有话地道:温先生技艺了得,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什么都给教会了。

  他身后站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丰神俊朗,一身的贵气。从眉眼到唇角无一不凉薄,瞳孔里似冻结了千年的冰,仔细看过去,却是微微泛着紫色,颇显不祥。

  ——正是三兄弟中的长兄,苏流笙。

  先生可方便回避一下?似乎没打算追究,流景啪地合了扇子,微笑着用眼神冲温羲诺致意。

  温羲诺也不多言辩解,只欠身告退。长衫上沾了片花瓣,愈发显得他离去的身影淡然美好。

  过来。流景冲不远处愣愣的少年勾勾手指头。

  “……”清歌迟疑了一下,方才不大情愿地走过去。

  叫大哥。流景指向身后面容冷峻的青年。

  “……”这回迟疑了更久的一会儿。少年磨磨蹭蹭地面朝向那人,低着头憋出一句:大哥。

  白衣青年目光淡漠地凝住他,片刻抬起手来,竟是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

  力气使得太大,面前的少年没有防备地后退两步,身子摇摇欲坠。

  啪地一声把宁静的风声都打断了,清歌只觉得脸颊裂痛,忍不住伸手捂住,颇是愕然地抬起眼来:你,你干什么?!

  对。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流笙微微昂起下巴来:再叫。

  “……”清歌捂着脸颊怒目而视,这当口他若是服从地再叫一声大哥,那才是真正的犯 贱。

  他从小被母亲教导——穷志不能短,别人欺你十分,就算只还三分也不能束手待毙。

  行动快于想法,他不卑不亢地凝视住对方,恨恨一口就啐了过去。

  流笙显是没料到还有这招,虽然反应迅速地躲开去,袖口却还是免不了沾到些许。瞬时间脸色微变,眼里雪风盘旋。

  二弟。他勾起薄情的嘴唇冷笑:敢情你寻遍全大兴找到的……就是这么个货色?

  流景拿扇子轻轻拦住兄长欲反手扇去的右掌,方才好脾气地笑起来:过是个赝品而已……何必跟他计较,没得辱没了自己身份。

  流笙只不领情,斜眼瞥去,目光漠然:你在帮他说话?

  流景云淡风清地道:这一巴掌下去,他就算不死也得落下个半残。师父师娘月末要来殿里探望解语,把他杀了又让我到哪里去找个面目这么相似的?

  流笙沉默了片刻,方才收回手去。

  目光已投向别处,口头上却还是轻蔑哼道:语怎会生的他那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空有个好皮囊又抵什么用处?

  流景依然是那样笑着:大哥教训的是。这孩子……”他瞥了清歌一眼,语气微沉:确是欠缺些教。

  微笑的残影还留着,眼风扫过来时,脸色却陡地不一样了。这样突然的变化让清歌背脊一寒,情不自禁就朝后退去。

  流景却容不得他躲,身形微晃闪过他眼前,而后出手如电,扇尾也不知点了他身上哪里,啪啪几下便让他动弹不得。

  可是他凭什么平白要受这许多屈辱?他一向本分守己,也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值得被这样对待。

  们这群……”清歌气得狠了,不顾脸颊红肿,张嘴欲骂。

  流景动作潇洒地用手指多点了一处,他便只能大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你怎么才能……更听话一点?流景拖着慢悠悠的调子,顺手搂住少年因为被点穴而僵直的腰身。

  清歌想驳他一句你不要做梦的。

  但牙关咬紧,竟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感到流景清香的吐息很慢很浅地划过脸颊,一刹间,头晕目眩。

  还是不大清楚我们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吧?

  “……”

  昨天晚上你不是很好奇么。

  “……”

  现下就让你见识一下,你觉得好不好?

  流笙在一边沉默着,终是听得有些不耐烦: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流景笑道:造造声势而已。

  他回过头去,轻扭过清歌的脸容。彼此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块。

  仿佛很欣赏少年那恐惧而戒备视线,流景笑着垂首,在其小巧的鼻尖上轻轻印下一吻。

  随之而来的声音也带着三月的春风,温柔的和暖的,无端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僵硬:这样的眼神也有点不对。

  “……”

  小孩子是要乖些的。你那么像我亲弟弟,我本来舍不得让你太难受。

  “……”

  话至此,他很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可是你未免把我们的性子……都想得太好了一点。




  6.

  半月型的回廊曲折冗长,尽头处是一池凋零的落花。

  池边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另有密密麻麻的桃色枝杈,其上开满了池中一色的不知名花朵。

  花开得饱满动人,花下的墨玉色碑上字迹显赫,上书三字望月池。

  流景蹲身夹起一片凋花,乌发被微风吹起几缕:几天不曾来,竟都谢得差不多了。

  流笙微微皱眉:这个月不是都完成了么。

  流景看一眼臂弯里动弹不得的清歌,笑道:只是让他看看,长生殿是个什么地方。

  他把清歌靠树放下来,方才站起身高声冲里唤道:云珂。

  立刻就从几树香花里闪现出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女来,瘦到脱力的样子,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轻飘飘地吹走。

  她勉强走到流景面前,低首行礼:殿下……”

  流景挥一挥手表示不必,只道:取血吧。

  可是,殿下……”少女的脸容更加惨白三分:十天之前,才刚刚取过一次……”

  是有点早。流景微微一笑,并不改口:但多取几次,于你也无妨。

  很痛……”少女哑声低语。

  “……我知道。

  我怕……它会把我的血吸干……”

  放心,它不会的。

  殿下,少女抬起空茫无神的眼: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解掉血里的毒呢?

  流景伸手摸上她的头发,弯低身去用哄骗般的语气道:嗯,很快就可以了。

  他驯养的这群人们,血脉里都流动着了不得的奇毒。唯有每月在此取血,才能平衡身体里的毒性,免于毒性过剩,蔓延及经脉而死。

  他们别无选择,为了活下去,唯有供奉自己的鲜血。

  而长生殿炼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血。

  清歌别无选择地大睁着眼,看着少女一点点褪去衣衫。

  外衫,衬衫,最后是里衫……软的衣物在她足踝下形成一滩温柔的弧线……直到趋于赤 裸。

  密布的血管从少女淡白到透明的皮肤下蜿蜒出来,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她迈开细瘦倒不像话的长腿,缓缓进了冰凉的池水。

  他却从灵魂深处开始颤抖,并感到胃里隐约的翻江倒海。

  ——那不是一个人,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是

  ——像死尸,更像傀儡……她除了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根本没有其他任何的思维。

  枝枝杈杈上的花朵瞬间就活了,喜悦地旋转着绽放着,纷纷附上那具年轻莹润的身躯。然后吸食——真的和进食如出一辙地在吸食……那身体里温热的血液。

  少女身上那些青紫色的血管,渐渐暴突出来。

  它们饱满的花瓣,由桃色演变为艳红;大片大片渲染开的红,淬了剧毒的绮丽的红。

  似乎是太痛了,池中的人虚弱而凌厉地呻吟了一声。

  清歌毛骨悚然地想闭上眼,捂住耳,偏偏力不从心。

  从头到尾,他没有遗漏任何画面,完整地看到了这匪夷所思的人间惨剧。

  他之前从流景口中听到的人血炼丹,好像挺不伤天害理的,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清歌原以为是割破手指肚的那一点点鲜血。他脑中所谓的邪教,只是单纯那两个字而已,没有深渊般的黑暗,太过于简单。

  皮肤上开始一寸寸地冒起鸡皮疙瘩,他恨不得自己直接昏过去,也好过直视少女那呆滞的双眼。

  一旁百无聊赖的流笙不意间注意到那少年同样苍白的脸色。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间低落,身体也因为抑制不住的发抖显得单薄。

  流笙从小到大看这景象太多,早就麻木不仁,并不曾想到能把人吓成那副德行。

  二弟。皱眉开口。

  流景正背身欣赏亭台处刻的字,闻言微微侧头,笑着回应:什么事?

  他怕是吓坏了吧。流笙示意那棵树下的清歌。

  他毕竟还是忍不得解语受一丁点的委屈。

  那是在他心目中比什么都重要的弟弟,恨不得天天把他放在手心里护着才好的弟弟……连让解语背着重剑走上十里路都会觉得心疼,怎么可能在看到他脸上现出惊恐万分的情绪后,还无动于衷?

  他知道他面前的不是解语。解语的身体分明在他怀里毫无留恋地冰凉过。

  ……语已经死了。

  可眼前的这个赝品,长得实在和解语太像太像……像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为什么总是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心头一阵剧烈的疼,流笙冷冷转身背对着流景,努力掩饰住态度里强烈的不满。

  差不多够了。

  够了?怕是还舍不得放不下吧

  流景意味深长地看了兄长一眼,旋即却淡然地笑起来。

  好,都听大哥的。

  他走过去,温柔地弯下腰,扬起自己宽大的衣袖便把那个如玉的少年整个包裹进怀里。并在其汗湿的额头上安抚地吻了吻。

  清歌惊惧得过了头,胳臂的筋络仍在不断抽搐,整个人木然望着上方,比刚来时更呆了几分。

  他害怕的样子很瑟缩,微翘的红唇也颤抖着,无端端惹人心怜。流景看着看着就想起飞扬跋扈的解语来,心头一动,在他唇上又轻轻啄吻了下。

  没事了。低声地这么说着,流景的温柔神色似乎都穿透过眼前的少年,给了另外一个人:二哥也能这样抱着你的……没事了。

  他也能这样抱着他。保护他,对他好,流笙做得到的,他亦然可以。

  只是机会从来都不眷顾他,独便宜了流笙一人罢了。

  如若给他一样的机会,他确信自己能做得比兄长更完美、更到位。

  阳光从薄云下透出来,清歌感到五根形状优美的手指从自己薄薄的眼皮上轻轻抚过。

  自然而然地,眼睑就闭合了。目之所及,都是一片明亮的橘红色。

  他偎在流景宽大的怀里,不断不断地颤抖着。无法停止。

  就好似某个春夜的暴雨里,折翅在他家门槛前的那只……绝望的燕子。

  那个时候即便他再怎么视若珍宝地捧着它,它也还是抑制不住地痉挛。



  7.

  清歌枕着流景的胳臂,直接睡了过去。

  前一晚本就没睡好,白天又受了场巨大的惊吓,流景一覆上他的双眼,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颠三倒四……头一松,沉沉入眠。

  流景不费什么力气地托着他,转过头去对流笙笑了笑。

  大哥要不要抱抱看?看这睡着的模样……和解语还像得很。

  流笙微怒地甩袖: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流景本也是逗他,闻言只笑道:我知道你这人最爱干净,赝品之类的货色,定是碰都不愿碰的。

  流笙些微一愣,随后冷冷道:你知道就好。顿下少顷,又刻意般地道:方才打他那一巴掌,我还嫌污了自己的手。

  流景笑吟吟地拿凤眼瞅他:也不必解释得这么清楚。大哥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

  流笙冷哼一声不作答,淡紫的眼眸忍不住瞥过那沉睡中的少年。

  乌羽般的睫毛,细嫩的肤色,无忧无虑的睡颜像是只在草地上享受阳光的兔子。

  明明五官那么相似,相似到可以以假乱真,偏生和解语有些微的差异,也不知究竟是哪。

  看得烦心,他干脆撇过头去快步走到前边。但听身后流景淡淡道:师父师娘回江南之后,我得往蜀山去一趟。

  流笙身影当即就是一滞,而后微微侧过俊秀的脸来,沉声回应:我同你一起。

  流景笑意盈盈的眼里泛出些血气:过解语身子的人,不管多少,我都是要杀的。

  流笙了一声,虽是惜字如金,身侧的双手却还是变成了紧握成拳的状态。

  流景垂下眼去,眼神有点不易察觉的冷。

  但在那之前,得冲他们把解语的尸身讨回来。话至此,他却想起了什么般,顿了顿改口:不。蜀山那群疯子……讨是讨不回来的,得设个局……换。

  前头的流笙终是完全回过头来。眉峰挑起,微微有些惊讶。

  一树妖冶的花朵下,那高挑的青年只是望着臂弯中的清歌,冷静的脸容愈发显得清俊如水。

  “……用他。

  ****

  阳光把青石板路照耀成一片晃眼的白。小桥流水边,繁花似锦。

  清儿。

  嗯?

  这些银钱,你拿去扯点儿绸缎料子……然后给素素家送过去。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明丽的女子,张口叫了声:……”

  怎么?

  可是,你下个月的药钱还在里边……”

  傻小子,我是为你好呢。你自打开窍以来,不是一直想要娶素素过门?

  “……我才没有……还这么小……”

  十三哪里小?你娘我十七都有了你了。

  他满脸通红地接过钱:对素素又没有想些有的没的……”

  女子笑着敲他脑门:没有?没有怎么有事没事就盯着人家的店门口看?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方才说:我是觉得素素长得挺好看……”

  那不就是了?娶哪家姑娘不要先花点儿小心思讨好?快去。

  娘,可我就只是看看……真的不是想娶她……”

  女子便干脆笑出声来:好啦,快去!

  蓦地打不远处呼啦啦窜出好多人,白顶花帘的轿子,里面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他隐约觉得不祥,抱着银钱朝后退了两步,挡在那个他唯一想要保护的女子身前。

  娘不是说过的么?十三岁了……不小了。是时候该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撑起这个家来。

  可他的腿也不知怎地,就是颤抖得厉害。

  那人从容地说了些什么,而后他就在无限的惊恐中被很多双手抓住。挣不开,逃不脱,躲不掉……一回头看去,纤弱的女子同样被好几双有力的手攫获,她拼命扑腾着,像一只濒死在花丛中的蝶。

  放开我,放开我……清儿,清儿……”

  谁在她后脑上重重斩下记手刀,她细软的身子顿时瘫下去。胭脂铺凌乱,沾得她裙衫上斑斓一片……

  带走。

  他终于听清轿中人沉静的声音,带着涔涔的冷汗抬起眼来——那一瞬间他确信看到了那人的眼神:不屑、凌厉、宛如看待一个废物……

  废物?

  他悚然一颤,整个人仿若跌入万丈深渊,停不下来的风声和着人声在耳边呼啸。

  ……“从今以后,你就是他。

  ……“你又算什么,哪里配跟解语相比?

  ……“连娘亲都护不得的没用东西。

  不是的我不是的……他痛苦地拼命地抓住崖边一根断枝。

  流景似笑非笑的漂亮脸容却旋即从上方出现,居高临下的仙人一般。而后俯下身来,淡淡对他说:废物。

  那绣工精致的锦靴随即踏上他的手指,反复踏碾,直到他又一次落入无穷尽的黑暗中……

  清歌猛然一惊,睁开双眼。

  窗外暮霭已然沉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辰。

  隐隐听到有人笑道:做了噩梦?你出了一头的汗。

  清歌微喘着朝身边看去,流景笑容和煦地坐在床沿上,正伸手要摸他额头。

  华美的宽袖顿时滑落下来,露出一段劲瘦有力的小臂……手指却是修长优美的,从他的角度看去,竟是好一副动人心魄的美景。

  清歌还沉浸在梦中回不过神,感觉那几根手指拂过额头,浑身一僵,下意识别开脸容。

  流景却笑了,拧过他的脸,还是替他仔细拭去汗珠:想要什么,吃什么,尽管跟我说。

  “……”

  或者,你想在殿里转转?

  这么温柔的语调却让少年更加僵硬,一巴掌挥开他的手,脸色苍白地道:我要见我娘。

  流景被他打开,却也不介意,只顺势轻握住他身侧纤细的手腕:这一点,是万万不行的。

  “……”

  你娘在别处很好。我都跟你保证过,你还怕什么呢?

  清歌鄙夷地拿眼角看他:为我信不过你。你是个大恶人。

  桃色花朵贪婪吸血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克制住强烈的厌恶和恐惧,不卑不亢地盯住流景。

  他恨自己总是这么笨。更恨自己无能为力,如此弱小。



  8.

  四目相交地对视了一会,流景的凤眼突然水一样地柔和开去。俯下身来,竟把他的双唇轻轻压住了。

  软而细腻的触感,带着奇异而清爽的淡香,流景的发丝落进脖子里,麻痒而微凉。唇齿随后被轻柔地撬开,湿润的舌尖抵进来,灵蛇似的勾住了他的,抵死缠绵……

  清歌满脸通红地屏息一推:你干什么!

  吼出这句话来方才想到应该呼吸,于是他大口大口地汲取着空气,胸口剧烈起伏……头晕目眩,喘得快要死掉。

  流景不慌不忙地用拇指拭过自己的唇:干什么?亲你啊。怎么,你不能亲的?

  清歌反弹似的坐起身,指着他的鼻尖: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男的亲男的……你是哪里有病?!

  流景折扇打在手心里,故意恍然地道:刚才的样子太像我弟弟,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清歌已经完全傻掉了:…………们兄弟之间……随随便便都这样吗?

  从流景的笑容里根本看不出话的真假:是又怎样?

  清歌还是呆呆的那副模样:那,那是你弟弟……们这样亲……你的舌…………”

  流景觉得肚子因为忍笑,已经有一点痛:嗯,你想说什么?

  清歌摇摇头,因为在脑子里想一些怎么也不可能想通的事情,整个人比刚才更呆了。

  有人在外面敲门,细小动人的少女声音:殿下,殿下……您要的点心这就端来了。

  流景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清歌,闻言只漫不经心地道:进来。

  门被人轻手推开,小六提着个八宝盒鼠一样的窜进来,放下盒子又风一样的窜出去。

  清歌方才从沉重的思索里被惊醒。看到提梁盒,顿时想到刚才争执的主题,倔强地扭头:我不吃!

  流景瞥他一眼:谁说是给你的?

  清歌又是愣了愣,一时没想到回什么好。

  那可恶的男人站起身来,笑盈盈地把手中折扇放到八宝盒边上,竟看也不看他:我自己想吃,不行么?

  清歌想,你吃啊,吃吧!最好饿得太狠一口塞进去,噎死才好!

  但是他立刻就后悔了。

  那盒精细的糕点里又不知加了什么作料,香气逼人,生生要把饱肚之人的食欲都给勾上来……更何况大半天没吃过东西的他。

  流景捻起一块四喜甜糕,放在眼前看了看,而后轻咬一口,细细品尝。

  清歌腹中空空,饥鸣几声。不禁咬牙切齿地暗骂:大恶人!

  察觉到身后有人眼巴巴地看着,大恶人眯着弯弯的凤眼转身赞许:嗯。这果仁加的恰到好处,甜而不腻,唇齿留香……果然是小六最拿手的一道。

  清歌哼地撇过头去,却明显底气不足……待到流景回头去拿第二块,他仍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地看。

  你要来一块吗?流景又捉到他躲闪的眼神,笑眯眯地征询。

  ……不要。实在不能像刚刚那么豪气万丈地说我不要!,清歌掉转过头去,悲惨得想哭。

  我可不想欺负小孩子。

  谁是小孩子啊!你又比我大多少?顿时又回过头来,张牙舞爪。

  流景微微笑起来:整整五年。

  说得自己跟老头子一样!清歌忿忿。

  看他精神么好,就此放手不欺负有点可惜……流景凤眼微弯,话语里登时倾注了点吓唬人的意思:我剩给别人吃的东西,向来没有人敢拒绝。不吃我剩的东西,就得乖乖等着被我吃。

  “…………我就是不要……”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其实声音都吓颤了。

  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我是真的会让那些花吃到他们骨头都不留,像是……”转过头来,他对清歌璨然一笑:对了,你也看到过的,在望月池的时候。

  少年小小的身躯猛然震颤,哀怨地看他一眼,嘟着嘴巴爬下床来。

  “……我可不是因为怕你……”不情不愿地抓起甜糕,他恨恨一口咬了下去。

  流景表面上仍是一副风雅的模样,摇着扇子满意勾唇,心里却早变了个人,疯了似的哈哈哈哈捶地狂笑……忍都忍不住。

  这些年来杀人如麻,遭天谴的事儿干了不少,却从来没发现欺负一个人还可以这么有趣……

  这新奇的感觉来得太突然——觉得自己简直要上瘾了。



  9.

  翌日清歌起了个大早。

  小六正抱着盆湿淋淋的衣裳打门外进来,一跟他对上眼放声惊呼:皇天菩萨王母娘娘!太阳打西北边出来了!

  清歌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骇然道:……怎么了?

  小六指着他持续暴喝:小公子您果然变了一个人!以往日上三竿的时候我进屋叫你起床,你还会拿碧水剑扔我。

  “……”苏解语……那么凶吗?

  时剑锋擦着我的脸,地就过去啦,还削下一缕头发来……吓得我够呛。小六边说边委屈。

  清歌了一声,微微放下心来:这样啊……”见对方还是狐疑地瞅着自己,赶紧举起右手跟女孩子保证:你放心,从今往后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人拿剑丢你了。

  小六只不认识似地瞅了他好久,方才道:变了。真的变了。

  “……”

  这次回来之后吧,面貌在哪儿也有点不同,性子在哪儿也有点不同……”沉吟了好久,少女得出结论:傻了。对,变傻了。

  “……”

  都是蜀山那群王八蛋给害的……说我们长生殿邪气难抑,非逼你修习蜀山正道……结果弄了场怪病回来……”小六说着说着心疼地叹了口气:病是好了,就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清歌登时不乐意了:随随便便就说别人傻?我才不傻!

  小六扑哧乐出来:我又没说变了不好。小公子这样……像只落了水的小狗,也挺好玩儿。

  ……这叫什么比喻?

  得跟女人多嘴,清歌穿好衣裳翻下床来:我出去走走。

  小六赶紧蹲身放盆:给你弄点儿吃的。

  清歌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想问问你啊……长生殿里有没有关人的地方?

  小六挑起秀眉来:你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没有啊……我就是问问……”

  绝对有问题!

  不相信地看着频频解释的清歌,小六伸手指了个方向:呐,就在望月池后面。关着些外头抓进来的人。有些正教的,有些结仇的……武功都废了。大清早的你问那儿干什么?不会是要去吧?

  …………”总不能说是去找亲娘的,清歌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灵光一现地道:哦,昨天哥哥们带我去了趟望月池。我有东西落在那了。

  你能有什么东西……”小六嘟囔着弯腰拿盆,转眼的工夫,少年便一溜烟地不见了。

  跑的倒快……

  话还没说完呢……小公子你怎么连那儿是禁地都忘了……禁地是不能闯的呀……”

  小六一脸飘忽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他一定会被殿下收拾得很惨的……”

  小公子,不是我没拉您……是您跑得实在太快……根本不听完我要说的话……”

  她不知道,清歌长到这么大,最不会做的事就是撒谎。想要那点低劣的谎言不被揭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才是上上之策。

  ****

  路过望月池的时候,清歌心里还是有些毛毛的。

  那池明澈见底的水倒映着花影,含苞的盛放的,看起来无限美好,却偏偏邪恶得令人生畏。

  长生殿里的每样东西、每个人……似乎无一不是这样的。

  匆匆路过大片大片的血噬花,清歌小腿肚子发麻,只不敢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

  蓦地听到花丛里窸窣有声,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可那声音一直尾随着他,从第一树花开始直到最后一……终于忍不住猛然回头,身后却空空荡荡,并没有想象中的人影。

  刚松下口气,脚踝上便是忽地一冷,五指嵌进肉里去,阴森森的触觉吓得他大声了一下。

  他低头,惊魂未定地看着趴在地上拽住自己的少女。少女惨白着一张脸,也呆呆地抬头望着他。

  ……这是昨天被吸血的那个……

  清歌极力回忆她不算复杂的名字。

  似乎是叫云……云珂。

  殿下……那里不给人进……”她用极端虚弱的气声,缓缓打破沉默。趴在草丛里的身子瘦骨嶙峋,有如真正的魂灵。

  …………你放手……”

  他抽一抽脚踝未果,反而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就这样以平视的姿势,呆滞和对方互相看着。

  殿下说,那里不给人进……”仿佛只会说这句话般,她嘶哑地重复。

  此时晨光微熹,清歌已能看到地面上的影子,推断出少女是活人而不是恶灵,他的胆子顿时大了些。

  对你那么坏,你还要帮着他。

  少女愣了愣,随后迟钝地摇头:殿下是个好人。

  清歌下巴差点脱臼:让妖花吸你的血啊!

  可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喂,你昨天明明那么痛……”

  办法。是我自己没用,中了允十娘的毒。我的血是黑的……要不是殿下把我捡回来……”

  清歌呆了两秒:……他是个大恶人,你不能信他的。他做什么事,一定都有自己的目的。

  少女也呆了两秒,旋即反驳:你胡说,殿下是个大好人!

  呸,你眼瞎了吧,他好在哪儿啊!

  他就是大好人!

  恶人!

  大好人!

  ……”

  们在干什么?

  一个寒冰结三尺的声音硬生生插进来,两个人无聊之极的争辩终于是肯停了。

  来的人是谁?佛曰不可说,佛曰不可说啊……

  云珂只认得流景,也只听流景的话,抬头看到来人的面貌,便做出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并不准备答话。

  流笙亦不指望这个半死不死的女孩子能说出让他满意的应答,干脆转脸冷冷看了清歌,掷地有声地又重复一遍:们在干什么?

  清歌狠瞪了云珂一眼——我被你害惨了!

  云珂无所谓地游离着无神大眼,抓着他脚踝的手倒是乖乖放开了。



  10.

  哦?去了禁地?对着他们摆弄手中折扇的人看起来很闲,口气也是淡之又淡,仿佛正说起什么不值一提的事。

  可不是。单看这么副笨手笨脚的窝囊样,还想闯进禁地去。流笙瞧过来的眼神鄙夷冰冷,出口的话也没什么温度:样子,他是饱足眼福了。

  清歌不禁大怒:你胡说!我才没有进去!我不是在门口被你逮回来了吗?

  一直漫不经心的流景方才收扇子回头,凤眼里笑意流转,看不出情绪地勾着嘴唇。

  大哥要是不去拦,你就进去了?

  “……”清歌想,你养了那么群牛鬼蛇神守在望月池,我能进去才怪呢。想归想,撇撇嘴毕竟没说出口来。

  你要去禁地干什么呢?打听到那里关了活人,想找你娘亲?一下就猜中了前因后果,真是可怕的人。

  清歌垂下头不想说话了。

  哑巴有什么用处?流笙先不耐烦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

  缎面布料上的茶具应声震颤几下。清歌吓得一激灵,却打定主意闭嘴不言。

  大哥。流景温声喝止。

  你又帮着他说话?

  流景哗地展了扇子,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

  流笙斜眼瞧他: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菩萨下凡了……做什么不给他点真颜色看看?

  流景的解释很简单:我是个好人嘛。

  ……流笙刚喝进去一口茶,通通贡献给对面墙壁。

  倒是清歌有点愕然地抬眼看着他。

  云珂苍白的小脸闪过脑海,一个劲地强调着殿下他是个好人

  虽然流景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他知道自己是做了大错事,要不然流笙也不会看到他就变得脸色铁青……还把他专门揪到流景这里来。

  他意外的只是流景并不曾怪责。

  抬头再看那张笑吟吟的脸容,似乎真的顺眼了几分。漂亮得邪气的凤眼,也没那么让他不舒服了。

  望月池再往里走,是长生殿的禁地。以后不要随便到那里去。暂顿了一下,流景把玩着扇子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娘并不关在那里。那里面不光关了些丧心病狂的人……还有别的东西。一旦进去的话,就再也出不来了。

  云淡风清的语调,却让清歌打心底一个寒颤。

  原来他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二弟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流景不追究,流笙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不下去清歌那打死不动的倔强反应,皱眉厉声喝斥一句。

  “……知道啦。不情不愿地回了句,清歌扁扁嘴瞥他一眼。

  乖孩子。流景笑着接话。

  他的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腾地热了一下。赶紧把目光挪到别处,别别扭扭地看着一角地毯嘟囔:我不是你弟弟。

  余光依稀扫到流笙朝天翻了个白眼:货。

  算了。流景还是那么笑着制止。

  他留着清歌还有用处——对外界之人瞒天过海、将来换回解语的尸身……在那之前,他需要保证他完好无损,至少在身体上。

  偶尔威吓一下也就罢了,太亏待对方的事情,做多了也许这个普通的少年根本承受不住。

  他只是没想到那孩子脸红的样子如此赏心悦目。

  跳脱了平时茫然笨拙的样子,莫名多了种勾人心魄的天然。

  那像极了解语的精致五官,让人丝毫没有抵抗力的慌乱眼神……纵使沉静如他,也不可避免地打心底一漾。

  ——约可以解释成是,情不自禁的。



  11.

  温羲诺是天天都要来的。

  来了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事做——无非是陪清歌下下棋,偶尔也教他念书。古琴让他认了八次弦,没一次能认得准,也就罢了。

  清歌低头吃力琢磨那几个毛笔字的时候,他就发呆。淡静如水的眼光飘向远处去,悠悠然不知想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清歌忍不住问他:先生,你在想什么啊?

  温羲诺看了他一眼,回的话很诡异:我也不知我在想什么、要想什么……实上,对于我自己,我根本一点也弄不清楚。

  弄得清歌一头雾水,很是费解。低下头再看那几个狗爬似的毛笔字,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真是个奇怪的人……苏流景、苏流笙两兄弟来得还要奇怪。

  先生的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回去以后他不小心对流笙说漏了嘴。

  流笙正捻起颗葡萄往嘴里送,闻言差点把葡萄皮儿都嚼碎了一起吞下去。

  葡萄核吐进手心里也不扔掉,径直弹到少年白皙的脑门上去,地一声,颇有点恶狠狠的味道。

  我看你脑子才有毛病!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呢。

  清歌于是很冤枉,捂着额头道:……他老对我说些奇怪的话……”

  说什么了?

  小孩儿歪头想了一想,选了个最具代表性的。

  比如说不清楚自己是谁之类……”

  流笙不言不语地坐在远处,好久方道:他原先也不是长生殿里的人。因为落了崖记不清以前的事情,这才被我和二弟捡了回来。

  清歌地点点头,这才有些恍然大悟。

  长生殿里总共有多少人?他又想起什么地道。

  你哪来这么多话。流笙对他一向不耐烦,站起身就要走掉。

  清歌却还是想问,追上去继续:都是像我一样被抢进来的?

  流笙终究爆发:你当你好吃香么?要不是看中你那点长相,谁稀罕抢你?还是你以为,长生殿缺你这几个饭桶?

  一席话训得小孩儿好没意思,蔫蔫垂着头走回去,用食指在桌上乱涂乱画。

  流笙实在不想让自己对个假货心软,刻意忽视了那和解语极端相似的秀丽脸容,哼地拂袖而去。

  他前脚刚走,流景就进来了。一眼看到桌边郁结着画圈的清歌,不禁挑唇笑道:谁欺负你了?怎么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现下殿里能关心他的,除了小六也只有流景了。其他人要么如同行尸走肉,要么就和温羲诺一样古怪,再不然,就像流笙似的没什么好脾气。

  其实造成他现在这么被动的罪魁祸首就是流景,捉了他和娘亲的也是流景。但是很奇怪,比起殿里其他人,他又算不得讨厌流景。偶尔看到那轮廓流丽的脸容,还会愣愣发上一阵呆——总是对好看的人没什么戒心,那时候住在桥头,对面的素素也老让他挪不开眼神。

  打进长生殿里,流景就是一副很好说话的笑颜,但清歌却觉得那绝对不是因为想要对他笑。那个人总护着他、对他好,也绝不是因为从心里想要对他好,而是……而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于流景,究竟有什么样的用处。

  他总是一筹莫展,不敢忤逆他们中任何一人,生怕一不留神丢掉自己和娘亲两条性命……想起来,他竟然这样一无是处!

  清歌更郁结了。

  流景看他的小脸都要皱到一块去,有些好笑地伸出食指来刮他鼻子:愁什么呢你?

  我想我娘。

  他俯下身,摸小狗一样地摸摸他的脑袋: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清歌赌着气,说出的话也不经思索,顺嘴就来:你爹娘早就不在了。你怎么会知道?

  “……”

  一时间鸦雀无声,清歌仍不依不饶地赌气,被那沉默逼得抬头,方才感到自己失言。

  流景脸上惯性般的笑意倏忽无影无踪,淡漠而俊美的眼梢微挑,表情贫乏到让人胆寒。

  空气顿时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12.

  “……我,我说错话了。看着流景突然间不笑还真的有点吓人,少年识趣地站起身稍稍后退:我跟你赔礼……”

  他是不该随随便便拿死者说事儿。

  话音未落,迎面便是一阵掌风。手指盖住了他纤细的颈项,一点点加大着力度。

  他呼吸急促,脸颊憋得通红,却被对方单手提起来。也不顾他双脚乱蹬,只强迫他面对面平视那双冷漠如刀的凤眼。

  他胸腔里窒闷得难受,张开嘴唇抽噎着吸气。

  死死拽住那只铁钳似的手掌,意欲扒开,那只手却不给他任何余地,愈发捏得紧了。

  痛苦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眼前一片氤氲的模糊。他死忍着不想流泪,终究还是徒劳。

  白净的脸蛋挂不住泪珠,啪嗒掉落下来砸在那只手上。

  脖子上的几根手指似乎微微一震,而后稍微放松了。

  清歌浑身无力,扑通地跪倒在地上。

  一面如获大赦地大口喘息,一面伸手去擦脸上狼狈不堪的泪水,意识飘忽里他听见上方有个声音道:你就非要气我才甘心么。

  无奈而温润,似乎夹杂了不易察觉的叹息。

  可是他都说他错了,要赔礼道歉……

  什么时候你能稍微机灵一点?蹲下身来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流景轻叹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就不会好好想一想?

  他温柔起来就总是这么泛滥成灾,什么时候发起脾气又乖张得莫名其妙。

  清歌又咳嗽数声,脸色方才渐渐红润起来。抬眼看到他绝秀的眉眼,不知怎地委屈得鼻子一酸。

  刚刚说了要跟你道歉,你又不听……还掐我脖子……”

  他似乎有迟疑了一下:我那是一时气得急了。

  你根本是想要杀了我……”

  我怎么会想要杀你……”柔声反驳着,他把少年抱进怀里去:傻瓜,你是我弟弟啊。

  听到这句话清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胸口好像被刚刚咸涩的泪水堵塞住了。比刚刚快窒息的时刻都要难受几十倍。他根本不是他弟弟,只是个被强迫捉来的冒牌货……

  温柔的话流景都是对着解语说的,给他的只有冰冷的铁钳般的手掌。

  迁就和照顾也都是为了解语一人,他得到的无非是恐惧和提心吊胆。

  还在哭什么?刚刚弄疼你了?流景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地笼罩住他红通通的鼻尖。

  清歌也不知道自己没出息地哭个什么劲,他以前也不像这样,动不动就掉眼泪……

  但是他实在是觉得委屈。

  我又不是你弟弟……”小孩儿呜咽着举起流景宽大的袖口去擤鼻涕。哼的一声吓得窗外鸟雀齐飞。

  流景垂眼摸摸他呆呆的小脸:那你还乖乖地叫我景哥哥?

  还不都是你逼的……”

  当我弟弟不好么。

  不好……”擦完鼻涕开始残余的眼泪,上好的一件袍服眼看着就这么废了。

  哪里不好?

  清歌被问得一愣,抬起头很认真地想了想。

  你老是喜欢亲我。还把舌头伸进来……”

  说得他多么欲求不满一般……流景默默地别开了眼光,有点受伤:我也没有老是吧?

  清歌低头掰着手指头算算:好几次了。

  有吗?他反正一点印象也没有。

  每次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很自然地就发生了,哪有这小孩儿说得这么夸张?

  他喜欢解语那么多年,一直隐忍在心,偶尔看岔了没忍住……竟也成了话柄。

  清歌苦着脸仍然在原地滔滔不绝:我没有兄弟,也不知道兄弟之间是怎么样的……我娘倒是老亲我,但是是亲我脸颊……”

  流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娘那样,是因为男女有别。兄弟之间倒是百无禁忌的。

  清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狐疑地看着他:你和流……咳,大哥也没有这样过。

  们这样的时候,自然不能让你看见。

  你也这样亲他?!清歌这一吓非同小可。

  流景泰然自若地把谎言进行到底:有什么好奇怪?

  他一定会杀了你的……”想到流笙那副死鱼眼,清歌就犯寒。

  他不会的。

  不会?

  是啊。流景还是那么笑眯眯的:我比他厉害。

  “……”长生殿里的人都叫他殿下,想来他也应该是殿里最强大的那个。

  清歌嘟着嘴唇想了半天,还要再说些什么,微张的唇间软软地一暖,却被流景顺势堵住了。

  绵密温柔地深吻,少年甜美的嘴唇上还留着浸过眼泪的涩然。

  这次倒也没有把他错看成解语……实在因为是离得太近,就很想尝一尝那嘴唇的滋味罢了。



  13.

  晌午下过一场雨,窗外几树被吹打过的芭蕉格外翠绿。

  日子似乎是过得越来越无聊。

  小六走过去把窗子支起来,却听身后的清歌突然问道——

  过去的苏解语是什么样子的?

  她很奇异地回过眼来:您自己什么样儿的,还要问我?

  我只是想知道。

  怎么不去问大公子?

  “……”少年抿抿唇,眼神乱扫。

  哦,是因为害羞?看他那样子就想戏谑,小六眨眨眼趴到桌上。

  怎么可能。提到这茬他就不给她好脸色看。

  真生气了?小六笑笑坐下来,低眼给他剥花生壳。

  以前的您啊……”她想了一想:难伺候。

  难伺候?

  嗯,脾气坏。

  ……”

  八百年不给人个好脸儿。

  ……”

  动不动就要拿剑杀人……喏,你把这花生吃了。

  清歌赶紧张嘴含住那细白的果仁:还、还有呢?

  还有……”小六抿着嘴唇,仔细又想了想:别的黏大公子。

  清歌顿时想起来那两人不是纯洁的兄弟关系。

  那和……和二哥呢?也不知怎地,他就脱口而出。

  可能因为只是想问。

  小六指端一顿:说殿下?跟殿下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你忘了,你一直气他抢了大哥殿主的位置。还老说殿下是个大恶人。

  “……”他没气,气的是苏解语。不过恶人这个称呼……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叫过。

  难怪第一次出口的时候,流景突然变得那么温柔,还随随便便就亲过来。

  实殿下也挺不容易。你们俩老在一块,他就一个人孤伶伶的……后来你和大公子被蜀山人抓了去……”她又剥了一堆的花生,这回是给自己吃:殿下不知道多着急呢~天天派人到处去找……结果个把月过去,大公子被蜀山平安无事地放回来了,又过了俩月,你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清歌不知道该不该苦笑那个平安无事转而问:这么说,二哥对我很好?

  小六似乎习惯了他的白痴,闻言斜他一眼:是啦是啦。殿下为了你,能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呢……你才弄明白啊,我的小祖宗。

  他点点头,可算明白了。

  苏解语是个明珠一样的人,被所有人捧着护着,结果还是碎了。他只是个长相相似的冒牌货而已,在知道真相的人面前,天生就是该被唾弃的。

  流笙对他那么凶,也情有可原。要是他看到一个女子长得像娘亲一般,还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娘亲的东西……他大概会比流笙更过分。

  喂,你。说曹操曹操就到,冷若冰霜的声音蓦地在门口响起来。

  清歌一回头,身后的青年丰神俊朗,不是流笙又是谁。

  小六慌忙站起来行礼,却被他嫌恶地挥挥手:别耽误工夫,快给他收拾收拾,师父师娘要到了。

  清歌俯首打量自己的装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有什么值得收拾的地方?

  原地不动的当口只听流笙又道:愣在那儿干什么?你不伺候他沐浴,难道要我给他洗?

  小六赶忙扔了手里的花生,匆匆推着清歌往门外走去。

  快快,我们去清风涧……”

  擦身而过的时候流笙又有问题,眉尖微皱,伸手拖住了懵里懵懂的少年:等等。

  “……”清歌被他一把拽回来,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就被修长的指端挑起了下巴。

  流笙淡紫色的眼眸眯起来,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方才撒手道:等等记得给他上点儿胭脂。

  小六赶快应:是。

  清歌卖了小几年胭脂水粉,还从没有自己用过。闻言立时张牙舞爪:我干嘛要涂那种东西?

  流笙轻嗤一声:谁叫你面色惨白跟死了娘似的。

  我不要涂,我又不是大姑娘……”

  罗嗦。把他弄走。

  清歌被小六环着脖子朝远处拖去,挣扎着反抗了一路:我不涂胭脂……我死也不涂胭脂……”

  到达目的地他竟然手脚并用起来,小六没辙制他,回头央求地看着流笙:大公子……”

  不远处跟着的男子朝前走了几步,觉得很麻烦似的了一声。

  清冽温暖的泉从光滑岩石上哗哗流下来,白雾状的蒸汽氤氲升腾。

  池边的少年却抱着一块大石头,死也不肯宽衣进水去。

  要么您把他直接扔进去……”小六弱弱地抬起眼。

  我才懒得碰他。流笙的脾气也上来了。

  我就不下去就不下去……”小孩儿死命在石头上蹭来~蹭去,蹭来~蹭去……

  流笙一股怒火直接冲上了脑门去。

  那就直接把他剥光了送到二弟的房里去。顿了顿冷淡的语调,他掉头就走:该怎么打扮他,让二弟自己定夺。

  “……”

  “……”

  他身后的两个人立马呆若木鸡地站定,其中一个搂着大石头,还带着不可置信的悲愤神情。



  14.

  流笙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门。

  正细心往扇面上写字的青年一惊抬眼。他有副如画的眉目,总习惯性地微弯,看起来像含了情。完美而细致,简直叫人眼晕。

  大哥?

  单手把臂弯里柔若无骨的少年扔到旁边锦榻上,流笙反手把门狠狠带上。

  少年被宽袍包裹着,双靥潮湿晕红。身上的水珠把布料浸湿,若有若无透出腰际姣好的轮廓,睫毛微微颤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流景淡淡瞥过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流笙。

  要不是你交待我让他气色好点,谁愿意费那心思给他上那什么胭脂?

  “……”听到胭脂二字,流景的眉梢倒是新奇地一挑。

  他倒好,干脆给我扎进水里憋晕过去……说是宁可憋死也不涂女人的东西。流笙衣裳湿淋淋的,恼得咬牙切齿:他是猪脑子?叫他快点上岸是听不懂怎地?

  流景笑着吹了吹扇子上未干的墨迹,方才从桌边站起身来。

  你也知道他笨,一个死心眼的小孩儿……何必老跟他过不去?

  是他跟我过不去!要不是不想多碰他,流笙恨不得捏起清歌的脖子整个儿给甩出窗外去:害我还到水里去寻他,摸了半天……”

  流景挑着唇戏谑:摸到什么了?

  “……”流笙的脸红了红:这话说的……还能有什么?

  ……嗯。得知真的是摸到了什么,流景赶紧清清嗓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好不容易把他捞起来,你以为我想摸?

  流景点点头表示赞许:是。我都知道。

  “……”流笙很火大地住口不再言语。

  师父师娘大概要黑天才能到,先不必那么着急。

  “……”

  等他醒过来收拾收拾,大概也差不多了。

  该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反正我是不管了。流笙说罢,气哼哼地朝外走以后这种差事少让我去做。

  流景也不做挽留,笑了笑又坐回去:往后我也不敢交给你去做。

  不过是沐浴更衣的程序,怎么就能差点闹出人命来。

  他垂眼继续往手中的小玩意儿上写字,写着写着,心绪却渐渐不平定了。

  绮丽的凤眼微抬,稍许注意了一下榻上昏迷不醒的清歌。

  清歌昏着也还是不老实,来回滚动几次,松垮垮的宽袍便从肩头滑落下来,一段锁骨露出来,莫名就让人心猿意马。

  恨不得把那袍子剥了,好看清楚除了锁骨之外,底下究竟还有怎样一副怡人光景……

  阿嚏!旖旎的氛围以床上少年的一个喷嚏告终。

  流景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着凉了?

  清歌抽了两下鼻子半坐起来,眼神还有些茫然。

  看到流景在床沿坐下来,他方才想起昏倒前的前因后果,手脚并用地后退:我不擦胭脂。

  流景微微笑道:好,不擦就不擦。

  清歌不大放心地朝门外看:凶巴巴的那个到哪里去了?

  流景的笑意变得深了些:他走了。

  少年大大舒出一口气,很放松地伸起懒腰来。伸到一半发觉不妙,低头看去,自己正赤 裸且毫不顾忌地盘腿坐在床上。

  宽袍早就滑落成一滩不规则的形状,他地一声捂住要害部位,尴尬地抬眼朝流景笑笑:……我忘了刚刚没穿东西……”

  流景似乎不是很在意。淡淡地勾唇,伸手摸了摸他湿润的长发。

  他有点不好意思,慌不择路地低下头去:这样多不好……我,我还是得先穿上衣裳……”

  话音没落,他就觉得身子一轻,整个地被人抱起来。

  宽袍从腰间滑落,喊都来不及喊就让流景抱到膝头上去,一点反抗的时间都没有。

  光裸的肌肤接触到细腻冰凉的布料,他不知怎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自然别扭地动起身子来:你干什么啊,放我下来。

  流景温热的呼吸从侧边擦过他的耳朵:别动。你体内的寒气得逼出来……刚刚就有点儿着凉了。

  寒气是什么鬼东西……你放开我……”

  他只觉得被流景这样抱着,很难受,非常的难受……皮肤仿佛一寸寸地燃起火苗,烧灼得快要裂开。口干舌燥也没有办法,唯有逃脱才能得到些清凉。

  有手指绕过来,握住他纤细的腰身,而后一股暖意升腾起来……从血管到每一根骨骼,将泉水带来的凉意一点点驱逐……

  很奇异地,他看到头顶上冒出来白花花的雾气。

  全身都慢慢慢慢,变得暖洋洋的。仿佛平躺着晒了一天的太阳,通体舒泰。

  渐渐地他也安静下来,不喊不叫也不挣扎,小小的身体一软,更朝流景的胸前靠近了几分……像是只天生向往温暖的小动物。

  流景任他往自己怀里钻,微微一笑:好了。

  清歌晕晕乎乎的没有回应。稍许有点失落,恨不得一直被他抱着才好。

  流景把他抱起来,放回榻上去,然后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牢牢裹住他白皙的身体。

  景哥哥……”他听到少年声若蚊蝇地叫。

  嗯?于是微笑着把袍子又裹紧了些。

  ……热得难受。

  “……”

  话音甫落,虚掩的窗户外头,便嗖地飞进来一支红缨镖。

  凭空划开一道凌厉,这镖竟是来得又快又急。

  流景脸色微微一变,单臂揽了少年,风一般地朝旁边让去。森寒的尖端削下他一缕乌发,而后稳稳钉到对面雪白的墙上。

  墙壁霎时间晕开一片乌黑——显是镖中含有剧毒。

  如此惊变之下,清歌吓得脸色苍白。流景却只是皱眉苦笑,松一口气站起身,才朝着窗边道:师父,您这么早就到了?

  窗户啪地被人推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敏捷地打外面跳进来。

  哈哈哈哈,好久不见,景儿的功夫又有精进嘛。

  师父,您刚刚差点要了我的命……”

  谁叫你对我的宝贝语儿动手动脚?

  老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很值得一看,流景赶紧压下唇边好笑的意味,上前去扶他坐下。

  就算是这样,您也不必下这么狠的杀手吧?

  反正你躲得过去。头顺手拿起茶壶,直接就往嘴里倒。

  师父。流景默默闭了一下眼睛:您有没有想过,万一徒儿哪一次没有能避开……”

  老头儿依然不以为意:怕什么?为师还是有解药的。

  好吧……总之他都有理。

  流景认输地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师娘怎么没跟您一起?

  啊,对了对了。头儿一拍大腿,着急忙慌地起身:快找人去寻你师娘。刚刚路过个杂货铺子,她说要进去看点儿东西,也不知怎的就走丢了。

  师娘又迷路了?流景第二次默默闭了一下眼睛。

  你也知道你师娘不识路……不赶紧找到她,还不知会走到天山还是京城去……我赶紧加快脚程赶过来,就是为的这个。

  “……”流景一阵安静。

  那个,把笙儿叫上一起去找……师娘太久没见你们,天天都挂在嘴边。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她念叨烦了。



  15.

  流景看了一眼榻上依然瞠目结舌的清歌,走过去把他整个捞进怀里。

  师父,我带解语去换件衣裳。

  老头一壶茶喝得满襟都是,闻言只嘿嘿一笑:不要像我刚刚看到的一样,借机占便宜。

  清歌歪头想了想这句话的深意。有点发傻。

  方才的燥热已经慢慢退去,流景的手抄在他的腿弯里,让掌心的热度一点一点地浸透。

  这样的温度很舒服,也很容易令他安心地依赖过去。他只是喜欢这样的温度,却并不因为对方是流景。

  只是因为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温度。

  嘣地一声,脑壳却被弹了。流景的声音很淡也很近,一下打断了他莫名其妙的想法:还不叫师父?

  老头赶忙开口:不打紧。

  语儿这次苦头吃得大了些。不光功夫全废了,听说性子也变了不少……”头的脸难得严肃,说着说着还长叹一声:长生殿的心法与其他武学相冲。被逼着修习蜀山之道……染怪病是情理之中的。能保住一条命,还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啊。

  流景一如往常的笑容登时有些挂不住的意思显现出来,淡淡勾着唇转过身去,却什么话也没说。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镇定地道:师父在此处稍坐一下,我安顿好解语就去找大哥。

  记得给为师带点儿核桃回来。头儿一扫方才的肃敛,眉开眼笑地提醒:要皮儿薄的。

  流景身影一顿,默默地闭了第三次眼睛,方才抱着清歌大步走出门去。

  ****

  大兴城延续着几年来一贯的繁荣昌盛。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人声鼎沸,酒肆商铺排列齐整,另有小贩们卖力地吆喝,以展示面前琳琅满目的商品。

  清歌被老头儿护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看得很新奇。

  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兴人,但他只在城郊竹水桥一带活动。出过最远的远门,便是上药铺去给娘亲抓药。

  流笙看他什么样子都不顺眼,偏偏不能自制,老斜着眼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瞥见小孩儿欣喜溢于言表的神情,不禁冷哼一声,连找师娘都忘了。

  一看就是没见过市面的窝囊废。淡紫的眼里漾出明显的不屑,他低声嘟囔。

  前头的流景听见,似笑非笑地回头:大哥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谁关心他?他也配么。流笙又是一哼:想看他出丑也不行?

  流景笑一笑掉转过头去:我管不着你。

  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人流约定俗成一般向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将街道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里,依稀听到有人尖声哀嚎:好一个泼辣的婆娘,要不是我今日落单,独身闯来大兴城,哪有你出手的余地……”

  顿得一顿,里头传出来个颇显苍老的女音: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咔擦脆响,似是骨头断裂。周围人皆一片唏嘘。

  你跟别人咒我宝贝徒儿死,已是不该。还不愿意乖乖让我扇你十五个耳光,我只好一根根踩断你的肋骨了。

  那人持续哀嚎:苏解语本来早就一命呜呼……男子汉大丈夫,当街被你这女流之辈扇耳光……成何体统!

  女子冷冷笑道:当街被我踩断肋骨,就好有面子么?

  那声音极是耳熟,流景和流笙对视一眼,均是脸色微变,齐齐低呼:师娘?

  两人身后的老头儿也听了出来,一声,又跳又叫:阿碧,阿碧!别冲动!别踩死了人!

  他这么一折腾,围观一干人等纷纷转头侧目,人群中央的女子想是也听见了,不耐地甩过来句:死老头子,你去哪里逍遥快活了?

  我哪有逍遥快活?这不是带着你的宝贝徒儿们寻你来了?

  女子似是一愣:语儿来了么?

  来了。头边说边拨开层层叠叠的人往前挤:阿碧,你悠着点,别大街上闹出人命来……”

  过来帮我给他的胳臂接上骨。

  老头呆了一呆:接骨干什么?

  刚才不意间拽脱了他的小臂,听他叫的颇是悦耳。不如接好了再脱一次,也好让我听个够。

  周围所有人都是一个寒颤,冷汗涔涔。明明是看热闹的,都纷纷不忍地别开头去——女魔头啊女魔头……

  那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这婆娘好狠的心!

  女子只是冷笑:你男子汉大丈夫,骨头硬气得很,多被我撅断两次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人群已自动为老头儿让开一条道来,流景三人尾随在后跟上。总算看到刚刚说话的人——头斑白的发色,五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秀美,眼角细细的纹很是凌厉,竟是个年近六旬的婆婆。

  那婆婆穿着双锦缎绣鞋,却一脚踩在个年轻人的肚子上,稍微往左挪挪,脚下便开始使劲。

  又是咯咯两下清脆的骨裂声,听得旁观者都腰间作痛。

  年轻人白净的面皮上全是汗水,疼得几欲晕去,却咬紧牙关只顾破口大骂:恶婆娘,你就算把老子全身的骨头都踩断,你那宝贝苏解语也还是死了!

  婆婆皮笑肉不笑地俯身:死了?

  错!他的尸首在我蜀山派中堂悬挂!以寒魄丹保存而不至于腐烂!

  婆婆眸光一闪:哦?

  他身陷囹圄而不自知,小小年纪便修习了六年的魔道……终归命丧黄泉!掌门将其悬挂,诣在告诫全部弟子——蜀山之道才是正道,而长生殿……过是个歪门邪道的地方!

  哎哟喂……这下所有人都再一次目不忍视地默默扭头。

  放屁。隔了许久,竟没见那婆婆恼羞成怒,只听悠悠然一声回驳。

  怕是你们那狗屁掌门做了个蜡人儿来糊弄你们吧?

  “…………”轻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你以为我三个徒儿个个儿是饭桶么?语儿虽是功夫全废,但早就被景儿救了出来……”

  她说着回头看了看流景:景儿,是吧?

  年轻人先前只顾着喊疼,一点儿没注意身边的动静。听闻此言,呆滞地缓缓扭头,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里,登时映入清歌的一双鞋履。

  仍听那婆婆在头顶冷言道:景儿从不说谎骗我。他说救出来了,那就一定是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