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6

追忆年华: 荼蘼已尽夜未央 41-完


41) 十年梦一场(四)

  江蓉晚上十点的飞机抵达北京,舒姝回程的机票定在了晚上十一点,尽管顾亦城再三恳求她多留两天,并申明不会送她去韩睿哪里,他会带她见他母亲,他会告诉家里两人交往的事。舒姝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后,半晌后才道,“还是下次吧,这样见面确实不太好。”
  顾亦城送舒姝去了机场,机场的候机厅里舒姝看见了韩睿。韩睿戏谑的说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舒姝,你还认得我吧?”
  舒姝道,“还算认得。”
  顾亦城一直陪舒姝到十点,十点的时候他对舒姝道,“那个,我去出站口接我妈。我让韩睿陪着你等飞机,有事给我打电话,好吗?”
  舒姝点了点头,冲着韩睿笑了笑,“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韩睿看了眼顾亦城,回道,“客气。”
  顾亦城抬了抬手,想去抱舒姝,但舒姝低着头不去看他,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抬了又落,落了又抬,最后还是缩了回去。她心里委屈,他不知道吗?他不会哄女人吗?当然不是,只是面对她的委屈,他有点力不从心,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所以只好装聋作哑。
  顾亦城最终还是走了,他走时,一步三回头,待他不再回头时,舒姝忽然抬起头,她看见他转弯下了电梯,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最终没入人群。
  望着顾亦城远去的方向,舒姝问韩睿,“我是不是不该发脾气?”
  “不,你应该更狠一点,吵得他天昏地暗,找不着北。”韩睿笑着递给舒姝一瓶果汁道,“对男人不能心软,还有就是别那么憋屈。”
  舒姝接过果汁,一拧瓶盖,已经被打开过了。
  韩睿解释道,“亦城刚刚帮你拧开的。”
  舒姝小抿一口,葡萄味,是她最喜欢的味道。望着手里的玻璃瓶,她不禁想起,有次她一口气吃掉两斤半葡萄,顾亦城对她说,你那么喜欢吃葡萄、喝葡萄汁,以后我给你种一棵葡萄树吧。等夏天到了,你就坐树下慢慢吃。她挑挑眉笑道,一棵?一棵哪里够?顾亦城道,行,我给你种一片,让你不仅吃葡萄、喝葡萄汁,还能酿葡萄酒。这不过是闲聊时的一句玩笑,可是第二天,顾亦城却神秘兮兮的将她拉到电脑旁,点开一幅图。图里小桥流水,绿荫环绕,一栋别墅被一片紫色所包裹。他抱着她道:舒姝,我现在只能画张图给你,以后一定送一个真的给你,你要相信我。她回予了他拥抱的姿势,将头埋在他怀里,她道,恩,我相信你。
  这一句我相信你,到底有多重的分量?到底算不算承诺的另一种全译?舒姝无法衡量,她一直认为孤独感来源于人性深处,是心灵独白的对话。然而顾亦城的出现,让她原本孤独的灵魂,慢慢被感化。她孤独过,所以更加珍惜顾亦城给予的温情,她试着敞开了心扉,试着回应他的感情,只因为,她相信他,
  舒姝想,难道自己对顾亦城的信任,因为柳妍或者江蓉就溃不成军?她这样是不是太别扭,太不讨喜了?想到这儿,只觉喉咙一紧,心里说不出的心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努力想要装着若无其事,但越发沉重的呼吸却出卖了她的心。
  她的目光越过韩睿,最终停留在他身后扶手电梯,一旁的指示牌上面写着:通往出站口。
  她站了起来,转身,跟中了魔似的,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朝不远处的扶手电梯跑去,单薄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身后长发随着跑动的幅度一起一伏,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韩睿惊讶的发现,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竟能跑那么快,提起行李追了上去。
  他拦住她,她一双眼红得像兔子,因为跑得急,不停咳嗽。她咳得太厉害,他不得不抬手去拍她的背。
  韩睿道,“你叫住他又能怎样?”
  舒姝不说话,只是望着他。她的确不知道顾亦城在几号出站口接江蓉,所以才像只无头苍蝇在人群中乱窜,更不知道她跑去找他是为了什么,只是这一刻,她真的很想见到他。
  韩睿慢慢放开拉住她的手道,“亦城在十二号出站口。”
  舒姝在人群中找到顾亦城时,勾勾嘴角,笑了起来,她正犹豫要不要叫他,却见江蓉顺着人流走上前来,他笑着迎上去,一只手搂着江蓉的肩,一只手接过江蓉手里的包,旁边忽然窜出个人影,扑入江蓉的怀中。
  舒姝定眼一瞧,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柳妍。
  三人站一起很显眼,引得不少路人回头去看。舒姝想,别说是路人了,连她都被这其乐融融的画面所触动,男才女貌,母慈子孝,那氛围真的很好,好得让她有点嫉妒。江蓉在笑,柳妍在笑,顾亦城也在笑,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在一点点褪去。舒姝不曾嫉妒过谁,即便当年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嫉妒也未蒙上她的心。可是这一刻,她真的有点嫉妒柳妍,因为她知道,就算有一天顾家接受了她,她也不可能像柳妍这样笑着扑入江蓉的怀里,甜甜的叫一声“阿姨”,她只会笔直的站在一旁,手指打结般的小声说道,“阿姨,你好。”
  舒姝早已没了上前的勇气,她站在哪里,远远的望着顾亦城,她看着他,看着他和柳妍、江蓉有说有笑,看着他和她们一起出了出站口,最终消失在视野内……
  雨后的天,带着一丝透凉,舒姝靠在身后的大理石柱子上,慢慢闭上了眼。前一刻,他和她曾经相互拥抱,他们一直以为拥有彼此就能够忘却世界的荒芜,可是雨停了,他走了,一切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身后响起脚步声,舒姝仰起头,不让泪留下来。韩睿掏出一包餐巾纸,递到她面前。她抬手,触到嘴角的湿润,才知道泪从眼角倒流回去,却从鼻孔里又溜了出。舒姝不想哭,不想顾亦城好朋友面前哭,忙捂住鼻子道,“我好像感冒了?流鼻涕了……”
  韩睿迟疑了一下道,“差不多该登机了……”
  
  舒姝回了A城,她和顾亦城的相处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柳妍几乎成了两人的禁语。顾亦城在电话里一次次的强调,项目完结他就回A城,他和她再也不分开,他说她身体太差,等他回来每天陪她晨跑,他还要把她养肥,带她玩遍周边所有景点,还有当年他们许下诺言的银杏树,他们应该带着信物去还愿,舒姝问他,信物是什么?顾亦城说,被你一个苹果砸成两截的模型飞机呗,咱两一人拿着一半呢。顾亦城还说,我现在叫它SS号,舒姝的幸福号。
  他总是强调他一定会给她幸福,让她等着他,他把他能想到承诺和誓言,在那一个月里都说尽了,直到无法再用言语表达才回归到最简单直接的语言上去,他说,舒姝,我爱你,你等我回来吧。
  舒姝说,好,你早点回来。她望向窗外,才发现,原来荷塘里的荷花已经开尽……
  舒姝一直以为她能够等到。
  然而,六月的夏日,韩睿却带给她一个噩耗。
  直到两人开分,天涯各一方,舒姝恍然大悟。也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动摇了吧?那些信誓旦旦的誓言与其说是哄她开心,不如说是自欺欺人。如果没有那一次意外,她和他是不是也就修了成正果?如果把有所的意外比喻成老天对于他们的考验。那么,她和他最终也落了俗,禁不住考验。
  十年纠缠,就这样随着青葱岁月的落幕,终成了昨日花黄,梦碎了,人走了,她才发现这世界原本就没有灰姑娘,如果她不曾动心,也就不会伤心。可是,她也不无可否认,因为顾亦城的出现,她的世界充满了生机与希望,是他在她最孤独的时候给予了一点温暖,她留恋那份温暖,躲在他怀里不肯让贤,曲终人散之后,她没有恨过他吗?当然不是,被掐紫的青春,不是肉体,是心,心有了褪不去的淤痕,解释伤害的成分,他对她而言,最终却是爱恨两清。
  舒姝记得那天,程寒和韩睿来找她时,她刚从食堂吃了饭出来,两人神色异常的在食堂门口堵住她,她掏出手机一看,十八个未接来电。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有点精神恍惚,总听不见手机铃声。
  韩睿道,“今天早上,亦城出了车祸,还在昏迷中……”
  舒姝瞪大眼睛望着他,阳光刺得她眼睛疼,不由眯了眯眼。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周围很吵,那些嘈杂声音汇集成尖锐的音符入侵她的神经,像空旷的平原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刺耳的刹车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转得厉害,她捂着嘴,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然后便没了知觉……
  
  舒姝醒来时,躺在校医院的急诊室的小床上,医生掐着她的人中。她惊叫一声,从病床上跳了下来,拉着韩睿的手道,“你们刚刚说顾亦城什么?他怎么?怎么了……”她第二句怎么了几乎带着哭腔。
  韩睿和程寒面面相窥,两个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急诊室的医生一句“你们到底还看不看病”打破了沉默。
  这病终究是没有看的,两个小时后,舒姝跟着韩睿去了北京。
  飞机上韩睿告诉舒姝,顾亦城为了和错开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连人带车翻下了围栏,他身上没什么伤,但轻微的内伤和脑震荡导致他仍在昏迷中,副驾驶上的人伤了腰椎,左腿也骨折了,也没度过危险期。
  舒姝问,副驾驶上的人是柳妍吗?
  韩睿说,是。
  舒姝抿着嘴,话到嘴边又给吞了回去,她本来想问韩睿,为什么有顾亦城的地方总少不了这个女孩?你是他的好朋友,知道为什么吗?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晕机的感觉让她难受极了,恶心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不知是不是飞机上空调开得低,冷汗直冒,小腹处隐隐作痛,感觉一股热流从体内流了出来……
  她去趟洗手间,原来是大姨妈来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忙找空姐要了小面包。回到座位上,小腹仍胀痛得厉害。
  飞机落地前,她又去了次洗手间,奇怪的是,这一次的血流量竟少得出奇。
  韩睿道,“你脸色很差,真的没事吗?”
  她摇摇头,小声道,“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顾亦城住的VIP病房,外面有个客厅。舒姝跟在韩睿身后推门进去时,江蓉坐在病床边抹眼泪,罗琳正在安慰她,旁边站着一言不发的顾岩,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舒涵和唐钰。因为她的出现,所有目光都汇集过来,耳畔响起韩睿刻意压低的声音,他说,“别怕,过去吧。”
  舒姝在万众瞩目之下慢慢走向顾亦城。她脚步很轻,步伐不快,每一步却很沉重,因为她知道,顾亦城要是醒着,她是走不到他身边去的,就像他出事了,谁也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她,连唐钰都来了,她却最后一个知道的。如今他昏迷不醒,所有人却对她亮起了绿灯。
  舒姝走了过去,江蓉站起来道,“舒姝,你和他说说话……”
  舒姝点点头,坐在病床边,握住他的手,他除了眼角有点肿,看不出什么伤来,但他一直昏迷,舒姝知道这比骨折可怕。她半垂着眼帘,像一只乖顺的猫,装扮成他的影子,靠在他身上。
  “顾亦城,顾亦城……”她轻声唤他,脸上表情不变,眼神加倍用力地揪着,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你前几天不是在电话里说,今年暑假我们去爬峨眉吗?我买了套运动服,等你醒了,我就穿给你看……你曾经问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不是你把我推到江里那次,我有没有告诉你,其实不是?你猜你一定想问,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你醒过来吧,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
  她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也是在江边,你和一群孩子正玩着遥控飞机,人群中你拿着遥控器,特别显眼。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会飞的玩具,兴奋极了,回去后,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长了翅膀,我也会飞了……后来你送了我一只翅膀,可是一只翅膀飞不起来……你说等你回了A城,我们去树下还愿,你每次让我等你,我都等你了,可你总是不守时,这次你要是再失约,我就不等你了……”
  她握着顾亦城的手,和他说以前的事,眼圈红红的,泪始终没有落下来,漫长的回忆犹如万水千山,说到有趣的地方她会笑一下,然后问顾亦城,你说好不好笑?她话原本不多,估计十年来和顾亦城的对话加起来也没这次自言自语来得多,她声音很柔很轻,听着让人心里难受极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舒姝趴在床边睡了过去,感觉有人给她披了件外套,警觉的醒来,江蓉站在她身后,病房里只剩下她和她。
  江蓉抬手替顾亦城捻了捻被子,摸摸她的头道,“亦城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被人宠着,却唯独在你这里栽了跟头。我承认,他对你总归是不同的……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也很乖巧……你和亦城的事,我虽没支持过你们,也没为难你。作为一个母亲,我总是希望给儿子最好的东西,我送他读最好的学校,尽我所能给他最好物质生活,我希望他的生活一帆风顺,将来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也是最好的,说句实话,你们并不适合……”
  舒姝低着头道,“我知道……阿姨,我来看他,只是希望他能早点醒过来。”
  江蓉道,“亦城出了车祸,我和他爸爸第一时间赶过来,路上的几个小时完全就是煎熬,飞机上我一直祈祷,只要他没事,我以后什么都依他,他不想去英国留学就不去留学,他坚持要和你在一起,我也没意见……只要他醒了……只要他好好的……”她哽咽得厉害,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低声哭泣。
  舒姝知道江蓉和她说这番话,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面对江蓉的伤心,舒姝不知道说什么。她安慰不了她,因为她也需要安慰,需要人给予希望与勇气。江蓉的态度是不是代表了顾家的态度,舒姝不得而知,只是这一刻她既笑不起来,也不觉得高兴。她握着顾亦城的手,紧紧地,仿佛只要感受到他的温度,天就不会黑,她不求什么,只希望他快点醒来……
  
  舒姝守了顾亦城一夜,小腹的疼痛也折磨了她一夜。
  早上六点左右,顾岩便来了。又过了会儿,舒涵和韩睿也来了,两人带了早饭。
  舒姝没有食欲,韩睿递上来一盒皮蛋瘦肉粥,皮蛋的腥味让她觉得恶心,她借口上洗手间,跑去病房里的洗手间吐,但胃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阵又一阵的干呕让她眼泪直流。望着镜子中大的自己,舒姝吓了一跳,长长的头发凌乱垂在胸口,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干裂的嘴唇被她咬出一道血印子,这是她吗?她理了理头发,洗了把脸,出了洗手间。
  韩睿道,“你没事吧?还晕机?”说着递上来一杯热豆浆。
  舒姝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暖着胃,身体的不适有所缓解。
  过了会儿,医生过来量体温,例行检查。舒姝去楼下超市买卫生巾,付钱时,恶心感再次涌出。她忙捂住嘴冲出超市,蹲在路边,稀里哗啦又吐了出来,吐完后,浑身无力,扶着围栏怎么也站不出来,眼是花的,头是昏的,周围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她仿佛和这个世界脱离了,可她明明又有知觉。
  路过的护士,将她扶了起来道,“小姐,你没事吧?”
  舒姝捂住嘴,她还想吐,但胃里早没了可吐的东西,扶着围栏不停干呕。
  护士拍怕她的背,问道,“你最近总这样吗?”
  舒姝呼出一口气道,“不是,昨天晕机,然后就一直吐。”
  护士仔细打量着她道,“你多大?”
  “十九了。”
  “这状态要是持续……你最好去看看吧……”
  “看什么?”舒姝拭了拭嘴角,十分不解,她就是胃不舒服,加上熬夜憔悴,需要看什么?
  她抬手时,护士小姐瞧见她手里拿着本杂志,杂志里夹着包卫生间,笑道,“哎,是我想多了。对了,我是VIP层楼的护士,昨晚巡房时见你在守夜,你是病人的家属吧?”
  舒姝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那护士又道,“刚刚柳小姐吵着要去看你哥哥,你也知道她腰椎伤了,脚骨折了,根本没法动。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感情可真好,听现场的救护人员说,两人连人带车翻下公路,昏迷后偎依在一起,十指紧扣,救护人员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两人分开呢……哎,你杂志里的东东掉了。”
  舒姝怔怔的望着护士,又看了落在眼地上的卫生巾,不说话,显然也不准备弯腰去捡。
  护士捡起地上的卫生巾,递回给她道,“你没事吧?”
  舒姝木讷的摇了摇头,道,“没,没事……”
  
  舒姝回去的时候,唐钰来了,柳妍也在。
  这柳大小姐行动不便,脾气实在够倔,吵着闹着说要去看望顾亦城,她家里人拿她没撒,只得叫医院的护士连人带床一起推了过来。原本宽敞的病房多了一张床,显得十分拥挤,三个女人看了彼此一眼,唐钰冷笑,柳妍撅嘴,舒姝蹙眉,都不说话。
  江蓉一声惊呼打破沉默,“亦城,你醒了?”
  舒姝只觉压在心里一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第一反应就是冲到顾亦城身边去,可是柳妍的病床横在了她和他之间,她根本过不去。
  然后,一拥而上的人群将她从床头挤到了床尾。
  再然后,她听见顾亦城虚弱的声音,“妍妍呢?妍妍没事吧?”
  柳妍哭道,“我没事……你再不醒,天可就塌了。”
  透过人与人之间余留的一丝缝隙,舒姝看见顾亦城唇边浮出浅浅的轻笑,他道,“放心,天塌不了……”
  “顾亦城,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劫后余生?”
  “算,要不要给你开一瓶红酒庆祝?”
  “我可要喝最贵的。”
  “行!”
  舒姝挤不进去,也插不了话,退后一步,迎上唐钰的目光。唐钰与她对视,扬扬嘴角,美丽的脸庞浮现出一丝浅笑。
  窗外的天空堆起了乌云。舒姝捂住小腹,慢慢退到角落里。她想,跟着而来是一场暴风骤雨吧?这场雨来得凶猛异常,自己没有厚衣服,不知会不会冷?她想起了江边的银杏树,银杏树是双生树,只有一雄一雌两颗种在一起才能开花结果,可人毕竟不是树,树能落地生根,人却不能。耳边响起刚刚那护士的话:他们感情可真好,听现场的救护人员说,两人连人带车翻下围栏,昏迷后偎依在一起,十指紧扣,救护人员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两人分开呢……
  也许,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吧。
  就如,她就站在这里,可顾亦城却再也看不到她……


42) 十年梦一场(终)

  舒姝是在顾亦城醒后的当天下午回的A市。
  她走时,只有一个很小的随身包,里面装着英语课本。
  韩睿开车送她去机场。她从踏出病房那一刻就再也没回头,当车拐出医院,路过住院楼时,她抬头,视线穿过茂密的枝叶,隐隐可见住院部的顶楼某窗户边,站着一个身穿浅蓝色病服的人影。
  黯淡的夕阳中,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一声,又一声,忽近忽远,舒姝听得并不真,却异常吵闹。她抬手去取耳朵里的助听器,程寒抓住她的手道,“这世界有许多声音,你如果用耳朵去听,有动听的,有刺耳的,有美妙的,也有烦躁的,这些声音尽皆入耳,你可能会觉得是一种折磨,但你的心如果平静下来,不过是背景音乐。”
  舒姝将头侧向另一边,慢慢闭上眼角,当心静下来的时周围的一切真的也跟着安静下来,眼前浮现出顾亦城的脸,他在和柳妍分享完劫后余生的喜悦之后,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她,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是喜是惊的表情,伸出手对她道,“过来。”
  她走过去,他握住她的手。他说,“舒姝,我昏迷的时听见你的声音了,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原来真的是你。”
  舒姝笑了笑说,“是。”
  他的手仍然温暖,但舒姝再也感觉不到多年前的那份坚定。那年她和他在站在江岸边,他握住她的手,许下一生誓言,她仿佛能望见彼岸的灯火。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望不见等待的男孩。舒姝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但她知道美好却已一去不返,夹杂着淡淡的挂花暗香,悄悄溜走。
  
  舒姝回了A市,接着便是三天半的期末考试,这期间她没有给顾亦城打去电话,顾亦城也没有给她电话,他们之间连条短信都没有。有几次她握着手机,想要拨通熟悉的号码,想要听听他的声音,想要问他一句,“你好吗?”,最终还是作罢。她有点害怕,害怕电话一旦接通,那两个没有说出口的字,便成了真的。他们现在没有联系,可是谁也没有提分手,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实他们只是在冷战?他们名义上还是在一起的?
  当这样的想法冒出来时,舒姝也吓了一跳。她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和红玫瑰。舒姝不想成为顾亦城衣服上的一颗饭粒,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永远是顾亦城心中的一抹白月光。
  这段感情,当她从一个旁观者变为参与者时,天平的平衡便已倾斜。有句话怎么说的,万事开头难?原来真是这样,开始一段感情往往需要经历千山万水,但结束一段感情不过分秒钟的事。
  舒姝想,他们就这样结束了是吗?默默的,谁也不说分手,却又心照不宣的结束了吗?是这样吗?也许是吧,毕竟分手二字太过沉重,其实,这样也好……
  
  那个暑假舒姝是在混乱中渡过的,月事特别的诡异,小腹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剧烈。她偶尔也会痛经,但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流走。在月事完后的第四天,她半夜起来,凉席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舒姝感到了害怕,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也许这不是月事……
  这一瞬间,舒姝想到了狗血电视剧里的剧情,男女主角一夜欢好,从此天涯一方,女的意外怀孕了。她也想起了在北京医院里,那个好心护士的提醒:这状态要是持续……你最好去看看吧……
  舒姝没有去医院,她赶了五站路,戴着墨镜在一个远离唐家小区的药房里买了盒试纸。然后回了唐家,躲进洗手间里。
  她手里的试纸检测区出现色带,显阳性。
  阳性……
  阳性意味着什么?她怀孕了?
  舒姝瞪大眼,慌张的将手里的试纸扔进便池,又撕开一张,网上说了,这种检测方法并不是百分百准确。可是第二张试纸,第三张试纸的结果,甚至这一盒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阳性,阳性,全是阳性。
  舒姝不愿承认,可是却不能不承认。顾亦城一直有做措施,除了那一次,他们吵架那晚……
  天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舒姝不记得了,从洗手间出来,她一直呆呆的坐在床边,敲门声响起,她吓得从床上弹跳起来,房间里漆黑一团。
  门开了,原来是保姆来叫她吃饭,她实在食不下咽,随便找了理由个搪塞过去。过了会儿,保姆端来一碗排骨汤,她闻着反胃,总觉得一旁的保姆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心猛然一缩。舒姝承认她有点做贼心虚,可是这个虚又确实存在,忙解释道,“中午吃去逛了一圈,有点中暑,汤凉一点我再喝吧。”
  保姆走后,舒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拨通了顾亦城的电话。她的理智告诉她现在这不是该赌气的时候,她需要他,需要他分担她的害怕,更需要他给予一点勇气。尽管她并不确认当顾亦城知道这个孩子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电话很快接通,话筒里传来顾亦城低低的声音,舒姝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乱七八糟的事一股脑的涌出,像海浪,一层一层,将她淹没,她缩成一团,开始哭,仿佛想把所有的泪都一次性流尽,待她哭声渐小,顾亦城试着叫了她一声,“舒姝……”
  舒姝在电话那端沉默,绵长而细密的沉默。
  顾亦城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她的哭声,但他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哭他不给她打电话?还是控诉他和柳妍走得过近?但她的哭声让他感到有压力,他握着电话觉得也许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
  她在他醒来后的当天下午就回了A市,理由是要考试,他不情愿,也没办法,这借口真好,好得让他哑口无言。他耐着性子问她,考试过来陪我好不好?可是她说什么,她说,到时再说吧。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就是这样对他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医生前一秒才宣布他没有完全渡过危险期,需要留院观察,她走时,头也不回,决绝的眼神,让他莫名其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或者说了什么话惹她不高兴,站在病房的窗户前,他给韩睿发了条短信:你绕一下,围着医院。
  当韩睿的车经过他病房楼下时,他清楚的看见,副驾驶的车窗没有摇下来。她就这样走了,丢下住院的他,丢下没有渡过危险期的他,头也不回。
  他没给她打电话,多少有点赌气的意味。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十天过去了,别说电话,她竟然连条慰问的短信也没有。顾亦城想,这段感情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难不成他不找她,她就不会找他?是不是他就这样消失在她的世界,她也不甚在乎?
  空气里的气息仍然压抑,话筒另一端舒姝还在哭。顾亦城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你气我没给你打电话吗?”
  话筒里传来哽咽的声音,舒姝问,“你在哪,出院了吗?”
  “恩,昨天出的院。”顿了下他问,“考完试了吗?要不你明天坐飞机过陪……”
  舒姝打断他道,“不不,我不要来北京,顾亦城,你回来吧……回来吧,这两天就回来好不好?不,最好明天就回来……”
  “明天?”顾亦城道,“明天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
  顾亦城叹了口气道,“柳妍明天上午动手术,要不我后天……”
  顾亦城提起柳妍,舒姝语气有了明显的起伏,她打断他道,“她动手术需要你陪?但我身体也不舒服,顾亦城,我也需要你陪。”
  “舒姝,别这样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吗……”舒姝问,“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善解人意还是活泼可爱?”
  “好好好,算我口误行了吧?”顾亦城道,“哎,我没有说不回来啊。我定明天晚上的飞机好不好?”
  “你能不能不去看她?”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懂了,“舒姝,我和柳妍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再猜忌了。我和她一起出的车祸,当时卡车迎面过来,车翻下公路她替我挡了一下。她明天动手术,我不去说不过去,你懂事点,手术一完我就回来,好不好?”
  原来他们的关系已经是生死相许?舒姝问自己,如果换成了她,她能不能像柳妍一样?其实答案没有意义,毕竟人生没有如果。
  舒姝道,“原来如此,是我让你为难了……”
  顾亦城叹了口气道,“舒姝,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和我吵架吗?你为什么就不问我一句,你好些没?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女朋友一样关心下我?还是你觉得我就该像个陀螺无时无刻围着你转?我也有需要你的时候,可你给了我什么?背影!头也不回的背影!这事我们且不说谁对谁错,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把我摆什么位置?”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没有不关心你,你出了车祸我比谁都着急,我守了你一夜,一直和你说话,可你……算了,不说这些。我现在就想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我心里实在乱得很,如果刚刚的话如果说重了,我向你道歉……但我真的不想你和她在一起,不想你去看她……”
  “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去看她是出于道义,怎么就和你说不明白呢?”他的声音有了些情绪,很淡,但并非不易察觉。
  舒姝忽然明白一件事,顾亦城是谁?他一直都那么我行我素,他不愿妥协的事谁能勉强?她仍不死心的说道,“我没有要求过你什么,只有这一次,你回来好不好?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我可能怀,怀……”
  说到后面舒姝有点说不下去,电话那端没了回应,她像是在唱独角戏。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恰好这时,顾亦城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显示有电话进来,是柳妍。他望着屏幕愣了一下,屏幕渐渐暗了下去,接着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舒姝不傻,顾亦城公寓的座机知道的人并不多,能让他忽然沉默的人是谁?舒姝问了顾亦城一个女人最爱问,却又最傻的问题,“如果我和柳妍同时出事,你会先去看谁你?”
  顾亦城扶着额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座机铃声响了又断,断了又响,如此几次,他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舒姝闭上眼,心慢慢的凉透,她还能找谁?还能依靠谁?她怀孕了,她在第一时想到了顾亦城,这是他的孩子,她只能找他,他说过他喜欢孩子的,他和她的孩子他希望名字里有一个“雨”字。她给他打电话,不是要用孩子绑住他,她只是想他给予自己一点帮助,也许是精神上的,也许是物质上的,只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她会感激他的……
  只可惜,懵懂初恋终究不敌朝夕相处,就如温情誓言不敌患难与共。
  风吹进来一片冰凉,舒姝慢慢睁开眼,发红的双眼异常清明,她没有再哭。
  顾亦城握着电话,柳妍在电话里抱怨怎么不接电话。她说,明天的手术她有点怕,要是以后瘸了怎么办?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可是她还说了什么顾亦城却听不见了。
  顾亦城坐在沙发上,耳边仿佛交织着两个女人的哭声,柳妍在哭,但舒姝呢?她其实早已挂了电话,耳机里除了“嘟嘟嘟”的短语没有其它声音。对了,她刚刚在电话里说什么?不过几秒钟,他怎么就记不得了呢?眼前浮现出舒姝哭泣的脸,他伸手去抓,她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顾亦城的心忽然揪紧,舒姝在他面前不是没有哭过,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撒娇,不是指责,她是伤心,真的伤心……顾亦城想,她伤心什么?心底深处回荡起柔软的声音:我们分手吧……
  
  夜里关了灯,窗外夜色漆黑浓重。
  舒姝和衣躺在床上,睡不着,心很慌。
  她不过是个十九岁女孩,根本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要?还是不要?
  不要?但这是一个生命,孕育在她身体里的生命啊。她怎么能,怎么能亲手杀死自己的血肉呢?不不不,她不能。
  那么,生下来吧!但她还在读大学啊。生下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休学?还是被学校开除?未婚先孕,无论如何,总是免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那罗琳呢?唐家呢?谁会接纳她,谁又能包容她?她一直寄人篱下,如果坚持生下这孩子,又该怎么养活?
  也许,她可以休学,然后脱离唐家,打工养活这孩子?
  再然后,这个孩子便成了第二个舒姝?和她一样,没有父亲,在没有足够的关爱中长大,遗世独立。舒姝不得不问自己,她真的能这样吗?她真的有这个权利,替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决定这么残酷的未来吗?
  半夜起风,下起了小雨,舒姝伏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小腹的疼痛将她唤醒,胃里翻滚得厉害,看来是要吐了,她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跑去廊尽头的洗手间,吐到最后又变成了干呕,那种被掏空的感觉让她浑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当她扶着墙慢慢走回房间时,房间门半掩着,透过门缝,舒姝看见罗琳穿了件睡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包东西。她推门进去,晕开的灯光下,终于看清楚罗琳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她早上去药房买的试纸盒……
  舒姝扶着门把手不敢上前,她觉得罗琳眼里藏着刀子,她哪里疼她就往哪里捅。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没料到这么快,她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便要被审判。
  罗琳看着她,慢慢展开手里的试纸盒,她问舒姝,“这是你买的?”
  舒姝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握着门把手的手心已是密密麻麻的汗,身体的颤抖越来越明显,她不善于说谎,而罗琳也并没因她的摇头止住追问,她站起来,抓住她的手道,“孩子是顾亦城的?”见舒姝没有反应,咬牙切齿的挫几下她的脑门。舒姝退后一步,背抵在墙上,死死的咬住唇。
  罗琳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自爱?算了,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些。总之,孩子不能要。你收拾一下,天亮我就带你去医院。”
  “不,不——”
  “不什么?”
  “小姨,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小姨带你去邻近的城市,在哪里动手术没有人会知道。”罗琳抬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道,“你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你,知道吗?”
  舒姝将手叠放在小腹上,小腹传来隐隐的疼痛感。她听说任何生命是有灵性的,哪怕还没有成行,肚子里的孩子不过几周大,但他听得见声音,他知道她不要了,所以在她体内哭泣?罗琳说,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你。可是,她还是她吗?
  如果将舒姝对罗琳的怨恨比喻成一颗青涩的种子,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将心中的不甘包裹着,不愿触碰,那么现在这颗种子便已成熟,长久以来的压抑终于冲破理智,捅破了隔在她和罗琳中间的那一层纸。
  出于母性,舒姝想要护着这个孩子,这是必须的。
  她问罗琳,“真的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罗琳有点诧异她的反抗,她道,“你难道想把这孩子生下来?我这么告诉你吧,顾家有意将生意挪去国外,亦城这孩子也定了去英国读书,你以为他能倔得过他家里?关于这点,我想你四年前就应该有觉悟吧?”
  英国?顾亦城要去英国读书?对了,在北京的医院里江蓉也曾经提起过……但他不是说项目完结就回A市吗?他不是考上了A大的研究生吗?英国……时差八个小时的英国,那么这次,他想要她等多久?不,或许他已经不需要她等待了,就像他现在陪在柳妍身边而不是陪她身边一样。他去英国读书,然后定居,娶门当户对的女孩,拥有别人从不敢想的事业,他的人生还是那么多姿多彩,除了一个抹不去的阴影,那就是她舒姝。
  舒姝闭上眼,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罗琳不寒而栗。
  罗琳问,“你笑什么?”
  舒姝不理她,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眼泪都笑了出来,她问罗琳,“你就是这样生下我的吧?当什么也没发生?是这样的吧?”
  舒姝和罗琳越来越激烈的争吵终于引来了唐钰和保姆。唐钰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是个罪人,她是个怪物。舒姝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逼她?她拼命甩开罗琳的手,转身朝楼下跑去。
  罗琳冲着站在门口的唐钰喊道,“小钰,别让她走。”
  唐钰拉住了她,她道,“你怎么能和妈妈顶嘴?”
  舒姝知道唐钰一直是个听话的女儿,她拦她,她一点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她们拉扯中一起摔倒在地上,然后扭曲着又滚下楼梯。
  舒姝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扶梯,坐在楼梯上,她的头撞在扶梯的围栏上,眩晕的感觉很不少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罗琳和保姆的脚,正诡异的旋转,交错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一楼的楼梯口,唐钰平躺在那里呻吟,罗琳和保姆半跪在她身边。舒姝扶着楼梯的围栏艰难的站了起来,小腹传来锥心的疼痛。罗琳抬头望了过来,舒姝看不清罗琳的脸,却能想象那双因愤怒而冒火的眼睛。她伤了唐钰,她一点也不怀疑罗琳会杀了自己,还有她肚子里的生命。
  
  雨还在下,舒姝从唐家跑了出来的。这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她必须逃得远远的,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哪里又是她的容身之所?她拼命的跑,最后在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当出租车司机问她要去哪里时,她愣愣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好半天才道,机械厂……师傅去机械厂行吗?
  舒姝想起了江边的银杏树,想起她的童年,想起了机械厂的老房子,想起了外婆,她想回到那里去,因为她知道,即使所有人都不要她了,但是外婆绝对不会不要她,她要回到外婆身边去,然后偎依在外婆身边,像小时候一样,外婆会轻轻拍着她的背道,“舒姝乖,舒姝不要怕……”
  站在机械厂的老房子前,舒姝用藏在灶台下面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的一把摇摇椅,摇摇椅还在,可是外婆呢?舒姝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变得艰难。
  雨后的老房子有一股发霉的味道,舒姝在屋里走了一圈,疲惫的爬上那张空荡荡的木板床,她昨夜没睡好,想休息一下,厚重的灰尘呛入肺里呼吸变得困难。恍恍惚惚,舒姝觉得自己枕在了外婆的肩膀上,感觉到了外婆的温暖,可是下一秒,身体又被拉入冰水里,越来越来冷,越来越冷,下腹的暖流源源不断涌出,身体的疼痛让几乎她昏死过去,可是心里的疼痛却让她始终保留着一点意识。
  她用最后的力气拨通了顾亦城电话,她问顾亦城,“你在哪里?”顾亦城回答她的是,“我在医院。”
  短暂的沉默后,顾亦城听见手机里传来舒姝低低呜咽的声音,咋一听像是在哭,过一会儿又像是在呻吟。顾亦城心慌得很,他问,“舒姝,你是不是不舒服?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奇怪?要不等我回来带你医院看看?”
  “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吧,我晚点给你电话。”
  舒姝慢慢闭上眼,她仿佛看了银杏树开花结果,阳光下,她捡起一棵银杏果,回头对身后的男孩说,我们走吧。
  男孩笑着说,好啊。
  她卷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想起了哭,喉咙像是卡了什么东西,她已说不了话,只能呜咽,孩子保不住了,舒姝是知道的,而这样的流产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舒姝也是知道。
  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她已没有力气去接,嘴唇动了动,呓语般自说自话,“外婆,我想你了,外婆……外婆……”
  席卷她的是无边的黑暗……


43) 不敢再说爱

    她就在他身边,可她的心不在这里,
    她的心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
    他和她之间像是隔着万重山,山有多高有多远,他也不知道。

    直到六年后的今天,舒姝都无法忘记那团无边的黑暗。此时,她的眼前依然又一片黑暗,舒姝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诡异的夜空,呼吸有点困难,冷冰冰的细管插入鼻腔,带着凉意,像极了她小时候落水的感觉,水灌进肺里,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身体的疼痛渐渐清晰,小腹一阵痉挛,孩子......孩子......她摸索着想要去抓住什么,手被人紧紧握住,指尖传来一丝温暖的感觉,那温暖慢慢渗透,将她从冰天雪地里拉了回来。
    谁?是谁?她紧紧握住那双手,试着睁开眼或者动一动,无奈眼皮实在太沉重,耳边隐隐传来压低的对话声,声音忽远忽近,而她的名字时不时被提及。两个声音中,她能辨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源自于顾亦城。
    顾亦城?他为什么会在?当这个信号传入大脑,舒姝下意识想要逃跑,身体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动不了。
    然后,她听见他说:“刚刚谢谢啊......”
    “谢谢?”房间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但舒姝想不起是谁,那人说,“顾亦城,你们之间感情恩怨我一个旁人不予评价。可这是个病人,她才动了手术,还好我掉头回来找你,不然她今天可有得罪受。我说,你不会因为得不到,准备掐死他吧?”
    “当然不会......”他叹了口气,“我和她起了点争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她气得我半死......韩睿,你知道吗?六年前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但她不肯承认这孩子是我的......”
    “你是想告诉我,你刚才是在逼她承认孩子是你的?”
    “别人?别人是谁?”韩睿道,“不就是陈寒吗?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别扭?”
    “你说当年她怀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孩子是我的吗?哎,我现在乱地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孩子是不是你的,你心里会没底?”韩睿道,“你当年追她追得狠,又是私奔又是和家里对抗,说实话我挺羡慕,我那时还和舒涵说,要是有个姑娘让我这么疯狂一把,其实也不错。可是后来呢?你们在一起了,好像也不过如此。”
    “那年我出了车祸,她忽然提出分手,我问她为什么,她一句咱俩不合适,还是算了吧,就把我打发了。我当时也有点赌气,觉得她什么都冷冰冰的,好像我对她而言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我没有立刻去找她,可是等我气消了,再去找她时,她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任我怎么求她,说好话,她都无动于衷,那时候我是真的不确定,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过我,都说烈女怕缠郎,我就在想,她是不是被我缠得太厉害,所以才勉强和我走在了一起......也许是累了吧,我没有再坚持,接受家里的安排去了英国,再后来我听说她和程寒好上了......但我不知道她怀孕了,她要是告诉我怀孕的事,我是怎么也不可能放她走的,就算在天边我也得赶回来啊......医生说是宫外孕,孩子就没了,不然这会儿都能满大街跑了......”
    “她那会儿多大?”
    “十九岁......”
    “还好满十八岁了,不然你得负刑事责任。”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你怎么会觉得我在安慰你?”
    “现在听出来了,你是在挖苦我......”
    “行了,还是说说你现在到底想干嘛吧?”
    “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始终没忘记过她......”
    “忘不了?忘不了又怎样?”韩睿笑道,“香车美女,试问你身边缺了哪样?公平点吧,六年了,你难道奢望她一直等着你回头?真是那样,她就是傻瓜,真他妈的傻!”
    “可她现在就是一个人......”
    “那也不代表她是在等你!”
     孩子?他们在说什么孩子?孩子怎么了?舒姝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呜咽着叫出声来:“不要——”
    手被人握住,空气中飘来低低沉沉的声音:“舒姝?”
    “别走,别走——”指尖的温度让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更多,更多......
    “好,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了,舒姝你听得见我,看得见我吗?舒姝?”
    “医生,医生!”
    一连串脚步声后,舒姝感觉自己被按回了床上,接着眼皮被扒开,扒她眼皮的人说:“病人瞳孔无神,应该是梦魇了。”
    顾亦城道:“她刚刚明明是醒了。”
    “舒小姐并没有醒。”
    韩睿问:“她刚刚是什么情况,梦游?”
    “差不多。”医生点点头,指着顾亦城的手背对护士道,“你给顾先生包扎下。”
    顾亦城抬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左手手背上有几道抓痕,均已破皮。他挥挥手,并不着急让护士包扎,走过去摸着舒姝的额头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刚刚是怎么回事?”
    医生道:“顾先生,你不用太担心,舒小姐所有指标都很正常,只是暂时性的昏迷。可能她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所以反应比较激烈,当然也不排斥一些心理原因。呃,你的手真的不需要包扎下吗?”
    “行,我知道了......”医生委婉含蓄的表达,顾亦城算是听懂了,指标正常就是不醒,这不醒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身体上的,也许是心理上的。话已至此,他哪好意思再逼着医生给解释,何况这人为何莫名其妙就昏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要不是他们争执时扯到伤口,没准他和她现在还在继续吵架呢。至于医生说的心理问题,他想自己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顾亦城坐在病床边,俯下身,仔细望着病床上的人,她睡得极不安稳,微蹙着眉,眉心间有条浅浅的细纹,他抬手试着抚平它。
    医生说她蹙眉是因为梦魇。
    梦魇?
    他刚刚听见她喊了声“外婆”,是梦见小时候的事了吧?那么有没有梦见他?有没有梦见他和她的那些过往?舒姝,舒姝,他在心底叫她的名字,仿佛回到了那个静谧悠长的岁月,不谙世事的少年苦苦追寻着少女的身影,少女穿着校服在人群中回眸一笑。
    病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过了会儿,韩睿道:“我晚上有个饭局,先走了,你控制下自己的情绪。”
    顾亦城点点头,起身想去送他。
    “别送了。”韩睿压着肩膀不让他起来,指着他的手背道,“等会儿记得去消下毒,人指甲里的细菌多。”
    顾亦城问:“你说我如果和她从未分开,现在是不是已经结婚生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羡煞旁人?”
    韩睿道:“不知道,也许就那样,反正横竖不过一辈子,别去想如果了,还是想想现在吧。”
   
    直到深夜,舒姝仍处于浅昏迷状态,听得见,说不出,也起不来。
    这期间,护士来量过两次体温,端来药水。顾亦城从护士手里接过药水道:“我来吧。”
    舒姝只觉身体一轻,已被顾亦城拥在怀里,接着下巴被抬起来,嘴被撬开,对方动作轻柔,所以她并没有太多不适。温热的药水灌入嘴里,带着苦,温水停滞在口腔里还没来得及沿着喉咙滑到胃里,便直接吐了出来,嘴角被人拭了拭。舒姝以为这样便结束了,谁知不过几秒,带着苦味的温水再次灌入口腔,然后她又吐了出来。
    如此几次,舒姝听见了护士的声音:“顾先生,要不我来吧?”
    顾亦城看看舒姝又看看自己,两人一身的药渍,心里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作罢。他将手里的药和温水递回给护士。护士熟练地用汤匙撬开舒姝的嘴,快速将药和温水一起灌了进去,当苦涩的味道强行灌入胃里,舒姝只觉得胃里像被火烧一般,本能地反抗着。
    顾亦城察觉到她的挣扎,对护士道:“我让你喂,没让你灌,灌药我难道不会?”
    护士小姐无辜得低下了头,就是因为喂不进去所以才用灌啊,不舒服也就那么一下子,总比吐得全身都是强吧?当然,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只得拿出十二分的职业精神为笑着回答道:“好的,顾先生。”
    这样折腾了半天,药终于喂完了,护士翻出干净的衣物毫不避讳地当着顾亦城的面给舒姝换衣服。
    顾亦城忽然有点不安,退后一步,下意识地想去掏烟,打火机的声音让护士回过头来。他尴尬地收回打火机,视线再次落回舒姝身上,目光定格在她的小腹上,隐约可见一条约一寸长的伤疤,浅浅的和肌肤融为一色,如果把这道伤疤必成一条毛毛虫,故意城想,这无疑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毛毛虫。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过直接,护士解释道:“这疤是舒小姐以前动手术留下的。顾先生,你放心吧,这次的微创手术是不会留下疤的,对了,你衣服上全是药水,要我拿件干净的衣服给你吗?”
    顾亦城笑笑,他以为自己可以移开眼睛或者一走了之,可是他的眼,他的脚没有一样由得了自己,移不开,动不了。他想,刚刚护士说什么来着,不会留下伤疤?可是没有伤疤并不代表没有受过伤,身体的伤疤很容易淡去,可是心里的呢?他不得而知。
    胸口异常沉闷,像是被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脑子乱成一团,顾亦城只得把一切的不安与焦躁统统归咎于病房的不透气......借口,借口,他当然知道那不过是借口,可他就是需要借口,他抚着额头,长久的沉默后,终于转身出了病房,他想自己应该出去透下气,就像韩睿临走前说的,冷静一下。
    夜,黑漆漆的,四下里一片安静,住院部楼下花园里的腊梅花开了,甚是好闻,
    顾亦城站在桂花树下点了支烟,接触不良的路灯偶尔发出一阵闷响,让人有些担心会不会发生意外,这几天,因为各种原因,他一直都在晚上过来探病。他来得晚,她睡得早,几天下来,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上。今天,两人终于说上话了,不料却弄成了这样。
    顾亦城吸了一口烟,呆呆地望着指尖那一点星火,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舒姝要戒烟,但这承诺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她必须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在两人理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中,他一直都这样,扮演者无赖的角色,身体明明是自己的,他却拿自己的健康去威胁她。她曾经骂他流氓,他笑道,白娘子故意下雨翩许仙的伞,祝英台十八相送时装疯卖傻调戏梁兄,牛郎趁织女洗澡拿走她的衣裳......这些故事说明什么?说明爱情的开始总得有人耍流氓。他不介意做这个流氓,可是后来呢?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根本无法掌控,就如有些人根本抓不住。
    有人说,平行线最可怕,但顾亦城认为最可怕的是相交线,他们明明有过交集,曾是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人,却在某个时刻相互远离,而且越走越远,成为了彼此生命的过客......可是地球是圆的,在他们远离六年后又再次相交。顾亦城想,这难道就是命中注定?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本不信神佛,更不信命。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也许这世界,有些人,有些事是逃不开,躲不掉的。
  吸完一支烟,顾亦城回了病房。
    病房里。舒姝仍然没有醒。他轻声走到病床边,坐了下来,抬手扯了扯被子,再摸索着找到她的手,然后握住。她的手好小,他的手掌可以将的她整个拳头都包裹住。轻轻的,他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指缝间,这样,她便与她十指交缠。
    哪怕是最细微的触碰,顾亦城也觉得满足无比,她微微动一下,他便捻一下被子,他记得她怕冷,小小的身体总是捂不热。
    风吹得窗帘“唰唰”直响。顾亦城想怕是要下雨了,他的手第N次抬起,落下,摩挲着她额前的刘海,昏沉的灯光下,她的脸有点苍白,灯光掩去了她的表情,却掩不住她一双如水的双眸,她醒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就这样两相凝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病房里太过安静,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充斥着一张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着雨后的潮湿感,让人心里闷得发慌。
    良久的对望后,舒姝率先垂下了眼帘,慢慢将自己的手从顾亦城的掌中抽走。可能是她刚醒过来的原因,没什么力气,抽手的动作非常缓慢,慢的让顾亦城一度以为她是不想抽走她的手。她的温度一点点从指尖消失,顾亦城知道她最终是要摆脱他的,他不甘心地抓住最后的一点点温度,不让她挣脱,良久才道:“你醒了就好,我去叫医生。”
    过了会儿,医生和护士便来了,又是检查伤口,又是量体温。舒姝实在没什么力气,加上伤口疼得要命,只得闭上眼,任他们折腾。然后,护士端来东西,她吃了点,医生又给她打了一针,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舒姝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环顾四周,完全陌生的环境,她躺在一张欧式大床上,大床足以塞下四个她。房间里摆放着红漆梨花木的欧式家具。落地窗前的茶几上搁着杯热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阳光照在浅咖啡的绣花窗纱上,那颜色便越发通透,极浅极淡,似一抹烟霞笼在上头。透过纱窗隐约可见别致的庭院小景,小桥流水,院子里腊梅花开得正艳。
    舒姝撑起半个身子木地板上放着双浅粉色羊羔毛拖鞋,她穿上鞋,不大不小,刚好合脚,她推开落地窗,走了出去,碎石铺彻的小路,有些地方还淌着水,院子里到处都是腊梅花瓣,看来昨晚的雨可不小,一脚踏上去,竟不知溅起的是雨水还是花。
    阳光照在腊梅花瓣上,雨露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清透,冷风拂过,淡淡的香气迎面袭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知怎么的,舒姝脑海里就蹦出这么一句诗来,她将身上珊瑚绒的睡衣裹得更紧些,小心翼翼地将花瓣里的雨露抖落,冰冷的水落在她的掌心,她只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她倒下去的瞬间,腰被人握住,她一抬眼,撞入一道深深的目光。眼前的男人,修剪得整齐的头发,驼色的长大衣,他好看的脸近在咫尺,只是那熟悉的称呼,她又该如何唤出口?
    舒姝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暗淡,顾亦城一双幽深黑眸在她脸上打转儿。
    她的房间就在隔壁,刚才听见花园里有动静,出来一看,发现她站在梅花树下,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吹拂起他的衣摆,白净的肌肤,像瓷一样,细细的腰,不盈一握,长长的腿,修长均匀,那纤细的身影像是长了双透明的翅膀,仿佛风一吹便会飘走。
    顾亦城有时会想,她到底是完全符合他的审美观还是完全颠覆了他的审美观,在他眼里,她是完美的,哪怕是一丁点瑕疵也挑不出来。她伸手去抖落花瓣上的雨露,他心瞬间揪得紧,他上前,她刚好落入了他的怀里。他将她打横抱起,回了室内,轻轻放回床上。

    顾亦城看看手里的手机又看看舒姝,笑着将手机递了上去。舒姝抿着唇伸手过去,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指尖,来不及缩回,手已经被他握住,他微微用力,顺势将她抱在怀里,借用身体的优势将她压在了大床上,按下免提键。
    电话接通,话筒里传来程寒的声音:“舒姝,我看天气预报说A市今晚有雨,你吃片药,早点休息。”
    她再次伸手去抢他手里的手机,他握住她的手举至头顶,附在她耳边道:“你不说话,我可说了哦。”说话还真对着手机“喂”了一声。
    程寒那边明显一愣,然后道:“顾亦城?”顿了一下又道:“舒姝呢?”
    “她不太方便,你有什么......靠,舒姝你给我老实点......”他话说到一半时,原本安静的舒姝忽然开始拼命推他,打他,踢他,用胳膊肘顶他,尖尖的指甲划过他的下巴,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顾亦城不敢用力,怕伤着她,更怕拉扯时再次扯到她的伤口,只得丢掉手机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手机被扔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屏幕显示仍在通话中,程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顾亦城,你别为难她,她有严重的......你不知道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信号断断续续,最后屏幕一黑,没了声音。
    舒姝低垂着眼看着地上的手机,停止了挣扎。顾亦城低头去看她,她长长的睫影像扇子,扇下面一双如水的眼睛正盯着地上的手机。
    他放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递回给她道:“摔坏了,明天给你买个新的。”
    舒姝接过,手机屏幕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已经不能通话。
    头顶传来顾亦城的声音:“听说程寒被学校派去北京的医院进修。”
    她低着头不理他,眼里只有那部摔坏的手机。顾亦城忽然有一种再摔一次手机的冲动,问道:“你生病了,他就给你打个电话,不回来看你吗?”
    “这是我的私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我只是想说,他对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吗?呵呵!舒姝望着手机屏幕上的裂缝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淡淡笑容。她在讽刺什么?顾亦城猜不出,却有点败下阵来,眯了眯眼,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却冷了几分:“看来这些年你过得真不错,既然如此,和我说说孩子的事吧。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想我有知道的权利......”
    舒姝抿着嘴,满脸戒备,却并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顾亦城有点尴尬,实在想不通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总那么透明,但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他需要把心中的疑问统统说出来,不然会被憋死。
    他问舒姝:“你睡不安稳总是做梦,都梦见些什么?叫谁别走啊?”
    顾亦城知道他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因为舒姝脸色瞬间刷白。他往沙发上一坐,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等着她的答案。他提问前,其实已经潜意识地给出了答案,这个“谁”他很“自觉”地和自己画上等号。
    她不回答。过了半响,她却道:“顾亦城,这是我的事。”
    她的声音像笛声一样柔和,带着哀婉,顾亦城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望着她道:“舒姝,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关心你......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好......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也许当年我们太年轻了。你太敏感而我也不懂得迁就和体谅。我不敢说我们之间有多大的误会,或者谁是谁非,现在争论那些没有意义。当年我没有坚持去找你,算我对不起你吧,可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找一下我呢?孩子的事,你该告诉我的。”
    “了解吗?”舒姝道,“就当我不了解吧。既然你也认为没有意义,我想这个话题应该就此止住,毕竟人不能活在过去。还有就是,这些年我过得其实还不错。”
    顾亦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舒姝那句“这些年我其实过得还不错”的潜台词是什么。她其实是想说:顾亦城,你没那么重要,我离开你照样活得好好的。也许这是事实,就如她后来和程寒在一起同理,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也拒绝接受她的一番说辞。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别扭,少年时的顾亦城也许不会那么沉默,他的反驳绝不仅仅是磨嘴皮子那么斯文。顾亦城将他成年后的收敛与沉稳归结于英国的生活,呆在那个以绅士国度着称的国家六年,他终于学会了在行动前先思考一番,以文明的方式解决冲突,特别是感情冲突。
    他看着她,良久才道:“我知道你恨我。”
    “不不,我已经不恨你了。”舒姝道,“也许曾经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舒姝说,我已经不恨你了。这瞬间,顾亦城忽然想起多年前在A中的食堂里,他自以为是地跑过去向舒姝道歉,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将自己见死不救的行为归咎于害怕,却连她因他成了弱听都不知道。他在她面前忏悔却遗漏了关键的细节,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对了,她说,行,我知道了。她一句“我已经不恨你了”,轻描淡写就将过去做了了结。可是,他要的是了结吗?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难道告诉她,舒姝,我难受?真的难受,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其实,其实我宁愿你恨我......
    顾亦城低下头,看着地木板上的条纹,看,历史果然重演了。他冷笑着道:”舒姝,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我怎么想的?”
    “你不就气我当年和柳妍走得近,觉得当初明明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最后却没有坚持,所以你故意不告诉我孩子的事,你想瞒着我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独自养大他,让我内疚一辈子,是这样吧,舒姝?可这是个孩子啊,不是你报复我,让我难受的工具......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我要是知道你怀孕了,我不会走的......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
    想象力果然是个恐怖的东西,舒姝打断他道:“顾亦城,我没想过用孩子让你留下来。更没想过把孩子生下来独自养大,因为那需要一定的勇气和经济实力,很可惜,这两样我都没有。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当年只有十九岁,忘了我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也忘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知道吗?那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没的。”
    顾亦城僵在那里,试着消化他话里的意思。
    “那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没了的......”舒姝说,热泪像打碎的暖壶,“哗”的一下,汹涌而出。顾亦城只觉心里苦得发涩,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忙去抱住她。他想她需要他的安慰,她的痛苦原本应该有他一半,也只有他能懂。她却挥开他的手,拒绝他的安慰和触碰,像是避开一条恶心的蛇。
    “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做噩梦,梦见孩子浑身是血,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顾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没有来找你啊?”
    顾亦城有些茫然,脑子里空荡荡的,孩子是他的,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逼她承认,她不肯,他气得半死,当她以这种方式说了出来,她承认了,他的心却像沉到了海里。
    她微颤的声音像寒风刮过脸颊,窗外雷雨声还在继续,夹杂着汽车尖锐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外面的天空因闪电亮了一下,她的脸也跟着忽明忽暗,两道泪痕像刀子一般刺入他的心窝。病房里的空气是凝滞的,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顾亦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可舒姝什么都听不见,她悲恸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过要打掉孩子,可是,当他真的没了,当他从我体内流走,我才意识到这个生命是我的血肉,他在我身体里存活了七周,可是从我知道他的存在再到失去他,却不到二十四小时,这是一个孩子,我相信自己比你更清楚,顾亦城,当他从我身体里流走时,我恨不得和他一起死掉。可惜我活了下来,死不了的人只有活下去,也才让你现在有机会跑来质问我。可是,你凭什么?”
    顾亦城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半个音,人总是控制不了悲伤,就像生命控制不了死亡,当悲伤敲打人的心房,人根本来不及躲藏。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顾亦城根本没有察觉,他一直认为男人哭出来是件很丢脸的事,可是这一刻,除了落泪,他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出口宣泄压在胸口的悲恸。
    有人说在黑暗中聊天,有时候会产生一些类似于幻觉的东西,人容易流露真情。可是这样的真情,他看着有一些悲凉。
    顾亦城想,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样咬着她不放是想要个什么结果?逼她承认孩子是他的,还是怎么着?当他知道舒姝曾怀过一个孩子,后来因为宫外孕没了时,他真的希望这个孩子还活着,舒姝瞒着他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独自养大,哪怕她生下孩子的原因是因为恨,因为想要他内疚。有了一个他和她的孩子,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和他撇清关系。可是现在呢?没有孩子,也没有恨,他在她心里算个什么东西?
    顾亦城用力握紧了拳头,想要抓住什么,直到掌心传来了痛,他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他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其实他在她面前何时嚣张得起来,如果她是只兔子的话,他不过是只纸老虎,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而舒姝这只兔子发起威来可以将纸老虎撕得稀巴烂。
    顾亦城神色一暗:“舒姝,对不起......”声音微颤,带着浓浓的鼻音。
    舒姝看着他不说话,转身去按了下墙上的呼吸器。
    很快,刚刚那个送饭的护士便过来了,舒姝对护士道:“我想休息了,麻烦把他请走。”她用了一个“请”字,一个既礼貌又疏离的词。
    “这......”护士显然有点为难,顾亦城胡乱抹了下脸,起身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转身对护士道:“麻烦你照顾她。”

    顾亦城开车回了城里的住所,已是午夜。
    手机有条未读短信,韩睿发的:昨天态度不好,别见怪啊。
    顾亦城看着短信,不知道怎么回复。几十年的兄弟,韩睿一直是他们中最懂得收敛脾气的,他都看不下去了,看来他确实够混账的。
    他忍不住问韩睿,你觉得我的机会有多大?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短信,顾亦城想韩睿应该能懂。几分钟后,韩睿回了条短信,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慢慢来吧。
    顾亦城闭上眼,有点泄气。他草草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些过往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眼前,十年,整整十年,他用六年去忘记那十年,就在他以为要忘记的时候,偏偏又见到了她......
    他总是记得她的一些小动作,他记得她睡觉时喜欢蜷成一团,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显得脸小小的。他喜欢从背后抱住她,前胸紧紧贴着她的后背,睡梦中,他会随着她蜷曲的弧度而蜷曲,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是一体的。他喜欢她因羞涩低着头不敢看他时的模样,怯怯的的眼神,让他忍不住想要逗她。他喜欢她忽然抱着他撒娇,说:“海鲜粥好好吃,我还想吃。”然后他做饭,她洗碗,听着流水的声音,淡淡的幸福随之蔓延开来。
    累,好累,心真的好累......什么时候睡着的,顾亦城并不清楚,醒来时,窗外雷雨交加,他忽然想起舒姝刚刚害怕的模样,她说:“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做噩梦,梦见孩子浑身是血,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顾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没有来找过你啊?”
    黑暗中,他点了支烟,冷清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孤独。
    凌晨四五点,床头手机忽然响了。
    是别墅那边打来的,医生说:“舒小姐现在高烧不退。”
    睡意一下子全无,顾亦城猛地一下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我走是不是还好好的吗?”
    医生解释道:“半夜熟小姐醒了,一会儿说要回去看花,一会儿又说什么孩子,护士好不容易将他劝回了病床,可是刚刚去看她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跑去花园里,淋了点雨......应该,应该是受凉了。”
    顾亦城出过车祸,虽然对开车并不畏惧,却比旁人更加小心谨慎。这样的雷雨天,为了安全,他往往会选择不出门。六年了,他几乎快忘了开飞车是什么感觉,当他闯了一个又一个红灯后,便发现一百码的速度根本满足不了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心里暗暗骂道:那些陪护晚上都干吗去了?她身体不好又刚动了手术,怎么禁得住一夜冷风的折腾?说什么淋点雨,应该是受凉,刚动完手术的人能淋雨吗?傍晚,他和她争吵时,她情绪就不稳定,他当时心里难受,可能也有点想逃避,怪他,怪他,他今晚就不该回来......
    顾亦城赶去郊区别墅时,医生正在给昏迷的舒姝打点滴。
    尖细的针头扎进血管时,舒姝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针头。顾亦城以为她醒了,快步走了过去,一看,才发现她紧闭着眼,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头发还未干透。
    医生换了个针头,握着舒姝的手又去找血管。尖针刚刚碰触到她手背的肌肤,他便挣扎起来,针尖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划出一道细口子,鲜红的血渗了出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是那般触目惊心。
    顾亦城急忙抱住她:“舒姝,舒姝,你干什么?医生在给你打点滴。”说着转头对医生道:“能用打针代替吗?”
    “能是能,但效果没那么好。”
    “我按住她,你继续给她打针。”
    当尖细的针头再次扎进了血管,舒姝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开顾亦城的禁锢,她挣了一会儿,最后没了力气,终于安静下来,蜷成一团呜呜呜咽道:“小姨,我错了,我再也不推唐钰了,求求你,孩子是无辜的......不要......顾亦城,他们要杀死孩子.....”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好怕......呜呜......”她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医生说:“针药里有镇定剂,她还在发烧,等会儿出汗时让护士来给她擦擦身体。”
    顾亦城抱着她,点了点头,耳边回荡舒姝的话: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那年只有十九岁,忘了我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也忘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他怎么忘了,那年她只有十九岁,他离开她去了英国,她身边还有谁可以倾诉?唐家上上下下平时是如何对她的,他难道不清楚吗?不仅如此,未婚先孕,她又受了多少白眼和嘲讽,宫外孕,孩子没保住,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逼她说孩子的事,让她把伤疤再次揭开来给他看,却忘了,那个有着他一半血肉的孩子是从她身体里流走的,那种痛,实在不是他能够感同身受的。
    他嗅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柔软,可是他说不出一句话。顾亦城想,也许他再也无法用语言探索到她的心,她就在这里,可她的心和他隔着万重山,山有多远多高,他也不知道。胸口好疼。顾亦城想,可能是刚刚路上的冷空气呛入肺里了,冰冷的气流顺着气管刮过整个胸腔,风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刀,一刀一刀开始凌迟,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在A大的小树林,在蒙蒙细雨中,舒姝脸上一抹浅浅的红晕,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交给他。
    他还想起了那年的银杏树,他们手牵手,数着江边的阶梯,许下一生的誓言,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走了,他会站在树下等她回头。
    可是那个等待的人,最终却变成了她。
    他搅得她无法安宁,也无处安身,最后还厚颜无耻的咬着她不放,她应该恨死他的才对啊,她却说,顾亦城,我已经不恨你了......


44) 谁把谁丢失在回忆?

    人的心很容易宽容,但偏偏对所爱之人特别苛刻。
    因为在乎,所以残忍。

    打过点滴,舒姝开始慢慢烧退。顾亦城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汗。这是感冒发烧后的普遍症状,证明病情好转。
    可能是因为热,也可能是因为不舒服,舒姝抬起手,去扯领口,她扯得太用力,加上留着指甲,锁骨周围瞬间冒出两道红印子。顾亦城急忙抓住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脖颈处,衣领已被汗水渗透。
    顾亦城想,人发烧时用热水擦拭身体应该会舒服点。他心念一动,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走到病床边,伸手去解舒姝衣服的纽扣。他动作极轻,生怕不小心吵醒了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他忍不住笑自己,顾亦城,你紧张什么?你就是给她擦汗!擦汗!
    顾亦城将毛巾拧干,握在手中,轻柔地拭这舒姝的脖子,一路往下,擦拭着她的肩膀,她细细的手臂,避开重点部位,绕开伤口,她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小腹,不平整的感觉让他停了下来,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疤痕颜色依旧很浅,也只是很浅而已。
    “一定很痛吧......”顾亦城摩挲着那道伤口,自言自语道。答案显而易见,痛,当然痛,就如他现在心很痛一样。
    顾亦城换了好几道水,终于将舒姝全身擦拭了一遍,累得浑身是汗,擦拭完后,他替她穿好衣服,盖好被子,坐在病床边,执起舒姝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手里。他听说输液时手会变得冰冷,他这样捂着她,她应该就不会冷了。
    他低下头去吻她的手,她闭着眼,发梢微乱,安安静静,顾亦城忽然觉得她是那么的柔弱无助,和当年一样,她的影子和回忆交叠。他想,也许她需要一双手,一个肩膀,一个拥抱,毕竟她是这样的无依无靠。他想要保护她,给她最好的生活,也想要弥补,当然前提是她愿意接受。
    他自言自语道:“舒姝,我刚刚忽然觉得你这样睡着,不讨厌我,其实也不错。我是不是很自私?总想留你在身边,却不管你到底愿不愿意......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把这些痛苦带给你,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回来,也不该再见你,如果我不回来,你现在也不会这么难过......可是,我放不下你,真的放不下......”
    这些年,顾亦城回忆自己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光鲜的底下藏着什么,所以他孤独。
    他总是安慰自己,我会忘记的,会的,一定会的,只是时间问题。他总是希望从别人身上找舒姝的影子,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可是当她们脸上浮现出与她相似的表情时,他又会明显排斥,因为他知道,他们不是她。有时候他也问自己,她有什么好,这么多年来一直让自己魂牵梦绕,诚然年少时他为她心动,可是哪个男孩没有初恋?没有一段懵懵懂懂的情愫?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继续相处下去会怎么样。但过去的毕竟不可逆转,一切已成定局,而舒姝终成了他不敢揭开的伤疤,不可触碰的毒。这些年,他宁愿让她烂在心里,也不敢站在她面前,面对命运,面对现实,他终究虚弱了一把。
   
    舒姝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两人目光相汇,顾亦城抹了下脸,问道:“头疼不疼?好些没?”
    她没有回答他,将头扭到一边。
    顾亦城叫来医生和护士。例行检查后,舒姝体温仍然很高,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护士端来东西,她勉强吃了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五天,顾亦城一点也不敢含糊,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第六天舒姝体温降了下来,他才蜷在沙发上好好睡了一觉。
    事后,顾亦城询问了医生舒姝的病情,医生欲言又止,说:“顾先生,舒小姐可能有些心理阴影,我也只是建议啊,也许你可以给她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你什么意思?”顾亦城冷笑着问。
    面对他的情绪,医生有点莫名奇妙,只好道:“当然,我也只是建议。”
    此时,他和医生正站在别墅外面的花园里,隐隐约约听见转角处的凉亭里一个女孩打电话的声音。
    “真的,那晚可把我吓死了。”
    “看护费高?看护费高也吓人啊!”
    “她为什么往雨里跑,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查房的时候看见她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面一个劲儿哭,我过去劝她,她拉着我的手哭着一直说,她错了,不要杀她的孩子,可是哪里有孩子?我安慰了她好久,她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我不过是想扶她回病床上躺下,她一脸戒备地甩开我的手,就冲了出去,真是拉都拉不住,可吓死人了。”
    “肯定受过什么刺激,有心理阴影!”
    “谁知道,我听说她以前动过宫外孕手术,被切除一半的输卵管,以后要想有孩子可不容易啊。”
    “那顾先生是很帅也很有钱,但这两人成天说哈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可不像是男女朋友,说来也是古怪,这舒小姐病了这么久也没见她父母过来探病,而且连通电话都没有。”
    “哎,有钱人的世界果然比较复杂。”
    医生小心翼翼地瞅着顾亦城的脸色,短短几十秒,他的脸从白到黑再到白,从愤怒到震惊再到悲切,真可谓变幻莫测。医生赔笑道:“真的只是建议。”
    顾亦城扯了扯嘴角,这才发现在即根本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心理阴影?这种可能性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还有她昏迷时说的那些话,他觉得不像是梦魇,更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里的独自呓语。
    呓语?
    当这样一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顾亦城着实吓了一跳,脑海里回荡起她昏迷时说的话。
    “小姨,我错了,我再也不推唐钰了,求求你,孩子是无辜的......不要......顾亦城,他们要杀死孩子......”
    可是,这些能说明什么?构成她心里或许有问题的依据?顾亦城不敢妄下断定。
    医生隐晦的劝告和护士的电话,顾亦城一直耿耿于怀,再三思量后,他给舒涵打去电话,让他介绍个心理医生。舒涵笑他:“怎么,你追舒妹妹还追出心理阴影了?”
    “有数据表示,现代人社会压力过大,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或多或少心理都有问题,像你这种应该属于狂躁型精神病。”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舒涵笑着啐他,像是有了兴趣反问道:“那你属于哪种?”
    顾亦城想了想,还真回答了他的问题:“间歇性狂躁吧......”
    舒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他随便问一句,他还真给自己总结,但他觉得这间歇性狂躁总结得不够全面,他应该是犹豫型的间歇狂躁,当然他这附加观点只能自己偷着乐。
    顾亦城也跟着笑了两声,不过是苦笑。他心里有没有问题他不知道,可是舒姝心里有问题绝对是八九不离十。
    舒涵道:“我给你电话,去打过去问问吧。”
    他用舒涵给的电话号码联系了心理医生。顾亦城将舒姝的大致情况说了一下,心理医生最后得出的结论:强迫症。舒姝这种在某种条件下表现出来的焦虑,属于强迫型联想。
    心理医生道:”举个例子吧,你心里特别烦躁时会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吗?比如握拳,打响指或者跺脚?”
    顾亦城想了想道:“握拳。”
    “握得很用力?”
    “看烦躁的情况而定,心特别慌的时候甚至会想要弄疼自己。”
    “你这位朋友便是这样,某种心情困扰了她,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她会反复联想起那些不幸的事,最终导致不能承受。”心理医生建议顾亦城带患者来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因为患有强迫症的人往往会伴有轻微的忧郁症。
    顾亦城结束了与心理医生的通话,又上网查了下,患有强迫症的患者总是被一种强迫思维所困扰,在生活中反复出现强迫观念及强迫行为,反复联想起不幸的事件,明知不可能,却不能克制,激起情绪紧张和恐惧。
    舒姝的强迫症在下雨天发作,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顾亦城假设性地推断出,也许那孩子就是在那样的雨天没了的。这六年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苦。是不是每到下雨天她就会变得精神恍惚?想想看又觉得不对,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偷窥她的生活,没见她有任何奇怪的行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奇怪的行为应该是和他见面后才开始的。如果将雨天当成一个催化剂,那么他可不可以将自己也比作另一个催化剂?
    顾亦城扶着额头,长长地呼出口气,他一直怕她忘了自己,这下好了,他成了她心里的病,时不时发作一下,怕是怎么也忘不了了,他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得送他去接受心理治疗,这是必须的。
    可是,怎么送?
    顾亦城心底泛起愁来,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和舒姝沟通。在她退烧后,他曾试探性地和她聊起那晚的事,她冰冷的眼神让他不敢继续往下说,仿佛那个精神恍惚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该怎么开口?她是那么的敏感,何况她大多数时候看起来都很正常。就算退一万步,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了,她会有什么反应?顾亦城想,不管什么反应她总是会给他脸色。
    顾亦城忍不住笑了一下。舒姝有养花草的习惯,可她懒啊,一般只养仙人掌,芦荟之类的植物,也不用怎么浇水,她总爱对着花花草草自言自语,他记得以前她说,花草也是有生命的,多和他们说话,它们会长得好一些。花花草草有没有生命他不知道,但他实在想象不出,舒姝养的那个啥啥“综合田园犬”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她一样也不爱理人?想到一人一狗站在江边互不理睬的样子,顾亦城由衷地笑起来,见舒姝回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才止住了笑,咳嗽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舒姝仍不怎么理会顾亦城,她夜里总是睡不踏实,有时睁开眼,他就真的在她身边,替她盖被子,他们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对望。
    黑暗中,舒姝背过身去道:“你不用每天夜里来看我,我睡觉其实很老实。”
    他顿了顿,道:“我知道。”他当然知道,她睡着时呼吸会变得异常轻微,因为她曾经那般乖巧地躺在他身边,从不踢被子。
    渐渐的,顾亦城能够感觉得到两人之间不再剑拔弩张。舒姝喜欢看书,抱着书坐在花园的凉亭里,一坐就是半天。她看书,他站在落地窗前看她,起风时,他拿着披肩搭在她肩上,她说谢谢,他说不客气。偶尔她也和他聊两句,他讲笑话给她听,她总是心不在焉,可是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微微扯动嘴角。
    他给她讲他这几年去过的地方,从俄罗斯的冰天雪地到埃及的沙漠再到地中海风情,他说话时,她从不看他,但他知道她其实在听,讲到关键时刻,他会故意停一下,作为聆听者的她总是下意识抬起头看他一眼,虽然只有一眼,可顾亦城觉得够了,六年多了,他终于能够感觉到她的气息,在这寒冷的初冬,冷却的心正一点点死灰复燃。
    晚上,她喜欢守着电视看一些连续剧,他看得断断续续剧情接不上,便问她:“这女的上集不是死了吗?”
    她很鄙夷地看他一眼道:“那是另外一部电视剧,你古装剧和现代剧不分的吗?”
    他笑道:“女人化了妆就一个样。”
    他陪她看《唐山大地震》,当徐帆饰演的母亲说救弟弟时,她便哭了。他伸出手,试图去摸她脸上的湿润。她别过头,避开他的触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姐姐很可怜……”
    “不就是电影吗?别想了。”说着便去抢她手里的遥控器道,“不看了,不看了,换一个。”
    “电影是由真实故事改编的。”她不依,“你说是不是所有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选择要弟弟不要姐姐?”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纠结这个,要知道中国人重男轻女的情结可谓根深蒂固,难道她又想起了孩子?可今天没下雨啊!想着她犯糊涂的样子,他心里就寒得慌,试着哄她道:“别想电影了。对了,我有个朋友,学心理学的……挺有意思的,你不是说呆在这里无聊吗?你要是感兴趣,我带你去他那里玩玩。”
    “不感兴趣……”她淡淡的语调,是不带感情的抗拒。顾亦城知道,她说“不感兴趣”其实就是拒绝和他有任何的交流,那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总不能硬绑着她去看心理医生吧?这话题只好就此止住。
    电影看完了,她情绪一直很低落,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剥了一盘她喜欢吃的新鲜核桃端到她面前道:“美丽的小姐,赏个脸吧。”
    她低垂着眼,从盘里拾起一颗,细细嚼嚼。
    他笑道:“你别说,这东西真难剥,以前吃现成时怎么就不觉得呢!”
    她顿了下,吃完一颗后便不再吃第二颗,低着头,一副逐客的样子。
    顾亦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什么叫吃现成的,他总不能解释说是江蓉给他一颗颗剥的核桃吧。
    接下来的几天,舒姝又回到冷冰冰的模样,他说十句,她也不见得回他一句,最爱问他的一句话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他总是回答:“等伤口痊愈。”
    一个月了,其实她的伤口早好了。他坚持让医生每天给她例行检查,无非是想以这种看似还算正常的理由留她在身边久一点,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久一点”快要过期了。

    舒姝的生活一直很规律,生物钟也很准,习惯早睡早起。
    她每天七点起床,吃了早饭,半个小时后,护士便会过来提醒她吃药,偶尔她也会披着外套去外面的花园里走走,别墅依山傍水,环境极好,都是独门独院,前后花园面积大,所以她经常会产生一种这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的错觉。
    每天她去花园散步,都能看见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被推着围着花园遛弯,老人挺精神的一个人,想来年轻时很帅,他身后总是跟着两名护士,偶尔遇见爬坡上坎,护士上来扶他,他就发脾气,很凶地将人骂走。
    这天,老人转着轮椅从她身边路过时,忽然停了下来,“啪”的一声将报纸扔给舒姝道:“丫头,我眼睛不好,帮我读读这则新闻。”
    舒姝愣了一下,指着报纸上的一条新闻问道:“是这条吗?”
    “随便啦。”
    秉着中华民族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舒姝耐心读完一条,老人夸了她一句“声音不错”,然后让她接着读下一条,这样一读便读了一个多钟头,知道顾亦城找来,她才得以解脱。
    老人见了顾亦城劈头盖脸就是一番教训,反正就是他回来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他这类的话。然后叫护士拿来围棋。顾亦城陪着老人下了两盘。
    不一会儿,棋盘上已是密密麻麻,舒姝不是下棋能手,初中那会儿倒是经常陪小娜下棋,不过是五子棋,还总是输。以前,她和顾亦城偶尔也玩几盘,她耍赖悔棋,他也由着她。
    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护士过来说老人吃药的时间到了,老人发脾气地将围棋子一扔,很不情愿地转着轮椅走开,不要人推也不要人扶。
    老人走后,舒姝将棋子一枚一枚捡回,手忽然被顾亦城握住,她挣了两下,他反而握得更紧了。舒姝抬起头,迎上顾亦城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暗藏着的情绪太过复杂,她看不懂,只觉那双眼是一个无底的黑洞。
    舒姝别开眼道:“你放开。”
    顾亦城问道:“为什么不敢看我?”
    她不假思索道:“你有什么好看的?”
    “哦。”他低低一笑,目光落在她捡棋子的手指上,他道:“刚刚那人是舒涵的舅舅。年轻时是A大的教授,后来调去教育部,一路高升又去了北京,去年动了两次大手术,身体虚弱,再也离不开轮椅,提前退休,现在在A大挂职。”
    “哦……”她有点愣住,“叫什么名字?”
    “你说刚刚那人?”
    舒姝点了点头。
    “姓叶,叫叶墨。舒姝,你没事吧?手心怎么一直冒冷汗?”
    “没,没事啊……”舒姝问,“他是什么病?”
    “胃癌晚期。”
    “晚期啊……那晚期一般能活多久?”
    “一般情况三个月到一年,如果一直接受治疗的话,也有活好几年的。”
    “他不愿意接受治疗?”
    “其实治疗也受罪,他动过两次切除手术,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的胃,而且老人家有点脾气,骂走好几个看护了。”
    舒姝想起每次见到老人的情景,每次都是老人对着看护发脾气,看起来这人的脾气还不是一般的不好,她问顾亦城:“会不会是看护没照顾好他,所以他才经常发脾气?”
    “这当官的,谁没点官威呢?以前叱咤风云,现在连生活自理都不行,心里有落差吧。我说你这手怎么捂不热啊?”
    她站起来,瞪着他,使劲抽自己的手,他微微一松,力的作用让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顺势扶着她的腰,这么一带就把她揽进了怀里,把她打横抱起回了别墅。
    两人回了别墅,顾亦城找来医生,又是量体温又是检查伤口,折腾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手术后身体虚弱,有点轻微的贫血,需要多休息,另外就是注意保暖,少吹风。
    舒姝恨死了医生最后这句话:注意保暖,少吹风。因为她听见顾亦城转头对护士说:“以后没事别开窗户,地热温度不够的话,再弄个火炉过来烤。”
    舒姝暗暗翻了个白眼,不让开窗户透气,外加个火炉,他以为烤猪吗?
    吃了午饭,顾亦城便出去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他回来时,舒姝正无聊地望着窗外发呆。
    他找来围棋,笑道:“我们也下一句?”
    舒姝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勉强和他下了几句五子棋。谁知她盘盘皆输,咬着牙又下了几句,结果还是输。
    看着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顾亦城就想笑。其实让着她未尝不可,可是这一让,依她的性格,下不了两句就不会下,这样输着,她心里虽然直咬牙,但表面仍旧风平浪静,这棋才下得有意思。
    连下十五局后,顾亦城终于良心发现让了舒姝一局,瞧见她眼睛里展开的一点笑意,顾亦城只觉那笑容撩人心弦,情不自禁走过去,抱住她。
    顾亦城想,地暖叫上火炉的温度果然太高了。他将脸埋在她长长的发丝之中,鼻息间是淡淡地花香味,执起一缕问道:“你换洗发水了?”
    她将脸别到一边,去推他。他不依不饶地瞅着她,又问了次:“什么牌子的?”
    “不知道,你浴室里放着的。”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顾亦城知道,其实她想说,难道你不会自己去看?
    “哦,挺好闻的。”说着他捧起她的脸,唇便贴了上去,试探性地一吻,见她虽然挣扎却并未抵死反抗,身子往前一倾,顺势便将她放倒在沙发上,急切地去解她睡衣的带子,触碰到她指尖,十指皆凉。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声响,一颗颗棋子滚落在地。随着棋子落地的声音,他的动作缓了下来,撑起半个身子,低头去看她。
    她每眨一下眼睛,长长得睫影就动一下,他摸着她的发:“我们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好不好?”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些,感觉到她的挣扎,反而握得更紧。他附在她耳边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梦是会传染的,我最近也经常做噩梦,梦见你站在江边作势要往下跳,我想去抓你,却怎么也抓不住,然后就醒了……我知道你睡觉老实,不踢被子,可我不放心,我怕你又做噩梦,醒来身边也没个人。”他的手探到她小腹处,问道:“这里还痛吗?”
    她摇摇头,伤口早已愈合。
    他的手顺着小腹往上走,覆在她心脏处问:“这里呢,这里还痛吗?”
    她不说话,他又问:“痛吗?”
    她还是不说话,他咬着她的耳垂问道:“那这里,还有我吗?”
    然后,舒姝便哭了。顾亦城搂着她的肩,伸手盖在她的眼睛上,湿湿的液体落入他的掌心。
    “别哭,舒姝,别哭。”他将她抱在怀里站起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安静得像兔子。这是重逢以来,两人第一次靠这么近。他拭去她腮边的泪,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道:“可是,这里一直装着你。”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她睡衣的带子,一点一点的亲吻,一点一点留下他的印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似梦似醒地躺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当指尖触摸到小腹的伤疤,他脑子突然清醒,他伏在她身上良久,最终还是慢慢放开了她,替她将衣服拉上,吻着她眼角的泪道:“别动,就让我这样抱着你吧……就这样吧……”
    有人说,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永远是没长大的孩子,喜欢撒娇,喜欢被关注,被崇拜。而女人总是充满了母性,面对这样的顾亦城,舒姝慢慢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顾亦城几乎不敢相信,舒姝就在自己身边。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脸上仍有泪,她的呼吸沉静,安静得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
    “舒姝,问你个问题行吗?”
    “什么?”
    “后来,你为什么会从唐家搬出来?我知道罗阿姨……对你不太好,但那怎么说也是你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舒姝打断他道:“我的家是机械厂那间老房子,外婆会回那里看我……去唐家的那些年,我从来没梦见过外婆,自从回了机械厂,我经常都能梦见她。这么多年,她还是那样子……知道吗,认的灵魂也是认路的……”
    外面又下去小雨,淅淅沥沥,仿佛没有尽头。她慢慢睁开眼,翻过身去背对着他,整个缩着一团,忽然哭了起来。他这才想起她怕雨,下雨天就会想起那个早逝的孩子,他从后面抱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别怕,别怕,有我在……舒姝,我会一直陪着你……”
    雨一直下,下了一夜,他哄着她,不敢入睡,直到凌晨四五点,外面没了雨声,他才闭了会儿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舒姝就醒了,身旁的人替她拉了拉被子,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觉到他的靠近,舒姝以为他会吻她,然而他的嘴唇覆下来时,只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眉心。再次醒来已是中午,柔软的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纱缝摄入室内,看来今天天气不错。
    过了会儿,顾亦城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餐盘,他已经穿戴整齐,见她醒了,坐在床沿轻声道:“头会不会疼?”
    她摇摇头,他扶她起来,顺势在她腰下放了个枕头:“吃点东西,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白天不用应酬?”
    顾亦城笑笑说:“我昨天梦见江边那颗银杏树了,忽然想回去看看。还有你养的那只狗,我也想看看。”
    舒姝不说话,顾亦城觉得心里很没底,虽然昨天她蜷在他怀里睡了一晚,虽然她就在眼前,虽然他觉得自己离她近了些,近到什么程度呢?仿佛回到以前,她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的时候。
    他咳了两声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小狗……”
    她掀开被子,穿上拖鞋,朝洗手间走去。他不安地看着她,她在洗手间门口停了下来,扭过头来道:“那是条大狗。



45) 恨难消,爱难圆
   
    有一种爱,明明是深爱,却表达不完美;
    有一种爱,明知道要放弃,却不甘心就此离开;
    有一种爱,明知是煎熬,却又躲不掉;
    有一种爱,明知无前路,心却早已收不回来。

    舒姝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顾亦城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根簪子,正看得仔细。舒姝脸色一变,冲上去,几乎是用抢得将发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顾亦城有点愣住,这簪子是他刚刚整理被子的时候不小心抖在地上的,簪子顶端有只蝴蝶,蝶翅上镶着数颗米粒大小的淡蓝色水钻,链接翅膀的是两颗豌豆大小的白色水钻,做工繁琐老旧,却栩栩如生。
    顾亦城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是不怎么用发饰的,她喜欢披着长发,遮住耳朵里的助听器。六年前她来北京那次,五月的天,太阳火辣辣的,她热得直冒汗,他拽着她去买发绳,拿着发簪去撩她的长发,她微微上挑的媚眼,在光阴中流转很美,他看得有些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真好看。
    顾亦城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笑了笑道:“好像我要抢你的一样!”
    “你怎么乱翻别人的东西?”
    “冤枉啊,我整理被子时,它自己掉地上的。”
    舒姝咬了咬唇,转身将簪子又放回了枕头底下,坐在沙发上梳自己的长发。顾亦城很不适应她态度的转变,不就是根簪子吗?他看一眼又怎么了?他又哪里惹她不高兴了?好不容易离他近了一点,可是她转过身来又变成了那个冷冰冰的舒姝。
    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见舒姝爱理不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恰好此时,舒涵打来电话。
    顾亦城按下接听键,话筒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尖锐声音:“亦城,我想你了。”
    “你发什么神经?”顾亦城瞅了眼舒姝,生怕她误以为是哪个女人打来的,忙解释道:“是舒涵,舒涵。”
    舒涵在电话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亦城,又在当二十四孝好男人吧?”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挂了。”
    “没事,就是想你了。”他道,“要不要出来喝杯酒啊?”
    “不去!”
    “那我想你了,你不出来我只好去找你,顺道探望一下舒妹妹。”
    顾亦城没工夫和他闲扯,直接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顾亦城走到沙发边,拿走舒姝手里的梳子,轻揉地替她梳起了长发。
    舒姝从他手里拿过梳子道:“你这样梳头,不到三十岁头发得掉光。”
    他笑着说:“那你更要让我多多练习联系。我们先把早饭和药吃了,然后就出发,不过江边风大,你不能待久了。”他正说着,扔在大床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舒姝道:“你去找舒涵吧。”
    “甭理他们,他们一天屁事没有,就爱瞎起哄。”他见舒姝不支声,心里发慌忙问,“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见他这样,舒姝忍不住失笑道,“我有点累,不想动。”
    两人吃了午饭,顾亦城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待到两点便离开了。
    顾亦城走后,舒姝闲来无事,穿上外套去外面的花园散步。
    花园里,舒姝看见隔壁那老人正很凶地冲身边两个年轻人发脾气,其中一人她认识,正视舒涵。
    她站在转弯处听见老人道:“不去不去,我最讨厌医院那味道,还有那冷冰冰的仪器。”
    “爸,医生说了。你这病得定期复查,和仪器冰冷没有关系。再说那仪器是死物,难道还能有温度?”
    “叶晟,你这小子存心想气我是不是?上次让立阿姨给你介绍的女孩怎么样了?”
    “我哪敢气你?是别人没看上我、”
    “瞧瞧你这态度,我也看不上!”
    “那你就别忙活了。”
    “什么别忙活?我就想死之前抱抱孙子。”
    “爸,你瞎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算命的说了,你长命百岁。”
    老人叹了口气道:“哎,我这病自己还不清楚……舒涵,别以为你在一边偷笑我看不见,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小娜多好的女孩啊,也被你气跑了!”
    “哎呀,舅舅,好好的怎么就扯上我了?还有,我笑是因为,你遛弯就遛弯吧,怎么还拿本英语书?还专业八级呢!”
    “这本书不是我的,柳丫头的,昨天给我读报纸时落下的,话说,她今天怎么还不来啊?”
    “柳,柳妍?”舒涵有点懵。
    “除了她还有谁?那丫头像是生病了,这段时间住在顾家的别墅养病。”
    “那可不是柳妍……哎,算了。我说,您老人家可别乱点鸳鸯谱,”
    “什么叫我乱点鸳鸯谱?你和小娜结婚那天,他们不是伴郎﹑伴娘吗?他妈妈江蓉还说以后让我给他们当证婚人呢。哎,起风了,你们谁给我去拿件外套?”
    舒涵道:“我去吧。”他转身,走出几米,这才瞧见站在腊梅边的舒姝,笑容顿时僵住。也不知刚刚的话她听去多少?
    “那个,我舅舅现在脑子不是很清楚,那天的伴郎其实是韩睿。”
    “是吗?”舒姝笑了笑,道,“他们难道没有在一起过吗?”然后越过舒涵,走到老人面前,拿回自己的英语书,礼貌地朝老人身边的年轻人微微颔首,几缕发丝滑落下来,落在她白皙细腻的颈间,一双明眸宛若星辰,流转间神色黯淡。
   
    晚上,顾亦城来看舒姝。
    风呼呼地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她穿着睡衣,肩上披着浅灰色羊绒披肩,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酒杯。顾亦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喝的是酒,那瞬间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谁让你喝酒的?”
    她回头,举起手里的酒杯道:“你看,这颜色多鲜艳。”她的脸已经红透了,眼神迷离。
    他夺走她手里的杯子道:“谁给你的酒?”
    “我从柜子里拿的……”她指了指一旁的五斗柜,一脸无辜。
    “医生允许你喝酒了?”
    “一点点吧。”她试着比划了下,“你要不要也喝一点点?”
    “舒姝,你醉了!”
    “我没醉,我没醉。”她伸手过来,拉着他的手去摸她的脸,“不信你摸摸我的脸,看,是凉的。”
    顾亦城不由愣住,只觉自己掌心烫得厉害,像一团火在烧。
    “凉吗?”她问。
    “凉……”他违心地点了点头,骗她也骗自己,只想让自己的手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一会儿。她醉了,不然这会儿不会在他怀里,顾亦城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吵着要再喝一口,扑过来要抢他手里的酒杯,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他拗不过她,搂着她的腰道:“只喝一口?”
    “嗯。”舒姝点点头。
    “好吧。”顾亦城将酒杯放在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勾起她的下巴,唇便覆了下去。浅浅的一个吻,他的心已经漂浮起来,为她的酒醉而迷醉。他不敢吻得太深入,怕惊醒她的梦。眼前的事实是,他可以触摸到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腰,还有她的胸,他不用躲在黑暗里去观望着她,她不再是冷冰冰的,她是如此真实,就在他眼前,还会对着他笑。
    舒姝只觉心里蓦然一紧,他已撬开了她的唇,缠住她的舌尖。她半眯着眼,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墙上的挂钟,时钟滴滴答答响个不停,这瞬间她有点分不清哪的声音,到底是心跳的声音还是钟摆的声音,她的头开始眩晕,因为缺氧,因为顾亦城的吻从来都不绅士。
    舒姝没有再敢去想这样的场景。面对顾亦城,她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或者扭头走开,而不是和他有一个缠绵的吻。可是人掌控不了感情,人有欲望,当顾亦城再次站在她面前,她闭上眼睛,仍然想要落泪,但这样的患得患失,她已经玩不起了,其实醉了也好,当这是梦吧……
    察觉到她的走神,他吻得更用力,仿佛要把她吞入他腹中。她挣不开他,气力越来越弱 ,只得无力接受,泪从眼角,缓缓流出……
    “滴答”的声音仍在继续,钟摆的声音室内平添一份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将她抱回床上,替她盖上被子。她拉着他的手,说什么让他赶快把作业交给她,否则期末考试记为零分。他问她布置的什么作业,她嗯嗯啊啊半天也说不清,蜷成一团就往他怀里钻,他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她便是这样迷迷糊糊地将自己交给了自己。她说她冷,但她身上的热气和香气,刺激着他整个感官。
    顾亦城一直记得舒姝身上的味道,淡淡地花香,就如他记得手掌下的肌肤细腻嫩滑,他已经太久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记忆深处那份魂牵梦绕,让他的气息越发絮乱。他急切地去解她睡衣的带子,吻沿着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下,时重时轻。他的手在她腰上徘徊,她的腰非常敏感,她怕痒的。每次他握住她的腰,她都会低声求饶,他欲罢不能。
    尽管顾亦城已经尽量做足前戏,可是深入的瞬间,舒姝仍然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痛。她有六年没做过了,疼痛与不适几乎让她以为这是第一次,下意识地弓了弓身体。顾亦城知道舒姝仍在排斥他,牢牢按住她的双手,吻她的眼角,去抱她,但他停不下来。他听见了灵魂深处的呼喊,是那样的急切,那样的渴望,而怀中的人是那么柔软无骨,他恨不能缩成一团,钻入她体内,只愿一直这样下沉,下沉,再下沉……
    欲望到达顶峰时,顾亦城捧起她的脸,吻着她眼角的泪道:“舒姝,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看看我啊。”
    她紧闭着眼,不愿看他。
    事后,顾亦城在她身上伏了很久也不愿退出,他的身体还那么烫,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当他从她身体里慢慢抽离时,最后的温存也随之消失,舒姝觉得自己跌入了冰天雪地。
    他附在她耳边道:“一起去洗洗?”
    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用被子裹着自己。
    他从背后搂着她好一会儿,起身去了洗手间。她心里乱,他知道,她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墙,六年的时间,早已让这道墙变得坚固,他要攻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洗完澡,他在她身边躺下,她的身体依旧冰冷,他抱着她,将自己的温度一点点传递给她。她紧闭着眼,呼吸均匀,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睡了还是在装睡。
    他道:“舒姝,我们说说话好吗?”
    没有人回答。
    “我们不去想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好吗?我想和你结婚,照顾你……好吗,舒姝?”他贴近她,试着推了推她,仍然没有声音。他抱着她叫了无数声的舒姝,她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泪从她眼角滑了出来,落在他抱着她的手臂上。最后他也睡了过去,睡梦中感觉她微微一动,他扣着她的肩膀不放,抱得更紧。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以后,顾亦城翻了个身,手开始在旁边摸索,摸索了半天竟什么也没摸到,心“咯吱”一声,忙睁开眼睛。
    舒姝穿着睡衣,站在落地窗前,掀开窗纱的一角朝窗外望去。他简单地套上衣服,走到她身后,想把她抱在怀里。她回过了头,避开了他的拥抱,冷冷地看着他,他心里没底,竟不敢与她对视,低头望着木地板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了,却什么话也不敢说,怕说得多错得多。良久才道:“舒姝我,我们……”
    她淡淡道:“你手机一直在响。”
    顾亦城拿起床头的手机一看,五个未接电话,全是江蓉打的。算算时间,英国这会儿才四五点,这么迫不及待地找他什么事?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他整理了下思路,还没来得及开口,舒姝先他一步道:“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吗?”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见舒姝爱理不理,只好作罢。
    吃了午饭,顾亦城接到舒涵的电话后,开车去了东湖。
    去的途中,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顾亦城一看,江蓉打的。接通电话,江蓉也不客气,开门见山说:“顾少爷,你王阿姨的女儿在上海读书,明天抽个时间去见一面。”
    “我不在上海,就算在,我也不去。”
    江蓉道:“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弹钢琴的小明星走得挺近?”
    顾亦城知道江蓉接下来少不了一顿教训,话锋一转道:“妈,你就别给我介绍有公主病的娇娇女了,一个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喝杯咖啡都要算卡路里,饿得都快走不动了,还说要减肥,难道这就是大家闺秀的气质?”
    “走不动路怎么了?那也比你交往的小明星强好不好?你看看她拍的那些广告,穿的衣服,现在的年轻女孩太浮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事矜持,什么是爱。”
    顾亦城反问道:“那什么是爱?”
    江蓉沉默片刻,憋着气说:“跟你说过多少次,男女问题上一定慎重些。你难道就不能找个简单点的女孩子过日子吗?”
    他笑道:“那什么又是简单?”
    江蓉被他连着两个问题气得够戗,她这宝贝儿子越大叛逆心越重,私生活简直一塌糊涂,这些年她为此掉了多少撮头发,她都不敢去数。江蓉实在是想不明白,儿子读书那会儿明明对唐家那女孩痴情得不得了。反观这些年吧,身边女人一个接一个换,她质问他,他还理直气壮地说,那些不是女朋友,结婚?等他哪天神经病犯了,就乖乖找个像她儿媳妇的女人结婚。他还说,还说不要孩子,孩子都是来讨债的,他不给任何机会找他讨债!
    看看这是什么话,好在她和丈夫顾岩心脏够强大,不然真的被他活活气死了。这些年,他们把要求一降再降,到最后只不过希望他找个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女孩。有次她和顾岩聊天,她说:“早知道,他变成这样,当初还不如让他和唐家那女孩子……”
    顾岩打断她道:“这事你最好藏在心里,烂在心里。他这脾气,要是知道了……”
    她连连叹气道:“我知道,我知道……”
    顾亦城听见电话里江蓉的叹息声,想了想道:“妈,夏沫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现在有想认真谈恋爱的女人,不瞒你说,我想要和她结婚。”
    江蓉脑子转了半天也没转过弯来,愣了半天才道:“做,做什么的?”
    顾亦城道:“老师,现在还在读书,硕博连读。”
    江蓉一听硕博连读,那是高学历啊,而且老师是个传统行业,想想看这姑娘怎么也该不错,顿时眉开眼笑:“那是不错,哎呀,那要不要我和你爸爸飞回来和姑娘见一面?”
    “八字还没有一撇,省省吧!”顾亦城闷声闷气说,“别人可不见得还稀罕你宝贝儿子哪!”
    “呵呵。”江蓉笑了两声,看来也是真的高兴,忙道,“赶紧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断干净,既然想要结婚,就好好相处,别委屈了人家女孩子。”
    “我知道……”顾亦城和江蓉又聊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顾亦城没有直接告诉江蓉,如今他想要结婚的对象是舒姝。顾亦城知道,他今天这样子,只要他愿意结婚生子,这个结婚对象家里即便不喜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急着告诉父母这个对象其实是舒姝,自然有他的打算,因为他不确认当年这个孩子,他父母是不是知情,或者更不堪一点,他们去找过舒姝,然后让她离开自己,当然这是最坏的一种假设……
   
    入冬后,天黑得特别早。顾亦城在去东湖的途中,看见四处都是喜庆的圣诞树,还有半个月就是圣诞节了。顾亦城是个爱热闹的人,会玩,人缘又好,即便是在国外,每个节日也不会落单。不知不觉,他回国已经两个月了,难怪江蓉会按捺不住,开始关心他的私生活。
    会所的包厢里,舒涵和韩睿都在,围了两桌砌长城,旁边还有几个唱歌的男男女女,顾亦城叫不上名字,但都眼熟。
    还有个面生的男人,默默地喝着酒,顾亦城不由多看了两眼,因为这男人有一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舒涵介绍道:“我表弟叶晟,你们应该在北京见过面。”
    顾亦城笑着微微颔首,那人朝他点了点头。闲聊时,大家忽然起哄,让他下次把佳人带出来。他笑了笑,连连道:“下次,下次一定。”
    闷着头喝了杯酒,忽然有点受不了包间里的烟雾缭绕,以及身旁那位美女散发出的香水味,他抚着额头考虑要不要溜回去看舒姝。
    舒涵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朝他使了个眼色,顾亦城会意,两人前后出了包间。
    站在会所内的一个池塘边,顾亦城找服务员要了包鱼食,一个人喂起鱼来。
    舒涵“啧”了一声。摇摇头,心里感叹道,这么个意气风发的人,孤独起来却比谁都孤独。他招呼服务生重新开了两瓶红酒,然后从顾亦城手里拿了些鱼食,往池塘里一扔,一群锦鲤窜出来觅食,舒涵指着池塘说:“你看这些锦鲤聚在一起多漂亮。但说起养花养鱼,专家们总结的经验却是,花是浇死的,鱼食喂死的。”
    顾亦城微微愣了下,舒涵继续说:“鱼不怕饿,但吃起来不知道饱,直到吃得撑死为止。今天你喂点,明天他喂点,它全盘接受,最后就撑死了。”
    他这么一说,顾亦城自然没有心情继续喂鱼。舒涵拍拍他的肩膀道:“对了,后面还衍生出一句话,女人是被爱死的。”
    顾亦城忍不住还是笑了。
    舒涵跟着笑了起来,摇晃两下手里的高脚杯道:“这也没别人,你装什么装?感情这事,说到底是隐私,即便是兄弟也不该多嘴。可是这么多年你总过不去这道坎,我实在想不通你是为什么,好像全天下就她一个女人似的。”
    顾亦城道:“我觉得对不起她,如果不是我,她听力不会出问题,也不会有后来的宫外孕。你也看见了,她现在精神状态也不好,我真敢去想这些年她一个人怎么过的……”
    舒涵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按你说的,你是想补偿她吧?但她愿意接受吗?接受你的歉意,补偿,还是接受你的人啊?”
    顾亦城瞪着他,半天才道:“她可能比较想我滚,我猜不到她是怎么想的,忽冷忽热,明明感觉离她近了点,可是转眼她又变得冷冰冰的。”
    舒涵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说:“那你就该顺着债主的意思行事,她叫你滚,你就滚呗。我说你就消停消停吧,有你这样追着债主哭着喊着说要还债的吗?还是你觉得让她幸福是你与生俱来的光荣使命?”
    “你以为我愿意顶着傻逼的光芒在她面前晃悠?我现在啥也不想,就想她好好的,吃得又白又胖,能跑能跳,开开心心。”
    “那是猪吧?”
    “去你的。”
    “她那病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不敢问。”顾亦城叹了口气道:“我要是带个心理医生去看她,她会讨厌死我的。”
    “心理医生脸上又没刻字。”舒涵挤了挤眼睛,勾着他的肩膀问道,“你以为她现在很喜欢你?”
    顾亦城没有回话,挥开舒涵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伸手去掏在大衣口袋里的香烟和火机时摸到一个硬物,感觉像珠子,掏出来一看,竟是颗蓝色水钻。
    舒涵探过头来道:“你最近对珠宝有兴趣?”
    顾亦城将水钻递给舒涵道:“假的。”
    舒涵狐疑地接过水钻,叫来服务员,要了两样东西,白水河铅笔。他将这颗所谓的假水钻用水打湿,然后再用铅笔轻轻地刻划,将蓝钻递回给顾亦城道:“我看是真的。”瞧见顾亦城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问道:“舒妹妹的?”
    顾亦城点点头,接过蓝钻,对着月光观摩了半天:“你会鉴别这东西?”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舅舅以前是搞过地质的。实验室里很多红宝石,绿宝石之类的原石,我小时候经常去他那里玩,这叫做耳濡目染懂不懂?”
    “舒姝有个蝴蝶簪子,蝶翼上镶满了蓝钻,链接蝶翼的两个白钻大概这么大。”说着比划了下,他记得那白钻大概有小指甲盖的一半大。
    舒涵摸摸下巴,下意识地问道:“谁送她的啊?”
    顾亦城翻转这手里的蓝钻,扯了扯嘴角:“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顾亦城回去的时候,找遍了整个别墅也没看见舒姝,她放在角落里的行李包也不翼而飞。他并没有刻意限制她的行动,只是这个别墅在郊区,要走很远才有车。她想离开,他不知道吗?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关不了她一辈子。
    房间明显被打扫过,他坐在床前,那是一张干净的床单,已没有了他们昨夜欢爱的痕迹,地板透亮得反光,没有一点尘埃,甚至连她的一根头发也找不到。洗手间里,她常用的洗发水被扔在了垃圾桶里。
    她走了?在他们一夜欢爱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连根头发也不留给他?
    他掏出手机给她拨回去,永远都是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觉得自己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所以当护士小心翼翼敲开房间门的时候,他直接将手机扔了过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顾亦城将油门踩到了底,如果可以,他会撞碎每一展红灯。她能去哪?她以为这样她和他就算了结了?
    真是太好笑了!
    可是学校里没人,机械厂的老房子里也没人。
    顾亦城绞尽脑汁,她能去哪里?她还能去哪里?
    他给她发短信,一条又一条,均石沉大海。
    ——你在哪儿?我们必须谈一谈。
    ——你以为你这样躲着我,我就找不到你?
    ——你当我是什么?
    ——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回学校,也不在机械厂?
    ——三天了,你别吓我好不好。
    ——求你了,会我一声吧。
    顾亦城独自坐在舒姝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发呆,眼前浮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幕,他先是笑了一笑,下一秒却哭了出来,他能做的只是让泪从眼里流淌出来,仅此而已。他想:也许,这便是报应。
   
    顾亦城再见到舒姝是第四天,当她站在他面前,他满腔怒气早已散去。他觉得自己只剩最后一点口气。
    看着她半晌,他问舒姝:“你没有话要说吗?”
    “说什么?”平静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感情起伏。
    “说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下,只觉得眼角发涩。
    舒姝别过头,不看他,良久才问:“为什么非得是我呢?我有什么好的?”
    顾亦城知道,舒姝这句“我有什么好”绝对是有潜台词的,原话应该是:“我有什么好的,你说你说,我一定改。”她在和他玩心理学,他没学过心理学,但如果有机会,他真该研究研究,特别是女人的心理。顾亦城知道,他只有这次机会,今天过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站在她的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她。
    “舒姝,你看我们,我们……”
    “顾亦城,一夜情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顾亦城第一次相信这世上有报应,结果报应就来了,就像现在,她简单的一句话,让他脑子完全转不过来。而她说完这句,转身就走。
    顾亦城冲上去拉住她,几乎哀求地说:“舒姝,我们有话好好说,你不能就这么走了。那天是我不对,你喝多了,你可以说我趁人之危……但你想怎么都行,我会负责任的……”
    他觉得自己越解释越乱,好像清醒时还没有喝多时说话利索,他从衣兜里拿出首饰盒,打开来递到舒姝面前:“这戒指,我买了有大半个月了,一直不敢给你。”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有些汗,声音越来越低,他说,“舒姝,你别走……”
    他送她戒指意味着什么,舒姝知道。一句“别走”很简单,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回忆亦不能逆转。舒姝知道,顾亦城的回忆一直停留在她对他说分手的那一天。但是这么多年,他身边没有其他人吗?他说他忘不了她,至于为什么忘不了,是真忘不了还是不甘心,舒姝不想去想,也不想知道,因为她的回忆停留在流产以后的孤独无助上。舒姝从不敢说她彻底忘记或者原谅了这个给予他爱和痛的男人,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骗骗自己,让自己的回忆往回倒退去一点,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分离,没有孩子,没有柳妍,时间停留在银杏树下那一刻,他们也能永恒,她现在也可以拿起那枚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可是,梦终究是梦,正如江边的阶梯没有一百级,银杏树也没有开花结果,而舒姝和顾亦城已成陌路。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现实,正如感情原本复杂。
    她看着他递过来的戒指,并不伸手去接,抬起头,笑了一下。这笑容让他觉得恍惚,仿佛置身梦境,但他不敢伸手触摸她的脸。
    舒姝问:“你除了送我戒指还送过其他女人吗?”
    顾亦城愣在那里,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来消化她的话。
    舒姝道:“说啊!”
    长久的沉默后,舒姝道:“顾亦城,你总是像个孩子,对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抓得紧。那天你问我养的什么狗,其实我没有养狗,因为我不敢。通常情况下,狗能活十多年,十多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养它那么久,我喂的狗都是机械厂那些流浪狗,可是日子久了也有感情,我每个星期回去,它们都在小区门口等我,好像我真的是它们的主人。从你第一次把握推下江开始,我和你整整纠缠了十年。这些年,你只要愿意,我相信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我。可是,你没有,因为你转过身还是和柳妍在一起了。就算没有柳妍,你也有其他女人,那么我又算什么呢?这段感情,你从来就是想出现就出现,想离开就离开,我不是没有等过你,可是你除了送我一个透心凉还有什么?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该像那些流浪狗一样等着你回来,等着你来拯救我的孤单?”
    “舒姝,我……”
    “你走吧,求你了,别说什么补偿,对我好之类的,我承受不起……”
    对舒姝而言,顾亦城的离开和他的出现都是毫无预兆的。
    六年前,顾亦城去了英国,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少误会,舒姝已不再关心。
    他走时,她没有挽留,也没打算告诉他孩子的事,她不愿意这个曾经眼里只有她的男人,因为孩子选择留下来或回到自己身边。她和顾亦城的故事,不过刚开了个头,就因为情节的突变落下了帷幕。在灯光亮起的一刹那,在音乐响起的一瞬间,所有剧情却已经结束,她不得不匆匆退场。
    孩子没了,面对顾亦城的离去,舒姝反而没了伤感。江蓉的话,罗琳的话,历历在耳。
    舒姝有时会想,这段感情她爱得比他晚,付出的却并不比他少,她不曾亏欠,也不曾辜负,也许他们也曾幸福过,可幸福不过是欲望的暂时停止。他们之间有矛盾,是柳妍还是程寒都已经不再重要。
    虽然他最终失了约,但她在梦中回头时,看见了银杏树下的他,至少梦里他们是幸福的。
    他走前找过她很多次,她躺在邻市的医院,没有见他,谁也没料到,北京医院里的匆匆一瞥,竟成了六年前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怒气冲冲地在电话里咆哮,他问她,你抛弃我就是为了和程寒在一起吧?他还问她,舒姝,你的真心在哪里?
    她听后笑了,她道,我的真心,何不等你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再问?他挂了她的电话,至此,他没有再找过她。
    程寒问她:“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次回头的机会,就算宣判一个人死刑也总得让人忏悔吧?”
    舒姝说:“因为人的记忆不能像擦黑板一样抹去,那个苦苦哀求顾亦城回来的舒姝,在那个清晨同孩子一起已经死了,太过卑微的爱还是藏在心里的好,真捧在手里会缺氧而死。”
   
    出院后,舒姝主动提出搬回机械厂的老房子里去住,唐钰和她争执时从楼上摔了下去,人虽然没事,额头却被撞出了条口子,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她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唐家。罗琳也没有挽留,她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说每个月月初会给她汇生活费。舒姝没有拒绝,在现实面前,自尊有时候很渺小,这一刻,舒姝发现自己连埋怨罗琳的资格都没了,诚然,罗琳不曾给过她关爱,但她确实养活了自己,不管怎么说她并没有让她流落街头,从责任的角度来讲,她其实尽到了一个母亲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而关爱属于道德范畴,没有确切标准。
    舒姝回了机械厂的老房子,很长一段时间内,当她听见雨水敲打着玻璃的声音,就像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她梦见自己躺在血泊中,罗琳拿着刀去剖她的肚子,她忍不住尖叫,将自己缩成一团,周围全是黑暗,她看不见一点光芒。
    她只能逃,赤着脚在江边的阶梯上发疯似的奔跑,风吹过她的脸,长长的头发散开来,唯独吹不散她心里的恐惧。夜晚的江边风特别的大,风声灌入耳朵像是婴儿的哭声,一声又一声。
    像是在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
    又像是在说,来陪我吧,跳下来吧,跳下来吧……
    然后,她跳下去,感觉被什么牵绊了一下,黑暗卷走了她,她以为她死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刺骨的寒冷将她唤醒,一只流浪狗正叼着她的衣领费力往上拖,见她醒了忙去舔她的手,这条狗舒姝认得,她喂过几次,每次见到她都会摇尾巴,原来她往下跳的瞬间,这只流浪狗冲上来咬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在了江堤的台阶上。
    她就这样,死不了,又活了下来。
    但是忧郁症和强迫症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她不得不休学。
    罗琳给她的生活费平常开销刚刚好,若遇上生病这样的突发事件便显得十分拮据。舒姝有她的骄傲,她可以接受罗琳每月给生活费的方式,可是让她开口找罗琳要钱,她做不到。她翻出了一本存折,那是外婆当年塞给她的,顾家对她失聪的补偿金。
    她笑着对程寒说:“你看,这一次真的是两清了。”
    舒姝休学那段时间,程寒每周都来看她。
    有次,程寒在她面前将苹果切开来,笑着对她道:“你看是星星,舒姝,许个愿吧。”
    舒姝没有许愿,因为他已经没有愿望了。舒姝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自己坚持喜欢程寒,不为顾亦城的热情所打动,结局是不是会好一些?可世上毕竟没有如果,她结成冰的心,再也无法爱上谁。
    程寒陪她去江边看日落,银杏树依旧静静地站在江边,树干上的沟壑犹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岁月的风霜,落光了叶子的枝条无声地伸向天空,树枝想与叶子朝暮相伴,地老天荒,舒姝为那飘落的树叶感到悲凉。
    她指着树枝对程寒说:“你听见了树枝的哭声吗?”
    程寒望着她道:“舒姝,你别这样,树枝没有哭,等明年开春就又长出绿芽了。”
    舒姝问道:“那你会离开吗?”
    程寒道:“我不离开。”
    来年春暖花开之时,银杏树果然长出了新的枝叶。舒姝忽然明白,四季变换,自然界万古不变的定律总是一如既往的演绎着离殇,她何必学那黛玉去葬花,她要葬的不是花,是过去。
    舒姝流产后的第二年,顾家举家移民去了英国,小娜追着舒涵去了澳洲。再后来,罗琳在扞卫婚姻的保卫战中输得很惨。罗琳想要走唐钰的抚养权,可唐钰不愿跟着她。离婚后,罗琳找到舒姝,问舒姝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加拿大。舒姝觉得罗琳一夜之间苍老十岁,她没有跟着罗琳去加拿大,她问罗琳,我父亲还在吗?罗琳走前给了她一个纸袋子,里面有舒姝想要的信息。
    舒姝曾将在脑海里勾勒过自己的父亲的模样。看着泛黄的老照片,他就是原来她像父亲,难怪罗琳不喜欢她。照片上的人,她觉得面熟,一查互联网,对方的官职让她望而却步。再三思量后,她还是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礼貌地问舒姝:“我父亲出去了,请问你是?”舒姝说,“我等会儿再打过来吧。”匆匆挂了电话。那之后,她没有再打过去,将纸袋子锁在了抽屉里。
    舒姝去了江边,看着太阳在江对岸慢慢沉下去,云层由金色变得灰暗,江边的风很大,刮得脸发痛,可是她不在乎,她终于能够淡然自如地走过九十九级阶梯,不掉一滴眼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内心终于宽阔不再有恨,如果说原谅是一种风格,那么宽容是一种风度,它最终让灵魂得以重生,洗涤受伤的身心。
    六年后,当顾亦城毫无预警地再次出现,当他偷偷跟在她身后,当他一次次站在江边望着那颗银杏树发呆,当他把剩下那些飞机模型放在银杏树下,舒姝能做的也不过是视若无睹。
    这么多年,舒姝很少想起过去的事,以及那个意外长在子宫外的孩子。她不知道顾亦城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只是月色中,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孤独。他是来缅怀过去?追忆往事?她不得而知。
    六年了,七十多个月,两千个日日夜夜,她偶尔会想,如今她还剩下些什么呢?生命里的所有都是负增长,做着减法一般不断地失去,再失去。她想要简单的生活,一刻的安宁,一刻的温暖,可是一刻过后,她终于知道了曲终人散的寂寞,生活于她不过是又打回了原形,而人生又有多少事经得起丢失?
    这条江水,这可银杏树,承载了太多的回忆,也见证了太多的不堪回首。她不曾恨过他吗?当然不是。只是在那什么都还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他们爱得太早,轻易付出了承诺,却等不到结果……


46) 遥远的的等待

    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带来吵闹,很多事情,我们可以感动,却不能流泪,因为一旦放任自己的感情,怕会让自己泣不成声。
       
    舒姝想顾亦城一定很忙,因为自从那次谈话过后,他已经消失了半个月,当然,他很可能已经回了英国。
    生命中少了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舒姝觉得自己的生活变的规律起来,研究生的课本来就不多,她的盛会一直很有规律,无非就是上课,吃饭,看书,睡觉。她隔天便去一次代课中心,晚上回寝室听听音乐,看看电影,或者和龚倩八卦一下。
    龚倩最近被家里逼着四处相亲,搞笑事件可谓层出不穷。这天她突发奇想,居然说要带上舒姝一块去见相亲男。
    舒姝可受不了她这创意,笑道:“我们两个坐一块让男方挑选,亏你想的出来。再说,我对结婚没兴趣。”
    “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你不结婚哪里来的小孩?”
    “想要小孩,不一定非得结婚吧?”
    龚倩觉得自己鼻梁上的镜框滑了一下,她扶了扶眼镜道:“看不出来,你那么潮啊。”
    舒姝笑笑,她喜欢小孩,因为孩子的笑容是最清澈的,让她想起了微笑的天使。但她很难有小孩了,她身体本来就差,宫外孕手术割掉她一半的输卵管,医生告诉她以后就算怀上也很容易流产。她不想再去恋爱,她想过了三十岁,或者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便去领养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她给她梳好看的辫子,买漂亮的衣服,晚上睡觉的时候给她讲桐华故事,陪着她一起成长,然后她一天天老去。
    周末,龚倩原本要去相亲,但是大姨妈来了,肚子疼的不行,于是她将相亲这个光荣任务推给了舒姝。舒姝自然是不肯,忙道:“你不能去,直接放他鸽子得了,干吗要我去?”
    “这可是个海归”
    “如今出国不是啥稀奇事。”
    “这人是我师母介绍的,你说我能缺席吗?我肚子都疼成这样了,你让我爬着去啊?”
    “那你就打电话推迟相亲。”
    “会有故意推脱的嫌疑。”她拉着舒姝的手哀号道,“师母不能得罪啊,你也知道枕头风多厉害了,我的毕业课题会被零分的。舒姝,你不能见死不救。”
    “我替你去可以,但穿帮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你等会儿说话大声点,吃东西狼吞虎咽,最好是发出些声音,然后挖挖鼻孔,反正就是不让对方看上你就行。”

    舒姝还是第一次来东湖这样的会所吃饭,金碧辉煌的装潢让她有点眼花缭乱。
    站在门口,舒姝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也许该去翻翻黄历,怎么就鬼使神差答应了龚倩这么无厘头的要求呢?
    大厅里,服务员问她有没有定位自,舒姝报了龚倩的名字后被领到餐桌前,对方显然还没有来,她要了杯柠檬水,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她顺手翻开一旁书架上的杂志翻了起来。
    大厅里播放着钢琴曲,墙上的挂灯照在水杯上,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一阵脚步声后,舒姝只觉眼前一亮,头顶响起清朗的声音:“龚小姐?”
    舒姝慢慢抬起头,撞进了一道目光,像十月的烟火,不可否认,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舒姝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她一时也想不恰里。
    他也张看着他,直接的,甚至有点放肆。对了,龚倩说,他叫叶晟。
    舒姝点了点头,叶晟坐了下俩。
    服务员走过来问:“叶先生,可以点餐了吗?”
    叶晟很绅士的将菜单递给舒姝道:“女士优先,点你喜欢吃的。”
    舒姝翻着菜单,被上面的数字吓了一跳,随便点了两道家常菜。
    这顿饭吃的相当安静,舒姝没相过亲,但听说相亲的必要因素是彼此看对眼,她想这么冷场的相亲一定没戏,那么她的任务应该算是完成了吧?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忽然大好,加上饭菜可口,吃完一碗饭后,让漂亮的服务员又添了一碗。
    相对于舒姝的狼吞虎咽,对面这位叶先生的吃相可谓相当斯文,只象征性的动了动筷子,每道菜吃一口,便不吃了,他喝茶的动作特别像某些电影里的画面,怎么形容呢,暗暗的灯光下浅抿一口茶,光隐去了他的表情,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深邃。舒姝脑海里不由蹦出一个词“浅尝辄止”。
    她低笑了声,引得他微微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她窘迫地低下头,扒着碗里的饭,心道,这米真不错。
    “很好吃?”叶晟问。
    “嗯。”舒姝回答。
    “最近没回别墅那边?”
    “呃?”舒姝抬起头看着他,不明所以,什么别墅?龚倩家好像没别墅啊。
    “龚小姐,我们见过面,你忘了?你给我父亲读过报纸,他把你认成了柳妍,我父亲是叶墨。”
    当听见“叶墨”两个字时,舒姝蓦然站了起来,她动作太大,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将手边的水杯拂到了地上,魄力碎掉的声音带着一些尖锐,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舒姝愣了几秒,忙蹲下去捡杯子的碎片,服务员急冲冲地跑过来拉她道:“这位小姐,我们来吧,哎呀,你手流血了。”
    舒姝低头一看,食指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顺着手指流至掌心,她皮肤原本就白,这一白一红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发愣这会儿,只觉手掌一热,被人握住,叶晟回头对服务员道“有创可贴吗?”
    服务员很快拿来了创可贴,叶晟握住舒姝的手,用热毛巾一点点擦去她手上的血渍,撕开创可贴,在她食指上轻柔地缠绕两圈。
    “我父亲这几天一直抱怨说好久没看见你了,没人给他读报纸呢!你没事吧?怎么手心全是汗?”
    “没,没事……”她摇摇头问,“那些护士不给他读吗?”
    “他老人家脾气可不小,对你倒还客气。”他顿了下笑道,那,那你最近会回到别墅那边去吗?
    舒姝愣了下,摇摇头道:“我不住那里,我前段时间生病了,所以……”
    “哦,这样……”他笑了笑,不再说话,舒姝也不知说什么。
    过了会儿,两人异口同声道。
    “如果方便,我可以陪你去看看他。”
    “方便的话,可以陪我去看看我父亲吗?”
    叶晟看起来很高兴,连连说了两声“谢谢”,忙招呼服务员买单。
    恰好这时,他放在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笑着说了声抱歉,然后接了起来。
    —嗯,我也在东湖。
    —没干什么,吃饭呢。
    —哦,好吧,我等会儿上来,不过只能待一会儿。
    放下电话,叶晟道:“这会儿过去我父亲一定还在午休。我朋友在上面的包间,你陪我去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便去看我父亲,你看行吗?”舒姝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叶晟已经站起来,微笑着做个了请的动作,动作优雅。
    舒姝跟着叶晟上了会所的二楼,当华丽的包厢大门打开的瞬间,她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舒姝没想到包厢里会有这么多人,有男有女,砌长城的砌长城,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舒姝更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顾亦城。
    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像是喝多了,手里拿着酒杯,一旁坐着韩睿,韩睿正要拿他手里的杯子,他的另一旁毫无疑问地坐着位美女,两人黏糊地靠在一起,以至于舒姝一度认为那女人就是挂他身上的。他并没有抬头,很执拗地伸手抢韩睿手里的酒,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叶晟笑着走过去和牌桌上的人打了招呼,见舒姝仍然站在门口,笑道:“进来啊,这里可不缺门神。”
    舒姝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想这时候跑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叶晟问:“会玩吗?”
    舒姝轻轻摇了摇头,她会是会,但很少玩。
    “要不要试试,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叶晟这么一说,牌桌上的几人不约而同朝她这边看了过来,舒涵便是其中之一。其实刚刚叶晟推开门走进来时,他便知道他带了个人来,而且是个女人,当余光瞄见来人穿着羽绒服,跟包粽子似的,立马是去一探对方容貌的兴趣。这会儿听见叶晟说这话,不由抬眼看去,眼前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瞪大眼,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把牌桌子掀翻,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去看顾亦城。顾亦城仍然醉着,韩睿也没往这边看。
    舒涵愣在当场,看看舒姝,有看看舒姝身边的叶晟,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叶晟笑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是我叫你来的,可是……”舒涵说话时,一直看着舒姝。舒姝勉强笑了笑,不说话。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其中的暗涌,叶晟问舒姝:“龚小姐,你们认识?”
    叶晟一句“龚小姐”,成功地让舒涵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舒姝六年多没见过舒姝,上次那一面也不过是点头而过,听叶晟这么一叫,有些迟疑,他想自己也许需要确认下是否认错人了,毕竟长相相似的人多了去。
    叶晟又问了一次:“你们认识。”
    舒姝点了点头,笑道:“好久不见。舒涵。”
    当角落里的顾亦城听到那柔软的声音,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他站起来的动作相当缓慢,相当迟疑,脸上的惊骇也相当的清晰。他想自己真的醉了,所以舒姝声音飘过来时,他以为是酒精过后的幻觉,抬头望去,脑子“嗡嗡”作响,有点转不过来,身边的女伴拉拉他的手问道:“怎么了?”他几乎跳起来甩开对方,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酒,玻璃摔在地上的声音十分清脆,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气氛太过怪异,叶晟看了看诡异气氛的源头,也就是他今天的相亲对象“龚小姐”。人是他带来的,总不能一直这么尴尬地站在门口被人围观吧?而且她还得陪他去看他老爸呢,轻轻咳了两声,打破沉默,拉了拉舒姝的手臂道:“龚小姐,招呼打过了,我们走吧。”
    舒姝点点头,顺从地任他拉着自己,眼看就要离开,顾亦城却冲上前来挡住去路,可能是喝了些酒,他的声音听上去略微沙哑:“舒姝……你怎么在这里?“然后指了指叶晟道,”他是谁啊?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舒姝尴尬地别过头。
    叶晟笑着替她解围道“顾少今天喝多了,认错人了吧?这位小姐姓龚,不姓舒。”
    “龚?”顾亦城疑惑地看着舒姝,他走过去,挥开叶晟搭在舒姝身上的手,“她姓什么我比谁都清楚,离她远点。”
    周围的人相互交换着眼神,开始低头窃窃私语着。
    叶晟不是个可以无视一切的人,他和顾亦城不熟,大家在一起喝过几次酒,只因他是舒涵的朋友,舒涵和他是表兄弟关系。叶晟叶晟印象中的顾亦城一直非常有礼貌,同时也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但他这会儿却当着所有人说“离她远点”,这无疑是一种宣言,告诉大家这个女人是他的。叶晟记得,每次顾亦城来迟了,舒涵便笑他:“怎么,又被舒妹妹绊住了?”他当时就在想,这舒妹妹是个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连顾亦城这样的男人都给绑牢了。顾亦城叫她“舒姝”,叶晟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低头去看她,白皙的皮肤没什么血色,一双媚眼微微上挑,长长的发垂在身后,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身材看不出,他只能说长相一般,气质不错。而舒姝始终漠然垂首,不看他,也不看他。
    叶晟道:“恐怕不行,因为她今天是我的女伴,而且她看上去并不乐意留下来。”说着手还很自然的搭在了舒姝的肩上,转身朝包厢外走去。
    如果说刚刚顾亦城还有点迟疑,那么一句“女伴”已经彻底激起了他的怒火,他性子原本就急,遇上舒姝的事就是急上加急。什么他的女伴?这是舒姝,他的舒姝。他冲上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拳头挥了下去,指着叶晟道:“你他妈的谁啊?我叫你放开他。”
    他这一拳所有人都始料不及,毕竟大家是一个圈子里混的,生意上的联系可谓千丝万缕,三十岁挨边的人了,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包厢里的气氛像雨后的露珠凝结成了冰,静的可拍。
    叶晟沉着脸,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渍,冷笑道:“挺横的嘛,你以为你是谁啊?”说着袖子一挽,拳头也跟着过去了。
    舒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已经被扔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墙上,眼冒金星,只听见包厢里“哐当”直响,尖叫声不断。
    顾亦城很多年没有这么热血沸腾地和人干过架了,虽然他一腔热血,今天却当不了英雄。他喝了不少酒,有些醉,脚下步伐轻飘飘的,所以他除了第一拳打中目标外,后面几乎拳拳落空,倒是吃了叶晟不少拳头。
    舒涵和韩睿赶紧上来分开两人,一人拖一个。舒涵拖着重心不稳的顾亦城坐回沙发沙发上,他却打红了眼,连韩睿都不认识了,见人都打,挣开韩睿的手,撑起半个身子站了起来,一副又要上战场的模样,走起路来极其不稳,东倒倒西歪歪。韩睿上前去扶他,叹气道:“亦城,你喝醉了。”
    他忽然转头望向舒姝的位置,挣扎着要过去,可是当他摇晃着身体,好不容易走到舒姝的面前,却发现眼前的人变成了两个,什么也没抓到,顿了顿,又伸手抓了两下。于是,他开始怀疑眼前的人也许是幻觉,抚着额头对韩睿道:“看来我真喝多了?还以为看见她了,也是,也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她叫我别打扰她的生活……”
    舒姝没见过这样的顾亦城,想要安慰他几句,只觉满嘴苦涩。
    这时,叶晟走过来,低声询问道:“你没事吧?”
    舒姝微微抬头朝他望去,一脸迷茫,他索性一把拉起她道:“走吧!”
    出了会所,叶晟道:“你等一下,我去取车。”离开前指着她的手背道,“再那么用力,指甲该陷入肉里了。”
  舒姝紧握的双手稍稍松了劲,摊开手,掌心微红。
  她站的地方是个风口,冷空气灌进脖子,身子跟着微微一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迟疑着回头去看。
  舒涵追上来,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舒姝亦不知道说什么,只得置若罔闻。
  舒涵指着她,半晌后才道:“你和叶晟是怎么回事?”
  “叶晟?”这名字太过陌生,以至于舒涵质问她时,她压根反应不过来对方是谁。
  “算了,这问题我还是去问他吧。”舒涵没好气地说,“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了,做不成恋人难道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他醉成那样,叫着你的名字,你好歹扶一下吧?舒姝,亦城待你不薄吧?”
  舒姝说:“他为了我做了不少事,我承认,我没有要求他什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愿意的,难道他骑着白马来,我就得当灰姑娘?你看见他失意的样子就开始指责我的无情,但如果我不无情点,你是不是又要跳出来说,好死不死,你给他个痛快吧。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他一不痛快,你们所有的目光就会聚集到我身上来,我就成了罪人。可是,当他风光无限、左拥右抱、风流快活时,你们谁又想起过我?”
  舒涵顿时哑然,其实他追出来就想说一句话:舒姝,你这样揪着他的心,一刀刀凌迟,还不如给个痛快。
  一声短促喇叭声响起,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叶晟的车停在了马路边,舒姝轻声说了句:“你回去吧。”然后转身朝路边走去。
  舒涵上前拦住她道:“舒姝,亦城上星期胃不舒服,吐得厉害,我和韩睿硬架着他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胃溃疡,输了一个星期的液,他从小到大跟猴子似的,除了六年前那次车祸,这还是头一回累病了。你住院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守着你,不吃饭,不睡觉,你难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前几天,我陪他去邻市看一块地,四个小时车程,谈完合同都晚上十二点了,他打电话问韩睿A市天气怎样,韩睿随口一句好像要下雨了,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居然说要连夜回来,他说你害怕下雨,他得守着你。凌晨四五点,他载着我将车开到你寝室楼下,我他妈就像傻子一样陪着他在车里等下雨。第二天,你去上课,抱着本书,从他车旁边走过,和人有说有笑,眼睛长头顶,压根就看不见他。我就说他,既然想见你就大大方方去见,追女人不带这样的。他说,他答应不再打扰你的生活。他就这样想见你,又不敢见你,心里难受就去喝酒,一喝酒胃就痛……”
  冬天的街道,有点冷清,身后的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如同人生的过客,来去皆匆匆,汽车的喇叭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像刺耳的呜咽,述说一个说不清的痛处。舒姝转过脸去,灯光下,她的脸苍凉惨白,两行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她住院期间一直发烧,晚上经常做梦,她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要不断把她的胳膊往被窝里放,替她盖被子,替她擦汗,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拍着她的肩膀,像哄婴儿一样对她说,别怕,别怕,舒姝我就在你身边……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舒姝问自己,没有感觉吗?怎么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在她身边了,可是隔了六年。记忆就像一道泄洪的闸门,一旦打开,奔腾的水势漫天而下,可时间却是一只无形的手,在你回过神的瞬间,一切已物是人非。
  舒涵见她哭了,也有点慌,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样算什么?一个在里面醉,一个在外面哭,既然有感情,重新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舒涵问舒姝,有那么难吗?
  舒姝却笑了,其实就有那么难。她心里有道坎,她就是忘不了,就是介意,就是不甘心。她忘不了自己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介意这些年他的左拥右抱,更不甘心自己不再是唯一。
  有人说,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有结果,因为不追求结果的爱,就不会有尽头的一日。她也曾经想过,如果那时候她随孩子一起起了也好,至少那一刻,当她闭上眼等待死亡时,梦见的是圆满。
  伤口太痛,她不敢去碰,现实太残酷,她也不敢注视,闭上眼,她宁愿自欺欺人,宁愿让眼泪化为泛滥的雨,独自活在回忆里。
  原谅一个人很简单,她可以原谅,却无法忘记。而女人对爱情的向往可以说与生俱来,总是不顾一切想要去爱,这份爱可以是地动山摇,可以是无所畏惧,也可以是温情缠绵。少年时一如白纸,勇猛直前,偏偏不懂得如果去爱。岁月沉淀了人生,千帆过尽,当人终于学会包容与体谅,却丢了勇气。
  舒姝想,也许在岁月的长河里,她早已遗失了勇气,失去再爱一次的勇气。

  舒姝跟着叶晟去看望叶墨,两人过去时,大概下午三点,叶墨刚睡了午觉起来,正对着一个护士发脾气,说护士没用一百度的开水帮他泡茶,别以为他现在不能泡茶就能蒙他,他喝了几十年的茶,只需瞄一眼就知道泡茶的水质如何。
  那护士觉得委屈,低着头都快被骂哭了。
  叶晟对舒姝说:“抱歉,他脾气不好。”
  舒姝笑笑,从护士手里接过茶,慢慢走到叶墨身边道:“叶教授。”
  叶墨原本还黑着一张脸,回头瞧见舒姝顿时眉开眼笑,指着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坐下。
  “柳丫头,好久没看见你了,都没人给我读报纸了。”
  “我姓舒……”舒姝试着纠正他。
  “舒?怎么回事舒呢?顾亦城的女朋友姓柳!”
  舒姝笑了下道:“我今天是来给你读报纸的。”
  “今天可是周末,怎么不去和顾亦城约会?”
  舒姝有点尴尬,笑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她这表情看在长辈眼里只当是小姑娘害羞,叶墨哈哈大笑起来。
  舒姝更加尴尬,见叶晟拿着一大叠报纸走了过来。
  那个下午,舒姝捧着一大叠报纸,整整读了三个小时的新闻,叶墨静静听着,抿着嘴,目光沉静,若有所思。她读着与她毫无关系的事,他听着与他不相关的事,他们之间没有其他的交流,气氛却说不出的融洽。当一叠报纸读完时,舒姝发现叶墨已经睡着了,他嘴角挂着笑,看起来很满足。
  叶晟走过来,将毛毯搭在老人身上,递给舒姝一杯温水,很慎重地说了句:“谢谢。”
  舒姝接过,一口气喝得滴水不剩,才知道自己已经非常口渴了,喝完一杯,叶晟又递上来一杯,舒姝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想起她刚刚在会所吃了两大碗饭,好像她多能吃能喝似的。
  叶墨睡了一会儿便醒了,转头对叶晟道:“今天留下吃晚饭吧,我让厨房烧你爱吃的鱼。”
  “爸,我不爱吃鱼。”
  “吃鱼的人才健康。”
  “我知道,可我不爱吃鱼。”
  “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鱼,很多文明国家都是以鱼肉为主食。”
  “……”叶晟抚着额头道:“爸,我吃鱼会卡刺,你忘了?”
  “鲈鱼刺很少。”然后转头对舒姝道:“柳丫头,你吃鱼吗?”
  “爸,她不姓柳。”
  叶墨像是吃了一惊,眯起眼望着舒姝,忽然道:“你过来,让我看看。”
  舒姝慢慢靠了过去,叶墨仔细看着她的脸道:“仔细一看你又不那么像了,只有这双眼睛特别像,想想都二十六七年了,她怎么可能像你一样年轻……对了,你说你不姓柳,那你姓什么?”
  舒姝道:“我姓舒。”
  “吃鱼吗?”
  舒姝点了点头。
  叶墨对叶晟道:“看,她都吃鱼,你怎么会不爱吃鱼?叫厨房弄条鲈鱼吧,清蒸还是红烧?”
  “清蒸吧……”叶晟道:“爸爸,我帮你把毯子盖好,你的脚露出来了。”
  吃晚饭时,舒姝才知道其实叶墨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进食。但他仍坚持要陪他们一起用餐。
  他将鱼头夹给舒姝道:“多吃点,你太瘦了。”
  舒姝眼圈一红,点点头,拿着筷子却怎么也夹不起碗里的鱼头,她说了句“抱歉”,起身去了洗手间。舒姝从洗手间出来,叶晟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见她出来,仔细盯着她的眼睛。
  舒姝为刚刚的失礼道歉:“对不起……”
  叶晟笑着打断她道:“我还不知道你全名叫什么。”
  “舒姝。”
  “怎么写的?”
  “女字旁一个朱,姝。”她比划着写了自己的名字。
  “真正的龚小姐呢?”
  “呃,肚子疼。”
  “你和她是同学,一个系的?”
  “不是一个系,她是经济学院的,我们一个寝室。”
  “那你是什么学院的?”
  “外语学院。”
  “你是在读本科还是读研?”
  “目前读研。”
  “以前没相过亲吧?”
  “没有,这是第一次相亲吧……”她低下头,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忽然间,手上一热,手被人握住。
  叶晟想起刚刚自己对舒姝的评价,长相一般,气质不错。他想,其实他错了,她很好看,也很耐看,特别是那双眼睛。他忽然能理解顾亦城作为一个男人的心动,她像是风中飘落的花瓣,让人忍不住伸手想要捧在掌心。
  舒姝吓了一跳,她看着叶晟的眼睛,他的眼里微微带笑,目光清澈。她有点不知所措:“你……”
  他没有放手,只是盯着她眼睛,低低道:“你手很冷。”气息缓缓拂过,他问:“那你相中了吗?”

  叶晟送舒姝回了A大,风从车窗外吹入,打乱了她的发丝,他们一路无语。
  快到学校的时候,舒姝指了指前面的天桥道:“你在前面那个路口停吧,我要去买点东西。”
  叶晟“哦”了一声,将车靠边停了下来,舒姝说了声“谢谢”,推开门,跳下车,转身走开。
  没走几步,叶晟轻踩油门,将车慢慢滑了过去,按下车窗道:“我吓着你了?”
  舒姝尴尬地笑笑道:“不是。”
  “上车吧,送你回去,这里离A大还有段距离。”
  “不了,我要去买东西。”
  “你总是这样拒绝男人吗?”
  “……”舒姝抿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
  “上车吧,这么晚了。如果我开车一路跟着你会很奇怪。”
  叶晟将舒姝送到A大门口,走之前他道:“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有点莫名其妙,也很唐突。我父亲很喜欢你,他是个严肃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亲近一个人。他时间不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
  舒姝打断他道:“我会定期去看他的。”
  叶晟像是松了口气,问道:“刚刚吓着你了?”
  舒姝没想到他会执著于这样的问题,他问她,你总是这样拒绝男人吗,她确实是这样拒绝男人的,可以她拒绝他的理由……舒姝摇了摇头道:“叶先生,我会定期去看你父亲,这点我可以保证。相亲的事真的很抱歉,其实我平时胃口没那么好,今天不知怎么就吃了你两碗饭。”
  叶晟被她的话给逗乐了,从怀里掏出名片递给她道:“今天谢谢你,”

  周六晚上,舒姝去补习班上课,课上到一半,有个小男孩忽然说肚子痛。舒姝以为他吃坏了肚子,让他趴课桌上休息一会儿,不料五分钟后,小男孩开始吐,吐着吐着竟痛得满地打滚。
  舒姝忙拨打了120,并打电话通知孩子的父母,电话通了,但一直没人接,十分钟后,救护车却还没有来,这个时段正是出行高峰期,交通可想而知,代课中心的后面穿过两条街就有一个儿童医院,但那里是单行道,开车的话要绕一大圈,走路过去大概十分钟。
  舒姝和补习班的男老师商量说背孩子去附近的儿童医院,男老师支支吾吾,意思就是还是等救护车吧,现在的小孩矜贵着呢,如果中途出点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舒姝见孩子已出现休克状态,抱起小男孩就往楼下冲。
  刚下来,舒姝老远就看见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他双手抱胸靠在黑色的跑车上望着写字楼。那背影太熟悉,她有点愣住,可能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顾亦城忽然回过头来,两人目光交汇,他有点不知所措,张了张嘴像是要解释什么,舒姝抱着小男孩跑了上来道:“你蹲下。”
  他“哦”了一声,领命后立马蹲了下去,只觉背上一沉。
  舒姝道:“快,送他去医院。”
  小孩被诊断出是急性盲肠炎,必须马上动手术。
  坐在医院的手术室外,顾亦城想也许他该去锻炼一下了。他背着男孩一路跑到医院,微微有点喘气,想当初他可以背着舒姝一口气跑上九十九级阶梯,她去北京时,他还背着她爬过长城呢!
  他偏过头去看着身边的人,舒姝瞧见他嘴角有明显的淤青,想是那天和叶晟打架所致。她想了想,率先打破了沉默:“舒涵说你最近胃不舒服,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道:“好多了。”
  “所以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吃的是山珍海味,却没有营养,住的是豪华别墅,却很少回家。”
  顾亦城看了她一眼道:“舒姝,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仇富吗?我可是天天回家的,而且从不超过十二点。”
  这点舒姝无法反驳,她本想说那你以后少喝点酒,可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立场去说这话。两人瞬间陷入了沉默,舒姝想,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真奇怪。
  不一会儿,男孩的父母便赶了过来,孩子的母亲握着舒姝的手连连道谢。
  顾亦城一直陪舒姝等到手术结束,小男孩手术后已度过危险期。他对舒姝道:“你口渴吗?我去买水。”
  舒姝点点头和小男孩的父母告别,两人并肩朝楼梯口走去。
  走廊上,舒姝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擦肩而过,不小心撞了下对方的肩膀。她回头道:“对不……”最后一个“起”字她没有说出口,她没想到那个女人会是唐珏。
  唐珏看见舒姝也是一惊,恰好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哇哇”的哭了起来。迎面跑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抱走唐珏怀里的孩子,很平常的一个男人,样子憨厚老实。
  舒姝不知道说什么,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顾亦城知道舒姝和唐珏一直都不和,忙打圆场道:“小珏,好久不见啊。”
  “亦城哥哥,你回国啦?”唐珏拉着身边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老公陈平,老公,这是顾亦城,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两个男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顾亦城看见陈平怀里的小孩可爱得紧,忍不住笑道:“小珏,不错啊,孩子都有了也不通知声,这么多年哥哥白叫的吗?红包我都没给你包。”他本来想调侃一句,你们是不是先上车后补票的啊,瞄见舒姝一直盯着唐珏怀里的小孩,话便咽了回去。
  唐珏不好意思地笑笑,望着舒姝道:“舒姝,你是不是想抱抱孩子?”
  舒姝愣了一下,那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有张圆圆的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她有点失神,唐珏已经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舒姝抱着孩子,孩子在她怀里“咯咯”笑了起来,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又看看唐珏。她低下头,将手伸过去,小孩抓住她的指头玩了起来,靠了过来,就这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湿湿的,带着凉意。舒姝只觉得心里却像被什么刮痛,眼睛发涩。
  “这是个女孩,九个多月大了,我和陈平扯证时挺着肚子没法办婚宴,准备等宝宝一周岁时一起办了。”唐珏忽然抓住舒姝的手,问道,“舒姝,这几年你有没有去看过妈妈?”
  舒姝摇了摇头道:“有打过几次电话……”
  “我婚宴的时候你来吗?”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便签,快速写下一连串的数字后递给舒姝,“这是我手机号码。”
  舒姝接过,两人又说了几句,然后告了别。
  刚走出两步,唐珏忽然追了上来,她将舒姝拉到一边,回头对顾亦城笑笑。
  顾亦城晃晃手里的钥匙,对舒姝道:“门口等你。”
  待顾亦城走后,唐珏低着头道:“姐姐……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你吧?小时候,觉得自己是公主,是妈妈的唯一,可是你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唯一,以前总是针对你,现在给你说声对不起。我生这孩子的时候难产,吃了些苦,忽然想到你那孩子,你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小孩……我心里特难受……”
  舒姝记得以前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心就容易变得宽容,望着唐珏,舒姝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搭在她手上,笑了笑。
  一笑泯恩仇吗?舒姝想是的,她和唐珏虽然从小就不亲近,但也没必要为了过去去记恨。医生说,她以后也能有小孩,但几率比正常人小很多,她的血亲除了罗琳也只有唐珏。一个人活着太过孤独,虽然她与她们联系甚少,但总归有个想念,如果连想念都没了,她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顾亦城的车还停在补习班楼下,两人原路返回。
  室外的空气偏冷,舒姝缩了缩身子,一路搓着手。顾亦城抬了抬手想抱她,最后还是作罢,见她情绪不高,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瞧。
  在他开口说话前,舒姝道:“别说话好吗?”
  他“哦”了声,乖乖闭嘴,过了会儿忍不住道:“我其实想说你头发乱得像鸡窝……”
  舒姝也“哦“了声,从包里翻出镜子,见他嘴角挂着笑,才知道又上了他的当。
  他趁机握住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呵了口气道:“舒姝,我第一次牵你的手时,我发现你手掌有些小茧子,我当时就在想,我以后一定要让这双手不经历任何风霜和劳作。我要好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那时,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觉得喜欢你,要和你在一起,想得并不多,以为爱就能超越一切。”他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枚戒指道,“那晚的事,我要向你道歉。可是我不后悔,因为那是我想要的,和你分开后,我没有和柳妍在一起过。我不想承认,但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这些年我身边有其他女人,我不想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想在她们身上找你的影子,因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十八岁的时候,我只会带着你私奔,却连A市都跑不出。二十二岁,我只会给你承诺,永远是说得多做得少。你吃了很多苦,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对不起。但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至少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吗?”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塞入舒姝手里。
  舒姝低头望着手里的钻戒,半晌后才道:“你家里会同意?”他不答,反问:“六年前,我家里有没有找过你?”
  “找过。”
  “我妈一定说了很难听的话吧?”
  舒姝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顾亦城道:“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没得选择,但他们并不是坏人,只是很护短,特别是对我。如果他们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你刚刚问我,我家里会不会同意,我回去说服他们,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如果说我顾亦城要娶舒姝,那一定是明媒正娶,得到父母的祝福,八抬花轿迎进门的。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舒涵说你的幸福不一定得由我来完成,其实我也明白。这么多年,我们聚少离多,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的不曾给过你什么。我总是让你等我,等我……每次分开,再见到你时,都能感觉到自己真的好喜欢你,于是便逼着你,想把你留在身边,却从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等我们真的在一起了,矛盾出现了,我下意识地认为是你不懂事,太自卑,太敏感。不是不想让着你,宠着你,我从小被大家宠坏了,不知道怎么去体谅你……我犯了不可饶如的错误,这些年我不敢想你,也不敢再回来找你,我开始自欺欺人,骗自己说,是你不要我的,是你对不起我,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相信了……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陪在你身边……我现在也不奢望你原谅我,或者回到我身边。但我希望你幸福,舒姝。我希望那个陪在你身边的是我,因为我不放心,不放心将你交给任何一个人,我不敢去赌,赌谁谁谁能给你幸福,但我也不敢说舒姝你等我,我想我已经没这个资格了。所以从现在开始,让我等你好不好?从现在开始换我来等你,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都等,只要你回头,你愿意到我身边来,我就在这里。舒姝,你能帮我保存这枚戒指吗?”

  夜里,舒姝睡得极不安稳,她又做梦了,但她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梦里,她穿着百褶裙光着脚丫子在江边跑,顾亦城追在她身后,他们在江边玩水,然后接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再拉长……场景忽然一变,他们站在银杏树下,顾亦城握着她的手说,我们的孩子名字里得有个“雨”字。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孩子,孩子……她还能有孩子吗?她瞬间跌入黑暗,黑暗中响起尖锐的声音:
  “别以为跟他上过几次床就代表什么?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离开他,你只能离开他……”
  “不,不——”
  “舒姝!舒姝!你没事吧,做噩梦了吗?”
  舒姝被人摇醒,龚倩坐在床边扼住她肩膀,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道:“吓死了,你醒了就好,我继续回去梦周公。”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床边,倒头就睡,不一会儿便传出打呼声。
  舒姝摸了摸枕头底下的戒指,闭上眼,一抹脸颊,全是泪。


47) 你是我生命无法丢弃的悲伤

  过错是暂时的遗憾,而错过则是永远的遗憾——不要害怕过错而错过。

  那之后,叶晟每个周末总是在教学楼的转角处等舒姝,然后带他去看望叶墨,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
  舒姝发现叶墨每日的睡眠时间在不断延长,精神越来越差,他经常呕吐,最后咳出血来,但他坚持不去医院,说去了医院也是受罪,化疗、物疗、放射,他已经六十一岁了,经不起折腾,而且他已经没有胃再给医生切除了。他每一次咳血,都会有一段时间处于昏迷状态,急救后清醒过来,往往目光呆滞,浑浑噩噩。
  叶晟几次提出送他去医院,都被他骂了回去。
  然后舒姝从每个周末去看叶墨,变成了三天探望一次,偶尔她会遇见舒涵,两人也不说话,往往都是点头致意。
  这天,舒姝给叶墨读报纸上的新闻,他听着听着便睡着了。舒姝趁机打了盹,睡得迷迷糊糊时,开门忽然开了,她以为是叶晟,回头去看,却见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精致的漂亮女人。
  舒姝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直瞧,时间漂白了记忆,她有点不敢确认。最后,女人扑过来抱住舒姝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婴儿肥都没了!”
  舒姝笑道:“小娜,你变得好漂亮,我都不敢认了。”
  小娜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道:“事先声明,我没整容啊,这是化妆效果。哎,我今天该素颜来见你的,让你看着原原本本的我,也能回味下咱俩的当初啊!”说着她便笑了起来,舒姝被她的快乐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小娜问了些舒姝大致情况,对她后来离开唐家,躲着所有人,躲着顾亦城的事绝口不提。她是懂舒姝的,舒姝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她需要的是一份理解,而不是同情。
  舒姝问了下她的感情问题,小娜眼圈忽然就红了,其实舒姝多少从顾亦城口里得知了些她的情况,知道她和舒涵总是分分合合,半年前两人原本婚都结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闹得分手。
  小娜见舒姝一直盯着自己,怪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和舒涵斗嘴,可你知道他这人嘴贱,我说不过他。他没给过我什么承诺,他去上海读大学,我也去上海读大学,他出国,我也出国,我其实也没有刻意缠着他,他交他的女朋友,我也不是没人追。他高兴的时候我冷眼看着,他失意的时候我安慰他几句,可是你能说我这看戏的,能没有几分失落?没有几分伤感吗?后来怎么在一起的我也不记得了,归根结底就是安慰惹的祸,然后就一直分分合合。有一天我忽然恍然大悟,其实,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基本上和在酒桌上说的一样,不能说是谎言,但假如你信以为真,那就是你脑子进水了。你说我现在都烧成灰了,他才发热有个屁用啊?怎么形容呢,像一封信,寄放在回忆的窗口,多年来在屋檐下长满了墨绿色苔藓,我已经不想再去开启。”
  舒姝不知怎么安稳她,倒是觉得她那句“男人的谎言”形容得十分贴切,伤感将两人拉的近了些,她们聊了很久,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都不知道。
  叶墨睡不踏实,很快便醒了。
  小娜给叶墨问好:“叶叔叔,我是小娜,还认得我吗?我来看你了。”
  “舒涵的老婆?你应该跟着他叫我舅舅。”
  “我和他离婚了。”
  “不是才结婚吗?怎么就离婚了?”然后转头去看舒姝说,“柳丫头,哦,不对,是舒丫头,如果叶晟敢和你离婚,我一定打死他。”
  迎上小娜惊奇的目光,舒姝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娜走时,拉着舒姝的手问道:“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就问你一次,你也别嫌我多事。你和亦城真的回不去了吗?你不肯原谅亦城,是因为孩子吗?怎么就和叶晟好上了呢?我要是没离婚,那我们不还成姑嫂了?”
  舒姝道:“我和叶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小娜叹了口气,斟酌着字句小心说:“我觉得叶晟应该是喜欢你的,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如果你是想重新开始,我只能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已经是来年春天。
  因为探望叶墨的关系,舒姝和叶墨接触越来越多,他们接触得越多,叶晟表现出的情愫就越明显,面对叶晟的动心,舒姝在心底暗骂小娜那张乌鸦嘴,真被她一语道中了。
  顾亦城仍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无论舒姝说什么,他依旧隔三差五出现一次,大多数时候,他也不上前打招呼,只是开车跟着他,远远地,抽一支烟,喝一罐咖啡。
  当然,某种时刻他必定会跳出来打招呼,那就是叶晟接送舒姝去看叶墨的时候。
  叶晟对顾亦城的评价是:顾亦城这家伙特别扭。
  于是,顾亦城越别扭,叶晟就越喜欢挑衅。他会不经意间摸摸舒姝的头发,或者拉拉她的手臂,靠近些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话。总之,不气得某人七窍生烟他誓不罢休。
  舒姝说:“叶晟你狠无聊。”
  他笑道:“你一直拒绝我,总得让我找点安慰吧!”
  有次叶晟接舒姝去看叶墨,见舒姝一个劲儿瞄后视镜,仔细一看原来是顾亦城的车跟在后面,他道:“与其望眼欲穿,还不如下去坐他的车呢!”
  舒姝撅撅嘴,闭上眼,睡觉。
  叶晟看了她一眼,将车内的音乐声调高。见舒姝睁开眼瞪着自己,他道:“舒姝,你也是个别扭的家伙。”

  三月,舒姝去参加唐珏的婚宴。
  门口签到时碰见了顾亦城,一旁的江蓉正在和罗琳拉家常。舒姝走过去,礼貌性的叫了声小姨。罗琳摸摸她的脸道:“这孩子,怎么又瘦了?”江蓉在一旁点头附和,“是比六年前瘦多了,轮廓倒是长开了。”
  舒姝笑了笑,见顾亦城一直盯着自己:“好久不见。”
  顾亦城道:“好久不见!”
  入座后,罗琳一个劲儿追问舒姝感情问题,舒姝不知她从哪里听说了叶晟的事,笑着摇摇头道:“我和他?怎么可能。”
  随后,舒姝从罗琳口中得知顾亦城有意将在英国的生意转回国内,几个月来,他一直两头跑,全然成了空中飞人。舒姝自然不会去问顾亦城为什么留下来,她不问,他也不说,可是他们心里却又像是什么都明白,偶尔目光相汇,停留几秒便移开。
  罗琳问舒姝:“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听江蓉的意思,他们家应该是默认了。那你呢?”
  舒姝喝了口水道:“我什么?”
  罗琳叹了口气道:“哎,别看你从小不争什么,其实骨子倔得很。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像你爸爸……”
  舒姝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良久的沉默后,她道:“小姨,我见过他了,他得了胃癌,活不了多久了……”
  罗琳没有接话,站起来转身去了洗手间,起身时不小心摔了个杯子,周围的人忙笑道:“落地生花!落地生花!”但舒姝觉得罗琳应该是哭了,因为她回来的时候眼圈是红的。
  舒姝知道,罗琳年轻时是个美人,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自己的导师叶墨,可是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因为叶墨在她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另娶他人,只因为那个女人为他生了个儿子,那便是叶晟。然后,叶墨给了罗琳一笔钱,让罗琳把孩子打掉,那时孩子已经快六个月大了,医生说打掉孩子会很危险,罗琳瞒着叶墨偷偷将孩子生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不舍,也许是想做最后一搏,那个孩子就是她,舒姝。舒姝有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特别像罗琳,但她眼神却特别像叶墨。每次看见这双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眼睛,罗琳的恨从此转移到了舒姝身上,她还年轻,不愿做未婚妈妈,便将舒姝给了自己的亲姐姐抚养,后来姐姐出车祸去了,她又将舒姝交给自己的妈妈抚养,再后来连妈妈也去了,罗琳只得将舒姝接到身边,接到唐家。但罗琳也无法像正常的母亲那样,给予舒姝应有的母爱,可能是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她在唐珏身上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爱。可是,当罗琳在婚姻中失利,唐珏却选择了富裕的唐业。
  罗琳对舒姝说:“我对小珏的爱是一种溺爱,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停不下来。看着她越来越蛮横,我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毁了她,可是做父母的,有时候很难面对自己的过错。”
  舒姝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她压根不知道溺爱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当罗琳乞求她原谅的时候,她仍然只有笑。
  这六年,罗琳一直在加拿大。
  罗琳回忆自己这一生,有过绚丽,也有失意,她不是个善良的女人,无论是跟着叶墨还是跟着唐业,她的目的性都非常强。她不会刻意与人为恶,面对那些为难她的人,她绝对会以牙还牙。唯独舒姝,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孩子,每每想到她,心里就会发酸。罗琳发现自己也是个常人,善与恶,自私与无私,其实没有分明的界限,可是人心中有良知,那是道德之外,心灵的谴责。
  在加拿大道的时候,罗琳定期会给舒姝打电话,但舒姝总是冷冰冰的。她汇给舒姝的钱,舒姝原封不动又退了回来。舒姝仍叫她,小姨。从不说恨,也不说不恨。

  渐渐的,舒姝从每隔三天一次的探望,变成了每天都去探望一次叶墨。
  叶墨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咳血越来越严重,昏迷时间也越来越长,即便是醒着,也认不得人。舒姝知道这是死亡前夕的预兆。
  叶晟问医生病人还有多少时间?医生说不到一个月。
  不到一个月……
  舒姝想,一个月的时间该如何衡量?是一只沙漏里流淌的时间?一炷香燃完的时间?一盏清茶从热到冷的时间?还是钟表秒钟滴答滴答走完的时间?可是,不管怎么衡量,时光总是匆匆,从不停留,一个月不过眨眼。
  叶晟对舒姝说:“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话不太适合。刚开始我说喜欢你,确实是因为想着我父亲的病,我想让他走时开心。可是人总是有私心和欲望的,舒姝,其实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我不在乎你的过去,那只会让我更加心疼你。”
  “不不,你不能喜欢我的……我……”
  “为什么不能,因为顾亦城?”
  她摇摇头道:“这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舒姝,你不觉得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吗?你在感情上受过伤害,难道一辈子都不碰感情?如果你是忘不了顾亦城,你可以回到他身边去,我想他一定也很愿意。既然你不准备回到他身边,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叶晟,我和叶家非亲非故,却这样尽心尽力地守在病榻前,你不觉得奇怪吗?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我有没有目睹或私心吗?”
  叶晟沉默了一下道:“说没有怀疑是骗人的,但我真想不到你有什么动机或目的。所以我想,你就是个天使,我父亲喜欢你,也因为你是个天使。”
  舒姝摇摇头:“我不是天使,这世上没有天使,我是真的有私心和目的。”
  “是什么?”
  “叶晟,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其实是在六年前。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孤儿,我母亲虽然把我带到身边,却从没让我叫过她一生妈妈,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我,没有见过父亲。我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但我总是期待他有一天能来找我,我能叫他一声爸爸。可是我等了太久都等不到,最后只能放弃了。就在我放弃的时候,我又忽然知道我父亲是谁,于是我决定打电话给他,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说,我父亲出去了,请问你是?当时我说,我等会儿再打过来吧。但我没有再打过去,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或者被误认为乱认父亲的神经病,因为六年前叶墨身居要职,因为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我,不太明白……”他看着她半晌,最后只说出这句话。
  “叶晟,我和你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这个秘密,舒姝一直都藏在心底,她没有打算说出来,因为叶墨并不知道她这个女儿的存在。舒姝想,自己就这样陪在他身边走完最后一段路吧,何必让一个老人在人生的最后一段,平添伤感、内疚或者遗憾呢?可是叶晟的出现却脱离了她的计划,他对她产生了感情,这样的朝夕相处,她是清醒的,他却不是。
  舒姝想,也许她应该把这个藏在心底六年的秘密说出来,因为当老人对她笑,她真的很想扑过去叫一声爸爸。
  舒姝还想,一个月,四周,三十天能干些什么?而她能叫眼前这位老人一声“爸爸”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月。
  病房里,舒姝将发簪递给老人,她道:“你还记得吗?你在A大任教时,曾经教过一个叫罗琳的女学生。你们曾经相爱,有过海誓山盟。然后她背着你偷偷生下了我,以为可以母凭子贵,只可惜我是个女孩,她未能如愿。”
  老人没有去接发簪,只是望着她,目光呆滞。
  舒姝知道,他病成这样,早已神志不清。她说什么他其实听不见,即便听见了也听不懂。
  一个月后,老人溘然长逝。他走的很安详,他走时,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但老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挂着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着好梦。
  他闭着眼睛前对舒姝道:“孩子,你像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有这种感觉,我想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补不起,叫我一声爸爸吧……”
  舒姝捏着她仍旧温暖的手,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爸爸……”
  生命仪延长,放缓,最后终归于一条直线。
  面对死亡,面对她不过叫了一声“爸爸”的男人,舒姝忽然发现,她的生命其实还有不能承受的东西,那就是生离死别。所以当叶晟扶住她,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外套领口,忽然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叶晟拍着她的背道:“哭吧,难过就哭吧……连我那份一起哭吧……”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叶晟的葬礼很隆重,由叶晟一手操办。
  舒姝只安静地在别人的指挥着下跪,洒香油,燃香,灵堂里的佛经诵读声让她有点头昏。然后,她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为叶墨一件件穿上,当她为叶墨穿完最后一件寿衣,只觉眼前一黑,随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意识自遥远处一点点拉回,回来得很慢,很慢。睁开眼的瞬间,舒姝朝顾亦城笑道:“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了。”
  叶墨至死,罗琳没有去看过他,可是却参加了他的葬礼。
  舒姝问罗琳:“如今人去了,你能原谅了吗?”
  罗琳道:“都这把年纪了,头发也白了一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孩子,过错是暂时的遗憾,而错过则是永远的遗憾,不要害怕过错而错过。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一个男人这样守着你,这世间又有几人呢?”
  舒姝没接话,朝顾亦城站的方向望了过去,恰好这时他也望了过来,舒姝朝他笑了笑,转头对罗琳说:“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葬礼过后,舒姝回了机械厂,她的生活还是那么简单,浇花、喂狗、上学、教课。
  叶晟经常来看她,小娜经常约她去逛街,就连唐珏也时不时给她打电话。
  那之后,顾亦城却没有再出现,但舒姝经常觉得他就在自己身后,她出现的地方总能看见他的车,她回头,却找不到她的影子。舒姝想,这人的偷窥水平可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五月的天微凉,这天,舒姝凌晨醒来,推开窗户,只见东边的旭日躲在云后,西边天仍然挂着半轮明月,几点疏星,散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发现顾亦城的车停在楼下,他靠在车门上刚点燃一支烟,望着天边,目光深深,像夜里的无边无垠江面。
  舒姝托着腮,趴窗户上望着他,而他仰望着星空。舒姝想,原来偷窥是这样的感觉。舒姝还想,这样像不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舒姝走过去时,他叼着烟被呛了一口,直咳嗽。
  舒姝说:“顾亦城,你的肺一定是黑的!”
  他一如既往地反击道:“心不黑就行!”
  他们沿着江边的阶梯走了一回,远岸的灯火在细浪中翻滚。
  顾亦城数出来的结果仍然是一百级,舒姝仍是九十九级。
  站在银杏树下,舒姝忽然道:“你还记得去年,在香格里拉酒店遇见我的情形吗?”
  “哈,我就知道那天你看见我了。”他道,“现在回想起来,你原来是想去找叶叔叔。”
  “小时候小姨不疼我,只疼唐珏,我也嫉妒过的。可我不敢去争,因为我知道那是在唐家,我要在那个家里生存下去,只能低头。我不止一次幻想过爸爸是什么样子,都说爸爸疼女儿,女儿是爸爸的前世小情人。每次我在唐家受了委屈,我就跟自己说,等爸爸来找我就好了,可是二十多年了……”
  她柔柔的声音像是说着梦话,眼里有层薄雾。
  顾亦城从小被宠上了天,家里的亲戚对他哪个不疼哪个不爱?他不怎么安慰舒姝,只是轻轻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向自己,拭去她腮边的泪道:“舒姝,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一定宠上了天,真的真的,她就是骑我头上拉屎拉尿我都认……”
  舒姝笑了下,吸吸鼻子,她道:“我有点累。”
  顾亦城很大方地将肩膀借了出去,她靠在他怀里数着星星,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舒姝又做梦了,梦里,她站在银杏树下,一架模拟飞机围着她转悠,最后落在了她的脚边,机翼上刻着两个字母“SS”,她弯腰捡起飞机,才发现机身下绑着枚戒指。
  她回头,顾亦城站在树下,伸手道:“舒姝,过来。”
  这么多年了,她每次梦见顾亦城都会伴随着孩子的噩梦,可是这一次舒姝没有再做噩梦。她又梦见了圆满,像多年前他离开时一样。
  当晨曦照在他们的头上,舒姝便醒了,抬眼望去,阳光把一圈一圈浮动的光影从叶与叶之间洒了下来,太阳已完全升了起来,半轮明月早已不见,两人身上被笼上一层金色的流光。
  原来,天已经凉了。
  舒姝感觉自己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四周的景色变得模糊,但顾亦城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舒姝以为他会吻自己,然而他的唇落下来,只是小心翼翼地印在了她的眼角。
  顾亦城说他喜欢舒姝的眼睛,因为舒姝的眼睛像极了一轮弯月,他喜欢舒姝的长发,因为舒姝的长发又顺又软。他就这样吻着她的眼,抚过她的发,与她并坐在银杏树下。
  顾亦城问舒姝:“你说今年这树会结果吗?”顿了下,接下来的话,他开始变得有些结巴,憋着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个,那个,我交给你保管的东西……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舒姝“嘘”了一声,抬头望着银杏树不说话。
  顾亦城急道:“嘘是什么意思,你在发什么呆呢?”
  舒姝仍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道:“我在点头啊!”
  “点什么头啊你?”反应极快的人,有时脑袋也会卡壳。
  舒姝也不等顾亦城反应过来,牵起来他的手道:“走吧,带你去吃路口的豆浆油条。”
  他有点受宠若惊,温顺地点头,牵着她的手,空荡荡的街,只有他和她。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阳光下,银杏树特别耀眼。
  他不死心地追问舒姝:“这树到底结不结果?”
  她说:“不知道,明年来看吧!”
  “什么?明年!”他提高分贝道,“你刚刚不是点头了吗?怎么还要明年,不带这么欺骗感情的吧?”
  舒姝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天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
  他顺着竹竿往上爬,拿出流氓本色,死皮赖脸地说:“那你多给熊猫生几个孩子吧!”
  “计划生育你懂不懂?”
  “这你就不懂了吧,国家鼓励熊猫多生几个,一个足球队都不算多!”


  番外

  舒姝曾经问顾亦城,他和柳妍有没有在一起过,顾亦城说,没有。其实他说了谎。
  顾亦城对漂亮女人不太容易感到惊艳,因为他知道当下女人的漂亮已经充满了化学品的味道,他喜欢舒姝那种清水芙蓉般的感觉,干净纯净。
  柳妍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起初他觉得这个活泼可爱又机灵的女孩真的很讨人喜欢,无论从外貌、性格还是家庭环境来讲,她和他都能找到共同点。而他和舒姝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交流,他记不清自己给舒姝写了多少封信,他只知道她一封都没回过,隐隐约约听说她和程寒走得很近,然后偷偷回A市目睹了两人在一起的情景。
  回来后,他像所有失恋的男人一般,借酒消愁,意志消沉。那天,几杯酒下肚,柳妍忽然对他说:“嗨,其实有点喜欢你呢,要不我们试试?”
  也许是酒精的原因,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寂寞,面对柳妍的表白,他并不排斥,心里甚至还是有点兴奋,隐蔽却很真切。
  他笑了,然后说,好啊。
  晚上他送她回寝室时,便吻了她。
  当唇与唇相触的时候,他的酒忽然醒了。顾亦城一直以为每个女人的唇都是一样的,原来是不一样的。她不是她,她们是那么的不同。
  舒姝的唇很软,像羽毛,撩得他心痒,吃起来像是棉花糖,他吻她时,她总像是个受了惊吓的兔子,微微颤抖,那是少男少女带着青涩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朦胧新奇。柳妍是热情的,她与他脖颈纠缠,带着男人与女人浓浓的情与欲。
  他对柳妍说:“对不起……”
  柳妍洒脱地回了他一句:“哎,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短暂的恋情了。算了,咱还是当朋友吧。”
  那之后,他们成了好朋友,面对柳妍,他总觉得有一份亏欠,她要的东西他给不了,所以对她特别好,或者说,面对她的一些要求,他总是觉得自己难以拒绝。
  就这样,时间一晃而过,顾亦城以为自己终有一天能忘记那个清淡如菊的女孩,他安慰自己,她是他的梦,是年少时对爱情美好的憧憬,而梦中人就应该留在梦中。就像回忆会淡,星光终究会暗,迷恋也终有一天会褪色。他还发现快乐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与心情无关,他只需扬一扬嘴角就能伪装。他终究活在世俗中,他的世界里渐渐也有了将就与妥协。
  直到在唐珏的生日宴会上,他再次看见了她。
  她的出现毫无预警,就像三年前,她从他的世界消失一样。他当时正和柳妍说着话,感觉身后闪过一道光,他循着光源望去,一回头便看见了她。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凝望着她,三年时间,她的轮廓已经长开,个子也长高了,细腰长腿,是她吗?顾亦城看得有些痴,才发现她已经十八岁了。顾亦城觉得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却又悲哀地发现曾经那么迷恋的一个人,当她走出梦中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却有点不敢叫她。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浓烈,她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她站在那里,与他对视,为了化解尴尬,他朝她举了举杯,她一饮而尽,然后匆匆离场。
  他追出去的时候,她赤脚蹲在庭院里逗着小狗,月色勾勒出她的侧脸,睫毛微翘,束身的裙子更显得她腰细细的,腿长长的。他走过去,作势要摸狗,然后轻抚过她的长发。当她静静靠在他怀里时,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可是相爱容易相处难,从她第一次开始质问他和柳妍的关系开始,他心里就有隐隐不安,可是他撒了谎,当柳妍成为他和她之间的禁语后,他便再也没有勇气对她坦白,他和柳妍那段刚开始便结束的恋情。
  后来,他出车祸,柳妍为他挡了一下,腰椎受伤,在一系列物理治疗后,最后不得不动手术,柳妍哭着说她很害怕,求他不要走,陪她动完手术,他答应了。可是舒姝在这个时候毫无预警地提出了分手。
  他以为她是和他赌气,柳妍动手术的那个早上,她给他打了一通电话,那通电话后,他彻底失去了她。
  等他再回A市找她时,她不再见他,他去敲唐家的门,发现唐家被一种奇怪的气氛笼罩,唐珏戴着帽子坐在沙发上,以一种十分哀怨的眼神瞪着他,保姆支支吾吾告诉他,舒姝和罗琳去了隔壁的城市旅游。他当时虽然觉得事情蹊跷,却没有深入去想,他等了又等,最后却等来她和程寒在一起的消息。这个消息是在他接二连三去唐家时,唐珏透露给他的,当初他自然是不信,然后唐珏笑着将手机递给他,手机屏幕上,他们拥抱在一起,日期是两天前。他打电话去质问她,他问她是不是和程寒在一起了,他问她,她的真心到底是什么。
  电话里,她长久沉默后,只道:“我的真心,还是等你身边没有其他女人时再问吧。”
  顾家举家移民去了英国,他自然也跟着去了,国外生活的日子里,他不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他从不带她们回家,每个女人身上都有点舒姝的影子,他喜欢看长腿细腰的女人,他喜欢女人骨子里的倔强。
  他学的是城市规划,研究生第二年,他独自接了一个项目,赚了第一桶金,后来便盘算着自己开公司,合伙人、门道什么都有,就是资金不够,关系不够。顾岩找到他,狠狠教育了他一顿道:“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你小子就是脾气硬,欠揍。儿子啊,现在这社会,怎么可能完全靠自己打拼啊?”顾亦城笑了笑,连连说是,欣然接受了父母的资助和关系网。
  顾亦城运气一直很好,除了和舒姝那段不了了之的感情,他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二十四岁,自己挣钱买了第一辆车,他选的红色,虽然他一直偏爱黑色,但买车时,他想起了舒姝,这是一份送不出去的礼物,他的成功和喜悦从此无人分享。
  二十六岁以后,父母开始急着催他结婚,他笑,结婚,没有想过。
  偶然有次,他想起很久以前,舒姝写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
  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听着听着,就醒了,开始埋怨了;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
  直到六年后,他再遇见她,才发现原来回忆没有淡,星光也没有暗。
  只不过,他把她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