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0

金陵雪: 终有一爱 16-35


16.  戏假情真

  蒙金超正脸色铁青地听雷再晖的汇报,见心腹丁时英门也不敲就闯进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就到此为止。”雷再晖起身,伸出手,“合作愉快。”
  蒙金超冷笑着摇摇手:“我不愉快!”
  作为一名公司老板,连场面话也不讲,无疑十分失礼。雷再晖缩回手,拿起了公文包。在他看来,这种不愉快简直不值一提。
  “那么再见。”
  “别再见了!”
  当雷再晖经过丁时英身边的时候,后者倒是十分恭敬地对他颌首致意:“纽约再见。”
  “纽约再见。”
  虽然没有接收到任何额外的反应,但丁时英敏锐地感到雷再晖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点——人性?
  雷再晖一消失,蒙金超立刻嫌恶地咳了一口痰:“小丁,你去宣布下午照常上班。还有,马上给我订一张最快飞纽约的机票。不,两张。你和我一起去——为什么刚才你对雷再晖说‘纽约再见’?”
  丁时英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位腆居高位,尸位素餐的老板。那目光中有厌恶,也有怜悯。
  “叫梁安妮去做。她总不至于连飞机票也不会订。”
  从未收到来自丁时英的拒绝,蒙金超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小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唷,不上班跑去做造型!好!行!我叫梁安妮做,你就歇着!”

  没有人知道丁时英为辞职准备了怎样的演说。所有人都存在着错误的认知——丁时英会和百家信同生共死,所以包括蒙金超在内,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砰地一声,正准备去吃饭的同事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蒙金超打开办公室的门,追上了一脸凛然的丁时英,手里还挥舞着一个白信封。
  “小丁,你辞职了百家信怎么办!梁安妮回总部,谈晓月调走——还好,还有个何蓉。何蓉,你过来!帮我订两张机票。”
  何蓉躲在钟有初的背后不出声。
  “何蓉,有人叫你,要有回应。”钟有初拂了拂头发,“不要犹犹豫豫。”
  何蓉咬着嘴唇,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开始收拾东西:“我受到了惊吓,要回家休息。”
  “你捣什么乱!好,好,我放你半天假……”
  “半天不够。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才能抚慰我受伤的心灵。这么美好的春天,正该去漓江游游泳,吃吃米粉。”
  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的动作,然后反应过来,何蓉的老家在离格陵数千公里外的广西呢!
  “何蓉,你什么意思?辞职?”
  “是!”
  “什么意思!”霎时成了孤家寡人的蒙金超涨紫了脸,眼神狂暴,“你们不要乱来!就算辞职,按照规矩也还得再做一个月!不然就赔钱!”
  丁时英冷笑:“是吗?我攒了三十六天的年假,现在就开始休。休够一个月,还有一个星期算我送你。”
  “我赔你三个月工资!”何蓉也反抗起来,“拿去赔偿客户吧!如果还有人愿意买百家信的产品!”
  蒙金超放弃了何蓉,相对来说丁时英更有用,他开始使用怀柔政策:“小丁,你不是这么绝情吧?平时可没有亏待过你!有什么投资的良机,我可都……”
  丁时英一甩长发,怒冲冲地打断了蒙金超的话。
  “好!今天大家把话说清楚!当年骗我买你手上的债券和房产,也是我鬼迷心窍,按揭了一切!次贷危机一来,我几乎破了产!现在我终于将一切债务还清,不再是负婆了!休想再控制我!”
  “小丁,这话有良心吗?你情我愿……”
  “还有,我和你半点暧昧也无!你太太时不时来闹事,到今天我还嫁不出!你故意让大家误会,这就叫不、要、脸!”
  被一贯低眉顺眼的丁时英兜头兜面一顿痛骂,手指几乎戳到面上,蒙金超气得几乎心脏病发:“你!”
  “你总说我一无是处,可事事都还叫我做!我受够了,请另请高明。”
  “难道你能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工作?任谁请行政都要年轻貌美!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年纪!”
  “我得到了去纽约总部面试的机会。”看蒙金超像条疯狗似地乱咬人,丁时英得意地扬起了头,“你最好祈祷我别得到那边的工作。”
  闹剧还没结束,钟有初已经拿上自己的包,偷偷地溜到了电梯附近。这是她的习惯,看电影不喜欢和其他人一起散场,混入人潮中总让她有不安全感。
  她意外地看见早已离开的雷再晖坐在电梯旁的长椅上。那只时刻陪伴在他左右的公文包放在椅腿边,他翘着腿,手放在膝盖上,后脑勺枕着墙壁,闭目养神。
  也是,这半天够累的。钟有初饥肠辘辘,使劲地按着电梯的下行键。
  雷再晖睁开了眼睛。
  “钟小姐。”
  钟有初脸部一阵抽搐。她不希望杀青后还和男主角有交集,入戏要懂得抽离。
  “雷先生。”她回应得既勉强又不甘心,“我以为你在休息。”
  “没有。”
  他重又回到刚才的姿势。钟有初再仔细观察,才发现是过长的睫毛造成了他在休息的假象。
  雷再晖转过头来,钟有初赶紧移开目光,专心地看着楼层显示。
  从侧面看,钟有初并没有蒙古人种的典型扁平面貌特征。拜叶月宾所赐,她也长了饱满的额头,完美的鼻子和纤细的下颌。她久已不打理自己的眉型,此时反而显出自然的形状。唯一的遗憾是唇色过红,衬着白色的皮肤,显得夸张。
  她还有当年那个小女孩的眼角眉梢,雷再晖心想。
  在福利院里,他并不知道自己本名,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均是在三十年前的“樱桃”台风中丧生,尸骨无存。但他很幸运,不仅仅活了下来,而且很顺利地被一户雷姓人家收养,视若亲生。
  他曾在数模比赛后,带着第一名的奖杯坐在养父雷志恒的车上,慢慢驶过这城市的流光夜色,路边全是同一个小姑娘的巨额广告,遍布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等到了他最喜欢的餐厅,玄关处竟然也贴着她和餐厅老板的合照。
  “爸爸,她是谁?”
  “她是谁?她是钟晴呀!小晖,你不需要天天埋头学习,偶尔也要像其他孩子一样,上上网,打打电动什么的。有个总考第一名的儿子,爸爸虽然很骄傲,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偶尔捣捣乱也可以!哈哈,爸爸很希望哪一天能帮你去收拾烂摊子哪!”
  养母艾玉棠每天调好闹钟等着看钟晴参演的肥皂剧。钟晴在电视上哭,养母也哭;钟晴在电视上笑,养母也笑。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完全入了戏。
  “小晖,等你长大了,妈妈把钟晴讨来给你做老婆吧!看来看去,只有她这么乖巧的,才配得上我的儿子哩!”
  “决不准那个斜眼睛进我们家的门!”意外出生的妹妹雷暖容虽然痛恨钟晴占去了一部分的母爱,可实际上爱穿的衣服,爱吃的甜食,都是她代言的产品。每天梳着因钟晴流行起来的发式,学她伸直小手指去拿话筒的小动作和说话的语气。
  雷再晖的目光已经在钟有初身上停留超过了礼貌的时间,但暂时他还不想移开。
  他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远处窗下的一盏灯光,照亮旅人夜归的路。
  “怎么回事?”四部电梯统统稳如泰山,在顶楼停着不下来。钟有初一下一下地按着钮,“检修?”
  养父最后一次买回来庆祝他生日的蛋糕包装盒上,有钟晴微笑的头像。她长大了,脸庞褪去了婴儿肥,显出标准的鹅蛋型。
  因为看见那清纯的面容,养母说了一句:“暖容,你学学钟晴嘛!看人家那么忙,学习成绩还顶呱呱!你呢?一天到晚只知道玩,逛街,上网……”
  雷暖容顿时发了飙。
  “别拿钟晴和我比!她那么远,那么高,能妨碍到什么?是这个人!是这个人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们,我多么没用,流着雷家的血,却连捡来的都比不上!你妨碍了所有人!只要有你在一天,我都不会开心!你已经考上国外的大学了,为什么还不快滚!”
  蛋糕摔得四分五裂,蜡烛掉在包装盒上,那张微笑的脸慢慢地卷曲,燃烧起来。
  因为是孤儿,所以要比别人更用功。因为是孤儿,所以样样要做到完美。因为是孤儿,所以比别人更霸住父母。因为是孤儿,无论如何挽回,最终还是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电梯终于下来了,钟有初松了一口气。
  雷再晖站了起来。
  “钟有初。”
  “什么?”
  “我答应过会给你写推荐信。”
  “愧不敢受,我也没做什么。”钟有初笑一笑,“最后还是你救了我。”
  “一起去吃饭……”
  他话音未落,何蓉像一枚炮弹一样直冲了过来,从后面拦腰抱住钟有初:“哇哇!辞职真痛快!有初姐,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哎哎,说起我们还没有吃过鼎力的员工餐厅哩!毕竟在这里工作了四年,临走了,真应该去试试久负盛名的午餐A——金枪鱼火腿番茄三文治!能把金枪鱼卖到鱼翅的价格,肯定不简单。哦,雷先生,你也还没走呀……要不一起?”
  “好。”
  我明明只是客气一下!何蓉心底呐喊着,但也无可奈何。她还想和有初姐多聊聊娱乐圈的事情呢!雷再晖真没有眼力!
  三人来到位于二楼的员工餐厅,找了窗边的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点餐的时候,何蓉两根手指一伸:“两个午餐A!”
  服务员搔搔脑袋:“三个人?”
  “我和她们一样。”雷再晖掏出皮夹,为三份午餐付了钱。
  “反正他有钱!”何蓉对钟有初附耳悄声道,“他还说过要你永世做梦,不用醒来呢!”
  “别说那些无聊的话了。”
  “可是现在真的很尴尬!他是个大灯泡!”
  “不要当众讲悄悄话。很不礼貌。”
  何蓉吐了吐舌头。
  雷再晖没有在意她们的悄悄话,只是专心地转动着面前的水杯。阳光透过水杯,投射在淡绿色的桌布上,随着角度的变化,变成了幽深碧绿的粼粼湖水。
  “有初姐,你认不认识杭相宜?她也是童星出身啊,常红二十年不衰!”
  钟有初当然记得这个本名叫高带弟的老对手。
  “认识啊。谁不认识杭相宜?她去年不是还走了奥斯卡的红地毯么,穿得像一只猫头鹰。”
  她无意让话题沿何蓉希望的方向继续。何蓉只好嘿嘿笑了两声,一边玩着餐刀,一边轻声哼着一首走调的歌。
  哼了没两句,餐刀倏然飞到了钟有初手上。
  “咦?!”
  钟有初摊开手掌,一块用电线,小刀和手机电池做成的简易电磁铁:“这是雷先生的秘密武器。”
  何蓉恍然大悟:“哦!因为有这个,所以李欢的飞刀才刺不中你?”
  “凡事都应该做好万全准备。”雷再晖打好腹稿,从公文包里拿出信笺和钢笔,“我不可能为了救人而让自己身处险地。”
  何蓉看他一副要办公的模样,吓了一跳,阴影很重,反应极大:“雷先生,你干嘛?”
  她的过激反应让雷再晖莫名其妙:“我要给钟小姐写一封入职推荐信。”
  钟有初看到信笺已经撕过几页:“你经常写推荐信?”
  “值得就写。”
  他写得很快,下笔如飞。写完后将信折好放进信封,粘牢,又拿出私印来在信封口盖章。
  “现在很少有个人会用印章吧?印章是私有化象征,呵呵。”何蓉也觉得自己讲的笑话不好笑,愈发憎恨起雷再晖非要跑来插一脚——写了推荐信就带着你的三文治快走吧!
  雷再晖把推荐信递给钟有初。后者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来。
  “现在想起来,我曾经见过你为甜蜜补给拍的广告。”
  “你是格陵人?”
  “我在格陵生活到高中毕业,所以对钟晴还是有些了解。”雷再晖说,“今天从李欢的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实在很意外。”
  何蓉得意地挥挥手指:“但是和大明星坐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吧!”
  “这一点不可否认。”
  钟有初突然眉毛一挑:“这种饭局的价码是十万!快,一人五万,先付钱。”
  她朝两人摊开手作势要讨钱,小手指仍是习惯地伸得笔直。
  “什么呀,有初姐,我可付不起!我和你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把我卖了也不够呀!”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钟有初笑着拿起三文治咬了一口。这是雷再晖第一次看到她吃东西,摇了摇头道。
  “我早该想到,你吃东西的姿态也一定训练过。虽然很优雅,但这样活着太辛苦。”
  上午才有人警告过她,想把自己嫁出去就得演戏。
  “习惯了。”钟有初笑着望向何蓉,“不过我和这位天然呆多互补呀。”
  “李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何蓉悻悻地为钟有初打抱不平,三文治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有初姐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李欢本性不坏。只要他接受系统的心理治疗,痊愈后依然可以成为社会栋梁。那个时候,他就会遇到适合他的另一半。”
  何蓉心直口快地说出顾虑:“可是,如果他真的痊愈了,腾达了,娶了大美妞儿,而你并没有和雷先生在一起,那他说不定会到你面前来耀武扬威哩!”
  钟有初几乎笑喷,连雷再晖也不禁莞尔。
  “何蓉,别把你代入到李欢的角色里。”
  “好,那如果他又回头追求你呢?就算恢复的再彻底,想到他做过的事,也会心里发毛!”
  “你总得给人家第二次机会吧。”何蓉一发挥八卦功力,钟有初就左支右绌,“我说了,李欢本性不坏。”
  钟有初不过是随口地维护了一句,但雷再晖听在耳内却有些不是滋味。
  “钟小姐条件不差,不必凑合一世。”
  “啊?这话从何说起。”
  “你和他不合适。”
  “哎呀,你们误会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眼光很高哩。”钟有初投降,“哎呀,事到如今,怎么说都是错。”
  雷再晖拿起盘中的三文治,又放下去。
  “我知道。要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才能追求你。”
  还没等钟有初反应,何蓉先一口橙汁喷了出来。钟有初赶紧帮她移盘子,递纸巾。雷再晖浑然不动,只是用那对鸳鸯眼凝神地望着钟有初,煞有介事地等她的回答。
  何蓉呛住了,脸红得好像火烧一样,一边撕咬着手里的三文治,一边拿起盘中剩下的半片,转身想起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拿包,只好用两个手肘夹住:“死了,死了,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拜拜!我先走了!你们慢吃!”
  她那么慌忙地起身,连凳子都带倒了。一脚把凳子踢开,她好像火烧屁股一样跑掉。
  她从安全通道一路颠下去,楼梯间里久久地回荡着叫声。
  “啊啊啊啊!不是假的!我才是那个大灯泡!”


17.  庄生梦见小蝴蝶

  何蓉的离开倒使得雷再晖和钟有初两个人肃然回醒,把刚才险些出格的话题切掉。对于雷再晖而言,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钟有初时她说过的笑话,再说出口的时候,很有些谶言的感觉。
  “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请你原谅。”
  “完全谈不上。还要多谢你救了我。”
  “客气了。”
  “不,那种情况下能伸出援手的才是真英雄。”
  少了何蓉这味香草,他们就这样寡而无味地互赞着对方懂得随机应变,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人生的交集可以拿出来作为话题。
  “你记在糖纸上的电话不可能打通了。格陵的固机号码升了一位。”也许就该这样结束一顿饭局,但钟有初却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电信局查得到。”
  雷再晖默默地吃着三文治,他不像钟有初经过后天训练,吃饭的动作直接反映出了小时候接受的餐桌礼节。他受过良好家教,细嚼慢咽,不似孤儿出身,因为食物匮乏会虎咽狼吞。
  “我知道。”
  钟有初一时语塞。他语气平淡,不知道是已经得到了正确的号码,还是绝不会求证并拨打那个电话。中午的阳光已经算得上是炽热,映在雷再晖的袖扣上,发出数道白光,钟有初将眼光下移,专心地看着碟子上的花纹。
  “那是我养父家的电话号码。”
  波澜不惊的话头,钟有初惯性地回应了一句:“近乡情怯,依然是孝心可嘉。”
  她自信这话说的大方得体,至少值得一个肯定。雷再晖停止咀嚼,喝了口水。
  “钟有初。你是我见过说话最狡猾的人。真话,你说得很随便;谎言,你又说的很动听。时时刻刻准备着言不由衷,却能让人觉得情深意重。精致的肢体动作,却有错位的语言表达,这不是一个演员的基本训练,你受过的教育一定非同一般。”
  这样尖锐的评语像一道惊雷劈向钟有初的心脏。她确实被深刻打击到了,于是抱起双臂。
  “过奖。只是因为受到了睡前故事的荼毒。”
  “愿闻其详。”
  “父母都会用狼来了和匹诺曹的故事来激励孩子说真话。但我就不是这么看。世上那么多谎言,却只有两个小孩子受到了惩罚。这分明就是鼓励大家使劲撒谎。”
  钟有初老练地一摊手,让雷再晖哭笑不得。她的本性原来是由这种强盗逻辑构成。
  “你希望你的故事被写成第三本童话么。”
  “那能有什么醒世作用?”
  “提醒世人,再完美的谎言都有克星。”
  钟有初笑着擦擦手:“所谓通过微表情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撒谎的科学,在我身上绝不可能得到验证。”
  她从哪里来的信心?雷再晖暗忖,不过这理直气壮使他格外感起兴趣来。
  “有别的方法。”
  他还较起真儿来了!但钟有初能感觉到这较真并无恶意,纯粹是语言角力,并非以揭穿和难堪为目的。
  “心理战也没用。梦里人闯到现实中的剧情,汤显祖写过,不入流的小说家也写过。”
  “真顽固。”雷再晖摸摸眉毛,“不过当你情意绵绵地承认自己爱一场噩梦的时候,有那么一秒钟,我真的相信了。”
  大概这便是丁时英在他身上发现的人性之源。自离家后他养成了冷僻的性格,不与其他人亲近,尤其是在从事这一行业之后,已许久没人主动示好。他破门而入只是想着分散李欢的注意力,钟有初却滴水不漏地表达了爱意,如爱丽丝般的梦幻,似牡丹亭般的情真,所以即使知道那是做戏,戏中人也有一刹那的感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的梦见过我吧?不止一次?穿的不是什么蓝色衬衣,也不是什么高兴的回忆。难为你还能说得出那些话来。”
  他的以退为进,他的意味深长,他的一针见血,令钟有初脸色立刻变作通红,溃不成军:“……其实也可能不是你。毕竟他是个无脸人。”
  雷再晖笑了,不是笑她的尴尬,而是笑内心澄明的她毕竟不会死扛到底。
  “我大概是很多人的梦魇,但这一回真奇怪。更奇怪的是,总觉得欠了你一句抱歉。”
  他很自然地说了对不起。而这三个字对钟有初却意义重大——居然有人为了那个在梦里撒野的家伙向她道歉!不管他是不是无脸人,这一刻也是难得!钟有初微微有些眩晕,握紧了手中的餐叉,无数白色的面具在面前飞舞,又碎裂成无数块,像碳酸饮料里的泡沫一般上升,破碎,最终恢复一片平静。
  她伸手去拿面前的水杯,却差点将它推倒,雷再晖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真是令人惊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读书的时候是个书呆子。班上有些小孩子很喜欢捉弄书呆子。每一次我都会上当,很是苦恼。”雷再晖指着自己的瞳仁,“又一次被捉弄后,养父拍着胸脯对我保证,说我这样长了双色瞳的孩子,天生就有超于常人,分辨真假的能力。我只是还没掌握这种力量而已。”
  钟有初不由得质疑:“即使是在励志故事里,这种说法也太唯心了。”
  “你不需要怀疑。小孩子很容易什么都相信。更何况是父亲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真理。随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坚持这个说法,即使我仍然时不时会受骗。信念真是奇妙不可捉摸的力量。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能够一眼看出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再未失手。”
  钟有初听得汗毛直竖。要多强悍的心理互动,才能完成这种学习?更何况还是明明知道彼此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与子!
  “迄今为止,我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种能力。”
  “可是当你真的具有了这种能力之后,你就该知道,你父亲说的话是假的。”钟有初顿觉失言,“对不起。”
  “真也好,假也好。他给了我一份信心。这比什么都重要。”雷再晖对钟有初的失礼并不为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
  钟有初恍然大悟。就是这种王者气势,才会让所有谎言无所遁形。
  “在你面前撒谎的我,大概像小丑一样拙劣吧。”她苦笑,“还有随随便便说出来的真话,什么影后,真丢脸!”
  这是真实的她了,褪去了所有的保护壳,没有上过妆的脸,透明而脆弱。
  “对我来说,你是否撒谎根本不重要。真话也好,假话也好,再混乱也好,再糊涂也好,反正真相就在那里,无需遮掩。”
  “是吗?我也有一直想让人相信的真相啊!记得我第一次梦见无脸人,他要求我为一个公园设计垃圾箱摆放点,那不是乱弹琴吗!我才十二岁!大概能设计一个垃圾箱的外观,但我怎么会给一个公园摆放垃圾箱呢!那要考虑很多方面吧!比如公园的人流,产生的垃圾,垃圾箱的容量和成本,游客的最短路线,环境的美观——我怕极啦!生怕他会杀了我,就使劲使劲想,到最后都佩服我自己!但他一直摇头——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
  他还真知道为什么。雷再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这种计算叫做数学建模。垃圾箱设计是基础练习题之一。除了用你刚才说的那些条件来设计函数之外,还必须考虑到实际情况和游客心理。比如垃圾箱和路灯之间的距离,交错的美感更容易为游客接受。”
  钟有初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双手一拍:“你真的是无脸人!他说公园主干道上有美观作用的垃圾桶不可以对称着摆,要交错摆开,而且只可以放在每两盏路灯中间!后来我观察过很多地方垃圾箱摆放的方法,果然!后来过了几年又梦见你,你还要求我做一道为格陵市设计公交路线的数模题哩!我对自己说这是做梦,于是拼命地滚呀滚呀,就从床上掉下来醒啦!”
  她讲得声情并茂,逗得雷再晖开怀大笑。这是钟有初第一次看到他大笑,虽然没有微笑的时候帅气,却很朝气蓬勃。
  钟有初感叹:“你看,这就是区别。我根本没有玩过数模,居然会梦到这种东西,一定是在哪里看到过,所以故意开玩笑吧?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哼!”
  “你现在想知道怎么设计公交路线么?我可以教你。”
  “完全不想!”
  雷再晖忍俊不禁。笑过之后他做出承诺。
  “钟有初,我答应你。在我面前,你的信誉永远是满分。”
  如果有人曾对钟晴说,未来有一天,她会和无脸人像朋友一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笑谈那些滑稽的噩梦,打死她也不会相信。
  “……深红色那件,有三道明黄横纹……”
  “确实有。”
  “……因为北约轰炸南联盟大使馆,所以去抗议……”
  “扛着国旗去的。”
  “……奥运会的时候……田径赛……还有烧烤……”
  “因为缺乏经验,把没有解冻的鸡翅膀直接放到炭火上了。”
  那些梦里的小片断,有些竟然真的和雷再晖过去三十三年的生活细节吻合得天衣无缝,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但理智的人并不会昏了头陷在这种巧合中。细细忖量,数模,田径,时事,BBQ,大概是所有男生在成长时都会有的经历,不仅雷再晖有,闻柏桢也有,算不得特别;无脸人类型的噩梦,也绝不是钟有初这个小姑娘的专利。
  而在这一刻却是钟有初和雷再晖产生了共鸣。
  在于钟有初,是找到了完全能相信无脸人每个细节的知音;无脸人终于活生生,有血有肉,从噩梦中走出;在于雷再晖,是找到生活在格陵的印记。没有离开的时候,他和这个曾经叫钟晴的女孩子分享了许多,而他离开的这些年,似乎还不舍地通过钟有初的梦境,流连在这里。
  两个人谈得很愉快,竟不觉时光飞逝。
  “你说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呢?”
  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我们的下午茶特供时间到了,两位要不要尝点什么?”
  雷再晖立刻看腕表,几乎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你是不是赶时间?”钟有初问道,“真是,聊着聊着就海阔天空了,连时间也不记得。”
  雷再晖歉道:“我四点的飞机去墨尔本。”
  “已经两点二十了!那你赶快走吧。”说了这么久,钟有初又饿了,研究着下午茶特供的菜单,突然想起小姨的谆谆教导,叹口气又按在桌上,“再见。”
  雷再晖并没有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因为高兴而放出光彩的脸庞。
  “还想再见吗?”
  “嗯?”
  “和你聊天很愉快。”
  钟有初高兴地点了点头:“好!下次你经过格陵,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出来聚聚。”
  雷再晖打开了自己的记事薄。钟有初并不奇怪的是他仍然用的是这么老式的记事方式——因为无脸人也是这样。
  “我下半年的工作一向排得很满,都在南半球飞来飞去。一直到明年一月二日才会到上海。”
  “这就叫能者多劳吧。”钟有初笑嘻嘻地,“真心话!”
  雷再晖合上记事薄,很自若地对钟有初发出邀约。
  “那明年的一月三日,我们在这里再见面吧。”
  一月三日?那是半年之后了!
  钟有初疑惑,而雷再晖还在等她的回答。他不是还要赶飞机么?现在却又不急了。
  “半年?”
  “半年。”
  “携眷出席可以吧?”钟有初仔细地看着菜单上的下午茶套餐,考虑选哪个的同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不可以。”
  钟有初的心猛地一跳,但仍没有将眼神从菜单上移开,笑着打趣:“为什么不可以?你带你的,我带我的,四个人还可以打打麻将,我从来凑不齐人……”
  雷再晖又看了看腕表,坚决地打断了她的胡扯。
  “钟有初,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约你。”
  小斜眼儿低着头不吭声,眉头紧皱,满坑满谷都是一个郁字。
  “如果你觉得用半年的时间来等一场约会太久,我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还不能把任何事情放在工作前面,抱歉但是真话。我仍然坚持对你提出邀约。半年后的一月三日,我想见你。”
  钟有初索性把菜单竖起来挡着自己的脸,从后面传出轻快的声音。
  “是这样的,我每个月都会相亲两到三次,各种青年才俊,很多约会啊。像你今天听到的闻柏桢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半年,变数太多啦。说不定李欢痊愈了,我会接受他。说不定我来见你的时候会大腹便便,一脸妊娠斑……”
  雷再晖耐心地把她手里的菜单扯过来,放到一边。钟有初垂着脑袋,但不论转到哪一边,都觉得雷再晖那对鸳鸯眼盯着她,要把真话从她脑袋里挖出来。
  “我说你的信誉是满分,不代表你可以滥用这种信任。”
  小斜眼儿继续不吭声。
  “刚才那么健谈,现在没话说了?”
  继人性之后,他的气质中又多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容拒绝的温柔——他不是来真的吧?钟有初听过很多人的告白,自己也告白过。那种仅凭一腔热血说出口的,是暗夜的烟花,再绚烂也会消散;真正的心声,是林间的小溪,静静地流过春夏秋冬。
  钟有初叹了一口气,捂着脸:“反正说什么都会被揭穿,还不如闭嘴。”
  “不必现在回答。你有半年的时间考虑。明年一月三号的下午五点钟,在这里见。然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吃饭。”雷再晖看她捂着脸摆鸵鸟姿势,愈发觉得不可错过,“你会了解我多一些。”
  “什么地方?”钟有初问完又懊悔多嘴。
  “我现在还不知道。”
  果然!被调戏了!提前半年的约会,去一个莫须有的馆子吃饭!
  “也许那时候你会先改变主意。”
  “我会提前十分钟到。”雷再晖第三次看了看腕表,站起来,“虽然迟到是女性美德,但我最多只能等你六个小时。”
  钟有初捂着脸,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见门口的服务员说“欢迎您下次光临”,听见安全通道的门被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
  十五分钟后,她才腾云驾雾般地坐公交回家去,脑袋里一团混乱,像有两个小人互相厮杀。
  也许一晚上,一个星期,一个月,三个月,像他那么忙的人一定会忘掉,因他并没有把这个约会写在那本灰色的记事薄上。
  将这个完美的结局寄托在他的记忆力上并不可靠。
  那么只要不出现就可以了。
  现在开始告诫自己说不能赴约,半年后一定会发疯。
  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无比完美,包括鸳鸯眼,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而我一点也不完美。斜眼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块残缺。
  收到这种邀约的女人应该不少,找一个来问问看怎么办。
  到哪里去找呢?
  最重要的是,真的有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感觉。这种在情感上完全契合的感觉,真是从未体会过。
  不能接受。今生今世,再不接受任何人。
  她把雷再晖写给她的那封推荐信拿出来,薄薄的一张纸,信封口上有一枚私章。她突然无比憎恨自己的人生,几把将推荐信撕碎。正欲扔出窗外,被坐在身边的老人重重拍了肩膀。
  “小姑娘,怎么能随便破坏环境呢!把废纸收好了,下车再扔!”
  蓬勃的气势霎时瘪掉。
  “对不起。”
  等她到了租住的小区,赫然一台奔驰的七人车停在楼下,不客气地占了三个停车位,开着天窗,车里还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听起来就像鬼哭狼嚎。
  “哪个王八蛋把车停在这里!”有奥拓车主不够底气地喊着,“还让不让别人停了!”
  钟有初一看车牌是云A22222,转身就走。
  音乐骤停,从车上跳下来一个高大健美的男子:“喂!钟有初!”
  他有后天晒出来的健康肤色,一笑便衬得牙齿很白。个子很高,头发短而浓密,在头皮上薄薄地覆了一层。灵动的眼睛在高高的眉骨下闪闪发光,面相算得上是英俊,英俊中又带点清秀。身上的肌肉不是很多,但从衣服下显出来一块块很结实匀称。
  可惜的是,这么帅气的男人,全身上下却不自主地散发出暴发户的讯息,尤其是那块用八万元投来的云A22222车牌,更是将这种土财主的气质推到了顶点。
  模特的外形和暴发户的气质在他身上奇怪地糅合一起,居然有种错乱的美感。
  “我只用了一个小时又七分钟,就从我家门口开到了你家楼下,刷新了记录!”
  一看到缪盛夏钟有初就头大。他的热情就如同只高加索,遍撒众生,永不疲倦。
  “你怎么来了?”
  “我把《云泽市中小学生道德守则》带来了,教教你什么叫礼貌!竟敢挂我电话!”
  “走开。”
  “喂,别这么无情!”


18.  在世界最北端呼唤你(上)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在清晨的薄雾中,利永贞使劲甩动着双腿,跑过还没开门的小卖部,跑过刚下早自习的子弟学校,跑过长长的贴满小广告的厂墙,跑过单身工人宿舍。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跑过荒芜一片的煤场,跑过发臭的水潭,跑过停车场,跑过老年人活动中心,速度减缓,四下巡视一圈,迅速穿过小花园——大功告成,到家楼下了!
  利永贞弯着腰,扶住两条腿,喘了一会气。绕着老电厂跑一圈下来可不是轻松活。自从搬回家里住,她已经无数次地想抽自己耳光。利存义简直是把女儿当做军人一样来锻炼——几点起床,几点运动,几点进餐,摄入碳水化合物、蛋白质与脂肪的比例,几点洗漱,几点熄灯,洋洋洒洒写满两张A4纸——尽孝尽到像她这样任劳任怨,也能感天动地了吧?
  她摸了摸口袋,忘带钥匙。
  “妈,开门,让我上去。”她按下自家的通话键。
  利存义的声音传了下来:“利永贞,我看见你抄近路了。”
  “爸!咱家没电梯!我还要爬五层楼才能到家!”
  林芳菲的声音□来:“还有,不做伸展运动,腿部线条会变粗的!”
  利永贞抬起麻杆也似的腿来,一下一下地踢门:“算了,我不上去了!反正回到家也只有那些高蛋白,高热量,淡不拉几的所谓营养早餐吃吃!……妈!你听广播里开始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了!八点零三分了!我要上去换衣服上班啊!妈!”
  门开了。
  “利永贞,你这是第几次把自己锁在门外了?我在门口就听到你鬼哭狼嚎。”下楼的是封雅颂,他穿着普通的衬衫加牛仔裤,袖口挽着,露出线条刚毅的小臂,背着一个不大的运动包,“长点记性。”
  呵!他居然破天荒把胡髭和鬓角刮得干干净净,总算有个人样。利永贞摊开手:“喂,借十块,不,二十来使使。”
  她要打的去吃不卫生的,没营养的,油厚味重的牛肉面。
  “你一大早专门等在这敲诈我?”话虽这样说,封雅颂却把皮夹打开,拿给利永贞五十元,“不用找了。”
  收钱同时,眼尖的利永贞看见他钱包里花花绿绿什么国家的钞票都有,随口问一句:“你一大早去哪里?”
  “厦门。”
  警惕的利永贞顿觉不对:“等一下!”
  是今天吗?今天上午九点雪龙号会从上海浦东的极地考察专用港口起航,在黄海航行大约二十六个小时后到达格陵的明日港进行短暂停留,然后就全速驶往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白令海峡,进入楚科奇海脊,到达加拿大海盆,在绕向挪威的航程中完成一部分科考任务后,一直到达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附近,科考人员和工程师乘飞机到新奥尔松的黄河站。这条线路图她可以倒背如流。
  “不是说这次雪龙号会经过明日港么?你为什么去厦门上船?今天晚上不是还要一起去吃麻辣小龙虾吗!”
  是的。今天晚上本来还应该和同事们聚聚,但封雅颂并不喜欢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欢送会,好像自己是个傻瓜一样,成了热闹的借口。
  “有两名台湾科学家因为行程的原因,要从济州岛上船,时间来不及,雪龙号就不在格陵停留了。”
  利永贞顿时失望到了极点。晚上那顿麻辣小龙虾她已经盼了很久,更别提她还一心想着借送行的机会去看看雪龙号。
  看着她失落的脸庞,封雅颂原本想要安慰两句,但伸出去的手在碰到她的肩膀之前就缩了回来。
  “对不起了,利工程师,船长特地要我对你说一声抱歉,事先没有征求你的同意。”
  他漫不经心地敬了个礼,利永贞果然被激怒,什么失望的情绪都抛到脑后了,要一心一意对付这个自大狂:“不要太嚣张!”
  她一甩门进去,不到三秒又蹦出来:“哈哈,想骗我!去北极才带这点行李?”
  “难道你不记得在北极一切都是共产主义?我只是带了一些替换内衣和数码用品。”封雅颂善心大发,“利永贞,我会给你寄明信片,寄一整套怎么样?再加上雪龙号的模型……”
  “不稀罕。”
  他们两个就是没办法好好说话。封雅颂笑嘻嘻地朝利永贞走近了两步,手一伸,把她身后的门给关了。
  “再见,利永贞!等我电话!”
  “混蛋!……妈!给我开门啊!我要迟到了!”
  “还有两箱。”
  周末是打扫清洁的最好时机。陈礼梅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小小三平半的杂物间里搬出一个又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看得佟樱彩目瞪口呆。
  “这些都不要了?”
  情感细腻的陈礼梅,虽然抱怨过“父母在,不远游”,但已经很快从儿子远赴北极的落寞中恢复过来,开始集中精神考虑接下来九个月生活的舒适性。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封雅颂从小到大产生的“生活垃圾”都处理掉。
  “小封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这些书啊玩具啊什么的放在家里只会生灰。趁他这次去北极,该卖的卖,该捐的捐。”
  佟樱彩伸出精致的彩绘指甲,在纸箱上一捺,清晰地显出一个浅印,不由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这些东西他还用得到。”
  “现在什么都电脑化了。看书用电子书,游戏在电脑上玩,订杂志都是订的电子版。看看,这里面还有十年前的报纸!”虽然封雅颂在的时候把母亲照顾的很好,但他离开之后,陈礼梅的独立生活能力立刻恢复满值,“你也知道小封对数码产品一向很痴迷,你见过他还用传统方法来接受讯息吗?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喔。”很容易被说服的佟樱彩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放回口袋,蹲下去帮忙。正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她解脱一般地主动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瘦瘦高高,伶伶俐俐女孩子,因为脸小,尤其显得眼睛很大,两颊鼓鼓像颗粉红色的桃子,穿一身棕色家居服,手里拿着个节能灯泡:“陈姨在吗?我来帮忙换灯泡。”
  “是吗?”佟樱彩立刻把她迎进来:“你是雅颂的同事吧?我们见过的。我是佟樱彩。”
  利永贞没想到封雅颂的女朋友会在。她戴着烟灰色镶水钻的宽发箍,一头染成栗色的头发扎成俏皮的花苞头,穿着碎花蝴蝶袖的田园风,内八字站着,时髦得很可爱。她的口头禅是“是吗?”,说的时候会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惹人怜爱的温柔。
  用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她作为女人的缺点。
  “你好,我是利永贞。”
  “我知道,你是雅颂的后备支持。”
  后备这个词让利永贞不太舒服。
  “我是他的后方支援。”
  “是吗?”佟樱彩眼睛微微睁大,拂了拂头发,左手中指上有一枚钻石闪闪发着光,“我不太明白你们的专业用语。”
  她终于还是戴上了封雅颂买的戒指。利永贞心想。平心而论,虽然封雅颂罗嗦了一点,龟毛了一点,但绝对是个爱家顾家的好男人。他现在能倾尽所有给你买小钻石,将来总会买得起更大的。
  “戒指真好看。”
  “是吗?谢谢。”
  利永贞还记得封雅颂第一次带佟樱彩去参加同事聚会。整个电力A班十八个人,十四位男性全有女伴,打扮的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其中封雅颂的女朋友佟樱彩艳冠全场,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不喝酒,但拒绝的很婉转,起筷吃菜,落落大方。
  四个女孩子却孤孤零零,没有护花使者,这已经挺伤人。
  “喂,你们也学着点啊,这才是女人。”有好事者还火上浇油。
  “我们怎么了!”不过是吃菜的时候豪放了点,喝酒的时候痛快了点,竟然被明目张胆地鄙视了。
  “佟小姐做什么工作?”
  “我在幼儿园当老师。”
  “怪不得!”
  在这短兵相接中,利永贞又拿了根筒子骨来啃。有女同事不服气:“这是□裸的职业歧视!”
  “学了我们这一行,就没有男女之分。”天天加班加点,累死累活,凭什么不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正因为没有男女之分,看杂物间的灯泡换了,陈礼梅立刻打电话叫利永贞上来帮忙。
  “好久没有进来这里,还不知道灯泡坏了。”
  “这些书籍玩具早就应该捐到山区去,放在这里是资源浪费。哦,我还差两期地理杂志,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利永贞爬上摞在一起的两把椅子,因为灰尘不断往下掉,扶着椅腿的佟樱彩不停地打喷嚏:“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要碰这些东西了,灰太多。”陈礼梅把佟樱彩往外面推,“你陪我逛了一上午的菜场,去休息一下。”
  “她对一切灰尘过敏,做了脱敏治疗又复发。唉,我给雅颂准备好的棉花胎都用不上啦。”等佟樱彩走进封雅颂的房间,陈礼梅才悄声对利永贞说,“又全部买蚕丝被。”
  利永贞一边旋着灯泡一边冒大汗:“这不一般都是女儿的陪嫁吗?需要给封雅颂准备?”
  “小佟他们家没有能力啊。贞贞,你结婚的时候阿姨送给你吧。”
  “……不用了,我妈应该有准备。”
  “我是找老师傅弹出来的,每床十斤呢,全是老家寄来的上等绵。”
  利永贞好尴尬,赶紧把灯泡装好:“好了,开灯试一下。”
  陈礼梅一边摁开关一边继续发牢骚:“你说他们两个将来谁做家务呢?她可是连地都不能扫。”
  “有吸尘器嘛。”
  封雅颂的房间布置的很简单,只有床,衣柜和电脑桌,收拾的也很整洁。佟樱彩坐在床边,一边抽纸巾擦鼻子,一边发短信,耳朵里不时飘进几句陈礼梅和利永贞的对话。
  “贞贞,雅颂今天还没有和你联系吗?”
  “没有。”
  “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上次打来,是在那个什么……什么海峡。”
  “白令海峡。陈姨,我们不是每天都通话,有事才会联系。而且现在科考船已经进入北冰洋,要通过卫星对浮冰进行定位来调整航线,为了避免干扰,我们暂时中止联系,等到了黄河站再说。”
  陈礼梅只听懂了利永贞所暗示的气候不好:“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放心。有俄罗斯的破冰船在前面开道,雪龙号的船员经验也很丰富。”
  “为什么天气预报不播报两极的天气情况?”
  利永贞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有天气预报,她从来不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等长大了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天底下所有母亲都会看的高收视节目。每个母亲都想掌握自己子女所在地的天气如何,有没有刮风下雨,有没有降温升温,孩子要添衣还是降暑。
  “如果您担心的话,可以听一下国外的天气预报。世界上最北端的气象台就在加拿大的阿勒特。”
  “是吗?”
  蹲在地上整理书籍的利永贞一抬头,看见佟樱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边,担心地看着她。
  “真的不需要担心。一旦恢复联系,我就会通知你们。差不多就是这两天。”
  她埋头继续翻找自己要的杂志;佟樱彩插不上手帮忙,裙角一转,又回到封雅颂的房间里去了。找了半天,利永贞终于把那两本杂志给找到了,高兴地跳起来:“陈姨,这两本我拿走了。”
  “拿去吧。”
  陈礼梅去打电话叫快递来收包裹,利永贞把一箱要留下来的东西搬回杂物间,路过封雅颂的房门,瞥见佟樱彩正靠在床头,轻声细语地打着电话。
  “是吗?今天吗?可我没有时间呀……你猜我在哪里呢?”
  语气很是娇憨,利永贞不由得竖起耳朵多听了两秒,不留神箱子里的书滑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的脚背上。
  佟樱彩听见了响动,连忙起身来帮她:“小心,被书脊砸到很疼的。”
  利永贞为自己听壁脚的行径很是不安,赶紧收拾:“这一箱全是封雅颂订阅的《国家地理》。”
  “是吗?”
  “如果卖掉他一定会从北极跑回来拼命。”
  “咦?这是什么?”
  一张小纸条飘落在地。佟樱彩捡起纸条,不由得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明天下午放学后,我在伯乐路的甜蜜补给等你。”
  利永贞的震惊有些过度:“什么?”
  “哎呀,是他上学时候的女朋友吧?”佟樱彩却是好奇多于尴尬,将纸条递给利永贞,“这么多年了,还好好地夹在杂志里,不会是初恋吧?我一定要问问。”
  “这有什么好问的呢?”利永贞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佟樱彩,接过纸条,脸色一霎那间变得有些异样,“说不定连封雅颂自己都不记得了。”
  “也是。连署名都没有。”佟樱彩随便开着玩笑,在她看来一张多年前的小纸条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说不定是男同学恶作剧也有可能。”
  伯乐路。
  纸条上的墨水褪了色,字迹很凌乱,每个笔画都分了家。
  为什么是伯乐路?
  曾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在早自习上,一边打着呵欠朗读英文,一边在桌屉里匆匆写下这张情意萌生的小纸条,塞进杂志里,等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还给他。
  明天下午放学后,我在伯牙路的甜蜜补给等你。


19.  在世界最北端呼唤你(下)

  “礼梅真是,把我的女儿当儿子使唤!居然叫你去给她换灯泡,换了灯泡也不留你吃饭。”
  中饭后,林芳菲拿出针线来开始给女儿打毛裤。利永贞怕冷,每年母亲都会给她打一套母爱牌羊毛衣裤,比商场卖的更加保暖,更加实惠。虽然现在还是夏天,但林芳菲已经打好了半条裤筒,用的是最朴素的上下针,行针很密,不用担心漏风。
  “我去她家换灯泡,就是为了吃她一顿饭?”
  利永贞盘腿坐在母亲旁边翻着杂志。
  “贞贞,这杂志是九八年的。”
  “谁规定九八年的杂志现在不能看?”
  林芳菲打了一会儿毛裤,又担心地望着女儿:“我的针会不会扎到你?”
  “扎到了又怎样。”
  一旦利永贞开始大量反诘,林芳菲就知道女儿的心情不好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跑进厨房,关上门,过一会儿端出来一盘香辣牛肉片:“贞贞,想吃这个吧?趁你爸在睡午觉,快吃,解解馋。”
  “不能吃。刚吃完饭胃又疼了。”利永贞皱着眉头往沙发上一躺,“拿走。”
  “什么?又胃疼了?你怎么不和妈妈说呢?”林芳菲大为紧张,“妈妈给你揉一下吧。”
  毛线立刻扔到一边,林芳菲把女儿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慢慢地,专心地揉着她的肚子:“现在还疼不疼?”
  “妈。你是因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才对我这么好的吗?”
  林芳菲愕然,把利永贞的脑袋一推:“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是你妈,你说我对不起你?世界上只有孩子对不起母亲,没有母亲对不起孩子!”
  “我今天在封雅颂的杂志里发现了这个。”
  一看到利永贞放在茶几上的纸条,林芳菲霍地起身——这张纸条怎么还会留着呢?她以为陈礼梅早就处理掉了!
  “这是你什么时候写给小封的?”林芳菲第一反应是掩饰,“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知道你高中三年常常翻我的书包。尤其是在知道我暗恋封雅颂之后,你每天都在翻。”
  她竟然承认了。这是好强的女儿第一次承认了自己暗恋过封雅颂。林芳菲心慌的同时依然不松口。
  “没有这回事。”
  “妈!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见钟晴,你说蔡娓娓告诉你钟晴是个谎话精,叫我看清楚这种人不配做偶像,因为做人要诚实!可是你不也在说谎吗?还一说就好几年!”
  “我说什么谎了?”林芳菲气得把纸条抓起来,在女儿面前挥舞,“以你妈我的智商,想得出来把牙字改成乐字吗!”
  “你们两个吵什么?”利存义穿着背心短裤从卧室走出来,“利永贞,你那什么表情——哦,这个。”
  他把纸条拿过来看了一遍,又轻飘飘地放回茶几:“芳菲,我说她总会知道的。原本没什么,越拖越不得了。”
  “爸,你也知道?”
  “唔,知道。”利存义开始穿衣服,“让你妈给你说吧。我要去上班了。多大点事儿,还值得大动肝火。”
  利存义嘭地一声把门关上,只留下母女两个人互相沉默地抵制着对方。
  总是母亲先投降:“贞贞,妈妈是翻过你的书包,但真没有看到杂志里面的纸条。不是那天中午礼梅拿着纸条来找我,我不会知道你约小封在外头见面。礼梅说两个小孩子平时在家长眼皮底下一起学习什么的就差不多了,凡事总该有个度。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说把纸条交给我,我去教训贞贞,这样做太过分,明明知道小封马上要高考还招惹他。但她说那样是治标不治本,而且小孩子都有逆反心理,不让做的事情越要做。我说那就把纸条扔了,别让小封看到,贞贞伤心一会儿就过去了。礼梅说那样也不行,因为小封的精力现在也不集中,得让他受点教训,收收心。她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我把你的笔拿给她,把‘牙’字改成‘乐’字,再放回杂志里。”
  “这样你们就会去两个不同的地方约会。你们都是急性子,又都很要强,绝对拉不下脸来对质,只会翻脸。现在想起来,真的每一步都在礼梅的考虑之中。”
  听着这迟来的真相,再简单不过的真相,利永贞不知自己是否有办法一笑而过。她并没有忘记在伯牙路的甜蜜补给等待封雅颂的那种复杂心情。从欢喜等到忐忑,等到失望,等到委屈,等到焦躁,等到愤恨,等到羞惭。等到对自己说只要封雅颂出现,就算了,说自己也是刚到;等到发誓这辈子再喜欢封雅颂,就把心挖出来吃了。等到甜蜜补给打烊,她哭着回家。
  “就当你们是怕影响我们学习,那之后总有机会告诉我们真相啊!”
  “本来我和礼梅商量好等小封高考完就告诉你们两个,相信你们也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但当时马上又是你要面临高考。”林芳菲叹着气,“等你考上大学,小封又在考工程牌。等你的工程牌也考到了,小封已经谈了个女朋友——阴差阳错,总也没有个好的时机告诉你们。你爸说的对,真相一开始不说,后来就越来越难说出口。
  林芳菲难过得眼眶泛红了。利永贞很少见过母亲流眼泪,只有在特别委屈的时候,不由得慌了手脚,后悔自己态度太恶劣。
  “妈,我又不是要秋后算账,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现在真相大白,就完了嘛。”
  林芳菲依然抹着眼泪:“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们两个。”
  “有什么对不起的,哪有母亲对不起自己孩子的呢。还是封雅颂蠢,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约在家门口的伯乐路呢?其实你们都多虑了,我约他,他又不一定会去。”
  “那天小封回来的比你还要晚。我在伯牙路一直跟着你,怕你出事。礼梅则跟着小封。礼梅说他在店子打烊之后,又在路边坐了一个小时。也正是因为这样,礼梅坚持过一定要把事情向你们两个解释清楚,可是一直没找着好的机会。”
  利永贞心中百味杂陈,去打了一盆水来给林芳菲洗脸:“妈,别哭,我错啦。我不该斤斤计较。”
  “说出来心里总算是舒服多了。”林芳菲点着女儿的额头,“说起来,我一直那么宠你,还真是因为总觉得亏待了你。”
  “行啦,都过去啦!以后还是要多宠我啊,妈!”
  “傻孩子,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不宠你宠谁呢?”
  “妈,要不再打盆水给你洗脚吧?”
  “去去去,大中午洗什么脚。”
  “广告里面为了体现孝心,不都是给长辈洗脚么。”利永贞笑嘻嘻地说,“好,明天给你买个足浴器赔罪。”
  “少花点钱!你自己也要存点嫁妆。”林芳菲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我和礼梅约定过,你们两个应该同时知道真相。现在你知道了,也得让小封知道才公平。”
  利永贞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哦。行。我来和他说。”
  母女俩迅速恢复到之前其乐融融的状态。
  “贞贞,毕竟小封还没有结婚呀。”
  利永贞一反应过来就恼了:“妈!”
  “怎么?我觉得他那个女朋友很不怎么样。一家子老小都要附在小封身上,吸他的血,吃他的肉。”
  利永贞大为惊讶:“你从哪里听来的?”
  “你们两个聊天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她不是没有要小封的戒指吗?她爸妈的养老保险全是小封在交,还要求小封把新房登记在她爸的名下。真是前所未闻!小封也不是不精明,怎么会被这个女孩子吃得死死的!”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首先,佟樱彩不是你说的那种拜金女,她没有要封雅颂的戒指,是因为她赌气,不希望封雅颂去北极,小情侣耍花腔而已;其次,因为佟樱彩在钱财方面很马虎,所以封雅颂才每期帮她缴纳养老保险;第三,关于新房,是封雅颂主动登记在她爸名下的,因为她爸准备签证去欧洲看她还在读书的弟弟,有不动产证明会容易些。最后,就算佟樱彩不好,那也是她和封雅颂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们不能带着主观色彩去看别人的私事。你是不是还把这些事和爸爸说了?还好,爸爸是老党员,打死不会再说出去的。你还有没有到外面去乱说?这些可都是瞒着陈姨的!”
  林芳菲摇了摇头,忧愁地望着女儿。封雅颂现在倒是风流快活,利永贞已经二十八岁,还没正经谈过恋爱。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那个楚求是你看不上吗?”
  “我根本不喜欢他嘛!”利永贞急道,“他是水瓶座,和我一点也不搭!妈,我总会遇到谁,你就别操心了。”
  林芳菲依然不放弃:“想想你和小封两个小时候感情挺好,有矛盾也只是吵吵就算。现在两个人像乌眼鸡似地,我心里也不好受。贞贞,这种牺牲不值得。你要站在小封的立场想。”
  利永贞长长地吐了口气。
  “妈,我和你说啊,你不是最喜欢看卫视台的情感节目吗?全家男女老少都上阵,夺产,离婚,乱伦,什么题材都有,声泪俱下,肝肠寸断,穷凶极恶,群魔乱舞那个。你是不是想哪一天打开电视,看见我,封雅颂和佟樱彩跑到那个节目里面去做客啊?我是不会做第三者的。”
  第二天早上利永贞又精神抖擞地去跑步。跑过小卖部,跑过小学,跑过厂墙,跑过宿舍,跑到煤场附近时,腰包里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利永贞,我已经到达黄河站了!看来北极不太欢迎我们,天气很差,可见度很低,飞机在新奥勒松上方盘旋了半个小时,赶在没油前勉强降落了。”
  讯号虽然没有延迟,但很不清楚,封雅颂的声音忽大忽小地传过来,背景还有各种电磁信号的干扰。
  “你听见了吗?这是北极的声音。”
  狂风卷着冰粒不停地拍打着他的极地探险服,他摘下耳机,拿着卫星电话举向空中,让利永贞听听北极的风声。
  明明是在示好,但他也知道能得到的回应只会是“这是为你而鸣的丧钟吧?”。
  利永贞脱口而出:“封雅颂,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什么?格陵那边出什么事了吗?”他的声音立刻严肃起来。
  利永贞一瞬间完全明白了母亲说的时机是什么意思。再也不会有说出真相的时机了。
  “算了。没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赶快被北极熊咬死对吧?对不起了,我们这里离北极熊活动区还很远——等一下,要集合了!明天拿到工作安排表我会传给师父。再联系!”
  利永贞摘下耳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往回跑。她跑过煤场,跑过水潭,跑过停车场,跑过活动中心,跑过小花园,跑过所有的过去。


20.  你有一条新信息(上)

  七月十三日。
  放在白色铁艺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闪动,显示有一条新短信。一只被池水泡至泛白的手放下了泳镜,拿起手机。
  “有初,我是利永贞!怎么一直联系不到你?去你那儿,也说你已经退租。难道你被无脸人捉走了吗??”
  “我回家了。前一段时间忘记把格陵的手机转接到云泽来。”
  钟有初穿着一件式泳衣坐在泳池旁的休息区内,手边放着一杯冰牛奶。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室内游泳池的绿色穹顶和透明玻璃窗并不能隔绝热情的阳光直射入蔚蓝色的池底,明亮喧闹的泳池和阴凉安静的角落对比鲜明。
  原来如此。利永贞把落地扇风速调大了一个档,一边发短信一边问林芳菲云泽的天气如何。林芳菲回答二十七度。
  “云泽好凉快,格陵现在已经超过三十五度了!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吃冰棒,你在干啥呢?”
  “和家人在稀土馆游泳。”
  “喔!云泽的稀土馆可是鼎鼎有名!什么时候带我去转转。”
  稀土馆是云泽最大的公共休闲健身场所之一。像这样的大型公共健民系统云泽一共有四处,但只有两家有标准游泳池。而钟有初现在所在的这一家,因为是由云泽稀土开采公司捐助兴建,所以附近的居民私下就称之为稀土馆。稀土馆设施完善,除了泳池外,还包括多个羽球,国球,田径的场地。因为场地充裕,交通方便,年中总会举办多场运动会,外地游客也吸引了不少过来。自从钟有初回到云泽,叶嫦娥就每天抓着她到离家不远的稀土馆去锻炼。
  “格陵不是规定气温超过四十度就放高温假么。抓住机会就来吧。”
  深水区里,缪盛夏正抓着钟有初表弟的泳裤,大声呵斥:“你是不是男人!换气都学不会!老子不教了!”
  骂完他竟自己焦躁地游开。白瘦的表弟死命扒着池壁,眯着近视眼找他的母亲叶嫦娥。叶嫦娥正在浅水区里拿着游泳圈逗弄别家小孩,一时半刻顾不到自己的儿子。
  “做我们这一行,别人休息我们就要保电哪!命苦。”
  黝黑的身躯在碧波间穿梭,缪盛夏已经游到泳池另一边,划水间结实的肌肉显得更加贲张有力。他矫健身形吸引了几个腰细腿长的泳装美女,倾谈了几句,即刻聊作一堆。
  “没关系。什么时候想来,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可以。”
  “你会在云泽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格陵?失业怎么了,大不了从头来过,又是一条好白领。”
  有小孩吧嗒吧嗒跑过来,看见钟有初大腿上洗刺青留下的痕迹,大叫:“脏东西!脏东西!”
  钟有初把浴巾搭在大腿上:“乖,找你妈去。”
  小孩立刻大喊:“妈!妈!快来看,这个姐姐腿上有脏东西!”
  缪盛夏把美女甩在一边,双臂一撑池壁就上了岸。他抹着脸走到钟有初面前,抬起脚丫子去踢小孩的屁股:“滚一边去!”
  他看钟有初正在发短信,便蹲在她面前,湿漉漉地伸出一个巴掌:“五个。我拿到五个电话号码,答应教她们游泳。”
  钟有初嗯了一声:“我在发短信。”
  不满被忽视,缪盛夏伸手遮住手机屏幕。钟有初把手打开,他又笑嘻嘻覆上来,反复几次,乐此不疲。
  她皱起眉头,望住他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游泳池里也能要电话号码?你记在哪里?”
  “我说,电话号码要用这里记。”缪盛夏戳戳自己的左胸,“她们真信了!比猪还笨。”
  他自己就是傻缺一个,怎么还敢物化女性。
  钟有初捋着手机吊饰上的流苏:“她们是哪里人?聊了些什么?”
  “她们都是格陵过来度假的大学生,我说我在这里做义务救生员。”缪盛夏四仰八叉地往钟有初身边的椅子上一倒,“平时卖卖工业味精。”
  这人有时候缺心眼,有时候又很精明。工业味精既可指表面活性剂,也可指稀土。而后者更有一个美名叫做“工业黄金”。
  但缪盛夏再精明也只是云泽的土财主,不明就里的外地人怎么可能对他这样的“城乡结合部商贩”感兴趣。
  “趁你现在还记得,快去试试这五个电话号码有几个是真的。”
  缪盛夏的笑容僵住了。他去更衣室拿来手机,当着钟有初的面开始拨,拨一个换一个。有相熟的女孩子走过来,软软地绕住他的胳膊,用绵绵的云泽话发嗲:“盛夏哥,请我喝杯果汁!盛夏哥……呀!”
  没有一个电话是真的。狼狈的缪盛夏把手机啪地一声按在她脸上:“要喝自己买!”
  女孩子的尖叫声中,钟有初慢慢地回复着利永贞的短信。
  “我暂时不会回格陵。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再考虑工作的问题。”
  八月十八号。
  以嫩黄玫瑰为装饰的喜宴现场,宾客签到桌上的水饺包突然嗡嗡地移动起来。
  “谁的包?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是短信的声音。”
  正陪在新娘身边迎接宾客的伴娘急匆匆地跑过来打开手袋。
  “有初,是我永贞呀!还在云泽?天气预报说格陵今天达到了建市六十年来同期最高温度,要热出人命了!你在干啥呢?”
  “小学同学结婚,现在不方便,等下和你聊。”
  “好吧。”
  利永贞关上手机。其他同事都下电站特巡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带着时刻不可离身的卫星电话留守监控。这个时候尤其嫉妒在北极避暑的人哪!昨天还在参观新奥勒松电厂,今天就已经往极点出发探险,生活丰富多彩,不像她只能坐在空调房里,百无聊赖地转椅子。
  钟有初把电话放回手袋里。穿着黑色西服的伴郎突然走到她身后,悄悄地说:“你屁股上的别针掉了。”
  “缪盛夏,主人家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不准胡闹,不准搞笑,要庄重,要严肃……”话虽这样说,钟有初还是伸手到背后摸了一摸,果然不知道何时,用来收紧腰身的四根别针都已经松开了。
  伴郎缪盛夏低头帮她别好:“你比刚回来的时候瘦了。水土不服?还是你小姨又不给你吃饭?这是虐待。等会多吃点。”
  “伴郎和伴娘要不要照张合影?”喜宴的摄影师突然将镜头对准了他们。
  “好。”缪盛夏爽快地答应了,旋即搂住钟有初的腰。镜头里,伴娘的眉间有一闪而过的嫌恶,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伴娘笑一笑。”
  咔嚓一声,一对微笑的影像永远地保留在了存储卡上。
  “没想到她会叫你做伴娘。以前上学的时候你们两个是王不见王。”
  “大概因为还没结婚的同学只剩我一个了。”钟有初正要回到新娘身边的时候,缪盛夏拉住了她。
  “真巧,我也还没结婚。”
  “所以你想做伴郎就可以做。”钟有初冷冷地说。
  “话里有刺啊。”缪盛夏眯起眼睛望向她,那笑容在钟有初看来简直恬不知耻,“哦,你是指新娘曾经和我好过。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和新郎之间,估计还隔着好几个人哪。”
  钟有初心里一瞬间对此人简直厌恶到了极点,于是加重了嫌恶的口吻:“确实没什么。你只是……”
  缪盛夏怎么听不出她语气不善:“只是什么?”
  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一方土地上,多少人靠缪家活着。她犯不着去捋龙须,剥龙鳞。
  “没什么。”
  新娘招手叫她:“有初,你怎么跑开了?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快把红包收好,然后叫化妆师过来,我要去休息室补个妆。”
  新娘把一把红包塞给钟有初。她正要往礼金盒里放,突然胳膊被人大力一扭,礼金盒跌落,洒了一地的红包。
  “钟有初,把话说清楚。”
  她被扯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直面着怒气冲天的缪盛夏。这可不是远在格陵挂他的电话,开了一个小时零七分的车去见她,什么气都散了,还能开玩笑。
  新娘赶紧拉高裙摆跪下去捡红包:“缪盛夏!你答应过今天不搞事!收收你那脾气!”
  闻讯来了几个同学,好不容易才把缪盛夏劝开。到了休息室,新娘又念钟有初:“钟大小姐,缪少就是这种喜怒无常的脾气,拍他两下马屁不仅不会死,还有大大的好处。你看看礼金盒,最薄那包就是他封的——是张支票,都够我去马尔代夫度蜜月了。”
  钟有初最喜欢的娱乐就是参加小学同学的聚会。因为那时候她还不是明星,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上课的时候画美女,传纸条,一下课去买无花果丝和杨桃干。那时候女生间分小帮派,她和今天的新娘分别是两大帮派的头目,可是成年后在同学会上再见面,却又好得不得了。
  也正是在每一年的聚会中,钟有初不停地听到关于缪盛夏的新闻。全班的女同学,长得好看点的,他全都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招惹过,一个不留。
  这还只是她所知道的一部分。钟有初真心厌恶这种人。因为有钱有势,所以无法无天,自以为是。
  “你为什么叫缪盛夏做伴郎?以前说定的不是他。”钟有初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抱怨。
  新娘按化妆师的要求仰着头,翻着白眼画眼线:“他主动要求的,谁敢不听?我还想着他是不是最后一刻要把我抢走呢。算了!想来他这样的性格,我可制不住。我说,你不会是喜欢他,然后用这种方法吊他胃口吧?没用的。那谁,二班的班花,也是故意和缪盛夏唱反调,结果他掉头就走。我看他不吃这一套。”
  眼线终于画好了,新娘对着梳妆镜左端详,右端详,突然放下,转身问站在自己身后捧着镜子的钟有初:“怎么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呢!你还没忘了当年那个姓闻的老男人哪?估计得四十多了吧。”
  钟有初觉得自己很可笑:“原来你们已经习惯了曲意逢迎,我居然还替你们抱不平。”
  “你知道缪家的稀土开采公司股价多少?每年盈利占云泽市生产总值多少?你知道班上的同学现在有多少在缪家的开采公司里做事,有多少在缪家的冶炼厂做事,又有多少在缪家的稀土研究所里做事?就连今天这酒店,也有缪家的股份。再说云泽稀土正在进行私有化,一旦从格陵有色独立出来,拥有完整产业链条的开采公司只会更垄断——时势就是这样。再说了,和缪盛夏在一起的时光,我还是蛮开心的,一度以为自己将来可以拥有整个稀土王国哩!不过今天他送了大红包,也算补偿得过。”新娘拉起钟有初的手,“有初,今天我结婚啊,高兴点嘛!”
  云泽是一座富含稀土的城市。二十年前格陵为了刺激卫星城经济发展,一度将采矿权下放至民营企业,缪家是最早购买开采机器和研发技术的,所创立的云泽稀土开采公司很快开始盈利。随后一家家正规不正规的采矿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布满了整个云泽市。钟有初记得上小学时,班上一共三十六个同学,有十七家做稀土开采,另外十九家也做着加工相关的行业。做这一行不仅仅是有钱那么简单,因为大部分的稀土都是直接流往海外,所以赚的是不用交税的外汇,全云泽的小孩子都玩着美国的玩具,穿着日本的洋装,做着去瑞士留学的美梦。
  这时候最先吃螃蟹的缪家却坚决不和外国人做私帮生意,严格执行着政府的稀土储备制度,所有简单加工过的初级产品除了卖给格陵有色之外,就是拿来进行冶炼和深加工的工艺升级。这种刻板的生意手法一度被很多同行当做笑话来讲,有钱也不赚,不是傻子么。
  在全云泽疯采稀土的浪潮中,缪家的稀土开采公司一直默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很快,整个格局就翻了盘。对稀土的快速流失,格陵政府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以雷厉风行之势,收紧了稀土开采。随着新政策出台,一批不正规的矿采队最先倒闭,心存侥幸的小企业也因为高压政策纷纷支撑不下去了。全云泽一片愁云惨雾——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稀土却不能采,岂不是要人活活饿死?此时被格陵有色唯一认证的,由缪家经营的云泽稀土开采公司贷了一大笔款项,开始扩充经营,大量兼并其他矿采队,并开放了近千个岗位招聘。原本是趾高气扬的小矿主,如果想生存下去,就得仰缪家鼻息。很多人因为家境的颠覆,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很想挣脱这种生活方式,但无能无力。钟有初的父亲钟汝意就是其中一员。当时他在一家矿上做会计,矿山被政府强制关闭后,他和其他人一样突然失业了。
  幸好在他失业的同一年,钟有初走上了演艺道路。而正是因为前半生命运的捉弄,叶月宾认定了任一行都做不久,于是为一出道就大红大紫的钟有初请了文化课的家教。
  婚礼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司仪宣布由伴娘送上戒指时,钟有初捧着戒指垫慢慢由花门走上台去。新郎解开枕头上的缎带,将戒指戴在新娘手上,新娘的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钟有初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整个仪式过程中,缪盛夏都恶狠狠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他攥得那么紧,几乎要把它捏碎。他那一桌的人都知道他在生气,于是个个赔笑。
  “真不知道这钟有初哪里来的底气,竟然不把我们缪少放在眼里。”
  “拍了几年戏,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也不过混成个小白领。”
  “已经被炒了,还拽得二五八万。”
  “缺少教训。”
  “缪少赶紧把她给办了,就温顺了。”
  猝不及防,说这话的人被酒泼了一脸,讪讪地扯了张纸巾来擦。缪盛夏一言不发,把空酒杯墩回桌上。
  仪式结束,伴娘陪着新娘去换了旗袍出来,接着由伴郎陪一对新人敬酒。钟有初到自己那桌坐下。
  “有初,累坏了吧?快吃。”
  这就是小学同学。不认为你是钟晴,只把你当做钟有初。会把桌上好吃的菜使劲夹到自己孩子碗里,但不会忘记给你盛满满一碗汤,又给你夹上一筷子最贵的菜。不会问你怎么工作没了,但会问你怎么还不结婚,有没有对象。
  “有初,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告诉我,我帮你物色。”
  钟有初被缠不过,只好说:“顺眼就行。”
  “那可不好找了!凡是开出具体条件的,无论多高标准,在这云泽市里我也能给她找出来。但像你这样给个大概条件的,没一个能顺顺当当找到。有初啊,你真是没诚意。”
  话题岔开去,变成了谁家老公升迁了,谁家婆婆又生幺蛾子了,谁家孩子上培优班了,谁要生第二胎了,谁病了,谁去做抽脂了,谁在外面有情况了。钟有初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还插嘴问一两句,完全忘记了要给利永贞回短信。
  丈夫们都在另外一桌喝酒猜拳。云泽作为一座通过稀土开采暴富的城市,毕竟还未开化,一对敬酒的新人艰难地从一桌跋涉到另一桌,各种刁难层出不穷。
  钟有初这一桌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看缪盛夏,挡起酒来跟不要命似的。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呀。”
  “你心疼呀。心疼去替他喝!”
  “看新娘子喂。心疼啦,让新郎也喝点哩。”
  “等下转到我们这桌,就别劝酒啦。”
  暧昧的笑声四下响起。因为身体曾经属于这个男人,所以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和缪盛夏的后宫坐在一起,真是充满了各种无力。
  喜宴结束后,伴娘帮新娘清点头饰和服装还给化妆师,新郎则拉着伴郎说起了感谢的话。
  “谢谢你,兄弟。今天拼命帮我挡酒。”
  “不客气。洞房的时候多努力,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新娘关切地看着缪盛夏泛红的眼睛:“盛夏,你今天喝了不少,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缪盛夏揉了揉眉心,“我心里有数。让我歇一会。”
  随着宾客三三两两地离开,宴客厅的灯也一盏盏地熄灭了。钟有初正要回家,听见身后有个带着浓浓醉意的声音喊她。
  “喂!”
  钟有初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钟有初!!那个穿绿裙子的!!叫你呢!!这就是你的家教?”
  这下她不能当做没听见了。钟有初一步一步地朝缪盛夏走过去,一对不对称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似乎要将他卑劣的灵魂击溃。
  “干什么。”
  缪盛夏的西装已经脱下了,像堆抹布似地揉成一团堆在桌上,熨烫得很平整的白衬衫在他身上绷得很紧,显出充满力量肌肉线条。他撑着额头,坐在刚才主家那一桌旁,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令人不安的幽暗中。
  钟有初在离他还有三米处停下了,不想走近那团幽暗中。缪盛夏按了按眉心,不耐烦地将左胸口袋里插着的嫩黄玫瑰一把扯下,扔开:“过来。给我倒杯水。”
  钟有初正要喊服务员过来,缪盛夏一拳砸在桌上:“我叫你给我倒!其他人站着!”
  她猛地一颤——不是不怕,而是很怕。她这个小人物原来也怕这有钱有势的云泽一霸,怕他雷霆一怒。
  于是没种地提了水瓶来,给他倒了杯开水:“请用。”
  缪盛夏喝了一口水,又从药瓶里倒出两颗保肝药来吃:“我不能开车。给你爸打电话。叫他来接我们两个。”
  钟有初平心静气,也不试图和醉徒讲道理:“我叫你家的司机来接你。”
  “我要你爸来接。”
  “缪盛夏,我爸不是你家的工人。”
  缪盛夏突然笑出声:“真佩服你,只会东拉西扯。”
  钟有初拔腿就逃。缪盛夏一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我就是想听听。”
  她惊恐得连连挣扎,多少不堪的回忆一时都涌上心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他醉了,又很较真:“喜宴开始前你说的那句话。说话不能说半截儿。”
  “我已经忘了!”
  缪盛夏冷笑一声,将水杯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怎么?不敢说?哼,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怕我。也是,为了一份工作就能卑躬屈膝的人,身上哪里还有一块硬骨头。”
  完全忘记自己还受制于人,钟有初气得几乎是咆哮了:“想听真话是吧?!确实没什么。只是你就像一方领主,享有领地内所有新娘的初夜权——无耻而且下作!”
  缪盛夏一扬手就把桌上的杯杯碟碟扫落在地。钟有初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冲起来的缪盛夏摁倒在桌上,他的力气毕竟比她大多了,真激怒了他,她简直不堪一击。
  他永远闪闪发亮的眼里燃着两小簇狂怒的火焰:“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是谁在造谣!”
  “四面八方!每次同学聚会,都会有人哭诉被你玩弄!而你,就会在婚礼上写一张支票作为补偿!缪盛夏,有钱了不起?有钱就可以只手遮天,随意侮辱女性?你就是变态!迟早有一天……”
  嘶哑的诅咒还没完成,缪盛夏已经痛吻了上来,用他的轻佻和浅薄肆意地践踏着她的自尊。
  他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从心底开始战栗,也知道如何激起一个女人全部的羞耻心。他仍钳着她的手腕,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以一种不可一世的态度粗暴地疯狂地吮吸碾磨她的唇瓣。疼痛与灼热之余,钟有初咬紧了牙关,心底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绝望。
  这个世上就是有些人占着绝对优势的力量和权势,而其他人即使再不甘,再怨恨,一旦被击倒之后,一辈子就只能匍匐地活着。
  缪家的司机来接缪盛夏,看到这一幕惊慌得赶紧上来干涉:“大倌,现在是云泽稀土私有化关键时期,怎么能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情呢!大倌!大倌!”
  缪盛夏停止了动作。他的嘴唇仍然停在她鼻尖上方,喑哑地说:“好。那你给我记牢——那也包括你。”
  他摔开她的手,直起身来。司机早已帮他把西装抖开,穿上,眼睛望也不望如同死人般无力躺着的钟有初:“大倌,这边。”
  缪盛夏没有动。他看着这个曾经无比骄傲的同学从桌上滑下来,双膝一软摊倒在地。约过了十多秒,才伸出颤抖的手臂扶着椅背慢慢地站起来,垂着头,摇摇晃晃走出酒店。
  还没有走出二十米,钟有初突然冲向绿化带,弯下腰吐个不停。晚上吃过的东西不停涌出喉咙,她一霎间想起所有学过的脏口,句句都骂得畅快。
  缪家的车驶过,车窗里扔出她的包,包里的东西甩了一地。她颤抖着弯下双膝一样样捡起来,钱包,镜子,手机。
  “有初,我是永贞啊。我在等,等,等,等你理我一下。”
  钟有初的眼泪夺眶而出,越擦越多,打湿了手机屏幕。
  躺在床上看《万报拾萃》的利永贞听见短信响了,赶紧拿起来看。
  “我现在正在回家。”
  利永贞回覆:“喜宴散场了?吃了什么好吃的?”
  “龙虾。”
  利永贞想了一想,又回覆:“什么时候回格陵?格陵也有龙虾吃嘿!我请你去大富贵!快回来吧!快回来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一直到睡觉,利永贞再没有等到钟有初的短信。


  番外四

  那一年刚刚流行起行动电话,机型单调,24色屏幕,只得短信和电话两种功能,资费又高。钟有初十分新鲜,缠着闻柏桢拿到他的行动电话号码,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时时刻刻发短信给他,字里行间都是小女儿情态,看得闻柏桢一阵阵寒栗。
  那时收件箱空间有限,她还会提醒闻柏桢别忘了删掉早前的短信,免得收不到最新的——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发的都是废话。
  待到了十月份的一天,钟晴发了好几个短信,又打了电话过来:“闻柏桢,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和影迷见过面后,我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等你。你要来呀!”
  他就知道这一天她毕竟要耍些什么花样,也早就决定要断然拒绝。钟有初耍起无赖来真是令人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钟晴!求你放过我。”
  他生平第一次低声下气,却比强硬态度更让人伤心。
  “闻柏桢!别以为我要求着你!”
  她誓要在气势上压过他一头,啪一声抢先把电话挂了。
  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去赴约。家教中心被一家中介机构看中,开出了一个好价钱来收购。对方很有诚意,将三年计划做得很好,但闻柏桢并不想卖。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业明明已经失去挑战性。
  对方一直没有放弃与他对话,喋喋不休让闻柏桢的心思陷入困境。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他心里好像有百爪在挠,周身好像有火在烤,脚底升起一阵又一阵的焦躁,和毒瘾戒断症状一模一样。
  他关了行动电话,但不能切断家教中心的热线。
  “闻,有学员打电话来骂人。”有接线员向他投诉,“好没有家教,实在招架不了。”
  “转给我。”他按下二号接听键,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心里确实有一份隐隐约约的期盼。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满嘴粗鄙字眼,因为老师没有满足她种种无理的要求,所以中心必须退钱。除了用词不雅,声音高亢之外,跋扈态度真是和钟有初如出一辙。闻柏桢沉默地听着,心情越来越平静,平静到接近空灵。
  “明天上午带上发票,我们会为您办理退款。”
  不是钟有初。他不知道是空虚还是什么感觉填满了他的胸腔。
  闻柏桢拿起桌上的电话:“替我接通——叶月宾女士。”
  这一天,钟有初再没有打来。这以后,钟有初再没有打来。
  三个月后,闻柏桢将家教中心卖掉,离开了格陵。
  钟晴把手机扔到沙发的另一头。
  她戴着墨镜,穿着深V字领的T恤和低腰牛仔裙,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的大堂里安静地坐着。
  这时格陵国际俱乐部只是小部分有钱人的聚会场所,常来消费的演艺明星倒是不少,但坐在大堂里等人,还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的就十分罕见了。早有服务员认出钟晴来,结伴装作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偷偷瞄她,再交头接耳。
  下垂的嘴角和僵硬的脖颈明显地写着厌烦,但仍有大胆的直接拿了本子过来索要签名并祝她生日快乐。钟晴勉强签了两三个,又合了两三个影就起身走开。
  堂堂的少女明星居然在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她走进咖啡厅将把自己订的桌子取消,却意外被一名穿烟紫色长裙的高个女子拍了肩膀。
  “钟小姐?真巧。”
  她三十来岁的年纪,头发高高挽起,露出一对造型夸张的耳环。与端庄的造型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十分亲切,样貌很眼熟,应该是圈子里的人,但钟晴实在想不起她是谁,又是在什么场合曾引见过。
  高个女子自报家门:“我姓阎,在新星公司主要负责杭相宜。你叫我阎阿姨吧,我和你妈妈经常一起吃饭呢。”
  第一次有人把她当做大人看待,双手递给她名片。钟晴抿了抿嘴唇,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正面:“谢谢。”
  阎经纪当做没有看见钟晴眼中的不屑。无论镜头前表现的多么投缘,她们这些少女明星在私底下听到对方姓名时总是这个态度:“今天是钟小姐的生日,行程赶不赶?一起坐坐吧,虽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但我也有祝贺的话想说呢。”
  这个圈子里总有人不断地对她示好。但叶月宾告诫过钟晴多次,不许她私下和圈内人交际:“我还有事。”
  阎经纪笑着表示理解:“妈妈不在,钟小姐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要是在等人,我就不陪你了。”
  毕竟年少气盛,被激了一句,钟晴就没急着动。阎经纪是见风使舵的老手,便轻轻拉着她往自己位置上走。一路上专讲些奉承的话,阴着脸的钟晴终于微微有些笑容。
  “钟晴,我为你介绍,这位是司徒诚先生。有印象吗?”
  隐蔽的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因为光线幽暗,所以看不清相貌。但钟晴在他对面一坐下,便有种无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没听过。”
  司徒先生嘎嘎地笑了起来,嗓子因为抽过太多烟而嘶哑:“不认识很好。”
  阎经纪也附和地笑着,又对钟晴解释:“司徒先生拥有格陵重工呢。哦,你可能不明白。怎么说呢?格陵重工在格陵的地位,就相当于云泽稀土在云泽的地位,还要更重要。”
  现在又把她当做小孩一样看待。钟晴撇了撇嘴——她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对有钱人更没有什么喜好。
  遇到这样傻的女孩子真难得。司徒先生随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擦亮了一根。借着磷火的光芒,钟晴看清了他的脸庞。
  那是一张和闻柏桢有七分相似的窄脸,同样的眼睛细长,鼻梁挺拔,只是嘴唇略厚了一些。
  “你的亲戚里面有姓闻的吗?”
  阎经纪对钟晴使了个不妥的眼色,但司徒先生好像并没有受到冒犯,任由手中的火柴燃尽熄灭,整张脸又陷入幽暗中。
  “我第二任妻子姓闻。”
  钟晴本来还想问什么,阎经纪为她点的柠檬汁端了上来。她渴极了,大口大口地喝着,把已到喉头的话又咽了下去。
  “真人比电视上有趣得多。”他这样评价。阎经纪笑了:“钟小姐可是靓绝云泽一枝花的。当年我们剧组到云泽挑选小演员,一眼就看中了她。她镜头感很好,天生吃这碗饭。我们相宜就差远了。”
  看来她并没有把这当做奉承话,反而有点反感,小斜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像要翻白眼。
  在黑暗里,司徒诚目不转睛地看着钟晴。她发质润泽,容貌姣好,皮肤光滑,曲线流畅,一切贵在天然。
  阎经纪还在喋喋不休:“……剧本很好,场面浩大,意义深远,只等您投资。”
  “再看看吧。”
  他懒散地回答,点起一根烟,袅袅烟雾升起。钟晴皱眉起身:“我要走了。”
  “看来钟小姐不喜欢烟味。”他将烟掐熄,“再坐一会儿。”
  “我在等人。”
  “谁敢让钟小姐等?”他轻佻地摸摸下巴,“怎么舍得让这么可爱的小美人等。”
  轻薄的话听得钟晴汗毛直竖:“我高兴走就走,高兴等就等。”
  “坐下。”
  语气平淡而独裁,连阎经纪都吓了一跳,拉着钟晴的胳膊劝说:“我们的新电影打算邀请你出演女一号,再坐下来聊聊。”
  钟晴轻蔑地看着阎经纪:“你怕他?我可不怕。”
  他又嘎嘎地笑起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钟晴:“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钟晴厌恶地别过脸。她怎么会觉得他和闻柏桢像呢?与闻柏桢的沉静优雅不同,这张脸上写满了各种欲望,眼神黏黏糊糊,五官阴晴不定。
  “再见。”
  她刚要起身,却不小心带倒了放在桌边的杯子,一整杯冰水洒向她的牛仔裙。冰凉的液体一直流到大腿上,冻得她一下子蜷缩起来,一把抢了纸巾盒在手,一边走一边擦。
  阎经纪追上去陪小心:“你是明星,去洗手间小心被偷拍。我带你去清理一下。司徒先生跋扈惯了,对我们相宜态度更差。你不要放在心上……”
  司徒诚坐在包厢里,冷眼看她们两个拉拉扯扯,最终还是登上了通向客房的电梯。
  他慢慢地抽了两支烟,然后起身。
  格陵国际俱乐部的五楼整体做成灰和黑的色调,一共八个套间,全是长租房。为了客人的隐私考虑,墙壁、地板和房门上都铺着华丽的厚毛毯,隔音效果非常好。
  他一边走,一边从墙角的花瓶里折下一朵海棠,无意识地揉烂了,便不可惜地丢在一边。他在南翼的0508号房门口打通了一个号码。
  把手轻轻一抖,门悄声从里面打开了。
  惶恐的阎经纪闪身出来,让司徒诚进去。
  门关上前,从里面扔出来一张请勿打扰的牌子。
  她卑屈地挂好就离开了。噔噔作响的高跟鞋,走在陷到脚腕处的地毯上,像猫一样没有声音。
  空无一人的走廊恢复了平静。此时正是傍晚,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望下去,与紫红色晚霞相连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鳞次栉比的建筑挡住了沙滩,街道间塞满了赶着回家的车辆,有人在车阵中奔跑。断断续续的音乐,传到五楼来的时候已经荒诞走板。
  在这荒诞走板的音乐声中,0508房的门把手突然拼命地扭动起来,请勿打扰的纸牌也在左右摇摆,晃动得令人胆战心惊,撞击声,哭喊声,巴掌声,都随着耳鸣的错觉而来。
  过一会儿,把手又拼命地扭动起来,但声音已经微弱了许多。再过一会儿,又恢复了完全的平静。
  这里静得好像一座死城。


21.  你有一条新信息(中)

  九月三日。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滴地一声,过半分钟又滴地一声,提醒着主人有新短信尚未查看。
  检票进站,候车大厅的喧闹全被抛在了身后。钟有初将大大小小的包移到一只手上,拿出手机来看短信。
  还是利永贞发来的:“有初啊,你在干啥呢?我在格陵大培训,这里附近开了一家风味菜馆,等你来一起去吃啊!”
  “我在火车站送人。”
  两手空空的表弟撇着脚在一边抱怨:“这么多行李,叫我怎么拿?”
  叶嫦娥教训儿子:“别人能坐火车,你不能坐?你好矜贵!”
  “我现在是从格陵去包头!要坐二十三个小时!”
  “谁叫你考到内蒙古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道你脑子怎么长的,晕飞机!”
  表弟埋怨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发短信的钟有初,嘟哝:“要不是有初姐给缪盛夏难堪,以我和他的交情,他一定会派车送我去。”
  钟有初大怒:“我给了他什么难堪?”表弟低着头不说话。钟有初逼问:“你给我说说看!”
  风言风语隐约也传到她耳朵里,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姑六婆竟然可以绝口不提缪盛夏对她做的事情,而只是添油加醋地说钟有初是如何口不择言,当庭羞辱云泽经济命脉的继承人。
  表弟还是有点惧怕表姐,赶快顾左右而言其他:“妈,你干嘛给我准备这么多行李。”
  “如果不是你连被套床单都要托运回来洗,妈用得着给你什么都准备好?”
  “下次我就扔掉,直接买新的。”
  “好大口气!”
  “我有奖学金,不花留着干什么?”
  “我怎么把你养得这么虚荣!真是气得我心口疼。有初,你替我教训他!”
  钟有初张了张嘴,假惺惺的劝说还是算了吧。她本身也没有什么立场骂表弟虚荣。谁的天性中没有恶的方面?如果劝说就能改正,早就世界大同。
  她身后突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人群的惊呼,叶嫦娥赶紧拉着她闪开:“小心!”
  一台大众Multivan冲过人群,停在她身后。这样敢堂而皇之将车开到站台上来的,在云泽除了军方和缪家就没有其他人。缪盛夏下了车,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套着人字拖,明显是从牌桌上赶来:“想借车就大大方方,发短信告别,扭扭捏捏!坐这个走。到了学校好好学习。”
  表弟高兴得又咧嘴又点头,怕叶嫦娥反对,赶紧抢过行李往后备箱里塞:“妈,坐T5去学校多有面子!”
  叶嫦娥一时愕然;缪盛夏又指着钟有初道:“叶姨,你不能不给钟有初吃饭。你看她脸色发白,营养不良。”
  “你不要和我扯。”叶嫦娥叹道,“盛夏啊,没必要专门送他。”
  “有两个研究员正好要往包头去学习,顺便而已。”
  “你这是助长他的虚荣心嘛。”
  缪盛夏和钟有初在这一点上倒是观念一致。只有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凡人要吃喝拉撒。一栋大厦,离不开排污系统;一个人,离不开排泄系统;同样,健康的灵魂也需要发泄。虚荣,贪婪,享乐,卑劣,自私都是人性的消遣渠道。
  “叶姨,适当的疏导比粗暴的干涉有效得多,不妨把虚荣看成前进的动力嘛。”
  叶嫦娥心有不甘地将一包食物塞给已经雀跃坐上车的儿子:“路上吃。”
  他立刻拿出来分给车上其他人。缪盛夏欲接过钟有初手上的行李,她立刻后退了好几步。
  缪盛夏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碰她:“钟有初,我酒后无德,冒犯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了。”
  “我不生气。”
  她说的是实话。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还没等她生气,还没等她委屈,就已经被叶嫦娥教训了一顿,不该去激怒缪盛夏——叶嫦娥的丈夫现在在稀土开采公司当主管;表弟上大学的奖学金是稀土研究所资助的;就连钟汝意下岗后的各种社会保险也是云泽稀土帮忙缴纳。
  云泽稀土不是只手遮天,是只手撑天。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只要缪盛夏没搞出人命,大家对他的劣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钟有初要行侠仗义,那不是把自己逼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么。
  “我借酒发疯,仗势欺人,确实不对。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我和她们交往中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你情我愿,绝没有强迫。”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那天对你使用暴力是个意外,我以后不会再沾酒——你怎么不去问问她们,有几个是真的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存着别的心思?再说了,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有什么错?你犯得着用那么扭曲的言语来指责我?”
  “把对方驳到无话可说不是一种胜利。”
  把钟有初驳到哑口无言的感觉真好。缪盛夏叉着腰环顾一圈,才发现车已经开走了:“妈的,我没带钱,怎么回去啊!”

  十月七日。
  “有初啊,你在干啥呢?长假过去了,心里好空虚。”
  钟有初正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看报纸。报纸上有某外国电影节的消息。杭相宜走在红地毯上,裙裾如同荷叶一般铺开,整个背部有细细的缝隙从尾骨一直延伸上去,在后背处挖出一块,如同一茎白荷蓓蕾。
  她主演的一部独立电影《悬日》被选为开幕影片,各大媒体争相夸赞她的精湛演技。钟有初心里一边盘算着下载来看看,一边回利永贞的短信:“看看报纸,没干什么。”
  没几秒利永贞打给她:“有初,祝你生日快乐!”
  “哦,谢谢。”
  叶嫦娥从门外进来,双手拎满礼品盒:“有初,和谁打电话呢。快来看你的生日礼物。”
  “朋友打来的。”钟有初走到院子里去。
  钟父从二楼下来,看见叶嫦娥正将大包小包往饭厅的方桌上放,不乏各种名牌标志。一个晚辈的生日却搞得如此铺张,甚是看不过眼:“这都是谁送来的?”
  “缪盛夏。”
  “他平白无故送这些东西干什么?你也不嫌烫手。”
  叶嫦娥笑得狡猾:“他花钱来请我治相思病,不收白不收。”
  钟汝意愕然,望望院子里的女儿,她正站在一架云实下打电话:“你有把握治得好?”
  “这事要两说。如果治得好,皆大欢喜;如果治不好,他哭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跟我算账呢?”
  原来这家人的虚荣世世代代一脉相承。
  “胡闹。把东西都还回去。”
  叶嫦娥不满钟汝意的颐指气使:“我说的话你压根没有听进去吧?你也认真看看都是些什么再来发表意见。说起来,有初回来之后,你有没有认真看过女儿一眼?无论我怎么帮你们制造机会,你都不愿意和她说一句话!为什么有初这次回来呆这么久?你真不知道啊?十年啦!你真打算一辈子当她透明吗?”
  “别借题发挥。”避而不谈此事,钟汝意上楼前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你姐还在,一定会叫你还回去。”
  钟有初浑然不知饭厅里发生了一场小争吵。
  “有初!你手机不是声音很小么?怎么最近回短信都很快——是不是在等谁的消息?”
  利永贞随口一说,没想到正中钟有初的心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把年纪竟然还有反叛性格。与鸳鸯眼的半年之约,越是想忘记,越是忘不掉。不自觉竟在等他与自己联系,每每只剩失望。
  “永贞,你有什么事?”
  “唉,真不知如何开口——你还记得那个楚求是?”
  “怎么不记得。”
  “他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癫,每天早上打电话给我!真是,但凡头脑正常,谁会在上班前打电话骚扰人!虽然坐在出租车上没事干,但我也想看看电子书,上上interon什么的,说不定还可能有北极来电,谁要和他聊天!每天八点十五准时铃声响起,八点三十分挂电话。他以为我会像狐狸一样被小王子驯服?呸!”
  利永贞一连串牢骚发出来,钟有初不禁奇道:“你不是那种不敢当面拒绝的人哪。”
  “他最会就是找话题,吊胃口。天文地理,时事新闻乱扯一通。最后还要出智力题给我做,答案隔天公布。我对他完全不来电,有什么必要每天浪费一刻钟交流感情?真想用大拇指碾,碾,碾死他!”
  媒人顿觉无力的来又好笑:“行,我帮你摆平。”
  楚求是接到电话时正忙得不可开交。
  “钟有初!真是稀奇,你会打电话给我。”
  “你最近好吗?”
  “不错。也许这样说很缺德,但百家信受到了重创,求是科技的订单突然一下子多到忙不完。我们之前已经做好融资准备,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钟有初直接切入正题:“听说你最近常常打电话给利永贞。”
  何蓉捧了一摞文件夹正要进来办公室,楚求是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稍等。何蓉仍吃力将文件夹打开,示意只是签名而已。
  “是,我最近常常打给她。”楚求是翻了翻,见是紧急事务,赶紧一一签完字让何蓉离开,“怎么?她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哪。
  钟有初的声音从电话那边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订单多,应酬多,所以最近常常喝醉吧?宿醉后特别想见她,想听她的声音,是不是?”
  何蓉开门时不小心将文件洒了一地,赶紧蹲下去收拾。
  “别以为又能说中我的心事,没有这么浪漫。”楚求是无可奈何道,“利永贞的母亲不知道从哪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说觉得我人不错,而永贞还是单身,暗示我和她继续发展。况且永贞是难得活泼而理智的女孩子。每次和她说话犹如醍醐灌顶,心神洞明——确实很醒酒。其实我在骗谁呢?如果不是还对她念念不忘,何必死乞白赖地和她联系?何必每次绞尽脑汁想道难题让她不能拒绝自己的电话?何蓉!你的文件捡完了没有!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楚求是,一开始你要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我想介绍的并不是利永贞。谁知道你是已经看中了她,来托我搭桥。”
  “是么?你想介绍的是谁?”
  “现在说也没有意思。那时候我就说过永贞聪颖开朗,确实人见人爱。但她和你不适合。原因很简单。我们两个估计都从她那里听说了不少姓封的事迹。可你知不知道,封雅颂是她的芳邻?”
  楚求是沉默了。
  “做生意死缠烂打最没劲。我看做人也是这样。以后我不会再给她打电话。”
  “好。”钟有初正要挂电话,楚求是道:“现在聊聊你吧。百家信倒了,你怎么打算?”
  “暂时还在放假。”
  “这几年来闻先生一直在欧洲工作。”楚求是说了一个风投公司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他们决定在格陵开拓业务,任命了第一届执行董事。他要回来了。”

  十一月六日。
  他将车停在堤边,下来看风景。
  云泽之所以叫做云泽,是因为这座城建在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湖上,水天一色,无边无际,浪漫到了极致。因为气候,温度和湿度的恰到好处,黄昏,夕阳,晚霞,湖面的色调在初秋时达到最和谐的状态,现在堤上仍有三三两两的摄影爱好者,架起了照相机,企图将这美景记录一二。
  她总说这种人是最傻的,带一双眼睛就够了,还用这些三脚架干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来云泽,第一次看到她曾描述过的黄昏。天地间一片温暖的金黄带着绯红。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她口中这美景会令人安心。
  当你看见窗下的台灯亮起,便永远知道有个人在等你回来。当你看到云泽的黄昏,便永远知道有座城在等你回来。
  他远远地看着她骑着脚踏车沿着堤岸一路过来。她挽着头发,穿得很随便,穿着灰色的套衫,灰色的运动裤,车筐里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报纸。
  她突然左脚撑地停下,从那堆塑料袋里翻出手机,看了看,一边发短信一边抓着脖子。
  “钟有初。”


22.  你有一条新信息(下)

  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引起了闻柏桢所代表银行的注意。在各大银行纷纷收紧借贷的同时,他们却很有兴趣注入一笔资金来获取利益。因此,闻柏桢亲身到云泽与缪盛夏洽谈。恰巧这一天又是叶月宾的忌日。他先去灵前聊作祭奠,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与钟有初不期而遇。
  他喊她的名字,永远都摆脱不了严厉的口吻,自来的一种老师威仪,要让学生感到心虚,知道自己再刁钻蛮横,一道紧箍咒就会翻不动筋斗云。
  前轮歪了一下,但她还是停在了这个穿手工杰尼亚西服的男人面前。
  “闻先生?”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先生二字含义无穷。她原本已经要冲口问出“你怎么在这里”,但始终忍住。闻柏桢与四年前不同的不仅仅是一副眼镜,还有镜片后的目光。他以挑剔的目光扫过她不环保的塑料袋,泛油光的鼻翼,过长的指甲,随便的穿着,邋遢的运动鞋。
  什么都不说就已经是千言万语。什么都不做就已经隔着千山万壑。
  “你就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
  钟有初愕然:“那花束,是你?”
  闻柏桢微微颔首:“看来我们两个错过了。又在这里遇到。”
  云泽的风俗,自杀者的忌日不可拜。但他们两个都是百无禁忌,前后脚去拜祭。
  钟有初只能干巴巴说一句:“有心。”
  “先生先到,也是应该。”
  局面一时微妙。未曾说过珍重的告别,哪来重逢时的安好?千头万绪,都只能闭口不提。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上面载着一家三口,被父母夹在中间的小孩子牵着一只喜羊羊造型的气球。气球脱手,向上飞去。钟有初凝视着它,直到它变作晚霞上的一颗痣。她揉了揉发酸发痛的眼睛,多少客套话此时想起也已经没有意义。
  “你的脖子。”闻柏桢突然道,“没有以前直。”
  他不在,她养成了低头走路的坏习惯。
  钟有初转过不太直的脖子,用不太正的一对眼睛望着闻柏桢。
  他知自己面庞清爽,衣装整洁,举止得体,三围,血压,血脂,血糖,心率都与四年前无异,但鬓发已悄然染白。
  他们都已不在盛年,多少意气也都灰飞烟灭。
  “你眼角的笑纹变深了。”她说,多少带点客套的意味,“看来这几年过得挺顺心。”
  闻言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钟有初最怕他以这种表情来暗示自己错得无以复加:“环游世界不开心么。”
  闻柏桢冷冷道:“难得你还记得我四年前说过的话。环游世界八十八天足够了。”
  钟有初想起来楚求是确实说过闻柏桢在风投银行工作:“来云泽是公事?”
  “是。”
  “那,再见。”
  “好。八点钟,这里见。”

  陪席的各位官员十分亲切。缪盛夏难得有新一代实业家的风范,笑称自己是城乡结合部的企业家第二代,处于农转非阶段。最令闻柏桢头疼的应酬并没有劝酒,说是刚刚戒掉,大家也请随意。席间聊起格陵证券近期指数,因为私有化引起的股市震荡此起彼伏,凡是和化工沾点边的股票都在涨,小股东欢天喜地,云泽稀土融资势在必行。整个格陵没有实力的银行自不必说,有实力的银行却碍于格陵有色的态度尚未明朗而持续观望。长此下去,证监会一定会出面干预。
  “云泽稀土私有化并不仅仅为了金钱利益。”虽然和闻柏桢只是第一次见面,缪盛夏却对他甚有好感,华人能在北欧的老牌银行中升至他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
  人才流失一直是中小型城市发展滞后的原因之一。具有单一性经济特点的城市,如云泽,更容易因为人才外流而经济衰退。从现阶段考虑,引进资金和人才等于将自己的发展交到别人手中,缺乏长期眼光。为了摆脱格陵对云泽的经济控制,推行云泽稀土私有化,形成独立工业链条是第一步。
  “云泽稀土从科教,文化,娱乐各方面入手,为本地人提供良好学习,工作,生活环境,但大部分的年青人仍然优先到外地去寻求更好发展。私有化必须一击即中。”缪盛夏一番推心置腹,也间接表明了自己不会与外资合作的立场。
  “你有六十三亿资金缺口。除了我们,再没有银行可以提供。”闻柏桢道,“即使采用高息民间借贷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中到这样一大笔资金。”
  “或者我也可以在一个月后的股东大会上拿到格陵有色那一票。”
  在第一股东缪氏和第二股东格陵重工联手推动私有化的前提下,第三大股东格陵有色的意见就变得格外重要。
  “很难。”
  缪盛夏大笑,充满草莽气息:“我有糖衣炮弹,所向披靡。”
  宴毕缪盛夏问闻柏桢要不要继续:“我戒了酒,可是没戒女色。”
  “我没有兴趣。”
  缪盛夏一挑眉毛,想到自己邀请闻柏桢携眷赴宴,而他却是孤身前来,此时就有了另外一番解释:“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也正好去开开眼界。”
  闻柏桢不禁心底叹息,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生意场中打滚,酒色财气无一不精,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天的招待已经非常好。我约了人,先走一步。”
  钟有初吃完饭正在客厅里看一部关于棕熊的纪录片,吸引她的却是棕熊的食物鲑鱼。太平洋鲑鱼与大西洋鲑鱼不同,洄游产卵后会莫名其妙死亡。专家分析是因为环境太恶劣,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成为食物链中的一环,为下一代提供滋养。
  钟汝意从楼上下来,钟有初立刻换台:“爸,你要看电视么?我出去一下。”
  他默默闪入厨房。闻柏桢的电话打来:“钟有初。我是闻柏桢。我们约了八点见面。”
  “我知道。”这么有诚意的邀约,没道理不去。
  “我只是想说,我在你家门口。”
  之前闻柏桢只在明信片上见过钟家的小楼,今天还是第一次实地见到。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钟有初推开院门,朝他走来。
  “闻先生。”
  他颔首。她穿着咖啡色的针织衫,身上有股沐浴露的香味,干净的头发上插着一根圆头簪子。
  走到路灯下,她又回望了一眼,钟汝意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
  “你父亲还是不和你说话?”
  “他有他的寄托。”钟有初道,“每天和网友交流。”
  闻柏桢迈开步子。
  “随便走走吧。”
  “嗯。”
  钟有初走在他斜后方,视线所及之处,正好可以看见他肩头的一弯月亮。
  四年前的今天,他也如是说——随便走走,就当散散步——轻松的开头引出了沉重的话题,最终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将所有的丑恶都撕开来讲。
  “我在马德里遇到蔡娓娓。她嫁了当地人,生了三个小孩,她丈夫开一家画室,过得很惬意。我在马德里呆了三天,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很好。”
  四年前的开场白是什么?丁时英要到总部培训,而她要暂替丁时英的位置,相应薪水也会调整。百家信业绩蒸蒸日上,未来一片美好。
  “你是云泽人,应该也在关注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今天见过之后,我发觉缪盛夏是很有魄力的实干家,但思想未免太超前。我不怀疑在他的运作下私有化最终会成功。但是要知道《证券及期货条例》已经刊宪生效,虚假、□交易,操控股价等都被纳为刑事罪,失去了格陵有色的支持,擦边球不好打。”
  “是吗?”
  四年前的转折是什么?
  杭相宜刚刚高调跳槽,前阎姓经纪人就因为涉嫌桃色交易被曝光。一时间娱乐圈里人人自危,全部都和她划清界限。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和真相登出,就连已经因为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而收监的司徒诚也被牵扯进来。阎经纪言之凿凿地表示,经她手与司徒诚有不道德□易的女星高达二十三名,其中包括一名炙手可热的少女明星。
  最荒诞的是杭相宜的富豪男友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证明交往前杭相宜还是完璧之身。
  反正不是她就是钟晴。媒体很想把已经息影的钟晴挖出来,用尽了各种影射手法,她都没有露面,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并不清白。
  新闻一出来,闻柏桢又去探监。
  “你上次来看我,是因为法院执达吏收走了你母亲心爱的古董车。隔了四年再来看我,竟是问我这种问题。”司徒诚冷笑,“我是你父亲。多少也该问问我身体如何,过得好不好?客套话也没一句。”
  “你住着单人狱房,条件堪比五星级酒店,还有营养师配送一日三餐。除了自由,你什么都有。”闻柏桢冷笑,“我问你什么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肯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啊。我记得。我记得那天。十月七号,钟晴的十八岁生日。阎经纪介绍我们认识。”司徒诚敲着桌面,慢悠悠地回忆,“她男朋友爽约,所以情绪很不好。其实手段老套得很,她倒是容易上钩。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差么!柏桢,你提醒了我,也许我可以写一本自传……”
  “别说了!”闻柏桢霍然起身,司徒诚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如此失态,面容扭曲可怕,“你侵犯了她,还逼死了她的母亲!”
  司徒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眼中凶光掠过:“真是灾星!就是那个姓叶的女人阴魂不散,害得我一时疏忽,中了张鲲生的圈套!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里!”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没有错!你知不知道云泽人都是过农历生日?钟晴的生日是农历十月七号,公历十一月十八号!入行后因为她喜欢天秤座多于天蝎座,所以将错就错没有改!你侵犯她那一天她还不满十八岁!她若是告你,胜算很大!”
  司徒诚啪啪鼓起掌:“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你看我们的性格多像,够清高,够狠毒!告我?可以。只要她拿得出过硬证据。既然你和她很熟,那你应该知道钟晴曾多次控告他人骚扰又撤诉,就凭这个,一过堂她就会被律师问到哑口无言!满嘴谎话,真是家教差!”
  所以叶月宾背负着所有的罪自杀了!留下钟汝意和钟有初父女两个,不知所措,永远没法交流。
  “柏桢。告诉我——你那莫名其妙的痛苦从何而来?”
  闻柏桢夺门而出。
  “柏桢!多来看看我,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钟有初悔不该四年前就桃色交易事件对闻柏桢感叹:“她们也很可怜。在这个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得到了你,并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其他人就会觉得你是一件商品,待价而沽,人尽可夫。”
  因为这句话,闻柏桢对她交了底,包括自己和司徒诚的关系。两个人立刻开始吵,无休止地吵。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件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将来怎么办。
  “我不管你父亲对你说过什么,我全部都不会承认!对于我来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有!”
  “我能帮你分担。”
  “不可能。”
  “你跟我一起走。走遍这个世界,我证明给你看。”
  “不要说这种看似很有责任感,但其实完全不负责任的话。”
  “我不是不在意。我很在意发生过的事情。正是因为我在意,所以我……”
  “同情我是吧。”
  “我没有这种廉价的情感。”
  “那就是可笑的负罪感了。”
  “你非得扭曲我的意思?”
  “得了吧!你并不在乎我还爱不爱你!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再怎么伪装也掩饰不了!”
  “是,我不在乎!直到这一秒为止,我都不觉得自己爱你!但我在乎你还爱不爱自己!从始至终,无论我也好,无脸人也好,你爱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情人!你怕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敌人!如果你不再爱这个情人,就意味着你不再爱自己!”
  “行了!到此为止!我吵够了!”
  “不行!不能到此为止!”
  “那你想怎么样?不爱我,怎么帮我分担?还是要我在你身边坐牢?这公平吗?这公平吗?还是你以为我爱你爱到宁愿死皮赖脸呆在一个不爱我的人身边?”
  “不然你为什么要来百家信。”
  钟有初立刻甩了他一巴掌,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失去了力道,她只恨自己打的不够重。
  在云泽乡里,若是老太太间起了争执,最狠的一句话是“我就算饿死也不到你家门口讨饭吃!”。她现在可不是到闻柏桢门口来讨饭吃了?
  “我辞职。”
  “你不用走。我走。”
  她永远记得四年前闻柏桢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钟有初。我们对彼此都太不公平。”


23.  爱情,此消彼长(上)

  圣诞前夜,格陵电力公司照例没有任何节日的气氛。下班前从楼上传下来一个令人低落的消息——罹患胰头癌的前书记雷志恒缠绵病榻半年之后,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包括屈思危在内的几位高层急忙赶去了医院。
  这样一来,值班人员都放了鸭子。居然有人公然用手机电视看财经消息。
  “云泽稀土开采及深加工科技有限公司发言人今日收市后宣布,公司私有化建议已经获得格陵特区高等法院的批准,云泽稀土将于十二月二十五日(明日)收盘后退市,就此结束该公司十七年的上市历程。
  云泽稀土开采及深加工科技有限公司是格陵证券交易所最早挂牌的一批上市公司,由于格陵特区对稀有元素的开采和交易一向采取收紧政策,云泽稀土在二零零五年创下日成交量最高之后一直走向低迷,并曾一度因怀疑有恶意操控股市之嫌而被证监会介入调查。自今年六月三日启动私有化计划以来,云泽缪氏相继得到另两大股东及其他基金股东支持,以高出市价53%的价格全面收购市场上占17.3%的散股,并在十二月初举行的股东大会上全票通过,向格陵特区高等法院递交了私有化建议。
  格陵证监会表示,云泽稀土的私有化并没有影响旗下两家控股公司的运行,还可让小股东在低迷市场下将股票套现,是格陵特区首次实现上市公司朝私有化的平稳过渡,希望仍在私有化浪潮中翻滚的各大股份公司以此为榜样。
  除此之外,云泽稀土方面发言人表示将从明年一月一日开始实施云泽稀土原料产品战略储备方案,并着手组建云泽稀土产品交易所。”
  “什么世界。”利永贞对财经消息一窍不通,“国有矿业还能私有化。”
  “只是退市,不再参与证券交易。哎哟,封雅颂真有眼光,很赚了一笔呢。”那人还准备就股市动荡发表高论,利永贞电话响了便急忙走开。
  “永贞,圣诞快乐。”
  “有初!今天有什么节目?”
  “我来格陵办点事情,刚刚办完。”
  “好!我也下班了,一起吃饭吧。你现在在哪里?”
  “在你公司楼下。”
  “好极了……”利永贞还没说完,腰间的卫星电话响了,“真讨厌!整整一天没响过,偏偏现在打来!有初,我很快能把他打发了!”
  她将包甩到背上,一边往电梯狂奔一边接通了封雅颂。
  “事先声明,我已经下班了。”
  现在北极已经进入永夜,极光时有发生,所以电话背景里有很强的杂音:“永贞,是私事。”
  利永贞走进电梯:“哦。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你女朋友说?”
  “麻烦你。”
  “不麻烦。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封雅颂会为了私事打给我呢?如果他对我提出这种要求的话,我应该怎样好好羞辱他呢?叫他到冰面上去翻滚?”听筒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反驳的话语,利永贞顿觉无趣,“算了,现实没有想象带劲。你女朋友在哪上班?我现在去。你最好长话短说,我也有私事。”
  封雅颂说了一个地址,离电力大楼大概一刻钟的车程。
  “行。二十分钟后打过来。”
  利永贞到了楼下大堂,拉起坐在箱子上的钟有初:“真麻烦,咱们得先去一个地方。”
  钟有初被她扯着直跑:“等等,这箱子是我的!”
  两人一箱坐上出租车,一路飞奔到佟樱彩的公司。佟樱彩还没下班,但有个文质彬彬的眼镜男正在办公桌旁等她收拾东西。
  利永贞一边说明来意,一边目不错睛地看着避到一边去的眼镜男:“这人很眼熟。”
  何止眼熟。次次佟樱彩到封家,都有同事做司机接送。这人开一辆黑色骐达,殷勤非常。陈礼梅对利永贞的说法是小佟在公司里人缘好。
  佟樱彩温婉地笑了:“他在楼上的电讯公司上班。”
  无暇想它,利永贞把电话和耳机递给佟樱彩:“封雅颂找你。”
  佟樱彩戴上耳机:“嗯。我是樱彩。嗯。你收到邮件了……嗯。”她看了一眼利永贞。
  骐达男正对着窗外抽烟,一脸深沉。利永贞想了想对佟樱彩道:“我看你们公司楼下就是美食城,我和我朋友去吃点东西。 ”
  佟樱彩热心推荐了几样食物:“好的,待会我去找你。”
  因为是圣诞前夜,美食城里人头攒动,利永贞挤到柜台前点了劲辣火锅,抱怨自己在家里吃饭没有自由:“真是要淡出个鸟来!”
  钟有初无奈——她还是吃的这么重口:“多喝点绿茶。”
  利永贞心事重重,嘴唇辣得发红,又拿筷子去点钟有初的箱子:“这里面是什么?怎么有检疫局的封条?”
  她打开箱子,灰色的塑料泡沫中埋着好几个漂亮的玻璃瓶,款式多样,色彩纯正,绝不是国内的玻璃业能烧制得出来。利永贞被迷得神魂颠倒,爱不释手:“谁送给你的?我也想要这么一套。唉,不过非要一扇面朝大海的白色窗户,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每天早上醒来看见,一天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钟有初顿了一顿。
  “从国外陆续寄来,最长在检疫局呆了半年。今天叫我去签字。”
  利永贞拿起检验单来看:“空的也要隔离这么久?发件地是墨尔本,悉尼,奥克兰……”
  还有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南非的伊丽莎白港,智利的圣地亚哥,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寄件人却是同一个,是这半年来陆续寄出的:“lei?lei是谁?南美旅行家?总不会是英语课本上那个lilei吧?哈哈哈!”
  我说他是无脸人,你会信吗?钟有初心想,利永贞会深信不疑。这就是朋友和粉丝的区别。她十分想和亲密的人聊聊感□,但利永贞一向尊重偶像的隐私,绝不逾越,已经转了话题:“这检疫报告也太扯了!为了瓶子里的一滴水还做光衍分析!反恐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简直是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金钱。”
  钟有初也觉得搞笑:“是啊。因为温度和湿度下降,到了格陵之后,瓶子里析出了一些水滴。说是行政上有些小失误,所以没能及时通知我。”
  “哪里的行政单位没几个傻货呢?总有那么一两个,每次见到都想使劲用大拇指碾!碾!碾死!”想起总务的雷暖容,利永贞摇摇头,“如果寄件人到了格陵,东西还没到,那才可笑。”
  她看了看表:“嚯!已经这么晚了。我上去看看。你在这里等。”
  结果佟樱彩已经不见踪影,利永贞转了两圈,抓住一个人来问:“佟樱彩呢?”
  “你是谁?”
  “呃……她男朋友是我同事。”
  那人恍然大悟:“哦,你是楼上的啊。她刚跟你同事离开了嘛。”
  “什么?”那人立刻在利永贞的脸上看到了精彩的风云变幻,“你把佟樱彩的电话给我。”
  那人脸皮一绷,把气呼呼的利永贞当做不识相的第三者来看:“你要她电话干什么?小佟和她男朋友关系好得很,天天接她上下班,感情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利永贞憋着气一字一句:“我是她在北极那个男朋友的同事!”
  “哦,你说那个电力工程师。都半年没来接过小佟上下班了,不要也罢。”
  这种武断令利永贞难以置信:“他去北极了啊——接上下班就是男朋友?那公车司机的女朋友不是一大堆!”
  那人看她长得可爱,于是也没计较刻薄:“小佟很吃香的,我们这里就有三四个男同事一直在追她,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可还是敌不过那个柴可夫斯基。要知道感情这事儿,自己不好好把握,就要被人乘虚而入。”
  利永贞从小认真读书,毕业就进了电力公司,和电打交道多于和人,感情生活也一直单纯,不知道社会上道德标杆已经降低至此:“不负责任!”
  “你说谁不负责任呢!感情的事儿,对自己负责任就行了,关你什么事儿。”
  利永贞没心情和他废话。卫星电话在佟樱彩手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是重大事故!
  普通手机不能联系上卫星电话,利永贞只好打电话给楚求是,劈头求助:“楚求是,我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求是科技是不是租用了一颗商业卫星监控保安系统?我丢了一部卫星电话,赶快帮我定位。”
  楚求是也很爽快:“把号码告诉我。给我一分钟。”
  利永贞听见他从办公室走出来,走进另一间房间,推开椅子,开始操作:“是不是L波段。”
  “是。”
  “你现在在哪里?……信号离你只有四条街,”楚求是报出街道信息,“由北向南行进中。我来看一下卫星地图……在一辆行进中的黑色骐达上,外车道。”
  “谢了!”
  真不愧是做监控的精英,他立刻报出了车号:“需要车主信息吗?”
  “不用!”
  因为日期特殊,下班的堵车潮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褪去,根本搭不到车。利永贞拔腿就跑。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大谢利存义——老爸,多谢你!多谢你强迫我长跑锻炼,现在我才能在车阵中穿梭自如!
  何蓉做着下班的准备,循例要到监控室里转一圈,谁知大老板正抱着手站在监控屏幕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的车潮:“楚总,今天是圣诞前夜……”
  “你先下班吧。”楚求是道,“别耽误了你晚上的节目。我在这里,不要紧。”
  何蓉心中冒出一个大问号,你的节目就是在监控室里看实时车况?
  楚求是没顾得上理她,开始打电话。何蓉退出监控室之前,听见他对电话那头的人道:“郑局吗?有件事情得你帮忙……我有个朋友在炎帝大道上追一辆车……她两条腿怎么跑的过四个轮子……延长红灯……”
  何蓉惊诧无比——改变交通信号?这可是一个极大的人情!她再度望了一眼监控屏幕,将门轻轻带上。
  不知道为何,今天的红灯格外长。利永贞在断气之前终于追上了那辆熟悉的骐达。
  “佟樱彩……”
  等她看清楚车里的旖旎风光,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老子拼命跑了四条街,不是来看封雅颂的女朋友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
  一股无名火腾起,利永贞拼命地拍着车窗:“下车!你们两个给我下车!”
  骐达男没有动,也没有把车窗降下来,看起来是要当做她不存在;后面的车主本来等红灯已经百无聊赖,有戏可看立刻把头伸出来:“快看!哎哟,捉小三的吧。”
  这话虽然没有说错,但利永贞也知道自己立场一塌糊涂:“佟樱彩,我的卫星电话呢?你有时间补妆,没时间把卫星电话还给我?”
  化着精致妆容正要去赴宴的佟樱彩一脸错愕,大概也是没想到利永贞会徒步追上,赶紧拿着包下车。
  “哎哟,下车了!要打起来了!”已经有人掏出手机来拍。
  利永贞伸直胳膊去点那些无聊的人:“和你们无关!佟樱彩!你跟我过来!”
  骐达男终于发怒:“喂,你干什么骚扰我女朋友?”
  交通信号灯这时候突然转绿,骐达男赶紧钻回车内,将车开走。
  佟樱彩自知理亏,不停对利永贞抱歉:“不好意思,我赶时间,明明想着要到美食城找你,结果补个妆就忘记了。你瞧我这记性!真的对不起!”
  利永贞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卫星电话,面色很是阴沉,吓得佟樱彩不敢再发一言。利永贞讨厌看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冷冷道:“封雅颂不是一辈子留在北极,他会回来的。你也该收收心了!”
  她转身就走,心里像吞了个苍蝇似地恶心。
  “我已经和封雅颂分手了!”佟樱彩在她身后叫道,“他打电话来就是说这件事情!我们是心平气和分开的!你这样说不公平!”
  利永贞的背影一滞。佟樱彩又辩道:“远距离恋爱不会有好结果的,更何况是北极!连一天一个电话都保证不了。你们这些人,说得好听是电力工程师,不好听就是电工。节假日还要保电,从来不说能陪我一天半天。这些我都忍了。但为什么一点也不和我商量就去北极?为了儿时的梦想?我以为我能等,但我等不了。”
  利永贞转过身来:“佟小姐,我以一名电工的身份来告诉你,有很多特殊性质的工作不是你们这些都市白领能体会。我们没有节假日,我们只有忙和更忙的分别。你看春晚不?那些来自一线,来自边境,来自海岛,来自山巅的电报,在你看来只是乏善可陈的祝福吧?我和封雅颂都会看到眼睛酸!我们已经选择了这样的工作,就希望有能理解和包容的亲人,否则我们的压力不是你们能想象。你做不到,是你软弱,不是封雅颂忽略了你。”
  “是。我确实很软弱。雅颂没有忽略过我,相反我一直很依赖他,什么事情都是他帮我做好。他自己也承认,在北极的时候确实会想起我,怕我没法照顾好自己,但不是需要我的那种感觉。我需要雅颂,远胜于他需要我。而他……他这段时间帮了我很多。”
  两个“他”指的不是同一个人。佟樱彩想了想,除下封雅颂送的戒指:“本来他说留给我做个纪念……可是你这样一说,真是没意思。它属于更好,懂他的女孩子。封雅颂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你当封雅颂是什么?你们当感情是什么!”
  利永贞没有接,转身疾步离开。


24.  爱情,此消彼长(下)

  因为没赶上夜车,当晚钟有初在利家留宿。林芳菲一见钟有初便觉得投缘,盛了可口的红豆汤圆来招待,因为实在是太晚了,钟有初只吃了一口,林芳菲大赞,说是浅尝辄止,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利永贞佯怒:“妈!你也太偏心了!平时我要是吃不完你就骂我是落草的贼寇!”
  林芳菲拧一拧女儿的耳朵,去了厨房。利永贞问钟有初:“你在我这里过夜,要不要和伯父说一声?不要误会我绑架偶像。”
  “说过了。”她给小姨发了短信,说在格陵的朋友家过夜。叶嫦娥问她是否需要车来接,她拒绝了。
  利永贞拿崭新的牙具,睡衣给她:“我妈最喜欢在大减价的时候买东西,总以为用不着,谁知道今天派上了用场。这些以后就是你的,专门为你留着,欢迎随时光临。”
  “谢谢。”睡衣的折痕,若有若无的樟脑味,让钟有初顿时感到了家的味道,心底又不免掠过一丝惆怅,“你妈妈真好。”
  “你这个朋友为什么要万里迢迢寄几个空瓶子?邮费贵过礼物。”洗过澡后,利永贞又在灯下细细品赏玻璃瓶的每一处细节,怎么看也看不够,“咦,瓶塞上还有印章。有初,你说会不会一打开,冲出一股妖气?”
  正在擦护手霜的钟有初应了一声,抬起头来:“你试试?”
  利永贞打开了其中一个,使劲嗅了嗅,又朝里面吹了一口气,瓶子发出呜呜的回声:“也没啥特别的嘛,真扫兴。”
  钟有初笑眯眯地看着她:“永贞,我记得你一直说想去云泽,真是忙得没时间去?下次放假,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吧。”
  “好啊,一定有机会。”利永贞满口答应,但钟有初知道她不过是随口打哈哈。怪不得楚求是追不到她,钟有初心想,她一会儿像个单纯的孩子,一会儿又像个世故的大人,完全摸不到脉。
  睡下前钟有初又尴尬了——利永贞坚持让她睡单人床,自己打地铺。
  “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利永贞道,“再说,和你睡在一张床上,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占有你的!”
  钟有初大晕。利永贞关上灯,顿觉四肢酸疼,不由得愤愤说起今天晚上狂追佟樱彩四条街的事情来:“拿着卫星电话就跑,差点害我犯大错误!幸好红灯格外长。”
  “你这样义愤填膺,不仅仅是为了她差点害你被处分吧?”
  “对!哪有这样的道理?已经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居然说分手就分手,简直就是儿戏!”
  “痛快人做痛快事,好聚好散,皆大欢喜。”
  “那她不要的男人就推给我?真荒唐!”利永贞深感被冒犯,“呸!我又不是回收站!”
  “我看她并没有这个意思。”钟有初笑着说,“你想多了。”
  “她把戒指脱下来给我,还说这戒指值得更好的,懂他的女孩子!现在想想,我转身前说的那句话真是太弱了!完全没气势。”
  “永贞,仔细想想。她只是托你把戒指还给封雅颂而已,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句话不是针对你呀。”
  “什么?”
  “你对号入座太明显啦。”
  利永贞顿时焦躁,翻身坐起,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又重新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妥:“难道真是我圣母了?那可丢人丢大了!”
  穿着睡衣的钟有初从床上坐起来,决定对利永贞普及一下中级恋爱教育:“今天楚求是帮你卫星定位,对不对。”
  “对啊。他真够朋友。”
  “然后很巧地红灯变得格外长——你敢不敢打个电话去问楚求是,是不是他帮了忙?”
  利永贞从未费神想过这个可能,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钟有初:“这……”
  钟有初真是替楚求是冤得慌:“不解风情是因为对这个人没感觉。自作多情是因为对这个人有感觉。生活给你上了重要的一课,你今天可全体验到了。”
  利永贞抱着双膝坐在黑暗里,一双眼睛忽闪忽闪,也不知脑袋里在转些什么念头。她突然嗨了一声:“骐达男真窝囊,我像个女土匪一样叫佟樱彩下车,他只敢对我瞪眼睛。”
  “不管佟樱彩会不会后悔,她选择的都是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道路。你可以评判她,但没必要看低她的选择。”
  “这话不公平,封雅颂怎么可以输在骐达男手里?连我妈都知道封雅颂对佟樱彩真是体贴入微——妈!妈!唉!偏偏妈妈今天晚上没偷听。”
  “你叫阿姨干什么?”钟有初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事情……可以和妈妈聊的吗?”
  “是啊!我和我妈在八卦方面比较有共同语言。”
  “永贞,我不敢说了解你的芳邻,但如果是为了得到回报才付出,那就不是你喜欢的封雅颂了吧?”
  利永贞强嘴:“谁说我喜欢他?他的星座和我不搭。”
  “那就当我自说自话好了——远在北极,冰天雪地,孤孤单单,还能这样潇洒分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爱情从来不是败在第三者手里,而是败给了自由,距离,时间和改变。”
  门外的林芳菲听到这里,悄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去。利存义问:“她们还没睡?”
  林芳菲摇摇头,想了想又对丈夫道:“贞贞这个朋友倒是个很通透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能多交几个这样的朋友就好了!”
  那厢钟有初和利永贞也正在谈这个话题:“永贞。我希望自己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偶像。如果你总是把我当做明星对待,我会虚荣又空虚。朋友比影迷可贵一万倍。”
  利永贞忸怩道:“有初,你知道你最让我佩服的地方在哪里吗?无论处于人生的什么阶段,你都能泰然处之。而我呢?作为金领,每个月工资花的精光;作为女儿,到现在还是靠父母照顾;作为女人,我没胸又没屁股啊!”
  她又遗憾又真诚的话语,引得钟有初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了。因为笑得太厉害,她从床上直直地掉了下去,摔在了利永贞的腿上:“哪有人这样贬低自己?”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钟有初的呼吸就在利永贞脸侧,带着自然的清香:“永贞,你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你的出色,不因楚求是的爱慕而增加,也不因佟樱彩的可鄙而减少。你的出色,是你的本色。不需要其他人衬托。”
  利永贞听得心中一暖:“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听起来很冠冕但也很窝心的话。”
  钟有初笑着说:“我妈以前虽然不和我说八卦,但很爱和我讲大道理。我全都记着,就是为了以后对其他人宣讲。”
  利永贞也笑了:“那你和我讲八卦吧——送你玻璃瓶的人到底是谁?我认识吗?”
  “是雷再晖。”
  “雷再晖?那个人力资源师吗?”利永贞一下子弹了起来,“他不是把你给炒了么?怎么会大反转?快,快给我讲讲!”
  钟有初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给利永贞听。利永贞听得热血沸腾,搂住了钟有初的肩膀:“有初,你要是把我当朋友,你就一定要听我接下来的话!”
  “好,你说。”
  “一月三号那一天,你一定要赴约!一定要去!我会提醒你的!必要的话,我会拿着鞭子,像赶羊一样赶你去!”
  “什么呀。”
  “听我的没错!这样的男人,值得嫁!”转念一想,自己又没经验,利永贞加了一句,“嫁错了也不后悔!”
  钟有初哭笑不得:“永贞,你的夸张和阿姨一脉相承。”
  “我没有夸张。你不知道为什么雷再晖不联系你,但是我知道!那段时间你手机停机,我一直联系不上你,到最后怕你是嫌我烦,只敢给你发短信。你也想想我这个旁观者的话,雷再晖虽然炒了你但又救了你,和你一见如故,毫无嫌隙,主动追求,可见胸怀坦荡。唉,估计他在南美也给你打了不少电话,但你这个傻瓜没把手机转接!即使如此,他走到哪里,都会把当地的空气寄回来给你——一个理性和感性兼备,有耐心有恒心,坦荡荡的男子汉,你为什么不要?”见钟有初不出声,利永贞急道,“如果你不要,最终会便宜了佟樱彩那样的女人!”
  “永贞,没那么简单。”
  “复杂在哪里?一不是不解风情,二不是自作多情,明明两情相悦!”
  “我前段时间遇到个老朋友。”
  “老朋友?前情人?”
  “不是。我和他每次见面都以大吵结束,但这次居然能心平气聊聊天气,聊聊风景,聊聊近况,最后还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好做个普通朋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追了他六年。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成功把他逼得远走他乡。”
  利永贞猛赞:“真不愧是钟有初!”
  “年轻的时候,有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头破血流的冲劲嘛。”
  “这个人一定很聪明,没接受你的追求。六年的时间啊,多痛苦!即使追到手,也不得善终。”
  钟有初承认:“说的是。我到最后完全也只是赌一口意气。为了赌这一口气,我真是……一败涂地。永贞,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现在说出来,真是轻松不少。”
  有些感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利永贞深有同感:“既然他不是障碍,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雷再晖?”
  “再说吧。”
  “你真是叶公好龙。”
  慢慢两人先后睡去。半夜林芳菲偷偷摸进女儿房里。
  “阿姨?”
  有个雷打不醒的女儿,林芳菲没想到钟有初这样觉浅,顿觉自己的举动幼稚可笑:“轻点,我来给贞贞送圣诞礼物。”
  她轻手轻脚将一个小盒子放在利永贞枕头下面,又将一条围巾递到有初手上,“贞贞就是喜欢过个洋节日!有初,阿姨没有什么准备,这条围巾是阿姨自己打的。”
  “谢谢阿姨。”
  “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有空多来玩。”
  枕着围巾,钟有初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梦里,她遇到了好久不见的母亲叶月宾。
  远远地,叶月宾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不停地摇着头,不停地摇着头,钟有初心里怕得紧:“妈妈,我做错了什么?”
  叶月宾不说话,只是摇着头。
  “妈妈,那个秘密,永远只属于我们两个人。我不会对利永贞说。不会对任何人说。”
  叶月宾还是摇头。钟有初走上前去,才发现是个不倒翁。她猛然惊醒过来,原来是利永贞的卫星电话响了。铃声虽然轻微,雷打不醒的利永贞却立刻弹了起来,利落地戴上耳机:“封雅颂。什么事……是吗?在极点附近的电磁振荡……”
  接下来便是一堆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利永贞背对着钟有初,静静听着经由卫星传回的声音,回道:“参观新奥勒松电厂?很好啊。他们的能源再循环方式实在值得借鉴。……极光当然好看啦。现在知道不好好学语文的坏处了吧?除了好看两个字,你还有啥形容词没?”
  她的语气突然又变得严厉:“封雅颂,如果你心理状况出了问题,你得立刻回来。……你献媚也没用,这件事情我肯定会上报给师父。……是啊,看到极光,觉得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的情情爱爱都不值一提了呗?……您老人家多洒脱。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难望项背。”
  不知道封雅颂说了什么,钟有初看见利永贞使劲抓了几下头皮,以很快的语速说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很洒脱呢,咸丰年间的事情还放不下——那是我写错字,以为自己约你在伯牙路,却马大哈写成了伯乐路。你在伯乐路等,我还不是在伯牙路等!……对呀!对呀!……再见。”
  想是封雅颂说的话引起了利永贞的共鸣,她一连说了几个对对对才挂上电话。打着哈欠正准备再倒下睡觉的时候,摸到了枕头下面的小盒子。打开看,是一颗拇指大的金元宝。她嘟哝着:“真受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当面给不就行了!”
  可那明明是撒娇般的埋怨哩。钟有初心想,嫉妒得不得了。


25.  爱情,有始有终

  一大早就下起雨夹雪,窸窸窣窣,淅淅沥沥。
  缪盛夏自从戒了酒,烟却抽得猛,早上五点烟瘾犯了,一定要起来抽一根。拉开窗帘,看到窗户上结着一颗颗的顽固的雪粒子,心里烦躁,一抬手就把桌上的盒子摔了。
  盒子里的钻戒在地板上跳了两下,滑进床底。
  门外头有脚步声,轻轻地顿了一下,又轻轻地离开。在缪家做事的全是知根知底的亲戚,知道大倌是喜怒无常的脾气,但总有个由头,所以也不怕他。最近生意一帆风顺,脾气反而莫名其妙地闹得狠了,于是没人敢来惹,恨不得踮脚走路,闭嘴说话。
  今天中午的饭局由叶嫦娥安排。这是云泽风俗,正月间要请老板吃饭,请不请是个礼数,来不来是个态度。每年缪家是决不去赴宴的——叶家是小人物。今年却一反常态,缪盛夏并缪家的几位长辈都去了,这样热热闹闹一坐下,包厢便显得有些挤。
  一向长袖善舞的叶嫦娥也惶然了,她听说今天是袁市长请缪家吃饭,现在想想只怕是自己听错了日期。不知道竟有这么大的面子,陪着丈夫一气就敬了缪家的贵客三杯,推杯换盏间,气氛就活络了,大家都脱了外套,好似家宴一般亲热。
  吃饭的位置选在水库中间的一个小岛上,端上桌的除了河鲜就是养殖场里豢养的诸如孔雀,天鹅,白鹇之类的珍禽,说起来很稀奇,味道却也一般。养殖场的老板本不在岛上,听闻缪盛夏来了,飞车赶回,亲自布菜,每上一道都端到大倌面前,等他先尝味。大家都知道大倌挑剔,他却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只拿筷子戳戳身边的钟有初:“钟有初,你这是在请人吃饭,不停发短信有没有礼貌?”
  不等钟有初反应,他胳膊长,一把将手机夺去:“利永贞?利永贞是谁?我只知道马永贞。”
  大家心知肚明:钟家和叶家虽然是这场宴席中的主人,说到底不过是赔笑的角色。缪盛夏和钟有初在九月份那场婚礼上发生过什么龌龊,在座谁没听到过一言半句?缪家人就笑眯眯地看着缪盛夏拿小斜眼儿取乐。那小斜眼儿也乖巧,没敢作反:“利永贞是易经里的卦辞,有情操高尚,性格忠贞的意思。”
  听到情操高尚,性格忠贞八个字,缪盛夏不知道为什么从喉咙里笑了一声,珍馐佳肴间觥筹交错,那笑声有点难为沧海的味道:“男的?女的?”
  钟有初知道他不屑。也是。一个八月出生便取名盛夏的男人,别人的名字深奥一点便想不通。
  “马永贞是男的,利永贞是女的。”
  钟有初被那烘着龙凤双胎的炭火熏得太阳穴有些疼了;乳汁般的高汤里浮浮沉沉的羊胎盘,鹿胎盘散发出淡淡腥味,叶嫦娥兴奋地招呼着:“大倌,趁热喝一碗。”
  缪盛夏停了筷,在炭火上点着烟;有服务员过来给他添茶水,他把眼一瞪:“什么陈年旧茶,也敢斟来给我喝!出去!”
  服务员唯唯诺诺退出门去。缪盛夏又没事人一样和钟有初讨论:“你信不信这世界还有人叫钟有终。”
  钟有初最恨喜怒无常,乖张暴戾的性格,愈发觉得缪盛夏似足了司徒诚,一样有钱无耻。
  “信。”
  “为什么?”
  “有开始就有结束,正常。”
  缪盛夏坚决地摇头:“我说简直是活见鬼。”
  他看了看腕表,往干干净净的骨碟里弹了弹烟灰,面前的半碗汤表面已经凝固。一桌子的人都知道他戒了酒,一直没敬他。抽烟也能醉人不成?他的眼神明明是游荡到九天之外去了。
  头晕眼花的钟有初站起来,想要出去透透气,手腕一紧,被缪盛夏捉住。
  “都给我听着。”
  他也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立刻压住了场面。满屋只剩汤沸腾的声音,和炭火哔哔啵啵的声音。缪盛夏突然笑了起来:“装什么太平盛世。都心底偷着乐呢!你!你给我说说,外面都是怎么说我和钟有初的。”
  被他点到的那人,正是去年九月份婚宴后来接他的司机。司机揉了揉脸,好像那只是一块擦手的破布:“外面只是说钟有初出言不逊,大家都在等着看她受教训。大倌不动手,也有人会做事。”
  私底下是有这些传言。尤其是小地方,一点点的事情也要反刍一样嚼半天。叶嫦娥知道,钟汝意知道,在场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在钟有初面前提过,今天在饭桌上挑明,简直不得了:“有初,没那么严重。我天天在外头打麻将,听说的真没那么严重……”
  “这些话都他妈的从去年传到今年了!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钟有初,你以为说完了就完了?我是要面子的。你要不要?你也要!你对于尊严的渴求,简直是穷凶极恶!”
  在缪盛夏的钳制下,钟有初就像一条滑稽的,被扣住腮的鱼,沉默地挣扎着。她的沉默更激发了缪盛夏的恶意。
  “这事儿必须有个了局。”缪盛夏把戒指拿出来往她的鱼鳍上套,“结婚。我们两个的面子就都保住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叶嫦娥脸色发青,钟汝意一脸嫌恶,低头嘟哝了一句什么,那口型明显是一句脏话;真是父女连心,这句脏话钟有初是明明白白地喊了出来:“缪盛夏你王八蛋!”
  上一次没骂出口的,她全骂了出来,不带喘气,流畅无比,声音也嘶哑了,如同街头巷尾的泼妇一般,把他全家上上下下都问候了一遍。最艰难,最难听的已经说出口,缪盛夏反而笑得狞恶,显出痞气来:“钟有初,你想想看,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王八蛋,嫁给我你至少不会更失望。今天两家长辈都在,做个见证,我不能保证你一辈子快活,但保证一辈子宠着你。”
  不能没开始就结束。这种疯狂的想法让缪盛夏几乎要把钟有初的手指掰断了;叶嫦娥见到这场面,不禁心里发慌,她从不明白那么一个玲珑剔透,舌灿莲花的姐姐竟也会横死,现在终于想通了,时势迫人,时势迫人哪!
  “我们家有初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攀啊!小心呀,指头要断了!”
  “高攀?难道怕你把我的钱都花光了?哈,那你还真需要一点想象力才行。”
  大家都来劝,真心的,假意的,闹哄哄;钟有初疼得死去活来,整个人往地上缩;砰地一声,门被踹开了,厉寒的空气在室内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
  “缪盛夏!我和袁市长等了你一个小时!你给我跑到这里来吃饭!出来!”
  缪家父子俩长得极像,尤其是眉眼之间都带着一股煞气。那煞气是在商海里淬炼过的,无坚不摧。缪父久不在公众场合露面,大家都忘记了他也是个火爆脾气,曾经在股东大会上动手揍过人。他见了自己的儿子在强抢民女,一点也不吃惊,也没有劝阻的意思,竟是冷眼旁观着,要看这事态怎么发展下去。
  脸色煞白的钟有初松了手;可缪盛夏的戒指却没能顺利地套上——她左手无名指的第二关节已经肿胀起来,皮下一片隐隐的血点,又青又紫。
  缪盛夏仿佛吃惊于自己手段这样毒辣,后退了一步。叶嫦娥扑上去,心疼地查看着侄女的手指:“有初啊,疼不疼?早知道小姨就不带你来吃这个饭了呀!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你妈!钟汝意,你这个窝囊废!你女儿被欺负成这样了,你也不出声!”
  这已经是第二次惨烈结尾。他不是不会与人相处。相好过的女孩子,打过交道的生意人都对他赞不绝口。真要举例,那个叫闻柏桢的银行家,第一次见面就投机得很;那个格陵有色安排要和他联姻的女人,也说他是值得信任的君子。
  可见今天的局面并不是他的问题,从来不是他的问题。他为了云泽拼尽心力,却连一个开始都得不到就要结束。
  回去的路上表弟仔细端详钟有初,仿佛过去二十多年没见过一样:“姐,真有你的。”
  叶嫦娥呵斥:“别乱讲话!”
  “妈!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吗?明明知道五百万的号码,却不去买彩票啊!亏大了!哪怕先结再离,依缪盛夏的脾气,也能拿一大笔赡养费哪!姐,你到哪里去找年薪又高,福利又好的工作!姐,你随便推辞一下就好了嘛,还较起真来了!”
  叶嫦娥一耳光打得他再不敢开口。钟汝意开了口:“你打孩子干什么。”
  她摸着钟有初的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是小姨不好,没发现缪盛夏是个神经病!就不该让你和他坐在一起!有初啊,可惜你妈死得早,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提起逝去的妻子,钟汝意心内大恸,一腔悲愤化成了哼地一声,从鼻子里无比轻蔑地冲出来。然后他就听见女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知道您怎么想的。您就觉得我是盆祸水,您觉得是我招惹了缪盛夏……我自作自受……”
  他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了女儿脸上,打得她脖颈扭向一边,眼泪飞溅。

  在车上,缪父举起巴掌,但始终没有落下去。说到底,这个独生子是值得骄傲的,不过是年轻,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但缪盛夏没迟疑,一抬手就给了自己狠狠一记耳光,又脆又响。
  缪父本有几句狠话已经到了嘴边,见儿子对自己这么狠,不由得又心疼起来:“盛夏,大舍大得!我们有全盘计划,完美无缺,现在还是需要和格陵有色联手的时候。”
  缪盛夏冷冷道:“我不会签那份婚前协议。”
  “我们已经谈过了!”儿子的心智怎么倒退得这样厉害!缪父厉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物?结婚不结婚,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这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和格陵有色的钟有终结婚,离婚,大大方方地付三亿赡养费,我们和他们的账就两清了,比瑞士的户头还要安全!云泽稀土刚刚私有化,前面的路还很难走,你要在乎这一年半载的光景么?”
  “那不一样。”
  “对你不一样,还是对钟有初不一样?”缪父生起气来,“她不过是一个你看得见却碰不到的女人!所以格外珍贵!一旦得手,她和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26.  新尾生传

  钟汝意十年没有和钟有初说过话。但也没有动过手。这一耳光把仅剩的一点点父女情意都打没了。等叶嫦娥陪钟有初从医院包扎完回到家,钟父居然已经和没事人一样在二楼上起网来,放在一楼的无线路由器指示灯一闪一闪欢得很。
  钟有初上去把网线拔了。过了两分钟,钟汝意冲下来把网线重新安好又上去。
  整个过程一眼都没有看坐在客厅里的女儿一眼;她也心熄了,开始收拾行李。
  叶嫦娥过来扯她的包:“有初。你爸是死脑筋,不会转弯。”
  拉扯之间,包给撕坏了,咧大了口在哭一样,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钟有初一边捡一边说:“小姨。我娇也撒过,泼也撒过,哭也哭过,求也求过,已经黔驴技穷。”
  叶嫦娥帮她捡起一堆撕碎的信纸,“你爸不会永远这样!我明天就把电脑搬走,我看他还能不能一天到晚心安理得地躲在房间里!”
  钟有初摇摇头:“缪盛夏已经疯了。我还是出去避避风头的好。”
  “有初,你真的没有考虑过缪盛夏么?我侧面问过了,他……他不是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叶嫦娥迟疑道,“所以我想他对你,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你也不是不会回报这份真心。感情讲究个你来我往,慢慢地,就培养出来了。他这种风流成性的人,能娶到你做老婆,是他赚到了!你也不用怕嫁过去被欺负。我就是你妈,你嫁人我给你梳头,生孩子我给你伺候月子……”
  “他对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也是真心喜欢的。因为那些他都得不到。”钟有初淡淡说完,又对叶嫦娥仿佛发誓一般说道,“小姨,我这辈子没结婚的打算。”
  这是钟有初第一次正面对叶嫦娥说出这句话来。她实在难以置信,又追问了一遍,才大叫:“为什么!”
  “没意思。”钟有初瞟了一眼小姨,又转过头去淡淡加了一句,“就算别人能接受我的过去,我自己也不能接受。过不了这一关,没办法。”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的什么过去别人接受不了?!你说什么傻话!发什么傻誓!”叶嫦娥一反应过来即刻破口大骂,越骂越激动,“你不结婚,你妈能活过来吗?你不结婚,你爸就能开金口了?你不结婚——你傻啊?你傻啊!”
  她突然心底一片锃亮,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她脑内卷起一片狂风暴雨。
  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她打开了姐姐临终前寄给她的信。也是在这个客厅里,她看过后也是脑内一片狂乱。明明全家人都坐在一起哭,哭得阴云惨雾,她却提前解脱了,冷眼旁观。
  她唱了半辈子的黄梅戏,俗话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恩怨情仇,回肠荡气,她都看得极淡,宁愿做个大俗人。
  手中的信纸被慢慢摊平,是用英文写的。她随团出国访问过,居然还认得一小部分。她去拿了透明胶,试图拼好。虽然钟有初对她说这是不要的废纸,她仍然固执地将它细细粘好——她比谁都明白,真是废纸,就不会一直放在包里不扔掉。
  “有初。能说的我都已经说透了,说烂了。我也黔驴技穷了。如果哪天你遇到一个人让你动摇了,就找小姨谈谈吧。”
  她把粘好的信放在茶几上,走了。钟有初愣愣地看着小姨离去的背影,拿起那封信。是雷再晖写给她的入职推荐信。她都不记得自己居然保存了长达半年时间。
  亲爱的先生/小姐:
  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能为钟有初小姐写这封推荐信。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去过四十六个国家,整顿过六百七十三家公司,解雇过一万零一十九名员工,为十三个人写过入职推荐信。其中包括……
  这里写着十二个人名和任职公司,钟有初惊奇地发现,其中有三个名字她常在各大门户网站的财经新闻中见到,他们现在都发展的很好。
  而钟小姐是第十三个。钟有初小姐的工作领域是……这里使用的专业词汇钟有初羞愧地发现自己不认识——我保证她的专业能力和工作效率都会是最好的。毋庸置疑,她会是最好的同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合作伙伴。您可以全心信任她。当然,前提是您值得信任。
  另一方面,她的缺点也显然易见。她的缺点并不体现在学历上,而是不够诚恳和专注。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她也许已经改进,但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没变,因为迄今为止能够改变她的强者还没有出现过。现在您知道为什么虽然只和钟小姐相处了短短的十多个小时,但我仍然愿意为她写这封推荐信了吗?希望您是她的伯乐。
  祝
  工作愉快
  雷再晖(签名及电话)

  鼎力大厦二楼的员工餐厅很少会遇到拖着行李箱来吃饭的客人。时近傍晚,一位女孩子好像刚下火车一样,风尘仆仆地从安全通道爬了上来,刚刚站定就看了看时间,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侍者上前问道:“请问几位?”
  她回答得有点迟疑:“呃……我找人。”
  她把拉杆收起,又拉开,又收起,侍者连忙道:“如果您放心,可以寄存在我们前台。贵重物品请随身携带。”
  “谢谢。”
  她进去找了一圈,大概是约的人还没来,回到前台的时候神情轻松了不少:“我要一个两人桌。”
  “请问您是坐无烟区还是有烟区?”
  “无烟区。”
  侍者引着她往无烟区走的时候,她却又指了指窗边一张空着的桌子:“坐那里可以吗?”
  “不好意思,我们的窗边都是有烟区。”
  “没关系。”
  钟有初刚刚在半年前的位置坐下,手机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喂?……嗯。我已经到了。……难道不怕你冲去云泽用鞭子抽我么?”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还没有到。……我知道。……我知道。……别夸张。……是吗?你不是说你们书记已经病很久了?……那你自己保重。嗯。再见。”
  等她接完电话,侍者把餐谱递给她:“现在是五点十二分,再过十八分钟,我们就有晚餐特供了,今晚的特供是酸菜牛肉拌乌冬,您是否等到那时候再点餐?”
  “你们的服务态度比半年前好了很多啊。”
  侍者一边倒茶,一边悄声道:“我们老板说要请雷再晖来做事!你知道雷再晖吗?半年前把十八楼的百家信给整垮了。”
  她笑了:“那你们老板还敢请他?”
  “听说他是个大帅哥呀,有异国血统。我们老板见过的,至今念念不忘!还说百家信是自作自受。”
  有其他座的客人叫他,他就去了。到了五点半,侍者果然又过来问她要不要点餐。她摇了摇头,有点迷茫:“我等的人还没来。我想再等等。”
  六点半,来吃饭的人多了,竟然遇到几张熟面孔,看到钟有初,不免大呼小叫:“钟有初?你变得比以前漂亮多了!你在哪层楼?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我?我的四级考过啦!真是剥了我一层皮!现在一楼的物流公司做个经理助理,嘿嘿。那个谁谁谁你还记得不?和咱们一起被炒掉的,据说考研也成功了,去年年底还来看过我,带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师妹说是女朋友,真是羡慕死人!”
  因为一起被炒鱿鱼而建立起来的革命感情比山高,比海深,即使之前在百家信他们只不过是个点头之交,现在也熟稔得好像旧友重逢。
  他们都在前进,她却停滞不前:“你们都还有联系?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还在鼎力的,我还知道几个。大多数都不知道。对了,听说席主管开了个土家菜馆,不过我不相信。开饭馆要多少本钱哪?他哪有那么多钱。对了。你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吗?”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站起来,热情地迎接一位慵懒的大美女,“邝萌,不常见你来视察工作嘛!”
  “钟有初?”在室内邝萌也戴着一副大墨镜,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声音却是懒懒的,慢慢的,“你来了啊。”
  前百家信员工,现任餐厅老板邝萌坐下来看了看表,快七点了:“钟有初,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
  “是啊!我们刚刚说到你!当初我知道邝萌接管了这家员工餐厅的时候,震惊极啦!”
  “有什么可吃惊的。我从不丹旅游回来之后,我爸就把这里买下来给我了。他要是不爱在家里看到我,我就来上班,下班了又可以去逛海伦街。”邝萌淡淡地说,“我以前不想做餐饮,就是怕吃胖了。但看过这里的厨房之后,一点食欲都没有。”
  身为老板居然拆自己的台,曾为同事的两位食客简直没有办法接话。邝萌又看了看表:“你们慢慢聊。我去逛街了。”
  她常去的那家精品店为她延长了一个小时才关店,刷卡的金额甚至惊动了拿着主卡的母亲,打了电话来问,听出女儿情绪不高,便也没说什么:“你要是不高兴,就随着性子来吧。妈给你善后。”
  等她回到餐厅已经十点半,准备打烊了,顾客三三两两地分散着,已经没人再下单。
  她在前台逗留了一会儿,才叫了服务钟有初的那个侍者来问:“她还在那里吗?就是刚才我和她说话的那个女孩子。”
  侍者点点头:“她一直陆陆续续有点餐,估计也是怕我们会赶她走。不过老板,我们不会这样做!进门都是客,我们都会以最大的耐心,最美的微笑去服务!”他没说自己觉得她等的人一直没有来,真是可怜。
  邝萌没耐心听他讲废话:“把她的餐单拿来给我看看。”
  她看了看餐单,便朝钟有初那张台子走过去。
  在邝萌的记忆中,从来没有钟有初的一席之地,她只是个名字,二次元的存在而已。但今天她在灯光下,细细地欣赏着钟有初没有修饰过的眉毛,斜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冬天厚重的衣服掩去了她的曲线,但慢慢地,钟有初的形象还是立体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坐在了钟有初的对面:“我看你吃了不少东西啊,撑不撑?会不会不舒服?”
  何止不舒服?她坐在那里,胃挤着心,心顶着肺,肺压着肝,五脏六腑全都在抗议她居然牺牲自己来消磨时间。
  邝萌又问:“你这半年过得怎么样?在哪里高就?”
  钟有初说了三个字,邝萌满怀心事,竟然没有听清楚,钟有初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家里蹲。就是在家里蹲着。”
  “哦。没谈个男朋友?你们云泽很有些青年才俊嘛。我听我爸说,云泽稀土的缪盛夏很不错。”
  钟有初摇摇头:“不太熟。”
  邝萌心想也对,那是高门大户:“对了,你几点来的?”
  这个问题她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五点十分。”
  邝萌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三十九了:“你还记得李欢吗?听说他做完了心理治疗,去一家叫求是科技的公司工作了。”
  钟有初嗯了一声:“楚求是对我提起过。”
  等一个男人等了快六个小时,她倒是挺云淡风轻的。混得这么差,居然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邝萌拿起桌上的水杯,晶莹剔透,在鹅黄的灯光下,一点也看不出久经风霜的磨痕:“钟有初,你还记得雷再晖吗?”
  钟有初先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邝萌,接着又笑了:“住在大明湖畔的那个?”
  邝萌先是一怔,也笑了。钟有初笑着笑着,打了个嗝,于是倒了热水来咽。
  “我老实告诉你吧。雷再晖不会来了。”邝萌停了一停,又道,“我见过他了。所以我知道。”
  她就说了这么多。“见过他”,“我知道”,充满了令人遐想的余地。钟有初缓缓地放下了水杯。
  这时候侍者过来了:“老板,夜已经深了,您是否先回去休息?晚上开车也不安全。这位小姐……”
  邝萌道:“挂我的帐。”
  “谢谢,不必了。”钟有初赶紧拿出钱包来。邝萌眼尖,看到夹层里有张火车票:“今天晚上还要赶回云泽?”
  “嗯。”
  邝萌拿了火车票来看:“是今晚十一点二十分的啊。还不走的话,就赶不及了。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
  侍者将找回的零钱恭恭敬敬地递到钟有初面前:“临走的时候请不要忘记您的行李还在前台。”
  邝萌突然道:“喂,你都不想找她签名么?她以前可是鼎鼎有名的明星钟晴呢。”
  他连这个也告诉她了?钟有初看着邝萌。邝萌知道她误会了,但并不想将这误会点破。钟有初被挟持的事情自然有大把爱传八卦的人在鼎力传得沸沸扬扬。
  侍者一愣,诚惶诚恐:“钟晴?我……我是宅男,我孤陋寡闻。”
  钟有初摇了摇头,笑着说:“他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啊。不是一代人了。”
  邝萌接了个电话,知道自己晚上扫的货已经安全抵家,母亲说:“这倒好,人还没回,衣服和鞋子先回来了。听店员说,有些你都没试过?算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别等我。”
  她挂了电话,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钟有初:“你真的不坐我的车么?赶不上火车,我也可以送你回云泽。”
  “不用了,谢谢。”
  “这是你自己说的。”邝萌冷冷道,“其实你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么,再见吧。”
  她去停车场拿车,车库里没有人,保安也不见一个,苍白的氦气灯高高地挂在管道之间,高跟鞋笃笃地敲打着地面,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最后小跑起来,一直上了车还不觉得安全,直到冲出车库大门,到了路上,才稍微心安一些。
  她以为钟有初不会出现的。二次元的存在,怎么可能谈三次元的恋爱。跑车经过鼎力大厦的正面,她不经意地往阶梯上扫了一眼——那里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身边竖着个行李箱。
  你就等吧。等得到我跟你姓!她心里也发了狠,一踩油门,直接飙到两百,然后拨通了雷再晖的电话。
  每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甜蜜的,也是复杂的,他说的每句话,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喂,她都会回味很久。包括半年前炒她的时候说过的话,她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当时的场景,他的动作——他简直已经长在了她的心里。
  “喂?”
  放慢了车速,邝萌轻言细语地问:“雷先生,我是邝萌。您的父亲好些了么?”
  她听见背景很安静,只有规律的滴滴声和咕噜咕噜的水气声,便知道他还在ICU里。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还是不太好。”
  她能自动为他的声音配上背景,配上动作。他坐在父亲雷志恒的床边,穿着那件藏青色的西装,打着同色的领带,他左手拿着电话——半年前她没有看见过他的手机,现在他的电话是三星最新款的智能机,多有品位!他的眉头一定皱着——半年他看她的简历的时候,他也是皱着眉头的,很迷人。他的右手呢?一定会捏捏鼻梁,因为他最近真的太累了。
  半年前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邝小姐,你被解雇了”,但她做梦的时候,总觉得他说得明明是“邝小姐,我们会有结果的”。他是接了自己父亲公司的案子,她却觉得他明明是为她而来的。直到他打电话来请她帮忙——不,那也一定不是真的。她等了半年,不可能是这个结果。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了;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沉默了超乎寻常的时间。电话那头的人已经三天三夜没闭眼,于是错误理解了她的沉默:“我知道了。”
  邝萌打了个激灵。
  良久她才开口道:“四点钟接到你的电话,我真是以最快的速度就赶过去了。像你说的那样交给服务生去办,我不放心。”
  她常听母亲这样和朋友巧妙交谈。他会笑吗?听到她这样得体而亲热的解释,他会扬起嘴角吗?可惜隔着电话她看不见他的笑容哩——她虽然没有见过他笑,但直觉他笑起来一定很迷人。
  “有劳。”
  这两个字,再配上邝萌头脑中幻想出来的画面,真是温暖无比:“我真的希望能亲自把她带到医院来。”
  “谢谢。”
  他说谢谢的口吻勉强中带着低沉,连邝萌都难过起来,难过之余又惆怅无限:“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了。”
  邝萌松了一口气:“我过来看看令尊好吗?”
  “已经很晚了,有心。”

  刚刚买了鲜肉小馄饨上楼来的利永贞接到钟有初的电话:“有初!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
  “永贞啊,他没有来。”钟有初充满倦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从医院回家了吗?”
  “还没呀!怕是要熬通宵。我师父还没走,我也走不了!雷再晖那个王八蛋竟然不来,我们封杀他!你现在在哪里?现在回不了云泽了吧?我给我爸打电话,叫他去接你!”
  “不用了,我住宾馆。明天早上回云泽。”
  “或者,或者你来肿瘤医院找我!这里附近好多宾馆的!”
  “不用了,你自己多保重。”钟有初挂了电话,抬头望了望利永贞家的窗口,那里漆黑一片。她拖着行李离开了。
  轱辘碾在鹅卵石上的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特别孤独。
  利永贞气坏了,她把小馄饨送到病房去给雷暖容:“吃吧!”
  雷暖容正在问倚在病床上的母亲艾玉棠:“哥这次不走了吧?你说哥这次还会不会走啊?爸爸都这样了,他不会走了吧?不会了吧?是不是啊妈妈?我想他不会走了,他走了我们怎么办呀?你说是不是?”
  整个一复读机。利永贞气急败坏地回到ICU门外,屈思危正倚在墙边闭目养神。他站着都能睡着,也是年轻时长期奋斗在保电一线养成的绝技。
  “师父!师父!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永贞,稍安勿躁。”屈思危闭着眼睛回答,“如果不是雷书记的夫人也病倒了,我不会叫你来。你来,主要是为了给雷暖容做个伴。你现在应该到病房那边去,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大家都是女的,比较容易沟通。”
  利永贞心底大骂脏话。她真正有需要的朋友正在水深火热当中,她却要来陪雷暖容!一个她恨不得用大拇指碾,碾,碾死的行政人员:“我肚子疼,我来例假,我好难受,师父,我要回家呀!”
  “你在这里陪一晚上,会有好处的。”屈思危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耍赖的利永贞,傻丫头啊!雷书记又不是一个独人,他也有父母兄长,很多都还身居高位,不然你以为我没事在这里陪夜,人家赶我走我都不走?
  “永贞。雷书记下一线的时候不是还握过你的手,拍过你的肩膀,要你好好干?要不是封雅颂在北极,连他我都要叫来。做人要饮水思源。”
  “那你就叫他来陪雷暖容嘛!”
  “胡闹!我告诉你,这是任务!你不要给我撒泼!现在十二点半,六点就有人来换你,再忍忍!”
  利永贞原地转了两圈,又一路踱过去把ICU外面贴着的海报又都看了一遍。最后在预防癌症的宣传栏前站定,抱着手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在身上左摸摸右摸摸,一会儿摸甲状腺咳两声,一会儿又吸着气去摸肚子。
  屈思危喝止道:“别看了!越看越觉得自己有病!”
  利永贞嘿嘿笑了两声,又走到观察窗外:“这真的是雷书记的儿子?我从来都只听说雷暖容是独女。”
  陪着雷书记的那个人她一直没看清楚,只能看到他戴着无菌帽,穿着鼓鼓囊囊的无菌服,他正在打电话,放在耳边的手机也是用一个无菌袋装着。
  “他是雷书记收养的。”
  “收养的!”
  “人家可是真正的孝子。在北京听说父亲病了,立刻星夜兼程赶回来。衣不解带照顾了三天。现在没几个小孩子能做得到了。就是雷暖容,也从来没有耽误过工作。”
  “他叫什么名字?”
  “不清楚。他又要照顾父亲,又要安慰妹妹,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有句话屈思危没说——看他的气势和派头,应当是非常令雷书记骄傲的,但不知为何从未听说过。
  “我看雷暖容的哥哥八成叫雷冷面。”
  “……”
  “哎呀,师父我饿了,我出去找个冷面摊子吃点东西。”
  “大冷天的吃什么冷面!回病房去!”
  “师父!如果我病了你肯定不会这么上心的!”
  “你连这也要比?好,你要是病了,师父一定衣不解带照顾你!还叫上封雅颂!”


27.  无

  一到节假日就化身宅女的何蓉万万没有想到,难得亲临超市采购,居然会让她重遇钟有初!
  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又花了眼,因为这种错觉在过去半年内常常发生,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拍错多少肩头,回转的却是一张陌生脸庞。再一恍神佳人已经袅袅远去也。何蓉立刻推着购物车一溜小跑,堪堪撞上一个突然从右方货架前头冒出来的女孩子。那个手里拿着两盒脱毛膏的女孩子还没来得及惊叫,已经有人把她拽开了。
  混乱间何蓉撂下句sorry继续追:“有初姐!有初姐!是我!何蓉啊!”
  正在挑选酱菜的钟有初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新烫了齐耳卷发的女孩子,穿一件短大衣和牛仔裤,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对她大力挥动手臂。半年未见,何蓉变得比在百家信的时候有活力多了,没有加班染黑的眼圈,也没有宿醉灌红的双颊,她把满当当的购物车往旁边一推,过来抓着钟有初就是一个熊抱:“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啊有初姐,我好怕你又换个名字潜伏起来!”
  说着说着她居然抽抽搭搭地哭了;钟有初赶紧拿纸巾给她:“傻丫头,哭什么?求是科技里面有人欺负你吗?”
  何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没有……我们公司的影印机超好用的……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求是科技?”
  “你入职没有多久,你们的大老板就打电话给我,”钟有初笑道,“他说何蓉小朋友很乖,又聪明又听话,不尿床,不挑食,天天拿小红花。”
  何蓉想象不出来一向腹黑的楚求是能用这种口气说话,不由得傻笑起来:“当初我打算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只待了八天,天天都在相亲!正好求是科技发信来让我去面试,我就赶快回格陵了。有初姐,你喜欢吃这个牌子的酱瓜吗?”
  “我爸爱吃,我带点回云泽。”
  何蓉赶紧把购物车推过来:“放我车上!放我车上!有初姐,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她心里有憋了半年的八卦,终于可以叽里呱啦讲出来,求是科技没有她想的那么差!楚总原来是技术出身的销售,对物流也很了解,所以从来不瞎指挥……楚总对客户很有一套,客户的名片上有特别的代码,哪些是雷区不能踩,哪些是顺毛要多摸摸……楚总有家族遗传的洁癖,应酬大多吃西餐。非要吃中餐的时候,一定不吃火锅,一定用公筷……楚总的父亲是外科医生,听说很有名,我查过了,格陵有名的外科医生只有一位姓楚,楚汉雄,是肿瘤医院的副院长……楚总不喝咖啡不抽烟只喝绿茶……楚总从不需要别人帮忙挡酒……楚总喝完酒绝不会开车,也会劝客户不要开……楚总看谁最近很辛苦就会带到饭局上去吃点好的,有时候也会专程点两个菜打包回去……楚总从来不强求加班,如果加班一定会买宵夜……楚总收留了李欢,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很靠谱的室友帮助他……楚总放春假也比别的公司放得长……
  钟有初基本上插不进什么话,于是就微笑着听她不停地讲“楚总的故事”。
  “有一次楚总接到一通不太妙的电话——有初姐,我偷偷告诉你啊,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听那电话的内容,是他追女孩子反而被人家嫌烦哩——挂掉后立即把手机往墙上摔。当时我正好在请他签一摞文件,手忙脚乱,一时慌张就摔倒了,文件也洒一地。我从没见过他脸色那么差,大脑一炸就扯着他的裤腿说,楚总!请息怒!小的不敢了!”何蓉真的就在货架过道里蹲下去扯着钟有初的裤腿做示范,“就是这样!好笑吗?不好笑呀!楚总却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好几天他一看到我就笑!笑得全公司都知道了!”
  其实钟有初也觉得蛮好笑的,尤其是配上何蓉从下往上仰视时,那副惶恐加茫然的表情,不知道多治愈:“打工的难道不希望老板心情好?”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现在楚总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家都会说,喂,小蓉子,快去请个安!”何蓉突然右手一指,“有初姐,你最爱吃的芝麻饼干!还有楚总喜欢吃的鲔鱼条。我买一点回公司。”
  她蹬蹬蹬跑过去拿了好几盒。钟有初心想,除了八卦,终于有别的“东西”能让何蓉双眼发光了。
  排队结账的时候,何蓉问有初姐要她新的手机号。
  “我还在用之前的那个手机号。”
  “啊?那个已经是空号了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别人说她电话打不通了。钟有初把手机拿出来给何蓉看:“天地良心,我的手机一直好好地。”
  何蓉现场打过去:“你听。”
  听见话筒里穿来的刻板女声,钟有初傻了眼:“这……我一直有和朋友联系,没问题啊!我去营业厅问问吧。”
  “是不是中毒了?现在手机木马很猖獗的!”一说到这个,何蓉又双眼发光,绘声绘色,“以前我们公司技术部有个骨干,MIT毕业,眼高于顶,最爱和楚总抬杠,楚总惜才,从来没有和他正面冲突过。他却越来越嚣张,每次开会都戴着个蓝牙接电话,好像自己才是日理万机的那一个。突然有一天他的手机出了问题,只能接听和拨打楚总的电话。他知道是中毒了,但就是没办法杀掉。还是MIT的高材生呢,你猜是怎么回事?他入侵了楚总的手机,偷偷复制公司机密。没想到楚总写了个小木马在客户资料里面,就等他中招!这事一爆出来,他都没法在这个圈子混了。有初姐,我说这个方法用来追女生真是太猛了。有初姐?”
  “何蓉,你的电话借我打一下。”她翻看何蓉的通讯录,怎么没有楚求是?
  “楚总的电话我记得,没存。”
  钟有初用何蓉的手机拨通了楚求是的电话。
  “何蓉?放假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楚求是,我是钟有初。你发给利永贞的搞笑短片是不是有木马?她看都没看就转给我了。整整三个多月我只能和利永贞联系——我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那都是去年国庆节的事情了吧?你现在才发现?”察觉到钟有初是真的生气了,楚求是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也是一时糊涂,听一个笨蛋说这样追女生很猛。我等下发个铃声到你的手机上就没事。你和何蓉在一起?”
  “嗯。”
  楚求是突然压低了声音:“她背的是那个红色的帆布包吗?”
  钟有初感觉他问得蹊跷:“我没看到。”
  去拿寄存的包时,何蓉嚷嚷着好渴,从包里拿出半瓶矿泉水来;钟有初立刻问她:“何蓉,你的包怎么香不香臭不臭的?”
  何蓉嗅嗅自己的红色帆布包:“是有股怪味儿——都好久了。洗了几次,晒干后就又变个味儿!可我好喜欢这个包包,洒点儿香水凑合着用吧!”
  她一边说一边去掏自己的包:“你看,里面只有钱包,手机,MP4,嗨,衬里破了个大洞,我一直想缝上也懒得弄……”
  “洞里有没有东西?”
  何蓉把手伸进衬里去:“大概是些硬币什么的吧——咦!为什么有一包吃剩下的茶叶蛋?妈呀!上次吃茶叶蛋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不对,楚总说我的包有味道,还帮我检查过一次……对!他当时的表情很有问题啊!怪不得每次我背这个包上班,楚总心情就格外好!”
  钟有初已经笑得弯下腰——如果楚求是这样对利永贞,后者估计早大耳光扇过去了。何蓉虽然也会生气,但性不宿憾,糗过了也觉得好笑:“当时没找到垃圾桶嘛!我拿小红花的,怎么会乱丢垃圾。”
  确认手机通了之后,两人在超市门口分手。何蓉千叮咛万嘱咐,钟有初下次来格陵的时候一定要找她:“你知道席主管开了个土家菜馆吗?就在格陵大北门的鱼米村那里。我去吃过一次,各种好吃啊!”
  “好。”
  钟有初冲她挥手再见。今天风很大,大概是环卫工人也放假了,北风一紧,整条街都在飞垃圾。她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拖着行李箱,低着头慢慢走。
  风中夹着的砂石吹得钟有初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突然想起这附近有个药店,不如去买支眼药水。
  她刚抬头想看看路,一团红色的东西挟着满满的鱼腥味,朝她兜头兜面地罩过来。有人从药店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红塑料袋罩头的怪物——大概是这阵怪风吹上去的。双手都腾不出来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懵了,朝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他便举手之劳,帮她把塑料袋给揭了下来。
  “谢谢,谢谢!”
  几欲窒息的钟有初吃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对色彩迥异的瞳仁,一半湛蓝,一半漆黑,不由得目瞪口呆:“你……雷先生。”
  她看出他的吃惊不亚于自己。
  雷再晖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钟有初,但没有想到是这样戏剧化的场面——一阵风,一个塑料袋,就把狼狈的她送到了他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她把脸上的一片鱼鳞揭了下来。

  钟有初在甜蜜补给的洗手间里把脸洗干净。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除了粘过鱼鳞的那块皮肤有点过敏之外,发丝光滑,衣着整洁,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故人的地方。
  并不像是刚被放了六小时鸽子的傻瓜。
  “谢谢你。”
  她对着镜子,礼貌地说出这三个字。
  停了三秒,她又换上笑容:“谢谢啦!”
  “谢谢!”
  说了五六遍之后,她放弃地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废纸篓。
  钟有初,你现在连一句谢谢你都演不好。
  雷再晖坐在她从洗手间出来,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在甜蜜补给这样温馨的轻食店里,就连一贯西装笔挺,严肃恭谨的雷再晖周身也散发出一丝丝人情味儿。他搁在椅背上的深色风衣,毛茸茸的里衬是幽蓝色的,光可鉴人。她的行李箱和购物袋正好好地放在风衣下面。
  穿上风衣,就是冬天的雷再晖,脱下风衣,就是夏天的雷再晖。不知道为什么钟有初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他的西装是缝在身上的吧?脱不下来的吧?
  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雷再晖回过头来。半年前的钟有初是标准白领穿着,衬衫加半身裙;也是标准白领面相,淡妆加黑眼圈。现在的她,素面朝天,比半年前清减,气色却好了些。
  一件式样简单的墨绿色长大衣,却出乎意料地衬出她白皙的精致。
  “你脸上有纸屑。”他指了指额头,钟有初摸过去,果然有一条。她用指尖搓着那条纸屑,昨晚那种五脏六腑大挪移的感觉又来了。
  “坐一会儿再走吧。”雷再晖示意她坐下来,“现在天气很恶劣。”
  他所言非虚,风比刚才更大了,吹得靠街的玻璃哐哐直响;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仅剩的几位勇士也是举步维艰;钟有初专注地望着外面的情况,打了个电话给何蓉,得知她已经平安上了的士,快到家了。


28.  子欲养而亲不待(一)

  她收线,雷再晖的视线也刚刚从她的手机上离开,一言未发。
  窗外的风看来一时半会也不会停,服务生端来一小碟佐味的盐味硬糖,表面仿佛沾满了洁白细沙,发着粼粼的光泽。
  茶水氤氲的雾气漾上来,熏得她两颊暖和了许多。
  “谢谢你。”她终于轻松随意地展露了笑容,“当街扔垃圾真是要不得,吓我一跳。”
  “不客气。”雷再晖指指她脸上沾了鱼鳞的那块皮肤,“有点过敏,是否去医院看看?”
  “没关系。”
  说完,她便低头凝视面前水杯中舒展的茶叶。
  音响里放着一支不知名的外国歌曲,歌声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卷音和跳音。
  闻弦音而知雅意,这舒缓的节奏一定是首情歌。
  他和半年前没有什么改变,就是晒得黑了,人也壮了些。他的左臂搁在碟边,腕上还是那块百达翡丽。袖扣上还是L字的烫金。她相信他公文包里也一定还放着半年前的那部记事本。
  桌面上放着一袋护肤品,是本地明丰出的著名药妆,专为有青春痘烦恼的女性研发。包装简约,大气洁美。
  他的睫毛还是那样长,鬓角还是那样短。两只眼睛也还是一黑一蓝。
  雷再晖伸出手抵在她的额头上,慢慢地,一点点地把她的脑袋扳正。
  “想看我,就抬起头来,正大光明地看。”
  两人的眼神才交汇了一秒钟,她的眼珠就开始骨溜溜地乱转,像两尾受惊的小蝌蚪。雷再晖并没有再迫她,而是看了看时间。
  距离还是那样长,缘分还是那样短。
  钟有初又低下头去,专注地搓着指尖的纸屑。其实早就搓不见了,但她仍然专注地搓着。搓着搓着,她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
  “半年不上班,人都傻了。原来你赶时间。”钟有初道,“既然谢谢,对不起,没关系我们都说过了,再问问你最近好吗,就差不多可以了——你好久没回格陵,不知道现在见面联络就是这样一套流程。因繁就简,收放自如,绝不会失礼。”
  听她一番厥词,雷再晖只淡淡地说:“照你的理论,如果我们昨天见了面,这流程就应该是——你谢谢我的礼物,我表示谦逊并关切你检疫局办手续是否麻烦?接着你说没关系,近况如何?我说托赖还好,你呢?你说还是那样。先走一步,保持电联。”
  讥讽的语气听得她头皮发麻:“差不多就是这样。”
  雷再晖唔了一声,似已明白。
  “我看不需问。我不在,你怎么可能过得好。”
  钟有初心脏猛烈剧跳,几乎不能思想。继而惊觉刚才那番夸夸其谈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问他:“呃……你过得怎么样?”
  “家父病了。”
  她不禁动容道:“老人家住院了?好些了没有?”
  “今晨刚从重症室转出来。但还是不好。”
  关于养父的病情,他是实话实说,并非特为使她难堪。
  而且众所周知,雷再晖从不接格陵的案子。换言之,他至少有十来年不曾承欢膝下。
  中国有句古话,父母在,不远游。不管有什么苦衷,在疾病面前都苍白无力。
  这样的认知让钟有初不由得难过起来:“慢慢休养,总会好的——现在医学昌明。”
  “家父和史蒂夫·乔布斯得了同样的病。”
  钟有初脑中一轰,瞠目结舌。
  她虽然没有身染沉疴的长辈,却也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无法轻松地对雷再晖说出安慰的话。
  面对可知却无法衡量长短的未来,对病人和家属都是痛苦。
  与他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死神讨价还价,费尽心思,最终还是要一次偿还。
  “我……”
  “你什么也不用说。”雷再晖望向窗外,天气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已经听够了安慰。陪我坐一会儿。”
  钟有初沉默枯坐,脸上过敏的那块皮肤似乎抽搐了一下。
  “你听到了很多安慰的话吗?”她低沉开腔,“我妈……她是跳楼自杀。可没有人来安慰过我。所以我也不会安慰人。我妈刚死的时候,我走在街上,看见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就会想,她们的妈妈都在家里为她们做饭洗衫,听她讲心事。而我呢?和她们永远也不会一样了。即使到了现在,我走在街上,看见那些和我一样的大龄剩女,还是会想,她们的妈妈都在家里为她们做饭洗衫,迫她们相亲结婚。而我呢?和她们依然是不一样的。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走在街上,每个人都在提醒我,我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一样。”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经在抖。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雷再晖的手覆上了她的手,一对异色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有初。不一样也没什么关系。”
  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宽容。
  “好。不一样也没什么关系。”

  雷暖容不爱在医院醒来,更别提今天这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天气。
  现代医院已经没有来苏水的味道,可是压抑气氛有增无减。过去雷暖容上班总要经过肿瘤医院,看到的都是别人的痛苦。现在这痛苦一下子劈中了一帆风顺的自己,实在难以承受。
  哪怕住着单人病房,和外界的呼痛哀号完全隔离,也不能承受!
  “容容,在你爸面前多笑笑。”艾玉棠替她整理衣服,小声的哀求女儿,“就像你对再晖那样,多笑笑。”
  “我笑不出来。”雷暖容板着脸,快速地回答,“妈,你笑得出来吗?你不是也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别要求我。哥呢?哥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你忘了,他是去帮你买东西。”
  “那也不需要这么久!”
  艾玉棠叹了口气:“可能路上有别的事情耽搁了吧。天气不好。”
  “天气好不好和他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天上又没有下刀子。”
  “容容,你要讲讲道理……”
  正说着,屈思危带来的工程师小利敲门进来,轻轻将早餐放下。艾玉棠连忙招呼女儿吃饭。
  “妈,你看她什么态度!板着脸——以前那里轮得到她这种小角色来做!”雷暖容恨恨地看着利永贞退出房去,“巴不得她也生癌!”
  艾玉棠轻斥:“雷暖容!别吵醒你爸。”
  “我不吃。哥肯定是去给我买炒栗子了。我去电梯口等他。”
  女儿雷暖容的冷漠,任性,刁钻,荒诞,艾玉棠已经习以为常。
  从雷再晖被迫离家那一日起,作为雷家掌珠的雷暖容就知道,并不需付出什么代价,便能让一切按照自己意愿运作。现在她已经是脱缰野马,不顾一切,恣意践踏所有,只为扩张疆土,占领目的地。


29.  子欲养而亲不待(二)

  一直等到十点半,饥肠辘辘的雷暖容才在电梯口等到了雷再晖——和他身后一位穿着墨绿色短大衣的女孩子。
  “哥!”
  若凭艾玉棠的眼光,那个女孩子生得很好,白白净净,窈窕美丽,额高颈长,双颊有肉,有福相;可是在雷暖容眼中,却觉得她苍白瘦弱,头大颈细,笑容虚伪,面目可憎。
  雷再晖亦觉奇怪:“雷暖容,你怎么站在这里?”
  “哥,她是谁?”雷暖容劈头发难,“爸爸现在还很虚弱,你不该随便带人来探他!”
  头一个遇到的病人家属已经气势汹汹,那女孩子脚步便有些迟滞;雷再晖知道雷暖容性格乖戾,也不和她废话,当即将药妆塞过去,挽起钟有初的手向前走。
  “她不是不相干的人。”
  他俩执手的那一瞬间,雷暖容看见女孩子的左手中指上套着一只簇簇新的梨形钻戒——顿时脸色青白,大踏步跟上他们。
  行走间,她紧紧盯着前方那一点明锐。直到走进病房,那枚钻戒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入她心底。
  雷再晖的养父雷志恒已经醒了,正倚在床头听妻子念一篇人民日报的社论。
  “爸。看谁来看您。”
  饶是钟有初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乍一和病榻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打上照面,立刻背上升起一股寒气。
  死亡有其独特的气场,感受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雷志恒不仅瘦,且浮肿得厉害,面上不正常的绯红疹子,是低烧所致。
  他唔了一声;艾玉棠不知道钟有初是什么来历,但见她气质沉稳,与雷再晖契合,心里已觉奇怪,合起报纸起身迎客:“请坐。容容——削个水果给客人。”
  雷暖容铁青着脸,大力塞了根香蕉在她手中:“吃吧,别客气。”
  钟有初说声谢谢,在艾玉棠的位置坐下:“雷伯伯,我来看您。”
  面庞如玉,温言软语,她浑身源源不断地涌出生机。雷志恒突然来了精神:“你是……难得,难得。”
  雷暖容感到一阵莫名急躁,低声问:“妈,这人你认识吗?你看她戴钻戒来对我示威。”
  艾玉棠目不错睛地望着丈夫和儿子:“老雷,不知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有痰卡喉,他说话已经极度吃力,但精神并没有塌下去:“她是钟晴。”
  艾玉棠也似长长出了一口气:“是你呀,钟小姐!”但口气并不如丈夫那般雀跃。
  “请叫我有初。这是我的本名。”
  他断断续续报出几个她曾扮演过的角色名字,又将骨瘦如柴的手强伸出来,钟有初赶紧握住:“再晖说,他全家人都很喜欢看钟晴演的戏。我本来还不相信,以为他是哄我开心呢。”
  雷暖容高声反对:“哪有?至少我没有。”
  她深恐被看低了去。钟有初抬头望了她一眼。雷暖容直疑心那笑容中有挑衅,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脸。
  艾玉棠叹了口气:“唉,初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真是失礼。我并不知道再晖竟然请到了你来看老雷。”
  “哪儿的话。我早就应该来。”钟有初抿嘴一笑,“雷伯伯,您心想事成。”
  雷志恒疑惑。她微低了头,只将眼波递给雷再晖。两人相视一笑,多少真情假意。
  “爸。妈。我和有初已经订婚。”
  直到现在为止,天气仍是灰蒙蒙的,因为怕刺眼,白炽灯也没有开。钟有初穿着暗色调的衣服,却仿佛会发光一般,一只手握着雷志恒,一只手握着雷再晖,将雷家父子都罩在自己的光影中。
  艾玉棠猛然想起十几年前雷志恒确实曾经戏言将钟晴讨给雷再晖做新娘,不由得眼前一亮。最近雷志恒常常想当年,深悔对养子雷再晖不公,虽然事业有成,却不见他成家立室。大概是被伤透了心。
  雷再晖此举恰恰治到了养父的心里去,叫他死而无憾。
  但有人气炸了肺,也顾不上说出来的话有多滑稽。
  “胡扯!哥!你不能随便拉来一个过气明星,就说她是未婚妻!你说!你演这场戏,我哥付你多少钱!”
  雷再晖虽是孤儿,却不稀罕些微兄妹之情。他要给老父亲一些临终安慰,却被深深冒犯。雷暖容的所作所为已不是任性嚣张,而是自私冷酷。
  他正要发作,突然感觉右手手心被“未婚妻”深深地捏了一捏。
  她感慨满胸,语气如梦:“我演这场戏,再晖要给我一辈子。”
  雷暖容顿时被这句话给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雷再晖心中一动,也侧脸望向钟有初。她眼底一片似海深情,不断涌上来,即将满溢之时,却对他促狭地眨一眨左眼。
  纵是雷志恒这样的人物,也被骗了过去。他大感安慰,轻轻拍着钟有初的手,一面笑一面咳出许多痰来,“好!很好!”
  艾玉棠轻声道:“老雷,累了就躺下休息一会儿。钟小姐既然和再晖是这样的关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是吧,钟小姐?”
  钟有初点点头。雷志恒也觉得倦了,便眯起眼睛蓄神;艾玉棠将床头摇低,又拉上窗帘。钟有初见状,低声对雷再晖道:“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走到无人的楼梯间去,正要拨打家中的电话,转念一想何必给父亲钟汝意难堪?于是改为发短信,告知自己在格陵遇到旧同事,可能要耽误几天。
  横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手机打落在地,接连滚了几滚,跌得电池都摔了出来。
  雷暖容怒目圆瞪:“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
  好像是有人在她身后喂了几声。
  她还未意识到将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相伴余生,因此钟有初并不打算较劲:“你有什么事情?”
  “装的倒挺像!我问你,你是不是和我哥串通好了,故意做场戏给我们看!”
  不错,她确实和雷再晖达成口头协议,做一场戏给养父雷志恒看。
  她是为了雷再晖的那句“不一样也没关系”,他是为了替垂死的老人穿上皇帝的新装——于是前程往事一并勾销,从新开始。
  这个决定如此仓促,买戒指只花了二十分钟。出于演员的职业操守,她问雷再晖:“你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是不是糊涂了。”雷再晖并没有犹豫,从柜员殷勤摆出的数十种戒指中直接拿起一枚四爪镶嵌的梨形钻戒,“你该问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
  钟有初脸上发热。她知道雷再晖从未特意要她难堪。从一开始他毫不留情揭穿她的谎言,到自李欢刀下救她回来,为她写真挚的推荐信——不管你是否能接受,他的锋芒总是深刻而敏锐,他的态度总是刚正而坦荡。
  “钟有初,做你自己就很好。”他亲自取下钻戒上的价签,“做那个不一样的你。”
  从他在珠宝柜台前为她戴上戒指,所有柜员齐齐鼓掌那一刻,她便有了贪念。
  对于一个惯于撒谎,惯于掩饰的人来说,留在雷再晖身边分分钟都会受致命伤。
  可是若有一个人总能经意不经意地令你感到难堪,感到卑微,即使如此,也很想和他一起演这出戏——这是什么原因?
  她想起自己爱过闻柏桢,明知无理还趾高气昂;不似这般满心只有鬼祟狼狈。
  这狼狈竟使得她不愿意老老实实回答雷暖容的问题,以致招来后患无穷。


30.  子欲养而亲不待(三)

  “只要让你父亲快乐,是不是演戏有什么关系?”
  “哼,我问你,你怎么和我哥认识?”雷暖容盯着拾起手机零件的钟有初,恶狠狠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因为我不许他回雷家,所以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格陵。他这次回来是一月一日,一落机就到了医院,整整四天三夜守在爸爸床边,除了刚才替我去买东西之外,根本没有离开过!你们怎么可能订婚!别想骗我!别想骗我爸!”
  蹲在地上的钟有初一怔——雷再晖四天三夜没有离开过医院?
  所以他没有赴约……
  “就算你们真的订婚——你知道我们雷家是什么背景?我爸爸有兄弟五个,每个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你知道我哥有多厉害吗?十八岁离开家,完全没有借助雷家的一点资源,自己奋斗到今天这样的成就。你算什么?小地方来的小明星一个,过气的时候还爆出未成年□事件!爸妈也许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阎经纪,司徒诚,恶不恶心啊你?像你这种缺乏家教的女人,连我哥的一根头发都配不上!”
  别的可以不计较,但是祸不及家人,钟有初勃然大怒。
  “连小角色的名字雷小姐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怎么敢说不关注我?怎么,也和其他小姑娘一样,留过我的发型,穿过我喜欢的品牌,吃过我代言的食物,学过我的小动作?”
  闻柏桢的前女友蔡娓娓可以作证,钟有初的手指生得美,指肢细窄,关节圆润,指甲粉红。钟有初翘着小指将手机组装好,又对雷暖容冰冷地一笑。
  她怎么比得上当年的钟晴,笑容讥讽,又带挑衅。雷暖容浑身一颤,将手插入口袋。这个翘手指的小动作,她迄今未能戒掉。她头一次被揭爆青春期的自己原来十分猥琐,不由得嘶喊:“你!恬不知耻!”
  钟有初脸一沉。她今天见到了病痛缠身依然一丝不苟的雷志恒,即将孀居依然从容得体的艾玉棠,他们作为养父母,想必倾尽心血,才将雷再晖培养得如此出色。
  偏偏这样一对兢兢业业的启蒙者却生出了雷暖容这种性格缺失,自我嚣张的女儿,令人扼腕。
  不欲再做口舌之争,钟有初转身就走。雷暖容又叫道:“你这种女人,无论真也好,假也好,都没资格和我哥产生任何联系!”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和雷再晖有同样的过人之处,那就是句句能切中要害。只不过雷再晖的锋芒发人深省,雷暖容的尖刻令人痛不欲生。
  雷暖容抢先一步冲进病房,砰地一声大力将门关上——以此表现她的示威并不仅仅局限于口头,也会肢体威胁。
  她倒是不会失控到在父母面前和钟有初闹翻。
  差点撞破额头的钟有初索性折过身,缓冲一圈再进病房好了。
  病房里,雷志恒已经又坐了起来。他肘上的PICC管孔有渗血现象,请护士过来处理了一番,重新开始输液。
  这种针会令人精神好些,副作用是汗出如浆。艾玉棠在丈夫的后背和内衣之间塞上一条干毛巾。她还清楚记得再晖刚到电力大院的时候……玩了回来一头一身的汗,就用这个方法吸汗,避免感冒。
  自从雷志恒入院以来,艾玉棠变得非常饶舌,常常招致雷暖容不耐烦。
  今天她却觉得母亲的喋喋不休很亲切。
  我们才是一家人,她想。
  雷志恒情绪很好,由雷再晖接力,和他讨论新闻内容。
  “姬水稀土的私有化从表面上来看是普通的金融操作,实际上却暗示了格陵有色的垄断行为。五年之内,政府必有动作。”
  雷志恒点点头:“考虑到特首换届,时间可能还会长一点。”
  雷再晖细想了一回:“我竟没注意今届特首是谁——你怎么了?”
  雷暖容直愣愣地盯着他,突然冒出一句:“哥,你那只蓝色眼睛视力如何?我记得你以前戴眼镜矫正弱视。”
  雷再晖平心静气:“我视力很好,从未戴过眼镜。”
  “不可能!”
  艾玉棠忽想起一事,打断道:“我竟然忘记了!这是缪钟联姻的请柬。”
  她拿出一封烫金红帖给丈夫;雷志恒随意一翻,递给儿子:“你看。”
  那新娘的名字引起了雷再晖的注意:“不。有初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就好。”
  恰好钟有初才推门进来:“不好意思,我在护士站看她们如何使用体温计。”
  雷再晖道:“你不会用体温计?”
  “不是不会用,只是不会看度数。”钟有初道,“她们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除了阿司匹林能镇痛之外,还有一种副作用更小的栓剂。”
  她竟能和护士打成一片,在医院里找到乐趣。气氛本是一片祥和,偏偏低头看手机的雷暖容重重地哼了一声,蹦出了白痴两个字。
  点到为止。
  雷再晖对钟有初柔声道:“我从护士那里给你拿了一支息敏药膏。”
  “谢谢。”
  雷志恒对妻子使了个眼色。艾玉棠起身,从立柜中拿出一个梨木盒子:“钟小姐,请你打开来。”
  钟有初恐怕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双手没有立刻伸出去;倒是雷再晖一看见便已经明白,替她接过来打开,原来是纯白色的垫子上放着一颗桂圆大小的琉璃,旁边还放着一柄放大镜。
  “钟小姐,不用这么见外。拿出来看看。”
  钟有初依言将琉璃珠拈出来,对着灯光看。就连艾玉棠也不由得叹了一声,女孩子玉白的手指衬着琉璃,好像那颜色随时随地都会流淌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雷志恒问她。他最爱收集古法正统的琉璃,但鲜少与外人分享。
  这枚琉璃乍一看只是格外剔透,再细看蓝绿之间就有了海洋和大陆的轮廓,精妙绝伦:“啊,一颗微型地球。”
  “老雷请地理学家研究过,各洲各洋的比例和形状,都是极精确的。你仔细看蓝色与绿色交界处,是大陆架。一万件里面能烧出这么一件来,真是很难得。算不算巧夺天工呢,钟小姐?”
  钟有初极度为它着迷:“真的很漂亮。再晖,你的眼睛就是这种蓝色。”
  雷暖容嗤道:“在钟小姐眼里,恐怕嫌它太小啦。一般人都觉得,琉璃是越大越好。”
  雷再晖没理她煞风景的插话,对钟有初道:“这是我第一次建模竞赛得奖时父亲给我的礼物。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把它当做地球仪来用。”
  钟有初把放大镜举到眼前:“你用这个看?”
  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忽闪忽闪,恪尽职守,为这病房带来重重生机。
  雷再晖笑着回答:“是。我用这个看。你喜欢吗?”
  “喜欢。”
  雷志恒附耳对妻子说了句什么,艾玉棠点点头,将琉璃重又收了起来。


31.  子欲养而亲不待(四)

  他们又陪着父亲说了一会儿话。雷志恒到真的倦极了才肯躺下去:“有初啊,明天一定要再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怎么能不再来?雷再晖的小时候他才讲到五岁而已。
  待雷志恒睡熟,艾玉棠一再让雷再晖也去休息:“这是长线斗争,不要一开始就把你拖垮。”
  “我常常来不及倒时差就要通宵工作,生物钟早已学会逆来顺受。”
  “可那并不代表是个好习惯哪。”艾玉棠微微笑着,转向钟有初寻求同一阵线,“是不是,钟小姐?”
  尴尬的是,由于没人做过他会回家的准备,雷再晖的房间早已不复存在,变作雷暖容的活动室和衣帽间。
  想来也是,他当年离家的时候连那枚有特殊意义的琉璃地球也没有带上——这得是多残酷的决裂。
  “我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这是房间电话。”
  他刚下机就已经在一家全球连锁经营的商务酒店里预定了行政套房,距离医院十分钟车程。
  一进房间,行李早已运到,整整齐齐放在床边。雷再晖经常在全世界各地跑,是这家酒店为数不多的白金卡客人之一。一入住,立刻有餐饮服务送到,从桌布颜色到香槟温度,全面迎合他的喜好。
  因为携女伴,餐具准备了两份。演戏是劳心劳力的一件事,从医院出来的两人又累又饿,全无交流,此时雷再晖才对钟有初说了四个字,令她满心欢喜。
  “洗手吃饭。”
  行政套房的洗手间也很阔气,有一高一矮两只盥洗池。钟有初琢磨半天也不解其意。雷再晖洗净手后,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双手撑在台边,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声叹息,这已经是他表示脆弱的最大限度。相信没人听过雷再晖叹息。即使在百家信劫持事件中,整个公司的命运全系于他一人之手,他也没有皱过半点眉头。钟有初一直以为他是独行侠,无牵无挂,所以才做企业咨询这种六亲不认的工作。
  原来不是。人生七苦,他也要样样经受。
  钟有初心底最深处哆嗦了一下,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连雷再晖都在叹息,世界会不会毁灭?
  她只有满心的害怕和凄惶,涨满胸腔,几乎要爆裂而出——连他的叹息声都听不得,决不是好现象。
  “你手机响了。”雷再晖提醒她。
  她定一定神,原来是收到一条短信。再看发信人署名,不由得讶一声。
  “怎么?”
  “我爸让我注意安全。”钟有初大为感动,“我还以为他生气,不理我。看来都是手机中毒产生的误会。”
  “中毒?”
  钟有初简单交代了两句:“朋友闹花枪啦。”
  钟汝意打她那一巴掌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肯回短信已经是不小进步,终有一天要开口和她说话。
  雷再晖作声不得。方才满心郁郁的钟有初这时才有心情打量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池边正放着一个刻着酒店徽标的玳瑁盒子,打开看居然是一盒绿头火柴,不由得大喜:“好别致!可以给我吗?我爸他收集火花。”
  钟汝意最得意的是收集了一整套的三毛流浪记。虽然比不上雷志恒的藏品矜贵,但也自得其乐。
  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占据了雷再晖的全部身心,但只要钟有初在身边时便轻松下来。他一直野心勃勃,追逐成功,家庭不美满便要事业达到顶峰。因为曾经身不由己,所以现今他唯一的乐趣在于支配他人的人生。他从未重视生命中的小幸福——竟然会有人因为学会读温度计就开心,收到一条短信便感激涕零,真是令他百感交集。
  他并不知自己已经深深为她着迷。此时最直接的念头是要将她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滑滑稽稽,欢欢喜喜。
  钟有初以为自己失言,不该在他面前谈到自己的父亲,令他语塞:“对不起……”
  他看她一眼,将手上的残水弹她面上。钟有初猝不及防:“哎,我……”
  他又弹了一弹。钟有初终于明白是要她收声。
  她就连扁嘴样子也那么可人。他走出去,又倚着门框对她说:“有初,我眼皮快睁不开。”
  “我回个短信。”
  这条字斟句酌的回信花了她整整十分钟。等她走出洗手间时,雷再晖已经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行李箱已经打开,但衣物还摊在床上。
  看来睫毛再长,眼睛再漂亮的男人冬天也得穿线衣线裤。哦,还有软塌塌的全棉背心?心口处印着“格陵电力”。
  钟汝意还在矿上工作时,一切生活用品皆由单位负责。往往他会将余下的换成女款拿回家——那简直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钟有初怔忡了好一会儿,耳边只闻沉沉的呼吸声。
  她把衣服收进衣柜,又帮他脱掉鞋子,不小心看到他的鞋码是四十二码半。
  立刻想起以前拍过一部古装戏,女主角为了给心上人做一双靴子,偷偷用绢帕量他踩下的脚印。
  做演员的坏处就在此,总觉得人生处处皆是戏剧的神迹。
  雷再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才醒来。一醒来就喊她的名字:“有初。”
  “我在。”
  窝在沙发上的她披着自己的大衣,睡眼惺忪,连滚带爬挨到他身边。
  她有职业道德,不会一走了之。
  冬夜已长,房间里光线昏暗,雷再晖仍能看出她一张红红白白的俏脸仰望过来,过敏的地方已经复原,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温存,柔声问她:“你吃过东西了吗?”
  “嗯。我吃了一盘姜汁通心粉。”
  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恐怕十分严肃,钟有初坐正了身姿。
  “楚医生说爸爸可能撑不过农历新年。”雷再晖良久才道,“一切事宜我们都心中有数。数日来,他最开心就是看见你。”
  “老人家高兴就好。”
  我们虽然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不应该空落落地走。
  “妈妈的性格一贯是那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并非针对。”
  “我明白。”
  “至于雷暖容,她做人确有很大缺陷,但并非无可救药。只是我现在还没精力与时间来管教她。”
  但凡心热,对自己亲人的态度都过于天真:“放心吧,我并不会和她起冲突。”
  “我知道你不至于和她一般计较。但她咄咄逼人——不要忍。”雷再晖道,“有初,绝不要再委屈自己。”
  精神力量对病人的影响竟是如此强悍。
  雷志恒先是开口要求吃饭。过了两日,又要求下床散步。
  收到这样的消息,来探病的人重又多了起来。川流不息的人群引得主任医生楚汉雄教授数次大发雷霆:“病人需要休息!”
  艾玉棠持天真念头,觉得丈夫可同死神角力,且赢到最后。连乖戾女雷暖容也态度软化,不再处处顶心顶肺。
  她活到二十五岁,一场恋爱也没有谈过。她心志坚定,这一生只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弯为她挡风遮雨,之前是父亲雷志恒,现在理所当然要哥哥雷再晖接力。父亲既然能奇迹般康复,她就大发慈悲,饶过雷再晖。
  雷志恒恢复了每天上午收看英文台的习惯,半个小时的国际新闻全是雷暖容同声翻译。
  艾玉棠为彰显虎父无犬女,特对钟有初解释:“容容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她的导师曾经建议她去系统学习同声传译。”
  言下之意十分遗憾。雷暖容偏不:“我为什么要成天飞来飞去,和一帮高高在上的人说话?有病。”
  只要能待在父亲身边,她宁可在格陵电力的总务处做一些琐碎工作。
  那天雷再晖和钟有初两人一进病房,就听见雷暖容桀桀冷笑: “……我是说爸爸不会这样小气。”
  “钟小姐,你过来。”艾玉棠从木盒中拿出一条珍珠项链,“你雷叔叔叫我拿这颗琉璃去制一条项链,你看看,喜不喜欢。”
  琉璃地球配上一对对由大到细的珍珠,洁白润圆,十分端庄。
  雷志恒嫌老气:“我说要时尚点,适合年轻人。”
  艾玉棠解释道:“老蔡说琉璃颜色浮动,拿珍珠来镇是最好。再说,我觉得钟小姐很适合珍珠,典雅大方。”
  雷再晖柔声问她:“喜欢吗?”
  钟有初满心喜悦,并不掩饰:“嗯。很漂亮。很喜欢。”
  雷暖容轻蔑地嗤一声。雷再晖知道钟有初不会与她计较——喜欢就是喜欢,何必故作矜持?雷志恒听她说喜欢,更是高兴,将项链拿在手中:“有初啊,你靠过来一些。”
  钟有初嗯一声,移到雷志恒床前,折下脖颈;雷志恒亲自给未来儿媳戴上,又轻声道:“有初啊,我把再晖的世界,就托付给你了!”
  一闻此言,钟有初不由得一阵心悸。
  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叶月宾。
  她纵身一跃之前,又将女儿的世界托付给了谁呢?

  一部戏从开镜到杀青的周期大约是三至四个月,若是这样呕心沥血的大制作,又更是打定一年半载的计划。
  做戏的日子淡淡地流过,忽久忽短。久,久到钟有初已记不清楚自己出入医院了几次;短,短又短到她觉得似乎还未听够雷志恒口中的少年雷再晖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当戏做到精彩时分,他们在医院遇到了利永贞。
  遇到闺蜜固然欣喜,看到雷再晖就是一脸惊讶:“咦?发生了什么?我和你发短信”
  现今已经轮不到她来医院轮班;她不过是跑腿送些东西。
  大惊之下,钟有初尚未来得及开口,雷再晖就已经将手伸了出去。
  “你好,我是雷再晖。”
  个中原因颇复杂。但利永贞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立刻明白了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
  不由分说,她抓起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声音十分快乐:“有初,雷书记和艾阿姨都是好人。雷先生,我把有初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是不好好对她,我拿千万伏高压电死你啊。”
  雷再晖爱屋及乌,顿觉钟有初的朋友也那么可爱:“一定。”
  后来利永贞再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听说是因为工作繁忙,而工作繁忙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封雅颂在北极的工作提前完成,即将返埠。


32.  它在你眼里

  甫一踏上格陵的土地,封雅颂便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眷恋的污浊空气。
  他的灵魂和肉身自北极涤荡一圈回来,更觉开阔。世外桃源固然令人向往,衬得世俗都市一切分外可爱。
  唯一可惜的是,他刚到北极便写了明信片回来,至今同事们都还没收到。
  若还有遗憾便是回到公司后没有见到利永贞。他料到她不会夹道欢迎他回来,但不见人影也实在抗议得太明显。
  等他述完职回到家中,母亲陈礼梅嘘寒问暖之余,不停告诉他许多琐碎的事情。
  “贞贞替我换了杂物间的灯泡和微波炉的插座。梅雨天气,我胳膊疼到举不起来,佟樱彩不见人影……实话告诉你,我的手机快捷键第一位换成了利永贞。”
  无一不是提醒他,这些家常功夫,多得利永贞不计前嫌帮忙。可芳邻并没有给他机会道谢。
  从工作表上来看,她连着下了两天电站,值了两夜班,马不停蹄,带着徒弟去工业区检修——
  屈思危多么器重她,真是工作多到百手千腿都做不完。整天不见人影,只有一张凌乱的办公桌,杯子里剩半杯残茶。
  她也许喝了一半,收到工作信息,立刻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待她回来时,将一大叠明信片甩在封雅颂桌上:“为什么电力一课的信箱里塞满了这个?”
  哈,明信片和利永贞一起姗姗来迟。
  封雅颂还来不及阻止她,她便一口将隔了七夜的茶喝了下去,还嚷着好渴好渴。
  “利永贞!”
  “怎么?”利永贞拿眼角瞥他,不咸不淡,“大家怎么还不来拿明信片?封工千里寄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般话中带刺,还是和从前一样。
  北极一草一木均不可带回现代都市,只有明信片。收到了明信片的同事们个个笑逐颜开。封工多有人情味,每张明信片都附着不同字句。只有兰宁啊一声。
  “怎么了?”
  她举着自己那张明信片,脸一直红到脖子去:“师父给我写的是电站防火守则十二字口诀。”
  利永贞坐定在电脑前将键盘按得啪啪作响——她已经逐张看过,唯独没有利永贞。前徒弟兰宁还要在她伤口上多插一刀。
  “哎呀,那你一定不会再忘记。”
  “封工,给女朋友带了什么呀?”有人如此问他。
  利永贞拿起水杯快速走了出去。这姿态告诉大家,近七个月的合作之后,封雅颂和利永贞依然水火不容。
  直到下班,两人不得不走同一条路线回家的时候,封雅颂出声了。
  “利工,等一下。”
  “干什么?”
  “一起拼车回去怎么样。”
  利益驱使,利永贞嗯了一声。
  在车上,封雅颂问她:“怎么出外勤出了七日那么久?”
  利永贞愤然:“我去创造世界了,不行吗?”
  一部黑色别克从窗外驶过,封雅颂突然道:“利工,你觉得刚才那车怎么样?我打算买车,以后上下班方便许多。”
  利永贞大为嫉妒。才从北极回来,拿了高额津贴,就做这副暴发户嘴脸——不,凭心而论,封雅一直有理财计划。
  她突然想起佟樱彩的骐达男,实在对封雅颂骂不出口:“好像还不错。”
  “那以后……”
  毫无征兆,一阵锐疼自胃部传来,利永贞疼得蜷起,完全没有听见封雅颂在说什么。
  她记得月头才放了一盒奥美拉唑在包里,但颤抖着手翻出来只有空空的锡板,不知何时已经吃完。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母亲数落她吃药如同吃糖,不由得气馁加惊惧。
  “你怎么了?”封雅颂察觉到她有异样,一张桃心脸已经煞白煞白。
  一阵甚过一阵的锐疼不断升级,扩散到四肢百骸。利永贞紧紧捂着腹部弯下腰去:“唉,我的胃很疼……”
  他立刻对司机说:“师傅,请你开去最近的医院。”
  利永贞已经痛到浑身无力,双耳闭塞,病痛如同蚕虫沙沙啃食光明,眼前皆是黑暗一片。
  有谁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永贞,坚持住。”
  浑浑噩噩不知道捱了多久,又听见鸣笛声响成一片,谁在骂路况一塌糊涂,好似前方出了什么交通事故,寸步难行。利永贞疼得轻声哭了起来。
  砰地一声,鸣笛声和叫骂声灌向耳中,车门被打开。
  她身体一轻,已经被封雅颂抱了起来。
  “贞贞,不要怕。”
  怎么可能不怕?疼痛最能折磨人的意志。她心底一片悲凉,以为短暂一生就此结束,可又不甘心。
  大约半小时后,在社区卫生站内,利永贞才从那些消极负面中恢复神智,头依然有些晕,但胃区已经完全不疼。
  “怕你坚持不住,所以先在卫生站挂了药。”封雅颂拿热水过来,“喝下去。”
  同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痛后余生的感觉真是快乐极了,充满感恩。
  “谢谢,我现在好多了。”
  坐诊大夫过来建议:“小姐,你经常胃疼?最好还是定期检查。”
  他应当在利永贞痛的时候命令,那时候叫她作牛作马也愿意;现在她只觉得这话过耳即忘。
  面对医生她唯唯喏喏,但对着封雅颂又恢复强硬:“今天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妈。”
  封雅颂从未见过她疼成这个样子,认真问她:“利永贞,你上次做检查是什么时候?”
  说起来轻松!一根管子从鼻子伸进胃里去,光听听就不寒而栗。
  封雅颂大为震惊:“你是不是疼傻了?做胃镜能比你今天痛苦?”
  利永贞尚嘴硬:“我并不是常常这样疼。”
  “可是一旦疼起来不成人形。”封雅颂句句尖锐,“额头全是冷汗,一张脸煞白,胡言乱语,哭爹喊娘。利永贞,你不爱惜自己身体。”
  听闻自己竟有这么多丑态落在他眼里,利永贞愈发不听劝:“马上就是年度体检了,为什么要现在花钱?钱是浪打来的吗?”
  “平时不见你这样吝啬。”
  “敢和你比小气?每个人都有明信片,独独缺了我!”利永贞存心要将话题岔开,岂料越说越气,“封雅颂,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你走了七个月,只要礼梅阿姨一个电话,灯火水电都是我去修,你女朋友被撬墙角,我狂追七条街……”
  抛开种种恩怨,难道她不值得一张明信片?利永贞越想越委屈,返家全程不再和封雅颂说话。
  封雅颂也没有解释,一双眼内平静疏离,若有所思。
  到了目的地,他才说:“利永贞,气好消了。”
  利永贞立时决定恨他一世,并且要立刻将这决定和钟有初分享。
  等进到家门,林芳菲不由分说递过来一个纸盒:“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封雅颂的礼物早就送到,我和你爸都好奇得很。”
  利存义说:“我们尊重你的隐私。”
  话虽这样说,他们却大大方方地围了上来。
  利永贞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本棕色相册。
  哎呀,实在重的很。两只胳膊环过来恰恰能抱住。
  她翻开厚重的牛皮封面,扉页上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
  利永贞:
  它在你眼里。
  封雅颂
  他们听见女儿轻声嘟哝:“早点拿出来,我也不至于气得胃疼。”
  她一页页翻开来——是封雅颂在北极拍的照片。
  雪龙号无比威风的红色船尖似要撕裂天空,直升机内的仪表盘;黄河科考站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北极熊拗颈看着镜头;黄色小花簌簌在风中站立;冰川的姿势如同鲲鹏齐齐展翅高飞;极小的灰色蜘蛛爬在暖气管上,世界最北电站……
  都说北极风景单一,可是张张照片都有独特取景之处,一幅北极风光在利永贞眼前徐徐展开。
  利永贞看得痴了,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她要到稍后才知道一共两百一十九张照片,从封雅颂离开到回来,每天一张。
  林芳菲终于忍不住发问:“这些都是封雅颂拍摄?”
  “嗯。”
  利存义赞道:“没想到他摄影水平如此高。”
  “那是相机好。他上船前带了一整套的镜头。”利永贞反驳,“还有,单反穷三代。”
  林芳菲当然比女儿更加牙尖嘴利:“哦?是吗?我不见你玩单反,可也穷得叮当响。”
  利永贞立刻打电话给封雅颂:“二月八号这张我要放大,方不方便把底片传给我。”
  “要多大?”
  利永贞雀跃:“我要将北极熊的粪便和小黄花挂在床头。”
  封雅颂知道她气来得快也消得快:“我送给你。”
  “谢谢。”
  林芳菲叹道:“雅颂真是个有心的孩子。送给贞贞的礼物这样精致,送给他女朋友的又该多……”
  话音未落,利永贞已大力将相册合上,推到一边去。
  她已经想歪了方向,还越想越歪。
  过两日封雅颂果然将照片连相框一并送过来,而利永贞连水也欠奉一杯。
  “利永贞,你最近情绪波动很大。”
  “生理期,不行吗?”
  封雅颂只得摇摇头,叹口气。
  她浑然不觉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样子,看在旁人眼内已经十分可疑。
  钟有初劝解她:“你如果想知道相册原本的主人,就直接去问他。”
  “怎样问——封雅颂,这相册是不是原本准备送给佟樱彩?她现在要不着了,才送给我?”利永贞摇头,“只怕什么答案我都不相信。”
  钟有初轻轻道:“我不信利永贞会爱上这样一个轻佻的人。看轻你爱的人,等于看轻你自己。”
  利永贞一字一句地咀嚼,醍醐灌顶:“有初,你说得对。”
  可一时的醒悟并不能长久,在工作中看到封雅颂,利永贞依然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要与他抬杠,斗嘴,针锋相对。
  就连晨跑也要争。咦?封雅颂几时也有了晨跑习惯。不管,不给他说话机会,要跑到他前面去。
  “为什么利工和封工还是水火不容?我以为他们合作了这么久,至少会有些默契。”
  “默契从来都有,只是利工嘴上不饶人。”
  “封工脾气收敛了许多。至少两人进电梯,他会按掣。利工骂人,他会圆场。”
  “去过北极的胸襟就是不一样。”
  不仅是胸襟开阔,出手也很阔绰。封雅颂很快买了车,头一位乘客是利永贞。
  她却十分不礼貌,当成的士往后车厢坐。
  封雅颂也没在意她的臭脸,发动了车子。他这辆车有全景倒车系统,但认真的他从来不用,仍是从驾校学的姿势,一手掌方向盘,一手扶椅背看车后的障碍物:“我给你讲个笑话——以前有一个财迷,从来不打的士。”
  利永贞立刻疑心他在指桑骂槐:“什么意思?”
  封雅颂转着方向盘将车拐到主干道上:“有一天财迷提着很重的箱子出门,实在没力气了决定打一回的士,结果和司机吵起来。你说为什么?”
  和他较劲半辈子的利永贞立刻开始搜肠刮肚:“你这是脑筋急转弯?猜人名?地名?歌名?成语?歇后语?这得要个提示才行……”
  她偷偷摸出手机来搜索,封雅颂从后视镜里看了急急忙忙碌碌的她一眼,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你公布答案吧!”
  “因为他是头一次打的,他很担心司机因为行李重多收钱。”
  利永贞足足愣了三秒。
  “真不愧是从北极回来的精英,连笑话都冷的彻骨。”
  封雅颂继续说:“还没完。他已经做好了跟司机力争到底的准备,必要的时候就拿公交车跟他做比方……”
  怎么还有下集?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笑话?我刚才没有查到。”
  他们已经驶过电力大厦,汇入都市的夜归车流中。
  “结果司机很友好的说,先生,行李绝对免费不收钱……”
  “我知道!他一定是说那就把我也装进箱子里去!”
  “没有。他就拿出笔写了个地址,说那司机麻烦你帮我送过去,我坐公交去了。”
  “最后猜错了!”利永贞大为懊恼,“我觉得我的想法也很有意思!不应该有标准答案。”
  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封雅颂停下车,转头深深地看她。
  “永贞,我真的只是想让你笑一笑而已。你能不能不要总想着和我争锋,就安安静静地听这个笑话呢?不好笑你可以不笑。”
  利永贞一怔。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说了一句:“专心开车,不要说话。”
  封雅颂柔声答:“好。”
  她随即就把脸转向了窗外,仿佛外面有很值得凝视的风景,过两秒看厌了,又转头看另一边;最后开始认真翻手机上的通讯簿,从A翻到Z,又从Z翻到A。
  到了家,她正要开门进去,封雅颂喊她的名字:“永贞。”
  她不知他要说什么,便站着等了一下,直到感应灯熄灭,两人都站在黑暗中,利永贞的心才猛烈跳动起来。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通。
  北极是她和封雅颂共同的梦想,从来都是。她不会和别人分享,封雅颂也不会。这和爱情无关。
  封雅颂说:“晚安。”
  “哦,晚安。”
  她也如释重负地溜进门去,两颊烧得如同烈火燎原。
  后来她就坐到副驾驶座上去了。
  后来封雅颂每次接她回家都会给她讲个笑话。有听过的,有没听过的,有好笑的,有不好笑的,但利永贞再也没有插过嘴。
  她问钟有初:“这样,是在追我吗?”
  钟有初抚着额说:“我不知道。”
  利永贞顿感惊慌:“我可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了,你要对我的感情路负责。”
  钟有初无奈道:“我也只有倒追的经验而已——啊,你可以看他是否受你追。”
  这提议真差劲。
  “楚求是怎么追你?”
  利永贞咦一声:“咸丰年间的事情不要再拿来说,没什么印象。总归是送送花,吃吃饭。”
  她已经完全忘记楚求是曾经天天早上打电话骚扰她,可见此人在她心里并没有地位。
  可怜人家也是青年才俊,敌不过封雅颂才接送几天,利永贞已经一颗芳心急急地要交付出去。
  “好,那我问你,如果封雅颂追你,你要怎么办?”
  利永贞声如蚊蚋:“不知道。大概会很气。”
  “你是不是觉得封雅颂曾经和佟樱彩在一起,所以他爱你,没有你爱他那么深。”
  这句话说到利永贞心上了。
  “永贞,不要把曾经的情史当做瑕疵,把它当做疫苗。以后封雅颂就有抗体了,明白吗?”
  利永贞觉得有道理,可毕竟不甘心:“那,我也去打个疫苗怎么样?”
  钟有初轻喝:“你们已在暧昧,何苦伤害无辜的人。”
  利永贞嬉笑:“我开玩笑。有初,和你聊天好愉快。晚安。”


33.  逝

  雷再晖望向收了线的钟有初,一对鸳鸯眼似笑非笑。
  “你只有倒追的经验?”
  彼时他们坐在行政套房的起居间内,墙角点一盏弯颈白炽灯,温暖灯光撒下来,映得他一头黑发如鸦羽,手中的记事本正翻到崭新一页,上面工整写着几行工作安排。
  “这……”
  雷志恒身体愈来愈好,头脑愈来愈清醒,可是雷再晖并没有多高兴。
  他好像来了兴致,整个晚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此时又加一句:“你教训起人来头头是道,老气横秋。”
  不知是褒是贬,钟有初只得说:“我很喜欢偷偷看女主角的剧本。以前的台词写的很精致,引经据典,所有诗词都应景应物,美得不像话。”
  雷再晖突然感兴趣:“说两句来听听。”
  被他这样突兀一邀,钟有初脑中诗词完全忘光,一时只拾起两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通俗最浅显,三岁小儿都会吟诵的唐诗,完完全全写出雷再晖颠沛流离的人生。
  幸好现在身在故乡,虽然是住在酒店里。
  雷暖容不知何故,选在一个雪夜来访。
  “雷再晖,你看——一搬回去住,父亲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总说闲得发慌。我和妈妈打算为他出一本彩绘册,展示他一生所收集的琉璃。”
  “若是扬名,会有更多珍品出现,寻找伯乐。父亲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出力,你出钱。”
  说的好不理所当然。
  除开在片场,钟有初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变得那样快,她刚到医院时,雷暖容还将雷再晖看做唯一救星,死命缠着他;雷志恒稍稍好一点,立刻将雷再晖视作鸠占鹊巢的敌人。
  变心如此之快,只有一个原因。
  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雷暖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雷再晖沉稳听着。钟有初坐在他身边,只见他长长的睫羽凝然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喂!说话呀!”
  “父亲知道你们的计划?”
  “蠢啊你,这是个惊喜。”
  “他恐怕不适合这样劳累。”
  “那你不用管。我和妈会操作。父亲写的心得有一大摞。你拿钱出来,我找人润色。顶级摄影师来拍照的话,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
  “孟国泰那种商贾都能出自传,父亲一生奉献给格陵电力,写本随笔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都希望他高兴。”
  雷暖容这种无脑儿居然一套一套说得好不流利。钟有初心一直提到胸口,知道背后一定有人怂恿,趁这一家人病的病,老的老,弱的弱,要揩油水。
  雷再晖一口拒绝:“不。”
  雷暖容肯定做好和他争辩的准备,立刻高声喝他:“出一本书又不要很多钱!就算加上宣传费,对你来说也是九牛一毛!快点拿支票簿出来!现在是你表现孝心的时候了。”
  毋庸置疑,雷志恒一旦康复,她还会将雷再晖扫地出门。
  雷再晖道:“雷暖容,你想清楚。父亲并不是实业家,为何会有价值千万的收藏品。”
  雷暖容脸色一变,咬住嘴唇不说话,面上慢慢显出懊悔和害怕交织的神色。
  “切勿晚节不保。”
  钟有初也觉得一股寒气慢慢爬上脊骨。
  慈祥和蔼的雷志恒不是完人。不,远不是完人,而是浊人。
  她忽觉锁骨间的琉璃地球有千斤重。
  雷再晖又道出严酷事实:“父亲已经交待我,身后所有藏品匿名分批捐向美术馆,博物馆,低调处理。”
  雷暖容乱了阵脚:“父亲现在稳步康复,你不要咒他。”
  “父母已经教了你快乐,洒脱,自在和高傲,现在开始你要从我这里学会否定,挫折,沮丧和反思。”
  “雷再晖,几时轮到你教训我。”
  “长兄如父。”
  雷暖容一肚子晦气,猛地起身:“就当我没来过。”
  她似一阵风似的卷出去,落下外套也浑然不觉。钟有初赶紧给她送出去。她穿的很笨拙,钟有初帮她套上一只袖子。
  “其实很晚了,天气又差,不如留下来。”
  哎哟,还不是雷家人,已经摆出大嫂口吻。
  雷暖容戴帽子手套,又缠好围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我得回去。”
  她有一份如假包换的孝心。
  “钟有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钟有初婉转道:“那个人教你踏雪来访,好为你说的话加重几分筹码。可见并不关心你。”
  “亏我还敬重他是父亲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险恶。”
  哎呀,原来她想错了,钟有初暗暗怪自己孟浪,起初还以为是雷暖容的异性朋友。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雷再晖是领养儿。他是长子,令人骄傲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鸠占鹊巢你明不明白?”
  “你怎么受得了他?自大,冷酷,专断……”
  哥哥也觉得妹妹难缠。钟有初送客回来,他正站在窗边喝水,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显然是动了些气。
  钟有初摸着项链,轻轻走过他身后,冷不防一把凛冽的声音响起。
  “觉得它很脏?”
  钟有初并不是圣人:“我一直觉得它很脆弱。”
  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过来。因为暖气足,钟有初在房内只穿了薄薄的驼色羊毛开衫,链坠正好落在锁骨处。
  雷再晖伸手轻轻拈起那颗价值不菲的琉璃。
  “至少现在不要摘下。”
  这股气势令她不自在。雷再晖在她面前展开了陌生的一面。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经被请去喝茶。”陌生的那个雷再晖说,“国人的观念自古如此,再严重的罪,都可以用死来赎。”
  现在这种结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残酷。
  “可是楚教授肯签字让他出院。他在好转。”
  雷再晖双肩有些塌下来。他们都将医生奉若神明,说一不二,不愿深思。
  那天并无特别。只是雷志恒特别通透,雷暖容特别温顺,艾玉棠特别慈爱,雷再晖特别沉默。
  “再晖,这是你身份证明以及领养档案。以后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急急忙忙立遗嘱嘛。”
  雷志恒正色道:“我们是寻常人家,没有遗嘱。一切交给再晖处理。”
  “好。”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处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是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牢钟有初,“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哎呀,请不要叫我这时揭下画皮。”
  雷志恒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的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盏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
  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
  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说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怎么办?该谢幕了。”
  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紧,直要按进肋骨里去。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雷再晖的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墻而来。
  一进门更是不得了,穿着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招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欲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她希望,她只是一厢情愿。
  雷再晖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
  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雷再晖肩上。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34.  逝2

  雷志恒书记的病已经拖了这么久,谁都知道免不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收到消息时间早晚而已。格陵电力所出的讣告,是定于停灵的第三日集体去吊唁。利永贞和封雅颂也在列,但未曾来得及与钟有初说两句便要匆匆离开,为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腾出位置。
  他们没有见到第一日的盛况,据说这次雷家的众多亲戚全部到齐,场面蔚为壮观。
  生的时候没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济济一堂。个个痛哭流涕,悲恸不已。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实在问心无愧。”只有艾玉棠对一双儿女说实话,深深疲倦,“我记得你们父亲生前总爱说‘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伤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种殡仪礼节由五湖四海带入。一旦攀比起来,非常铺张浪费。光花圈就已经全是鲜花与富贵竹编织,每三个小时必须清理一次,否则便摆不下。挽联上,写着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也一起丢掉。
  当然,这些活不是雷家遗孀来做,自有电力公司成立的治丧小组接待和打理。
  负责收帛金的那位会计第一日便受到极大挑战,不得不在下午四点时急召银行的押运车来取款。
  雷再晖采取新式做法,令来宾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坚持将头磕得梆梆响。
  死后极尽尊荣,与生前孤寂形成强烈对比。
  雷暖容只晓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说上两句,她便嚎啕。
  于是再没有人去惹她。直到邝萌出现,她去安慰家属,没有说上两句,雷暖容已经涕泗交流。
  大哭之余,还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泪也未掉。可她控诉的方式十分奇怪,极像是得不到兄长关爱的孩子,转而夸张诋毁。邝萌原想套些话出来,奈何不得要领。
  两人各怀鬼胎,都没有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邝萌知道雷再晖是个极能控制情绪的高人,更何况他与养父数十载未见,只怕感情有限。她见雷再晖一身丧服,伫立遗照旁,身形瘦削,我见犹怜,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替他分担。
  无论怎样,他现在也应该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温柔胸怀。
  她一直逗留到黄昏宾客稀少的时候,才鼓足勇气凑上前去和雷再晖寒暄:“雷先生,我是邝萌。”
  可他的记忆显然没有为邝萌留下个好位置:“邝小姐?”
  邝萌只得谈起自己那盘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记得了?我,我本来要请你工作,只是,现在……”
  雷再晖这才将前因后果一并记起。他并不欲在亡父灵前谈论工作,于是便轻轻走开了去,邝萌立刻会错意,心潮澎湃,快步跟上。
  “令尊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邝萌贪婪地望向他的脸。在她印象中,雷再晖穿过银灰,深红,明黄,藏青,可原来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除了原先的逼人气质之外,丧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份肃穆冷俊。
  她就是爱煞雷再晖这副冷冰冰的无情模样。她还不明白,雷再晖的无情,只适合欣赏,不适合接触。
  “抱歉,我已经不接低于五十万的案子。三个月后,我不会接一百五十万以下的案子。以此类推。”
  如同一桶冰水从头灌到尾,邝萌微张着嘴,一颗心直坠到脚底。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洲五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伦街和鼎力大厦!这前半生,她已经和雷再晖擦肩而过了一次,难道这次又要错过?
  心情一糟,邝萌便口不择言:“我出到五十万以上的价格!一百五十万以上也可以和我爸商量!请你留下来!”
  这话中的意思简直呼之欲出——我已经将一颗热呼呼,扑腾腾的心挖了出来,捧到你面前。
  可是雷再晖并不多看一眼。他色彩迥异的眼睛,并没有在邝萌身上多停留一刻,他干净利落的话语,并没有半点犹豫。
  “那我不会接你的案子。”
  他对邝萌鞠了一躬,是标准的家属答礼,正欲走开,邝萌哀哀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
  “雷再晖,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我?我明明记得你穿一件深红带明黄条纹的衬衫,对我说——”
  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再清楚不过,他说:“邝小姐,百家信不养富贵闲人。你被解雇了。”
  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不应该令人魂牵梦萦。因为那仅仅是他的工作。
  可是,我和钟有初一样,也曾是百家信的员工,同样因你失去饭碗,为什么她就不同?
  邝萌只能在心中默默说下去,因为雷再晖已经走出去十来米远,显然对她的纠缠一点兴趣也无,丢她一个人演独角戏。她怎么说也是富家千金,怎么会将自己推向这样尴尬的境地,跑到丧礼上来剖明心迹,无人喝彩?
  一生人最大挫折不过是被百家信开除的富家女,并不明白人在伤心到极致时会耳目闭塞。更何况伤心的表达方式并非只有雷暖容那一种淋漓尽致。
  心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她见一袭黑衣从场外进来。
  那黑衣女子束着一把马尾,颈间戴着一弯珍珠项链,右手里拿着一柄剪刀,匆匆地朝雷再晖走去。
  钟有初?她怎么会在这里。邝萌顿时想起自己曾经阻扰他们见面,刻意制造误会,如今看来却是白白出丑了!
  她呆呆地看着钟有初走到雷再晖身边,对他低声说了几句。雷再晖点点头,俯下身来。
  从邝萌这个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雷再晖俯下身来的时候,才真正露出了疲态,将额头轻轻搁在钟有初头顶,借一点她的力量。钟有初将他的衬衣衣领扯出来,剪下一角,复又整理好。
  一瞬间,邝萌有一种大势已去的嫉妒感。
  这位不合时宜的嫉妒者眼睁睁看着雷再晖接过钟有初手中的剪刀,走到雷暖容身边,将剪刀递给她:“暖容。剪一块你的衣服,去陪父亲。”
  雷暖容此时情绪又天翻地覆,十分厌恶钟有初与雷再晖亲近,可之前已经为此闹过,被兄长强势制止,如今只剩万分心酸:“我要你帮我剪。”
  艾玉棠将女儿撒泼哭闹中揉得皱巴巴的丧服抻平,不禁愁思无限:“暖容,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呢?”
  已经二十五六岁的雷暖容并不搭理母亲,只是怔怔地看看剪下来的衣料,自言自语:“爸爸怎么知道这是我,那是你?”
  “那你做上记号。”
  “我要你帮我做记号。”
  “好。”
  霎时间兄友妹乖,艾玉棠心下安慰之余又顾虑重重。她太了解女儿,女儿的情感不是找寄托,而是找寄生,这种感情观是扭曲的,狭隘的,错误的。现在雷志恒去世了,哀思未过,女儿已经用热烈的眼神锁定下一个寄生者雷再晖。
  艾玉棠与成年后的雷再晖接触不多,不知道他的感□,但刚才那位拉着他说话的时髦女郎,相貌装扮很是亮丽,雷再晖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可见他并不多情。再看钟有初,虽然已经承认和雷再晖是假扮情侣,但观两人眼神动作,情深内敛,骗不了别人,迟早也骗不了彼此。
  她与一般母亲不同,一生人的信条是“无为”二字,虽然态度淡漠,可也不妄加干涉,因此从未想过要凭一己之力拆散雷钟。她只希望女儿别受到伤害,及早抽离,总好过雷再晖亲手将羞辱加至妹妹身上,闹至家不成家。
  人的一生会拥有三种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如果能同时拥有三种感情,无疑是幸福的;但大多数时候这三种感情会依次来到。一开始陪伴我们的是亲情;接着我们和陌生人建立了友谊;后来我们又知道了爱情是什么,并从爱情中再次收获亲情。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显然这时候对雷暖容灌输大道理完全行不通,她并没有去思考其中的深意,而是立刻反驳:“不,亲情,友情和爱情是三位一体的!为什么要和陌生人建立感情,难道不能从亲情中收获爱情!”
  她声音非常大,特意是要叫仍在灵堂内的钟有初听见。但无论是雷再晖还是钟有初,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雷暖容见他们示弱,脸上竟显出志得意满的神色来。
  艾玉棠张口结舌,难堪万分——雷钟二人根本是不将雷暖容这种弱智的挑衅放在眼内!
  她不知自己何以会养出这样的怪物,只得徒叹一声,由她去了。


35.  爱与霸占

  雷志恒下葬那日,天气非常恶劣,大雨从早上四五点钟便开始落起,一直不停。雷暖容望着怀抱墓地的山山水水,不禁呜咽:“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不和我们回去了吗?”
  雷再晖回答道:“是。但我们还要回去。”
  他将雷暖容和艾玉棠送回家。钟有初已经先行带着钟点工将家里打扫干净,做了鸡蛋羹和素汤,一些清淡的饭菜。床褥也已经置换干净。
  “伯母,你们一定累极了。先拿热毛巾擦擦脸。”
  雷暖容一看见她便气不顺,哪管场合,只指着她的脖子叫:“还不把项链取下来!”
  钟有初正将热毛巾绞给雷再晖,雷再晖擦了一把,一根睫毛粘在了脸上,钟有初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没有明白,她便伸手替他拈掉。
  这亲昵的样子落在雷暖容眼内,瞬间暴怒,跨过茶几就要亲自来摘,可是手还没有碰到钟有初,就已经迎面一条毛巾弹过来,打得她脸颊生痛。
  晕头转向间,她听见一把不响,但极镇静的声音:“只有把它戴上去的人,才有资格叫我取下来。”
  见女儿吃瘪,艾玉棠心中颇不是滋味。正如雷再晖说的那样,钟有初不会和雷暖容一般计较,但若咄咄逼人,她也不会客气。一旦不客气,只会莽撞冲动的雷暖容哪是她的对手!
  原本就是低气压的大环境,饭桌上更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艾玉棠心知自己现在只剩孤女寡母,生怕钟有初会伸手来打一直哼哼唧唧,敲碗摔筷的女儿。钟有初刚放低筷子起身,她便眼皮一跳,整个人绷直,满面戒备。
  可原来钟有初只是盛了一碗汤,放在艾玉棠面前。
  “伯母,不要怕。我不打人的。”
  艾玉棠只得勉笑——你虽不打人,但别人也不能轻易犯你。
  饭后尚有几件琐事要处理,如帛金的回礼,藏品的处理等等。雷再晖将雷志恒生前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如果哪件藏品对你们来说有特殊意义——告诉我,我会买下来。”
  艾玉棠知道那些藏品动辄便要六位数,怎么好意思叫雷再晖出钱,况且她并不是不知道它们的出身来历——于是直摇头:“烫手山芋,要来无用。”雷暖容倒是脱口而出:“父亲有一座青色的球形镇纸,里面有一只火貔貅,脚踏云气,活灵活现。哥哥,我要那个。”
  雷再晖点头,又对艾玉棠道:“我会保留有初的项链。”
  闻言雷暖容即刻要弹起。她现在已经成了定时炸弹,时时刻刻有爆裂危险。艾玉棠将女儿两只手腕当做两根引信似地抓紧:“再晖,所有的事情你决定就行,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就不强留了。外面雨下得很大,你们自己当心。暖容,妈妈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待他们离开,艾玉棠才松开女儿的手腕,低声警告:“暖容,拿了镇纸就别再想其他,不要得陇望蜀。”
  雷暖容气急:“他为什么要保留钟有初的项链?是作为对她演戏的答谢吗?给她钱呀!给她钱就可以了!”
  “刚才再晖抽你一记已经忘光了?”艾玉棠疲惫不堪:“到底什么样的答案才会让你满意?”
  “她根本不配!我一开始就警告过她,但你和爸爸对她太和颜悦色——”
  “那你想要妈妈怎么做?去求雷再晖和你在一起,还是求钟有初离开雷再晖?自从再晖独自回来,我就知道,你总要寄生在他身上!可他又带来了一个钟有初!一开始,我也挑剔,我也介意,我希望他们分开……”
  “你根本没有一点行动!”
  面对女儿的指控,艾玉棠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你叫我硬生生地在你病重的父亲面前,将一对恩爱的情侣拆开?”
  “爸爸知道他们是在演戏!说到底,是你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感受。”
  “暖容!如果不在乎你的感受,当年我就不会昧着良心逼你父亲将再晖赶走,甚至不许他留在格陵!我以为他走了之后,会给你一个健康成长的空间,大错特错!一直以来,你只爱你的父亲,根本就看不起我!也对,我所谓的母爱根本没有底线,确实不值得你尊重!”
  艾玉棠这样一番指责严重挑战了雷暖容的价值观。她的逻辑既没有底线,也不知尊重为何物。她衡量世间万物的准绳只有一条,分成独占与不在乎两类。
  “你不用解释,你们根本不爱爸爸!你们如果爱爸爸,就会像他一样爱我!尤其是雷再晖,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他根本不爱爸爸,所以也体会不到我对他的爱!你们都吝惜自己的感情,只有我……”
  艾玉棠实在和女儿说不到一块儿去。她心烦意乱,走到窗前,一把推开,深深吸了一口湿漉漉的空气。
  雨丝如急弦般拍打着她的身体,透过灰色雨幕,艾玉棠突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视野虽然不好,她却能看见那一顶从家中出去的湖蓝色雨伞,走走停停,经过了小区前的布告栏。
  雨伞继续前行,而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停伫了。
  布告栏只有窄窄一条挡雨板,那黑色身影就无遮无拦地淋在雨中,动也不动。
  艾玉棠记得那布告栏上贴着接种疫苗,消防安全等通知,以及,一张讣告。
  湖蓝色伞面旋转,那伞下的女孩子已经察觉身边的男人不见了,于是倾着雨伞朝他跑过来。
  不。雷再晖不是不爱自己的父亲。正如逼他离开的那一日,他无从分辨,只是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说了一句“爸,保重身体”,便轻轻带上门离开。
  他的感情从来都是内敛而深沉,在心底形成一片黑海,吞没一切。
  在雨水的击打下,黑色身影突然慢慢地滑了下去,跪在了讣告前。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双拳砸在泥坑中。女孩子不顾自己身上已经淋湿了大半,还尽力替他遮雨,两人一前一后,一跪一站;渐渐地,女孩子的身影也矮了下去,将手中的雨伞紧紧覆在两人上方。
  “妈妈,你在看什么?”雷暖容来到艾玉棠身边,循着母亲的视线望下去,只看到这出默剧的结局。
  风大雨斜,伞面如残荷般卷起,脱手,露出伞下两人,被浇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偎在一起,肩膀双双塌掉,可见是在相对而泣。
  看着这一幕,艾玉棠失色喃喃:“原来……原来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
  “那是谁?是哥哥吗?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跪在他身边,陪他哭!”
  “他不稀罕!”艾玉棠拉住欲冲下楼去的女儿,“你还不懂吗?如果他需要你和我的安慰,就不会一直强忍着痛苦,一滴眼泪都不落。”
  “我不管!”雷暖容又跳又叫,“哥哥太久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
  “他怎么不知道?一生一死,一去一来,一爱一恨,他心内澄明!”
  “他知道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你根本不是爱他,你是要霸占他!”
  艾玉棠的当头棒喝震住了雷暖容。霸占?她只是希望哥哥留在自己身边,为什么要说的那样难听?为什么要中伤她对哥哥的感情?为什么连妈妈都变得这么严厉?难道真是她错了?
  母兽总有护雏本能,所以之前艾玉棠对雷暖容的教育从来是都是婉转而温柔,根本压制不住她激烈的情绪。只有雷再晖直截了当地对雷暖容说过要让她尝到否定和沮丧的滋味。
  现在艾玉棠的态度也变得强硬,又或者是葬礼上的痛哭使她的泪腺滑了丝。这一句话竟令雷暖容眼泪夺眶而出,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她心底感觉到了害怕。
  她怕,她怕如果独自去挑战这世界,将会有更多的人对她说不:“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
  感到雷暖容狂躁的心情已经萎靡下去,艾玉棠摸着女儿的头发,如同她小时候一般淳淳诱导:“暖容,还记得妈妈对你说过的吗?失去了亲情,总会有友情,爱情来代替。你的时间还很多,你的世界还很广阔。你总会遇到其他人,其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