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2

靡宝: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二卷 大漠篇 第18章 梦里身是客

    京都以北有个三川镇,镇里有家客栈叫龙门,客栈里有个老板娘叫……不不,不是金镶玉,叫徐凤仙。

    徐凤仙女士今年三十有八,徐娘正半老,风韵是早就不存或者根本就没存在过。徐女士有着西方人士可望而难求的古铜色肌肤,身上的脂肪同她的资产一样雄厚。最为突出的是胸前伟大的女性象征,很是不甘寂寞地要挤出前襟一睹外面景色。国人常将此物比拟为木瓜,我如今近距离观察,觉得水球二字更为贴切。因为木瓜是硬的而水球是软的,木瓜是僵的而水球是柔的。而且大概因为我盯着看的原因,徐女士很是得意地挺了挺胸,我忙恶寒着别过脸去。

    徐女士咧开嘴露出一口四环素牙,皱纹犹如高原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一双像是后天用刀割开口子才得见天日的眼睛简直都要掉在宋子敬身上。

    她把腰一扭,问:“客官打哪里来?”

    我抢答:“打来处来。”

    徐大妈没理我,又问:“要到哪里去?”

    我又抢:“到去处去。”

    “客官真有意思!”徐女士笑得脂肪乱颤,往宋子敬身上倒。话明明是我答的,关宋子敬什么事。而且她这么推金山倒玉柱地压下来,宋子敬还会有气?

    好在宋子敬反应灵活,脚下一滑,身子就移到了一边。

    他保持微笑,道:“老板娘,我们想过江。”

    徐凤仙女士一挥手绢,小眼里放精光:“你们要过江?那可是找对地方了。”

    她扭着屁股走回柜台,一手随意翻着帐本。

    “咱们这离官道也不远,就一个时辰的路,可是那些过川江去湖州的人,都牵了线似的往临清县跑。他们那里滩浅水缓是不假,可说咱们三江流急暗礁多,那是扯他老子的蛋!”

    云香小朋友脸红了一下。

    徐凤仙一脸神气:“不是我吹,咱们这儿的老庆头,撑起船来,比那过江的鱼都灵快!别是船夫比不上他,就扯谎来编排我们这儿江难过。”

    宋子敬问:“那请问怎么找这位庆大爷?”

    徐凤仙翻媚眼,或者是白眼?“说什么请呀?咱们都是粗人,可受不起读书人的斯文。不过这里一年半载也难得来个渡江的客人,老庆头有自家事要忙,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

    宋子敬看我一眼。我领会,从怀里掏出一颗金珠子放在柜台上。徐女士的小眼睛猛地瞪得老大,简直要突破物理上的极限。

    我说:“那还劳烦徐老板帮忙找一下。”

    “好说!好说!”她一把将金子抓进手里,又冲我道,“小公子聪明俊秀,将来一定能娶个漂亮媳妇儿。”

    我笑眯眯地冲小妇人打扮的云香扬了一下下巴,“不用等将来,已经娶到了。”

    徐大妈像才看到云香似地惊呼:“好俊俏的小媳妇儿啊,公子好福气!”

    云香愁眉苦脸地看看宋子敬,又愁眉苦脸地看看男装的我,把一张红成番茄的脸埋了下去。

    等到回了房间,我问宋子敬:“这个老板娘信得过吗?”

    宋子敬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道上混的,三分信任七分提防,你不信任她,她也怕你给她带麻烦呢!”

    我上下打量这间所谓的上房。其实也就是空间大点,家具考究一点,被子是缎面的。因为长时间没人住,连帐子都散发着一股霉味。

    云香看我在床上摸来摸去,问:“小姐你在找什么啊?”

    我诓她:“传说有家龙门客栈,开在大漠关口上,是家有名的黑店。那家店里的床下都有暗道机关,专门等晚上客人睡熟了,机关一开,客人掉了下去,喀嚓一刀解决了。”

    云香吓得立刻摸脖子。

    我添油加醋:“杀了还没完,要的就是那一身肉。剃下来,剁碎了,掐成馅,做成人肉包子……”

    门上响起敲门声:“客官,您要的肉包子送来了。”

    我对云香奸笑:“人肉包子来咯!”

    云香死抓着我的袖子哆嗦。

    那当然不是人肉包子,那甚至不能算是肉包子!我一边啃着面皮和里面的白菜,一边诅咒那个抠门的徐凤仙女士早日患上妇女更年期综合症。

    离开京城已经有六天,谢家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萧栎听说我跑了,应该会有一种学生听说四级和学位证不挂钩的解脱。就是不知道谢昭珂对他的承诺,这下又要怎么兑现了。

    不过谢昭珂知道我同宋子敬私奔,心高气傲的她不会一气之下发展成为李莫愁吧?天下最可怕的其实是才子才女。他们安分则好,一旦发狠,世界都可以被颠倒。你以为原子弹是怎么被发明出来的?

    因为宋子敬的叮咛,我们一个下午都呆在房里哪里都没出去。我从窗户望到外面一条大江波浪宽,青山农舍分两岸,心中甚是向往一游,可是不敢冒这个险。

    吃了晚饭,我们早早睡下。宋子敬就住隔壁,要我们有事就敲敲墙。

    我同云香睡一张床,她白日里听了我说的故事,吓得睡不着,翻来覆去,问我:“小姐,这不会真的是家黑店吧?”

    我困得很,嘟囔道:“黑就黑吧。咱们有小宋。”

    “可是宋先生只是一个书生啊。”

    我翻了个身,“书生也是男人。你只是喜欢他怕他吃苦受伤。”

    云香害羞:“小姐你真讨厌。”

    我说:“我的确讨厌。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我们有事敲墙吗?”

    “为什么?”

    “因为这墙壁很薄,这边一有动静他都听得到。比如我们俩刚才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了。现在他知道你喜欢他咯。”

    云香窘迫地大叫一声,埋进被子里。我很满意地继续睡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叫:“谢怀珉……”

    我继续睡。

    那声音又响起:“谢怀珉!”

    我还睡。

    声音在耳边爆炸:“喂!叫你呢!还睡!”

    我张开眼。我不在床上,我在一片虚无之中。

    这个场景很熟悉,我想起来了。

    “大仙?”

    “是啊。”好几个月不曾听到的声音响起,“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好像长胖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我笑:“也没啥,就是牙好,胃口好。您老最近在那里发财啊?”又想到,补充一句,“我的事有消息了吗?”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那个……”

    那个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大仙说:“那个……出了一点小状况。”

    我问:“什么状况?”

    虽然看不到,但是我也可以想象大仙抓头挠耳的表情,“我话说不清,不如带你去看看。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被力量牵引着在云雾里穿梭,很快就飞回到了原来居住的城市。重新看到高楼大厦,我的心情用激动已不足表达,眼睛一下就湿了。

    大仙这次带着我一直飞进了楼里,进了一扇窗户。

    屋子挺宽敞,就是乱得很,堆放着小孩的玩具,还有奶瓶和毛巾,一看就是一个有小孩的家庭。沙发上一个男人在睡觉,书盖着脸,我看着有些眼熟。

    这时里面房里突然爆发出婴儿的啼哭声。男子哼了一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里走。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男子还没走进房,就又有一个愤怒的女声响了起来:“孩子哭了这么久了你才来!都干什么去了?有你这么做爹的吗?”

    男子疲惫道:“昨天一晚上都给他吵得没睡。不是说好了今天你照顾他的吗?你这是要去哪?”

    女子冷冰冰地说:“公司中标了,有个庆祝会,我得去一下。你看好孩子。”

    男子不悦:“怎么又要出门?”

    “又怎么了?”女子也不耐烦,“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生宽宽,我都三个月没上班了。万一工作没了,你养我们母子和这套房子?”

    男子很是无奈:“我也要工作,不能老请假,这段时候院长已经暗示我好几次了,特别是评职称的事怠慢不得。不然,叫我妈来吧。”

    女子立刻道:“你妈?她是来照顾孩子,还是来检查我的工作的?”

    男子抬高声音:“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请保姆,你把她们都辞了;叫老人来,你又和她处不好!孩子也是你的,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女子大怒:“我什么都不做?孩子是我生下来的,你还说我什么都没做?张子越,你这个没良心的!那些小保姆给你抛媚眼你看不到,那你妈对我挑三拣四你总清楚吧!我是职业妇女,我也在养家,孩子的奶粉钱也有我的份!我怀胎十月生了下来,现在要你带一带,你居然说得出这么混帐的话,你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那小小的孩子一直在旁哭,大人吵得不可开交,竟没一个去抱抱他。

    我震撼:“张子越?”

    那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男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苍白憔悴疲惫不堪胡子拉渣和牛奶尿布奋斗的大叔了?这世界上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比结婚生子能改变一个人的。

    “看够了?”大仙说,一边将我拉了出去。

    里面夫妇还在争吵不休,我们已经飞出了窗口。景点转换,我回到了家里所在的小区。

    这次我们没进屋,只在小区路灯上停着。

    路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是妈妈!

    老妈一点都没变,头发似乎重新烫染过,提着菜篮子,看起来似乎很精神。奇怪,我应该还在病床上躺着,她怎么还悠闲自得地买了王记烤鸭?

    “妈,等我一下!”

    我左右看看,这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

    再一看,“我”匆匆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我”说:“西瓜六毛一斤了,买一点不?”

    “家里还有半个没吃完。吃完了再买。”老妈说,又很得意道,“今天教你的砍价都学着。你妈我在这方面,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别人一百块买的裙子,我去就能砍到二十。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我”赔着笑,两人继续走。

    我指着下面,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我我我……她她她……那人是谁啊!!!”

    大仙长叹:“这就是我不好说只能让你来看的地方。”

    我安静片刻,问:“您能现个身吗?”

    “啊?”大仙不解我的思维跳跃,“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没有固定的形体。”

    我笑了笑:“您随便变一个人就行了。”

    大概是觉得亏欠我,大仙这次很温顺地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两秒种后,风华正茂版的“周润发”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咱们要尊敬前辈,你改成黄晓明好了。”

    “周润发”疑惑地照着我说的去做,两秒后,周润发版的“黄晓明”出现在眼前。

    我上下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把抓住“黄晓明”的领子,把唾沫星子全喷到“他”的脸上。

    “你给老娘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晓明”虽然不至于给我抓痛,但显然也吓了一跳,连忙叫到:“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不知道他们哪里弄错了,搞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灵魂进了你的身体。哎呀你松手,我的阿玛尼!”

    我松了手,可是又不解恨,冲上去对着他就是一番拳打脚踢。黄晓明如此美人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蹂躏的,我虽然知道此人是假的,可也没法狠心下手,打了一阵草草收拳。当下后悔该叫他变成小泉——不不不,那也太恶心了!

    大仙整好衣服,委屈地说:“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是联络员,这明显是技术员出的错。”

    我又想冲上去掐他:“那怎么办?就让她继续占着我的身体?”

    大仙说:“要改动,又要重新排队申请等待处理。目前看来,只有这么办了。”

    我的身后烈火熊熊,“黄晓明”急忙道:“不过这样也好。你也不忍心见你父母守着一个植物人吧?”

    我一怔,他说得倒很有道理。我在那边世界里混得愉快,总不能让高堂在这边伤心难过。

    大仙不知是好心还是恶意地补充道:“更何况那个女孩子人比你聪明,比你勤奋,比你懂事,比你温柔,比你孝顺……”后话被我的眼神给吓得没敢说出来。

    我转而沮丧。父母新得了一个女儿,张子越则在围城里摸索着。我不在,可是大家的生活都自然地继续着。真是突然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外人。

    最悲惨的,莫过于梦里明知身是客。

    大仙安慰我:“你也不错,在那边还算能干的。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进了月度收视率前五名了。”

    我眉毛一竖:“什么?我们在凡尘里痛苦,你们居然把我们当电视节目看?”

    大仙忙道:“人生如戏!人生如戏!”

    我啼笑皆非。

    大仙忽然抬头看了看,说:“你该回去了。天亮了有好多事要你忙。”

    边说着,“黄晓明”的身体渐渐隐退,我的身体猛地往下落去。

    张开眼,是云香皱着眉毛的脸:“小姐,你怎么睡得那么死啊?宋先生都来叫我们两次了。”

    我爬起来,发觉眼睛还是湿的。回想到梦里老妈满足的笑脸和张子越无奈的面容,心里的感情极其复杂,百般思索,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只好一叹。

    “叹什么呢?”宋子敬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他不方便进内室,便在外面说:“你们快点收拾好。庆大爷已经到了,我们吃了早饭就过江。”



 第二卷 大漠篇 第19章 过江历险记

    庆老头年过六十,又黑又瘦,佝偻着背,默默抽着旱烟。看到我们下来了,抬眼看了一下,面无表情。

    我看他瘦得几乎一把骨头,简直擦根火柴就可以点燃。这样的老人还能撑船?不是我怀疑他本事,而是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虐待老人嘛。

    徐凤仙像是看出我的疑惑,夸耀道:“别看咱们老庆头一把骨头架子,撑船可是没得说。那些滩啊暗流啊,就和他家门前的路一样熟。摸不清这些,壮得一头牛似的也没用。”

    草草用了早饭,我们三人在徐凤仙女士的热烈欢送下,跟着庆老头来到江边。

    昨日只是远眺,只觉得江水如碧很是美丽。如今近观,才发觉许多地方浪拍礁石暗流汹涌。那江面上的漩涡就像一张张怪兽大嘴等着把人吞噬下去,水浪声轰隆作响。

    那庆大爷冲着我们打手势。宋子敬翻译说:“他叫我们上船。”

    原来老大爷不能说话。

    我同云香互相扶持着上了那艘小船,在船尾坐了下来。宋子敬撩起衣襟正打算上船,忽然一顿,侧过头去,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茫然望去,只见几只鸟儿在山间飞过。

    宋子敬神色凝重地转回头,身影一闪,就已经稳稳落在了船头,小船微微一荡,连庆老头都露出赞许之色。

    “大爷,开船吧。”宋子敬低声道。

    庆老头微微点了点头。我和云香急忙抓住船檐,船身一斜,接着猛地旋了一个大圈,随后被一个浪头一推,已离开岸边十米远。

    我打小就怕过山车这类玩意儿,很快就觉得头昏眼花。宋子敬背对我坐在前方,身如泰山,侧过来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我心里有数,没有打搅他,自己忍着不适,紧闭上眼死死抓住船檐。

    又是一个浪打过来,小船如急流中的一片树叶一般连着打了好几个旋,颠沛起伏。我整个脑子乱成一团糨糊,胃里的东西全部往上冒。

    忽听云香一声惊呼,宋子敬喊:“当心——”

    我猛地被一股力量扑倒,只听耳边嗖嗖两声,什么东西钉入船板。

    正想看,宋子敬的手一下捂住我的眼睛:“别张开,趴好。”

    话音一落,他人已经离开,我只听风中传来金鸣之声。又有一个大浪打来,船瞬间被抛到高处。我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感觉腾云驾雾起来。身边云香吓得大叫,我一看,她被惯性一甩,两只脚都蹬了空。我不暇思索腾出手去抓她。没想下一秒船又落下,云香被我拉进船里,我自己却没了着力点,往外滚去。

    云香一声尖叫。电光石火间我拼着命抓住了船尾,可是半个身子都架在了外面,冰凉的江水一下把我打个湿。庆老头回头看我们俩一眼,两眼如炬。可是他忙着撑船自顾不暇,唯有赶快过岸对面才是帮忙。

    云香已经吓哭了,大叫:“小姐——先生快来救小姐!”

    宋子敬根本脱不开身。他正迎风立在船头,衣袂飞扬,手持一把软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只听铮铮响声一片,我看到无数黑点被击落在水里。再看船板上,插着两支精钢小镖,泛着金绿,显然淬了毒。

    我奋力往里爬,脚却怎么都踩不住。云香想过来拉我,结果船一颠,她又滚去老远。

    大浪打来,我浑身湿透,因为有水,手也渐渐抓不住,只拼命地不停往里爬。什么刺客,什么晕船,全部抛在脑后。我只知道,若是松手掉了下去,那么多急流暗礁,我会真的尸骨无存。

    忽听宋子敬一声喊:“小华——坚持住——”

    他欲抽身而不能。如果不保护好庆老头,船失了控,我们反而更危险。

    船又是一个颠簸,我的一只手滑脱开去,这下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云香爬了过来,死抓住我的袖子,喊:“小姐!另一只手!”

    我使劲伸过去,接连几次都够不着。船一个掉头,她又跌到一旁。

    我心中绝望,想我如花似玉的年华生命才刚刚开始精彩,却要去做那水鬼,而且死后还回不了本来的身体。怎么看这宗穿越都是亏本的买卖。

    拼命挣扎着,忽然发觉水流似乎缓了一些,再看,原来最湍急的地方已经过了,快到对岸了。

    我微微放松,可宋子敬突然吼道:“当心——”

    只见一个黑点直直朝我射来。

    我松开了那只抓着船檐的手。

    “小华——”

    急流一下将我冲出老远,那支箭射入水里。可我还未庆幸,一个漩涡就将我卷住。我只来得及猛吸一口气,就被卷入了水里。

    我水性不差,可是水流汹涌,我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这段没有大礁石,可是我的氧气渐渐不足。我奋力往上游,可是无济于事。

    终于,眼前开始发黑,力气越来越小。再也憋不住的时候,水从鼻子和嘴巴灌了进来。

    原来这就是淹死的感觉。拼命想呼吸,可是灌进来的只有水,水,水。

    我头脑昏沉失去知觉……

    ……

    ……

    一股暖气猛冲进胸间,逼得我哇地吐出一口水。

    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行了!死不了了!”

    胸腔里一片疼痛,我接连咳了好几口,把气管里的水呛出来。头还晕得很,脑子里有敲锣后的回音一直响个不停。衣服自然全湿,被风一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只大手轻拍着我的背,一股股热气从他手上传过来,烘得我心口很暖和。我大口大口呼吸,然后张开眼。

    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也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却是紧抱住我,不停帮我顺气。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我这是死了吗……”

    萧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早着呢!”

    我又咳了一阵,挣扎着问:“宋先生和云香呢?”

    “有子敬在,他们不会有事的。”萧暄说,“我们这是在下游,离你们过江的地方有五里远了。”

    我居然被冲了五里都还没淹死,命可真不是一般地大。大难不死,现在才开始知道害怕,一回想之前的险状,浑身发抖。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问我:“姐姐,你还好吗?”

    我抬头,前面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这孩子粉粉嫩嫩,眉目清秀,怎么看着有几分像萧暄,我大惊:“二哥,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萧暄提高声音:“什么?”

    小正太也歪头问:“什么?”

    我又看清这孩子光着头,分明是和尚打扮,更惊:“你居然送儿子去做了和尚?”

    萧暄简直想一掌拍死我。从天而降一声“阿弥托佛”救了我的命。

    穿着袈裟的老和尚,光光的脑袋瘦瘦的身材,精光四射的眼睛,还有老奸巨滑的笑容。这老秃驴怎么那么眼熟?

    “女施主,别来……呃,许久不见了。”

    我失声叫道:“慧空?”

    慧空和尚颔首:“正是老衲。”

    我如同看到火星人入侵地球:“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道:“佛祖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说:“还以为你要说,哪里有困难,你就到哪里去。”

    老和尚道:“施主有慧根,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向萧暄,他说:“大师要跟我们一路北上。”

    “他庙子里的生意不管了?”

    萧暄黑着脸说:“一,那不是生意。二,大师这番同行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仔细打量老和尚,实在看不出他除了一张乌鸦嘴和欺世盗名的工夫外,还有什么其他本事。

    慧空老头笑眯眯地凑过来:“女施主,以后多多关照。”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这是我徒孙觉明。”

    小和尚出奇懂事,说:“姐姐冷,我们生个火可好?”真是可爱死了。

    我们后来还是转去了树林里升了火。男人们(包括小和尚)都暂时去灌木那头避一下。那个小觉明,今年六岁,两岁那年父母病死流落街头,被化缘的慧空和尚拣了回去。小朋友憨厚老实,十分可爱。和尚都吃素,也不知道慧空拿什么喂他,把他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像个小面人。

    我隔着灌木问萧暄:“怎么没有侍卫?一个老头,两个妇孺,万一遇到袭击,你怎么顾得过来?那个什么李将军唐少侠呢?”

    萧暄说:“他们都在仁善县等我。”

    忽然一只鸟儿飞进林子,吓了我一跳,赶紧裹紧衣服。结果却是只传信的鸟儿,萧暄告诉我:“你的宋先生和云香都已经平安过了江,现在往湖州方向走。”

    “他们都没事吧?”

    “信上没写,就是没事。”萧暄说,“我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在仁善县汇合。”

    我放下心来。

    烤干了衣服,我们稍微整理,再度出发。川江一过,就是湖州。只是我们远离官道,人迹稀少。不不不,何止!那参天高树,那厚实青苔,那腐败树叶,那缠绕的藤枝。我们分明是在原始森林里!

    我缩着脖子走,提心吊胆地问身后的萧暄:“会不会有蛇窜出来咬我一口?”

    萧暄本来就嫌我速度慢,不耐烦道:“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我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缠绕上我的脚踝。寒毛瞬间唰地全部倒立,我尖叫一声跳到萧暄身上。

    “啊蛇蛇蛇蛇蛇————————”

    萧暄被我撞得倒退好几步。老和尚回过头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那条腿都已经僵直住了,闭着眼睛叫:“蛇缠上我了!”

    小觉明伸手拨弄:“是这根藤吗?”

    我睁眼。脚上的确只缠着一根嫩藤。小觉明把它解下来,疑惑地看了看,又看了看我。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

    小觉明还说:“姐姐不怕。我们进山的时候,身上都撒了避蛇药粉了,你不知道吗?”

    我扭过头去看萧暄,这厮正憋着笑,像憋着大便一样。可恶的家伙,给我撒了药粉也不说,就等着看我笑话!

    大概因为我脸色一直难看,晚上歇下来的时候,他特意捉了两只兔子三只野鸡回来,亲自处理。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有好多细细的新伤,不由问:“这都是怎么弄的啊?”

    萧大侠还没说,小觉明就已经抢道:“哥哥跳下水去救你时,给石头和水草划伤的。”

    我望向萧暄。活雷峰似乎正因为自己的高尚品德而得意微笑,继续给兔子剜肠挖肚。

    我劈手全部夺了过来,轻骂他:“有伤也不怕感染,赶快洗手去。我来。”

    萧暄开口要说话,我踹了他一脚,他老实走了。

    我把鸡连毛糊泥裹着埋地里,上面升火,然后私自用了萧暄的宝剑,穿了兔子在火上烤。萧暄看到,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火劈啪响,兔子渐渐开始飘香,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一个王子离家出走最后修成正果的故事,小和尚却坐不住了,不住往这边望。

    老和尚无奈一叹:“也罢,也罢。心不在佛。”

    我冷笑:“若心中真有佛,不必念,佛就能知,又何必成日上香祷告呢?”

    老和尚说:“诚心祷告,是为求佛保佑。”

    我继续冷笑:“概率学产生于赌博,艺术起源于巫术。而宗教呢?远古时候有个人很空虚无聊,于是他拿泥巴塑了一个像,假想它是万能的上帝,然后开始对他顶礼膜拜。这是一个对自己不断催眠的过程,很久以后他自己也就相信了这个东西是万能的神,还对这个泥巴像怕得要死。这纯粹没事儿找事儿。”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了:“你还在记恨我说你要母仪天下?”

    我被揭穿,恼羞成怒,自己撕了兔子肉吃。

    老和尚也撕了一大块,分了兔子腿给觉明。

    我惊讶:“我以为你是和尚。”

    老和尚道:“我当然是啊。我还有朝廷发的金册呢。”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硬本子。我打开看,“皇帝奉天之宝”几个红字好生刺眼。我感叹:“还是国家认证的呢。”

    老和尚得意。

    萧暄已经把鸡扒了出来,敲去泥,露出里面白嫩嫩香喷喷的肉。老和尚献宝似地递上一个小包:“盐。”

    我倒。我问:“您袈裟里还有什么?”

    老和尚摸了摸说:“碗,创伤药,嗅盐瓶,药丸子,小刀,绳子……胡椒面要吗?”

    “要。”我拿来撒一点在鸡腿上。

    吃完了饭,萧暄对我说:“跟我来一下。”

    我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

    他对我说:“把鞋子脱了。”

    我忙把脚缩回去。

    萧暄说:“那好,我不管你脚上的水泡了。”

    我只好又把脚伸了出来。

    他帮我把鞋脱了,将我的脚放在他膝盖上。我疼地丝丝抽气,他叹了一声,动作放得更轻了。

    我们走了大半天路,又是在林里穿梭。我这个养尊处优的身体可是经受了严峻考验。只是我没说,他怎么知道我的脚打起泡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溪水泛着一点残光。不远处的篝火边,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山林不静,归鸟正在枝间欢叫。天地间一派祥和。

    我轻声问:“带着我,方便吗??”

    萧暄继续抹着药,问:“什么方便不方便?”

    “我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躲避过敌人追杀的日子,但是我也知道,人越多,目标越大,越是不安全。”

    萧暄停了下来,盯着我说:“你多大一个人,目标能多大?”

    我耸耸肩:“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萧暄继续给我上药,“很高兴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不过能怎么办?把你丢在山里喂老虎?”

    “啊呀呀,不要把姐姐丢在山里喂老虎。”小觉明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童声童气道,“姐姐是好人,只有坏人才喂老虎。”说着挽住我的手,把那颗胖脑袋靠在我肩上。

    我乐:“听到了吗,二哥?人家孩子都比你能辨忠奸。”

    萧暄奸笑:“觉明,你师爷爷还没和你说,女人就是老虎吗?”

    小和尚歪头想想:“我问师爷爷去。”

    我看着他屁颠颠的背影,忽然问:“他不会是我真二哥的儿子吧?”

    萧暄一头黑线,“谢昭华,你会算术吗?”

    “怎么不会了?”我不悦。

    “那我问你,你真二哥死了几年了?”

    “十年了啊。”

    “那孩子多大?”

    “六岁啊。”

    “那不就是了。”萧暄给了我一个三白眼。

    我不服气:“我聪明得很呢。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萧暄斜睨我:“是吗?”

    我忽然想到,说:“我以后不叫谢昭华了。”

    萧暄笑:“那以后叫你什么?”

    “小敏。”我摇头晃脑,“谢昭华已经跟着宋书生私奔了。投奔燕王麾下的是‘玉面圣手’小敏姑娘。”

    这句话提醒了萧暄:“张秋阳的书你放哪里的。”

    我说:“家里。带出来心里不塌实,再说我都能背下来了。”

    萧暄道:“看,你能疗伤治病,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我眯着眼:“你这是夸我吗?”

    萧暄但笑不语。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0章 夜袭

    那一夜我们睡在山腰。虽然背风又是夏季,可是到了后半夜也冷的慌,偏偏简易帐篷都没有一个,我只有按着本能往火边挪啊挪。忽来一阵风,火苗往我身上飘,我又吓得赶紧往回滚。如此来回数趟,简直不能入睡。

    萧暄被我吵醒了,迷糊着问:“怎么了?”

    我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萧暄说:“睡吧,明天还要走一整天路呢。”

    我见他实在困。又想这一天他又是跳水救我,又是为食物奔走,还背着孩子走了半天路,想必是累坏了。便说:“我知道了,这就睡,你也睡吧。”

    萧暄躺回去。我移了个适中的位子,也躺了下来。

    开始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可是睡着又渐渐冷起来。我迷迷糊糊之中往暖和地地方挪了挪,终于挨不住疲倦,睡了过去。

    似乎只是那么一闭眼,天就亮了。我吸着鼻子张开眼,忽然发现胸前横了一只胳膊。

    我眨眨眼,转过脑袋,看到萧暄同志睡得正酣的一张脸。

    呆住两秒,从他身下连滚带爬逃出来。

    萧暄殿下揉揉眼睛,打着呵欠:“醒啦?”

    我在地上找一根粗点的树枝,硬一点的石头也行,再不济就用腰带。

    萧暄说:“得了得了。又没把你怎么。不压着你,就你那折腾劲,我们全都不用睡觉了。”

    我气得哆嗦,“你这个猥琐男!”

    小觉明问:“什么是猥琐男?”

    老和尚翻译:“就是未经女孩子同意摸女孩子手的男人。”

    “可是哥哥没有摸姐姐的手啊。”

    “那更严重,他都抱了她一晚上了。照理,他们该马上成亲……”

    我“噌”地拔出萧暄的剑,老和尚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吃早饭的时候,萧暄又收到了一封飞鸟传书,说:“我们不往东走了,直接往北。”

    我问:“有什么区别?”

    “往东是城镇集市和等待着我们的杀手,往北走是茂密的森林和等待着我们的野兽。”

    我说:“听你的。”

    低智商的野兽总比高智商的人类好对付。

    萧暄面如沉水。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次出逃,百名壮士送他出关,甚至还搭上了好友性命,才换得他平安。这次北行,他担心会再次付出沉重代价。

    往北走,渐渐上山。觉明照旧由萧暄背。让我惊讶的是老和尚,看着也一把年纪了,身手敏捷,密林里穿梭自如,我望尘莫及。再看萧暄,也是步伐矫健,如履平步。这练过功夫的人就是不同啊。

    中午的时候,终于爬上山脊。我累得一身大汗,两只脚直打颤。

    老和尚看着我,怪同情的:“歇一下吧。下午沿着这条山脊走,再露宿一晚,明天中午就可以出山了。很快就到仁善县。”

    大和尚带着小和尚打坐调息,萧暄坐到我身边,鄙视我:“瞧,我就说了,多运动。”

    我很狼狈:“如果不是带上我,你们早就走了大半路了。”

    萧暄捏捏我的脸,给我打气:“别凄凄哀哀的,一点都不像你。来,唱只歌听听。”

    “好。”我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萧暄忙不迭捂住我的嘴巴。小觉明已经听到,问师爷爷:“小尼姑为什么不高兴啊?”

    老和尚说:“因为她不想出家。”

    “为什么不想出家啊?”

    我挣脱了萧暄,笑道:“因为人家小姑娘想嫁你呀!”

    萧暄气得抓狂,老和尚笑眯眯,小觉明有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想嫁我?”

    我继续诓他:“因为我们的小觉明将来会做大官,女孩子都会想嫁你。”

    “可是师爷爷说和尚不可以娶亲的啊。”

    我笑:“那你不做和尚就得了。”

    萧暄几乎要掐死我。

    我来了兴致,一路上教小觉明唱歌。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萧暄在前头冷笑。

    我想萧暄这次明明是出逃还带上一个孩子,显然是这孩子有不能留在齐国的理由,那这个祖国显然不是这孩子的花园。

    只好换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老和尚咳嗽。

    也是,这孩子是孤儿啊。

    再换:“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多少小秘密……”

    前头两人齐声咳。

    这都不行?只好再换:“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老和尚和萧暄两人喉咙都快咳破了。

    我哈哈大笑,笑声在林子里回荡。

    山脊没有灌木,树木也较稀疏,比先前要好走许多。我身上的汗被风一吹,猛一阵凉,打了一个喷嚏。

    萧暄回头:“怎么了?”

    我忙说:“没什么。走你的。”

    他皱着眉看着我,然后挽住我的手。这只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可是却极其有技巧,我顿时感觉有一股力托着我的一边身子,脚下立刻轻松了许多。

    我感激道:“二哥你真好。”

    萧暄理所当然:“我当然好。”

    就这样走走歇歇,傍晚时终于到达最高点。

    老和尚十分激动,站在最高峰,像根避雷针,袈裟被风吹得涨鼓鼓的,如同一面张开的滑翔伞。

    他感叹:“老衲有十把年未曾登上玉龙山的顶峰了。上次登顶,还是同虚源子那个老道,在这里品茶对垒论禅说道。”

    我听了,笑道:“不说佛道不相融,光是在这大风顶上喝茶下棋,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若是有心,闹中亦可取静,随便找个茶馆不就行了?”

    萧暄恨我恨得牙痒痒:“大师只当她说话放屁,不必介意。”

    老和尚却笑:“小敏施主这番话颇有禅意,不愧是要母……”我脸色一沉,他改口,“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啊。”

    我满意。私下抓过萧暄来问:“你到底欠了这老秃驴什么东西,怎么突然抱起他的大腿来了?”

    萧暄嗤之以鼻:“我为人宽宏大量,且尊重老人!”

    我冷笑。

    老和尚在山头感叹了一番什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等等我一窍不通的东西。

    俯视群山,我想起毛爷爷的语录,里面有一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是这番壮丽景色的写照。

    老和尚感慨完了,道:“下山吧。在山腰上找个林子扎营,好好休息一晚。”

    也不知道是我们中的谁人品爆发,居然给我们找到一个山洞。

    老和尚似乎很有经验,看后说:“以前住过野兽,不过已经走了好久了。洞口林子密,升火外面看不到。”

    得,还得再在野外将就一晚上。

    这晚我学乖了,抱着小觉明睡。六岁的孩子没性别,他肉嘟嘟热呼呼的像个小暖炉,我们俩都睡得很香。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摇醒,萧暄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他悄声说:“你带着孩子先下山。”

    天还是黑的,我半睡半醒,揉眼睛:“这么急?”

    萧暄的确很急,一把拉起我,又要去拉觉明。

    这时老和尚从洞外回来,一见萧暄,急道:“王爷,你还没走?”

    我这下清醒了,知道情况有变。我说:“二哥带着觉明先走,我找地方躲一躲,老和尚去对付追兵。”

    萧暄急道:“你说什么?”

    老和尚点头:“如此甚好!”过来在觉明身上点了一下,孩子继续熟睡。

    萧暄断然否决:“我不会把她丢下,要走一起走。”

    我说:“带着我只有大家一起被抓的份!”

    萧暄气:“躲?他们带了狗,你能往哪里躲?”

    “就躲这儿。”我说,“洞深,又有野兽的气息,狗不会来。再说我有药。”

    萧暄说:“不行!”

    老和尚说:“很好!”

    萧暄:“大师!”

    和尚:“王爷请以大局为重!敏姑娘聪明机灵,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死秃驴,我要是真的因此牺牲了,你给我修祠堂天天念经超度?

    萧暄痛苦得要死,眉毛纠结在一起,表情狰狞,嘴硬:“不能丢下你!”

    我很理解。这局面好比悬崖,我们一起抱着一根藤,藤只能负担一个人。一个人要放手跳下去,另一个稍微有点良心都接受不了这个牺牲。可两人抱在一起只有死。

    不不,咱们交情还没好到一起死。

    萧暄忽然说:“不如让大师带着你走。”

    我笑了起来:“那帮人马摆明了是来追你们三个的,即使我被抓住了,看在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我爹又是谢太傅的份上,也不会杀了我,顶多受点皮肉苦罢了。老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是不要再拖累他的好。”——我很久以后才想到,即使赵家人不杀我,濒临疯狂的谢昭珂小姐也会亲手解决我的。子啊……

    老和尚侧耳听到什么,催促道:“动作快点!”

    萧暄拖着我往外走,我不耐烦,甩开他的手:“私奔又不至于杀头,你们快快滚,别连累我!”

    老和尚拉着萧暄就要走。萧暄两眼冒火,这时他抱着的小觉明忽然动了一下,他一愣,似乎才想起这孩子。

    我笑,摇了摇腰上那个香囊:“先带孩子去安全地方,然后回来找我。”

    萧暄直直盯着我,目光像两道探照灯一样照耀出我光辉高大的形象。

    我冲他笑。他一咬牙,扬手将那把长剑丢给我。

    老和尚叫:“王爷!”

    萧暄道:“拿着这把‘结绿’好防身。”

    我哭笑不得。王爷啊,你是要我用这剑来防身还是自尽啊?

    萧暄命令道:“呆在这里别乱跑,我一定回来接你!”

    老和尚终于风风火火地拉着萧暄走了。我躲进山洞里,一边把那些动物骨头尽量往外扔。洞越往里走越窄,我最后只得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被水冲过以后,身上常备的防身药自然没了,这几日拣的草药还没机会加工,现在也只得碰运气。

    没过多久,就听到树林里的鸟儿呼啦啦被惊飞的声音,然后有狗叫声传了过来。果真如我所料,狗闻到了残留下来的猛兽的气息,只在洞口叫,并不敢进来。

    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凌大人,这里有山洞!”

    “大人,灰还是热的!”

    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声中,一个冷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进去搜!”

    几个士兵打着火把进了洞。我躲在最里面,身体又几乎嵌在岩石的阴影里。那几个壮年男子走到离我还远的地方就回头报告:“大人,后面进不去了。”

    男人道:“他们带着女人和孩子,走不快。”

    “大人,他们好像往东面去了。”

    男人果断下令:“继续追!”

    我松了一口气。

    人声渐渐远去。我缩在冰冷的岩石夹缝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去。树林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要被吓一跳。

    就这样呆了大概有大半个小时,我终于爬了出来。活动一下冻得咯吱做响的关节,把萧暄的嘱咐抛到脑后,借着稀薄的月色往树林里钻。

    那一瞬间一股劲风夹着脆响向我后背袭来,我防备不及,只听唰地一声,背上猛地一阵火辣,然后被打趴在地。

    剧痛让我眼前一花,剩余的理智让我没叫出声来。

    摔倒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爬起来继续往林子里跑。

    可是才跑出十多米远,又是一道劲风袭来。这次我留了心,往边上一闪,鞭子在我胳膊上扫过,打在旁边的树上。这么昏暗的光线里我都看到那树皮被打得飞溅一块。

    这次是真的低估了!

    赵家到底派了怎么一个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极品来追杀?

    不及多想,下一鞭又紧接而至。我只可见不可躲,心里叫一声又要死了?情急之下拔出萧暄给的剑。鞭子打在剑上,只见白色火花渐射,巨大的力量将我往后震去。脚被地上的藤枝一绊,惊慌不及往后倒去。那根鞭尾擦着我的脸颊划过,我却跌倒顺着山势往下滚去。

    陡峭的斜坡让我如同一根木头一样一溜烟往下滚,我头昏眼花,身上被灌木和石头摩擦得一片剧疼。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身体,就直直滚下去老远。我在慌乱之中拼命想抓住什么,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重悬空,手在最后关头紧拽住了一根蔓藤。

    浑身细密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脚底的悬空才让我所有寒毛都倒立了起来。

    悬崖?

    不不不,我不需要武功秘籍,我不要掉悬崖!

    我的脚在空中乱登,还好踩到一块突出的树根,勉强站住。

    云遮住了月亮,黑暗之中,我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走近。有人来到崖边。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风中传来一声冷哼,如一把利剑割破了我的镇定,恐惧涌了上来,我浑身发抖。

    那模糊的高大人影俯视着我,而后从容地抬起了手。那条银色的鞭子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亮得刺目,划着优美的弧线,向我飞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忽听“嗖”的一声,脸上感觉到一阵风,鞭子被什么东西打偏到一边去。

    “小华!”

    我张开眼,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云层薄处透露出一丝月光。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奔过来。

    萧暄?

    他身手矫捷,很快就来到跟前,不暇思索就要来拉我。银色鞭子破空而至又直又狠向他打去。我惊叫一声,萧暄身影一闪躲了开去。

    山风将云吹散,夜空萧凉,两个男人对峙崖上。

    “凌统领。”

    “燕王殿下。”这一声称呼充满了挑衅与讥讽。

    萧暄沉着声说:“放了她,她与这事无关。她若有个万一,谢家也不会罢休的。”

    男子哼了一下:“我当然不在乎她的生死,我得到的命令,是捉你回去。”

    萧暄往前迈了一步。我忽然想到,他的剑早给了我,又被我丢在林子里,他手上并没有武器。

    对方似乎也想到这点,冷笑起来:“对了殿下,烟花三月感觉怎么样?”

    萧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凌统领,我那一剑看来果真是偏了。”

    我在风中摇摇欲坠,抓着蔓藤的手已经酸麻不堪,小腿肚也开始微微抽筋。我死死咬着牙,急速喘息,没有出声。

    没有丝毫预兆的的,对方先出手了。银色鞭子如蛇一般向萧暄袭去,萧暄敏捷躲闪,鞭子总与他擦身而过,并没有伤到他。

    “燕王殿下拜师周传鹤,学到的就是闪躲的本事?”

    萧暄却依旧沉稳,只不住闪躲,步步后退,引得那人渐渐离我远了。

    鞭子打得地上尘土飞溅,萧暄已经退到林子边,转瞬扯起一条长藤,同对方的鞭子纠缠在一起。那人见状,居然一个转身,向我袭来。

    我紧闭上眼,那鞭子啪地刷在我手边,我紧攀着的蔓藤猛地一松,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往下坠。

    我吓得大叫。好在下坠了一小段距离又停了下来。

    萧暄见状急奔过来,鞭子如影随形,他不得不抽身退开。

    “凌扬!”他怒吼。

    对方冷笑:“救己还是救美,殿下快做决定吧。”

    我已经掉过边缘,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听到山风呼啸,鞭声劈啪。我心急如焚,急促喘息,脚下落空,盲目地在崖壁上蹬着。尘土和沙砾滚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被呛得连连咳嗽。

    “小华!”萧暄在叫我,“坚持住!”

    我往下望了一眼,黑暗像张大口等着吞噬我。我冷汗潺潺,尖着嗓子叫道:“我尽量!”

    手几乎麻木,一不留神,又往下滑了几厘米。我不敢动了,气都有点喘不上。从来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慢。

    上面打斗更加激烈。我听到那个男子高声道:“你们都不许插手。”想必是他的属下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两个手臂已经渐渐乏力,一寸一寸往下滑。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二哥……”

    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猛地往下坠落。

    耳边风声呼呼,失重感却是只持续了一秒。手腕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

    我张开眼。

    萧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抓住那根蔓藤。

    “二哥。”我看到对方人马围了过来。

    萧暄冲我一笑:“丫头,信我吗?”

    我回他一笑:“我信。”

    利剑砍向蔓藤之前,他松开了手,将我抱住。我闭上眼紧抱住他,随他坠进黑暗之中。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1章 走向新世界

    我们坠落……然后……着地!

    诶?

    我惊奇地睁大眼,揉揉屁股爬起来。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头顶十几米处,那位凌先生在火把的光亮下黑着脸望着我们。

    我冲他打招呼:“嗨——”

    上面几个火把丢了下来,一下照亮我们俩,紧接着就有箭射了下来。

    萧暄一把扯上我就跑。

    我边跑边问:“怎么不是悬崖?”

    萧暄唾弃我:“哪里有那么多悬崖!”

    “不早说,浪费我那么多表情!”

    萧暄骂:“有力气发牢骚,不如跑快点!”

    上面的追兵也接着跳了下来。萧暄跑得更快。他手上使了劲,我身子轻了些,可以跟上他的步伐。我们一直跑过草坪,又钻入树林里。对方紧紧跟上,利箭擦着我的耳朵射进树干里。

    萧暄忽然拉着我转了一个方向,往林子西侧跑。

    跑了一段距离,灌木增多,脚下不便,速度慢了下来。

    我磕磕绊绊,焦急地叫:“二哥!”

    “别担心!”萧暄手一伸,将我搂着,几乎是抱着我前进。

    他像是知道地上有什么,不走直线,而是走Z字形。我本来就给他增添了负担,这时紧闭上嘴,搂紧他,老老实实由他抱着。

    我们大概又走出五十多米,后面忽然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人踩中了陷阱。

    “凌大人,他们有埋伏!”

    然后听到凌先生怒骂:“蠢货!是猎人捕兽的陷阱!都小心点!”

    萧暄却是放轻了脚步,速度更快了。

    萧暄抱紧我,几个跳跃,又跨过两道沟壑。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了。

    可是萧暄还是没有放下我,一直朝山下跑。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担心道:“可以放下我了。我跑得动。”

    “别闹!”他轻喝一声,手紧了紧。

    我搂着他脖子,脸蹭到他,感觉到他脸颊一片湿润的汗。

    “二哥。”我说,“放我下来吧。你体内有毒,不能过度劳累!”

    萧暄置若罔闻,带着我在林子里穿梭。月亮露了半边脸,我看到林子逐渐稀疏。萧暄脚步轻,一路奔来,都没有惊起鸟儿。

    他的脸很凉,对比之下显得我的脸更烫。我越来越不安:“二哥,放我下来吧。你身体……”

    忽然从树上落下两个人影。我神经本就崩得极紧,给吓得高声惊叫。

    萧暄连忙安慰我:“没事,是自己人!”

    那两个人抱拳行礼:“王爷。”

    萧暄道:“后面。”

    “是!”两人迎敌而去。

    萧暄对我说:“是我的亲卫。”

    我从他怀里下来,问:“他们那么多人,我们只有两个人,行吗?”

    话音刚落,又有三个人影窜来,“王爷!”

    萧暄问:“都到了?”

    “白虹留守接应,其他都来了。”

    萧暄问我:“剑呢?”

    我说:“被打落在山洞附近了。”

    萧暄吩咐属下:“尽量把剑找回来。他们人多,小心对付。”

    三人齐声应下,两人离开,剩下一个护送我们。

    萧暄拉着我继续走。可是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力气泄尽,两眼发黑,两腿发软,走着走着就往前倒去。萧暄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背你吧。”

    他的属下立刻说:“王爷你也劳累了,还是让属下来吧。”

    萧暄置若罔闻,蹲下来背起我。

    我有气无力地说:“该安全了吧?”

    萧暄柔声道:“安全了。你放心吧。”

    我闭上眼睛,嘟囔道:“我……只是……有点失血。我睡一下……”然后我就趴在萧暄背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无梦,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在船一样的东西里,温柔地起伏波荡,十分舒服。然后迷迷糊糊地听到一点声音。

    “……怎么样……”

    “……疲惫……失血……没有大妨碍,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睡着睡着又觉得很热,燥热让我半醒了片刻,只感觉到有人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温柔细心地覆在我的额头上。

    我哼了一声:“妈……”

    然后又睡着了。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两天整。我是被饿醒的。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感觉到房间在轻轻晃动,耳边听到马蹄得答声和肚子里肠子和胃蠕动的声音,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还有点恍惚。我好像是在一架马车里。

    我的伤都处理好了,包扎得很仔细。甚至,我的身子都被擦过,头发都洗过,丝毫没有发烧出汗后的粘腻。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撩开车帘。一片绿色跃入眼帘。

    地平线在天与山的尽头无限起伏延展。蔚蓝的天空中,云朵如同堆雪,从高山而来的气流将它们吹拉出长长的尾线,像是在玻璃上拽出一带痕迹。

    “姐姐醒啦!”小觉明软软糯糯的童声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穿了一件普通衣服,正被大人抱骑在马上,冲着我挥着手。

    我笑起来:“小觉明乖不乖啊?”

    小觉明急忙说:“我很乖。姐姐睡觉的时候都出声。”然后把食指放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笑着转向抱着他的人:“宋先生,见到你真好。”

    宋子敬穿着素雅的淡蓝色便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腰身修挺,目光温润,对我微笑。

    “姑娘醒了?”很久不见的孙先生也控马过来。

    宋子敬对我说:“是孙先生给你看的伤。”

    我忙道谢。

    孙先生和善道:“姑娘放心,回头配一副活血生肌的药擦擦,不用担心会留下疤痕了!”

    想不到这大叔还这知情趣,想必是家中师母调教有方。

    我左看右瞧,没有见到萧暄的影子。

    孙先生看出来,说:“王爷有急事先走一步,吩咐我们好生照顾你。姑娘不用心急,我们下午就可出关。一旦出了关,就是燕王的天下了。”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云香。她显然也给吓坏了,拉着我的袖子掉了好多眼泪。如此真情流露,弄得我的眼睛也湿了。我自到这个世界来,和她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没有她,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说是主仆,其实已把她当姐妹。如今经历生死磨难,感情又比以往更深厚了一步。

    我问她:“我落水之后,你们怎么样了?”

    云香一想起脸色都发白:“小姐你落水后,宋先生紧接着也跳进了水里。那时我们已经快到岸,我还看到了二少爷,啊不,是燕王殿下在岸上,他也跳进水里救你。对岸还在射箭,庆大爷便扯了我跳进水里逃生。他水性好,我也会些水,而且水流也不急了,我们俩就游到了岸边。对岸的人只好作罢。宋先生游去好远都没有找到你,又回来找我。我们正担心,就收到了王爷的信,说他救了你,这才放下心来。”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那我们还得好生谢谢宋先生。”

    云香娇羞道:“想不到宋先生学问好,身手也这么好。”

    我一听,乐了,逗她:“哟!腊月里的萝卜,动了心啦?”

    云香一张脸涨得通红,借口给我端补品跑掉了。

    下午日头偏西时,我们到达了定山关。的

    巍峨的南天山到此告一个段落,关外还有绵延树十里的北天山,以及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定山关就设在山脚,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但是关内地势复杂,既有广袤平地可开战,又有险峻山林可伏兵,倒是一块好地。

    我忽然想到一点,问宋子敬:“先生,这里关外其实也算东齐领土,为什么在这里设一个关卡。”

    宋子敬解释道:“二十年前东齐领土只到此关卡为止。当年西遥城一役,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山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们齐国。”

    他在地上画给我看。原来萧暄的这块领土,就像是用勺子挖冰淇淋似的在辽国土地上挖了那么一大块。虽然面积大,但是有三面都被辽国包围着。宋子敬指道,这边是叔庆王,这边南岭王,那个是卫都王。萧暄倒像是生活在敌国大家庭的怀抱里。

    我说:“这关卡保留着,一是防敌人,二是防藩王吧。”

    孙先生摸着胡子点头:“正如姑娘所说。不过,此地郡守是燕王岳丈,也算是燕王的势力范围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此地台州,正是萧暄早亡的那位太太的娘家。

    我们从城里过。台州城乃边关重地,十分繁华。路上可见不少商贾或是身配大刀的须髯客。还有不少高眉深目像是小亚细亚人种的艺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娇媚多姿。他们衣服样式独特,色彩鲜艳,站在路边吸引了许多游人驻足。

    车离开了闹市,出了城门,走上山路。半个小时后,一座古朴的堡垒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堡垒依山傍势,高大雄伟。车缓缓驶近,我看到了城墙上那些战火和岁月留下来的痕迹。青藤爬满了一脚墙壁,细嫩的枝叶在夏日凉爽的风里轻轻摇曳,城墙上士兵手里的兵刃折射出来的刺眼光芒与这一片宁静的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忽从城楼上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孙先生,别来无恙!”

    云香拉了我一把,我便依礼放下了帘子。

    听外面孙先生回道:“郑少将也别来无恙啊!”

    那少年人道:“昨日才见了姐夫,说先生稍后就到,我一大早就等在这里,现在才把先生给等来。先生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定要小住一晚才能走。家父近日又得了一副珍珑棋局,等着先生来破呢。”

    这年轻人像是萧暄的小舅子。

    孙先生笑道:“多谢少将和郑大人。只是孙某这次又得辜负你一片心意了。孙某有要务在身,不能停留。少将放心,他日孙某一定补回来。”

    那年轻人再度开口,声音已经近在车外了:“孙先生总是来去匆匆的。姐夫也是,不让先生休息一下。”

    孙先生道:“王爷自己也辛苦劳累,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偷懒?”

    “劳累?”年轻人笑道,“真是劳累吗?”话题一转,“说起来,这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居然要先生亲自护送。”

    我正一惊,一只手就哗地一下掀开了车帘,探进一张年轻的面孔。

    小郑同学二十左右,浓眉大眼,五官英俊,英姿勃发,挺醒目的。就是表情不大友善,斜着眼睛歪着嘴,像是轻度中风。

    我礼貌地冲他笑笑。他眉毛拧得更紧了。

    “看着很一般嘛,姐夫什么眼光?”

    我额上冒起了青筋。

    孙先生急忙咳嗽以表示此行为不妥:“少将,这位是敏姑娘,王爷请来的女大夫。”

    “大夫?”小郑不以为然,“有孙先生在,还需要什么其他大夫?姐夫也真是的,欲盖弥彰。”

    孙先生急忙道:“哎呀呀,少将此言差矣……”

    “这位小哥说得正是!”我朗声打断了孙先生的话。

    小郑惊讶地看过来。

    我对他笑:“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妾身的确与燕王殿下暗通款曲已久了。”

    “啥?”小郑打死都没想到我会这么粗鲁直接,被吓到了,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孙先生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我的真面目,更是惊骇。

    我笑得更欢了:“妾身实在是幸运,姐妹那么多人,个个貌美如花,燕王殿下偏偏看中了我,对我痴狂迷恋不可自拔。大概是我身上那种含蓄清雅宛若嫡仙的气质、隐忍而又高雅的品德和闪烁着璀璨光芒的无人能及的智慧再加上淡淡惹人情不自禁疼爱怜惜的哀愁吸引了他吧……”好长一句话。

    小郑脸色发青,估计胃已经承受不了了,还嘴硬:“胡说,姐夫才不会……”

    “怎么不会?我同他在一起已经好多年了。我对他举案齐眉,他对我如痴如狂。我们俩天天都恩恩爱爱把家还。”

    “不可能!”

    我把小觉明往前一推:“怎么不可能?你看儿子都这么大了。小明啊,快叫哥哥。”

    小觉明乖巧地叫:“哥哥好。”

    “不对!”云香忽叫。

    这丫头要拆我的台?

    结果云香慎重其事道:“辈分错了!”

    小郑少将终于吐血身亡。

    孙先生见状,急忙叫车夫快点赶车走。

    我们过了关,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嚎叫:“苍天啊——”

    叫声在山谷里回荡许久。

    车轮转动着,通过一段长而幽暗的通道,走出了南天山,渐渐驶向对面的光明。

    我撩开车帘期待地望过去。

    山的另一头,是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绿浪连天,苍鹰展翅翱翔。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广阔与苍茫。

    大漠,我终于到了。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2章 故人安息之地

    小郑,郑文浩同学,身材高大健硕,目测一米八逼近一米九,大概是从小在北地长大,奶酪全羊宴之类高蛋白质食品吃得多的缘故。小伙子剑眉虎目,颇像传统连环画里的英雄男儿,或是革命宣传画里的抗战英雄。随身的武器是一把大到估计只余装饰作用的刀,他自称今年有二十,据我目测,顶多十七、八。

    男人夸大岁数就和女人减少岁数一样,都是因为安慰自己又麻痹异性。只是放在小郑同学身上,似乎要更复杂一些。

    这个家伙如今正如同一块强力胶一样粘在萧暄身上,喋喋不休道:“姐夫你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厨子又学了几道京都里的新菜你尝尝味道正宗不西北边来了一群野狼听说狼王是头白毛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过几天有空吗一起去打猎吧现在羊该肥了……”

    我悄悄问孙先生:“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孙先生说:“我们出关第二天他就到了。”

    “这家伙一向如此?”

    “郑少将很崇敬王爷的。”

    我心算,萧暄来到西遥城才十四岁多,一年后娶老婆,充顶十六岁。那年的小郑大概还是个挂着清鼻涕的小屁孩,淳朴未凿,萧暄这种会耍小名堂的人赢得他喜爱和崇拜是易如反掌的事。

    个人崇拜其实是好事,毛爷爷就说过,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它。

    这时小郑想起我的事,问萧暄:“姐夫,你什么时候续的弦,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萧暄二丈摸不到头脑:“续弦?”

    我想溜,小郑已抢先指住我,说:“她不就是吗?”

    萧暄把脑袋转向我,嘴角抽搐,咬牙切齿道:“谢——”

    我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他急改:“——敏!你搞什么鬼?”

    我哈哈笑:“小谎怡情,活跃气氛,增进感情。”

    可小郑显然不同意,他大叫:“你骗我!你这个女人……”

    我抢白:“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被骗了,不知道反省,反而来责备对方。亏你还是郑老将军的儿子!”

    单纯直率的小郑居然真的收了声,开始反省自己的过错。

    萧暄拉过我,小声问:“你都胡说了什么?”

    因为有他的属下在场,为他的公众形象考虑,我不能随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或是胳膊,只好拍着自己的手,说:“不过是说觉明是你我俩的儿子。”

    萧暄不怒,反而皱起眉思考了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

    “啊?”

    “你这样说也挺好的!”

    “好你个头!”我破口,“我看上去像是能生出觉明那么大儿子的女人吗?”

    萧暄一本正经道:“小郑不是就没怀疑?”

    我道:“那是因为他二百五!”

    小郑在旁反驳:“喂喂!”

    我吼他:“继续反省!”

    小郑又埋头思考。

    我拽着萧暄走远几步,问:“你这什么意思?”

    萧暄邪恶地笑,露出他的高露洁牙齿:“就让别人以为觉明是我私生子好了,省得我想法子给他捏身份。”

    我说:“你认五千万个私生子都没问题,可为什么我要做那个娘呢?”

    “你可是头一个认的啊!”

    “我只是为了欺负小郑。”

    小郑:“喂喂!”

    萧暄丢他一句:“大人说话别插嘴。”小郑委屈地缩在一边。

    我指着萧暄的鼻子:“别说你鳏居这么多年没个红颜知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糟蹋我的清白。”

    萧暄笑:“若我真没有呢?”

    我握拳托腮咬牙做震惊状:“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咳!咳!”一旁的孙先生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打断。他说:“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外面坊间的传言,我们先不辩白就是。”

    我不罢休:“那我的名节怎么办?”

    孙先生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我眼放凶光。

    孙先生笑着摸胡子:“姑娘路上教过老夫一句:让事实说话。”

    萧暄哈哈笑起来。我狠狠剜他一眼:“我要为此嫁不出去,一定变成背后灵搅得你这辈子都寝食不安。”

    萧暄摸着肚子顾左右而言他:“饿了。有吃的吗?”

    我叫:“喂喂!”

    小郑说:“我要吃四喜丸子。”

    我冷笑:“你长得就像四喜丸子。”

    “别拿小孩子撒气。”萧暄拍拍小郑的肩膀,“我们去吃饭。”

    他们去吃饭,我当然不能跟去。虽然我生长在女权高涨的现代社会,可是入乡随俗,老实遵循男尊女卑的所谓传统,同男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喝他们的花酒,我回我的院子。

    萧暄在西遥城有所别院名叫百川府。起这名字,类似我高中学校里那片半个篮球场大的水池子起名叫东海一样,都是抱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愿望。大草原上只有一条甘澜河,我们学校每隔几年才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

    百川府专门用来安置燕王的客人。我和老和尚就住在里面。芳邻就是小郑,郑文浩同学。

    我住进百川院后后,同萧暄见面次数很少,他每次都一脸风霜疲惫,我看着怪心疼的。他派了几个下人过来,一个叫依兰的小姑娘,轮廓较深,眼睛是浅褐色,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少数民族。像她这样的异族人或是混血儿在西遥城乃至整个齐过边境地带都非常多。依兰说一口流利汉话,自己本族语言反倒生疏。

    西遥城的夏夜有点凉,我坐在院子里吃着地道的水晶葡萄,云香在一旁陪着小觉明玩。我打了一个呵欠,说:“觉明啊,你明天就别穿袈裟了,以后开始留头发。”

    云香不放心:“小姐,燕王同意吗?”

    我道:“我以后就是觉明的娘了,自己儿子当然自己说了算。我以后就是要他COSPLAY,都轮不到燕王说话。”

    小觉明很高兴:“姐姐,那我可以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吗?”

    “当然可以。”我捏捏他的脸蛋。

    小觉明欢喜地拍手:“那我可以找品兰玩吗?”

    我问:“品兰是谁?”

    云香说:“是孙先生的外甥女。”

    我捧着觉明的脸仔细瞧:“看不出来居然是个风流种子。”

    第二天,碰上萧暄阅兵。一大早起来我就听到阵阵雷声,一望外面晴空万里,不由纳闷,后来才知道那是士兵们的脚步声。

    我带着小觉明去城墙上观看。俯瞰下去,只见城外乌胄银甲,长枪林立,战马骠俊。士兵动作整齐划一,精神抖擞,口号响亮。

    萧暄一身乌甲,肩披厚重红袍,头戴王冠,这么远望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是庄严肃穆的。他的身后有十二个黑衣骑士,骑着黑马,紧跟在他后方。因为服装统一风格一致,非常显眼。

    孙先生解释给我听:“那就是十二铁骑,是王爷亲手训练出来的死士。”

    “死士?”我一愣,“就是叫他去送死亦不眨眼的人?”

    孙先生说是。

    我不解:“他有那么多手下,怎么还会在树林子里被人赶着到处跑?”

    孙先生说:“王爷是担心那边的人察觉,特意把亲卫都留了下来。”

    这么冒险,他是考验对方的智慧还是考验自己的运气?

    我看那十二个人,黑甲遮面,难见真容,在马上身姿矫健,估计也是身怀绝技之辈。如此优秀人才,亦为萧暄所用。萧暄到底不是那个只知道插科打诨的“谢昭瑛”。

    萧暄策马经过阵前,千军将士齐声高呼:“燕王威武——”声音响彻云霄,我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震动。

    而荣誉与欢呼声中的萧暄,依旧从容稳重,马上腰身挺拔,英姿勃发。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何为皇室风度。只是觉得那身影有点陌生。

    小觉明忽然拉拉我的袖子,指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说:“那是那天那个很凶的哥哥。”

    我仔细一看,正是一身黄金甲的小郑。郑公子金甲红袍汗血马,关公大刀红樱绡,往那一站,简直可以印成燕王军招募海报——或是征婚广告。

    我忙问孙先生:“小郑怎么也在队伍里,他不是台州太守的儿子吗?”

    孙先生说:“郑家,燕王,其实就是一家。”

    “这么说来,台州的兵,燕王也可以用?”

    孙先生没答,只是露出一副别有意味的笑。这个老狐狸。

    当今圣上当年真是一片苦心啊。

    我一直没有见到宋子敬,听说他有事外出了。接下来几天,我都在默写和整理医书,顺便找人做了一个踏板车给小觉明玩。孩子蹬着车去约会女孩子。品兰小妹妹今年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她同觉明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年画娃娃。

    我把品兰抱在膝上:“品兰乖乖,你喜欢我们家觉明吗?”

    品兰说:“喜欢啊。”

    “那你想以后天天都见到他吗?”

    品兰又说:“想啊。”

    我笑:“那你以后给他做媳妇好不好?”

    女孩子懂事早,明白我的意思,一下脸红了,说:“我不知道。”

    我逗她:“你不知道,那我去问你舅舅好了。你舅舅一定答应的。”

    小觉明这时急切地拉住品兰的手:“品兰你就答应吧。我们可以在一起天天玩了。”

    我问觉明:“你想不想讨品兰做媳妇啊?”

    小觉明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娶如兰美眷。”

    我很感动:“虽然你离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不过这个口号真的很响亮。不过说话要算话,变心的臭男人下辈子要做娶侧妃做老婆的。”

    小觉明忽然叫:“燕王爷!”

    我忙否定:“不不,他的人品还没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

    连品兰都叫了一声:“燕王爷。”手往我身后指。

    我回头,看到萧暄正一脸疑惑地站在院子门口。

    “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我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怎么会?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渴不渴?是不是闷得慌?你要是闷得慌……”

    “跟我走吧?”

    “诶?”我愕然。

    萧暄丢给我一个白眼:“我带你去上坟。”

    我恍然大悟。是的,谢昭瑛。

    萧暄带着我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浩瀚草原,处处是路,我们没带随从,却是一路无话。大家心情都沉重。

    青山依依,绿水长流,谢昭瑛长眠的之处,是在台州和西遥城之间一块有山有水的地方。东可望到南天山,西可俯视大草原。那里有一片白桦林,河边绿草如茵,有白色小鸟在林间跳跃,给这片静谧带来一点生机盎然的喧嚣。

    这地方这么美,让我对谢昭瑛的英年早逝有了一点点的宽慰。

    谢昭瑛的冢,并没有名字,恍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植被,开着洁白的小花。

    “是这里?”我问。

    萧暄默默点了点头。

    我朝着土丘跪了下来。

    没有钱纸,没有香烛,只有薄酒一杯。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为我真正的二哥斟满。

    “二哥,我是小华,我来看你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吧。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谢家,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你的。”

    酒倒进土里,留下一阵芳香,随即被风吹散。

    萧暄对着坟说:“老二,你好好休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又看我一眼,说:“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们离开了谢昭瑛的坟,没有直接回家。我们牵着马慢慢地在树林里走。

    我问萧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暄说:“你都看到了。”

    我问:“会打仗吗?”

    萧暄说:“如果能避免得了,谁都不愿意流血。”

    我说:“一个伟人曾经说过: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你的脑子里总有一点奇怪的想法。”

    我说:“你是有野心的男人。”

    “男人都有野心。”

    “也有的男人选择守着家庭。”

    “那是他们退而求其次。”

    我笑:“你倒精辟。你想过万一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吗?”

    萧暄踢了踢地上的草,说:“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去想退路,才会奋勇前进。”

    我看着他凝重的侧面,不禁轻唤了一声:“二哥……”

    萧暄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想知道现在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吗?”

    我忙问:“怎么样了?”

    “之前接到的消息,都还好。只是四小姐突然发了天花,关在家里养病。”

    我由衷赞叹:“妙啊!四小姐可要小心别毁容了,这下二皇子可就不要她了。”

    萧暄弯起嘴角:“二皇子殿下早就不要她了。”

    我惊讶:“怎么说?”

    “殿下独恋谢家三小姐,人尽皆知。就因为他在大街上公然找礼部尚书公子的麻烦。”

    “为什么呀?”

    “因为张公子一天一封情书向谢三小姐表白他火热的感情。”

    我啼笑皆非:“这倒是皆大欢喜。”

    萧暄看看我:“你放心了?”

    我老实说:“虽然出逃是为了自由,可是真的担心家人被连累,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也要保全他们。”

    萧暄嗤之以鼻:“你的名节早就没了……”

    我冷笑:“你这么口无遮拦,似乎是不打算让我帮你解烟花三月了。”

    萧暄脑子一转,立刻陪笑:“小华乖。”

    我给他一个白眼:“我才不乖。我问你,这么好几天没见宋先生。”

    萧暄眯起眼睛:“原来是挂念子敬了,何不直接说?他有事回家一趟。”

    “他家在哪里?”

    萧暄笑:“九澜山天阶谷。”

    “什么人家住那里?”

    “东原宋家。”

    我问:“那宋子敬到底是谁?”

    “鸣玉公子。”

    我望着萧暄,萧暄也望着我。

    我说:“没听过。”

    萧暄摸摸我的头:“江湖上的事,没听过是正常的。”

    “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很好奇。

    萧暄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说子敬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

    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萧暄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没事,你继续说。”

    “哦。说是他出生时嘴里含了一块玉。那玉遇风则鸣,悦耳动听,又能解百毒,是块宝玉。”

    我插口:“那他怎么不叫宋宝玉?”

    萧暄斜睨我:“我后来私下问过子敬。他说那是传说,玉是真的有,是他们家祖传的。他是独孙,宋老太爷在他出生的时候把玉给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我还以为他是贫寒出身。”

    “他也算是。他两岁时,宋家一夕败落,满门遇害,他父亲带着他躲避追杀隐落江湖,过着飘零的日子。直到他十四岁时,他外公靖昌公找到他,暗中助他重振家业。”

    “那,你也是助他之人?”

    萧暄淡淡一笑:“既是至交,亦是各取所需。”

    “那他进谢府,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没错。他一直在京城帮我收集情报。”

    我一叹:“每个人身后都有几个说不得的故事。”

    “的确。”萧暄亦叹。

    我问:“寻找张秋阳的弟子的事怎么样了?”

    “派出的人屡次遭赵党人的阻止为难,我又不敢大肆声张。赵党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我担心他们会对张先生的弟子下毒手。”

    我点头:“烟花三月虽然潜伏期长,可毒毕竟是毒,早点解的好。你平时注意点别运动劳累过度,一旦发作,什么千秋功业,什么长远抱负,全部化成泡影。”

    萧暄应着。我们走出小树林,我眼前一开阔。原来我们正身处较高处,可以俯视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我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原上清新的空气。

    萧暄说:“这几天你大概也闷坏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我说:“这也好。我也休息够了,想找些正事做。”

    萧暄说:“其实读书绣花也是正事。”

    我说:“其实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才是男儿本职。”

    萧暄望天:“啊,我想起来了。”

    我笑眯眯:“想起来了?”

    “是是。附近牧民也许需要一个大夫。”

    我点头:“你果真知情识趣,是个妙人。”

    萧暄带着着我去周围熟悉环境。草原不是城市,一马平川,景色相似,很容易迷路。萧暄送我一个做工精良的指北针和一幅迷你羊皮地图,然后教我怎么使用。

    指北针我当然会用,我看不懂的,是那幅抽象得像是毕加索后期作品的地图。经管我在萧暄的引导下努力想象,却还是没办法将上面一根根蚯蚓一样的线条构想成山脉。

    萧暄不耐烦:“你就不能用脑子想问题吗?”

    我反驳:“这么不精确的地形,这么不标准的绘法,这么含混的描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构思。我都能懂,那我早就一统江湖,万寿无疆了!”

    萧暄骂:“东南西北你总分得清吧!你给我站在这里,图这样拿着。看,东南面是南天山,过去是台州,东面这一大片都是草原。西北边是西遥城,再北面是辽国,你没事少往那边走。中间地带都是草原,有一些游牧的部落。这一带不大安全,你也不要去。”

    “说起来就只能在南边活动。”

    “南边也不安全,赵党有探子潜进来。你一个女孩子,还不是拎小鸡一样拎回去。”

    “你们就不知道去抓探子吗?”

    萧暄问:“你见过哪家除尽了耗子蟑螂的。”

    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岂不是很没趣?”

    萧暄骂我:“你是来避难的还是来玩的?”

    我摸摸脑袋。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3章 风云悄起的夏末

    萧暄一番添油加醋的连哄带吓,简直将西遥城以南描述成了地雷区,以北则有食人部落出没。整个地区犹如硝烟弥漫的中东地区,稍不留神就会遇上恐怖份子袭击。

    我还不以为意,结果不到三天,一件事证实了萧暄并不是在打诳语。

    听云香说,是有奸细潜伏进燕军营里,要给粮食下毒。幸而被及时抓住,没有酿成恶果。

    云香说书的水平在我没留意间竟然像战时物价一样直直往上升去:“听说那时正是日出前一刻,驻守的士兵正是最累的时候。大地墨汁一样黑,火把的光都要被这黑暗吞没。只见一个黑影摇身窜过墙角,竟然无人发觉。那奸细得了优势,脚下不停飞一般往粮仓奔去,瞬间跃上房顶,掀开瓦,举手就要将手里的毒粉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一支雪翎嗖地一声破空而来,正中心窝,将那贼人射下房顶。士兵惊醒,只见燕王殿下步履沉稳,淡定从容地走了过来,手里一只射雕大弓……”

    “停!”我叫。

    众人疑惑地望向我。

    我说:“连鸡都还在睡觉的时候,萧暄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云香抓抓头发,猜测:“也许王爷是去巡视的?”

    “巡视?”我恶劣地笑,“没准是去扮周扒皮的!”

    小觉明勤学好问:“周扒皮是什么?”

    我同小朋友们说故事:“从前有个坏地主,老是虐待长工,要他们每天公鸡一叫就得起来干活。而他为了让长工多干点活,每天都跑到鸡笼里学公鸡叫。”

    觉明摸了摸他头发尚短的脑袋,说:“难道王爷是去学鸡叫好让士兵早起锻炼吗?”

    我捧腹大笑:“有可能!极有可能!”

    聪慧机灵的品兰小姑娘却提出置疑:“他是王爷,他说什么,士兵就得做什么。他才不用那么委婉地叫人干活呢!”

    我几乎笑倒在地上:“小妹妹年纪小见识少。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一面,很多人都有一点不可共语的嗜好……”

    “那你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啊?”

    “月黑风高,夜奔不归,想象空间如同这草原一样广袤无垠。”

    “更具体点?”

    “蹲墙角划圈圈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我忽觉不对,扭过头去。只见英俊伟大的燕王殿下萧暄同志正玉树临风地斜靠在院门上冲着我邪魅地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下雨似地落下来。

    “二哥,”我强笑,“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啊?”

    萧暄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指教不敢,只是请妹妹随哥哥走一躺。”

    一个人无缘无故同你攀亲结好,大多非奸即盗。我背后凉风嗖嗖,道:“我要出恭。”

    萧暄拉起我:“先憋一憋。”

    萧暄带我去了兵营。

    我来西遥城快一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进燕军兵营。只因军营二字,几乎等同于“女人与敌人不得入内”这条标语。我迎合形势遵守妇道,女人远兵器,亦从不去打探政事。

    早就听说萧暄治军严格,战时军队里绝对不准女人进入。现在只是暗中备战期间,我入军营尚算合理。这一路走来,我虽然没见过其他兵营,但是私觉得,萧暄治的军,到底不同。

    地整路宽、营房整齐不说,就连炊事营里砍来做柴火的木头都长短一致,码放得整整齐齐。萧暄带我一路过来,并不避人耳目,可是来往士兵各司其职,没有一个斜眼看我一下。

    这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鼻子猛地撞上萧暄的后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萧暄眼明手快抓住我,数落道:“眼睛长在前面都不看路!”

    我反口道:“难道还有眼睛长在后面的吗?”

    旁边一个军士没忍住,扑地笑了出来。萧暄两只眼睛就像两道激光一样射过去,那个小伙子一个激灵,吓白了脸。

    我拉拉萧暄的袖子:“何必呢?自己不闹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了笑话。”

    萧暄的眉毛竖了起来:“是我闹的笑话吗?”

    孙医生及时地从一个麻白色的大帐篷里钻出来,阻止了这场破坏萧暄政治领导人形象的争执。

    “王爷,敏姑娘!你们可来了!”孙医生很激动。

    我看孙先生穿着素洁的白衣,带着白手套,那都是我给他弄的工作装。不由问:“孙先生,谁病了?”

    孙先生道:“进来说。”

    我正要过去,萧暄一把拉住我:“里面有病人,就在外面说好了。”

    我啼笑皆非:“我是医生,不见病人那怎么治病?一张嘴巴能说得清楚吗?”

    “那病是要过身的。”

    “医生不就是天天和病打交道吗?”

    干脆地甩开萧暄的手,不去理他,同孙先生钻进了帐篷里。萧暄无奈,也只好跟了进来。

    大帐篷估计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隔了几间,每间里躺着七、八个士兵。个个脸色通红,大汗淋漓,有的昏睡,有的捂着肚子在浅浅呻吟。几个大夫在席间忙碌地照料着他们。

    “这是……”我惊愕,“不是说投毒一事并没有得逞吗?”

    萧暄说:“粮仓的潜入者是抓住了,其他地方却有疏忽。这些士兵都是早上喝了水才发的病。”

    我过去给一个士兵把脉,边问:“还有陆续发作的吗?”

    孙先生说:“目前没有了。最初有人发病时还没未到早饭时间,发现的及时,水和饭菜全都倒了。现在有几个大夫在彻查根源。”

    我仔细检查一番,想了想,同孙先生说:“病人舌苔呈桔红色,不知道先生注意到了没有。”

    孙先生点头:“一早注意到了。这让我想到了秦国一种花,叫夕颜。此花颜色桔红,生长在地热之处,毒火甚烈,中毒者舌苔呈桔红色,腹痛痉挛,高烧脱力而死。”

    “先生说得对。”我又说,“只是夕颜毒性非常烈,一旦中毒立即发作,极其痛苦。我看这些士兵虽然病发,但是程度并不是很严重。按照我的推测,投毒人一定是添加了其他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想让毒迟缓一些发作。只是剂量没有控制好,让毒提前发作了。”

    孙先生说:“能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少说都有十几种。我同其他大夫试了许多,都没有凑全,所以请敏姑娘一起来帮忙。”

    孙先生将我引见给几位大夫,彼此简单招呼后,开始研究病情。萧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同下属交谈而去。

    老大夫们头发胡子都白完了,还坚持在军营里发挥余热为社会和谐做贡献。遇到科研问题,各执己见,吵得满脸通红胡子爆炸。

    我一个小姑娘,只得无奈旁观。忽然看到一个小兵端着一个痰盂往外走,急忙叫住他:“里面是排泄物?”

    “是。”小兵说,“脏得很,我这就去倒了。”

    “等等。”我走过去,身子俯了下去。

    “敏姑娘!”孙先生夸张大叫。萧暄不知道怎么一闪而至,伸手就一把抓住我。

    我已经抬起头来,冲他一笑:“我只是闻闻。”

    萧暄一脸酱色,训斥:“闻这做什么?”

    我很严肃正经地说:“有一股青松子的味道。”

    萧暄把我狠狠拽了过来:“亏你做得出来。”

    孙先生被吓得不轻,抖着花白胡子感叹道:“敏姑娘,你可真是……真是……”

    我竖起耳朵等他一通赞美,结果他竟然找不到词了,只好说:“真想不到是青松子啊。”

    我遗憾干笑:“青松子产在北地,十分稀有,辽国不是就有千金买青松的故事?”

    有个老大夫在旁点头:“辽国贵族历来用青松子制香,以来驱虫。”

    我挠挠耳朵:“好像矛头都指向北边呢。”

    孙先生看向萧暄:“王爷,你怎么看?”

    “北边三王倒了也有一年了,若说时机,是该到了。不过那人,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吗?”萧暄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笑,“或是,这本就是一个信号。”

    “挑衅?”我猜测,“故意没把青松子的分量下够。为的就是警告你,他们要打败燕军,易如反掌?”

    萧暄脸上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我吐着舌头缩了缩脖子。

    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政权受到置疑,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

    萧暄转身要走,叫上我:“跟我回去吧。”

    我摇头:“我留下来帮孙先生一把。”

    萧暄皱着眉头:“这里环境……”

    我抢白:“我不能光吃饭不做事。”

    萧暄皮笑肉不笑:“我都被你感动了。”

    孙先生出面道:“王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敏姑娘的。”说得我好像才是病人。

    萧暄这才勉强同意,叮咛我几句,终于离去了。

    其实留在这里要做的事也不多。脏活累活都有其他小兵做了,我和孙医生开了药方,给病人扎针止痛,并不劳累。

    一屋子人,只有我是一个女的。大夫还好,士兵们可不是文雅君子。本来接近沸点的怒火被病痛一加温,猛地爆炸。稍微好点肚子不痛的,破口大骂辽狗和赵党,把人家上下十八代女性亲属都问候了一个遍。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骂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正骂得性起的大汉一愣。我照料他们多日,个个对我还是很尊敬的,如今我一盆冷水泼上去,他虽然不高兴,倒不至于顶我的嘴,只说:“敏姑娘,你心肠好,是不知道的。那些人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不放在眼里。阮家村一共三十二家两百多口人,就是因为打兵器卖给我们,就被赵老贼寻了一个理由满村抄斩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阮星小哥,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怔怔。

    阮星少年能干,腼腆少语,和我很少碰面,我同他不熟。没想到他沉默的背后还背负这这么沉重的血债。

    那大汉又压低了声音说:“远的不说。咱们李将军,姑娘一定认识的。他的妹妹入宫为妃,被赵皇后给害死了。赵党还又特意把他的女儿也招进宫去做宫女,又给害死了。这才逼得他投靠了咱们燕王。”

    我惊叹:“真惨。”

    “不止!不止!”这位大哥又说,“孙先生你最清楚吧。别看他平时总是笑容满面的,他的儿子可是被周丞相的儿子活活用鞭子抽死的。”

    我背上出了一层凉汗:“这位大哥。”

    大汉笑:“姑娘客气,叫我老马即可。”

    我叫:“马大哥,这军营里还有谁是没有故事的?”

    马大哥说:“没有故事的当然也多。很多士兵是西遥城原来的守兵,王爷封了燕王,才归的燕军。不过王爷治军严谨,赏罚公明,德高望重,大伙可是真心追随他。”

    我抬头望帐篷顶,脑海里萧暄那张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面孔怎么都不可能和德高望重几个字划上等号。

    虽然夕颜花毒烈,但因为发现得及时,这批中毒的士兵都化险为夷。小伙子们本来身体健壮,修养了七、八天,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萧暄将这事隐瞒下来,外人并不知道有士兵中毒一事。不知道他同士兵们说了什么,那些士兵也也对报仇一事三缄其口。

    我圆满地结束了工作,萧暄派人送来了一匣珠宝和两箱子珍贵药材,说是谢礼。他这么讲礼貌,我自然兴高采烈地收下,然后去回谢他。

    人到了燕王府,门卫将我一拦,铁面无私道:“对不起,敏姑娘,王爷有要客,今天谁都不见。”

    我掏出萧暄给我的珍珠,赏了那门卫一颗。门卫立刻笑:“虽然见不了,不过小的可以告诉你,是京城里来的客人。再详细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行。”我说,“那我回去了,回头你告诉你家王爷,就说我谢谢他的东西。”

    京城里来的客人,还这么神秘,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家院子,看到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在揉面做东西。

    云香解释:“今天可是咱们的千秋节。”

    “千秋节是什么日子?”

    “是举家团圆吃酥桃饼的日子啊”品兰抢答。

    我明白过来,就像中秋一样嘛。

    兴致一来,我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月饼,并将其伪造成自创的酥桃饼。

    觉明自然在向品兰献殷情。我最初还以为这孩子乖巧老实,这些日子实地观察,发现这小家伙蔫坏,外表淳朴天真,内里心机深沉得很。这表里不一的品性,倒和萧暄很是相像。

    他们俩模样相似,德行类似,即便不是父子,也是亲戚,总之脱不了八秆子内的干系。

    第一批月饼烤好出炉,色泽金黄,晶莹可爱,有香飘百里,引人垂涎欲滴。

    我得意洋洋地自夸:“我也算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时代十佳好女人了。”

    “哪十佳呢?”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正见大半月不见的宋子敬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一身素净的浅黄儒衫,衬得他更是眉目如画,俊秀非凡。

    我喜出望外,忙迎上去:“先生可回来了!秋水都望穿了。”

    宋子敬略微黑瘦了一些,鬓角带着风尘,可见之前的日子操劳辛苦。

    他温和微笑:“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很过意不去。你们都过得好吗?”

    他问的是“你们”,所以云香通红着脸小跑进屋里去了。我乐:“好得不得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宋子敬笑:“到底是山高皇帝远的好。”

    我招呼他进来坐:“来来,一起过来尝尝我们新做的月饼。”

    云香腼腆地端着茶出来。

    我问宋子敬:“先生这此去,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宋子敬说:“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一件国家大事,想必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一时还以为是士兵中毒事件,大惊:“难道消息走漏了?”

    “走漏?”宋子敬迷惑,“这事可是皇榜布告天下的啊。”

    我糊涂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了。”

    我很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反而是云香先叫了起来:“什么?”

    宋子敬点头肯定:“封立大典都已经举行完毕。”

    我同云香面面相觑。

    “老二?萧栎?太子?”

    原来太子已经死了,再立一个很正常,可是谁去立,那可大有讲究了。

    宋子敬说:“还听说皇上的病又重了,出宫去温泉疗养,留皇后在宫里坐镇。”

    我讥笑:“坐镇?她是吼天狮子吗?她能镇什么?”

    宋子敬亦笑:“邪不压正。”

    我同他说:“这事这么大,王爷却还没告诉我呢。”

    别说告诉我,我一连好多天都见不到萧暄。收了我好处的那个门卫突然换了,新来的人铁面无私忠肝义胆,视我如尘土。我想一定是萧暄交代了什么?

    正要打道回府,忽见多日不见的慧空老和尚从门里出来。

    我惊喜地同他打招呼:“大师,多日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老和尚笑答:“正从尤伦城化缘传教回来。”

    我惊:“那不是附近的辽城?大师好有勇气,跑去异教徒那里传教,就不怕被抓起来分尸八块?”

    大师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人家可不是佛祖座下弟子。别人的上帝能保佑得了我们?”

    大师很有信心:“我祖是博爱慈悲的。”

    我问:“佛祖如此神通广大,那可知道燕王现在何处?”

    老和尚眯着的眼睛里闪精光:“王爷自当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扫兴,又问:“你知道咱们有了新太子了吗?”

    老和尚点头:“二皇子萧栎,他母亲李贤妃是赵皇后的远房表妹。”

    “原来是亲戚。”

    老和尚笑:“你会发现亲人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我啼笑皆非。可不是吗?谢家人可给我上了详细生动的一课呢。不知道现在的谢昭珂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很想念我呢。

    我同老和尚结伴慢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沿途都是进城赶场的商贩,卖些廉价珠花糖果等小玩意,姑娘和孩子们围在一个个摊位前,人人都有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老和尚忽然问我:“觉明那孩子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私塾的先生说他勤学上进,聪明乖巧。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过得很快乐。”

    老和尚侧头望天:“快乐就好。这孩子也该快乐一下了……你是来找王爷的吧?”

    我说:“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萧暄了。”

    “新太子受封,朝中有一番人事变动,许多方面要重新布局,他很忙。”

    “我知道。”我说,“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都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只是,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还好不好。”

    老和尚讥笑:“他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身边全是武林高手保护他。”

    “可是,”我争辩,“这样所谓的逍遥王爷,老老实实地做着,不过十年,就保不了命。他是不得已。”

    老和尚扭头看我:“你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笨。”

    我气得冷笑:“你也不如我头次见面那么德高望重。”

    “小姑娘。”老和尚不气反笑,“你虽聪明,可是阅历太浅,心肠又软,最是容易受骗上当了。”

    我不服气:“心肠都是肉,能不软吗?铁石心肠的,那早是死人了。”

    老和尚大喜大悦,赞道:“此话颇有禅意。”

    这个疯和尚。

    我回了家。孩子们在学堂,云香一脸春色地在给宋子敬绣荷包,新制的药正闷在罐子里发酵。我百无聊赖,骑上马出城去转转。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4章 草原之歌

    西遥城出门以北大约十里路,就是草原的母亲,吉桑河。吉桑河是红河的一条支流,滋养灌溉了这片广袤的土地。草原上的牧民们也都逐水而居,将营地扎在河边。

    我最熟悉的,算是多伦克老爹他们一族人。我上个月出门采草药时碰到了落马扭到脚的一个小少年,那是老爹的大孙子阿梓。我将他送回了家,又给他治好了腿伤。这本是举手之劳,却得涌泉相报,老爹的儿子送了几头烤全羊到我府上,随时欢迎我来玩。

    他们会说汉话,热情好客,豪爽大方。我这人好热闹,又得知老爹家传有他们一族的密药方子。于是抱着一点不厚道的意图,时常跑去找他们串门。

    秋高气爽,北国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凉爽的风里带着青草的芳香。茂密的草没过马蹄。阳光和煦,我心情舒畅许多,随意纵马往草原深处去。刘张二人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往北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坡,远处一条碧波粼粼的河流呈现在眼前。这就是。

    河岸边立有十来个白色的帐篷,宛如草地上开放的白花。我高兴地一夹马腹,向他们奔去。

    离帐篷还有几十米,我就发觉不对。一间挂了红旗子的帐篷前围满了人。草原习俗,只有族人重病或者妇女生产时,才会在帐篷上挂红旗。

    我赶紧过去。一个瘦高大眼睛的小少年已经先看到我,迎了过来。

    “阿梓!”我跳下马来,“出了什么事了!”

    阿梓看到我,欣喜若狂,上前拉住我:“敏姐姐,你来得可正好!我三姐要生了!”

    老爹的三女儿朱依娜是这片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嫁了去年赛马节上的冠军,我认识她时,已经挺着九月临产的大肚子。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生的吗?”我问。

    “昨天三姐不小心摔了一交,肚子就疼了起来。”

    我一听大急:“那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疼到现在,还是一点迹象都没有。有路过的汉人大夫,可是是男人,爷爷和姐夫不让他去看。”

    他指过去,我看到人群里正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哇哇大叫:“都这时候还顾及这个!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吗?”

    那架势,好像里面生孩子的是自己老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那人猛回过头来。二十多岁,白白瘦瘦的一个文弱书生,不修边幅,此时正激动,眼睛瞪得老圆,几乎脱眶。

    我笑道:“大哥别激动,还有小妹我呢。我带你去救人。”

    “咦?你是谁?”他纳闷。我已经朝帐篷走去。

    走进帐篷,一股怪异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冲得我头脑一阵发晕。里面闷热难当,暗不透光,朱依娜正在被褥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旁围着几个女人和孩子,正在干着急。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类似撒满婆婆的怪异女巫正在又跳又叫地满帐篷转圈。

    “阿敏啊!”老爹的妻子,古丽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来,“还好你来了!你快去看看朱依娜啊!”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大娘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我虽然学的不是妇产科,可是基本知识全都懂,不至于束手无策。

    我高声一喊:“准备干净布,烧热水。巫婆和孩子们都出去!”

    女人们愣住。古丽大娘又用本族语言说了一遍,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着手去做。

    我去看朱依娜。她面色苍白,一头大汗,两眼无神,显然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偏偏又浑身僵硬。

    我掀开她身上厚重的毯子,一边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身子,一边检查她的情况。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呻吟着:“阿敏?”

    “是啊。”我柔和地对她说,“你放心,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我可要做干娘呢!”

    一阵宫缩,朱依娜痛苦地扭曲了脸,紧抓住我的手。我忍着疼,耐心等她阵痛过去。好半天,她才舒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开始为朱依娜行针。张老爷子的一套针法,本是用来舒缓痉挛。我大胆稍稍变动一下,以适应朱依娜的特殊情况。

    我同她说:“已经开了八指,就快要生了。你要坚持住。”

    朱依娜喘着气点点头。

    帐篷虽然通了气,可是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施针和按摩之后,朱依娜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气息顺畅了许多。勉强喝下一碗补汤的她又有了点力气来应付阵痛。

    女人难产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开刀。我不想用,一是自己外科技术烂,二是这里卫生条件烂。若不到必要关头,我绝不走这步。

    古丽大娘担忧道:“这样下去,不说大人,孩子怎么办啊?”

    我施针的手不停。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根本没有工夫去擦。凭借着以前选修课上学来的已经模糊的知识,生硬地进行每一个步骤。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几秒钟,孩子颤抖着顺着我的手力脱离了母体。我看着孩子乌紫的身体和缠在脖子上的脐带,心里一紧。

    古丽大娘已经先叫了出来。其他女人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当机立断,剪断脐带,放平孩子,俯身去做人工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其间下手如飞,迅速在大穴扎下银针。

    朱依娜虚弱地问:“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无暇回答,继续人工呼吸。

    孩子无知觉地躺着,似乎我的努力对她完全起不到作用。

    我的汗水糊住了眼睛。古丽大娘拉我:“算了,这都是命。”

    我甩开大娘的手,又低下头去往孩子嘴里吹气。

    朱依娜呜地哭了出来。也就是这同一时候,怀里的孩子也呜地一声,小小胸膛起伏,呼吸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古丽大娘喜出望外:“活过来了!孩子活过来了!”

    朱依娜挣扎着爬起来:“给我看看!”

    我将孩子包好交到朱依娜手里。

    朱依娜一看孩子,泪水唰地流了下来,用本族语言喃喃着什么。

    古丽大娘扑过来抱住我哭:“阿敏啊,你就是天神派下来的啊……”

    我抹了一把汗,这才觉得手脚腰背都累得酸痛,一屁股坐在毡子上。扭头看到朱依娜幸福满足的笑容,也不禁笑了。

    “是个女儿呢!”

    朱依娜深情地凝视着孩子:“女儿好,你们汉人有句话,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喜悦的气氛,终于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我接过孩子又检查了一遍,孩子心跳呼吸都很正常。

    朱依娜的丈夫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高声叫妻子的名字。女人们喜笑颜开地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我还担心男人会歧视女孩子,没想那汉子一看到女儿,激动得泣不成声。

    多伦克老爹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惶恐地扶起他:“老爹,你这是做什么?”

    “阿敏啊,你救了我两个孙子,还救了我女儿,你就是我们族的贵人,是我们族里永远的贵客。这天大的恩情,要我们如何回报?”

    我笑:“救死扶伤就是为医者的本分,我不过是尽职尽责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更谈不上回报。”

    朱依娜的丈夫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说:“敏姑娘,你救的孩子,给起个名字吧。”

    “我?”我又惊又窘,“可我不懂你们起名字的规矩。”

    多伦克老爹笑道:“那就起个汉人名字好了!”

    我看着那个皱着小脸正在哇哇哭泣的孩子,又看了看天边灿烂的夕阳,说:“虽然是傍晚生的,可是历尽艰险而来,脱胎换骨。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那你就叫朝云好了。”

    朱依娜的丈夫兴高采烈,连声道谢。

    多伦克老爹指挥族人:“快去杀头羊,今晚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又问我,“阿敏留下来吃晚饭吧。”

    我豪爽一笑:“这是自然。我可就当回家,不客气了。”

    太阳还没落山,篝火就已经点了起来。孩子们在不远处踢着球。我这个伪球迷之前给他们传授了新一套的比赛规则和一些肤浅的技法,倒被他们奉若宝典。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在旁边看着,忽然发觉脚边有影子移近,抬头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愤的汉人大夫。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头发有些乱,胡子似乎好些天没刮了。可虽然这样,举止却还算优雅斯文。

    我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这个白面书生倒也是个爽快人,咧着嘴回礼:“姑娘好啊。”

    我问:“大哥也是汉人吧?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书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在下姓程。”

    “程大哥。”我说,“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小程说,“我游历在北,住腻了,想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们,便一同南下。本来打算今天就去西遥城的。你从城里来的?”

    “是啊。”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大哥打算去那里呢?”

    “一直南下,离乡多年想回家看看。”

    我笑了笑,忽然有点寂寥:“能回家真好。”

    “敏姑娘。”程同学在我身边坐下,自来熟地说,“既然是同行,想问问姑娘是怎么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我同他一见如故,如实把行针一事描述给他听。

    程同学听着非常有兴趣,瞅着我问:“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学了张老爷子的书,可也不能这样厚脸皮自称他的弟子。便笑道:“师出无名。”

    程同学置疑地盯着我,他人虽然不修边幅,胡子拉渣,可是一双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这样直视我,仿佛要在我的意念里钻一条通道直达真理。我猛地一阵心虚,大脑里良心的大钟轰地敲响了。

    我一阵紧张。小程正要说什么,阿梓一声:“敏姐,过来喝奶茶!”

    我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声:“你……”我已经跑出老远。

    太阳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烧,架子上的烤羊滋滋响,烤肉和美酒的香气弥漫四周的空间。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缭绕。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在篝火边唱歌跳舞。

    小程同学离我不远,正握着一个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手像,将来肯定会嫁一个家里牛养成群的丈夫,然后生两个儿子。”

    那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小程松开她,转向她身边一个一脸不悦的小伙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呢!”

    “说什么呢!”那小伙子呼啦站起来。

    我忙跑过去,一把拉起小程:“来来,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来跳舞。”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还不死心。

    我笑问:“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小程笑:“一早就看过了。姑娘将来富不可言,母仪天下……”

    我手里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程半仙摆架子:“不说了,不说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机要遭天谴的。”

    “等等!”我拉住他,“你这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着,“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论富贵贫贱,都是际遇,日子还看自己怎么过的。你看着茫茫草原,浩瀚无涯,其实走多了,也会走出路来。”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碰到鲁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小程摆摆手,又跑一边给人算命去了。

    我正发愣,被阿梓一把拉进人群里跳舞。这样一笑一闹,暂时把先前的顾虑给忘了。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里塞了一杯酒:“喝!”

    我不暇思索仰头就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咕咚几下落入胃里,那热力又反冲了回来,我眼睛一热,丢开杯子呛咳起来。

    牧民们见我这模样,哄得笑起来。

    古丽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孩子。”

    可是那股热劲过去后,余下的是深长的温暖和满口的芳香。我觉得这滋味很不错,兴致勃勃道:“我还要,再给我一杯。”

    牧民一听,觉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我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觉得这酒醇烈之中有种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块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无穷。

    正高兴着,小程同学凑过来问我:“这是第几杯了?”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点忙不过来,“好喝,你也来点?”

    小程扭头冲其他人喊:“这丫头不行了。怎么都不拦着啊?”

    阿梓委屈地说:“敏姐看起来酒量很大嘛。”

    老爹的声音有点模糊:“太胡闹了。去泡点茶来。”

    我抱着酒罐子凑在嘴边喝。小程哎呀呀地叫,连忙过来抢。我不让,大叫:“不要动我的奶酪!”

    小程一头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抱着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学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的脸蛋其实也蛮清秀的,于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眯眯道:“还挺嫩的。”

    小程大怒,一把甩开我连连后退,脸红得似猴子屁股。

    我哈哈大笑,放声歌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虽然歌词美,可是我没有一个音符是在原来的线谱上。

    老爹还很感动:“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被风一吹,胸中猛生豪迈激荡之意,顿时觉得自己胸怀天下俯瞰四州。这么一想,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手要去拥抱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腾飞了起来。

    就这么一折腾,头晕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们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似乎像吹过草原上空的风。火光黯淡,人声渐隐,天旋地转。

    我闭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一间干净的小帐篷里,身边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头痛得难以用语言描述,恨不能动手术摘除。外面飘来奶茶的芳香。我强撑着爬起来。

    古丽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来啦。头疼是吧?过来喝点茶。”

    我感激地捧着茶,裹了一张毯子在火边坐下。东方的天空一片娇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风很冷,我涨痛的脑袋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大娘递给我一张热烘烘的馍:“吃吧。闹腾了一夜,也该饿了。不过你倒醒得早。”

    我说:“前些日子在制新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了。”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经上,将那些可以长期存放的解药全都制作出来。当年看金爷爷的书的时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随身掏出一点瓶瓶灌灌,倒点药丸药水就可以救命。现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给萧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处在高危中。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事情处理得如何?这么大一份事业,他一人支撑着,却从来没说过辛苦。

    奶茶喝完了,风似乎也大了一点。我站起来,向大娘道谢。

    风中似乎有一丝异样的气息,我疑惑地望向风来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线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一切看起来都正常而平静。

    我笑着摇摇头,宿醉让我神经不大正常。我拉着毯子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五步远,又一股异样的气息飘荡过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停了下来,而牧民的马突然开始骚动。

    正在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们警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极静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

    “狼盗来了!!!!!”

    什么?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5章 面具大叔

    旷野的风里夹杂的危险气息是那么明显,女人们惊恐地奔走,男人们立刻拿起了武器。

    营地里的警钟猛地敲响。老爹从帐篷里疾步出来,高声道:“女人带着孩子往南去西遥城,男人们都跟我来!拖住他们!”

    “狼盗怎么会来?”

    “这里已是燕王领地了啊!”

    “看到他们了!大家快跑!”

    已经有年轻小伙子放开了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跳上马背。亲人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分离。四下一片慌乱,喊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转眼却要成人间地狱。

    狼盗。我听萧暄说过。草原强盗,洗劫商队牧民,烧杀掳掠,无恶不做。他们横行草原数十年,出没于三不管地带,齐辽两国顾及政治敏感部位,都不曾派兵围剿,唯有犯境时才武力对抗。两年的容让使他们势力根深,已成为草原里的一枚毒瘤。

    发愣着,突然被人拽住。

    小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系上,露出一大片白嫩嫩豆腐似的胸膛,头发披散着,只可惜一脸胡渣破坏了整体形象。

    小程气急败坏:“看什么看?脑袋都不保了还看不够。”

    他拉着我就跑。小程同学看似文弱,跑步却厉害,脚下生风,我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边跑他边问我:“你昨天骑来的马呢?”

    我拉过胸前的口哨吹了一声,很快那匹机灵乖巧的战马就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到我们面前。

    小程把我往马那推:“你快同其他女人们回城去。”

    “哎!”我叫,“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小程为我的歧视而愤怒:“我虽武术不精,但是我会毒。”

    我冲他一笑:“你又怎知我不会?”

    小程一怔。

    我已经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马,一拍马屁,马儿撒蹄跑走了。

    “你……”小程不相信。

    我拉着他朝着男人们在的地方跑去:“老爹就是我的亲人。亲人有难,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狼盗已经来了,个个身材魁梧,黑巾蒙面,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寒刀刺目。我亲眼看到头领男子几刀下去已经将不少牧民劈倒在地。那都是昨夜里和我一起欢歌起舞的朋友。

    我眼睛一红,不及多想就要上前。小程及时拉住我:“我好歹会点手脚。我去帮男人,你去帮女人。”

    我躲在帐篷后,看他衣衫飘飘,动作灵敏,药粉散在风中,一下就迷倒了好几个。

    好家伙,果真人不可貌相。看着像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人家不定是武林高手。比如宋子敬。

    我掉头就去找还来不及逃跑的妇孺。绕过一个起火的帐篷,正见一个强盗正在抢一个女人怀里的包裹。女人正在死命挣扎不放,男人不耐烦地举起刀来。我猛地冲上去,一拍他的肩膀。

    “嗨,大哥。”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我。我将手里的药粉全扑在他脸上。他眼珠画了两个圆,然后扑通倒在地上。

    那妇人惊魂未定:“姑娘……”

    我数落她:“你要财还是要命?还不快跑!”

    她赶紧爬起来就跑。

    我眼尖看到了握着一把大刀往外冲的阿梓,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杀了那些强盗!”小少年抱着有他人高的大刀,倔强坚定。

    “把刀放下。”我把一小包药粉塞他怀里,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解药,“药不够多,在水里化了,朝他们泼去。省着点用。”

    阿梓冷静了一些,明白了我的用意,带着药跑走了。

    我带着另一部分药紧跟在撤离的妇孺身后。最后剩下的药就比较烈,中毒者皮肤溃烂,惨不忍睹。我还是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可是看到强盗刀下惨死的来不及逃离的牧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动手杀人。

    忽然前面传出惊恐的叫声。我看去,原来狼盗北面受阻,竟然绕到南面烧杀过来。

    女人们慌乱叫喊着奔逃,稍微慢的转眼死于刀下。跑的快的,却也逃不过箭羽。一时间身面响彻惨叫。我的心剧痛,愤怒在血液里燃烧,将所有的恐惧和畏缩都燃烧了干净。

    眼角看到朱依娜抱着新生女儿,被她丈夫扶着。我奔到他们面前,焦急道:“这样不行。大哥你背着她,我抱孩子。”

    朱依娜看我,很是信任地将孩子交到我手上。她丈夫背起她就跑,我抱着孩子紧随着。

    身后却响起了马踢声,血腥的气息自后扑了过来。手掌里的小药丸却是起不了任何效果。

    黑影笼罩,我转过身去,看到一双嗜血的眼睛和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下意识护住孩子跪在地上。

    可等待中的疼痛或者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马儿受惊一声长鸣,一个沉重的身体倒落在我身边。

    我被尘土呛咳了几声,张眼看过去。一支蓝翎乌杆的长箭直穿狼盗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头顶射来一道刺人的视线。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过去,炽热的日头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阳光,俯视着渺小的我。青铜面具下,一双蓝眸冰冷彻骨,青龙马仰颈高嘶,一人一马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

    这是……

    “亲娘啊……”小程同学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哀鸣。

    “你娘?”我诧异。

    小程双腿打颤,汗如雨下,说话已经不麻利了:“我我我,阿敏你保重后会无期——”说着人已经跑出老远。

    只见一道黑光闪过,小程同学面前的柱子上噌地钉上一支长箭,箭梢离他鼻子不过两公分。

    小程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我却发出赞叹。

    神秘男子带来的手下身着黑衣,头戴青铜面具,精壮矫健。头领一声令下,战士们迅迎战狼盗。专业人才到底强过乌合之众,他们下手简直犹如切瓜削菜,毫不留情。一片刀光剑影之下,痛呼惨叫声中,强盗转眼死伤过半。

    狼盗首领看到那箭,身躯一震,一声长啸,调动人马转头奔逃。

    我身边这位神秘大叔似乎是笑了一下——戴着做工精良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只能猜,他的属下颇知他心意地没有去追。

    我这才抱着孩子从地上站起来,脚还有点发软。危险似乎是过去了,可是这里已经满目疮痍。死人,伤者,燃烧的帐篷,奔走的惊慌的人群。我心里剧痛,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老爹受了点伤,被人扶着踉跄着走过来,“程先生,敏姑娘,多谢你们。”

    我想说真正该谢的是这位面具大叔,却忽然看到小程那一脸表情已经扭曲变形,仿佛遇到僵尸复活或是股票暴跌。

    正好奇,就听到身旁大叔发出的淳厚美妙如天鹅绒般的嗓音,就是语气讥讽了一点。

    “阿生,这就是你的逃亡?”

    可小程同学却不享受这个天籁,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眼珠子一翻,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我大惊,忙扑过去掐人中。小程从嘴逢里挤出几个字:“你轻点!”

    我立刻松手,向那位面具叔叔把手一摊:“好像昏死过去了。”

    面具大叔的蓝眼睛迸射寒冰,咬牙切齿:“给我装。好,抬回去!”

    喂猪?

    我对小程虽有战友的情谊,可是面具大叔那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势力罩在头顶,谁人有力反抗?我乖乖让到一边。装死的程同志被两个大汉抬上马,像麻袋一样丢在马背上。

    老爹带着幸存的族人跪了下来,感激对方的营救之恩。

    男人冷淡地回应了一声,催马要走。

    转身之际,他转头向我,冰蓝的眸子把视线定在我身上。

    “你是谁?”

    霸道无礼的提问。我淡淡答:“一个陌生人。”

    大叔似乎又笑了一下:“齐国人?”

    我亦笑:“京都人。”

    大叔上下打量我:“你会使毒?”

    我笑而不答。

    大叔道:“你是萧暄的什么人?”

    我心里微微一震,笑着反问:“大叔又是什么人?”

    大叔华丽丽地一笑:“你自会知道。”

    说罢,带着手下和包裹小程,扬长而去。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6章 亡命归来

    他们渐渐走远,身后掀起滚滚黄尘。

    我的小心脏还在扑通地乱跳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朱依娜夫妇急忙过来抱孩子。

    大难不死的人们开始寻找亲人,一时间到处响起了重逢的欢呼和看到亲人遗体的哭声。我心里沉沉的,去救治伤者。

    阿梓跑来问我:“程先生没事吧?”

    我摇头,也不知道。

    那面具大叔衣着华丽,出场惊艳,气势逼人,显然来历不浅。可是对小程,虽然气恼,倒也没有伤害之意。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狼盗虽然走了,可是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片狼籍。帐篷大半被烧毁,牛羊奔散,财物被抢劫,更别说还有很多人死去。

    连老爹都流下了眼泪。

    我走过去搀扶着他,说:“老爹,继续呆在这里不安全,万一那帮强盗又杀回来报复呢?不如让乡亲们收拾一下,随我进城吧。”

    老爹抬起头来:“进城?牛羊怎么办?这么多人怎么安置。”

    我说:“牛羊可以先赶在城外,人嘛,我会去安排。”

    老爹想了想,便下令大家收拾东西转移营地。

    事后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我们往西遥城的方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望见一队燕军急匆匆往这边赶。这应该是城里派来的支援队。

    带队的居然是阮星。穿着军装看上去成熟几分的他见到我,眼睛瞪得老大:“敏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我看到他,如老区人民见了解放军,感动得泪花闪烁:“你们来了,谢天谢地!快快快,把受伤的老乡先送进城治疗。”

    阮星立刻指挥手下帮助牧民们。他同我说:“刚接到报告说狼盗在吉桑河边,王爷要我们赶去看看。这边都已经是燕王领地,他们以前即使进来,也从不敢骚扰居民的。”

    “是吗?”我哼哼,“那这次是中了什么邪,杀人放火一样不少!若不是后来有人相救,我的脑袋都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阮星被吓住,忙问:“姑娘没事吧?不然在下不好向王爷交代。”

    我想起萧暄屡不见我,有点恨恨,冷声道:“向他交代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阮星有些尴尬,说:“今天的事的确蹊跷,王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敏姑娘辛苦了。在下先派人护送姑娘回去吧,王爷他……”

    我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么麻烦了。我陪乡亲们一起进城。要麻烦少校妥善安置他们。”

    阮星本来沉默寡言,虽然还有话,倒也憋着没再说。

    我便跟随着牧民们在燕军的护送下慢慢回了城。牧民们都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我劫后余生,突然分外想念家里的人,匆匆奔了回去。

    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坐在院子里,看到我走进来,三人齐跳,大叫一声:“啊!”

    我泪眼汪汪:“大家——”

    云香激动夸张地扑了过来:“小姐啊!”

    我抱着她号:“饿滴云香啊,你家小姐我今天差点就要埋骨草原了!”

    云香倒是真的哭了:“小姐啊!你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啊?你可都急死我们了!”

    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觉明凑上来:“姐姐你说得轻松。招呼也不打一声,我们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

    我哈哈笑:“坏人绑我做什么?坏人只绑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娃娃去给山里人做儿子。”

    觉明不高兴:“你又逗我玩。”

    倒是品兰还冷静些,上前来说:“姐姐失踪一夜,王爷也急坏了,到处找你,都快把城里翻一个遍了。姐姐要不要先去见见王爷,报一个平安。”

    萧暄找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送上门去他都不见,一夜不归他倒急了。这个人,做回了王爷,远没以前亲切可亲贴近群众了,懒得理他。

    我打了一个呵欠:“再说吧。折腾了大半天,累死我了。睡一下,都别吵我。”

    我倒在床上,浑身都瘫软在棉被里。只来得及打一个呵欠,然后立刻沉入梦乡。

    这一觉却睡得很不安生,梦里刀光血影。一下是马上凶残的身影,一下是被砍倒在地的牧民,绝望凄厉的哭喊不绝于耳。我在梦里头晕目旋,寒冷又恐惧,不停奔跑,可是那些刀光和惨叫一直紧随身后。

    我急得满头大汗,忽见前面出现一道光,赶紧冲上前去。

    光线只中,站着一个人,赫然是张子越。

    我大叫:“子越哥,救救我。”

    张子越淡漠地看着我,说:“你我都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怎么救你?”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当场。

    张子越转身,一下匿在光芒里。我来不及多想,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拔腿追过去。

    突然之间,周身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方压了过来,我的腰上一重,整个人被压倒在地,肺里的空气一下被挤光。

    我大力挣扎,艰难地扭过头,萧暄一张盛怒之下的老脸出现在我上方!

    这是梦?

    不,这不是梦!他老兄果真闯了我的闺房了。

    我又惊又怒:“你你你——”

    萧暄一张俊脸已经气歪了,两眼冒火,一手按住我,一手不知道抄起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就在我屁股上一阵狠抽。

    我条件反射,哇哇大叫。

    这厮居然打我,他居然敢打我屁股!

    萧暄边抽边骂:“叫你乱跑!叫你去草原!叫你夜不归宿!叫你不来见我!”

    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赌的气早给吓没了,本能地一边挣扎一边鬼哭狼嚎:“杀人啦!救命啊!迫害啦!非礼啊!”

    萧暄听到我这最后一句,愣了一下。我就借着这两秒的时间一跃而起往外跑。可是萧王爷到底是习武之人,大手一抓就把我擒了回来又按在床上。这回改用膝盖压着我的背,两手掐着我的脖子想要直接送我去见马克思。

    我拼命蹬他,憋出两眼泪水。氧气!氧气!!

    萧暄手松了点,继续狠狠训我:“干吗不说一声就跑那么远!”

    我用变了调的声音辩解:“人家是去散心。”

    萧暄怒:“干吗晚上不回来。”

    我说:“喝高了……啊不不不!”

    萧暄松开我摸配剑。

    我急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大腿蹭:“二哥我错了!我上对不起谢家祖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我是想回来的我哪里知道那酒喝着和糖水一样其实那么醉人嘛。要知道在外面的日子里我对您的思念就像母亲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您就看在我少年无知社会经验浅薄的份上宽恕我吧!”

    萧暄怒焰高涨,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简直活得不耐烦了!早和你说过最近草原不安全,你是脑子里长包了吗?我知道你夜不归宿就从台州连夜往回赶,满城找你。结果你居然胆大包天地跑到城外睡帐篷。狼盗没把你一刀砍两半或是抓回去做小老婆那是你祖坟冒青烟,不知天高地厚不逃跑还和他们对着干!回来就算了,我被公务缠得不眠不休还想着你会来我这里亲自报平安。结果你居然给我在这里睡觉!你居然睡觉!!!”

    他老人家是如此痛心疾首声情并茂,我糊里糊涂地忏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睡觉了!”

    萧暄气急败坏,领导者的形象全无,插着腰骂:“我简直要被你气死!”

    我很配合地啜泣几声表示忏悔,心里也觉得这次闹得是有点过分了。

    萧暄给我下令:“这事还没玩!以后没我手令,你休想出城。”

    我一听,不干了:“喂!你不可以囚禁我!我有人权,有人身自由的!”

    萧暄冷笑:“同我说自由?这里是西遥城,这里我做主。”

    我的头都要爆炸:“不不不不不!!!!”

    萧暄不理我:“我给你这里增派了一队护卫,门外两个丫鬟以后贴身跟着你。再让我发现你私自跑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气得跳脚:“你这个暴君!独裁者!墨索里尼!”

    萧暄置若罔闻:“做梦都念念不忘……”

    我只在一旁甩着手大吵大闹:“不要!不要!人家不要~~~~~~~”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宋子敬似乎是一步就迈至眼前。

    我一愣,来不及收声,那美妙的女高音转了一圈才落下来。

    萧暄皱着眉看着神情紧张的宋子敬:“你进来做什么?”

    宋子敬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萧暄,视线落在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我的身上,嘴唇一抿,拿起在旁的外衣给我披上。

    “谢……”话还没说完,萧暄人已至,一下从宋子敬手里抢过衣服,重重搭在我肩头,用力拉紧,把我严实包裹起来。

    宋子敬只眨了一下眼,小退了一步,问我:“你还好吧?”

    我笑了笑:“都还好。谢谢先生关心。”

    眼角扫到萧暄玄墨一样的脸,又赶紧把笑容收了起来。

    这么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闹腾过猛的原因,突然觉得有点冷,头也在发晕。萧暄虽然揍了我,可是盛怒之下还是控制好了力道,我并不觉得疼。莫非是内伤?

    萧暄问宋子敬:“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

    宋子敬不冷不热地说:“都已经处理妥当,就等王爷批复了。”

    我在床边坐下,可是依旧觉得大地在旋转倾斜,而且有股寒气一直从后背往四肢大脑灌去。

    两个男人还在说话。

    宋子敬说:“还有,李将军也想问王爷,白日里呈上的军帖看了没。”

    萧暄沉着嗓子说:“我回去看,明天给他回复。”

    我怎么看他们的影子也在倾斜?我疑惑地摇了摇脑袋,打了一个哆嗦。可是眼前却在发黑。我按住额头。

    萧暄又说:“今天打退狼盗的那方人,调查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的声音有点缥缈:“尸体上都是刀伤……根据属下们呈上来的箭,是辽国官制的……皇家军……”

    实在是头晕得厉害,我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迷糊中感觉到他们两个都围了过来,有人摸我额头,有人把我的脉。然后我被放好盖好被子,身体又像漂浮在宇宙中一样。

    由内而外升腾的热度和无休止的晕旋让我非常难受。我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我这次睡过去,没有再走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迷糊中听到老大夫说:“她受了风寒……只是累了……”

    然后萧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您是说,她只是在睡觉?”

    有人噗嗤一声笑。

    我没听到下文,睡眠又加深了。

    醒来的时候是早上。鸟儿在枝头唱着歌,阳光明媚。房间里没人,我身上盖着起码有二十斤重的被子,全身是汗。

    云香居然也不在屋里,我爬起来,觉得手脚还有点软,倒也没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打了个呵欠,披着衣服推门出去。

    “站住!”云香不客气的声音隐约传来。

    我好奇地望过去。娇小的云香妹妹正把一个高大的家伙堵在门口。那人看着很面熟,原来是许久不见的郑文浩小同学。

    小郑同学在西遥城的时候,粘萧暄就像一张贴皮膏药。萧暄起初还天真地希望我和他小舅子能处好关系,安排他跟我学点医学知识。可是这小子不但迟到早退心不在焉,还动不动打亲情牌同我讲述他早逝的姐姐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我在旁边看着热闹,照旧没心没肺地笑。我不是那种神经过敏感性思维可以天马行空的人。他姐姐死得再年轻,现在恐怕也都已经投胎转世做了他人了。孟姜女都哭得倒长城却哭不活自己的丈夫,他小郑难道还有更厉害的神功?

    无非只是想刺激我,挑拨离间罢了。我想萧暄丧妻后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应该就是小郑的功劳。

    我同萧暄开玩笑说:“都说小姨子一般都对姐夫有种暧昧的占有欲,这属正常。可你小舅子对你这么深情,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哪个有问题。”

    萧暄老实不客气地给我吃了一个爆栗,数落我:“你满脑子都是什么花花肠子不正经的东西,熬你的药去!”

    话虽这么说,他后来还是寻了个借口把小郑打发回了台州。

    听人转述——其实就是云香线报——小朋友回去地颇不甘心,碎碎念着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也妄想一飞升天做凤凰,燕王妃永远就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夫也是,那个女人狡猾毒辣阴险卑鄙长得又那么丑怎么还看得上。那女人将来一定一口气生七个陪钱货个个像她一样难看……”

    云香给气得够戗,跳脚大骂,我却哈哈大笑。

    小郑这孩子的臆想症不轻,不弃武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实在太可惜了。

    现在他不知怎么又回了西遥城,还跑到我的院子来。该不是会是来探病的,倒该是来落井下石才是。

    他们俩人都没看到我,我站在转角柱子后听他们争吵。

    云香一改她娇小文弱的形象,指着小郑的鼻子骂:“探病?你少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谁不知道你心里暗爽烧香拜佛感激上苍降病到我家小姐身上?自己命好会投胎就瞧不起布衣百姓当心你下辈子罚做田鼠天天往地下钻!我家小姐狡猾毒辣阴险卑鄙,就你忠厚善良磊落坦荡,还兼长得细皮嫩肉惹妖精垂涎。我家小姐将来生七仙女,你郑大少爷将来生什么?葫芦娃?”

    郑文浩给她骂得一愣一愣的,二丈摸不着头脑。我躲在角落里却是热泪盈眶。

    云香啊,你……出师了!!!!

    郑文浩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哪里得罪你了?”

    云香冷笑:“连自己做的蠢事都不知道,只盼你将来上了战场辨的清手下和敌人。”

    郑文浩嚷嚷:“真是好心没好报!拿什么架子?要不是我姐夫命令,鬼才来看望你家小姐呢!小丫头片子要身家没身家要姿色没姿色却来妄想攀我姐夫……”

    云香啪地一巴掌打散了他后面的话。

    我瞠目结舌,郑文浩也给吓得不轻,捂着脸,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好云香,隐忍不发果真不代表胆怯懦弱,其实耐心宽容的人逼急了往往比急性子人更暴躁。

    云香高傲地收回手,插着腰做悍妇状:“这巴掌是教训你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太守之子出言粗俗卤莽犹如市井莽夫你真是丢尽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老脸。我告诉你姓郑的,我家小姐不和你计较是她根本当你小孩子在胡闹。我可没她那好脾气。你以后再信口开河或是暗中做手脚让我们日子不安生,我打完了你左脸就揍你右脸,一直揍到两边对称成猪头连你亲娘都认不出为止,你听到了吗?”

    郑文浩完全懵了,稀里糊涂地点头。

    云香把手一摆,宣布退朝:“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吧!”然后碰地一声把门摔在小郑鼻子上。

    我从柱子后面跑了出来,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香,我的好云香!”

    云香这才开始发抖,哆嗦着问我:“小姐,我是不是甩了郑少将一个耳光啊?”

    我摸摸她的头,同情道:“你甚至还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呢。”

    云香后知后觉,脸色吓得煞白:“他他他,他会不会挟私报复啊?”

    我笑,宽慰她:“没事,下次他来我来对付。你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力拔山河气盖世,女金刚犹不为过。我感激死了,到底是我的好妹妹啊!”

    云香依旧走神:“我居然打人了。”

    我笑:“郑文浩卤莽但是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在军营里边跑边喊自己被女人扇了耳光要青天老爷为他做主。男人吃了这种亏都得藏在心里,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可是我显然低估了云香盛怒之下的力道。郑文浩的小白脸上顶着一个娇小的五爪印走进议事大厅,一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小年轻皮薄,整个人红成熟虾。旁人被他那羞辱愤怒烈火燃烧的眼神给吓住,谁都不敢前去询问。

    大概心里都在羡慕还是年轻的好吧。

    这事还是宋子敬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他带来了当地的甜瓜,我们边吃边笑。我倒不知道他也有八卦的潜质。

    宋子敬说:“文浩全程一言未发,神智恍惚。王爷嘴角一直是抽着的。”

    我喜笑颜开:“这孩子就是要挨点教训才知道收敛。”

    宋子敬笑着看我:“口气这么老成。他比你还长几岁。”

    我说:“我自认英明睿智成熟老成。小郑比我差远了。”

    宋子敬说:“你能提刀跨马上战场?”

    我无赖地笑:“男女分工,各司其职嘛。”

    宋子敬头转向一边,对正在旁边剥豆子的云香说:“看不出云香这么厉害,是不是给你家小姐带坏了?”

    云香一张俏脸烧得通红,头顶冒烟。我急忙帮她说话:“兔子逼急了都咬人,更何况那小郑欺人太甚。我们云香温柔贤惠得很,别坏她形象。”

    宋子敬笑:“你们主仆两人有意思得很。对了,小敏,我昨天在军营看到有一队士兵在做一套特殊的训练,说是你给王爷提的建议。你可真是博闻广识,才思敏捷的奇女子。”

    哦,那个。其实也就是照搬寻秦记里的特种兵训练。我当成趣闻说给萧暄听,他倒起了兴趣,非要我详细交代。

    于是我掌灯恶战一个通宵,次日递交上平生第一份策划书。其中除了我绞尽脑汁回忆推理出来的训练方案,还附上士兵营养建议书和军队服装改进计划书。

    萧暄拿了去,将我的“谢体狂草”讽刺了一番后,居然认认真真研究了数遍。其中不少建议很快得到实施。

    我其实对军事一无所知,当年看三国的时候也只是捧着有诸葛先生出场的部分发花痴,国产台产港产的古装剧,哪部不是英雄美人你侬我侬爱来恨去所有政治立场都成了挂在嘴上的头号大背景。我还能记得寻秦记里一点皮毛,都还是托了古小哥那张俊脸的福。

    现在被宋子敬点名夸奖,我很诚实地红了脸。取得他敬佩的是先进的现代文明,我不过是托了一个壳子。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7章

    在萧暄身边待久了,我认识了他手下大半高层,李将军司武,孙先生掌文,这位友情协助的宋公子,负责的却是神秘诱人的情报组织。

    所以我可以同李将军讨论如何折磨新兵三百招,或者找孙先生切磋怎样温柔的毒死你十八式,却不可能拍着宋子敬的肩膀说:“喂!兄弟,最近有啥消息说来听听?”

    那可是犯了大忌。

    都知道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碎头发和八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同他的下午茶会未免有些无聊。

    好在宋子敬容貌清俊,坐着不动也是一幅画。我虽不能和他讨论诗词歌赋——这东西肚子里没货三五句就会穿帮,丢的是自己的脸——但看着他如玉面容微笑品茶,也是一种视觉享受。

    宋子敬温柔,柔如一江春水,缓缓流淌过少女们的心田。光是我知道名字的养母他的官家千斤就不少于五个,更别说大街上众多草根少女和灶房里的灰姑娘。他身边却只跟了个小厮宋三,一点也没有什么“鸣玉公子”的架子。

    我忽然想到:“找张秋阳弟子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放下茶:“前阵子找到了他的小弟子,结果告诉我们,那本医术在他大师兄手里。”

    “那他大师兄芳踪何寻?”

    宋子敬笑:“不知道。那人说他们没联系,只是每两年回师傅的故居一聚。上次聚会才过,要等两年才联系得上。”

    瞧,这就是没有电话的烦恼。

    两年一次同学会,他们等得到,燕王殿下未必等得到。而且即使等到了,那位大师兄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师傅传下来的宝典。江湖人历来讨厌朝廷人,万一那位大师兄是位愤青,学黄蓉姐姐偷梁换柱弄本地摊货糊弄我们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忽来一阵风,一粒灰尘吹到我眼睛里。

    我急忙伸手去揉,只听宋子敬道:“别用力,我来给你吹吹。”

    他人靠近过来,轻柔坚定地拉开我揉眼睛地说。我另一只眼睛看到他放大的俊脸,清楚得连眼睫毛都数得清。他嘴唇温润轻启,双眼清澈明亮宛如一块水晶,与我对望,这实在太刺激,我心跳加速,一张老脸终于红了。

    可宋子敬只冲我眼睛里吹了一口仙气就停住了。他抽身收手,慢慢转过身去。

    我这才看见神出鬼没的萧暄正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

    宋子敬含笑:“王爷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宛如在自己家。

    萧暄也扯了扯脸皮:“她又不是已经母仪天下了,见个面还得先通报。”;

    我恼羞成怒,你个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家伙,又没得罪你,平白张口喷人一口粪。

    萧暄还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打搅你们了?”

    我阴冷冷道:“怎么会?王爷贵人踏贱地,民女倒履相迎还都来不及!”

    火药味一时大盛。

    好在这时云香听到声音出来看:“王爷来了?”

    我也站了起来:“二哥坐吧。云香,泡一壶苦丁。二哥你这一嘴泡是怎么搞的?”

    萧暄顺着台阶而下,坐在我左边,宋子敬笑了笑,坐在右边。

    萧暄喝了一口茶,说:“新太子监国,被一群太学里的学生一鼓吹,搞什么变法。本意都是好的,可是太不切实际。官员为着各自的立场,要不极力反对,要不阳奉阴违。落实到实处的,也如蜉蝣撼树,不惊波澜。可是这么一变法,全国上下乱成一团,物价狂涨,到处鸡飞狗跳。赵家婆娘给气个半死,因为按照新法,他们家的地一半以上都得吐回来还给皇帝。”

    我惊笑:“这还了得!”

    “是啊。”萧暄说,“我看这新法也推行不了多久,而且还得有人要掉脑袋。”

    赵太后不会就此把太子找个什么台阶给关起来吧?

    我本来想说太子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你不就可以顺水推舟拣个大便宜。可是转念一想,现在赵家的天下,就是他萧暄将来的天下。杀鸡取卵的事可干不得。于是陪着萧暄一起愁苦,做知己状。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萧暄的脸皮厚度。他立刻以悲天悯人的形象站出来,打这位皇帝分忧解愁的旗号,捐粮献钱,支援受灾群众。他派出去的托儿更是在灾区煽风点火。极力宣扬燕王的贤德慷慨。

    我同萧暄说:“这样一来,明天得知你被暗杀在床上,我也不会惊讶了。”

    萧暄狠狠白我一眼:“杀我有那么简单么?”

    “对啊,你有十二死士呢。”

    萧暄听到我提起他的爱将,面有得意之色:“他们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更何况为师的本人了。”

    “你功夫到底多高?”我好奇,指着一块石头,“能把这石头打成碎粉吗?”

    萧暄又好气又好笑:“我好歹是堂堂王爷,你要我做江湖卖艺人的事?”

    “呦,我怎么给忘了呢?”我讥讽,“燕王殿下公务繁忙,小女子就不打搅你了。”

    “站住。”萧暄叫住我,很是无奈的,“听孙先生说,你最近在研究什么打虫药。”

    这是正经事。

    自从萧暄采取了我的建议,给全体士兵来了一次大体检。燕兵倒是个个身体强壮,唯一不好,就是不少人有寄生虫。这病可大可小,临阵杀敌的时候突然闹肚子,可不是一个冷笑话。

    我便将自己的学识结合张老头的医书,打算研制几种打虫药,

    萧暄听我阐述完,点头赞赏:“这个想法好。药可以成批制作。”

    我笑:“你又要拿去散到灾区,笼络人心?”

    萧暄斜瞄我,正要反驳几句,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亲兵说:“王爷,唐寻少侠回来了。”

    啊,好久不见,我都快忘了那个黑衣冷面侠客。唐寻几乎脚不粘地的走进来,依旧一身黑衣,神情缥缈,不食人间烟火。

    萧暄面对下属,立刻恢复了上位者才有的冷静稳重,问:“办得怎么样?

    唐寻并不忌讳我在场,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萧暄“啊”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失望。他问:“她有说什么吗?”

    唐寻摇了摇头。

    萧暄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忍不住问:“什么事啊?”

    萧暄看着我,有点犹豫,还是开口说:“太子大婚,娶了一正一侧两位妃子。”

    “哦?然后呢?”我愣愣。萧暄沉沉地说:“翡华……是太子妃,你姐姐谢昭珂是侧妃。”

    我的脑子被这句话激得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我只发得出这一个声音,全因这条信息实在太劲爆。把我满腹锦绣都给炸得灰飞烟灭。

    东齐两大美人都做了太子妻,这天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齐人之福吗?只是秦翡华不是萧暄的红颜知己吗?而我姐姐谢昭珂,明明眼里心里只有宋子敬一个人啊。这到底是谁乱点的鸳鸯谱?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一下口无遮拦,说:“倒是给太子拣了双倍的便宜。”

    萧暄面色如水,低声说:“一个不爱自己,一个自己不爱,娶无数个,都不如娶一个和自己心心相印的。”

    他心里不舒服,因为秦翡华嫁了人,新郎不是他。

    想到这点,我心里也跟着一阵难受。说不出的压抑郁闷,让人心情沉重。

    那天晚上,我用完晚饭,又去了燕王府。

    老总管见了我,低声说:“王爷一个下午都一个人在院子里。”

    唉,果真。爱人他嫁,铁打的汉子也会有一颗流血的心,这当下对月撒泪借酒消愁不为怪。只是他既然真的这么喜欢秦翡华,当初干吗不拼一口气把她也带走的好。我想秦小姐肯定是很可以同他携手私奔的,什么家族恩怨什么政治立场统统放屁,只有真爱才无敌,萧暄赚得美人在怀哪里还顾及那么多。

    可是他没有。

    我叹着气,走到萧暄院门外。

    他就在院子里坐着。夜凉如水,月色照在地上如同笼罩了一层白霜。还好萧暄披着厚披风,我也就不用学温柔佳人给他披衣服了,就快冬至了,也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在大夜里坐在外面受冻。

    我咳了两声,萧暄怪声怪气地说:“别咳了,早听到你声音了。”

    我没好气。

    “我来看看你。”我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暄讥笑。

    我端详他,还好,就是脸色落寞了点,离我设想的双目赤红头发爆炸振臂高呼苍天无眼还有一段距离。我是来安慰失意人,不是来安慰失心疯的。

    萧暄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够了没?我头上又没有长角。”

    我忍不住笑,又觉得不厚道,赶紧克制住:“你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我来陪你。”

    萧暄虽然嗤之以鼻,还是也给我满上了一杯。酒带着桂花的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

    “尝尝吧。”萧暄自己先干为敬,“老管家自己酿的陈年桂花露。”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真醇甜劲辣,唇齿留香。多喝了几口,身上暖和了。我放开手脚。

    “二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这样干坐着喝酒,又不可能把时光倒流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喝得飞到你身边,有什么用呢?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干脆去把翡华姐抢回来。”

    萧暄扫了我一眼:“你说抢就抢得来的?她是太子妃,不是路边的阿珠阿花。”

    我撇撇嘴:“说真的,我不明白,你若真的喜欢她,当初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真的,跟你走并不是很难的事,我不就跟过来了吗?”

    萧暄脸上浮现愧疚之色,自嘲而笑:“带她走是容易,可是我还是把她留下来。因为需要用她来稳定赵党。她在名义上是我的女人,赵党紧抓着她不放,以为抓住了我的性命。如果一天把柄不在手了,他们惶惶不安甚至掀起战事,现在的我恐怕还招架不住。”

    我听着一愣一愣的。

    萧暄呵呵苦笑:“我真是无耻的男人。她这么多年来不嫁等着我,我却生生把她往别人怀里推。不说爱不爱,就连珍惜都欠奉。她是我稳定军心的棋子,她自己恐怕也知道,可是从来没有埋怨过。”

    我看着他,心里纠结成一团,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我知道萧暄有他的苦,他不是单单自己一个人,他背负的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的每一步都要前思后想格外慎重,他也没有他的自由。带走一个秦翡华轻易,可是,就如同他说的,结果却是沉重的。所以他牺牲了这个爱着他的女人。

    我当然不能认同这种行为,可是这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落寞,责备的话也出不了口。

    他早早就做了选择,他现在就在承担这个后果。他不需要任何责备和安慰,这一切他都承受得心安理得。

    我说:“你真的很爱翡华姐姐啊。”

    萧暄笑了笑:“我对她很愧疚是真的。我同她分别时,都才情窦初开,走的时候只觉得挺舍不得她。我都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等我这么多年。”

    我点头:“是,换我早变心了。”

    萧暄低着头:“她越这么做,我越觉得欠她的。我本来一直隐瞒和她的关系,就怕连累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被外人知道了。她爹想把她嫁出去,她宁死不从。赵皇后便将她招进了宫看管住。”

    我说:“也许将来,你可以把她抢回来。你知道,失而复得的总是格外珍贵。真的。”

    萧暄笑,苦笑:“那时物是人非,还不知是怎样的。总之,我欠她良多。”

    我长叹一口气,萧暄同学肩膀上的担子可又重了几分啊。

    “往好处想吧,你们终究会重逢的不是吗?”我借着酒劲拍了拍萧暄的肩膀,“我念词给你听。我不记得开头了,好像是这样写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萧暄歪着脑袋听了半晌:“倒是好词。”

    “何止是好词,写得多感人啊。”我抚着心口,“歌尽了桃花,这是多么美的景象啊。”

    萧暄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眼里迸射火光,张口就数落我:“宋子敬到底是怎么给你上课的?”

    我纳闷:“好好的你骂宋先生做什么?”

    萧暄怒我不争:“你到底会不会断句?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桃花扇!什么歌尽桃花?你出去不要说认识我,丢脸丢脸。”

    大概是喝多了酒,我也不觉得羞,反而厚着脸皮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歌尽桃花又如何?桃花雨中说离别,这才是将来梦中的相会嘛。”

    萧暄把头埋进手里:“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我们两个又笑又叫,你一口来我一杯,很快就把那一坛子桂花酒给喝干了。萧暄又打开了一坛女儿红继续喝。我喝到后来,站起来想放开喉咙唱一嗓子,结果头重脚轻,身子一斜,倒在萧暄身上。

    他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脸叫我名字。他的怀抱可真舒服啊,我当时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的眼睛被酒气熏得亮晶晶的,平时刻薄地抿着的嘴唇也温润动人,在我眼前一张一合。

    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被酒精侵蚀的脑子已经不能做出理性思考,凭着本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萧暄身子猛地一僵。

    恩,软软的,带着酒香的。

    吃到豆腐的我,满意地两眼一闭,倒在他怀里呼呼睡去。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8章

    北国的第一场雪,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忽见一地积雪堆霜,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云香抢先兴奋地叫起来:“小姐!下雪啦!”

    真的下雪啦!

    我生长在南方,冬天即使有雪,也都是落地成雨。如今看到铺天盖地的白雪,新鲜好奇又激动,带着云香和觉明品兰三个人欢天喜地的玩起来。

    堆完了雪人打雪仗,云香他们以三敌一。我挨了好几记雪球后终于燃烧了小宇宙,很快就把他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满院子跑。

    正玩得兴起,燕王府派了人来,递上烫金帖子,说是瑞雪时节,王爷宴请大家去王府做客。

    品兰一听可高兴了:“以往每年这时候王爷都会请大家去吃饭。我记得有全羊宴,还有好多江南小吃,还有漂亮姐姐们跳舞,可好玩了。”

    “是吗?”我翻来覆去看帖子,脑子却转到几天前。

    那天我虽然喝醉了,但是人没糊涂,酒后乱性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记得萧暄把握软绵绵的身子抱到床上,立刻脚底抹油地跑了,好像晚走一步我就会饥渴的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去霸占他的清白。我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而后一连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他,有几次我找孙先生说事,只要一听到他声音或是看到他的背影,立刻撒腿就跑。有几次他都在后面气愤得叫我名字,我也硬着头皮没理。那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就像有只蚂蚁在心上爬呀爬呀,瘙痒难耐又抓不得。可是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我不去面对就会消失的。

    总是这样,连云香都察觉不对:“小姐,你是不是又和王爷闹别扭了?”

    我没好气:“什么叫又?我以前和他闹过别扭吗?”

    云香笑:“你们两个三天两头吵架拌嘴的,别说你自己没觉悟。”

    我不好意思:“那也不过是一种相处方式。”

    “可是你们这次十多天不说话了。连觉明他们都察觉了,来问我你们是不会吵架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孩子多管什么闲事?他再来问你就罚他抄君子七戒,看他还八卦不!”

    云香很认真:“小姐,你若和王爷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的好。我们在西遥城还全靠他庇佑,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唉,连云香都开始教育我了。

    我无奈望天。心结只能心解,等哪天我想通了放开了,自然会坦荡荡的去面对萧暄。

    北地的雪,一旦下起来,就没有了停止的时间。地上薄薄的一成霜就堆积成了厚实的雪层。不过天公也作美,燕王大宴宾客的那天突然放晴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雪地上,满树挂着晶莹的冰霜,璀璨夺目。

    因为前一晚同云香他们打麻将,次日起得晚了,眼看要迟到,匆匆梳洗一番就上了马车。

    燕王府前可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男女锦衣皮裘,珠光玉润,香氛的气息飘在风中,把这个午后也熏得陶醉起来。光是站了那么一下,就见数名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的美貌少女婀娜娉婷地迈进了王府大门,更有无数风流倜傥仪态翩翩的英俊公子下马下轿而来。

    萧暄明明在帖子上写的是家宴,可谁家的家宴举办得跟国际影展小金人颁奖典礼似的?

    我往那里一站,立刻自惭形秽。里头是浅蓝裙子,外面套银地红蓝镶边的鼻甲,披一条鼠灰色的羊绒披风,发式也简单,随便插了两只簪子。脸上妆也没化。

    云香气呼呼地说:“之前追着小姐换件衣服画个红妆,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会给人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赔笑,“不过是来吃顿便饭的。穿红戴绿搞得像唱戏的做什么?”

    我声音稍微大了点,立刻引来几道目光。离我几米远的一辆格外华丽的香车旁,众多丫鬟老妈子簇拥着一位一身水红色的绝代佳人,她大概以为我的话是针对她,一双美目带着不悦扫我一眼。这大寒的天,她那身漂亮的纱衣单薄得像蚊帐,我倒佩服她的忍受力。

    门口迎宾的王府副总管这时看到我,张开嗓门招呼:“敏姑娘来啦!快快!里面请啊。”

    我忙顺着他的话溜了进去。

    整个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小厮要了我的帖子,带着我来到大厅。

    刚迈进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急匆匆撞上来。两方都吓了一跳,瞪眼一看,哟,这可不是郑浩文郑少将嘛。

    小郑一看是我们,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再看清我身旁的云香,表情僵住。

    我当下就挺身而出挡在云香面前,他想要寻我家云香麻烦,得先过我这关。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郑回过神来,脸忽然噌地红了个透,一声不吭扭头就钻进人群里了。

    云香纳闷:“他这是怎么了啊?”

    我猜想:“也许是内急了吧。”

    女客们都安排坐在西侧,大半已经有人入座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彼此打个照面,她们就继续闲话家常去了。

    我正觉得无聊,觉明和品兰也来了,两个孩子硬是要赖在我身边。管事只好安排挪位子。

    女士们不认识我,却是认识觉明,我听到有人低声说:“那孩子不是听说是王爷的``````”

    “就是他吗?那女的不会是……”

    女人们立刻把视线投了过来,探照灯X光似的把我上下透视了个遍,都是一脸好奇。

    瞧,这就是我讨厌三姑六婆的原因。素不相识不明就里就可根据一点道听途说蛛丝马迹开始浮想联翩天马行空,不去搞原创文学真是屈才了。

    觉明正拉着我喋喋不休得说今天先生表扬他的事,品兰则要我给她拿云片糕。我两边照顾忙得不可开交,那帮女人中终于有一个带着小脸凑了过来。

    “姑娘好生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话才面熟,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男女老少皆人口一句,搭讪陌生人时的万金油。

    这位太太年纪不大,有点发福,珠光宝气地保养得很好。我那么一笑,她脸色有点挂不住,我急忙说:“我常外出走动,也许以前见过。”

    太太表情缓和了一点,还不知足,说:“这位小公子生得俊秀,不知道是你什么人?”

    我还未答,觉明就抢先一步道:“她是我娘!”

    众女宾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我抬手给了觉明一记暴栗,平时开玩笑就算了,正经场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吗?

    眼看太太姑娘们给予昏厥的样子,我急忙补充:“干娘!是干娘!”

    女眷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拍着胸脯收惊。

    觉明委屈地摸着脑袋说:“可是王爷就是要我叫你娘啊。”

    我气得骂:“那老不正经信口开河你也就跟着口无遮拦,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看女士们又是一副抽风昏厥的模样,我忙赔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个瓜子脸丹凤眼有几分像范冰冰的清丽闺秀忍不住好奇,问我:“敢问姑娘同王爷,是什么关系?”

    我指了指觉明:”帮她带孩子的老妈子。“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对我没了兴趣,转向骚扰觉明。我因为这孩子刚才说错了话,非常无责任的把他推倒了一群急于表现自己母性情怀总爱温柔时刻准备好上岗做后妈的姑娘怀中,给他一点人生中的初体验。小笨蛋被罗帕香粉莺声燕语团团包围住,数只保养良好修剪整齐涂着丹蔻的纤纤柔荑在他脸上身上又摸又抓,他是又惊又怕又羞又恼,偏偏挣脱不得。这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只肥白小猪落入了蜘蛛精的网里。

    我便嗑瓜子便笑着看。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声:“英惠县主来啦?”众女的动作顿时一停。

    我顺着望过去。只见方才门口给了我一个白眼的那位红衣美人正姗姗而来。它静静褪去了披风,露出一身飘逸精美的水纱裙,真是身子曼妙。这位英惠县主皮肤白皙,穿一身红衣更是显得艳若桃李。近看也觉得她的确漂亮,鹅蛋脸柳叶眉,杏目晶莹宛如秋水,瑶鼻?口,颈脖修长,整个人就像是一只优雅高傲的天鹅。

    虽然觉得比不上谢昭珂或是秦翡华,但也足够让她在这些女子中鹤立鸡群,独傲群芳了。

    云香立刻送上一收线报:“这是林州郡王的女儿,英惠县主,芳名柳明珠。才满十八,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又擅诗词,闻歌律,都说她才貌双绝。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郡王都拒绝了,连太子选妃都替她告病没去。听说是一门心思想让她做燕王妃呢。”

    说话间,柳明珠小姐已经走到跟前,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微微颦眉。不过她好在知道自己身份,矜持地仰着头转过身去,在首席坐了下来。

    宾客到齐,萧暄上台致词。

    萧暄今天银衫玉带,头上戴着八百年难见的象征王位的金冠,合身的装扮贴着他英挺而充满力量的身体,一派君临天下的风度尽现。真的,说不迷人,那是骗人的。虽然他在我思维里固定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形象始终不变,可是我也承认他是有着威严稳重气度从容的领导人的一面的。南国的江水给了他一张好相貌,北国的风霜打造了他一副好身骨。而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即使在他细小无奈的时候,也是深深沉沉的,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奇异的惆怅,不由轻叹一声。

    萧暄的一番开场欢迎词说得流畅响亮回声阵阵,将到场诸位统统含蓄而体贴地问候抬举了一遍。客人们自然卖他面子,纷纷举杯。

    宴席开动,鲜美可口的食物端上桌,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开。萧暄在那头同男人们饮酒谈笑,我在这边伺候觉明和品蓝吃东西。虽然一人一桌,可是两个孩子非要挤到我身边,一个要吃鸡一个要喝茶,空着两手一定要我喂。我大好女青年平白欠下儿女债,挥汗如雨做老妈子。

    在场的女性早在萧暄出场时就把注意力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不论年纪大小,都交头接耳如怀春少女般吃吃笑。柳明珠小姐不肖同流合独自清高地坐着独自品酒。

    歌舞很快开场。品兰说的没错,果真有俏丽的女孩子扭动着水蛇腰,翩翩起舞。正经场合,天气也冷,舞女们都穿得比较严实。一曲完毕,换上一个翠绿衣裙的年轻女子,弹着琵琶唱小调。

    这样五花八门的节目轮流演完,席上吃得七七八八。天色已暗,王府里掌起了宫灯。一团团暖黄挂在檐下树间,映照得姑娘们个个面若桃花,春情荡漾。

    大伙酒足饭饱,转战他处,就像现代人馆子里吃完饭就上KTV一样。

    王府设计巧妙,一边靠水,另外三面有花草有阁楼,中庭一个小戏台。埋怨灯火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那台子上架着一个精美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多厘米高的温润剔透碧玉雕成的骏马。

    品兰很清楚程序,同我说:“估计大人们又要对诗词了,那碧玉马就是今天的彩头。”

    哦啦啦,吟诗作对之于我,好比要旱鸭子下水表演水上芭蕾。

    我立刻对云香说:“妹子啊,咱们收拾一下回家啦。睡晚了又有眼袋了。”

    云香却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子敬笑意盈盈走过来。他之前一直坐在大厅另一头,我没有看到他,还念了几句呢。他今天一改平日的素雅,穿一身青紫色儒衫,白玉腰带,头上也戴了丝冠。盛装之下,一派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一双眼睛被这身衣服衬托得宛如墨水晶般深邃又剔透。我和云香眼里都流露出欣赏仰慕之色,他被我们逗得笑意加深许多。

    “怎么吃完就走?”他同我说,“重头戏才开场呢,后面还有游园。”

    我缩脖子:“这大冷天的游什么园,风雪中玩烂漫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一名大夫,我很不赞同这项活动。”

    宋子敬笑:“一会儿有斗诗,看个热闹也好。”

    我挤眉弄眼:“先生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您认为我听得懂吗?”

    宋子敬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说:“大家难得聚一聚。年前忙,下次见面恐怕是过年了。”

    我还想婉转地拒绝,忽然听到一个男人恭敬地说:“王爷想必还没见过小女吧?”

    离我们不远,一个中年官员带着一位娇柔清秀的黄衣少女给萧暄行礼。那少女比柳明珠稍微逊色,但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只见她双目入水,樱唇带笑,一脸儒慕景仰地凝视萧暄。萧暄几分了然,客气回礼。不知说了什么,少女眼里一时光芒大盛,连她身边凑过来的女孩子们全部都个个春情荡漾。

    我冷哼。他在我这里吝啬的口舌,原来都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转头对宋子敬一笑,斩钉截铁:“那好。我就坐坐!”

    说罢拉着云香和孩子们挑了一个视野好的位子坐下。宋子敬有点惊讶,坐在了我对面。

    回廊里摆了许多暖炉,底下也烧了火龙,所以虽然四面透风,但是一点都不冷。不但不冷,还春色横溢,百花争艳。

    只是一杯茶的时间,就已经见不下五位闺秀觐见过了燕王殿下,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说难怪各位妹妹今天怎么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原来是来相亲。母亲们不知盼白了多少头发才盼来燕王心上人他嫁的喜讯,怎么不赶紧憋足劲把自家女儿推销出去。

    柳明珠小姐果真是最后压轴人物。她身姿婀娜,步出莲花地走到萧暄面前,婷婷一拜请安。她同萧暄已认识,多了一份优势,两人很快省过客套闲话家常起来。

    我离他们不算远,可以清晰听到他们在谈论雪景梅花冬茶暖酒以及萧暄他丈母娘郑夫人身体好转的情况。萧暄不住点头微笑,亲切友好,柳县主更是笑得娇艳如花,魅力四射。

    身旁不知哪位太太说:“真是一对璧人。”

    太太乙则不大高兴地说:“你两个女儿都嫁人了,才有隔岸观火的资本。”

    太太甲笑:“不是我看笑话,能配得上王爷的,可只有英惠县主那样的玲珑标致人儿。”

    太太乙压低了声音:“我看这次也该来真的了。王妃都故世那么多年了,现在他那秦家小姐也做了太子妃,他没道理在不续弦了。”

    太太甲说:“只是终究是续弦啊。”

    “得了。”太太乙揶揄,“哪怕是做妾都有人争破头。”

    这时觉明和品兰猜拳争了起来,把我的注意力转了过去。

    等萧暄同所有未婚适龄女性寒暄完。诗话会终于开始。今日逢冬,诸位便已冰雪为题,出对或者诗词俱可。以时间客人们铺纸研墨,有提笔行书一推而就如栓水行舟,也有颦眉苦思万般为难仿佛便秘,更有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像我写英语六级作文,真是姿态万千缤纷多彩。

    女孩子们鼓足了气都想一鸣惊人搏出位,写起诗来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娇嫩的脸上很快就出了一层香汗。唯独柳小姐神情清冷自得,一派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宋子敬这般高才,自然属于第一类人,不出三分钟就写完一首七言诗。我好奇地把他的诗拿来看,只见满卷锦绣,字字珠玑,字又秀挺道劲,让我惊艳得连连叫好。

    宋子敬低声问我:“你读懂什么意思了吗?”

    我很诚实:“没有。”字面外的意思,我真的不懂。不过他以冰雪来铭志,这点我看明白了。

    宋子敬摇头笑,我吐吐舌,同他笑成一团。

    突然一道夹冰带霜的目光射中我,我一个激灵抬头望到脸色阴沉的萧暄。他老人家正捏着笔狠狠瞪着我,不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他了,惹得他不顾形象怒目而视。

    随着他的目光,已投完稿的柳明珠小姐也把视线投了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暄,眼神一转,忽然樱唇轻启:“这位可是玉面圣手敏姑娘?”

    她居然知道我身份。我只点头称是。

    柳明珠坐得离我不远,隔着几个位子抬高声音说:“早就听闻王爷添了一个得力助手,医术出神入化,可谓医死人肉白骨。我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没想到居然是个芳龄少女。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敏姑娘可让我这等深闺女子大开眼界。”

    不愧是贵族女子,每字每句都像金苹果落在银丝络里那么妥帖。我受了她的奉承,还得颔首微笑没声价谦虚道谢。

    结果柳明珠话题一转:“姑娘这般慧灵出脱,怎么不也写个只言片语应个景,与众同乐?”

    诶?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9章

    我当下就想推脱。开玩笑,你一肚子酸醋熏自己就行了,干吗往我身上倒。这柳小姐忒地不厚道。

    可是我刚张开金口,就听萧暄不怀好意的下旨:“小敏你就写一首吧。你不是也领了牌子吗?”

    这对狗男女!我当时就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冲动,想把眼前的桌子和上面的茶水纸砚全部砸到萧暄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宋子敬温柔的声音及时唤回了我的理智:“大家都看着呢,你随便写写吧。”

    我只得灌了一口酒压怒气。随便写,写什么?是胡天八月既飞雪,还是北国风光?我对不起革命先辈对不起初中老师,我承认我真的连毛爷爷的沁园春都背不完。写诗这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要我写诗就好比叫公鸡下蛋,摆明了是欺负人。

    握着笔满腥怨怼之时,宋子敬忽然凑近过来。他俊美面庞在我眼前猛地放大,含笑轻声细语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

    那声音低沉柔软微微沙哑,十分性感。我刚才喝下肚的酒立刻发挥作用,脸一下红了。

    宋子敬看了出来,噗地笑了一声,身子却还紧凑在我面前,一手撑腮一手在桌子上轻敲,悠闲自得。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薰香,心跳加速。

    垂目避开他灼灼目光之际,视线不由落在他手上,突然眼睛一亮。只见他皓白修长的手指沾了羊脂白玉杯里的玫红葡萄酒,手腕一抬一压,就在我眼前书写起来。重拨轻送,回转灵滑,翩巧自如。随着他一串动作,一行藏锋蓄气秀挺遒劲的行书出现在铁锈色的桌面上,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竣劲出柔刚,乃是上上成的行家书法。

    “疏疏整整。风急花无定。红烛照筵寒欲凝。时见筛帘玉影。夜深明月笼纱。醉归凉面香斜。犹有惜梅心在,满庭误作吹花。”

    这一个个带着醇厚酒香的端正字体居然正对着我,让我看得一目了然。那股激动震撼如八级地震让我一下眼睛发涩。

    宋子敬带着宠溺的笑声响起:“发什么呆,还不快抄?”

    我回过神来,脸上滚烫,眼睛里泪水汪汪,连连称是,手下疾书。

    宋子敬直笑:“字好歹写工整点。”

    我立刻放慢速度。不忘抬头报去感激的一笑,而他的身子还没退回去,两张面孔对上,近得连他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我大窘,脸红得无以复加,赶紧埋下头去。

    忽听柳明珠小姐一声娇呼:“呀!王爷您的手!”

    大家都被惊动。只见萧暄面如玄坛,握着笔的手下似乎溢出一缕殷红。淑女们纷纷惊呼,柳小姐立刻解了香帕要去包扎。

    这个笨女人。

    我丢下笔,拨开众人挤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让我先看看。”

    柳小姐不悦地瞅着我,奈何我是大夫她不是,只好让步。

    我抓过萧暄的手研究。还以为是中了暗器,原来不过是玉管毛笔断了割伤了手,流了一点血。

    我把他的手一丢,对柳明珠说:“没事儿了,您继续包扎吧。”

    我转身就走,才迈一步,听到萧暄没忍住疼地一声轻哼。我立刻回头看。

    杀千刀的萧暄,见我回头,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存心逗我。他这张脸一下阴一下晴,三岁孩子似的,我脑抽筋了才会同他纠缠。

    想到这,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离去。那些大惊小怪的女人赶紧拥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我又怒又羞,脚下不停急匆匆往外走,云香跳起来跟上。我们俩闷头快走到王府门口,云香这才叫起来:“呀!小姐你的披风!”

    我还在气头上:“不要了!”

    云香委屈:“可是……”

    我怒吼:“没有可是!横竖冻不死!”

    “好好的惹病可不是明智之举呀。”宋子敬温润如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闭上嘴,看到他微笑着拿着一件狐皮大麾走了过来。

    “使性子也得有个度,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为难吧。”宋子敬的笑容令我如沐春风,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心里的恼火也降了温。

    宋子敬把披风搭在我身上,拢紧了,手指灵活地系好带子,然后退一步端祥了一下,笑道:“这本是我的,给你是大了点。”

    可不是,地上拖着一大截,更加显得我的矮小。

    我不好意思:“先生不用这样,我叫云香去取好了。”

    “云香已经去叫车夫备车去了。”

    啊?我这才发觉云香那丫头已经没了影子。

    宋子敬轻声对我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同他慢慢走出王府大门。天上正悬挂着一轮明月,皎洁光华洒落雪地,折射起一层莹莹润凉的冰蓝,满地落雪一下成了璀璨水晶。身后华宇里人声喧哗,丝竹悠扬,酒香混合着冬梅的芬芳把这夜色熏陶得空灵迷人。距离不远,却是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数月前还在京都里的那个夜晚,夏风微熏,琼花向月,在萧暄没有血淋淋要死不活地倒我身上前,那个夜晚是非常安详而美丽的。那时也有这样皎洁的月色,也有这样安心的宁静。

    萧暄那时问我,想要赠谁一握月光。我今天才突然想到,那诗里还有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也不知道后来萧暄看到这天上明月,想到了他的秦翡华没有。

    唉,关我屁事!

    我心里乱得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宋子敬:“先生正当年纪,有过成家的打算吗?”

    宋子敬愣了愣,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失礼,忙窘迫到:“我胡言乱语,先生不用在意。”

    宋子敬却轻柔而坚定地扳过我的身子,直视我的双眼:“小华,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先生了,以后叫我子敬可好?”

    他这样深深凝视住我,我的七魂立刻就给他勾去了六魂,傻傻点头同意:“子敬哥。”

    宋子敬满意而愉悦的一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为什么不愿成家。因为我认为成家并不是为了传承香火繁衍后代,而该是为了寻找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之人,共同走过人生未来路。在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宁愿孤身一人。”

    我怔怔听完,一股麻痹般的感动从心底漫延上来。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低头笑。

    宋子敬的笑声振动我的耳膜:“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子敬哥不是在讽刺我吧?”

    “怎么会?”宋子敬伸手亲昵地捏我鼻子,我忙笑嘻嘻地躲闪,他说,“你聪明伶俐坦诚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为人天真率直又善良宽容……”

    我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捂着脸叫:“打住!打住!大帽子压死人了!”

    宋子敬爽朗大笑。我羞愧得急忙转身跑。结果没想到地上结了冰,鞋底一滑,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手臂有力地搂住我的腰,将我往后一拉,我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空,人已经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宋子敬的心跳有点快,轻声数落我:“怎么不小心点,这么大的人了。”

    我尴尬嘟哝:“我没事。”然后从他手臂间脱身出来。

    宋子敬还不放心地给我拉紧披风。我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转过头去,就看到萧暄臂弯里挽着一件披风,站在高高的王府大门口,猎猎风中宛如一尊雕像。两盏明亮的大宫灯给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深沉如墨。月亮也就在这时识趣地隐进了云里。

    好吧,让我们倒带一下。萧暄殿下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俺的肩膀上还搭着宋子敬的手,俩人深情对望,俺含情脉脉肉麻无比地喊了一声:“Oppa~~~”

    紧接着宋子敬发表婚姻爱情观若干,俺听得热泪盈眶同他眉来眼去,然后两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拉扯扯打情骂俏……

    云香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破冷场:“王……王爷?”

    萧暄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把她吓个不轻。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即使不暴跳如雷也会冷嘲热讽一番,没想他只是把手里的披风丢给了云香,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了回去。

    旁观的家丁们松了口气,只有老管家皱着眉头跟着萧暄走了。

    云香哆嗦着走过来:“小姐,王爷好像是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也已经认出了她手里的那件披风。心里一沉,刚才难得的一点欢娱也烟消云散了。

    月亮又出来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宋子敬,那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见鬼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猛摇脑袋,月色太好,诗酒太多。

    宋子敬什么都没说,温柔含笑着目送我们的马车远去。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0章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几日,街上的积雪更是如堆云积絮,人扫都扫不过来。

    我的药房里常年烧着炉子,倒是暖和,一边磨药一边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这大雪冰封的天,他们该怎么过冬。

    后来还是孙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谢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萧暄背后授意的。他不肯见我,我没脸见他,两方拉扯着一根绳子死撑着,一直这么熬了几个月,终于出现一点转机。

    连云香都说:“咱们好久都没见到王爷了,我都快忘记了他长啥样了。”

    我说:“人家也许把咱们的长相给忘了呢。那什么英惠县主,那什么刘家马家的小姐,刚刚赛鲜花。我们算个什么啊!”

    云香抽了抽鼻子,说:“好酸啊。”

    “有吗?”我立刻检查炉子上的几个药罐,“都好好的啊。”

    云香做了个鬼脸:“我是说小姐你的醋劲!”

    我眼放凶光:“你看来真是皮痒了。闲得慌就去帮着柳小姐他们给士兵缝棉袄吧。”

    云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勾心斗角,手艺又笨,所以活最后还不是丫鬟老妈子做了,却挂在她们头上。算来算去,还是帮你熬药的好。”

    我满意。

    其实城里关于萧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闲言碎语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后,柳小姐“偶”染风寒——穿那几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没得肺炎死掉已证明她小强般的身体素质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顶风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萧暄便尽地主之谊留她在家养病。

    可这病就此养到了家,不肯离去了。一下听说偏头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脚酸软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我听给她看病的孙先生抱怨,乐不可支。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贵病,柳小姐虽然是古代人,可是却早就摸清了韩剧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孙先生说,她的病最好治不过。孙先生附耳过来。我说:“取王爷关心三分,疼惜四钱,嘘寒半两,问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药到病除立刻生龙活虎,而且此药不但治病还兼美容延年益寿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药停容易严重反弹。王爷好生斟酌啦。”

    孙先生回去后如实说了,萧暄却是显然吝啬施药,于是柳小姐的这疼那疼的毛病依旧没完没了。这病美人总是更惹人怜爱,于是她在坊间的名声大振,竟有小诗写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对着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泪。

    我听了只骂神经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实实在炕上被窝里躺着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对月流泪对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忧伤。她娘的几百年才生得出这么一个怪物。她才该穿越时空去同青春伤痕文学派的写手们结拜。

    连云香都不说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见:“这柳县主的脑子小时候是不是被马踢过啊。"

    我们姐妹俩恶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乐,哈哈大笑。

    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道:“小姐,已经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车夫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路把我们送到谢昭瑛的坟前,实在是相当不容易。

    云香打着伞,我们俩互相搀扶着往山坡上走去,萧暄派给我的侍卫则走在我们身后一丈远处。皑皑白雪里,只有稀疏的冬松和我们几个身影。

    溪水已经结了冰,覆盖着白雪,不留神还看不到。谢昭瑛的小坟包更是彻底地和这片白雪山路融为了一体。

    我和云香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我说:“象征性地找个地方拜祭一下好了。他在天有灵会知道的——虽然我觉得他早该投胎去了。”

    于是在一处背风雪的地方放好香炉,摆上果盘,点上了香。

    我问云香:“你想念家人吗?”

    云香有点落寞的笑:“我娘早死了,爹爹娶了后娘,就把我送到谢家帮工。我一年才回一次家,爹爹对我爱理不理,后娘和小弟弟假装不认识我。每到那时候,我还宁愿回谢家。至少厨房大娘和小姐妹对我很好。”她停了一下,又加一句,“小姐你对我最好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再过几天也就满十五岁了吧。到时候我要给你办个隆重的及笈礼,并认你做我妹妹。”

    云香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呜……小姐……”

    “得啦!”我爽朗一笑,“直接叫我一声姐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云香抹着眼泪猛点头:“姐……”。

    回去后我就把这件事托孙先生转达给了萧暄,萧王爷当天就给我回复,同意并十分赞成我的决定,云香及笈礼他来举办,然后又派来一个叫阿乔的丫鬟伺候新的谢小姐。

    云香伺候别人十多年,如今要被人伺候,非常适应不过来。她见过大世面,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只是以往的活都被阿乔做了,她无所事事心里就开始发慌,显然是个空闲不住的人。

    我本来打算叫她来我的制药坊里帮忙,可是她却告诉我说,别院那位深藏不露的老厨师很早就赏识她做家常菜的手艺,打算倾囊相授,她便正式拜师。

    我没办法,只好放她去学烹饪,改去培养品兰接我的班。

    自那日起,我们的伙食就有了明显的改变。精致开胃的餐前小点,到丰盛可口的主菜,再到甜美的点心和浓香的羹汤,顿顿不同,日日有别,半个月不重复。这样吃了不到一个月,我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好在谢昭华这身体底子瘦弱,有充足的肥胖空间。

    云香由丫鬟升级为主人后,我的贴身丫鬟换了一个叫桐儿的十五岁丫头。她和阿乔原来都是燕王府的青衣小仆。燕王府的奴仆分紫赭青蓝三个等级,各房各院的管事穿紫,大丫鬟穿赭,小丫鬟小厮穿青,粗活穿蓝,侍卫有自己的制服。这两个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谁选出来的,机灵活泼又能干,我非常喜欢。那阿乔也是个喜欢八卦的人,同云香倒是有许多共同话题聊。

    除夕夜,合家欢乐过大年。萧暄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概同柳明珠小姐有安排。也不知道柳小姐会不会做出对满天烟花落泪感叹美好时光易逝这类破坏风景的举动。不过也许萧暄就吃她那套呢?秦翡华不是也挺容易自怜自哀的,他就很喜欢啊。

    我则和云香还有觉明一起过,因为天冷,我提议吃火锅,云香便熬了一夜的骨头汤,准备了一桌子好菜。

    觉明因为品兰随着孙先生回老家过年一事,有点闷闷不乐,桐儿便唱小曲给他听。小色狼见到漂亮姐姐全心取悦他,立刻把烦恼和品兰丢到八千里外,拉着姐姐们的手玩耍起来。

    都是女人和孩子,饭吃得很随和。火锅汤汁浓香滚滚,羊肉鲜美可口,腐竹柔软,蘑菇多汁,冬笋新鲜清脆。这一顿真是吃得众人满面冒油欲罢不能。

    酒足饭饱后,几个女人拾起了老话题,开始八卦。

    先是说柳小姐最近得了什么胃疼的毛病,天天捂着肚子,颦眉苦相,大概是这个时代第一位效颦的东施。这个县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花样层出绝不重复,居然还在西遥城里掀起一阵流行风,仕女们爱化什么颦眉妆,把脸涂成死人白,画上八字眉。

    说完了柳小姐,又说到京城里的太子同老婆们的生活。似乎太子萧栎的齐人之福,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好享。太子妃秦翡华对丈夫不冷不淡就像一碗忘了放盐的面条,谢昭珂小姐则是冷若冰霜孤傲疏离如同一块滑手的寒冰。萧栎摸不到谢昭珂,又对秦翡华下不了手。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天下最大的痛苦。

    我想起去年在谢家过的那个大年夜,一大家子坐在一张桌子前,谢太傅难得表情和善,大嫂难得不尖酸刻薄,而谢昭珂还是未出阁闺秀,谢家的金枝玉叶。记得那日我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西湖醋鱼,谢昭珂吃了很喜欢,夸奖我道:“四妹这手好厨艺,不知道将来被哪个走运的小子享受到。”转眼经年而去,我隐姓埋名随着萧暄远走他乡,而尊贵的谢昭坷也做了别人的妾。

    唉,虽然大家都觉得给太子做妾已是天大的恩宠,可是我知道以谢昭坷的心高气傲,怎么会服气?她虽然后来算计我,可她毕竟也是个命运不能自主的可怜女子。生得那么美,避世都避不了。我比起她,命好多了。

    而那时候的萧暄呢?他那时候还叫谢昭瑛,一直同大哥和谢太傅喝酒。谢夫人宠爱地看着他,又鼓励白雁儿小姐给他夹菜。萧暄听了谢昭珂的话,便逗我道:“四妹想嫁怎么样的人啊?你哥哥我帮你留意好了。”又说,“不过你这糊涂又急躁的毛病得改改,不然谁敢要你……”

    “……都是第五个了,以后谁还敢嫁给他呀!”

    我听到一个尾巴,回过神来,转向旁边八卦的云香她们:“你们在说谁啊?”

    云香她们停下来看向我:“还能说谁,当然是离国的新皇帝。他前阵子死了一个皇后。”

    我失笑:“皇帝的妃子几十上百,死了皇后就再立一个呗。”

    阿乔忙说:“大小姐你不知道,他们皇帝之前就那一个老婆。”

    什么皇帝做到只有一个老婆,那他做皇帝干什么?

    桐儿说:“这离国不同咱们,他们那出过好几任女皇帝,女人也可以出来做生意做官的。所以他们男人的老婆没咱们这么多,只娶一个的也不少。”

    我听了骇笑,当初看书不认真,只知道离国有女帝,却并不知道他们的女权主义居然已经发展到这么先进的地步了。

    我听她们说下去。原来离国这位上任不到一年的新皇帝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妃一妾。两个老婆的娘家公在朝堂恰好对立,平日最爱在早朝上互相吐口水。党争有其好处,闹得太凶当权者管不住就不好了,于是当时的女皇想着借共事一夫的机会缓解一下两家的矛盾。没想到两家人却就是那么不识趣,两个老婆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过不去。大老婆摆架子小老婆不卖帐,今天你寻我个错明天我找你一点麻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每月一次哭着回娘家。太子实在受不了,又不能把老婆像不称心的货物一样退回去,干脆寻了差使到外地公干去了。

    他还不算笨,临走时怕老婆们又有恃无恐直接上演六国大封相,便把已经怀孕的小老婆送到别院去修养。没想到太子妃狂妒之下公然挑战本国宪法,居然买通人下药打掉了侧妃肚子里的孩子,侧妃没了孩子发了疯,冲去把一刀把太子妃刺死随后自刎。举国哗然,两家岳丈引罪辞官,这倒省去了女皇费劲心机削弱他们的势力。

    太子在外地得知消息,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庆幸吧。女皇对儿子有愧,又精心挑选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做太子妃。这次只有一个老婆,家庭没有矛盾,新娘子性情十足温柔又身轻如絮随时可以随风奔月。可是这位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女太子妃同一位林姓文学女青年一样,都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嫁给太子后不生孩子只生病,病症从头顶到脚底心一处不缺,柳明珠小姐大概都是拾她的牙慧。这位二任太子妃就这样病歪歪一年多,熬不住了驾鹤西去了,回了她的天堂。

    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次有没有再松一口气,不过我想不论哪个时代哪个阶层的男人,连死三个老婆都不是什么好事。听说女皇请来大师给儿子批命,结果是太子大哥的命硬如金刚石,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他的。

    女皇不信爱儿要孤独终身,又从大臣家中寻找了一位据说也是命硬的女儿,只是这次不敢立为正妃,只是纳妾。这位白虎女倒是没生病,可是人家本来就有心上人,出嫁后还和情郎藕断丝连,给太子戴了顶香飘十里的绿帽子。皇长孙出生后没多久,私会情郎东窗事发,因为担心连累家人,两人双双殉情,做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太子抱着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儿子,真是哭笑不得。

    这下女皇终于死心,不再勉强儿子娶老婆,天要打雷儿子要独身,随他去吧。

    没多久女皇龙驭上宾,太子即位。一国不能无君,一宫不能无主,群臣上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皇上封个皇后主持中宫。新皇帝被他们烦得要死,决定最后试一把,慎重地把王太宰闺女娶了进来。

    王皇后身体健康,感情史清白,皇帝只有她一个老婆她也无从吃醋。连皇帝这下都想,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吧。可是天总是不从人愿,上帝就喜欢同他做对。上个月离国京都下了大雪,王皇后午睡后突然兴起要去御花园看雪,结果走到一半,没留神踩到一块滑冰,扑通一声跌进了水池里。王皇后被救起来后就发高烧,药石无医,应该是转成了肺炎,在没有盘尼西林的这个时代,几天后就辞世了。

    皇帝对着妻子的遗体长坐一夜,次日出来,面对跪着的大臣奴仆坚定慎重宣布,既已有太子,此生便不再立后,再有敢议此事者,自己打包回老家去吧。大臣们吓得猛磕头之际,也明白了他们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随和吧。

    故事到此告一个段落。我听完直笑,又觉得替那位皇帝悲哀。不论有没有感情,看着生命里五个女人死去,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生命的消逝,亲人的离去,这个陌生的年轻帝王独自坐在高高的威严的皇座里时,大概觉得很孤单吧。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1章

    我们东拉西扯到很晚,觉明本来嚷着要守岁,结果熬不住先睡着了。云香她们便抱他回房去。

    我嫌房里闷,拉开门独自出去走走。

    入夜下过雪,在院子里不薄不厚地铺了一层,我提着裙子踩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树枝上挂着几盏喜庆的红灯笼,这时在风里摇曳,火光微弱。远处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时不时还有绚丽烟花在天空绽放,将夜色烘托得艳丽妩媚。

    整个世界都沉浸着午夜狂欢即将到来欢娱兴奋里,却更加衬托出我们这个小院子的冷清寂寥。我站在清雪之中,感觉孤单寂寞犹如寒冷渗入身体里,不禁打了解个寒战。

    到底是人在他乡啊。

    “怎么愁眉苦脸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身去。不远的院门处,萧暄正含笑而立。

    夜色很暗,雪光幽幽,他的笑容是真是幻,很不真切。

    萧暄慢慢走过来,看住我,也不说话。我们俩互瞪了好久,我终于先开口,说:“恭喜发财呀。”

    萧暄噗地笑出来,很是无奈地说:“应该恭喜你发财才是。”

    我扬眉:“怎么?王爷莫非是给小女送红包来的?”

    萧暄真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递了过来:“喏,拿着吧。”

    我见钱眼开,果真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满嘴没声价说吉利话:“二哥新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百事可乐……”

    萧暄突然说:“我们大概三个月零八天没见了吧?”

    我一愣:“是吗?这么久了?”

    我这么悠闲的人天天数日子倒情有可原,他一个日理万机的王爷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三个月零八天,刚好九十九,你有这工夫若折上九十九只纸鹤,很多愿望都可以实现了。”

    萧暄笑着问:“比如说呢?”

    我不假思索:“比如柳小姐的头痛少风早日痊愈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想咬舌头,因为我看到萧暄脸上展开一种得意欣喜自满自足的笑容,就像猎人看到猎物自己跳进了陷阱里。

    他很高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来王府走动的。”

    我干巴巴地回答:“是啊。病人在的地方秽气重,我大好青年干吗平白去招惹一身病。倒是王爷你自己要小心,有些病是要过身的,您可肩负着光复东齐的大业,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倒下了。”

    萧暄越是听我这么刻薄,却越是高兴,又走近了几步:“我干吗怕染病,她养她的病,我忙我的事,我又不见她。”

    我心里一阵莫名欢喜,急忙克制住,嘴巴有自己的意识,张张合合:“哦是吗?王爷这个主人当得真不称职,人家姑娘独自病在异乡,正是孤单空虚时,你怎么能视而不见,不去安慰几分呢?”

    萧暄盯住我冷冷笑:“说得有道理呢。你突然这么懂事,看来你家宋先生把你教得很好嘛。”

    我一口浊气涌了上来,回他一个娇艳的笑:“是啊,子敬哥教我的事可多了。”

    虽然光线昏暗,我还是看到萧暄的眼睛变得更加深邃,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小小后退一步。

    好在萧暄那道千年寒冰似的眼神一闪而逝,他无奈苦笑:“我们俩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在一起说说话,三句过后就剑拔弩张的。”

    我哼哼:“这能怪我吗?话题可是你先挑起的。你以为我想这大年夜的谈论这丧气的事?”

    萧暄露出坏笑:“你给柳小姐开的方子我看了,代价太高我负担不起,你还有其他什么灵丹妙药?”

    我亦贼笑,摇头晃脑:“怎么?终于忍受不了要送客了?人家也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还主动送上门呢。你这年纪身边总没女人也不好,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建议你还是要适当地舒解一下……”

    萧暄已一把抓住我猛地拉到他跟前,惯性让我一下撞到他身上,身体接触连同他的鼻息一起扑面而来。我的心脏立刻罢工,浑身僵硬如一块木头。

    他要干啥?结果萧暄却笑了。气息扑到我的面上,似乎带着电流,让我脸上一麻,脑子昏成一团糨糊。

    昏暗之中,笑得奸计得逞一般狡猾得意,扣在我腰上的手也松了一些,改成圈住我。

    我回过神来,亦眯着眼笑,突然伸指在他手臂麻穴上狠狠一点,萧暄一震松了手,我立刻脱身而出。

    “你……?”萧暄又惊又气,“宋子敬还真教你不少东西!”

    我得意地笑:“我可是他的高徒!”

    其实点穴我只学了皮毛,手劲不足,效果普通。这次若不是萧暄疏忽在前,放水在后,我哪里能那么容易脱身?

    萧暄无奈地摇摇头:“罢了,说正事吧。过完年抽个时间来一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柳明珠打发回她的赤水城,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我很三八地笑:“不论用什么方法?那何需我出马,你直接把她打包送上马车即可。”

    萧暄给我一记白眼:“那女人犹如牛皮糖,碰一下就甩不脱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说:“你可想清楚了,娶了她,你可就得到了整个赤水那一片地区了呢。得了老婆又得兵,多划算的买卖。”

    “买卖?”萧暄冷笑,“我可不卖身。”

    我本想说很多时候由不得你不卖,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真是,大年夜呢,冬去春来的好日子,多说点好听的话才是。

    “我去看她就是。”我说,“有你配合,送走她不难,我扮次黑脸就是。不过……你来就是为这事?”

    萧暄笑笑,声音轻柔温和:“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

    我只觉得左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萧暄站定了笑看我:“小说,你变了。”

    我不由问:“变怎么了?”

    萧暄仔细打量我,然后很慎重正经地说:“你胖了!”

    “啊?”我张大嘴诧异地发问。就那瞬间,锣鼓声响,鞭炮声轰然大作,这万炮齐发的轰鸣声浪刹那间就把我们两个淹没住。满天盛开了缤纷艳丽的花火,激昂的喜乐传遍西遥城的大街小巷。

    也许东齐的其他地方正在经历寒冷饥饿,也许有人在这一刻死于暴政或贫困。可是在这里,这座繁华的城里,安居乐业的人们享受着难得的和平和快乐。

    我微笑着望着满天花火,呼吸着淡淡硝烟味。偶然间转头看到萧暄,他正注视着我,微笑间眸子里光芒转动。

    随后的事实证明,上天还是非常眷顾萧暄的。大年过后没多久,我还没去给柳小姐“看病”前,王府就传来了消息,说英惠县主柳明珠小说,发水痘啦。

    我开始还以为这次又是柳小姐的什么新招,直到萧暄宣布王府戒严,又派人把觉明送到我这里避痘,我才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了。柳小姐嚷了几个月的狼来啦,这下狼终于真的来了。

    我从云香那里得知谢家的孩子以前都出过水痘,这才放心地去王府。

    燕王府愁云密布,管家见我来了,几乎老泪纵横:“敏姑娘你来得正好啊,我们正要派人去请你呢。”

    我安抚他:“李伯你别担心,我都知道,带我去看柳姑娘吧。”

    李伯却把脚一跺:“柳县主她死不了!是我们王爷,他也发热了!”

    我大吃一惊:“你们家王爷也病了?”

    这个柳明珠简直是个瘟神!

    李伯拉着我匆匆去了萧暄的卧室。我一迈进去,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倒退一步。房间里一片昏暗,隐约看到萧暄躺在里面的床上。

    “开扇窗户透个气吧。”我皱着眉往里走,一边吩咐管家。

    萧暄似乎睡着,脸色潮红,人又瘦了些,又颊微陷。他倔强的唇紧紧抿着,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显然在做梦。我看着他睡梦里显得有些稚气和脆弱的脸,心里不仅泛起一阵柔情,轻轻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呵,还真有点烫呢。

    我低头给他把脉,不经意看到一双寒潭深涧般的眼睛。

    “你醒了?”我轻身说,“你发烧了。”

    “我知道。”萧暄想坐起来,我扶着他的肩又把他按了下去。他笑了笑,没有反抗。

    我低下头絮絮说:“毒没有发作,你也不像出水痘的样子,我看你是太累了。我知道你事务多,可是铁打的人也要休息。我同你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事。你现在年轻,加上底子好,很多病挺挺就过了。可是身子到底是亏损了,等到大病来时……”

    罗嗦了一大通,那个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狠狠瞪过去,萧暄正一脸温存怜爱地凝视着我笑着。

    我一愣,猛地缩回握着他的手,“笑什么笑?小心到时候你打江山别人坐江山,你就在地下哭吧!”

    萧暄笑着拉我:“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张口就咒我。你说,我的病是不是你背地里咒出来的?”

    我笑骂:“我要咒你,你就该得天花,生一脸麻子。”

    萧暄挑眉:“我成大麻了,你会嫌弃我不是?”

    我反应比他想象的灵活,反唇道:“你是麻子还是瘸子,关我什么事?”

    “没良心的!”萧暄笑,手却一直紧抓握着我没有放。

    我们这样静静坐了良久。窗外清冷的风偶尔吹来几缕,冲淡了浓郁的药气。萧暄体力不支,有点昏昏欲睡,可非要强撑着。我觉得他那样子可爱极了,一点没有人前时高傲精明又好强的模样,耍赖,撒娇,十足可爱。

    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声音放得分别柔声:“你还是再睡一下吧,我去熬药。”

    “别。”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叫他们去熬药,你再坐一会儿吧。”

    我轻笑,点头妥协:“那我再陪陪你。”

    萧暄听到我的承诺,绷着的弦似乎松了点,慢慢的,终于进入梦乡。我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睡脸,心里感觉到一种非常难得的安定和满足。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手心出了汗,我一直没有动,没有动,直到趴着睡着,直到再次醒来。

    是萧暄叫醒的我:“你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吗?”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神啊,两个手臂全部麻痹,好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

    萧暄低声笑着,帮我揉胳膊。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被烛光一照,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那轮廓深刻的五官显得特别精致。我看着,不禁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微凉,热度是褪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萧暄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两张脸凑得极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眼睛里望到我的影子。然后那双墨耀石般的眸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中了蛊般地闭上眼睛。鼻息拂面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紧,偏过头去,一个柔软的东西轻印在脸颊。

    似乎有电流从被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电得我浑身一麻,神智恍惚。也几乎是那一瞬间,我挣脱萧暄的手跳了起来,哐当一下撞到了床边的矮几。

    佣人听到声,走了进来:“王爷?”

    萧暄脸色铁青,没好气:“什么吩咐都没有!该干嘛干嘛去!”

    我却叫起来:“等一下!我,我该告辞了!”

    萧暄看向我:“你要走了?”

    我受不了他逼人的目光,别过脸去小声说:“天色晚了,云香还等我回去吃饭。你……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萧暄抿着唇一言不发,这是他典型的生气的表现。不过他还病着,大概没力气吵架,只冷冷地哼了两声,说:“路上小心。”

    然后被子一掀,翻身又睡了去。

    赌气起来还活像一个小孩子。我看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结果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去看柳明珠的啊,现在人都没看就回来了。于是第二天派人把我精心研制的膏药送了过去。

    过了几天,柳明珠的贴身丫鬟带着一盒子珠宝作谢礼,说是我送去的膏药非常管用,擦了就不痒了,而且一点疤都没留下。柳明珠感激得不行,只是身体弱不能亲自来道谢。

    我客气了几句,收下了那一盒子珠宝。

    那叫秋水的丫鬟说:“我家郡主思念县主,派人来接县主回去。”

    “要回家了啊。”那萧暄不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送走一尊瘟神,还不烧香感激祖宗保佑。

    秋水一脸诌媚道:“所以,还有一事求敏姑娘。”

    我掂了掂手里珠宝盒子的分量,果真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我家郡主年纪大了,患了腿疾,每逢冬时疼痛难忍,彻夜难眠。郡主请了大夫但是久治不愈。如今听闻姑娘妙手回春,想请姑娘前去看一看。”

    我问:“你们家可是在赤水城吧?”

    秋水点头。

    “那里在南天山脚,北临戈壁,离西遥城有千里之远呢。“

    秋水到底是大丫鬟,说话拿捏有度:“姑娘是觉得太远路上又不安全吗?我们县主的意思是请姑娘与她同路回去,有侍卫随行安全上大可放心。而且姑娘用度上一律与县主相同,绝对不会吃苦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这雪还没化的大冬天千里迢迢旅游,再怎么也不是享受的事。

    秋水是有备而来,看出我的犹豫,笑道:“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吧。我们赤水城的那片山上每年都会有玉龙雪莲开放。据说那可是解毒疗伤的圣药呢。”

    我的眼皮跳啊跳。秋水姑娘笑啊笑。外面风雪大作,天山上的雪莲悠然绽放。我的心里沸腾如岩浆。

    萧暄的烟花三月还没解呢,雪莲可以抑制毒性吧。

    “我去。”我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秋水喜笑颜开,赶紧给我行礼:“姑娘放心,一切都有我来安排。”

    出发时间定在五日后。我去向萧暄辞行,到了王府,李伯告诉我说,台州一带有流寇屠杀村民,王爷去视察了,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正失望着,看到宋子敬下马而来。

    “听说你要随英惠县主去赤水?”他一上来就问。

    我点点头:“我要去采雪莲。”

    宋子敬说:“干嘛亲自去?叫人去给你带回来不就行了。”

    我摇头号,“雪莲采下三日枯萎就形同废物,我得亲自去,摘到雪莲后立刻加工制作。”

    宋子敬还有话说,我一笑:“子敬哥,你放心吧,我同柳小姐一路很安全的。云香她们跟着我,生活上你不用担心。”

    宋子敬无奈一叹,伸手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路上要小心。”

    我大力点头。

    宋子敬说:“我等你早日平安回来。”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2章

    我没见到萧暄,心里当然是失落的。柳明珠临走没见到她的燕王爷,也是一脸失望。我同她共乘一车,见她整日捧着一本小资诗词,眼神幽怨,眉头紧锁。唉,爱而不得的滋味我早尝过,这时看她这么忧伤,也非常同情。古今中外,女人伤情都是一个模式,人人胸口有一堆玻璃渣滓。运气好的遇到个男人帮你拼凑好,运气不好的只有自己动手DIY。

    我实在受不了柳小姐一分钟一声叹息的频率,同她说:“你若真喜欢他,就直接同他说。他若也喜欢,那皆大欢喜;他若不喜欢,你赶紧收心重新找,别耽搁青春。你有才有貌有家事,完全可以嫁个好男人。”

    柳小姐一愣,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她小声说:“我自然觉得我才貌出众,他身边的女子就我最出色。可是他总对我敷衍了事,并不回应。男人啊,女人觉得好的他未必觉得好,真是搞不懂。”

    我笑:“也许是缘分没到。”

    柳小姐哀怨地问苍天:“缘分真的等得到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大雪未化,从西遥到赤水,我们一共走了十天。菩萨保佑,这一路除了一次车轱辘陷在地里外,一切平安。别说土匪路霸,连流民都没见到几个。只是野外雪地景色千篇一律非常单调无聊。

    我这次出门,本来计划只带桐儿。云香知道了来我这里大哭一场口口声声说我不要她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也好在带了她,柳明珠自从和我谈论了爱情观后,放下了架子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了,于是我们这四个女人便组成一桌麻将打发时间。

    都说麻将赢新手,柳明珠人又聪明,什么清一色什么杠上开花,赢翻了天,我们三个输的摘头花。她赢了钱,心情大好,连说:“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看来不错呀!”

    我无不悲哀地想:可不是吗?当初张子越结婚的时候我就该去买体育彩票的。

    柳明珠经过这一路同我们嘻嘻哈哈地玩耍,人开朗随和了许多,那些诗词偶尔也念,见我们没一个听得懂,干脆丢去一边听我说杂闻趣事。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老成矜持也是强装出来的。现在抛去顾及和束缚,渐渐展现她天真烂漫的一面。

    就在我输了精光又慢慢赢回二十两碎银后的第三天,我们终于到达了赤水城。

    有别于用做军事的西遥城,赤水城虽然有着高大坚实的城墙和宽深的护城河。但是城市本身依山傍水,山灵城秀,建筑都较精致小巧,来往的士兵也没有西遥城密集。相对的,是满大街熙熙攘攘的游人和商贩,红发碧眼高眉深目的人也不少,这让我几乎有回到了台州的错觉。

    柳明珠告诉我:“赤水虽然不是军事城,但是往返北辽到盆地做生意的商贩都会经过这里。从我们这里翻山比较容易。今年我们这边雪比往年少,路比以前好走,所以比往年还要热闹。”

    昌郡王是个胖胖的大伯,年轻时的风流影子已经被身上的脂肪排挤得差不多了。他亲切接见了我们一行,慎重谢过我后,又叫人送上珠宝无数,然后将我们安置在他女儿的隔壁院子里。

    我随后就知道为什么郡王这么心宽体胖。郡王府家的厨子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极好菜。我在京都时是吃过宫宴的,觉得这大厨水平比御厨丝毫不差。

    那晚上一顿洗尘宴吃得主宾皆欢。郡王妃已经去世多年,大伯没有续弦,膝下只有柳明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希望她嫁个好人家。所以席间免不了旁敲侧击地问我萧暄的喜好,身边是否还有其他女人等等。

    我心想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吗,可是嘴上还是说:“王爷醉心公务,心无旁鹜,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

    大伯连连叹气:“年轻人啊想要干一番事业是好,可是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就和打仗一样,有个坚实稳定的后方,才能在前方冲锋陷阵不是?”

    我干笑着说是是。

    柳明珠红了脸:“爹,你少说两句。这事我想清楚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下又不是只有燕王爷一个男人了。”

    大伯拍大腿:“你知道什么?天下男人多,可是就连那太子都比不过燕王啊!那样相貌才情,天底下能找得出几个?”

    柳明珠直着脖子红着脸:“我管他天上人间几回闻,我现在只想找一个疼我对我好的。燕王是好,可是他明摆着没把我放心上,我硬送上门也不过是去受闲气。爹你忍心?你忍心看我被丈夫冷落独守空闺?”

    大伯颇感无言,想了半天,只有一声长叹。

    柳明珠抹了抹眼泪,坚定地说:“我才不要作践自己呢!”

    这英惠县主终于有了点英惠的样子。

    次日,我给昌郡王看脚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他年轻时一次打猎摔断了腿骨,骨折严重,接起来后行动虽然不至于不便,但是一旦天气阴冷就会疼痛。

    这种不是吃一副药就可以治的拉肚子,而是需要好生调理。我看在他赠与重金又派人去采雪莲的份上,也十分严肃对待他的老寒腿,研制了好几种药。有用于浸泡,有用于按摩,有用于湿敷,然后每三日扎针走穴一次。

    不论行针还是按摩,当然都是我亲自伺候。我一个小姑娘给一个大伯揉腿再怎么也有点不雅,好在柳明珠每次都陪同,在一旁观摩学习,打个下手。半个月后,我就只用行针,改由柳小姐亲自来为她爹按摩尽孝。

    昌郡王的脚渐渐好了起来,不那么疼了,走得跑得跳得了,于是对我赞不绝口,又是送珠宝绸缎又是给我题字写匾。大伯这么实在,让我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病。

    昌郡王派去采雪莲的下人回来报告,说今年到处大雪薄,雪莲都没开。

    我不由失望,北国的春天就快来了,到时候雪莲就更不开了。大伯安慰我,又派人再去更冷的地方寻找。

    就在这批人出发的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书信,一封来自燕王的书信。

    他居然会给我写信,哪根筋不对了?我纳闷地展开:

    “小华,你跑那么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诶?

    我凑近仔细看,没错,是萧暄这家伙的字。个大饱满,力透纸背,白纸黑字非常醒目。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去赤水?那地方今年不安稳。北辽在往那调兵,你赶快给我回来!否则仔细你的皮!”

    我瞠目结舌,白痴都想象得出这个家伙写信时火冒三丈的样子。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了,战争要打起来了?

    送信来的是阮星小弟弟,他严肃地同我说:“那批辽军前日里突然在戈壁里失去了行踪,王爷非常担心,要属下务必把姑娘带回去。”

    我往好的方面猜测:“也许他们在戈壁里遇到了不幸?”

    阮星不由失笑:“那可是十万大军。”

    我耸耸肩:“我没打过仗,不过我知道军队数目水分有多大。有六万人就不错了。”

    阮星说:“可是赤水守卫军不过一万。”

    我忐忑不安地去找昌郡王。他老人家胖得像佛,做事也像佛,凡事都高高挂起,除了嫁女儿外什么都不大关心。不过他这次也得到了萧暄的信,终于紧张起来,赤水不是军事要地,又有天险,多年来一直很和平安稳,如今这战火要烧到家门口,他连个准备都没有。

    我们倒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满城的百姓怎么办?十多万人在这时代,是个大城啦,全体迁徙你当是冰河时代?

    我这颗没有军事才能的脑子在这个时候特别痛苦。昌郡王平日里一副糊涂样,现在也不得不清醒了,立刻做决定:“还请敏姑娘带着小女先走……”

    话没说完就听柳明珠一声叫:“爹爹,你呢?”

    昌郡王苦笑:“我是一城之主,当然要留守这里。”

    柳明珠一愣,继而掩面哭了起来:“娘亲死得早,爹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如今爹爹要女儿舍弃了您独自去求生。这等不孝不义的事,我做不出来!”

    昌郡王浑身一震,同女儿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和阮星面面相觑。这父女俩真该去演情景喜剧。

    他们哭起来就没个停,我不得不插口:“郡王,县主,事情还没坏到那地步,先别忙着哭啊。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个解决的法子。大雪封了东南的道,王爷的援军一时到不了,咱们可以先自救啊。”

    昌郡王回过神来:“是啊!练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这就去部署。”

    我又对柳明珠说:“我知道县主不忍离开父亲,可是您留下来,郡王在前方总免不了顾及你的安危,碍手碍脚。你不如同我先走,去山那头躲一下。”

    柳小姐关键时刻脑子突然不灵光,革命义士英雄就义一般斩钉截铁道:“我要同爹爹同生死!”

    祖奶奶啊,这是使性子的时候吗?我同阮星私下达成协议,关键时刻她再反抗,干脆一掌打晕扛着走好了。

    我们本来计划当天就动身,结果行李收拾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了雪。天要留人没办法,只好呆了下来,心里安慰自己这天气辽军也走不了路。

    没想这雪一连下了四天都没停,然后传来消息,说是进盆地的那段山路发生雪崩,把路给堵死了。昌郡王派出的粮队正带着粮食过关口,结果被堵在了那头,也不知死伤如何。

    阮星收到飞鸟传书,告诉我说:“王爷非常担心姑娘安危,要我尽早带你回去。”

    我说:“他愿望是好的,可是也要考虑实际。我们现在能往哪里走?”

    那是晚上,柳明珠跑来敲我的门。

    她忧心忡忡的问我:“如果仗真的打起来了怎么办?”

    我苦笑:“逃命呗。”

    柳明珠愁眉苦脸:“我看过那么多史册传记,破城亡国的女子一旦被擒,等待她的命运真是生不如死。我已下定决心,如果落入辽人手里,一定立刻自刎。”

    乖乖,真是书看太多脑子糊涂了。我忙安抚她:“不要想那么多,大不了在脸上蒙一张帕子。”

    柳明珠烦恼得睡不着,我便干脆叫她抱个枕头过来同我聊天好了,云香也过来凑热闹。外面大雪纷飞,里面三个女孩子挤一张被子说悄悄话,嘻嘻哈哈之间,把连日来的担心忧愁冲散了一点。

    云香问我:“姐,辽国不去攻打西遥城,而来打这里?”

    我想了想,说:“西遥是燕地首府,又是军事重地,岂日说打就可以打过去的?赤水近边界,北临戈壁,没有其他城池缓冲防御,而南则是一条通往内地的要道。占据了赤水,燕地的边防告急。”

    柳明珠面露赞许之色,连连点头。

    云香又问:“那为什么以前不攻打,而城里防御这么差。”

    我转向柳明珠。她很无奈地说:“古来自有惯例,炮火不攻通商之城。再说,辽军要过来得穿越戈壁,那里环境恶劣险象环生,方圆千里寸草不生,夏天酷热冬天大雪。今年巧在偏偏隔壁落雪不多,辽军既可行军又可化雪充做水源,所以……”

    我接上:“京都权利人事变动,让王爷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想到辽军这次会在冬天来袭。”

    云香想了想,很坚定地对我们说:“姐姐们别怕,我相信王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也许明天援军就到了呢!”

    我笑笑:“希望如此吧。”

    我们又闲话了几句,挤在一起睡着了。

    似乎才闭上眼,我就被一声轰隆巨响惊醒。张开眼,外面天正蒙蒙亮,云香和柳明珠还挤在一旁熟睡。我披着衣服爬起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远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大地在颤抖。

    推开门,冰冷彻骨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呐喊和惊叫声似真似幻,只有传到鼻端的火硝气息才是最真实的。

    我转身回屋,奔到床前摇醒云香和柳明珠。

    “快起来!仗打起来了!”

    云香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还是柳明珠反应快,脸色刷地一片苍白,鞋也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我忙叫:“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爹!”

    “哎你站住!”我赶忙去拉住她,“你爹现在肯定在外指挥抵御,你这一去不是给他添乱吗?”

    柳明珠慌乱无主,眼睛里盛满泪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拉她回屋,给她披上衣服,冷静道:“先镇定下来,我们收拾好去正堂。你把家丁都聚集起来,要他们随时做好撤退准备。我去找阮星。”

    “我在。”阮星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他不方便进来。

    我立刻问:“外面怎么样了?”

    “辽军大概是半夜里到的,那时风雪未停无人注意到。天微亮时他们已经潜伏的极近了。”

    “守得住吗?”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柳明珠也死死抓住我的手。

    阮星低声说:“城墙坚固,目前形式尚好。”

    柳明珠大松一口气,我却说:“万一围城怎么办?东边大雪还要封好久,城里准备仓促储备不多,最多支持十多天。”

    阮星说:“王爷已经带军赶来。”

    我大叫:“他派军还是他带军?”

    “亲自带军。”

    “这这,”我实在吃惊,“李将军他们呢?他怎么亲自来了?”

    阮星说:“因为这次是辽卫都王带兵实力不空小窥,而赤水不能失守。”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千里迢迢万里冰封的带兵打仗,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阮星一本正经道:“姑娘放心,阮星受王爷嘱咐,会誓死保护您的。”

    柳明珠听了,疑惑地望我一眼。都这时候了我才没心思同她解释,赶紧催促大家换衣服。

    我留柳明珠布置王府,带着云香随阮星出去看看。

    城还未破,可是满大街尽是惊恐奔走的百姓,丢弃的物件随处可见,到处有哭喊爹娘的孩子。雪虽已经停了,可是刺骨的寒风依旧强劲,将我吹得摇摇欲坠。

    昌郡王带兵在城墙上抵御外敌,我们只见到了他的一个手下。那士兵对阮星说:“辽军攻城之势并不凶猛,其意还在逼我们投降。”

    阮星还略带稚气的脸上一片成熟高深:“他们远涉而来,也筋疲力尽,又算准了了王爷赶救不急,想用围城逼降。”

    我冷声说:“想坐在城外安逸得等待我们开门?是不是也太胸有城竹了。”

    “那卫都王历来自负强悍,这是他的作风。”

    我问那个亲兵:“城中储备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说:“虽然有准备,可现在是冬天,运粮队又被雪崩阻拦……”

    我打断他的罗嗦:“到底如何?”

    那人艰难地说:“最多不过十天。”

    我又问阮星:“王爷什么时候赶得到?”

    阮星看了看天:“如果不再下雪,大概也是十天左右。”

    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只有十天。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3章

    回到王府,柳明珠正在烧香祷告,我没有打搅她。王府的书房里有个砂土制的赤水区域的地形我便请阮星给我说解战势。

    城三面被围,南面唯一的生路也被雪崩阻断,我都怀疑那雪崩是不是辽军有意为之。赤水以西是秦国。秦国多陵少平原,物产贫瘠,政治又腐败,积弱已久,生产力发展水平同其他三国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全靠依附临国度日。这么一块鸡肋,周围三国都有吃的意思,却没有吃的动力,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拖着。

    如今辽攻燕地,他们肯定是做闷头乌龟关门不闻不问,南边赵党更是恨不能派兵增援辽军才不会施以援手。离国呢?太远了,放只鸽子飞过去这满城的人都看见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失笑:“谁想出的炮火不攻商贸之城,我们君子对方就小人。萧暄啊萧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阮星不由为上司辩解:“赤水一直有天险守护,今年情况特殊。"

    我摆摆手:“算了,兵少则围城,兵多则恶战,总之这场仗不是一下就能见分晓出胜负的。”

    柳明珠来找我:“府里的人事都已经布置好了,存粮也清点了,除去开仓接济百姓的外,剩下的支撑半十月没问题。但是今日起还是尽量节省为好。”

    我说:“若运气好,十天后战况就有转机。”

    这才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柳明珠就憔悴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小敏,好在有你在这里同我做伴。”你做县令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时候我没享受到,外敌攻城掠地城内受寒挨饿时我却来共患难了。我倒宁愿希望我不在这里,可我有选择吗’我苦笑,拍了拍她的手。

    辽军果真象征性地攻打了一下,就叫骂着退了回去。昌郡王一直守在城墙上,丝毫不敢懈怠。城里已经乱做一锅粥,物价飞涨,人人自危。听说有不少人试着想从雪崩的那个山坳逃出去,可是都没了下文。

    阮星说如果不下雪,萧暄十五日后可到。可是天总是不如人愿,围城第三天,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那么晶莹美丽,又那么冰冷刺骨。地上一片白色,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似乎就是一个月前,我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觉明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欢乐自在。那时候局势的恶化,政治矛盾的激烈,都全部与我们无关。

    云香受我嘱托出门视察,回来告诉我:“老百姓都还算镇定,坚信王爷会来救咱们。”可是雪越下越大,连城外的辽军都被冻住了,没有什幺动静。

    第九天,就在我以为局势会这样坚持到萧暄赶朱的时候,城里爆发了疫情。柳明珠的丫鬟秋水匆匆跑来,看到我们:“敏始娘,叫我好找。县主请您过去呢!”

    “出什幺事了?”

    秋水喘气:“有个大夫上门来,说是城里水源被人投了毒。”我拔腿就住外面跑去。到了厅堂外,还没进去,就听柳明珠惊恐的声音:“什么?那么严重?”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别太慌张,可以挽救的。就是需要大量药材。”

    我一步跨上台阶,推开大门。里面的人纷纷回过头来。

    柳明珠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镶皮革的衣服宽大不合身也不大干净,头发蓬乱,下巴上冒着青色胡渣。怎么这么眼熟!

    “程兄——”

    “阿敏——”

    我俩热泪盈眶,热烈握手,情景犹如景冈山大会师。

    “你还好吗?”我问,“那变态大叔抓你回去折磨你了吗?”

    “还好好好!”小程很感动,“他只是抓我回去给他老母治病而已。”

    “那你这是治好了?”

    “才不呢!那老太婆老而不死是为祸,人肉骷髅都比她好,我救治她简直就是自损阳德。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惊讶:“你又跑啦!”

    小程得意:“我这次跑得远,他绝对抓不到我啦!”

    他这样一说,我十分愧疚:“可惜当时没有救得你。”

    他忙说:“能力有限不用自责啦!”

    我呜呜:“能再见你可是三生有幸!”

    小程也呜呜:“是啊。如果不是在赤水见面就更好了。”

    我这才想到正事:“你说城里水被投毒,这是真的?”

    小程亦正色:“是!我来到赤水后就在仁和堂里做事,今日一大早就有许多百姓上门求医,症状都一样。腹痛,呕吐,发热,乏力。我怀疑是水出了问题,前去查着,果真,水井里被人下了毒。”

    我忙问:“什么毒?严重吗?怎么解?”

    “蛇石草加夕颜,分量都很大。夕颜伤人肠胃,蛇石草则是使人高热。”

    柳明珠惊呼:“这是要削弱士兵的体力呀!”

    我立刻对她说:“你赶紧派人去通知郡王,要他派人通知全城百姓今日暂不可用水。王府的家丁挑几个人上后山去,多选几处采些雪分开装罐子里带回来给我。”然后转头对小程,“我这就跟你去看病人。”

    采雪样是想弄清楚水中毒的来源。赤水临戈壁,没有河流会叫赤水是因为这里N百年前还有一条艰难流淌的小河,砂石赤红。南边高山雪水融化后,都固地理原因全转成了地下河。如果投毒者只是在城中井水里投毒,那百姓还可以采集雪水度日。那天还未到晚饭时分,城里发病的百姓已经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不少士兵也中了毒。官府紧急鸣锣叫百姓停止用水,而山上的雪似于并没有被投毒,这疫情才没有恶化下去。可是病人多,而药材少,被围之城从何寻求救援?蛇石草是极烈的药,使人发高烧,我粗略估计平均有三十九度左右。壮年人还好,老人孩子可就吃不消。我们虽然用雪水降温,可是到了深夜,还是有几个幼儿扰不住夭折。

    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病人。父母的哭泣声中我觉得双手沉重不堪,失落内疚让我觉得胸口发闷。

    小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死人巳矣,还是多看看活人吧。这都是敌军造的孽,不是你的错。”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咬咬牙,转身投入到对其他病人的抢救中去。

    我和小程再加上城里的大夫使劲浑身解数照顾病人,累得两手发软两脚发虚,三九天满身大汗,都还照顾不过来。好在危难时刻,众人一心,许多百姓自发前来帮肋,出力出药,为我们分担了许多负担。

    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大多数病人的体温都降下去了,我们这数名大夫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昌郡王偏偏好死不死挑这时候来探望受灾群众。我哈欠连天的招呼他:“基本控制住了,王爷您最好派兵看住山上水源。人没东西吃,可以熬七天,没水喝,可三天就挂了。说真的,要再来这么一次,我先英雄牺牲报效祖国名垂青史。”

    昌郡王折腾这么些日子,人黑瘦了一圈,多出来的皮挂着,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他愁眉苦脸道:“士兵守城都不够呢。发动百姓吧!”

    我翻白眼:“这次投毒分明是城内的内奸干的,说不定就混在群众里。”

    昌郡王也不笨:“那也有可能混在军中啊。”

    我只好退一步:“总有你信任的亲兵吧。”

    最后昌郡王派了王府里的家丁和一些亲兵去上山。

    我就在药堂找了个地方随便睡了一下,睡得非常不踏实。被子薄,床又冷,四面都灌风。外面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哭泣声不断传进耳朵里来,让我觉得犹如身在地狱一般。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还是眼冒金星,身子仿佛在一个虚无的黑暗空间里不停旋转。

    好不容易稍微睡踏实一点了,柳明珠也跑来这里凑热闹,一下把我叫醒。

    我头疼欲裂,就像里面有人拿着凿子不停的敲,动作一剧烈,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柳明珠关切道:“敏姑娘,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给自己把了把脉,只是累了,没有其他问题。

    云香给我送来早饭,是蒸得香喷喷的糯米蛋黄糕,豆沙板栗粽子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我喜欢吃糯米。

    闻到香气,肠胃开始蠕动,唾液开始分泌。啊。肚子叫得好响,真不好意思。

    我伸手拿起粽子。

    咽口水的声音也好响啊,太丢人了。

    我剥开粽子,放到嘴边。咕咚,又是一声吞口水。

    我放下手,看向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孩子,大概五、六岁,脏得像是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细细的胳膊仿佛柴棍,破烂的棉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大眼睛,如同饥饿的豺狼一样盯着我手里的粽子。

    我看了看他瘦得凹进去的双颊,同情之感油然而生,便把手里的粽子递了过去。

    孩子眼里顿时光芒大盛。猛地一把抢过粽子,然后立刻转身就跑。

    “耶?”我纳闷,只见那小孩子就像是耗子一样灵活敏捷地窜过人群,跑到角落里,两只脏手捧着粽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和云香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柳明珠千金之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场景,同情心加母性大泛滥,立刻颤抖着声音说:“多可怜的孩子啊!他娘呢?他怎么跑到那么远去吃东西?”

    我叹一口气:“你有给野生小动物或者鸟儿喂过东西吗?那些动物警惕性特别高,一旦得到食物,都会跑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同伴和危险的地方进食。这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柳明珠惊叫:“可那孩子是人啊!”

    “是啊。”我低声说,“流浪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在大自然里怎么生存。”

    柳明珠难过地说:“我是知道,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断粮了。虽然开仓放了粮,可是还是救不过全部啊。”

    我转过头去,看到有人正把病死的人从偏门抬出去,那多是老人和孩子。我眼睛一痛。头疼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喝了牛奶,拿起蛋黄糕,随手给了一个正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

    “姐,”云香脸色也非常苍白,“你自己身子也不能不顾啊。”

    我冲她笑笑:“我头疼,吃不下东西。”

    我站在院子中间,到处是呻吟着的病人,孩子们恐慌的眼神和老人们无助的叹息将我们包围,寒风将碎雪吹进我领子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小程叫着我的名字跑进来。他也劳累了一天一夜,整个人憔悴许多,眼睛又红又肿。

    “阿敏,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我朋友去打听了,还没回来。估计还是老样子,围着,等我们自己开门,或者饿死。”

    小程苦恼地抓着头发,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妈的那些辽狗将来生孩子没屁眼!”

    柳明珠恐怕是第一次听男人爆粗口,又是惊讶优势鄙夷,别过脸去。

    我叹口气,同小程说:“小孩生下来没屁眼,那叫先天性肛门闭缩,遗传或者在娘胎里出的问题,并不能和父母道德品质直接挂钩。不过好好好,希望他们将来老的得痔疮,小的没肛门,女的不到二十就胸部下垂,这下可以了吧?”

    小程哈哈大笑,柳明珠脸都绿了。

    围城第十天,我们终于又有了萧暄的消息。阮星告诉我,萧暄的军队遇到了暴风雪。

    我的心也跟着一寒,整个人仿佛落到冰窟里。

    “然后呢?”

    阮星一脸愁云地摇头:“大雪天飞鸟传书非常不便,而且现在辽军在城外驻扎,每日有弓箭手专门射杀来往的飞鸟。”

    人到这时才深刻意识到CDMA发明者的伟大。

    寒冬腊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辽国人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打仗,莫非真是吃错药脑激素超标了?

    阮星解释给我听:“敏姑娘知道二十年前的定关山一战吧?”

    我点头:“就是一位罗大将军大战辽国前任皇帝的那战?”

    “正是。”阮星说,“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定关山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关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齐国。那耶律浩中了箭,回去没有多久就病逝了,还来不及立皇储。他后宫无数但是子嗣稀薄。当时亲王番王多有想争夺王位者。后来还是皇后联合二相斩杀了擅自进京的叔庆王,扶持十二岁的皇三子登基。那就是如今的耶律卓。”

    提到耶律卓,云香的情报系统启动:“这耶律卓外号玉面罗刹,据说男生女相,貌美无双,很得辽国女子仰慕。”

    我失笑:“爱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辽国女人都是蕾丝边?”

    云香在我的熏陶下已经知道了蕾丝边的意思,她大力摇头:“耶律卓少年登基,辅政大臣把持权政,皇权架空。他从登基到大婚再到清除三大辅政大臣而亲政,吃了很多苦头,简直是踩着鲜血前进。这番经历让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而且独断专横草菅人命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我感动:“云香你读的书终于起作用了。”

    小程也很感动:“说的太对了啊!”

    我惊讶地看他:“程兄你哭什么?”

    小程抹着眼泪说:“我是被那描述给吓哭的。”

    我哦一声:“你可真感性啊。”

    “那么……”柳明珠勉强插进话:“那么,他是来报仇的?”

    我点头:“显而易见。”

    柳明珠想象力立刻展开:“他会屠城,会烧杀掳掠……”

    我打断她的话:“这次带兵的不是皇帝老儿,是那个什么卫生督察王。”

    “是卫都王,敏姑娘。”阮星干笑着给我纠正,“这卫都王虽然没有耶律卓那么残暴,但是他尤好美色……”

    我们这群人中最有美色的柳小姐立刻抚胸惊呼。

    我拍拍她的肩:“别怕,你家燕王爷会来英雄救美的。”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4章

    围城第十五天,半夜又地震了一次,这次比以前要震得稍微强烈一点,悬挂着的宫灯来回摇晃很久。我被惊醒,本能地要往床下钻,可是一震过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我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亮后,外面的暴风雪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萧暄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甚至连他们是凶是吉都不清楚。

    连我们王府都吃上了馒头稀饭,外面早是路有饿死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阮星告诉我已经有人易子而食时,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都没出门,怕看着伤心。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看到大好活人、天真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我怕自己精神分裂。同时又觉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我也大可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给外面的人,可是我想活着,虽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都是罪恶,可是我还是想活着。

    我想活着见萧暄。

    柳明珠如今倒不病了,脸色惨白但是始终支撑着没倒,让我产生一片敬佩之意。可是随着稀饭越来越清可以照出人影,馒头越来越小,我不得不承认饥饿带来的死亡已经就近在身边。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电梯事故已经够小几率,现在又让我碰上饿死。我真的不想饿死,包括窒息或者烧死等等,实在太痛苦。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希望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仿佛一个眨眼,等眼睛再度张开,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而饿死是一寸一寸的看着自己的肉体脱形,看着自己灵魂剥离,实在是太残忍,给心灵造成的伤害简直可以影响下一世。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萧暄还没消息呢。我们再饿,至少有床睡,有被子盖。他们军队大雪行军,真正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那日子怎是一个苦字了得。我不该抱怨了。

    我的焦虑的具体反应,就是失眠。从来是头挨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如今也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听着落雪声,心底一片凉。他们行军到哪里了,路上可好走,他身体受得住吗?那毒简直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我为之整日提心吊胆而他却总是毫不在乎。

    可是我估计辽军的耐心极限也大概是十五天左右。天寒地冻,他们在外面睡帐篷也不舒服,远程攻战供给也不方便。等的萧暄军队赶到,里应外合他们讨不了便宜只有吃亏的。自然是在城里人饿个半死的情况下将城攻占下来。

    战火烧到门口是什么感觉?

    我同柳明珠一起登上城楼,小心翼翼往下望。

    茫茫雪原,辽军白色的帐篷几乎隐形在大地里。我努力辨认,才看出来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几乎铺到的天际。一处最大的白色帐篷里据说住的就是主帅。

    昌郡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倒是恢复了一点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可惜头发几乎全白了,柳明珠掉着眼泪给他熬芝麻糊。

    大伯看着碗里的芝麻糊,沉痛叹息:“城里百姓易子而食,城上战士也饥寒交迫,我却还有芝麻糊吃。明珠,我乃一城之主,应为表率,以后士兵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这些东西,不要再端上来了。”

    一番话说得我也眼睛发酸,柳明珠更是哭成一个泪人。

    我望着外面依旧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低到谷地,冷成寒冰,指甲不觉掐进肉里。

    围城第十七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萧暄的部队遇到暴风雪,全军覆没。

    柳明珠吓得面无人色,我果断否定:“怎么可能!什么暴风雪有这么大的能耐?十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呢,当是一支突击小分队吗?哪个狗娘养的传谣言,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阮星面色凝重:“可是一直没有王爷消息……”

    “他不会有事的!”我脱口而出,又似在安慰自己。

    他可是要君临天下的,给冻死在雪地里也太窝囊了。

    王府捉襟见肘多日,终于支持不住,白面馒头终于告别了我们的餐桌去支援前线士兵,女人还好,男人就有点辛苦了。阮星都瘦了一大圈。我真觉得他很辛苦,他这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才最辛苦。

    辽军每日都有派人到城下叫骂,话语不堪入耳。好在昌郡王也能如老僧入定,充耳不闻。

    可也许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那日午后大地突然猛地一阵剧烈颤抖,头顶滚过一道响雷,震得我耳朵轰隆直鸣。

    我抬头望天,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王府下人忽然惊叫起来:“山上冒烟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城南的群山之间,最高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正在早着滚滚青烟。

    我要是到这份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白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多年了。

    火山爆发?!

    我两腿发软,差点跌在地上。

    柳明珠听到声音也跑了出来,瞪圆了眼睛捂住嘴巴。

    我问她:“这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柳明珠颤抖着声音说:“从来没有见过啊……只是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南天山会冒火,说是山神发怒。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没想到……没想到……”

    我欲哭无泪:“你们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打死也不来这鸟不拉屎还要火山喷发的鬼地方,留在西遥城喝醋也好过跑到这里来吃火山灰。

    西风正急,我很快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硫磺味。大地持续微微颤抖,远山浓烟沸腾,目前还看不到火星,可谁清楚它下一刻不会猛然大喷发把赤水城变成庞贝城?

    我急忙委托阮星去打听城外的情况,寻思逃脱的法子。可福难双到,而祸总不单行,桐儿匆匆来告诉我,说云香病了。

    我多日来每天无数次担心受怕,现在已经精神衰弱,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一阵凉气从脚底涌了上来。

    云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满脸通红,额头烫得厉害。

    桐儿说:“二小姐不舒服有些日子了,见您成天操劳不想让您知道,就怕您担心。”

    我别过头把眼睛擦干,吩咐桐儿:“端几盆雪来,我们帮她降温。”没有抗生素,云香可千万不能烧成肺炎了。

    云香的体温在次日早上降了下来,可人还没清醒。外面火山喷发还在继续,空气里满是粉尘,一股臭味,还有稍大块的颗粒落下来。室外温度稍微上升了一些,可是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王府里的人个个人心惶惶,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还听得到外面百姓恐慌的叫喊声。可是城已被围,我们怎么出得去?

    柳明珠双眼通红地来找我:“怎么办?老人都说,这山神一旦发火,整座城都要被埋在石水灰烬里。我们……到时候不用辽军攻城,我们自己就活不过去。”

    火山喷发还不猛烈,火山口有微弱光芒。我地理一塌糊涂,只有抱着侥幸心理斗胆猜测,也许一两日内还不会大规模爆发。万一熔岩流真的奔过来了,我还留有一点毒药自行了断。

    死不可怕,熟门熟路了。

    我碎碎念着,被桐儿劝去稍微休息一下。反正没事做,不睡觉能干吗?等着被灰埋吗?

    我这些天严重失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做一些混乱的梦,怪人怪事走马灯一样晃过,一件接一件简直让我应接不暇。这样如果算睡觉,那醒来反而是休息。只是偏头痛已经发展到不仅仅是疼痛的地步,而是感觉脑袋胀痛几乎要爆炸。眼睛干涩,食欲不振。

    仔细追究起来,还是之前照顾中毒病人时受寒落的病。

    勉强躺了一下,实在睡不着,只觉得比不睡还累。我只好爬起来,再去看看云香。

    走到她的房间外,我伸手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咣当一声响,什么东西落地上摔碎了,然后一个人轻喘了一声。

    我听出是云香的声音,急忙冲进去。

    帘子还是放下的,里面很昏暗,药香混合着薰香,沉沉漂浮在空气中,我几步绕过屏风,看到照看她的老妈子正趴在一边睡得正熟,而云香则支着身子想去够茶杯。

    我气急败坏:“你才褪烧,怎么不叫佣人来拿!”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云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那个还在睡觉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大娘累了。”

    我摸了摸大妈的脉搏,倒的确是累了。大妈五十多岁样子,也不容易。

    云香说:“姐,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我叹气:“失眠睡不着。”

    她很担忧:“听说山神发怒,山顶在冒火了?”

    我叹:“天灾人祸全凑齐了。”

    云香焦急:“今天都是第十八天了,王爷究竟什么时候来救我们?

    我很是无奈:“我也不知道。火山爆发,可比战争要可怕得多了。这场仗,真的不是时候啊。”

    火山照旧不咸不淡地喷发着,似乎还没有威力四射的意向。可是到了中午,云香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我给她仔细检查了一翻,可是怎么都检查不出病因,心里终于开如慌乱了。

    小程被我找来,又检查了一遍,结果也没查出来:“应该只是伤风,有点反复。”

    我又去给云香擦身降温,却被柳明珠叫住了。她很严肃地说:“这话有下人可以做,你得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多吓人吗?”

    是吗?我摸摸脸。

    小程在旁边点了点头:“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再不休息,云香之后就是你倒下了。”

    我没办法,被小程强行拉走。

    回到房间里,我鞋都没脱就住床上一滚。

    小程帮我盖好被子,一边说:“阿敏,这天我都看着你呢,你是好样的,没辜负……”

    他后面说什么,我没听到。阮星突然推门而入,激动兴奋地大声说:“王爷来了!”

    萧暄率领七万大军杀到赤水的消息,让全城饥寒交迫又被火山吓得六神无主的百姓都振奋了。

    压抑恐慌了半个月,仗终于打响。城外千军万马的铁蹄声、铿锵有力的刀剑激鸣声,还有士兵们撕杀呐喊声响彻云霄。

    我是女人,上不去城墙,只能看到忙碌运输物资的士兵和远处传来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紧张,心里绷成一条线。

    阮星劝我:“敏姑娘,这仗一时半会儿不会见分晓,你不如先去休息一下。”

    我瞪他:“休息?这时候连猪都睡不着了你还叫我休息。”

    阮星怪委屈的:“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了多憔悴,要是让王爷看到……

    “看到就看到!”我咬牙,“他要能顺利看到我,还得等他打赢了先。”

    狂风席卷着碎雪,我从空气里闻到了血腥气。一边是喷发的火山一边则是金戈铁马生死搏斗。

    柳明珠同我说:“真是出去是死,等在城里也是死。与其这样吊着,还不如冲出去,死在敌人刀下都比被石灰埋了的好。”

    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给这苦日子磨练了那么久,也生出几许豪放来。

    满城尽是烟灰,十分呛人,屋顶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黑灰。火山喷发的威力越来越猛烈,今天已可以清晰看到飞溅的火星不断喷出山口。包括附近山顶的雪都已经融化了,露出黝黑的岩石。城里的井水全部升了温,带着浓浓的硫磺气。

    乡亲们自发把家里的刀棍铁器捐献出来给守城士兵,连妇女孩子都帮忙从山上采集石头运做打击武器。我越看越不对劲,虽然大家都衣着简朴看着是一般百姓,可是有好几个大汉也在其中,虎背熊腰脚步扎实,装模作样地推着车住城门走去。事不疑迟,关键时刻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我扬声高喊:“阮星。”

    阮星立刻赶来:“什么事?”

    我指给他看:“是奸细,想乘机去开城门的。你看他们脚步,个个都是高手!”

    阮星眼里闪过寒光:“我这就去通知郡王。”

    “两手准备!”我给他手里塞进一个瓶子:“恰好是西风,迎风一撒立即倒一大片。”

    阮星谢过,抽身而去,身影在楼宇间几起几落,就已经出去老远。我同柳明珠握着手,绷着心弦等待着。运送铁器的队伍消失在转角,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城门方向起了骚动。

    柳明珠紧张地死死拽住我的手,疼得我五官纠结……

    “怎么样?怎么样了?”

    问我?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么会知道?

    就在柳明珠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去看的时候,王府家丁传来消息说奸细全部都被抓住了。

    我和柳明珠都瘫在椅子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万一城门真的打开了,辽军直接杀进城来,据城对抗萧暄。而如果我预料的不错,辽军还有一支后遣部队正等着和同伙一起夹击燕军呢。

    萧暄是否支撑得住?

    城外僵持一整天,傍晚时阮星一身风雪地回来,同我说:“打听到辽军主帅了。”

    “是耶律卓?”

    小程手里的茶杯啪得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阮星点了点头:“居然是辽帝亲自带军。”

    我冷笑:“他那性格,报仇当然得亲手。”

    小程已经急得到处找地方钻:“完了完了!这次再被抓回去,我就死无全尸了!”

    我又累又急又气,忍不住指着他骂:“就是你这个扫帚星,上次见你遇狼盗,这次见你遇攻城,下次是什么?彗星撞地球?”

    小程欲哭无泪十分委屈:“我也不想啊!谁叫你家狗屎王爷到处要找我,结果害我被赵家追杀。耶律老头救了我,我就得给他那个整天发神经的娘解毒蛊。他二十四孝把他娘当天仙一样供奉着,他娘说老皇帝死得好不甘心啊,于是他就挥师来报仇啦!”

    我要是听到这里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真是一个傻子了:“你,你,你”

    小程苦着脸点头:“我我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张秋阳的弟子程笑生”。

    我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原来你在这里!”

    小程被我吓住,用小鹿般的眼神怯怯地注视着我:“那个……你们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你不要打我。”

    我立刻扬起手,小程大叫一声抱住脑袋。

    “子啊……”我嗓子一吊,抱住小程:“上天果然还是眷顾我啊啊!这多么阳春白雪的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快快快把天文心记给我交出来!”

    一边说着,上下其手在小程同学的身上摸个不停,翻衣服掏口袋,外衣没有就摸内衣,扯开衣服领口腰间袖子一番搜索。小程的脸胀得如熟透的西红柿,浑身发颤手忙脚乱拼命挣扎力图在我的狼抓之下维护一点清白。

    “快点乖乖交出来,烟花三月到底怎么解?”我发狠。

    “烟花三月?”程大娘一下放弃了挣扎,“谁中这毒了?你吗?”

    我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掐了一把:“我看着像中毒的人吗?”

    “不像!不像!”程大娘痛叫,“可是解这毒要……”

    “不好了!”桐儿大叫着跑进来,一下打断我们的话。她焦急道“郡王爷受伤了!”

    “爹……”柳明珠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得一干二净,站起来就住外冲,没跑几步还不等我们去抓,她就软软倒在地上。

    我们吓得赶紧去扶她。

    小程过来给她把脉:“又饿又累,一下子昏过去了。”他给她掐人中。

    桐儿说:“还有,郡王爷中的流箭上有毒呢。”

    刚被掐醒的柳小姐一听这话,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真是百事无一顺。我跳起来,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站稳,“我去给王爷看伤,小程你照顿柳姑娘。”

    “我等一下来找你。”小程到底不愿放弃上城墙的机会。

    我撇撇嘴没有表示反对。

    爬上城墙,我首先看到的不是受伤的昌郡王,而是城外远处修罗场般的撕杀。那是战场。

    电视剧里的场景全部洗刷干净,真正的战场是硝烟中一个个手持兵器近身肉搏的战士,是刀枪撞击起火花,是利刃砍进肉体里的闷响,是战马的嘶鸣,是呼啸的狂风和遮天蔽目的黄沙。

    我的腿发软,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眼里的世界已经成了赤红色,燕军朱黑战旗和辽军青白战旗纠结在一起,横飞的血肉,喷溅的血液,断裂的肢体,士兵痛苦的喊叫和垂死的挣扎。这才是最最真实的战争。不是光荣,不是名誉,而是用鲜血和生命换取来的别人的胜利。

    阮星扶住我发软的身子:“敏姑娘”

    我忐忑不安:“我看不到王爷。”茫茫撕杀的人海他在哪里?

    “我也看不到。”阮星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强迫自己转身离开去给昌郡王看伤。

    大伯的伤在胸前,幸好被盔甲挡了一下,只伤到皮肉。毒就有点霸道,肌肉腐烂,人也巳经陷入昏迷。

    我一边给昌郡王清洗伤口,一边庆幸没让柳明珠来。

    快刀剜去腐肉,然后拔毒,熏香烧碳煮汤药,再配以针灸,毒霸道,药也霸道,非常刺鼻。冲得人头晕目眩,连阮星都受不住,拧着眉头。

    房间里闷热如桑拿房,可是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耳边则始终能听见外面的轰隆声,遥远的战鼓一下一下似乎都敲在我的心上。我觉得这里氧气越来越不够,可是施针的手一停就前功尽弃,于是每一针扎下去,手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稳定住昌郡王的伤,我浑身上下巳被汗浸湿透,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5章

    桐儿一脸担忧地递帕子给我,我胡乱擦了把脸,坐下来喘气。

    阮星突然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和欣喜:“看到王爷了!”

    我一下站起来。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身子往一旁倒去。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我。我缓过来,对扶住我的人说:“小程,你来了?柳小姐呢?”

    “看她爹去了。”小程皱着眉头看我,“你怎么搞的?”

    “我怎么了?”我纳闷,“不说了,我要出去看看。”

    小程只得扶着我走出去。

    不用阮星指,我已一眼就看到了萧暄。

    他穿着青铜色盔甲,骑在玄麒上,手握宝剑,身姿矫健立于人海之中。快两个月不见,再见竟是这场景下。我不管不顾冲到城墙边上,俯视战场。冰冷彻骨的风刮刺着脸,我的面颊和手很快失去了知觉。

    萧暄对面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男子一身乌黑盔甲,头戴青铜面具,北方辽人特有的魁梧体型,配着手里的雪亮大刀,已然昭示了劲敌的地位。他举刀朝萧暄劈砍而去,萧暄横剑挡下,两人纠缠拼杀,难分高下,不知觉就已经过了数招。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那个黑马上的面具大叔我见过:“耶律卓!”

    没错!除了他,谁还有那样的气势?

    萧暄同他实力相当,两人比试良久都不见胜负。耶律卓魁梧大力擅使刀法,萧暄灵活矫健剑走轻灵游刃有余。两人如同两只兽,红着眼睛亮出獠牙伸长爪子,纠缠在一起,撕、咬、抓、挠,血腥彻底激发了男人的野性,刀剑犹如利爪向对方扑杀过去。狠命一击,躲闪,回身反咬,至死方休。

    两个男人的眼睛都发红发亮,兴奋赏识英雄惜英雄,却又嫉妒愤恨遗憾相识太晚。大刀长剑锵地一声相击出四溅银火。

    我看到萧暄脸上焕发的神采和嗜血的狠辣,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刺目又陌生。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仿佛一只最后冲刺的猛兽,充满了野心和力量。强大气势犹如滔天巨浪向对方冲击过去。

    耶律卓躲闪过他狠辣的一击,掉转马身绕去侧面。就这短短的时间,他抬头往城上我们这里望了一眼。我眼不好,可是也可以肯定他在看到小程的时候,动作滞缓了那么一瞬。

    随后萧暄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居然有点温润。

    我张开嘴,冷空气灌了进来,然后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隆,震得所有的人脚下一晃,带着恶臭的风席卷过来。

    火山口犹如喷气式飞机的发动机一样咆哮着,震荡着,冒出浓烈的黑烟和赤红的火舌,烟火冲天之际,黑石硫磺如雨纷纷落下,岩浆仿佛一条条赤红的河流从山口蜿蜒而下,朝着赤水城直奔而来。

    赤水,赤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视线同萧暄相撞,他的眼里满是震惊和担忧。两军士兵全都停下了打斗,连耶律卓都放下了大刀望向火山。

    我冲到围栏边,顺着风朝着下面大声呼喊:“大漠子民自相残杀,山神震怒火山爆发!若心里还存有一丝善念,若还有一点念头想回家同老小团聚,就快快放下屠刀逃命去吧!”

    耶律卓猛地转过身来愤怒地目光如箭直射而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喊:“北辽兄弟们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杀别人的亲人,抢别人的财物,难道你们还想埋骨他乡吗?”

    耶律卓已经怒不可遏,反身从身边副将处抄来一把长弓,提弦拉满瞄准我。萧暄惊骇一夹马腹前冲挥剑吹去,而小程则一把拉过我将自己挡在我身前。

    耶律卓看到小程,手下一顿,长弓已被萧暄的剑打偏。

    耶律卓哪里受得了这挑衅,一把丢开大弓抽出配剑朝萧暄劈过去。两人立刻打斗在一起。旁边将领士兵见上司又打开来,也纷纷重拾刀剑开始厮杀。

    我气得差点吐血,这都什么时候了?

    大地又是一阵强烈地震,火山犹如一个唱到兴头的摇滚歌手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颤抖着,我的头皮跟着一阵发麻。我求上天不要让我饿死,上天同意了,于是让我被火山灰埋死。见他瑶母的鬼。

    小程神情肃穆摇了摇我,问:“我师傅的《秋阳笔录》是不是在你这里?”

    我啊了一声。小程的眼睛大概是这个浑浊世界里唯一依旧清澈澄明的事物,我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撒谎:“是在我这里。不过我是从我家地窖里找到的。”

    小程皱眉:“你到底是谁?”

    我老实交代:“我是文博侯谢太傅的四女儿,谢昭华。”

    小程本来想表示惊讶,可是他对这个名字实在没印象,只好继续原来的话题:“师傅交代过,谁找到这本《秋阳笔录》,谁就拥有它了。我当初不是不想治耶律太后的毒,而是解她的毒的法子写在这本笔录上。”

    我听了高兴,可是还没高兴三秒就高兴不起来了。小程抓着我兴高采烈地冲着城下打得正热闹的耶律卓喊:“喂,三白眼,我给你找到能救你老娘的人了!这是我小师妹!她手里有我师傅的笔录——”

    等等,这是什么一个情况?

    小程很有阶级友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带我去治耶律老太婆,我就告诉你如何解烟花三月。公平划算,童叟无欺。快叫我一声大师兄吧,师妹。”

    我怒火沸腾得比火山还剧烈,举手就想来一招亢龙有悔。小程却欢喜道:“他们停了!”

    男人们果真又停下了厮打。自然灾害分分秒秒降临,有个台阶不下就是白痴。

    萧暄眼睛冒火狠狠瞪我,我只得假装忽略他,对着耶律卓拍胸脯保证:“你娘中的是蝶双飞,对不对?是你们辽国皇室的天才先祖弄出来的毒蛊,为了确保外戚不干政,每个皇后受封前都必须服用。毒蛊毒蛊,是毒又是蛊,母蛊就在皇帝体内。帝喜而后喜,帝忧而后忧,皇帝健康那皇后自然也身体好,皇帝若病,皇后也必病无疑。有的皇帝死前会赐解药给皇后,可是你爹却没有。现在你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娘却还活着,挺不容易的吧?我去治你娘的病。但是你得立刻退兵!”

    耶律卓的面具遮去了他所有表情,可是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气。

    我抓着砖石围墙的手已经僵到没有知觉,可是一口气憋在胸腹之间让我坚持把话说完。

    “你四海求医这么多年心里清楚,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娘的性命。耶律卓,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是现在就退兵,还是一鼓作气攻城掠地,然后回去给你娘收尸,让你辽国百姓看看你就是这样以孝治国,看看一国之君就是这样不孝不义没有良心,看看你以后午夜梦回会不会见你娘血泪索魂……”

    “太长了。”小程出声提醒我。

    我虚心接受,闭上了嘴。

    整个天地间似乎只余火山的咆哮声。

    耶律卓注视着我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萧暄眯着眼睛,紧握着剑,面无表情。

    我清晰地听到我和小程的激烈心跳。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耶律卓开口出声,一指小程:“加一条,将他交出来。”

    五个字就已经决定了局势。

    小程脸色一下青一下白,浑身发抖。我感慨地拍着他的肩膀,释然而笑:“为国献身了,师兄……”

    尾声被火山又一次猛烈的喷发给打断,随之而来的是浓密的黑灰还有大如拳头的石块。小程眼疾手快拉着我就跑回屋子里,只听咚咚声撞击在屋顶,瓦砾纷纷破碎。还有滚烫石头打中窗户,窗纱立即燃烧起来。

    我扭头朝着已经醒来的昌郡王喊:“王爷下令开城门,放百姓自行逃生吧!”

    昌郡王脸色苍白冷汗潺潺:“可是万一辽军大开戒……”

    “横竖一死,被烧死砸死也是死,被刀剑砍死也是死。呆在城里必死无疑,逃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王爷……”

    “你都要死了还怕他责备下来?”

    昌郡王被我一激,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下令道:“开城门!”

    紧紧关闭半月余的厚重城门缓慢打开,早已拥挤在城门口哭喊哀求的百姓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他们身后是一个残破不堪乌烟瘴气的城市,漫天纷降的灰沙黑石,明红色的滚烫岩浆已经流淌得很近了,所过山林枯木纷纷燃烧。

    在最坏的情况里的最好的解决方式下,没有被饥饿打倒的百姓们终于逃离了这个城市,奔向城外一切未知的世界里。

    耶律卓居然还真的有条不紊地重整军队,收起兵器同燕军对峙,对逃难出去的百姓视而不见。萧暄也挥旗收兵立刻派人进城救助百姓。

    昌郡王派人护送我和小程先出城去燕军。我们顶着被石头砸破脑袋的危险下楼来,正看到柳明珠和桐儿等人匆匆过来。

    我心道不对,抓住桐儿就问:“怎么没见云香?”

    桐儿直哭:“房子着火大家都乱逃,我们跑出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二小姐。”

    我跺脚,丢开她拔腿往王府跑去。桐儿她们在我身后急得惊叫。

    满大街都是奔走逃窜的人,我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只看到里面熊熊烈火燃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我焦急大叫:“云香——”又不敢贸然冲进去找死。

    阮星从里面一身狼狈地出来:“敏姑娘?”

    “人呢?”

    “还没有找到。也许云香姑娘已经逃出去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她发烧昏迷着,起了火也不知道,她一定还在房里!”

    “我再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说完阮星又返身回了火场。

    我站在门口进退不能干着急,狠狠跺脚,实在忍不住,把他的话丢到脑后,摸索着往里面走,一边扯着嗓子喊:“云香!云香你在哪里?你听得到吗?”

    木头房子着了火,救都救不及,噼里啪啦烧得热火朝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烤箱里的复活节火鸡,一头一身大汗,又被烟呛得直咳嗽。

    “云香——”

    “……姐……”

    右侧一栋燃烧着的屋子里传来她的声音。

    我激动:“你在里面吗?”

    云香的声音清晰了一点:“姐……我在这里。我的脚卡住了。”

    我叫了几声阮星,他却没有回应,我当即决定自己进去救人。

    先把外衣在融化的雪水里打湿,再撕了条布罩住口鼻,裹上湿衣服往里面冲去。

    屋子里有几处已经起了火,浓烟滚滚,我伏低身子摸索着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很快,我看到了她。屋子的窗户烧垮下,连带着屏风衣架和书柜都倒了下来,恰好砸到她的左腿。

    云香啜泣:“对不起,都是我……”

    “废话出去再说!”我把湿衣服披她身上,动手使劲抬木架子。

    那衣架一头被压在床底,我使劲抬了好几次都抬不动。屋子里越来越热,烧脱落的东西不断往下掉,灼热的空气烧着喉咙。

    云香一脸泪水:“姐,你放手,你快出去吧!”

    “闭嘴!”我吼她一声,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去抬那堆东西。

    好不容易松动了,高了那么半厘米,云香急忙抽动脚努力要挣扎出来。可是我连日劳累现在已经是筋疲力尽,那口气一岔,手下一松——

    一双大手及时抓住木架,云香的脚顺利地抽了出来。

    我惊愕地转过头,烟呛得我眼泪汪汪,咳嗽让我喉咙沙哑:“二哥……”

    萧暄镇定地冲我点头一笑,我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火冒三丈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可他没有,他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带你们出去。”

    离开燃烧的屋子没有多久,里面传出剧烈的坍塌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萧暄拖住我的手在轻微的发抖。

    等待在外面的众人立刻迎了上来。我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宋子敬,李将军,孙先生,甚至还有郑文浩。

    小郑还很关切地主动上来扶住云香:“你怎么了?脚受伤了?”

    云香红透一张脸,看看我,又看看宋子敬,半推半就地由小郑抱自己上了马。

    我还是头一次见宋子敬穿战甲,修长挺拔,一扫书生文温和煦,强硬决断的本色充分体现出来。他见了我,似乎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萧暄一直搂我在怀里,他伸出手,又尴尬地缩了回去,端详我片刻,心疼地说:“你吃了不少苦。”

    我冲他笑笑。

    的确吃了不少苦,神经高度紧张又操劳了这么些日,现在见到他们,浑身放松,疲倦如潮水一般眼看就要将我淹没了。我有点站不稳脚。

    一直扶着我的萧暄敏锐地感觉出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都先出城,离开这里再说。”

    他大步流星,抱着我上了马,披风一扬,将我裹住。

    “二哥。”我在他怀里软软地叫了一声。

    他温柔欣慰的一笑,眼里满是愉悦惬意,看着我仿佛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吻了吻:“没事了,以后都交给我来办吧。”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和坚实的胸膛,心里一片安宁,周围的飞沙走石和呼喊哀叫统统与我无关了。飘荡一个月来的心终于塌塌实实地沉静下来。

    萧暄抱着我策马往城外奔去,我被他紧拥在怀里摇摇晃晃,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空气里漂浮着清香,柔软的棉被轻轻盖在我身上,拥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永远就此沉醉。

    我烧得迷迷糊糊,努力张开眼睛,可视线还是如同蒙着一层白纱。轻柔抚摸我的手细细描绘着我的五官,眼前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笑。我于是也笑了笑,用脸轻轻蹭了蹭那微微粗糙的手掌。

    耳边似乎震荡着低沉的笑声,搂着腰的手收得更紧,有什么温热柔软又湿润的东西小心翼翼印在脸上和唇上。

    我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在这个人的怀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孤单和死亡的危险。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长久以来的疲惫慢慢舒解而去,身上的温度渐渐褪了下去。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悬浮在不知名的空间里。

    然后渐渐有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烧已经退了……”

    “……太紧张疲惫了……”

    “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漂浮的身体再缓缓落到实处,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还有外面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屏风另一边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怎么样?”萧暄的声音。

    “都已经安置好了,新任命的几个官员办事都很尽心。”孙先生的声音。

    “子敬那里呢?”

    “人还在路上。火山喷发堵了山路,他们这次只有绕过天山过来。要晚几日。”宋子敬说。

    我张开眼睛,看到结实的帐蓬顶。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身下是柔软皮草褥子,床边燃着宁神的香。

    我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想坐起来未果,只有轻咳一声。

    外面的说话声一停,人立刻绕过屏风冲到我面前。

    “你醒了?”萧暄说着坐在坑边,伸手摸我的额头,“不烧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人还有点呆呆的,看看他,又看看站在旁边欣慰而笑的宋子敬和孙先生。

    “我在哪里?”

    “我们已经离开赤水了。”萧暄说,“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着。”

    “其他人呢?”

    “他们都安置好了,城里的百姓也有吃有住的。”

    “哦。”我说,然后我苏醒过来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萧暄噗地笑起来,我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连续发烧让我体力透支。

    宋子敬说:“我去吩咐他们弄点吃的。”他和孙先生走了出去。

    帐蓬里恢复了宁静,我和萧暄大眼瞪小眼,半晌过后,我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有脸笑!”萧暄佯怒。

    我委屈:“男人要打仗,火山要喷发,关我小女子什么事?”

    “你当初就不该跑到这里来!”

    我更委屈:“我怎么会知道天灾人祸满堂红?”

    “你没想过我要是赶救不及怎么办?”

    “怎么会?”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萧暄给我盖好被子,忽然抓住我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住,紧得有点发抖。

    我感觉着,一股温暖快乐从交握的手传递到心里来。我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我一看到他就开心,总是很想笑,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快乐。

    萧暄深深凝视我,伸手摸着我的鬓发,然后俯下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叹了一口气。

    我微笑起来。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6章

    赤水城已经住不得人,军队带着百姓迁徙到东面五十里远的一个山坳里安置。好在风雪停了,后继粮草也顺利运到,大家还不用饿肚子。只是想到明年开春如何重整家园,赤水的百姓们都有点灰心丧气。

    萧暄和耶律卓正式会晤。谈了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不过看萧暄回来后轻松的神色,也估计到两方沟通合作应该还算顺利的。耶律卓何乐而不为?萧暄同赵党开战,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报仇,什么时候不可以?

    柳家父女病歪歪的上门来道谢。萧暄不让我起床,自己也就坐我床边招待他们。柳明珠不是傻子,看到萧暄对他们礼貌客气转脸对我温柔殷切端茶揉肩的,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道她是看开了还是忍住了,强笑着倒没说什么。我却很不好意思,有种背叛了朋友的愧疚。毕竟围城这半月来我们俩同甘共苦还是发展不少战友情谊的。只是爱情如战场不能讲退让,自己喜欢的就一定要紧抓在手里。男人身上有脚自己会走,他要不喜欢你了还不等你让,自己早跑没影了。那种因为你喜欢我就把他让给你的举动才是多此一举。

    所以我也冲萧暄温婉一笑,宣誓领土所有权。柳小姐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我们这朋友日后恐怕是做不成了。有得必有失嘛。

    我又好好休息了一日,萧暄才准我起床。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件银狐披风,要我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披上。我穿着华丽丽的皮裘,有种黄金纸包水果糖的感觉。

    我抱怨说这样穿是不是太隆重了,乡亲们还挨饿受冻呢,可是萧暄反而板着脸给我把披风拉得更紧。

    云香还病着,烟伤了肺,一直咳嗽。

    我进去的时候,惊讶地看到宋子敬居然也在。云香脸上两朵红霞,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地坐在床上,宋子敬正和煦笑着同她说着什么。

    我真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是这时候退回去也晚了。

    “敏姑娘也来了。”宋子敬已经看到我,站了起来。

    云香有点局促:“宋先生来看看我缺什么。你病的时候他很照顾我。”

    我本来还担心云香这里有疏忽,听她这么一说,放心下来。

    宋子敬见我来了,便打算告辞:“你们姐妹聊吧。”

    云香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一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我笑,拍了拍她的手,同宋子敬说:“我只是路过来看看,还要去看柳县主,你陪云香多坐坐吧。”

    我这么一开口,宋子敬倒真走不成了,只得点头坐回去。云香脸上重放光彩,冲我使了一个欢喜的眼色。这小丫头渐渐长大,五官比以前好看许多,是个讨人喜欢的清秀姑娘。她现在没了那自卑胆怯的神态,更加显得娇憨可爱。

    宋子敬以前对云香亲切和蔼,但是一直保持距离,这下主动亲近非常难得,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我虽然看得到两人之间的明显差距,可是总不能不努力一下就承认失败吧。

    可怜的孩子,不论抓不抓得住,至少能快乐一天是一天。

    我出了帐篷,有点意外地看到郑文浩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居然破天荒地抱拳行礼:“敏姑娘。”

    我眼珠子掉出眶满地滚。

    小郑腼腆道:“姑娘在赤水城里所做,我都已经听闻了,心下十分敬佩。”

    原来是这样。

    我正想客气几句,小郑突然问:“云香醒了吗?”

    我嘴巴张开,终于明白他刚才表现醉翁之意原来不在酒,而是为了走伯路线。可是可是,他和云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这头天马行空,小郑等不耐烦,自己往帐篷里走。人还没到门口,门帘掀了起来,宋子敬走出来。小郑脸色微妙的一变,两个男人打了声招呼,小郑进去探望云香去了。

    我问宋子敬:“他喜欢云香?”

    宋子敬笑:“小年轻的想法,我怎么知道?他小子从小娇养长大,没有碰过钉子,跋扈不羁,云香那一耳光也许正打对了地方。”

    我骇笑:“这小郑倒有受虐狂倾向。”

    宋子敬陪同着我慢慢散步,问我:“关于去给辽太后疗毒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说:“这不用考虑,只需要定个时间动身而已。辽国皇帝不是一直在边境等着我的吗?他也不觉得冻得慌。”

    宋子敬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王爷是一万个不想放你去。”

    我也不想跑去西伯利亚过茹毛饮血的日子,可是总不能失信于人不是?

    我说:“我以使节的身份过去就好。”

    宋子敬半晌没有出声,然后说:“知道你们身陷赤水城,我们真的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大军遇到风雪,王爷还硬撑着行军,并且身先士卒走在前头开路。眼睛都急红了,晚上睡不了安稳觉,我知道,那都是为了赶去救你。”

    我内心阵阵激荡,低下头去。

    宋子敬感慨:“王爷……阿暄他一心报仇对女人从不上心,看得出他这次是很认真的。”

    我讷讷,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脸也开始发烫。

    “阿暄本身性格爽朗不羁,做人做事直截了当明确简单,最烦的就是勾心斗角尔谀我诈,更是憎恶手足残杀亲友反目。可是他不但背负着血海深仇,背负着皇帝对他的期望,还背负着整个燕地士兵百姓的命。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让他不得不抛弃了自我而按照众人期许的路线走下去,收敛自己的情绪,埋葬自己的感情,一切都为了能成功。当然会付出很多代价,可是也会有收获的。他会成功的,成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宋子敬说完,满怀笑意地看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我一直知道宋子敬心思缜密行事老练而且笑里藏刀手腕强硬,以前深为钦佩,可是亲身体验下来,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他话里的意思我很清楚。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萧暄的营帐。他正埋头看公文,见我回来,立刻起身走过来,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捂着。

    “怎么这么冷?披了那么厚的披风都没用。你都去哪里转了?”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心里疼得很难受,像是用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地割。萧暄连日劳累瘦了许多,面色苍白憔悴,可是在我眼里却依旧英俊迷人。挺直鼻梁方毅下巴,就是蹙着的眉头十分碍眼。

    来了燕地后,我总是见他焦虑地皱着眉,偶尔舒展大笑,不过三秒光阴。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操劳,有那么多压力要承担,他都不说,全部自己扛着。我却还不成熟地同他使性子……

    这样想着,抽出手抚上他眉间的川字,想抚平那几道痕迹。

    萧暄微微错愕,对上我担忧的眼神,明了而笑。他缱缮温柔,捉住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解下。我茫然地凝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萧暄松开我的手,舒臂抱住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芒,我不由闭上眼睛。他的怀里带着皮革和青草的气息,陈旧又清新,我大口呼吸。心里有什么东西决了堤,我的心剧烈跳动,伸手拥住了他。

    萧暄抱住我的手一下缩紧。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睛一片深邃,带着陌生的悸动,朝我低了下来。

    他会成功的,成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我如同被电了一下轻微一抽,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将脸别开。那个吻又落在了脸颊上。

    远行去辽都尚城那日,风雪停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雪原。遥远处的火山已经停止了喷发,而山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春天要来了。

    耶律卓的大军已经退回国内,但是他却没走,带着近卫军守在边境,等着押解我回去给他老娘续命。我坚决拒绝了云香与我同去的提议,同意萧暄的提议,提前送她回西遥城养病。我只带着桐儿出关。

    萧暄带军送我出关,那金戈铁马的护送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一把。小郑一边感叹燕王声势浩大,一边为自己即将入狼口的命运而哀叹。

    我安慰他:“就当是做无国界卫生医疗志愿者好了,多么伟大,光宗耀祖。”

    “你真没良心。”小程咬着手帕瞪我,“别怪我没提醒你,那耶律老婆子可是一个千年妖怪,诡异无端法力无穷,除了她儿子和女儿外,旁人近身都得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

    我惊骇:“这么强悍,怎么像要死的人?你确定需要救命的是她?”

    小程翻白眼:“不,很有可能是你自己。”

    我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抬头看了看在前面领路的萧暄,心里想,将来有啥变故,不会发展成为严重的外交事件吧?

    到了辽军阵前,我下了车。

    对方领头一匹玉色的高头大马剽悍矫健,马上男子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张俊美若天人的面孔让我眼前一亮。那可真是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飞双鬓鼻梁挺直,若不是那双眼睛精光璀璨耀眼逼人,我可真要赞美好一个貌比女儿的俊俏郎了。

    只是耶律卓呢,这都不亲自来迎接,太失礼了吧?

    我问小程:“耶律卓呢?”

    小程嘴角抽搐:“不就在那儿吗?”

    他手指马背上的惊天动地的大帅哥。

    我的下巴啪啦掉地上。

    小程耸肩:“所以他才戴面具。”

    萧暄走了过来,面色如水,朝我伸出手。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握住,轻轻一带,将我揽进怀里。

    我们走到阵前,耶律卓也下马走了过来。

    萧暄揽着我,缓慢而坚定地朝他走去。耶律卓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招架不住那逼人的视线,很快低下头去。耶律卓对我考究一番,然后转向萧暄。

    萧暄轻松地迎着对方的目光,沉着稳得定如磐石。

    耶律卓不耐烦地开口:“多谢王爷割爱。”

    萧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并不是割爱,只是暂借,本王就此等待陛下将她完好无缺的归来。”

    耶律卓轻微地挑了挑眉毛,皮笑肉不笑:“王爷放心,联自当会照顾好敏姑娘。”

    话说完,他身后的队伍分开,一辆暗黄色精致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出队列,车边跟着数名宫装婢女和小厮。

    平心而论,这待遇的确不算差。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强烈的不安和依恋涌了上来,想要说的话全部哽咽在喉咙里,只好紧紧抓住萧暄的手。

    萧暄侧脸过来冲我温柔至极地一笑,握紧我的手,搂过我的腰,低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舒出一口气,慢慢放开他的手。

    登上马车之际,我回头南望。只见萧暄一身天青虎纹袍服,金冠璀璨,发丝在风中轻飘,俊逸的脸上一片脉脉深情,笑着看我。只看着我。

    我眼睛酸涩,转身钻进马车里。帘子一放下,就隔断了视线。

    辽都尚城,充满了异国情调的国都。厚重朴实的建筑,色彩斑斓花纹奇物的装饰图案,还有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辽皇宫巍峨高耸,雄壮华丽古朴庄严,展现着与南国截然不同的风格特色。

    这样粗犷的国度,又是怎么孕育出这位精致俊美邪恶气逼人的帝王的呢?我歪着头思考。

    耶律卓漫不经心地说:“敏姑娘,我们到了。我这就带你去见过太后吧。”

    唉,长途跋涉数日,说不上风餐露宿,可是也吃尽了马车摇晃,大漠风沙之苦。这下连口热茶都没得喝就得立刻投入工作,这辽皇帝真不会待客之道。

    小程比我精明,离进城还有三天的时候就躺下装病,这个时候正半昏迷着,清秀的小宫女在服侍他。我被带着走的时候只看到他对我挤了挤眼睛。

    耶律卓这人虽然行事强悍专断独裁,但是目空一切不拘小节,所以也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只要别人服从命令,他并不在意礼节是否正确。而且我身份特殊,他始终监视着我,日常相处下我也懒得维持繁杂的礼节三磕九拜动辄祝福他活到一万岁,他也无所谓。

    圣慈太后住的宫殿叫太宁宫,看到这名字我就想起了我还在谢家时住的养心阁,都承载了多么美好的期望。谢昭华的心的确是养回来了,不知道这个太后是否真的也能宁静上来。

    太宁宫戒备森严,耶律卓亲自带着我走进去,侍卫太监纷纷行礼让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一个穿着考究素雅、容貌端庄清秀的年长宫女脚步轻盈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给耶律卓行礼:“陛下回来了?”

    耶律卓看到她立刻停了下来,冰山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甚至还笑了一下,轻声问:“夏姑姑,里面怎么样了?”

    那女官说:“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比前阵子好了点,有时候也能认得公主。”

    耶律卓点点头:“我不在的日子,有劳姑姑了。”

    那女官温和一笑,十分清婉秀美:“陛下这话让奴婢恐慌。太后惦念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耶律卓点点头,这才往里面走去。

    里面光线很暗,宫女们都像鬼魅一样站在角落里。宽大华丽的幔帘垂落地上,香烟缭绕,大床上半卧着一个妇人,床边一个粉红宫裙的年轻女孩子正在同她低声说话。

    见到我们进来,那个贵族少女一下跳了起来。

    “阿哥!”她声音娇嫩清脆,动作轻盈如蝴蝶飞舞,一下就扑进耶律卓的怀里。

    耶律卓表情柔和,心情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阿瑶。”

    少女自他怀里仰起脸,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

    既然耶律卓俊美若神邸,早该想到他这妹妹也是天仙般的人物。只是美得这么晶莹纯洁,清华高贵,宛如天庭瑶池里的一朵白莲。我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东齐两大美女都同我称姐道妹,可是如今一见这耶律瑶,才觉得世间绝色另有定义。

    耶律瑶看到我,露出疑惑表情。耶律卓解释:“这是来给娘看病的敏姑娘。”

    我便行礼,身子刚弯下去,耶律瑶就一把扶起我,温和亲切地说:“敏姑娘远到而来辛苦了。以后家母还劳烦你妙手回春。”

    她年纪轻轻看着天真烂漫,人前却十分成熟稳重,到底是一国公主。

    耶律卓向大床走去。床上的妇人年纪理应不轻了,可是看着不过四十不到,非常美丽。可惜神情呆滞,两眼无神,头发也花白了大片。

    耶律卓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娘,我回来了。还找到给您治病的大夫了。”

    太后迷茫地看了他一下,仿佛不认识一般,又把视线移了回去。她是个美丽的妇人,即使神智失常,也许还有暴力倾向,但是都一点不损她的风姿半分。

    耶律卓对我的发呆很不满,板起脸道:“敏姑娘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人在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我忍气吞声过去给太后阿姨做全身检查。

    还没碰到太后的手,她就浑身一颤,惊恐瑟缩,挥舞着双手大叫:“走开!怪物!走开!”

    大妈指甲足有三厘米长,伸出来犹如白骨精的爪子,一下就在我来不及缩回去的手背上留下数条血痕。我疼得抽气。

    耶律卓和旁边宫女立刻冲过来,拉的拉,拍的拍,哄的哄。太后依旧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拳打脚踢,就是不让人近身。

    紧要关头那个夏姑姑跑了过来,一边喊着“娘娘”一边上床抱住她。太后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停下了挣扎,一把抱住夏姑姑,发着抖说:“语冰,陛下呢?陛下怎么还没回来?他们都是谁?胆敢闯入宫!你快把他们赶出去!”

    夏姑姑连声说好,立刻对我们使了个眼色。耶律卓一脸不甘,但也只好带着众人暂退到外面。

    我听到夏姑姑在对太后说:“陛下正在回来的路上,都已经过了长河了。”

    太后说:“你上次就跟我说他过了长河了。”

    夏姑姑说“娘娘您记错了,上次过的是阿坝尔。这次才是长河。您要好好休息,听话吃药,这样等陛下回来了,才可以漂漂亮亮去迎接他呀。”

    太后将信将疑,平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夏姑姑出来告诉我们:“太后已经睡下了,姑娘现在可以去做检查了。太后睡觉一般都很沉。”

    耶律卓面如玄坛:“她还是记不起来?”

    夏姑姑摇头:“只记到先帝出征。其实这样也好,免得她伤心。”

    耶律卓寒光刺骨地扫了我一眼。我一个哆嗦,立刻自动进去给太后老佛爷请脉去。

    国家的仇恨,家族的恩怨,何时是个头哟。

    随后几天我算切身体会到了小程当年的感受。这辽太后的确就是一个千年老妖怪。

    普通的失忆加精神失常也就罢了,可是她总有时不时的回光时刻,稍微清醒一点。每到那个时候,她的大脑开始正常运作思考,然后就开始折磨周围的人。

    喂药的时候突然喷对方满脸还是最最常见的。把脉的时候使一招九阴白骨爪,按摩的时候突然大小便失禁,甚至行针的时候把针拔下来朝我脸上扎。老太婆已经修炼成精,满宫几十个宫女太监都看管不过来。而且如果她不玩尽兴,必定大吵大闹上演六国大封相,泼皮耍赖毫无国母风范。这个时候孝顺儿子耶律卓就会冲过来把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都骂个狗血淋头。

    虽然每每被这个老巫婆折磨到崩溃边缘,可是她毒发起来犹如万剑穿身剜骨蚀心,痛苦挣扎的样子也非常可怜。老美人也是美人啊。

    她倒不爱折磨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也爱理不理的,对宫女太监更是全视为鬼怪。偌大皇宫,唯一在她不清醒时还能近身的,也只有那位夏语冰姑姑了。

    夏语冰的出身其实也不普通,她是北辽东府夏家当今家主、护国大将军夏蓁的小姑,母亲是天机才女屈清彦。她在进宫前一直默默无闻,只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小姐。十三岁那年当今太后当年皇后同先帝有隙,母子二人被送去行宫名曰消暑实为失宠,恰好遇到聪明伶俐的夏语冰。夏小姐连出数条妙计,让帝后和解。皇后便将她带进宫廷作为自己贴身女官,多年来权倾后宫。耶律卓对她也是非常尊敬,由她带大的耶律瑶更视她为姐姐。

    后来太后毒发心智失常,只清楚记得自己忠实的女官,其他一概不认。夏语冰十三岁进宫,如今已经二十年过去,青春不再了。可是她气度雍容加上天生丽质保养得当,看着三十不到,正是女性最迷人的时刻。耶律卓嫔妃不多,夏姑姑独掌后宫处理诸事,无人不敬不服。我虽然觉得她独身到老未免有点寂寞,不过在古代做一名出色的职业妇女,总是要付出这个代价的。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7章

    太后中的蝶双飞非常霸道,如果不是耶律卓天天拿金子换来的名药给她续命,她早就死了。这毒最让人头痛的就是毒性深,要拔除非常难。不但需要针灸药浴,按摩气功,最关键的是需要一人服用一味药,每日放血做药引。而那味药本身就是毒,服用后虽然要不了命,可是也会非常痛苦,大大损伤人体各部机能。补药没事都不要吃,更何况毒药呢。

    我把治疗方案提交给了耶律卓,他深沉思考片刻,告诉我明天给我答复。可是当日夜晚太后发了病,所有人一夜不安精疲力竭。

    夏姑姑长叹一声,对我说:“敏姑娘,我愿意做那药人。”

    “不行!”耶律卓当即一声怒吼,我耳朵一阵嗡嗡响。

    耶律卓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能这么做。”

    夏姑姑说:“太后等我恩重如山,我为她做这点事,是应该的。”

    耶律卓一脸怒容:“当年若没有姑姑,就根本没有我们母子现在,姑姑谈何感恩?”

    夏姑姑又说:“其他总是信不过,这事还是我亲为的好。”

    耶律卓怒发冲冠:“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好啦!”我终于打断他们两个拉锯,“夏姑姑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有现成的人吗?”

    说着手指着正在旁边被我拉过来磨药的程笑生程师兄。小程先前在走神,见我们都看他,这才茫然地歪着脑袋回顾刚才的对话。

    耶律卓思考:“他?”

    夏姑姑也很不以为然:“他?”

    我点头:“他!”

    小程惊骇:“我?”

    “就是你。”我笑,“咱们师兄进门的时候,师父就给咱们喝了火龙果酿制的独门秘药,终身百毒不侵。这样的人做药人,不但对自身无害,他的血液本身也可以解部分毒。”这其实是大实话,我可没平白欺负小程。

    耶律瑶却急得叫:“我不要阿生哥哥流血!”说着冲过去搂住小程的胳膊。

    小程明显享受不了这飞来的美人福,眦牙咧嘴。当被耶律卓把小程抓回来,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自己宝贝妹妹耶律瑶很喜欢他。可是小程却是无福消受,每每躲避不及。耶律瑶还小,总有无穷精力去纠缠,让小程吃足了苦头。

    他们拉扯之际,耶律卓转头问我:“那你怎么不亲自来?”

    我没好气:“我入门晚了,师父偏心没给喝。”

    小程颤抖,欲哭无泪:“师妹,好狠心啊……”

    “是啊。”我点头,“师父重男轻女啊,真狠心。”

    “不是,我是说……”

    “师兄你这是同意了吧。”我赶紧堵住了小程接下来的话,转头冲耶律卓笑,“陛下觉得如何?”

    耶律卓眯着眼睛打量物品一样仔细看了看小程,“阿生,你觉得呢?”

    小程骑虎难下,看看站一旁的柔柔弱弱的夏姐姐,再看看不掩饰一脸期望的耶律卓。他应该明白一旦他做了药人,耶律瑶就没机会纠缠他,于是点了点头。

    耶律卓似乎松了一口气,郑重地说:“谢谢。”

    小程撇撇嘴,继续低头磨药。耶律瑶气得甩手跑走了。

    在程师兄一次次的放血中,太后体内沉积的毒素渐渐消除,病明显好转了起来。北国的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对我说:“你叫阿敏,是不是?”

    我端着药的手一抖。这位美丽的妇人就像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现在渐渐清醒了,张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疑惑,欣喜,心潮澎湃。

    夏语冰率先冲到她面前,激动道:“娘娘醒过来了?”

    太后很高兴地看着她:“语冰,你怎么这么憔悴?我怎么了?”

    夏姑姑含泪而笑:“娘娘原先病了,不过没事,您现在已经好了。”

    耶律卓和妹妹耶律瑶匆忙赶来。太后自辽先帝去世后就发了病,一直拖到十年前才重到失去神智,所以记忆还保留在十年前,见到儿子成熟这么多,女儿更已经是个大姑娘,非常吃惊。

    人家亲人珍重团圆,我们一干外人自然多余,于是自觉地退了出来。

    雪融的天气才是最冷的,我同小程跑到太监们烤火的屋子里,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太监们纷纷向我们俩道谢。大家相处一个多月,共事愉快,我和小程都是大大咧咧好伺候的人,现在又把太后的病治好大半,给他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太监们说:“这下好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了。太后病好,陛下的心情就好,整个皇宫朝廷以后的日子都好过了。”

    我不客气地吃着他们贡献出来的好茶好果,问:“我还好奇,来了这么久了,发觉皇宫里静得很,怎么不见其他娘娘?”

    太监笑道:“敏姑娘专心治病都没注意到吧。咱们陛下只有两个品级不高的美人、一个良人,还有几个常侍,并没有正式立妃,大行皇后之后也没提过再立后的事。后宫里的事,全部都是夏大姑姑在管着,大总管只是挂个名,也要听她调遣。”

    “为什么?”我奇怪,耶律卓也克妻?

    太监诡异狡猾地笑,却不肯说:“贵人们的事,咱们下人怎么清楚呢?”

    接下来几日,太后的病好得越来越快。毒是早已不发作了,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耶律卓心情愉悦,我偶尔还能见他笑一下。

    太后同我拉家常,问我今年多大,家里有什么人,许了人家没有?

    我红着脸说没许人家。

    太后乐呵呵:“做我们辽国人的媳妇儿好不好,辽国男人英勇强壮又疼老婆。贵族里优秀小伙子那么多,改天就帮你挑一个。”

    我诚惶诚恐说:“心有所属,不敢劳驾!”

    太后还怪失望的。她友善亲切很像邻居大娘,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

    太后病才好,精力差,说不了多久的话就累了。

    她睡下后,我同夏语冰退到外面,准备晚上的药。

    夏语冰之前一直面带愁容,如今太后病好,神色舒展许多,温润清丽,看上去十分舒服。她身上散发淡淡的茉莉花香,让我觉得十分亲切。

    夏语冰解释说:“家母是齐国人,独爱茉莉。她辞世多年,就这香味让我感觉她还在身边。”

    我看着她柔雅的笑脸,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突兀的想法,又觉得太夸张,急忙摇摇头。

    两人默默做了好一阵子,夏语冰忽然开口说:“太后同先帝陛下情谊深重,若不是先帝去世突然,一定会赐予解药。只是,我想到时候太后恐怕也会拒不服用,要随先帝一起去了吧。太后当初撑着,也是为了少年登基的陛下……”

    我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是不是将太后的苦看在心里,所以才迟迟不立后?”

    夏语冰苦笑:“是这样的。只是一国无后,始终不妥。”

    “姑姑没有劝过陛下吗?”

    “怎么没有?陛下登基时立的哀敬皇后病逝后我就劝他另择良女早立为后,可是陛下不肯听,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说:“不就是因为担心那个毒吗?皇上也真是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是一国之君,这里他说了算,把这个规矩取消了不就行了”

    夏语冰摇头笑:“这可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姑姑,老祖宗们还茹毛饮血呢,咱们也照着做?时代是变化的,人类是发展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让后代过得更好。不然何必男耕女织;何必鼓励经商,直接回去住山洞好了。”

    夏语冰听得一愣一愣,笑道:“敏姑娘快言快语,说得倒都是理。只是说着容易做着难,朝中食古不化的重臣,冥顽不灵的宗室元老,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我只好说:“那如今已有可以解毒的法子,大不了中毒后再悄悄解了。就是要吃点苦头了。”

    夏语冰点了点头,“好在我们有敏姑娘这么一位聪慧巧手的大夫。可惜等太好病好了,你就要回去了,我又少了个说话的人。”

    “这么大个皇宫,姑姑怎么找不到说话的人。”我笑,“姑姑要不干脆嫁人吧。”

    夏语冰骇笑:“嫁人?我?”

    “怎么?”

    “一把年纪了还嫁什么人?”夏语冰摇头直笑,“再说我也不想嫁,就这样守着太后和陛下,已经很满足了。我十三岁进宫,二十年来都在宫廷里,已经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了。”

    “可是你的幸福呢?”我不禁问。

    夏语冰微笑道:“女人的幸福并不是结婚生子,我以为敏姑娘这么独立能干的女子,也是很清楚的。”

    这倒是,我连连点头。

    夏语冰释然一笑:“别老说我,说说你吧。你同太后说有了心上人,是真的?”

    我脸微热,倒也老实承认:“只是很喜欢一个人。”

    夏语冰带着几分少女天真,追着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好吗?”

    “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我说得很简略。

    夏语冰敏锐地听出一点不对劲:“那还有什么问题?”

    “也算不上问题。”不知道怎么,我很乐意在这位大姐姐面前讨论我的感情生活,“我同他身份差距很大,观念也有很多不相同。即使我们现在在一起,我也可以预见我们将来会困难重重,很可能走不到最后。”

    夏语冰笑:“唉,虽然我没有这样遭遇,不过敏姑娘,我们最后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之人,难道因为都要死,现在就不吃饭了吗?人生在世几何,为了将来也许不会发生的困难而放弃当下的快乐,你认为值得吗?”

    我顿时觉得醍醐灌顶,浇得我浑身一震,神明顿时清醒过来。

    是的啊。

    从那以后,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给太后治病上,就想着能早日把她治好,我也可以早点回去,回到萧暄身边。考虑什么未来,我在这个世界本就是无根之人,他亦政坛拼搏不知明天谁能成王败寇,相遇就是缘分,相爱更是幸运。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最终难成一事。

    我就要试试看,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路走下去,究竟会怎么样。

    夏语冰又是钦佩又是羡慕地看着我:“敏姑娘这一下苦恼一下笑的,年轻可真是好。”

    我脱口而出:“姑姑也年轻啊。”

    夏语冰错愕,吃吃笑:“我都三十多的人了,别的女人如我这么大,孩子都十多岁了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古代,现代职业妇女三十多正是一身干劲的时候,古时候女人一过二十就该退出历史舞台回家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样过一生了。

    我说:“姑姑不能这么说。您代替太后操持后宫数十载,让皇上无后顾之忧,着实功绩卓越。您的人生不是通过生儿育女来评价的。在我看来,姑姑你聪颖能干,独当一面,实乃女中豪杰。您的人生波澜壮阔丰富多彩,也是其他女性不能相比的。”

    夏语冰脸上露出羞赧之色:“姑娘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回了房,提笔想给萧暄写信。可是临到落笔,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说什么了?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娘啊,怎么看怎么像搞笑。

    扫兴,丢下笔,跑出去看雪夜月色。

    披着萧暄送我的狐皮大裘,慢慢在檐下散步,桐儿就安静地跟在四、五步远的地方。

    我们沉默地走过辽宫长长的回廊,绕到花园,看到前面暖亭里亮着灯。

    耶律卓正和夏语冰面对面站着,似乎在说着什么。我下意识站住,一把拉着桐儿躲到阴影里。

    偷听壁角不道德,可是八卦是人类的本性嘛。

    只见耶律卓一脸温柔笑意,深情注视着夏语冰。夏语冰神色比较平静,一贯低眉顺目温婉随和,认真地说着话。耶律卓的心思显然不在话的内容上,一直笑看着她,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耶律卓似乎只比夏姑姑小三、四岁,两人站在一起,一个英俊挺拔,一个端庄柔美,十分般配。

    夏语冰终于有点不悦,抬头提高声音:“陛下在听吗?”

    耶律卓立刻点头:“当然在听,你继续说。”

    夏语冰眼睛一眯:“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耶律卓呆了一下,语无伦次:“那个不是……造反……啊不,是东齐南部三郡有饥民造反……”

    我在远处听得浑身一震。

    夏语冰无奈叹气:“陛下也该上上心了,既然已经和燕王结了同盟,那东齐的局势变化就该跟紧。南方局势直接影响到燕王,这下如果国内政权动荡,那么燕王是否会……”

    我站在角落只觉得浑身冰凉,虽然是南方动乱离燕地还远,可是局势变化瞬息万千,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在萧暄身边总会感觉塌实很多。

    桐儿担忧地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冲她点点头,两人悄悄按原路返回。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8章

    我还苦恼思索怎么找个什么法子去打听一下消息,结果次日夏语冰先自己上门来了。

    她一如往常落落大方,关心我几句生活上问题,忽然话风一转:“雪融天才是最寒冷的,姑娘可不要贪图月色好,晚上出门着了凉啊。”

    我当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头顶,心想这个夏大姑姑真是厉害。

    这个女子,政权交替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屹立不倒,太后重病又一人操持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敛睿智,举重若轻,心思缜密,镇定自若,虽然明明婉约和煦,可总觉得顾盼之间有种隐隐气势。真是个奇女子。

    我讪讪,不知道说什么好。夏语冰又如春日阳光一般笑道:“姑娘想必也担心了一整夜了,不如去同陛下说说吧。”

    我大喜,忙谢过她奔出去。

    耶律卓知道我为什么来,开门见山道:“你大概是知道齐南暴乱的事了吧?”

    我点头:“不过只知道大概。”去年蝗灾过后,我就料到今年开春会闹灾荒,可是没想到会严重到灾民起义大革命。三郡起义可是相当大的范围,绝不等同于以前的小地方闹事。看来赵党腐败,苛政如虎,终于让民怨沸腾了。

    耶律卓说:“你们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病似乎又加重了。现在朝廷上已经是赵丞相掌管局面。新扶上去的太子,看着年轻干劲十足,也只折腾了那么一下就败下阵来。”说着非常不屑。

    故乡情结让我对他这态度十分不爽,冷冰冰的说:“陛下隔岸观火自然幸灾乐祸。”

    耶律卓朝我冷笑,讥讽道:“赵家政权不稳定,受益的还不是燕王。你多情愁苦可怜那些百姓,他不定暗自欢喜摩拳擦掌准备出击呢。”

    我板着脸说:“子民子民,陛下可会视自己儿子如草芥,见其水深火热而不救?您倒是铁石心肠,却不知道杀鸡取卵的道理?”

    耶律卓被我顶撞,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不悦的寒气。我也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萧暄将我保护得风雨不透,宠得无法无天,没大没小肆无忌惮口没遮拦,脾气一上来就冷嘲热讽或者破口大骂根本不管别人神色面子。但是耶律卓好歹一国之君,又和我非亲非故,被我奚落,这口气怎么吞?

    正寻思着怎么道个歉,却听耶律卓说:“你说的有道理。”

    我下巴差点掉地上。这个冷面酷哥居然也会服软。

    耶律卓冷淡地说:“夏姑姑同我说过你生性直爽,却通晓大义,果真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恰好有一阵微风从门缝吹进来。我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不由一愣。

    门上响起敲门声,夏语冰低声说:“陛下?”

    耶律卓并不避讳我,高声道:“进来吧。”

    夏语冰走进来,也不看我,直接将一份折子递交到耶律卓手里。

    耶律卓低头看,眉头渐渐深锁,疑惑惊讶不解。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耶律卓看完折子,转身递回给夏语冰。夏姑姑很快看完,也是一脸惊讶震憾,两人约好似的齐齐转头看向我。

    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怎么了?”

    “燕王他……”夏语冰斟酌着说,“他遇刺受伤……”

    我当晚就收拾妥当准备连夜起程回国。

    衣服,药材……不知道伤有多重?

    《秋阳笔录》要立刻默出来给小程……也许只是皮肉伤。

    耶律卓送我的雪莲露……万一他毒发了呢?

    小程送我的《天文心记》还没来得及看……没事,即使毒发,一时也死不了,我总救得回来的。

    不过,不会断胳膊断腿吧?

    怎么会?他身边铁卫如林呢。

    一定是普通的皮肉伤吧……

    耶律卓派人送我回去,还赠了我大量珠宝。往日我一定会欢喜万分,如今也心不在焉谢过了事。心里一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啊挠,烦躁焦急让我坐立不安,只有在马车启动的时候,这股急躁才稍微得到一点缓和,可是随后又被更强烈的情绪淹没。

    桐儿担忧地看着我:“小姐,您不如休息了吧,这已经很晚了。”

    我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身体里有根刺扎得我一抽一抽的疼。

    我对桐儿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我觉得很不安。”

    桐儿笑着安慰我:“小姐是关心则乱。王爷贵人多福,有天神保佑,不会有事的。”

    她其实也忐忑不安,笑得非常勉强。

    我说:“为什么他们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也许是信还没送到,也许是不想你担心。”桐儿忽然欢喜,“如果是后者,那不就说明王爷的伤不重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离他真远。”

    日以夜继,马车疾速向南驶去,将我和萧暄的距离逐渐缩短,再缩短。我终于远远望到了西遥城巍峨的城墙。

    我没由来地打了一个冷颤。

    官道经过村庄,我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民舍上悬挂着白色幡旗,那高高伫立的杆子将繁密的雪白旗帜支撑在屋顶上,随风轻扬,连成一片,仿佛新落的雪。

    我一下由早春堕如寒冬。

    再也忍不住,立刻让车夫勒马,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农舍前有大娘正在做活,披麻戴孝,腰上系着的白色布条十分刺眼。

    我悬着心,觉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大娘,这满村戴孝,是什么人去世了?”

    大娘抬头看我一眼,放下伙计,满脸愁容地叹道:“姑娘外地来的吗?我们王爷几天前遭歹人行刺,重伤不治……”

    我的耳朵嗡地一阵响,大娘的话在脑海里不停回荡,只觉得脚下大地裂开一个大缝,我不停坠落,坠落,被一片黑暗寒冷彻底包围。

    周围人又说了什么,我统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转身抢过侍卫手下缰绳,翻身上马,狠狠一抽马鞭,朝着西遥城疾驰而去。

    早春冰冷长骨的风如刀一般刮过我的脸颊,我紧握着缰绳的手已经疼到麻木,心跳如鼓,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

    城门卫兵见我奔来,举枪要拦,不知谁认识我喊了一声:“是敏姑娘。”

    他们一迟疑,我已经冲过城门而去。

    满眼白幡。城内满眼白幡。

    我几乎不能呼吸。

    这到底是怎么了?

    无数面白幡犹如有生命一样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在上空飞舞,我环视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城市,强烈的恐惧席卷我每一根神经,撕裂我的理智。

    我迷了路一般在城里盲目奔走,胯下马儿受到感染,亦焦躁不安。我猛然清醒过来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赶紧拉紧缰绳往燕王府而去。

    王府亦是挂满白幡,已经有人通报,我才到,宋子敬就已经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

    “小……敏姑娘?”宋子敬面露惊愕之色。他和性格外向的萧暄不同,绝对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如今也瞪着眼睛张着嘴。他也穿着一身孝衣,他身后跟过来的王府家丁也全部身穿孝衣。

    我颤抖着,问:“萧暄人呢?”

    宋子敬张着嘴,想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萧暄人呢?”我大声问。

    没有回答。

    没这耐心,我一把推开他们往里面冲。

    宋子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你等等,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我厉声道,“我要见他!要不打晕我,要不杀了我!”

    “你——”宋子敬非常为难。近看,他人也瘦了很多,两眼血丝。我心已经凉到快冻成冰,扬手挥开他,继续往里面冲。

    里面很多人。属下,士兵,家丁,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大家满满挤在大堂里,白绢素麻,一片触目惊心的。不少人在流泪,还有人惊愕地看着我。

    宋子敬匆匆赶到我身后。众人什么都没说,而是慢慢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道路的尽头,停着一具玄铁色的棺椁。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众人一步一步让出来。

    云香拨开人群挤出来,红着眼睛哽咽:“姐……”

    我看看她,继续往前走。

    玄铁色的棺椁宽大厚实且沉重,棺盖平放一侧,棺椁上覆盖着一面崭新的燕军旗帜,四周白烛如昼,我的眼前一片白花。

    那还是离开京都北上的途中。

    月色很好,流水潺潺,山林被暮色笼罩,静静沉睡着。

    我同萧暄肩并肩坐在溪边,两人都脱了鞋,脚浸在水里。山见清凉的溪水滑过我们的脚背,夏虫在身后的草丛里低声鸣叫。静谧安逸的夏夜,我们这样坐着,久久无语。

    忽然有一点暖黄的萤光亮起,一闪一闪,飘飘荡荡贴着水面低低的飞。很快,又有一个光点加入它,第三个,第四个。星星点点,仿佛有一张串了宝石的网笼罩着我们。

    “以前见过吗?”萧暄问我。

    我点头,笑着说:“萤火虫,是萤火虫。”

    小小的虫子,在夜色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梦幻耀眼,像一个个打着灯笼夜游的小精灵。

    我同萧暄说:“我很笨,也不用功读书。但是有几句诗,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念给他听:“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萧暄久久沉默。

    我耐不住,扭头问他:“你倒是评价几句嘛?”

    萧暄勉为其难地说:“这是诗吗……”

    我扫兴,板起脸。萧暄又很给我面子地补充道:“不过非常感人,情真意切,朴素自然。”

    我这才满意。

    我们俩的脚都在水里轻轻荡着,萤火伴随着夜虫的鸣叫轻轻飞舞。有一只胆大的小家伙居然振着翅膀飞到我衣角上停住。

    我欢喜地看着它,却又不敢去碰,怕惊飞了小客人,于是便转头过去招呼萧暄来看。

    可是身旁空无一人。

    我一惊,急忙站起来。

    月色忽然隐去,偌大山林回归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树林的阴影,溪水的波光,萤火的星点,虫子的叫声,全部隐退进黑色之中。阴寒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渗了过来。浸透我的衣服。

    恐惧笼罩着我,我大声呼喊萧暄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

    我在虚幻混沌之中奔跑,可是黑暗没有尽头。周围似乎潜伏着不名的生物,都在暗处虎视耽耽。脚下一不留神踩住什么东西,狠狠跌在地上,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我的人中。

    我痛苦地哼了一声,张开眼睛。

    “醒过来了!”

    孙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只觉得胸腔里气血翻涌沸腾,非常难受,不由挣扎着坐起来了。

    云香急忙过来扶着我,轻拍我的背。我张口又往盆里吐了一大口血。

    老天爷,胃出血?

    品兰和觉明两个孩子还在场呢,被我这一口血吓得齐声尖叫。

    “没事,受了刺激一时血不归经。好好调养就是了。”孙先生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我吐完了,胸口空了,又觉得气短,无力地倒回床上。左边胸膛一股蚀心剜骨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疼得我紧皱眉头,眼泪从眼角滑落。

    两个孩子扑到我床头,约好了似的扯着嗓子开始哭。

    “敏姐姐你怎么了?敏姐姐你说话啊!”就像有三千只鸭子在我耳朵边叫着。

    云香声音也带着浓浓的鼻音:“姐,你昏迷一整天了,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桐儿凑过来说:“人参汤已经熬好了,大小姐还是喝一点吧。“

    我听着烦得很,翻了一个身。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我头昏眼花。

    云香道:“你心情不好大家都理解,可是你病着,药总得喝吧?“

    宋子敬后来也过来了,苦口婆心劝我:“小华,你总得吃点东西。“

    我依旧不说话,闭着眼睛装死。

    我紧闭上眼睛,只恨耳朵上没多生一个开关。

    众人劝了许久见我不应,又不敢强迫我,只好作罢。宋子敬无奈:“让她先静一静,理清一下思绪的好。”

    桐儿和阿乔忙把依旧吵闹不休的两个孩子哄走了。

    我累得很,耳朵里嗡嗡响,什么古怪的声音都钻进大脑里,头晕,恶心,发热,四肢乏力。肚子当然饿,我又不是机器人。可是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么躺着。最好能什么都不思考,什么都感觉不到,成植物人或者死掉就干脆了。

    我一连两天不吃东西,终于惊动众人,引得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轮番上场游说劝说。我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我不是矫情的人,可是实在觉得疲倦,只想好好睡一觉,实在没力气去应付这一系列人和事,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弹动。

    累,真的累,从去赤水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劳累,觉得生命已经消耗在奔波上。就在忙着其他事的时候,身边许多东西已经擦身而过了。

    我依旧躺着,时睡时醒。宋子敬按捺不住了,强行给我灌了人参汤。高烧之下喝什么都是苦涩的,我皱着眉头还是卖了他一个面子把东西吞了下去。

    云香一直守着我,晚上就睡在旁边的榻上。她同我说话我爱理不理,她老是唉声叹气,弄得我心烦又挺愧疚的。

    后来郑文浩来找她,本是好意想借佳人苦难之际施以关心和援手,结果反被她当成靶子一通炮火狂轰滥炸,灰头土脸地走了。

    宋子敬知道与我鸡同鸭讲有沟无通,转而劝慰云香打起精神,说她这样我只有更消沉。

    云香听宋子敬的话,而且刚把积压的情绪发泄了,愁容未消的脸上已是一片红晕,点点头。自那日后,她不再叹息个没完,而是找了书本在我身边念给我听。她知道我的爱好,专挑市井故事八卦新闻,我听着听着,也觉得精神好了点。

    晚上大家都睡下后,我反而清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成为这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打算怎么做。

    只是明显感觉到身体里空了一块,胸前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呵,低头一看,五脏六腑,独独少了心。

    心到哪里去了?就连自己也搞不清。

    麻木,似乎从指尖开始往四肢蔓延,身体失去知觉,等待着连意识也这样沉浸在虚无空间。当大脑也不用思考的时候,大概一切苦恼就没有了吧。

    黎明来临时,我才又渐渐睡着。睡着了好,幻觉之中,总有人来到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双唇,那个拥抱是那么窒紧而温柔,那个触觉又是那么温柔而真实,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我原来的想象。

    想象中什么悲伤的事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平安健康快乐。还有那个人,他会歪着嘴笑,带着孩子般的顽皮。

    徘徊了三天,我的高烧终于退下,转成低烧。胃口稍微好一点,也肯主动吃东西了。虽然不觉得饿,可是看到我多吃一点时云香等人眼里的欢喜,觉得这样也好。

    只是还不想说话。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脑子里空空的,嘴巴除了吃东西外就不想张开。不想对外界有什么回应,就像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的低烧反反复复一直好不了。孙先生束手无策。

    这其实只是心理原因,云香可以将郑文浩一通臭骂,我却不能也没这力气找个对象发泄情绪。憋着,自然只有通过反复发烧来排解。

    只是开始掉头发,洗了头,一把一把地落,梳子上缠满。我都觉得这些头发搜集起来都可以织布了。

    云香大惊失色,忙找来首乌芝麻核桃等等给我大补特补。我体谅她的苦心,配合着吃药。

    宋子敬在我可以起床吃东西后,终于稍微放心了一点,没有一天来三五趟了,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公事上。这样一来,云香又有点失落。

    她同我说:“希望宋先生能多来来,可是那意味着姐姐的病加重了。我是不是很没良心很恶毒?”

    这个单纯的孩子。

    她低声说:“王爷……还一直没有入土……”

    我看着铜镜里的她,无声发问。

    “我也不清楚。听说查出来是赵党派来的刺客,军士和百姓们义愤填膺,都嚷着要报仇。”

    我垂下目光,没有说什么。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9章

    当天夜里,云香睡下后,我悄悄起身,去找宋子敬。

    因为有人通报,我才走到王府门口,他就已经匆匆迎了出来。他惊讶:“你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怎么不坐车?”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

    尽管这样,宋子敬眼里脸上的惊喜却还是十分鲜明的。

    “进来说。早春外面冷。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本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现在也被我折腾得罗嗦唠叨喋喋不休,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宋子敬一见我笑,什么话都没有了,有点怔怔然。

    我进了屋,见李将军和孙先生也在,都吃惊地看着我。也好,本来就是公事。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写满药方的纸放在桌子上,推到孙先生面前。

    孙先生拿来仔细研究药方,连连点头:“这个药,无色无味,溶解于水,服用者四肢乏力,精神上会产生幻觉,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而且药物在三到四个月后会随着新陈代谢排出体外,不会对人体和后代造成伤害。好好!既可以削弱敌方战斗力,又不伤我们大齐子民之身。”

    李将军和宋子敬齐齐望向我。

    我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两人没能从我脸上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孙先生已经珍重地收起了药方,对我道谢。

    我此行目的已经达到,立即冲各位点点头,转谢要走。宋子敬出声叫住我。

    我有点不耐烦,用眼神发问。长时间自闭后现在还是不喜欢同人交流太久,觉得烦躁又劳累。

    宋子敬慎重地说:“赵党得知……之后,已经动手大清洗。京都众多同王爷有交情的官员都遭牵连,不少人已经下狱。郁将军已离开京都北上,我们不日就要起兵南下同他汇合。”

    我茫然了片刻,明白过来。终于要开始了。

    “快了。”宋子敬点头,似乎在宽慰我,“很快苦难就过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我的苦难会很快过去?打江山,尤其在没有领袖的情况下打江山,是很容易很迅速的事吗?

    可我现在对他们的统一大计半点都不关心,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华——”宋子敬追了出来,“我送送你。”

    我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走。

    宋子敬叫人备了马车,扶我上去。我在宽敞暖和的马车里寻了一个角落坐下,缩着身子,独自发呆。

    宋子敬在旁边看了我许久,终于忍不住一叹:“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讲话?”

    我冷漠地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接受不了那个消息。可是你这样子,他若在天有灵知道了,一定会担心难过。你也不忍他伤心吧。”

    我终于翻了一个白眼。

    虽然我是穿越人,可是我骨子里还是个无神论者,轮回报应什么东西,口头说说可以,实际讨论起来全是放屁。萧暄即使有灵魂,他一不会为这点事伤心难过,二很可能早就投胎去了,管我们是悲伤痛哭茶饭不思还是欢天喜地放炮庆祝。我不想说话是因为我情绪低落不想同人交流不想应付繁冗的人与事,身和心超负荷运转遭遇大故障后需要停机休整一段时间。我管他萧暄知道后高兴不高兴,他丫的都已经死了,人死灯灭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我照顾一个死人的感受?我虽然自闭可我还没发神经!

    宋子敬讪讪,不再说话。我在摇晃的车中又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天也已经亮了。云香正在外面嘱咐前来看望我的觉明和品兰,不许哭,不许皱眉头,不许乱问问题,总之,只能笑,一定要开心地笑。

    唉,真难为孩子,从小就教他们撒谎做假,又要他们保持纯真童心,这么两难。

    觉明他们进来,果真脸上带着笑,围在我的床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近来发生的趣事。

    我漫不经心地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并不大回应。觉明说久了,觉得很没成就感,求助地望向品兰。

    聪明的小姑娘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同我说:“姐姐,我给你讲现在的局势吧。”

    云香他们都一愣,急忙对品兰使眼色。可是品兰迎上我专心的目光,信心十足地开始说。

    “南部三郡的灾民起义,现在已经漫延到了四省。朝廷军队在南节节败退,又多有疫病,军心涣散。而赵皇后协同丞相矫旨清洗异党,朝中目前已有六、七位大臣去官入狱了。太子反对,却被皇后软禁了起来。宋先生他们明日就动身率军南下了。”

    原来局势真的已经发展到这么白热化的阶段了。赵党就等着萧暄一死,撕掉面纱全面夺权。而现在的燕军群龙无首前途十分堪忧。

    云香小心翼翼地问我:“姐,你可是想跟着去?”

    我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明白她放心不下宋子敬。我也想去,想看看赵党的江山是如何覆灭的,想看看那个人看不到的一切。

    我点了点头。

    当晚宋子敬登门来:“你想跟着我们?”

    我点头。

    宋子敬有点为难:“打仗并不是儿戏。”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又不会真刀真枪上战场。

    “我就是当心万一不能护你周全。将来无颜向王爷交代。”

    反正那时候你已经死了,他能把一个死人怎么样?

    宋子敬无无奈,对云香说:“你也不劝劝她。”

    云香局促不安:“可是……可是我们都不放心。”

    “你也想跟着去?”

    “姐去哪我就去哪?”云香忙声明。

    宋子敬拿我们没办法,终于退步:“可以是可以,不过一定得接受我们的安排。我会拨侍卫来保护你们。”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宋子敬一声叹:“你终究不肯开口说话。”

    我不耐烦,咳了两声表示我声道正常。宋子敬被我弄得啼笑皆非,只好作罢。

    男人真奇怪,成天嫌女人话多罗嗦,犹如三千只鸭子或是集市,可是当女人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又都比谁都急。真是横竖不是人,左右都不是,难伺候。

    次日,我同云香登上了王府的马车,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西遥城。

    我本呆呆地坐着,可就在车驶过城门的那一瞬间,猛地直起身撩开窗帘,往回望去。

    繁华的西遥城,承载我年轻的梦想和爱情,也记载了我的失落与悲伤。我在这里长大,成熟,也在这里随伤痛和离别。如今我走了,那个人则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我们的故事就像一朵刚刚开放就凋零的花,永远留在我的心底。

    这个坎,我会走过去的吧。多年之后,我也许会回来这里,抱着缅怀故人的心情,会去看看他。

    失去张子越,我如同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糖果;失去萧暄,我只感觉身体里就此少了一个部分了。

    还找得回来吗?

    我放下帘子,悠长一叹。

    离城没有多久我又开始发烧,虽然只是低烧,可是整个人的精神很差,非常疲惫,可是头疼欲裂却怎么都睡不着。服了药,可是效果甚微。这个身体,正被意志操纵着,用来发泄情绪。心已经不在了,本来一概由心来承受的痛苦全部转嫁到肉体上。

    我怕耽误正事,不让云香告诉宋子敬,就这样一路颠簸到了营地,支撑着进了帐篷,终于松懈下来,倒头就睡。

    这一睡做了好多个混乱的梦,嘈杂,彷徨,感觉到地动山摇。我艰难地张开眼睛,惊愕地看到孙先生都在我的帐篷里。

    孙先生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你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把云香吓坏了。子敬他们忙不开,只有叫我来看看你。”

    云香拧了冰凉的湿帕子敷在我额头上。

    我仍然很迷糊,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好吵。

    孙先生解释说:“仗已经打起来了。王爷以‘清君侧’之名回兵京师。第一仗就告捷。”

    啊,终于打起来了。

    可是,“燕王以‘清君侧’之名,挥兵京师”,这又从何说起?都已经大张旗鼓地把葬礼办了,还怎么打着萧暄的名义?找个一模一样的替身?

    孙先生回避我的逼视的目光:“老朽不方便说。姑娘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更是觉得这事蹊跷,转问云香。云香自己也有点糊涂:“姐,外面的消息是,王爷是假死,就是为了激赵党放心出手谋反……”

    我挣扎着坐起来。

    假死?到底是死是假的,还是找人假装假死?萧暄死了,我亲眼看到,亲手摸到。冰冷,僵硬,没有脉搏。我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放了那么久,一个人难道可以控制心跳?或者当初躺着的人就是假的?

    我下床往外走,云香急忙拉我:“姐你要去哪里?外面可正乱着呢!”

    我开口,声音嘶哑:“我要亲眼看看。”

    云香又惊又喜:“姐你说话了!”

    我固执地住外走:“他人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孙先生反应过来,拦住我道:“才刚收兵呢,外面乱得很!”

    我扭头直视孙先生,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厉声问道:“萧暄到底死没死?”

    孙先生局促不安地躲开我的目光:“敏姑娘,很多事,我说不清楚。”

    他的确说不请楚。我绕过他甩开云香,掀起帘子冲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吓一跳,立刻拦住我:“敏姑娘,没有宋先生的命令,你和云香姑娘都不可以离开帐莲。”

    孙先生追出来:“外面真的乱啊!”

    我问侍卫:“是宋先生的命令,还是王爷的?”

    侍卫一怔,面露难色。

    我急得已经出了一身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就跑。

    侍卫紧张地追过来,可是军营里果真正乱着,经历生死归来的士兵挤满了各处,战胜的喜悦充满了整个兵营。我听到他们在说:“太好了,王爷回来了!”

    “打得赵狗屁滚尿流啊!”

    “好在王爷没事!当初可吓死我了!”

    “王爷有天神护佑,自然不会轻易被那赵狗谋害死了!”

    “这一仗可打得痛快!那赵兵简直像三年没吃饱饭的……”

    每一句话传进我的耳朵,我就更紧张一分。我仗着身材矮小在人群里穿梭,侍卫一时追不上,又担心伤着我不敢来硬的。

    当我冲到主帅的白色大帐篷前,气喘如牛,肺部尖锐的疼着,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帐外的侍卫认识我,惊讶道:“敏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病着?”

    帐篷里本来还有男人们说话声,这下突然全静下来了。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我,我要去看着,好好看清楚!那个混蛋,到底是死是活?

    侍卫为难,而又不得不把长枪一架:“敏姑娘,你不能这样进去。”

    “让开!”我字字掷地有声。

    “可是敏姑娘……”

    “让她进来吧。“

    我听到这个声音,犹如雷击,大脑瞬间空白,身子不觉摇晃一下。

    我一把推开伸手要扶我的侍卫,浑浑吸了—口气,往里面走。

    全是人,身着盔甲的将士们,身上脸上沾满干涸的血迹,粗犷的面容带着疑惑打量着我,然后有默契地让开,让开。就如同一个月前我初回西遥一样,我的面前让出一条通道,通向一个人的生与死。

    那个人从首座上走了下来,衣服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泥和血混合着凝结在上面,头发凌乱,一脸风霜。可是双眼明亮得似乎在燃烧,踌躇志满,豪气万丈。

    是他!

    是他!

    用不了检验DNA,我知道是他!

    我像被定了身,一动不动,眼睁睁看他走到我面前。

    萧暄笑:“别担心我,不是我的血。”

    他说不用担心,口气轻松得,仿佛描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他肯定地重复:“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忽而微笑,看牢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死。”

    萧暄点头,似乎十分得意:“不装得真点,他们不会动手。皇上这次重病,不清楚能不能撑得过去,我不能冒险。必须在陛下还在世时出手。”

    我的笑容渐渐加深:“你没死啊。”

    萧暄怜爱地注视我,旁人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帐莲里只有我和他。所以他放心大胆地朝我伸出手:“不要再担心了。我没事。你怎么穿这点就跑过来了?冷不冷……”

    我一直笑:“原来你没死。”

    萧暄终于发觉不对:“小……敏,你——”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落了他后面的话。

    我扬着手,气喘吁吁,用力过猛自己的手掌也疼,可是心里在这刹那真是觉得畅快无比。

    萧暄错愣,转回脸来,目瞪口呆。

    吃惊吧?我咬着唇冷笑,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当我是团泥随便捏吗?

    “玩诈死是吗?”

    我转身头也不回冲出帐莲。萧暄在身后连声喊我名字。

    外面黑压压站着不少人,见我出来都惊了一下,纷纷让开。我如乱头苍蝇随便抓住一根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儿就奔跑起来。

    “小华——”萧暄大喊我,“你去哪里?”

    我骑着马一口气冲出军营,胡乱朝着一个方向夺去。身后有隐隐马蹄声传来,回头一看,萧暄正骑着玄麟追过来。玄麟乃是马中之王,奔跑起来四蹄如飞,岂是我胯下的普通战马可比。没多久就追上我。

    “小华!你快停下来!你听我好好说……”

    “滚开!”我积压巳久的怒火终于爆炸,全部向他喷去,“要死就死干净一点,别回来诈尸吓人!”

    “小华……”萧暄很无奈,“你先停下来。要我怎么样都行……”

    “不用停了。我要你去死,你现在就可以行动了!”

    我手里的鞭子朝他甩去,萧暄忙着躲闪,哭笑不得。

    我看着他那张生动的该死的充满精力的脸,怒火熊熊简直瞬间把我吞没。扬鞭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马儿吃痛,更加拼了命地奔跑,把萧暄甩开。

    前方地形变化,我拉着缰绳向西朝山坡上奔去。

    萧暄突然大喊一声:“小华!停下来!立刻!”

    我己经红了眼,他的什么话都进不了我的耳朵,反而又加一鞭。

    “谢昭华!你给我停下来……“萧暄几乎是在嘶吼。

    我紧闭上眼,置若罔闻,风刮得脸颊生痛。马儿已径奔上山坡,萧暄亦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我身侧。

    “小华!”萧暄的声音突熬充满恐惧,“停下来……你——”

    他声音一落,我己感觉到他的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犹如鹏鸟展翅,眨眼就落在我身后马背上,劈手夺过僵绳,猛地一收。

    疾驰的马匹一声嘶鸣,骤然立起,我措手不及,被萧暄扯下马背,一起滚茫在地。

    萧暄顺势抱紧握就着惯性在山坡上翻滚而下,我头晕眼花完全分不清楚状况,一阵天旋地转,猛地一顿,萧暄稳住了我俩的身子。

    我粗声喘气:“你放……”

    萧暄猛地死死搂住我,紧抱着,箍着,压着,就像要把我嵌进他身体里一样。

    我很疼,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破口大骂:“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

    萧暄翻身整个压了下来,低头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气息瞬间霸占了我所有感官,强有力的身躯牢牢压制着,我被来势汹汹的气势击得神智全飞,只感觉到滚烫的呼吸还有口齿间霸道有力的侵占。那种愤怒狂躁简直要将人撕裂咬碎拆吃入腹的接吻加上强硬蛮横的态度简直把我吓得瑟瑟发抖犹如狼爪下的羔羊。而那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火热的激情简直扰如飞溅的岩浆落到我的身上,把我烫得不住瑟缩浑身发软发热。我被他狠狠的抓住摁着抱着纠缠着,简直就像和他捆绕在一个茧子里,逃不掉,挣不脱,至死方休。



 第二卷 大漠篇 第40章 很有爱

    等到萧暄意犹未尽地放开我时,我已经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大脑里嗡嗡作响话都说不出了。嘴唇疼得很,似乎尝到了了血腥味,这个混蛋。力气都在刚才用尽了,所以虽然我还想再给他一个耳光,可是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萧暄低头看我,深遂的眼睛里闪烁着怜爱欢喜的光芒。我的心里的愤怒却是有增无减,想都不想捏起拳头朝他挥去。

    萧暄伸手想拦,临到头却不知怎么又放弃了,硬是受下了我一拳。我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打他也不疼,更是不客气,扑过去拳打脚踢,恨自己没修炼过降龙十八掌,一手挥过去就可以把他打飞到外太空。

    萧暄不抵抗,很快脸颊上就红了一块,他苦笑着,终于忍不住说:“这里我来过,再过去两丈就是个断崖。你那样没命的瞎跑瞎闯,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我停下来破口大骂:“FUCK!管你屁事!你装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怎么办?现在来见义勇为管个鸟用!你怎么不真的死了算了?”

    萧暄被我嘴里一个个脏字给惊得愣了三秒,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笑?”那简直是火上浇油,我背后燃起了滔天烈火,伸手在他两眼之间狠弹一下。

    萧暄嗷地一声捂着头叫:“疼!”

    “还知道疼啊?”我阴阳怪气道,“我还担心是诈尸呢。知道疼就好。”

    萧暄啼笑皆非:“小华,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我捂着耳朵尖叫,“你没死那就当我死了好了。当我那口血吐了就当场死了。你滚远远的!我不想看见你!”

    萧暄干脆过来拉我的手臂。我狂躁地挣扎,张口就在他手上狠狠咬下去。

    萧暄身子一震,却没挣扎。

    我红了眼,咬了好一阵才松口,发觉一嘴铁锈味。萧暄赫红色的袖子浸开星星点点的深色斑点。

    我愣住,再看着萧暄明显消瘦苍白许多的脸庞,心里一酸,眼泪大粒大粒地滚落下来。

    “怎么哭了?”萧暄慌了,急忙拉我过去,“没事,不是你咬的!那里本来就有点伤!没事别哭了!是皮肉伤。别哭呀!”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那生动的表情,温热的拂在面上的呼吸,觉得胸腔里填得满满的,满到从眼腔里溢了出来。

    我凑上去吻住他。萧暄一震,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讶,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将我紧抱住。

    我吻着他干爽柔软的唇,感受到他细心专心的回应,心潮澎湃,之前堆积着没发泄完的情绪被这亲密接触激发,犹如火星落到干草堆上,猛地燃烧起来,想都不想就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

    萧暄“嗷”地一声痛叫,抓起我来:“好好的怎么变小狗了?”

    我瞅着他皱着的眉头和印着牙齿印的唇,忍不住终于轻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萧暄如释重负,不管不顾使劲拥我在怀里,紧紧抱住。

    他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低声道:“你病还没好,不许生气,不许运动过量。否则我动手,你只有挨打的份。”

    他一说我就有气:“我活得好好的干嘛没事自己生气?你当我是蒸汽机吗?”

    “什么是蒸汽机?”萧王爷勤学好问。

    我白他一眼,不耐烦:“懒得理你。别抱着我,男女授受不清,放手!”

    “不!”萧暄歪嘴一笑,固执地抱紧我,犹如找回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打闹一番如今也累了,只好由他抱着。只是一安静下来,情绪又涌上,我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往下落。恐惧、绝望、伤心、愤怒,还有欢喜。真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萧暄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什么也没说,只是拥抱住我,手轻轻在我背上拍抚。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嘴唇时不时凑到耳根处亲吻一下。渐渐的,我的情绪平复了下来,一种骚动的躁热却随着他一个个暧昧的动作从身体里升起。背上有点发麻,呼吸有点急促。

    我偏过头,脸蹭上萧暄的,肌肤接触的感觉让我们两个都微微一颤。我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过了片刻,萧暄就几不可闻地一叹,低头又吻住我。

    我轻轻呜了一声,却没动。萧暄的手臂搂紧我的腰,下一刻天旋地转,我的背贴着了草地,他的气息严实彻底地笼罩住我。

    背着眼光的脸有些模糊,可是一双盛满柔情的眼睛却十分温润明亮,深深凝视着我,让我心底最坚硬的地方都开始柔软起来。

    我伸手摩挲着他的脸,萧暄垂下眼帘细碎地亲吻我,从额角到鼻尖,从脸颊到下巴,从嘴唇到双眼。

    我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觉得很温暖很快乐,间或回应他一个吻,视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靠得那么近,我终于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推开他,抹了一把脸,口齿含混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

    我冷冷看他,他只好把袖子卷起来。

    结实的手腕上两排弧形牙齿印,不深,但正好印在一道没有包扎的刀伤上。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裂开,血又流了出来。

    “你的毒呢?”我想起关键的问题,给他把脉。

    萧暄忙说:“伤已经不碍事。毒挺险的,还好在赤水的时候耶律卓送了不少雪莲提炼的什么药,我受伤后立刻服下,所以毒没有发作。”

    他的脉象强而有力,十分平稳,我放下心来。

    两人都平静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交谈。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萧暄有点犹豫,可是接触到我坚定的目光,终于说:“那时你还在辽国,赵党派刺客来暗杀。赵贼下了血本,那次一共来了八人,我们勉强应付,连子敬都负伤,我也被刺中右胸,伤了肺叶。”

    我握着他的手一震,他安抚地拍了拍,继续说:“受伤后我昏迷数日,一度非常凶险。好在全都熬过来了。子敬代我全权处理事务,对外宣布我死讯,都是为了麻痹赵党。我醒来后才知道你已经从辽国回来,又得知你吐了血重病在床,真是悔恨交加,恨不能替你承受病痛。只是子敬所做也是从全局考虑,无可摘指,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轻叹一声。我知道真相后的确愤怒,觉得自己被愚弄。可是冷静后想想,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苦心经营数年,多少男儿前赴后继捐躯献国,好不容易的大好机会可以出师有名,全能因为我吐一口血就喊停的吗?

    “后来呢?”

    “我醒后,头几日还不能下床。好在品兰那小丫头天天来看我,给我说你的事。”

    “品兰知道?”那鬼精的小丫头在我床边时可装得无辜得很呢。

    “这孩子聪明。”萧暄笑着说,“只是听她说你发烧又不说话,我心急如焚。第二天就半夜潜进你屋子看你。你烧得神智不清,那么悲伤绝望,我几乎以为会就此失去你。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小华,修罗战场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发自内心的害怕是什么。”

    萧暄说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歪着嘴笑。

    我不自觉地跟着笑:“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萧暄沉重道:“当时我未死一事只有李将军、孙先生和子敬知情。赵贼多疑,行刺过后还多次派人前来打探虚实确定我是否真死。别急!绝不是利用你,而是这次的探子有我们内部人,我们一直没能查出来,又不便大肆搜查打草惊蛇。”

    我没想到这点:“内部奸细?”

    萧暄点点头:“倒是并不在我的周围。而且对方手段有限,并没有能打进到核心。当然也绝对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那奸细也有可能潜伏在你周围。所以反复斟酌,决定暂时不告诉你。只是,只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剧烈……”

    他声音低下去。

    “那现在查出来了吗?”我关心。

    “已经有头绪了。只是那人……暂不不便告诉你。”

    我也不恼。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想要活得快乐,就得活得单纯。和药罐子打交道可比和人打交道轻松多了。

    我伸手轻捶了萧暄一下:“你害我那么惨,总得给个说法。”

    萧暄抓住我那只手,低声诱惑般地说:“那你要我怎么赔罪,你只管说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大乐,立刻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出我的条件。

    萧暄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这怎么行?我是一军之帅,一国之王。不行不行!”

    我讥讽:“不行就算了。哪凉快哪儿呆着去,不想看到你。”说着转身要爬起来。

    “你——”萧暄文的不行来武的,干脆一把拽过我抓牢固,身子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下来,把我压在草地上。

    我又气又笑打闹一阵未果,力气却又用尽了,终于放弃,老老实实躺他身底下,

    大义凛然道:“随你便了。得到我的身,得不到我的心。”

    萧暄笑倒在我身上。

    我心底一阵阵潮水一般涌动的欢喜,我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将脸埋在我颈项边。我们这样拥抱着,久久不语。沉重的身躯,规律的心跑,熟悉的气息,让我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大地已经回春,草地一片嫩绿,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

    气氛很浪漫,感情很融洽。不过,那是初春,地上很冷。我的气消了,心跳恢复正常了,开始觉得寒气逼人招架不住,于是挪动着身子想从萧暄的身下钻出来。

    才动了两下,萧暄突然把手臂猛地一收,压低声音沙哑道:“别动!”

    我愣了两秒,恍然大悟。

    郎情妾意耳鬓厮磨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春风吹又生,某人类雄性生物顺应人类生理学起了反应,证据就是现在贴着大腿的滚烫的东西。

    我是学医的,又是住过大学宿舍的现代女性(鄙人大学宿舍熄灯后的荤笑话绝对可以让男生都脸红啊!),对这种事虽然吃惊但是不至于失色,而且光天化日量他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举动来。所以这个时候不害臊反而觉得好笑。

    萧暄脸色发红,几分尴尬几分苦恼,我动了恻隐之心,提建议:“不如你在脑海里想一想你太外婆?”

    萧暄被我彻底打败,浑身无力倒在草地上,我却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捧腹大笑。

    “你,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萧暄恢复了正常,气呼呼地抓我。

    我躲来闪去大笑:“我是天边一朵云,偶尔投影在你心里。”

    萧暄猛一发力把我拽过去抱住:“偶尔?偶尔?你还要去哪里?”

    我忽然静下来,一动不动由他抱着,轻声说:“哪里都不去了。”

    萧暄默默无语,只是紧紧拥抱住我的手一直在轻轻发抖。

    后来萧暄问我,他那时假若真的死了,我会怎么办?

    我说你这总是很傻,哪里有那么多假如,好生生活着皮痒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即使你真的死了,你还指望我给你殉情吗?

    萧暄呆呆看我。

    我哼道:“别做梦了!我是你什么人,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已经死透了,我即使也死了你照样不能活过来,那我的死有啥意义?河水会因此倒流,太阳会因此从西边升起?就算我能感天动地以死让你复活,我也不会那么做啦。咱俩彼此喜欢是不错,可交情还没好到以命换命。你死你的,我还有大把时间去开拓我的新生活,伤心一阵子然后祝你投个好胎啦。所以你不用为这个白痴问题困惑了,有精力多研究一下战略部署图才是正事,王爷!”

    萧暄咬牙切齿:“冷血女人。我怎么会想到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是啊。”我点头,“我也奇怪,王爷是不是太闲了?”

    萧暄只好逃走看公文去。

    燕军南下,三月克青州、舜州,四月过碧落江,克汪州、晁州、方官、由罗,占平兴山。势如破竹。初夏来临,萧暄的势力已经扩张至原来的四倍有余。

    苦心经营十来年,赵党不得人心已久,再加上南部农民起义,这样的推进速度本就在意料之中。太子被软禁,他身边一群年轻俊彦皆因变法一事在仕途上受到严重打击,被赵皇后下旨入狱掉脑袋者不在少数,侥幸逃脱的也都辞官而去。东齐尚未有科举制度,选拔官员全凭自荐或上司推荐。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相这些年来提拔上来的官员无一不是只懂拍马溜须的小丑,所谓将军要不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愚忠者,要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子弟。以往的良臣勇将,早已在赵党把持政权的这十多年里渐渐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仅存硕果,比如我亲爱的爹谢太傅,比如惜字如金的郁正勋,也是空有一个官职,并不掌握实权。

    这样治军,纵是早年太祖马上立国创下的辉煌业绩,延续下来的鬼狼之师,如今也散乱败落如同一盘散沙,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军中将士大多出身平民,对赵家所作所为也早怨愤深积,又熟闻燕王治军有道,赏罚分明,更是打着匡乱扶正的名义,哪边更值得投靠更不在话下。所以燕军南下众多新闻里相当醒目的一条,是两军对峙时敌军临阵倒戈,人数逾十万之多。

    我是女子,按理是不能进军营,可是好说歹说,萧暄终于同意在我身体好点之后让我去后方。我很快从军人女眷里挑选出心灵手巧年轻健康者组建成一只医疗小组,给予适当训练,又在有限的条件里建立一套完整系统的抢救机制,然后带领着娘子军跟随大军抢救伤员。

    第一次上战场时,恰是攻打舜州。守城老将赵长青算是赵皇后一个远房长辈,但却不是玩弄权利尸位素餐一族,而是一个响铮铮戎马倥偬一身的老将。赵老将军虽然不满自家堂侄儿把持政权胡作非为被贬在外,可是也无法放弃立场开门迎接萧暄由他借道。

    没办法,只得一战。

    这一战非常惨烈。姜是老的辣,舜州防御不比其他豆腐州城,可谓固若金汤,军士训练有素技高胆大,老将军发号施令底下莫敢不从。只是赵老将军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泪流满面。

    他不得不为之,虽然亦希望萧暄攻打过去把赵相拉下马来,可是连手下留情放人一马都做不到。老一辈革命家的骨气。我当时带着医疗小组在后方抢救伤员,残缺的肢体,血流不住的伤口,痛苦的呻吟。还有一个少年拉着我苦苦哀求我去救他兄长,我去了才发现那年轻人早已断了气。

    战争还没结束,私下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可是人前还是得板起脸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动作敏捷包扎缝合。我是领头人,我先崩溃了,手下那些第一次上战场见死人的姑娘们怎么办?

    我那可怜的外科知识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小到止血,大到缝肚子锯手脚,无一不通。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去那股味道。晚上轮班休息照顾伤员,眼睛一闭上,白日里各种血腥场面纷沓而来,睡了比没睡还累。

    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萧暄攻下舜州花时十七天,最后是赵老将军重伤不能主持大局,他长子挥泪下令开城门。萧暄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老将军,可是还是迟了一步,只见到老人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

    一代良将,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轰轰烈烈的一生,最后却是自尽而不是死在战场上。老将军想必是死不瞑目的吧。萧暄率领众军士长跪致敬,又隆重地办了丧事。

    过了平兴山,面对的就是膏腴之地,中川平原。萧暄将军队安扎在山下,好好休整,以准备接下来的攻占平原。

    我的十六岁生日,就是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度过的。

    动荡的生活稍微安定下来,军中亦简陋,在我的坚持下,生日饭非常简单,不过几个朋友聚一聚。

    云香下的厨,一桌家常菜,郑文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坛好酒。宋子敬说这酒是什么竹叶酿,他们男人都露出垂涎之意。

    都是熟人,不讲客套话,举过杯之后就开始动筷子。一顿吃下来,非常尽兴。宋子敬很是照顾云香,不住给他夹菜。云香一脸幸福的笑,看得郑文浩脸色一层一层暗下去。

    我凑到萧暄耳边说:“小云香的春天来咯。”

    萧暄被我在耳朵上喷了一口热气,忍不住浑身一震,看着他的眼神有着掩饰不住炽热。

    我吓一跳,立刻检讨。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男人酒后去挑逗。

    萧暄也怨恨地瞪我一眼,凝神克制住,猛吃蒜蓉青菜。那边郑文浩倒是已经搁下了筷子闷闷不乐地喝酒。

    这样情形,本来打算吃完饭撮上几手麻将,现在也放弃的好。情常失意必然赌场得意。我可不想小郑赢个大满贯。

    饭后散伙,宋子敬提议送云香回她的院子,小郑也回去了。转眼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喝得有点高的萧暄。

    月色很好,树丛里已经有夏虫在歌唱,夜晚温馨美好。

    萧暄的眼睛被酒气熏得格外明亮,带着明显的热度。我亦笑盈盈地看着他。

    折腾这么几个月,大家都又黑又瘦,他战场下来就进议事大帐,我则没日没夜救死扶伤,两人即使见个面,说说话吃顿饭,也都一身狼狈满脸疲惫。虽然是刚确定恋爱关系,可是根本没时间没精力卿卿我我,冷静理智更是犹如银婚纪念的老夫妻。

    如今战势稍稳,终于可以喘口气,一直压抑的激情终于开始翻滚。

    萧暄笑着对我伸出手,说:“过来。”

    我歪着脑袋抿着嘴:“干吗?”

    “让我好好看看你。”

    “站这不能看吗?头一天认识我啊?”

    萧暄也不气:“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

    我呵呵笑:“才不过去。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才没喝多少,都让文浩抢去了。可惜可惜,上好的酒下了他的肚子都全成了醋。”

    我哈哈大笑起来,一没留神给萧暄抓住手腕拽了过去,略一转身挣扎就被他从后抱住。带着酒香的气息将我笼罩,温暖的胸膛温柔包容着我,我将头靠在他胸前,听到他微微急促的心跳。

    “月亮真圆啊。”我仰头望天,“人圆月也圆。”

    萧暄低头在我额角吻了吻,没有说话。

    “终于满十六岁了。”我感叹,“都说忙碌的时间过得快,可是我却觉得这一年好漫长。”

    “是吗?”萧暄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嗅着什么,“我却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想想第一次见你时,你还要拿花盆砸我呢。”

    我没听出他话里的不对,沉浸在回忆里:“我那时以为你是采花贼嘛,谁叫你半夜翻墙的?”

    萧暄很不服气:“我长这样,还用专门去采花吗?”

    “是是。”我立刻道,“我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你是送上门来的吗?”萧暄还不满,“我花了多少心思,你一直笨得像头猪,成天只知道念着你的宋先生。”

    他这么一说,我道想起一个问题:“现在子敬对云香那态度,你怎么看?”

    萧暄耸耸肩:“我能知道什么?我同子敬虽为友数载,但他在私事上极其低调,我也不了解他在这方面的想法。怎么,你担心云香?”

    “是啊。云香还比我小点呢,十六都还没到,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我把她带出来经风雨见世面,但是她在感情方面,天真执着得很。子敬的确不错,云香一直都仰慕他,可是若真的有什么发展……我绝对不是看不起云香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俩似乎不大合适。”

    萧暄笑着搂紧我:“旁人看我们俩也不大合适啊。”

    “是啊。”我拧了他一把,“我大好清白一女青年有才有貌有嫁妆干嘛跟着你个反政府武装分子混?”

    萧暄佯怒咬了我耳朵一口:“你这张嘴巴最讨厌!”

    萧暄眼色骤然加深,已低下头来吻住我的唇。

    栀子花已经开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缕缕清香,萧暄的热情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他的嘴唇带着电流一般让我感觉阵阵酥麻,本来就激荡的感情逐渐加温,混身发热,开始晕旋。最后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轻轻呻吟了一声,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萧暄却猛地抬起头,手臂一收将我霸道地按在怀里牢牢抱住。我感觉到他清晰急促又火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头发。他浑身都紧紧绷住,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却只是抱住我一动不动。

    “为什么?”我不禁开口问。

    萧暄激动之下的声音显得特别醇和动听:“对你不公平。”

    我抬头问:“那怎么又是对我公平呢?”

    萧暄很是认真地说:“等我到了京城,再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显然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一张上床许可证。东齐律法里未婚男女做那个啥,是要算做奸淫罪的。萧暄起兵谋反显然并不是打算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是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还是一个认真对待我的男人。所以他坚持认为给了我名分后我俩再携手上牙床比较按部就班符合社会规律。

    我对此没有异议,还很高兴。我认为爱和性就相辅相生的,缺一不可,柏拉图式爱情口头说说可以,要实践就尽可免了。享受性爱没有什么可耻,可是性爱的欢娱毕竟是建立在社会道德观念上的。不要说自己藐视世俗不予苟同,那就该隐居去深山老林里。既然脚踏实地地生活在这世界里,那就要顺应潮流适当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现在是在封建社会,女人是彻底的弱者,即使生得花容月貌才高八斗嫁妆五十车,依旧只是男人的附庸品。我自认我没有给女性地位大翻身的能力,所以就一定要学会在不利自己的环境中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

    我喜欢萧暄,我知道他也喜欢我。这就够了。他说将来会娶我,许诺我一个盛大的婚礼,但是我并不当一回事。不要把承诺看得太重了。能害现自己最好,若不能实现,就该当它只是一个美好期望吧。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们快乐的拥抱在一起,看着夜花在月下盛放,已经觉得生活美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