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2

靡宝: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章 故事是这样的

    某个夏天,我从老妈那里听到张子越要结婚的消息。老妈一边铲着锅里的土豆丝,一边说:“珉珉啊,楼下的张子越要结婚了,你知道了吗?”

    我当时正使着全身力气嚼着一块牛筋,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没控制住,狠狠咬在了舌头上,眼泪哗地就滚落下来。疼死了!老妈径自说:“我们和张家这么多年邻居,我和你爸当初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张子越才五岁。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长大了工作也好。他女朋友你见过吗?听说是个模特?”

    我抹着泪水,大舌头道:“不是模特,是在广告公司做事。”

    “总之啊,你王阿姨是放下心来了。”老妈挺高兴的,“你说我们送什么的好?光是封红包不够意思嘛。”我不坏好意地冷笑:“结婚礼物,那还不容易。我们谢家祖上传下来的春宫图卷,拓一份送过去最合适。”

    老妈挥舞着锅铲要揍我:“小小年纪,不学个好!这话是你女孩子说的吗?”

    我歪着嘴笑,边笑边觉得舌头疼,“都要结婚了,还怕什么羞?传宗接代,天经地义的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可是中医世家谢氏。”

    “谢家百年名声,我看就要败在你手里。”母亲大人怒瞪我。

    我?我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但没有继承到老妈的瓷白皮肤和老爸的高挑个子,连谢家人骨血里学医天分我接的也不多。当初会学中医,也是因为文科成绩太差,又没有其他喜欢专业而来的一个顺水推舟。

    不知情的外人听说了,都会夸两句:“怀珉志向高远,是要继承祖先的衣钵,发扬光大吧?”

    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家都会傻笑。谢家同辈里六个孩子,三名保送重点,两名出国,在国内二流重点混日子的只有我一个。老妈就常感叹,谢怀珉,你怎么不给我争点气。其实她不该对一个女孩子要求那么高。虽说不蒸包子争口气,但是什么气都要争,早就涨爆了。

    我学医,奉行中庸之道,凡事做到七分好,便自我满足了。头名人人争,不缺我一个,人家有甘愿做绿叶来衬托鲜花的牺牲精神。

    谢家是中医世家,传到我们这两辈,也有叔伯堂兄学西医。我爸坐镇爷爷传下来的诊所,从我出生那年开始,也有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我想,我爱张子越,恐怕也有二十一年了。张家是我们的老邻居,三次搬家都与我们比邻,这不是普通的有缘分。张子越大我六岁,我拖着两道鼻涕的时候,他都已经是少先队员了。大人都说小孩子没记忆,我却清晰地记得正太时期的张子越都已经俊秀高挑,惹人注目。倘若那时候有大人问我,我一定会说,若得子越,必以金屋藏之。可是没有人这么问我,我也没能力造一座金屋子藏他一个大活人。所以我默默暗恋他这些年。

    张子越博士毕业后研究核物理,交谈后感觉我们芸芸众生的小命其实全掌握在他们这些知识份子的手心里。他那时已是榜上有名的精英人士,英俊挺拔,风度偏偏,追求他的女孩子漂亮得可以去选红楼梦中人,多得可以组成一届世界杯。张公子似乎还一个都瞧不上,东挑西捡像是皇帝选妃子。

    看到这架势,我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前面说了,我这个人很容易知足,饭都只吃七分饱。张子越当我是邻家小妹妹,这独一无二的身份是用二十年比邻换来的,别的女孩子还挤不到。我不抱非份之想。

    可是晴天一个霹雳,张子越突然决定跟现在交往的这个李嫣小姐结婚。初恋情人终于成了别人的丈夫,邻家小妹就此是陌路。

    这位李嫣小姐我见过,可不是王菲和李亚鹏的千金,而是广告界一名精英,白皙漂亮,堪比广告模特,同张子越站一块,人人称道。精英配精英,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妖精。张子越肯结婚,张家乐坏了,连我爹妈都跟着高兴,好像嫁的是自己家女儿一样。伤心独我一个人,还不能表示出来。人们都觉得恋爱失败是一种耻辱,由个人综合指数不高导致,其实不知道只是荷尔蒙在作怪。

    总而言之,我失恋了。偏偏放暑假,我除了家里无处可待,还得天天强颜欢笑。晚上关了灯,泪水在黑暗里流。初恋的甜蜜和苦涩只有自己知道。我无数次期望着突然有一天,张子越敲开我家的门,对我说:“珉珉,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人其实是你。”

    可是从来没有。张子越看着我出生,看着我穿开裆裤,看着我穿胸衣,他老人家甚至知道我月事几号。我在他面前没有性别,谢怀珉就是谢怀珉,而不是一个春心荡漾的芳龄女孩。

    无论如何,他要结婚了。向秃顶、啤酒肚和痔疮又迈进了一步。而我还年轻,不是吗?

    但是还是伤心。

    这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热,一向清凉的海边小城摇身变做长江边的火炉。家里诊所生意很好,络绎不绝都是中暑人。老爸乐善好施,效仿古代贤者,在诊所门口免费分发降暑的药茶。

    咱家没儿子,我就是苦力,每天站在门口一边烧水煮茶,一边向游客、路人以及乞丐发放降温神茶。这份工作虽然很高大,但是我的形象却很渺小。有小男孩对妈妈说:“为什么乞丐也送我们东西?”我汗流浃背头发蓬乱眼露红光,把他给吓跑了。回去照镜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道镜子里蓬头垢面、一脸幽怨的女鬼到底是谁?我捧着水胡乱洗了一把脸,把头发扎起来,深呼吸。“打起精神来,谢怀珉。你不难看,也算能干,还是有很多男人以能娶到你这样的老婆为目标而奋斗的。让张子越成为过去吧。”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张子越带笑的脸跃入我的眼帘。我浑身寒毛倒立。刚才的话他听到了?那还了得?天杀的,站哪里不好,干吗站在厕所门口?

    我语无伦次:“我刚才……太热了,热晕头了……”张子越笑道:“珉珉,你干吗那么紧张?我只是下班路过,拿点感冒药,顺便接你回家。”

    他温柔优雅,一如往常。我仔细端详,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稍微放下心来。

    我问:“家里谁感冒了?”我熟练地拣好药材包起来。张子越看着我的动作,问我:“珉珉将来毕业,会回来继承这间诊所吗?”“应该会吧。”我说。其实在我少女式的幻想里,我继承了这间诊所,而张子越成了我的丈夫。白天我给病人看病,晚上同他在露台一起看星星。我们并不很富裕,但这样的生活非常温馨。

    可是现在张子越要做别人的丈夫了,我的海市蜃楼崩塌,前途一下又变得模糊起来。

    也许我会去考研究生。女孩子没有出路的时候只有去读书,书山总有路。

    诊所离家近,我们俩慢慢走。路灯点亮,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世界那么大,我们就像两个小孩。那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和空间能这么无限延伸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张子越开口:“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老是若有所思的。”

    我最恨男人这么问。很多时候他们稍微动一下心思就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心碎,可是他们的脑子就是转不过那个弯来。我问他:“你们日子定好了吗?”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酒席定在九月十九号。”“很吉利的数字啊。新房布置好了吗?”张子越点头,“都好了。你会来吗?”

    我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都已经开学了,恐怕来不了……”

    张子越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他这个表情真是美丽,我顿时觉得我的缺席是他婚礼上至大的遗憾,差点决定即使洪水台风都要奔赴过来。可是残留的理智及时地封住了我的嘴巴。

    即使来得及,我也不会巴巴地跑去看心上人娶新妇,他们那厢蜜里调油,我在这头独饮苦酒,也太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我们进了电梯。张子越住我家楼下,他却只按了我家楼层的号,想必是先要送我到家。他这人细心体贴,我越想他的好,越羡慕李嫣的好福气。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尴尬的沉默弥漫着。我侧过头就看到他被汗水浸湿了的领口,前胸也有一片深色的V字水渍。他方正的下巴带着一点青色,挽起的袖子下是结实的手臂。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他们将生活在美丽的花园里,把我隔绝在外。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脚下突然一晃,灯几明几灭,电梯喀啦一声停住了。我和张子越面面相觑。电梯故障?

    张子越经验老道,立刻按下了所有楼层的键。然后按铃求救。

    “我们这里是B4栋二单元,电梯升到一半卡住了,你们快来看一下。”

    我估计了一下,这时候电梯应该正卡在十三楼和十四楼之间。往上走固然好,若是往下掉,我和张子越的小命恐怕是不保了。

    诸神啊,我好像没有许愿与张君同年同月同日死吧?张子越安慰我:“珉珉不怕,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倒不怕,横竖有心爱的人做伴。他就不同了,即将做新郎官,人生美好华丽的卷幅才刚刚展开,这就收场,未免太草率。于是我开玩笑,调节一下现场紧张气氛:“子越哥,你这时候最想念的人是谁?”

    张子越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住了,“想念?来营救我们的人。”

    什么啊?“你该说,最想念的是李嫣姐。”张子越好笑:“我想念她,对我们被困电梯有什么用?”我说:“你这人真不浪漫,她看上你哪点?”他说:“我怎么知道。这问题只有女孩子才喜欢问。”我鼓足勇气,问:“当初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要结婚的?”张子越想了想,说:“年纪不小了,希望组建一个家庭。”“仅此而已?”

    “那你还要怎么样?”

    “你应该说你疯狂爱上李嫣姐,非她不娶,愿此生与她共度,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你倒帮我解决了喜宴上的祝酒词。”张子越笑看我。我脑子里的爱情在他看来是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而且即使我老得面若菊花,他仍然会当我是当年拖着鼻涕的小跟屁虫。

    张子越忽然问我:“珉珉呢?你都快大三了,也该找一个男朋友了。”我脸红,很不自在:“现在还不想。”“怎么?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我摇头,想想不对,又点头,再想想还是不对,又摇头。

    张子越笑:“怎么那么复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我说:“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大概是我声音太小,张子越没听清,“你说什么?”我憋着一口气,终于不管不顾地喊出来:“我喜欢一个人,从小就喜欢他,好多年了。但是他不喜欢我,他只把我当小妹妹,他现在就要和别人结婚了。”

    喊完,似乎所有的力气也都用尽了。我坐在地板上,低垂着脑袋,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电梯里闷热,我的心里却一阵轻松,仿佛放下了千斤大石,呼吸心跳,全部畅通了许多。

    张子越很久没出声,电梯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当然,他应该知道我说的人就是他。他只是在思考怎么拒绝我才不会伤害到我的感情。

    我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爱慕是在亵渎他的清雅高华。

    “喂!喂!”对讲机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有几个人在里面?都还好吗?”张子越清了清喉咙,说:“这里有两个人,目前都还好。”我在旁边嚷嚷:“快把我们弄出去,这里热死了!”“等着!机器坏了,正在抢修。”

    要命,坏得真是时候。

    照例来说,女孩子表白完了就该含羞捂着脸以光速跑走,把对方晾在原地好好体会那番意思。可如今我挑电梯里表白,被困得上不去也下不来,无路可逃。羞到极处反不羞,索性豁出去了。

    “子越哥,我初中的时候起就喜欢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也不聪明,配不上你,所以从来不说。你别笑我,反正如今你要结婚了,我说说也无妨。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也不用回应我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子越哥,我叫你一声哥,你永远是我哥。我愿你拥有你要的幸福。”

    我说完,迎上他的目光,对他一笑。当然那不是色若春晓的一笑。张子越眼睛里闪动着我所不了解的光芒,不知道我说的哪一句话让他动容。他斟酌半晌,慢慢舒展开眉头,说:“珉珉,其实……”

    电梯突然猛地向下一沉。我咕噜滚在地上,心里大叫不妙。“喂,喂……”对讲机里响了两声。电梯的下坠停了片刻,然后就直直向下坠去。

    飞速下降的过程中,我只感觉张子越紧紧抓着我的手。



第一卷 深庭篇 第2章 一个傻姑的觉醒

    当我从失重感造成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没有实体。

    这一个认知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感情我这是死了?

    四周一片混沌,有一股力量温柔地牵引着我向着一处飘去。我迷茫中感觉自己变做天使,在云层里穿梭。我四处张望,只见我一个人。张子越是否没事,我无从得知。

    “谢怀珉?”有人叫我。

    那声音像足了我们辅导员,我条件反射:“到!”

    一看,四周云雾茫茫,哪里有什么人影。

    那声音又突然响起,装模做样地拉着腔调说:“谢怀珉,命格君笔录有误,你命本不该绝,现在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你可愿意?”

    我立刻问:“那张子越怎么样了?我的肉身毁了吗?”

    那声音说:“张子越前世是国光圣僧,这世命格福格都是极好的,你不用替他担心。至于你的肉身,损坏不大,但是你暂时还回不去。”

    我听到张子越上辈子是和尚的时候还想笑,一听到我回不去,又想哭了。

    “那怎么行?回去晚了就要给火化了,即使从棺材里爬出来,那形象也不大好啊。”

    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起来:“我说谢小姐,你就别挑了。肉身我们暂时帮你看管着,等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再把你送回去,你先随便找个躯壳凑合着过吧。真搞不懂你们凡人怎么对那具皮囊那么在乎,我八千年了都没个具形还不是照样过下来了。要不是看在你第十二代前世有八世都是尼姑,潜心向佛,我们今天也懒得给你找暂住的肉身。”

    八世都是尼姑!?

    我可从来不知道我和佛祖这么有缘分。

    那声音催促我:“快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

    我就像一个在圣坛前被逼婚的新娘,咬牙切齿字字血泪道:“我愿意。”

    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念叨道:“你的新身体,是东齐谢太傅四女儿,谢昭华……”

    声音逐渐消散,周围的雾霭似乎淡去了一些,我透过云层往下望,不知哪家庭院,整洁气派,一处假山石,一个小池塘,几个孩子似乎在嬉戏。奇怪的是,他们都梳着双髻,衣裤累赘。这打扮,分明是古时候才有的。

    我好奇,随着那股力量下降。这才看清楚是三个小孩在拿石子扔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子。女孩蓬头垢面,虽害怕,但是目光呆滞,口齿笨拙,只会啊呀叫,显然是智商有问题。

    女孩子被石块打得没有避处,仓皇中爬上了假山。那三个孩子依旧不罢休,一边骂着“白痴”“傻丫”,一边拣石子打她。

    我气得骂这几个孩子:“都给我住手!哪家的倒霉孩子?你娘没教过你不要欺负弱者吗?”

    可是三个孩子压根儿就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带头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怂恿着个子高的那个男孩爬上去把人拉下来。

    大女孩吓得大叫,脚下没有站稳,身子一晃,从假山上跌了下来,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她显然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身子渐渐往下沉去,很快就不见了。

    岸上的孩子们一下给吓懵了,三张小脸煞白,面面相觑,这才知道闯了大祸。

    我正要关切地过去看一下,突然一股力量拽着我,将我向水塘吸去。我吓得大叫一声,然后眼前一黑,感觉身子一瞬间被扭曲了起来。

    就在感觉快要被这股力量拧成一根天津大麻花的时候,实体的感觉一下恢复了过来。冰冷将我笼罩,水肆无忌惮地灌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里。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河边的人,我本能地划动手脚,努力往上游去。

    终于冲破水面,张开嘴巴,努力往肺里灌进空气。

    这么一溺,也不知道多少混杂着鱼屎的臭水进了肚子,想着就恶心。

    喘过气来,开始感觉到疼痛!

    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特别是后脑,不知道在哪里撞了一下,耳朵里到现在都还是嗡嗡声。原来重生居然这么痛苦,难怪孩子落地都要嚎啕大哭。

    我四肢并用爬上了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狼狈地就像一只落水狗。

    红衣女孩看到我爬了上来,松了一口气,对旁边的男孩说:“瞧,没死!我娘说了,越是贱的人,就活得越长。她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这哪家的小屁孩放的什么厥词?

    我坐起身来,冷眼瞪着她。小女孩也就八、九岁,已经学着一副小大人样,颐指气使。我似乎隐约记得,她是这个身体主人的侄女。

    “既然没死就行。大马小马,我们走吧。今天可真扫兴。”

    我的脑海里冒出两个大字:郭芙。

    “郭芙”小姐昂着她高贵的头颅,带着两个木头木脑的跟班,转身就走。

    “站住!”我一声令喝。

    这个身体,被我的灵魂占据的身体,声音还很稚嫩。

    小箩丽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冷笑一下,说:“我叫你们站住。怎么?把我弄成这样,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了?”

    话音未落,三个小孩已经吓得哆嗦了。红衣女孩指着我说:“你……你,你能把话说顺了?”

    我成心吓他们,哗地张开五指,做梅超风状,“我不但能说顺,我还是黑山老妖,下山来捉小孩吃,好修炼魔天大法。”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粗劣的恐吓,至少绝不可能唬得我表姐家的囡囡乖乖睡觉。可是那仨孩子愣是被吓得尖叫一声,丢兵弃甲,慌忙逃跑。

    他们跑走后,我一个人站在这个院子里,东张西望。

    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做梦,我是实实在在地进入了另外一具身体里。一个年幼的,处境可怜的女孩子的身体里。

    这个所谓东齐的国家,从那几个孩子的衣着上看,并非我所知道的战国时期。

    我茫然失措,刚才吓唬小孩子时的精力烟消云散。我坐下来,抱住脑袋,虽然有了新身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正是秋季,风一吹,我冷得直打哆嗦。

    刚打完一个喷嚏,院外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那红衣女孩的声音特别响亮:“奶奶,娟儿没说错,大马小马也可以做证,小姑姑确实给妖怪上身了。”

    一个中年女人温柔的声音:“那是你们小姑姑逗你们玩的。”

    “不是不是!小姑姑以前话都说不顺啊!”

    一个年轻女人插进来:“娘,这孩子说得有道理。四妹平日里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这次口齿伶俐地吓唬他们,我看真的很怪异。我们还是先找道士来看看吧。”

    “什么道士?”那位夫人不高兴,“老爷最讨厌那些三教九流之人,那些人一来,总要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她们边说着,走进了院子。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妇人,衣着华贵,保养得很好,不惑之年依旧端庄秀丽如傲阳牡丹,可想年轻时是何等绝色动人。她身旁站着一个削瘦的绿衣女子,二十多岁模样,容貌清秀,下巴削尖,那红衣小屁孩依偎在她怀里,母子俩一齐苦大仇深地瞪着我。此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女,有点胆怯地站在夫人身后。

    谢夫人一看到我就叫了起来:“小华,你怎么湿透了,是怎么搞的?云香呢?怎么不看好四小姐?”

    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急忙跑出来,“夫……夫人息怒。是奴……奴婢没有把小……小姐看护好。奴婢这就带小姐下去……下去更衣。”

    谢夫人对我倒挺关切,走近来看:“手都蹭破皮了,怎么搞的?像个小叫花子。”

    娟儿和大马小马在后面咯咯笑。

    我既然已经不再傻,也没演戏天分,决定不再装。我清了清喉咙,尽量柔和地说:“女儿让母亲操心了。”

    谢夫人仿佛一下被点了穴,瞠目结舌看着我,浑身哆嗦。她身后的丫鬟老妈子也都个个石化,只有那个娟儿大叫:“看看!我就说了小姑姑被妖怪上身了。”

    谢夫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人,最先恢复过来,喝了孙女一声:“别胡说。”然后疑惑地看向我。

    我在大脑里迅速打好草稿,开口说道:“刚才我从假山上跌到水里,不知道撞到什么,感觉神智一下清明了起来,仿佛拿去了遮眼布。只是过去多年的往事一幕幕如过眼云烟,都不大清楚了。母亲,我怎么了?”

    这话比西安彩票还假,可谢夫人显然是相信了我的话,两眼涌出晶莹的泪花,一闪一闪。古时候美女都是弱不禁风的,所以老妈子立刻过来扶着她哭。

    “苍天有眼啊,我们谢家盼了十多年,终于是把你的病盼好了。我将来到了地下,见了你娘,也可以有个交代了。”

    原来这个谢夫人还不是我亲娘。

    谢夫人一哭,大家都陪着哭,连我那大嫂也不得不拿袖子抹眼泪。谢夫人还吩咐管家赶紧把这喜事告诉老爷和两位少爷。

    她回头看我懵懂的样子,说:“你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吧?不怕,我会一一给你说来。”

    我先是被那个叫云香的丫鬟领去沐浴更衣。

    谢家宅院很大,我随着云香左拐右转,穿过数处中庭丽景,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上书“养心阁”。

    我笑,小姐闺楼,不是花花草草,而是养心,可见谢家人真拿这个傻姑娘头痛。

    云香似乎还没怎么适应我恢复正常这件事,看我的眼神有惊有疑。我对她笑笑,她就吓得直哆嗦,好像我真会吃人似的。

    我说:“云香,你不会真信了娟儿的话,当我是妖怪了吧?”

    她猛摇头,“小……小姐不是妖怪。”

    我问:“你们以前伺候我,很辛苦吧。”

    她一直摇头,“不……不辛苦,管饱,管暖,不乱跑就行。”看样子这孩子紧张说话就结巴。

    我温和地笑笑:“你别怕成这样。我不会为难你。我以后好了,你们也不会再受人白眼了。”

    云香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放松了许多,问:“小姐怎么知道我们受人欺负了?”

    还用问吗?我这做小姐的都被小屁孩们满院子追打,更何况他们这些下人。

    我洗了一个澡,身上的细伤沾了水有些疼,云香取来膏药,给我涂上。看她这熟练的架势,我受伤似乎是家常便饭。仔细看,身上还有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心想这谢昭华也真可怜,既然我已经借用了她的身子,必当好好爱护才是。

    上完了药,云香取出一套浅绿衣裙要给我换上。我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女眷需要人伺候。不说其他,光说这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拉住这头掉那头,没一两个帮手还真折腾不下来。

    好不容易穿完衣服,又出了一身汗。这下坐下来梳妆。

    铜镜里,一个少女稚嫩的脸。

    多大?十四?十五?很瘦,浓眉大眼,挺直倔强的鼻子,单薄的嘴唇。有种纯朴未凿之美。只是年纪还太小,尚显稚气。脸色倒是红润,可见谢家没有太虐待她。

    因?还未成人,云香给我梳了双髻。我初来乍道不好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只觉得自己就像年画娃娃一样充满了淳朴的乡土气息。

    谢夫人见我打扮妥当前来,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道:“小华真如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大嫂在旁边附和:“是啊,我也这时才注意到小华这么俊秀呢。”

    她身边那个羞涩的少女叫白雁儿,是谢夫人的外甥女,打小就和谢家二公子定了亲。她母亲新亡,寄住在谢府,等孝期过了就要和谢老二成亲。

    小姑娘害羞地就像一只蜗牛,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进壳里躲着。

    谢夫人将我拉到身边坐下,开始如数家珍。

    我现在由谢怀珉变成了谢昭华,由一个中医学大三学生变成一个年方十五,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谢昭华的生母是谢夫人的表妹,因为是庶出,在门第等级森严的东齐,嫁过来也只能做妾。两个夫人倒是情同姐妹,相处和睦。谢昭华出生不久,二夫人就撒手人寰,谢夫人很疼爱这个小女儿。可是谢昭华长到两岁的时候,大家渐渐发觉她脑子有问题,天生痴傻。因为无药可医,只有将她看管起来,供养到老。

    没想到,谢昭华自己反而好了。

    说话间,忽有一阵异香飘来,似兰似茉,我惊奇地抬起头。谢夫人笑道:“是珂儿来了。珂儿,快来看你妹妹!”

    一个轻纱紫衣的少女款款步入堂中,房间内似乎亮起一道光芒。

    我一见她的容貌,脑子里自动冒出一句酸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作文很烂,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直觉告诉我,这姑娘可真是美得和嫡仙一样,再多的形容词堆砌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谢夫人说:“你们姐妹见面少,你怕是模糊了,这是你三姐,昭珂。”

    谢昭珂小姐那双似乎浸过泉水般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点点星光闪烁,她的声音也动听至极,如出谷黄鹂。

    “小华,你大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配上她动人的表情,我当时就有一种顺利低空飞过四六级的激动。难怪导演喜欢找俊男美女来演戏,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张好皮相胜过千言万语。

    大嫂在旁边做注脚:“这下我们昭珂不寂寞了吧?终于有个说话的人了。”

    谢昭珂对她爱理不理,拉着我的手去一边寒暄去了。

    谢夫人又领着我去见父兄。

    谢太傅五十左右,两鬓冰霜,俊朗清癯,双目清冽,是传统的德高望重的学者形象。我这个傻了十多年的女儿病好了,他似乎也不怎么热心,只是客套地嘱咐我好生修养,孝顺母亲。

    我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大哥谢昭瑜,端的一表人才,据说年纪轻轻已是书法大家。他对我十分亲热,摸着我的头说:“小华好起来了,这下我们家就和和美美了。”

    我的二哥谢昭瑛,我这次并没见着。该帅哥据说是个走马章台,千金买笑的主,经常把谢太傅气得差点中风。后来好不容易定了亲,我那害羞怯懦的未来二嫂,也管不住他的风流性子,照样一味蛮天胡闹,大肆出入烟花之地。这些事都是我后来从下人那里听来的,谢夫人当然不会对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说这些,只是简单说二哥在外办事。

    谢家四个孩子,除了现在的我,其他都是谢夫人所出,个个都继承了她的美貌。我看谢家的意思,将来是要把谢昭珂送进宫里去的。

    这事底下的丫鬟也都在谈论。云香告诉我:“皇上自太子故去后,身体就不大好,听说今年病得厉害。老爷和夫人原本想送三小姐入宫,后来又想先放一下,嫁给合适的皇子也行。”

    真可怜,生的美,就成了一件货物。被父亲兄长送上去,以此来换取名誉、金钱以及权利。

    我想:“那我呢?”

    云香很难过:“小姐的痴颠之症多年前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很多人家都……所以不上门来……”

    我却很高兴。别人怕娶一个傻子,我还不想嫁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围着被子对云香说:“你想不想将来走南闯北,见见世面?”

    云香很迷茫:“小姐,我们女人是该待在屋子里不可以随便出门的。”

    我拿她没法,“你就说你想不想?看一看说书人口里的山川河流,走一走英雄先烈们战斗过的地方。接受一些爱国主义教育,丰富知识文化,有利于教育出优秀的下一代。”

    云香听得半懂不懂,想了很久,小声说,“想。”

    我高兴道:“我发誓,等我将来自由了,一定要踏遍青山绿水。你可愿意跟着我?”

    云香忙不迭点头:“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心情舒爽地倒回床里。反正那位大仙说了,我暂时回不去本来的肉身,那还不如好好过这段日子,全当度假。我穿越到了东齐谢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张子越手持一大束玫瑰花,深情款款地对我说:“珉珉,嫁给我吧。”我叫着我愿意我愿意,兴奋地扑过去拥抱他。



第一卷 深庭篇 第3章 初遇先生

    现代人回到古代,其实并没有诗意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首先是生活上许多事情会觉得很不方便。比如,没有电,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网络。尤其是最后一项,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简直如同要他的命。

    而比杀了一个人更让人痛苦的,就是活着受罪,比如说,坐牢。

    古时候深闺生活对于一个现代女人来说,就是形同坐牢。早上天亮就起,梳洗打扮完毕,去父母处请安,吃完早饭,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是看看书,就是弹弹小曲,绣几只鸳鸯。总之没有发生不可抗拒的因素,是不可以出家门一步的。

    头几天,谢夫人她们对我还有股新鲜劲,会来看看我,同我说说话。我也顺便了解一下这个世界。日子久了,谢夫人回到小祠堂里继续抄佛经,大嫂也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无聊得紧,小阁楼里没有消遣,便在云香的指点下去找三姐昭珂。

    谢昭珂住摘月阁,形象得很。她就皎皎如那天上月,也不知将来由谁摘了去。

    摘月阁比我的养心阁大一些,也要气派得多。我还没进去,就听见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原来谢家请来了专人教导谢昭珂音律歌舞。

    谢昭珂的丫鬟宝瓶见我来了,悄悄走过来,“四小姐,三小姐还要练一阵才能休息呢。”

    我问:“她天天都要练?”

    宝瓶说:“三小姐可不轻松,要习诗词歌赋史经,要会琴棋书画,烹饪女工也不能落下。”

    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只有现代职业女性才是最辛苦的,不但要会赚钱生孩子,连灯泡都要自己换,却不知道古时候的才女也不是份好差使,十八般武艺统统都要学上手,而且全为了取悦一个长啥样都不知道的男人。

    谢昭珂正在抚琴。她今日穿一件雪白长裙,浅绿的坎肩,青丝高盘,露出修长皓白的颈项来,整个人清丽娇嫩宛如一支含苞青荷。

    同是一家姐妹,怎么会有天壤之别?听说谢二夫人生前也是十分标致动人的啊

    我看她专心致志,不好去打搅,只好带着云香往回走。

    我问云香:“哪里可以找些书看?”

    云香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怎么了?”

    “小姐,你……你什么时候能识字了?”

    我这才想起谢昭华疯疯癫癫十多年,当然不可能会认字。只好又胡编乱造,借力于鬼神,说:“大概是上天怜悯,让我恢复神智,又弥补了我的不足。”

    云香实在好骗,立刻就信了,带着我去谢府的藏书阁。

    谢家到底是书香世家,藏书丰富,分门别类排放整齐。书架上纤尘不染,还燃有防蛀的熏香。

    我打发走了云香,自己随意浏览,很快找到了一本《大齐江山志》的书,兴高采烈地盘腿坐在木地板上看起来。

    如今天下四分,齐国处东,所以那个不知名大仙称其为东齐。东齐东临玄海,北临辽,西临秦。遥远的西边还有一个不交界的离国。这是一个平行空间里的陌生世界。

    四国由一条叫做红河的河流贯通,红河流到了东齐境内,就是碧落江。红河两岸风景如画,优秀旅游蜜月疗养开会场所无数。东齐尚文,千年来出了优秀文学青年若干个,有重大贡献的科技发明也层出不穷。大概是因为临海,人民吃鱼多,脑子好使之故。

    东齐最大的威胁是北辽,就像宋朝人一提辽国西夏就头痛一样。游牧民族,冬天一旦受了雪灾,来年春就要南下掠夺,人家的老婆孩子也要吃饭,大家都有大家的不得已。东齐目前没有出来一个汉武帝,我估计朝廷里也是主战主和吵成一锅粥。

    我听云香说,皇帝身体不好,太子又死了。我的父亲大人是太傅,太子师傅,太子死了他现在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其实整个谢家看来,就是一个非常平凡且正常的上流社会人家。同宫闱斗争似乎并没有多大干系。

    而我将在这个平静安全的地方修身养性,等待上仙将我送回原身的那一天。

    “谁?”身后有人问。

    我一惊,猛回过头去。

    一个男子站在背光处,宽大的淡青儒衫轻垂,阳光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轮廓。

    “你是谁?”他又问。

    我站起来,说:“我是谢昭华。”

    “你是谢家四小姐?”

    我点点头。

    他走了进来,拱手朝我一揖,“在下宋子敬,打搅了四小姐,还望恕罪。”

    啊,这名字我听过。家里请来教“郭芙”和两个马表哥的西席。云香曾经两眼含春跟我提起过。

    宋先生的腰直起来了,头却还是低着的,好像我脸上长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我很好奇,凑过去看他。

    宋子敬二十多岁,皮肤白皙,两道清秀修长的眉毛,单凤眼微向上挑,鼻梁挺直,嘴唇温润,果真是一个俊秀斯文的书生。而且被我这样唐突地盯着,也是淡定从容,真是君子诚方,品淡如菊。

    我这才笑着后退一步说,“宋先生教导小侄辛苦了。先生这是下课了?”

    宋子敬欠身,“是。过来寻几本书看。”

    “那正巧了,我也是来找书看,只是不熟,先生知道那些笔记体小说在哪里吗?”

    “什么?”他抬头看我,没听明白。

    我忙改个说法:“要不,传奇故事、鬼神传志也行。”

    宋子敬仍诧异地看我。我这才想到,古时候的女人如果不是偷看牡丹亭,就该背诵烈女传。看杂文异事,似乎并不是我该做的。

    可是宋子敬也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又低下头,手一伸,“四小姐这边来。”

    他身形修长,举止容雅,带起的风有淡淡茶香。

    他带我上楼。楼上略小,光线明亮,四面有较矮的书架。不起眼的一处,果真摆着几排传奇小说,戏曲说词什么的。

    我高兴地选了几本,抱在怀里,冲他点头致谢。

    他客套地回我一笑,“四小姐不必客气。”

    我蹬蹬跑下楼,忽然站住,抬头问他:“先生讲课,我可以去听吗?”

    宋子敬愣了一下,说:“当然可以。”

    我说:“那我明天过来。”

    云香知道我见到了宋子敬,脸一下就红了。

    我笑:“那宋先生果真是玉树临风的人物。我倒是奇怪,他怎么不去考取功名,而来给小孩子教书?”

    云香是个干情报工作的好材料,告诉我说:“宋先生原来可是咱们东齐四大才子之一,多少人家为求他为婿,踏破门槛。这个名声啊,就传到了京城国舅爷家,让那赵家小姐动了心。听说那赵家小姐是又肥又丑,又懒又蠢,偏偏死活都要嫁给宋先生。国舅爷只好上门来求亲。可是宋先生是什么人,他才看不上赵小姐呢,当场就回绝了。这事不知道给谁传了出去,人人都知道赵小姐的笑话。国舅爷计仇在心,后来宋先生上京赶考,他收买考官,就是怎么都不让宋先生考过。宋先生起初不服,连续考了四年,可是次次落第。第五年他干脆不进考场,就在场外墙上作文。我们老爷也是仰慕他才学已久,听闻后赶了过去,从官兵棍棒下把他救了下来,安置在府里教书。”

    她一口气说完,我忙递过一杯茶去。“那国舅爷迫害文人仕子,皇帝不知道吗?”

    云香把茶咽下,压低声音说:“皇帝身体一直不好,在深宫里养病,国家大事都是李丞相和国舅爷说了算。这些都是我过年时到老爷书房帮手时偶尔听见老爷和大少爷说的。”

    想不到那个斯文温和的宋子敬倒有一副铮铮铁骨。

    我忽然说:“这样说来,宋先生还是没有娶亲咯?”

    云香红着脸说:“他……他虽然没接那门亲事,可是如今一闹,还……还有谁家敢要他做……他做女婿啊?大家都怕国舅爷呢。”

    可怜宋子敬,难怪对我的骚扰眉毛都不抬一下,想必是怕了女人这种生物了。

    次日我给谢夫人请安,说我要去私塾听听课。谢夫人起先也是很惊讶我识字,然后高兴得不行。

    谢家私塾是开设来给家里和亲戚的孩子读书的地方,除了“郭芙”小姐谢灵娟和马家兄弟外,还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谢灵娟小朋友看到我来了,先是很惊讶,然后很不高兴,最后又有点害怕。大概是大哥回去教育了她,知道我到底是长辈,不像以前那样敢跟我造次了。孺子可教。

    宋子敬今天穿一身洁白长衫,广袖博襟,朴素淡雅,纤尘不染。我依照习俗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从容大方。我便坐在末尾,一群小萝卜头的后面。

    今天先考查了昨天的功课,谢灵娟小朋友人品有问题,功课倒挺好的,看样子大哥家教很严。有几个孩子偷懒没做,这时候交不上来。

    宋子敬这个人,用流行用语说,是个女王受。看似弱不禁风,整治人的法子又狠又辣。只见他淡若轻柳道:“明天补上来吧。”

    那几个孩子松了口气。然后宋先生又补充一句:“所有学生都把昨天的功课抄五十遍,明天交上来。”

    底下哀鸿遍野,没交功课的那几个孩子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知道了吧孩子们,这就叫连坐,封建社会阴暗的代表文化之一。宋先生也是为你们好,早点知道这个社会的非人性化一面。

    我举手。宋子敬问:“什么事?”

    我说:“先生,我也要交吗?”

    宋子敬脸僵住,不自在地说:“四小姐新来,就不用了。”

    我窃笑。

    开始讲课,讲的是张淮卧冰的故事。张淮这人我不知道,王祥卧冰求鱼为母治病我倒从小就听过,同宋子敬说的故事相差无几。

    宋子敬讲课出乎我意料,非常生动,用词造句浅显易懂,稍微带出典故成语,孩子们一下就记住了。我得说,他是个不错的教育工作者。

    说完故事,便叫小朋友们谈感想。孩子们都知道那是教育儿女要孝顺父母,只有一个小男孩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这个张淮真笨。”

    历史就是给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推动进步的啊。我激动地看过去,那个穿着大红团花服的小少年十一、二岁,面若冠玉,五官精致,眸如寒星,唇若丹朱,宛如一个陶瓷娃娃。

    宋子敬脸上微微有笑,问:“小凌你来说说为什么?”

    小凌口齿流利地说:“张淮以自己身体来化冰,没准冰没有化,自己先冻死了,得不偿失。我要是他,就去凿冰,省时又省力。”

    我与宋子敬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宋先生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得罪了谢灵娟,她忽然指我,说:“小姑姑有。”

    宋子敬居然顺水推舟,说:“四小姐也来说几句吧。”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个浅显的故事也讲不出身高深大意。那瞬间像回到了大学课堂,被老师抽起来背诵人体头部各个穴道名称,脑子里乌鸦在飞,忘得连四肢名称都不知道怎么说。

    谢灵娟就是想看我出丑,噗嗤一声笑出来。

    多亏她这一笑,我回过神来,莞尔回她一笑:“感想没有,延伸知识倒是有一个。鲤鱼是最常见的淡水鱼之一,《神农草本经》称其为“诸鱼之长”。从药用角度说,鲤鱼性平、味甘,归脾、胃经,具有健脾养胃、利水消肿、通乳安胎、止咳平喘等作用。特别是,鱼头中含有丰富的卵磷脂,这对维护大脑营养、增强记忆都有好处。所以说,聪明人爱吃鱼或爱啃鱼头,这也不无道理。”

    宋子敬惊奇地盯着,仿佛我是外星来客。在座的孩子也都惊呆了,不过我相信那是因为我说的东西他们都听不懂之故。

    谢灵娟小声嘀咕:“要聪明就要吃鱼吗?”

    我点头:“这是一个方法。”

    她表情复杂若有所思,就像蜡笔小新得知追求女声就得吃青椒一样。

    我笑问宋子敬:“你知先生可对这答案满意?”

    宋子敬倒是没难为我,说:“虽然答非所问,但也给诸位增长了见识。”

    我喜滋滋地坐下。

    下课后,我随着孩子们一同离去,宋子敬出声喊住我。

    “四小姐,你说的《神农草本经》……”

    早知道他要文,我已经想好解释,糊弄道:“我只记得医书上有写,不记得是哪本,信口胡编的。”

    宋子敬一笑:“原来如此。不过小姐原来精通医理,在下竟不知道,小姐何时学的?”

    他那一笑,可真是月出云,如玉回光,让我的小心肝扑通一阵乱条,不由主地色咪咪笑道:“梦里学来。”

    宋子敬错愕。

    我笑,又说:“宋先生,我看你身体似乎不大好,有点血虚乏力的样子。我教你一个升血养胃的法子,就适用于你这种胃弱消瘦者。鸡内金一两泡三个时辰,加党参二两,先煮半个时辰,加入鲤鱼一条约一斤,酌加调料,文火清炖约半个时辰,然后吃鱼喝汤。今日所讲,活学活用,才谓之吸收。先生且去试试吧。”

    宋子敬继续发愣。我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蹦蹦跳跳走出院子。

    没走太远,就见一团金光笼罩着一个仙子走过来。那是我欺貂禅、胜西施的姐姐谢昭珂。

    谢昭珂见是我,很吃惊,她吃惊时杏目微瞪、柳眉轻蹙的模样也是极美的。

    我解释给她听:“闷在院子里无聊,母亲叫我来跟宋先生学点东西。”

    谢昭珂哦了一声,“宋先生走了吗?”

    “没,还在学堂里收拾东西。”

    正说着宋子敬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三小姐。”

    谢昭珂眼波璀璨、刹时流转,我要是男人,立刻溺死在那两抹水光里。只见她欲语含羞,眉角带俏,腮若粉桃,樱唇微抿,一副春心萌动扭捏羞涩之态。

    “宋先生……近日天凉,我给你缝了一件披风……你夜间读书时,记得披上。”

    乖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恍然大悟,便也不做灯泡,寻了个借口,先行走了。

    回到养心阁,云香急切地迎上来问我:“怎……怎么样?小姐,宋先生今天做了什么?”

    我很同情她,摸摸她的头,“乖女儿,如今局势严峻,竞争激烈,娘恐怕你空望一场。还是好好收心,另寻他人。记住,齐大非偶啊。”

    云香半懂不懂,“小姐,你是不是又傻回去了。你是说宋先生人不好吗?”

    我摇着头走开。

    谢昭珂喜欢宋子敬,毋庸置疑。那宋子敬是否喜欢谢昭珂呢?

    不论喜不喜欢,他未得功名前,同谢昭珂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谢昭珂同宋子敬才貌匹配,谢家也不嫌贫爱富,但是谢太傅未必会为此得罪国舅爷。

    说起来我也有危机感。

    那位大仙甲只说待到时机合适时再将我送回去,这简直是废话,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天,十个月,还是十年?若是待我成了耄耋老人再送我返回肉身,那两边时间差距该怎么调节?若是真要等那么久,我在这边难道任由谢家给我指派一门亲事,管他生张熟李都得盖头一蒙嫁过去?

    我虽不指望嫁心上人张子越,可也不嫁陌生人嘛。

    这么想着,也开始留神周围,寻找离开谢府的机会。最差出家做尼姑,反正已经做过八辈子了,和佛祖老相熟,大家多多关照。

    这样左思右想着,就快要过年了。



 第一卷 深庭篇 第4章 一个特例独行的二哥

    既然要过年,家人自然要团聚了。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下前文没有出场的人物,谢昭华的二哥谢昭瑛。

    这位千呼万唤始出场的帅哥并非如我原先所料是个面色无华、萎靡不振、腿散身虚、眼神轻薄之人。相反,谢二公子面若冠玉、精神奕奕、身形矫健、眼神犀利,不但如此,还武功高强。我会这么说,要看我和他的非正常情况下的初次见面。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小嗖风风地吹着。那夜晚饭我多喝了几杯谢昭珂酿造的桂花酒——这姑娘本事真不少,到了现代也不愁找不到个好饭碗——入睡不久,尿涨醒了。

    云香在外间睡得很沉,我没有惊动她,自己起来如厕——上马桶。

    当然,谢昭瑛并不是在这时出现的。

    我解决完个人问题,习惯性地想洗手,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水。学医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洁癖,我这时不洗手肯定睡不安生,于是披了件衣服悄悄出去找水。

    古时候的夜晚没有城市灯光,我摸黑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冷风中忽然听到嗖地一声,然后一个不明物体降落在小院里的花丛中。一个男人哎地哼了一声。

    我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采花贼!

    我那时并不认为该贼是来采我的。谢昭珂小姐艳名远播、独傲群芳,有判断力的人都会选择她。

    我选择原地不动,放慢呼吸,等待着采花贼往正确的方向奔去。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是过一会儿而在这个时候大叫,该贼狂性大发举刀杀人,我岂不是又要怨死一道。即使他不杀我,等到家丁举着火把冲进来看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我又要如何解释我的清白?

    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采花贼步步往我这里走来。

    我越听越不对劲。飞檐走壁走家串户之人,即使不像香帅那样来去如风不留痕,也该身轻如燕动作敏捷。怎么这人步伐沉稳有持无恐。

    疑惑着,来人已经走到我身后的门边。门没锁,他一推就开了。

    我不知是惊是喜。居然是来采我的?

    又想不妙,云香还睡在外间呢。他要没看清采错了怎么办?

    这样一想,我小心搬起墙脚一个我所能搬起的最重的花盆,屏住呼吸,极轻地跟在那人身后。

    那小贼入我阁楼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向卧室走去。我见时机不待人,使出全身力气,高高举起了手里的花盆。

    只听云香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小姐?”

    我重心不稳,扑了一个空,咕噜噜地滚到一边去,摔得那个眼冒金星七荤八素三八二十五。

    那个男人还惊奇而镇定地“咦”了一声,好像对我的偷袭行为十分不理解。

    云香起来点亮油灯,看到那个男人,“啊”地轻叫一声。

    我爬起来一把拉过云香,“别怕,我就不信邪不压正,今天还能便宜了你?我告诉你,我上头有人!”

    男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云香在后面扯我的袖子:“小姐,小姐,他……二……”

    我打断她:“别说话!”

    云香急了,猛扯我:“不……不是的!小姐,他……”

    “他今天即使跑得出我的院子,也跑不出谢府,跑得出谢府,也跑不出皇天王法!”

    “小姐,不是的,他……他是二……二……二……二~~~~~~”

    我气急败坏地跺脚:“二什么你说啊!”

    “二少爷!”云香终于把那个词吐了出来。

    “啊?”我回过头去瞪着这位不名来客,“二哥?”

    谢昭瑛冲我友爱地一笑,“四妹,你不认得我了?”

    我条件反射地回他一个笑,又觉得不对,板起脸来。

    “二哥,你夜半三更进我的房来做什么?”

    谢昭瑛说:“哦。从西城回家,从你这里翻墙进来是最近的。”

    “你可以走侧门啊。”

    “爹下令,夜禁时间一律不给开门。”

    谢府家法那么严,看来不是防贼,而是防他。

    我又问:“那你进我屋做什么?”

    “哦,是我忘了。你以前没好时,晚上都是锁在楼上的。我有时晚归,会在楼下找口凉茶喝。”

    我一屁股坐下来,云香立刻披上衣服给谢昭瑛端茶倒水。

    谢昭瑛很好奇地凑过来看我。我这才看清楚他。谢家人都长得好,谢老二轮廓分明,英俊挺拔,皮肤光洁,发鬓浓密。尤其那一双桃花眼,滋滋放电,锦缎衣上有股酒香,果真一副纨绔子弟模样。

    谢老二似乎丝毫不介意看到自家妹子身穿睡衣,兴致勃勃拉我聊天。

    “小华,我听说你摔了一交就好了,这可是真的?”

    我白他一眼,“若不是真的,我同你口舌半天,是在做什么?”

    他受我白眼,还很高兴,“这下可好了。那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诚实地摇头。

    他更高兴:“那更好了。”

    这个人,疯疯癫癫,言不达意,比当初的谢昭华还要傻。

    我不想和他多纠缠,很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表示我很困了,他快点走。

    谢昭瑛却是个很不识相的人,反而把屁股挪了过来,对我说:“小华,那我们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约定?”什么约定?

    谢昭瑛追问:“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到底什么约定?”

    谢昭瑛却不说,倒有松一口气的样子:“既然你都忘了,那约定就作罢吧。好了,也不早了,你早些睡,我也回去了。”

    我连叫几声二哥,他头也不回地攀上墙头,手脚麻利得简直像蜘蛛侠,眨眼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真是的,在自己家也要爬墙翻院。谢老爷子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见着了谢昭瑛。

    谢昭瑛今天同昨日有着天壤之别。他金冠束发,身穿一袭皓白云纹长衫,腰系一条青玉带,凭地挺拔修长,风度翩翩,有如玉树临风。这换了马甲,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我扶腰屈膝向他致敬,他扶起我,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亲厚话。我老实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他的未婚妻白小姐在旁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却对她视而不见。

    谢夫人对二儿子说:“你这次回来,就在家里好生待着。要过年了,家里事多,你帮衬着点。”

    他应道:“儿子知道。让母亲操心了。”

    这时候下人端上来一盘水煮肉片。这菜东齐原先没有,我来了后指导着厨子做的。谢家人大都口味清淡,并不是不爱吃辣,而是东齐素来没有什么可口的辣菜。我做了一回东齐版的大长今,亲自下厨做了数道川菜,居然甚得人心。从那以后,家宴上次次都有。

    谢昭瑛见我吃得津津有味,惊讶道:“四妹,你口味什么时候改了?”

    谢夫人说:“小华病好后,口味重了许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艺,桌上这宫爆鸡丁,鱼香肉丝,还有什么黄闷鸭,都是按她的法子做出来的,味道挺不错,你也来尝尝。”

    谢昭瑛一脸疑惑地夹起一片肉,放到嘴巴里慢慢嚼,“确实好吃。四妹从那里学来的?”

    老借口:“灵感突发。”

    “哪里来的灵感?”

    我恶狠狠道:“有鸡夜闯我的院子,吃了我的茶水,宰杀之后,发觉肉鲜嫩无比。故之后我特选喂了茶的鸡用来烹饪,才制出了这道千古留名的绝世好菜:茶水鸡。”

    谢昭瑛撇撇嘴,埋下头开始老实吃饭。

    后来我就常在谢家碰到谢昭瑛。他似乎没有工作,在家啃老,成日无所事事,谢家二老似乎对他已经绝望,没有多加干涉。

    一次我路过花院假山,就听见他色咪咪的声音说:“怜儿,你可知,你若是那风儿,我就是那沙。你我永远相随……”

    那氢弹般的台词一下把我炸回了冥王星。

    大概是我发出了什么声音,一个俏丫鬟红着脸低头跑出来,一溜烟地跑不见了。我记得她似乎是谢夫人的丫鬟。好个谢昭瑛,偷吃到老太太身边去了。

    这边,谢昭瑛整了整衣冠,从容不迫地从假山后踱了出来,看到我,做出一副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表情:“四妹,你也来花园玩耍啊?”

    “是啊。”我冷笑,“月色如此迷人,又是什么教人辗转不能成眠?”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俩。谢昭瑛笑得荡气回肠。

   

 第一卷 深庭篇 第5章 据说,那是未来

    年关将近,全家人去庙子里上香祭祖。

    记得红楼梦里描写贾家人去进香,浩浩荡荡全体出动,在公路上排长龙,极尽奢华之能事。谢家不知道是因为太傅简朴,还是因为家眷简单,出门进香,只不过轿子五顶,下人几个,家丁开路,温和低调地穿城而过,奔赴万佛山。

    万佛山在城外几里远处,山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寺庙,故夸张地称万佛。山川志上写,该山高万仞,山上长满奇花异草,有瀑布溪流,飞禽灵兽。

    具体如何神奇,我不知道。古时候的轿子,毕竟不是现代的轿车,我坐在轿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两眼发黑,胃里一阵阵翻滚,就像刚下了海盗船又坐上云霄飞车。我憋得浑身抽搐仿佛羊颠疯发作,偏偏那区区几里路给古人走起来如同万里长征般漫长。

    云香不停地给我打气:“小姐坚持住,就快到庙子了。”

    我坚持不住了,掀开帘子张嘴哇地吐出来,早上吃的稀粥馒头鸡蛋和苹果统统化做酸水奔流而去。

    吐完了,感觉稍微好了点。张开眼睛,看到一滩稀黄的污渍附着在一块上好的竹青色锦缎上,那块锦缎有节奏地一晃一晃。

    我的目光顺着那块料子往上移,落在谢昭瑛扭曲的笑容上。他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暴露,关节发白,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没有扑过来掐死我。

    风流的人都爱美,爱美的人都有洁癖。但是我真是无辜的,路那么宽敞,他偏偏要控马过来,巴巴被我吐一身,这摆明了是自找的。

    谢昭瑛好不容易克制住面部表情,扬手丢给我一个东西,说:“闻一下,就不晕了。”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的香囊,散发着一股异香,让我联想起了玉兰油润肤霜。我凑上去闻了闻,那股清香浸人心脾,令神智为之一清,头果真不怎么晕了。

    原来他过来是要给我这东西。我抬头想对谢昭瑛感激几句,哪知他早就打马先走,去庙里换衣服去了。

    到了庙子,有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在门口迎接我们,阿弥佗佛地说了一长串客套话,然后领我们进去。我和谢昭珂跟在谢夫人身后,等男人们都上完了香,我们才过去,给佛祖和谢家祖宗磕头。

    我很有诚心地拜了拜。菩萨和祖宗保佑,我虽不是谢家子孙,但是好歹本名也姓谢,既然占了谢昭华的身体,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人,绝不辱没谢家名声。求你们保佑我早日回到原身,千万拜托。

    好不容易上完香,接下来又要去听禅。我在心里哀号,先前那一吐,肚子清空,现在早已经饥肠辘辘,两眼发绿,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白面馒头一个劲咽口水。

    谢昭珂不食人间烟火,依旧亭亭玉立在谢夫人身后,高贵美丽的容颜一片安详。她看到我的脸色,不解地问:“四妹你是不舒服吗?”

    我苦笑着摇头。

    谢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今天由慧空大师讲禅,实在难得,你们都要专心听讲。”

    进了禅房,我挑了一个靠边上的位子,一个穿着白缎青丝绣服的男子坐在身边,那是换了衣服的谢昭瑛。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点点头,手里忽然塞进一个纸包。

    我大惊,那纸包还热乎乎的。小心打开,居然是几块黄澄澄的豆油酥饼。

    我热泪滚滚:“二哥……”

    “快吃吧。”谢昭瑛怜悯地看着我那苦命样,“小三子从斋房里偷拿来的,我吃了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我连连点头,埋着脑袋一口吞一个,结果立刻噎到,恰点没给憋死。谢昭瑛的铁沙掌啪地拍到我背上,我噗地把酥饼渣子喷得前面的谢灵娟一后脑袋。谢灵娟张口就要大叫,却被我大哥一把捂住嘴巴,原来慧空大师来了。

    慧空大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苍白消瘦但是步履沉稳,且两眼如炬,精干犀利,一望即知不是等闲之人。只见他站定,两眼如探照灯一般在人群中一扫,忽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被那目光一盯,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心里嘀咕,莫非高人看出我乃是借尸还魂了?

    可是慧空大师又收回了目光,在蒲团上坐下,开始布道讲禅。

    我本无心向佛,再加之半天劳累,很快就泛起了睡意。老和尚说起佛来,典故生僻,字语晦涩深奥,我听着犹如一门外语。禅房内烧着碳火,暖烘烘的,我恍惚中靠着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气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一片云海,仿佛我初还魂时的景象。我盲目地在云层里穿梭,就像一艘失去雷达导航的飞机。

    飞着飞着,云层渐渐稀薄,隐约显出一大片土地。那是一个现代都市,我悬浮在高空中俯视,只见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摩天大楼上的霓虹广告璀璨夺目。忽然看到熟悉的百货公司,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欣喜若狂,立刻朝着家的方向飞去。家在的小区正是一片初秋光景,桂花飘香,我家那懂栋楼下停着数辆高级轿车,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缎带和玫瑰花。

    我正迷糊,忽然一大群人从楼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张子越!

    只见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洋,手里正挽着一个红衣美人,那是李嫣。两人甜甜蜜蜜,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辆大奔。那亮大奔上贴着大大的红喜字。

    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大家都看不到我,他们的身体从我身体中穿梭而过,我仿佛是个幽灵。

    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九月十九,张子越成亲的日子。我的肉身还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已经无恙,如期举行婚礼,做了李嫣的丈夫。

    我呆呆站着,看着人们坐进车里,车辆依次离去,很快楼下就已空空。秋风卷着黄叶,热闹过后的冷清包裹着我。我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眼睛刺痛。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别看了,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我的情绪被打断,没好气地冲着上方的虚无翻了一个白眼,“你少废话了,我等了两个月,这下可以送我回肉身了吧?”

    “No。No。”那大仙冒出两句洋文,“时间还没到。”

    “还没到?”我窝火,“让我元神归体,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活,什么事拖那么久?”

    那声音很无奈:“我也没办法。灵魂归体这事,不是想归就可以归的。任何一个灵魂进入任何一个身体,都是按照调配来的,需要上面下指示。以为上面人办事效率低,所以每天指标有限。你虽然在名册上,可是排到你,恐怕还要有些日子去了。”

    我气得把官僚制度臭骂了一通。那声音劝慰我:“谢姑娘,你也别急了。反正你心上人都已经结婚了,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就在那个世界感受一下另一种生活吧。再说了,你的命中之人,又不是刚才那个新郎。”

    我一听,来了兴趣:“你知道我的命中之人是谁?”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只是好奇地去翻命格君的册子时看到的,这事算泄露天机,要遭天雷劈的。当然我们俩谁跟谁,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

    我急:“到底是谁?”

    那大仙嘿嘿一笑:“那人,就是你身边之人。你用心观察就知道。”

    这说了等同没说。

    我正要再问。那声音忽然念到:“时间不够了。”然后一个力量拽起我,像发射火箭一样把我往高空带去。我头晕目眩,紧闭上眼睛,在高空一阵疾飞,然后稀里糊涂地直线往下落去。

    失重感让我本能地惊恐大叫起来,突然砰地一声,后背撞到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开眼,看到粗大的横梁和屋脊,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探进视线里来。

    “四妹,你没事吧?”

    谢昭瑛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看着我。我傻傻看着他那张俊脸,脑子里突然冒出大仙的那句话:“那人就在你身边。”

    一阵恶寒。

    谢昭瑛疑惑地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是睡傻了吧?”

    我这才发觉满堂寂静,每个人都盯着我,谢氏夫妇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个慧空大师一脸深奥地眯着眼睛。靠背轻颤了一下,我发觉不对,回头看。宋子敬带着淡淡笑意温柔注视着我,原来我跌在他的怀里。我脸一下红了。

    谢太傅沉着老脸,向慧空大师道歉:“小女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老夫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还望大师宽恕。”

    慧空大师念了声阿弥佗佛,说:“谢大人不必自责。谢小姐年少活泼,耐不住法课沉闷,也是人之常情。老衲看谢小姐质朴慧真,灵台清明,眉宇间自带浑然灵气,隐有雍容之姿,将来必会母仪天下。”

    这句话不啻将一枚手榴弹丢进了人群里,炸得大家头昏眼花找不到北。

    全家人都慢慢把脑袋转向我,再又转向谢昭珂。谢夫人张口把大家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大师,你搞错人了吧?”

    我和众人都点了点头。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道:“施主,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乃天机,老衲已经泄露,罪责在身,也恐难逃脱啊。阿弥托佛。”

    老和尚,既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怎么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我欲哭无泪。谢家人都像头天见到一样纷纷打量我,脸上都写着:“怎么可能?怎么看都不像啊?”几个字。

    我忙说:“我不信的。那和尚瞎说。”我还要回到我原来的肉身呢。

    谢太傅怒喝:“放肆!”

    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不该管那慧空大师叫老和尚,还是不该否认怀疑我的娘娘命。

    慧空大师高深莫测地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屋子茫然的人。谢夫人习惯性得一紧张就打哆嗦,对谢太傅说:“老爷,不如再叫大师给珂儿看看相。”

    谢昭珂明丽的脸上满是不情愿,幽怨的目光一直锁在宋子敬身上。而宋子敬则皱着眉头地盯着我,仿佛在思索我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母仪天下。

    谢昭瑛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恭喜四妹啊。”

    我没好气:“喜什么喜?”

    “咱们谢家要出一个娘娘了啊。”

    我气道:“那皇帝四十好几不说,还是个病痨子,我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去给他做小老婆,他受得起吗?”

    谢太傅跳脚:“混帐东西,诋毁圣上的话你都敢说!”

    我脾气上来,叫道:“有什么说不得?女人也是人,先天受制体力不如男人,倒不被男人当成人了?说白了还不是父权夫权的暴力统治,整个社会畸形发展。”

    谢太傅这个古人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份子,脸气成猪肝色,差点背过气去。

    谢昭瑛见不妙,赶紧拉着我往外走。

    他一直拉着我出了寺庙,我狠狠甩开他的手,自己直直往山下走去。

    终于有点生气了。

    假设一个女孩子,牺牲她的青春而奉献在家族的荣誉上时,别人竟然还觉得她不配。我受不了这个侮辱。他们是什么东西,一个欺名盗世的老和尚,一个道貌岸然的学究,还有这个见鬼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

    我站在半上腰冲下脚下的一马平川大喊:“老娘我要回家——————————”

    “我带你回去好啦。”谢昭瑛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的我,牵着马一直跟了老远,我想着心事都没有注意到。

    他叹口气:“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爹,同他生气就是你的不对。”

    我冷冷道:“二少爷,我可就是要做皇帝的小老婆的人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子都要给我下跪磕头,我还在乎和爹吵架?”

    谢昭瑛苦笑:“别说气话了。那老和尚的话也做不得准,我小时候他还说我将来要君临天下呢。”

    我大惊,“二哥,这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呢!”

    “是啊。”谢昭瑛也很苦恼,“可是你看我活这么大,还是谢家老二,连个官职也没有。见他娘的君临天下。”

    我笑:“这也说不准。也许我做了娘娘,大力提拔娘家人,我们谢家外戚专权,你最后不耐烦做逍遥侯爷,策兵谋反……”

    谢昭瑛一脸黑线。

    我打住,摆摆手,继续走路,“你回去吧,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谢昭瑛问。

    “听那秃驴念了半天的经,前胸都贴后背了,下山找吃的去。”

    我才走两步,腰上忽然一紧,哗地被人提到了马上。谢昭瑛搂我在怀里,笑道:“我也饿了。庙里那斋饭一点油都没有,走,二哥带你去天香楼。”

    他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第一卷 深庭篇 第6章 鸳鸯蝴蝶梦

    天香楼在京城商业街上,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飞檐高壁,宏伟气派,来往食客皆乘坐着华丽马车,衣冠楚楚。真不亏是京都第一的酒楼。

    谢昭瑛带着我走进去,跑堂的一看他就笑脸迎上来,“哟,这不是二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快楼上请。”

    谢昭瑛轻车熟路,撩着衣摆潇潇洒洒地走上楼。

    在一个临街的包厢坐下。谢昭瑛翻开菜单,开始念:“口蘑肥鸡、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我忙叫停停停,“我们才两个人,两荤一素一个汤就足够了。”

    谢昭瑛显然是阔绰惯了,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道菜,你哥哥我还是出得起的。”

    跑堂的也立刻在旁边吹马溜须:“二爷出手,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上次一掷千金,独占琼萃楼花魁,连赵小候爷都只有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我直瞪着得意洋洋的谢昭瑛,绝非敬佩,而是可怜谢太傅。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知怎么死挣活挣,才供养得起这么一个败家子,难怪他要把三女儿卖进宫里去了。

    我问:“赵小候爷是谁?”

    谢昭瑛笑说:“赵策,是皇后的侄儿。那厮与我打小认识,以前在太子跟前侍读的时候,他洒我墨水我钉他板凳,双双挨先生的板子;待长大了,我枪他的花魁,他抢我的古玩,回家都挨家严的教训。”

    我想起云香同我说起的赵氏一党,问:“这赵小候爷想必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谢昭瑛说:“也不是,他人虽然泼皮无赖厚颜好色,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有空去看看《齐江山志》的《盛京》一章,就是他撰写的。”

    我大惊:“他他,他信基督教?”

    谢昭瑛迷惑:“鸡肚叫?鸡肚怎么叫?”

    我噗地喷了一桌子,“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谢昭瑛还在思索:“鸡从肚子里叫?”

    我忙问:“那花魁如何了?”

    谢昭瑛笑:“你以为如何?就此红帐美人逍遥夜?其实是那柳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那朋友家境平常,没办法给佳人赎身,我便顺手帮了一个忙而已。”

    我笑:“拿家里的钱去行侠仗义,怎么能不出手大方?”

    谢昭瑛好奇地盯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怎么这么刁钻精怪?”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好在这时小二把菜送了上来。

    我一看,装菜的小盘小碗都只有我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抠门儿还是传统,反正零零总总地摆满一大桌子,让我有种在吃韩国菜的错觉。难怪谢昭瑛张口就念菜单。

    不过菜肴色香味美,又合我的口味,我吃得不亦乐乎。

    谢昭瑛斯斯文文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我狼吞虎咽,叮咛一句:“慢点,当心噎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谢家二少什么时候伺候起别人来了。”

    说着,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的锦服男子不请自入,面容俊秀,笑容可掬,只是大冷天的还摇着一把绘花扇子,一股熏香随着扇风飘到我的鼻端。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男子,英俊挺拔,气度温和。两人年纪与谢昭瑛相仿,衣衫考究,举止有度,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谢昭瑛笑着站起来,“延宇,正勋,有些日子没见了。”

    这两人名字颇有韩国味道,非常好玩。走前面的华服男子有一双单凤眼,笑容起来像狐狸。走在后面的男子神情沉稳,似一井无波之水。

    狐狸男看到我,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谢昭瑛介绍道:“这是韩王孙,这位是车骑将军郁正勋。这是我四妹小华。”

    狐狸男韩王孙一听我大名,脱口而出:“你痴癫智障,不是疯子?”

    我怒极反笑:“你信口辱人,不是傻子?”

    郁正勋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谢昭瑛在桌子底下狠踢了我一脚。

    韩王孙倒是知道自己没说对话,急忙正色,向我道歉:“在下刚才出言不慎,有辱四小姐,实在是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并没有恶意,还望四小姐原谅。”

    我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肯如此诚恳慎重的向我道歉,确实不容易。于是我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腿肉,放在韩王孙的碗里,亲昵地说:“韩大哥不必自责,小妹刚才也有出口不逊,也还请您别介意。”

    谢昭瑛的面孔抽了一下,我用眼神警告他,他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于是我愉快地看着韩王孙把那块鸡吃下了肚。

    郁正勋这时忽然开口说:“阿瑛,你久没回来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听这天香楼的步婷姑娘唱小曲,不如今天也叫她来唱几首吧。”

    谢昭瑛笑道:“的确很久没听到步婷姑娘的歌声了,就请她来吧。”

    店小二跑去叫人,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珠翠声,一股淡雅芳香飘了进来。来人莲步轻移,坐在外间纱帘后,只隐约可见一个秀美的影子。

    只听手里古琴清脆几声响,一个轻柔婉约的声音唱:“寒蝉琼花,轻岚柳下。一羽北雁,满江离水。道是别后梦里逢。年年插柳岁岁春,桃花洲头飘零愁……”

    这曲调优美,如泣如诉,我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完毕,身后反而一片安静。我回过头去,这才看到谢昭瑛脸色复杂,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眼里光芒闪烁。我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突见这么正经的表情,很是惊讶。

    这时才发现,那韩王孙和郁将军已经没了踪影。这两人忒不厚道,溜走也不叫上我,现在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纱帘那头的佳人轻幽一叹,道:“六郎,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谢昭瑛神情温柔,含笑道:“怎么会忘记。”

    果真是老情人见面,我成了一盏大灯笼。

    佳人语气忧伤道:“记得那时,我扮做男孩子,同你去街上看花灯。不小心走散了,我一路哭泣,后来给家佣寻了回去。没想你为了找我,却在外面寻了一整夜,受了风寒,回去就一场大病。”

    谢昭瑛笑:“我那时以为把你弄丢了,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佳人话里带着些微哭音,道:“我还记得我在你病床前发的誓,你可还记得?”

    谢昭瑛柔情似水道:“自然还记得……”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他正要说,一转眼看到我,猛地刹住车。那温柔得让人肉麻的表情一时来不及撤,僵在脸上,非常滑稽,我嘻地一声轻笑出来。

    谢昭瑛黑着脸说:“你没走?”

    我无辜地耸了耸肩,说:“他们没带上我。”

    佳人又惊又羞道:“谁在那里?”

    谢昭瑛忙安慰她:“没事,是我四妹。我带她出来玩的。”

    我便冲着帘子乖巧地唤了一声:“姐姐好。”

    帘里佳人轻笑,一只仿佛白玉雕琢的纤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皎洁如明月般的面容来。

    那年轻女子身段婀娜,乌发如云,没戴珠宝,只别着一朵怒放的芍药花。青绢绣裙华美精致,肌肤细腻雪白,温润如玉。容长脸蛋,目若水杏,瑶鼻檀口,美得仿佛自现代油画里走下来一般。

    我赞叹的当口,谢昭瑛已经走了过去,亲昵地扶着了她。两人四目相接,深情凝视,爱情的火花在空中劈啪作响。

    我轻轻站起来往外走。

    没想美人突然张口喊住了我:“四妹妹且慢。”

    我只得站住。

    美人姐姐冲我友好微笑,“我已多年没有见过妹妹了,没想妹妹的病已经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原来美人也是老熟人。我客气道:“多谢姐姐关心。”

    谢昭瑛说:“四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这是你翡华姐姐。”

    咦?不是什么歌女步婷吗?

    谢昭瑛看向美人姐姐,问:“你这次出来,有谁知道?”

    美女姐姐说:“我说进山上香,倒是没拦着我。你放心,有延宇和正勋帮忙,他们不会知道我同你见了面的。”

    谢昭瑛点头,“那就好。我很担心你。”

    美女姐姐满怀柔情道:“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保重,我就会很好。”

    两人紧握着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场,恐怕已经抱在一起亲热起来了。

    门上忽然轻响了三声。那对爱情小鸟回过神来。美人姐姐说:“我该回去了。”

    我二哥不舍,问:“什么时候还能见你?”

    “你这次会待多久?”

    “我还没有见到他。”

    美人姐姐咬了咬唇,皱着眉头说:“我会替你想办法。你先耐心等等。千万不可冒进,你要知道现在形势有多险峻。听说,除了那位,其他人都见不着他。”

    “居然已经到这地步了?”

    “是啊,而且他身体一直没有好转。”

    谢昭瑛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会耐心等的。”

    韩王孙探进了脑袋,说:“翡华,时间到了。”

    谢昭瑛忽然张开手臂,将翡华抱在怀里。

    我和其他人都自觉地别过头去。

    过了片刻,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翡华抹着眼泪,梨花带雨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谢昭瑛还紧抓着她的手,一脸深情。翡华美人恨下心挣脱他的手,披上面纱,匆匆离去。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同情。翡华一看即知出身高贵,容貌一点不比谢昭珂逊色,还是谢昭瑛的青梅竹马,却不知怎么不能同他结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我觉得很遗憾。

    翡华走了后,韩王孙他们也告辞了。我陪着情绪低落的谢昭瑛慢慢走回家。

    谢昭瑛一路没说话,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眼里有种恨恨的光芒,雷电交加,生人勿近。

    我斗着胆问:“二哥,翡华姐姐,到底是谁?”

    谢昭瑛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说:“她是工部尚书的独生女儿秦翡华。东齐双姝之一。另一个,就是你姐姐谢昭坷。”

    难怪,难怪。

    谢昭坷清高幽冷,秦翡华温柔婉转,两位都是绝代佳人。

    我又问:“两边家长不同意你们好吗?”

    谢昭瑛冷笑一声说:“秦家有意送翡华入宫。”

    巧得很,谢家也是这么打算。

    “难怪人人想做皇帝?”

    “皇帝?”谢昭瑛讥讽道,“那个病恹恹的大权不在握的老皇帝?才不是他!太子故世后,还有皇后一手带大的二皇子萧栎。翡华现在已是皇后宫里做女官,秦赵两家意图十分明显。”

    我说:“这么说,我们家和秦家还是想讨好赵家?”

    谢昭瑛刚同心上人离别,心情不好,有点愤世嫉俗,张口就说:“萧氏再这样不振,这天下迟早就要改姓赵。”

    他的声音大了点,我吓出一身冷汗,趁这地段人少,赶紧拉着他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守在门外等我们的下人嚷嚷着:“二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然后从里面呼啦涌出来一大堆人,为首的就是谢太傅和谢夫人。

    谢老爷子哼哼道:“居然还知道回来?”

    这句是冲着我来的。

    谢夫人劝他道:“回来了不就行了。好在你跟着去了。”

    这句是对谢昭瑛说的。

    大哥笑道:“我们都担心小华迷路。回来就好了,开饭了,都进来吧。”

    谢昭坷大概因为老和尚预言我会顶替她的位子,很是高兴,十分难得地放下矜持挽住我的胳膊。我才吃了回来,没有什么胃口,她居然还热情地为我夹菜盛饭。

    饭后,我果然被谢氏夫妇叫去了书房。

    书房森严,烛灯高悬,谢太傅一张儒雅的老脸被这光从上往下一照,皱纹毕现,我似乎一下又穿越去了解放前。

    谢太傅一声喝:“跪下!”

    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也不管什么女儿膝下有黄金的废话。

    谢夫人好心提醒我:“不是跪你爹,是跪祖宗。”

    我这才看到谢太傅身后墙上挂这一张画像,前面点着香。只是白天才跪过,现在又来跪,祖宗也会嫌烦吧。

    谢太傅语重心长道:“白天慧空大师的话,你都还记得吧?”

    我翻白眼。想忘可不容易。

    谢太傅说:“我们谢家,出仕为官,已有百年。其间代代忠良,出过一位宰相,三位将军,还有两个贵妃三个从妃。可是,绝对没有出过……”

    “皇后?”我接上。

    谢太傅狠狠剜我一眼:“没出过你这样不知礼数野蛮横狞之人!”

    我没好气:“爹,不能怪我,我傻了十五年,突然有人来和我说,我将来能母仪天下,换谁都会被吓得心律不齐。”

    谢夫人倒是站在我这边,点头说:“也是啊,老爷。小华还不懂事呢,你该把她当两岁孩子。”

    谢太傅消了一点气,白天里给我冲撞时丢的面子又捡回来了些。他老人家板着脸说:“你虽然病了很久,但是也不小了。既然现在你病好了,今天又发生这样的事,谢家有些事还是让你稍微知道一点的好。”

    哦?什么?前朝余孽?武林密探?还是谢太傅您老也为国家安全局工作?

    谢太傅说:“谢家每代,都有女子与皇室连姻。到我这辈,本来是计划送你三姐进宫的。”

    原来是这事。

    “慧空大师向来口无虚言,今日所说,将来必会灵验。”

    开什么玩笑!我忙说:“爹,凡事都没有个必定。您瞧我这副模样,换谁都不会是我做皇后啊。要是我都能做皇后,这皇帝还不指是什么德行呢!”

    谢太傅应该是个死忠的保皇党,一听我这么说,血压噌地又高了上去:“能入宫伺候皇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休要胡言乱语,给谢家惹来祸事!”

    几辈子?

    我倒是做了八辈子的尼姑,潜心向佛得很,可是佛祖却把我丢到这么一个烂摊子里。还皇后?等我原来的身体修补好,拍拍屁股就走人,那个皇宫,爱谁谁入去。

    谢夫人叮嘱我:“关系到谢家百来口人,今日佛堂里的事,以后谁也不能告诉。还有,从明天起,我叫宋先生给你单独授课,下午学声乐女工……”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顶,谢昭珂的遭遇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被狂喂饲料等待屠宰的猪,痛苦的吸收之后就是必然死亡的命运。

    我将五官皱做一堆,膝行过去抱住谢夫人的大腿,惨呼道:“娘,我可不可以不学啊?”

    谢夫人说:“不可以!”

    我说:“我能断文识字,诗也能做几首,会洋文,数理化稍好,还精……略通歧黄。我已经不需要再学什么了!”

    谢夫人问:“你会刺绣烹饪,歌舞琴棋吗?”

    我不屑:“每个女人都会,我再会有什么意思?”

    谢夫人却很有哲学:“男人都图一时新鲜,久了就腻了。还是传统贤惠稳妥些。”

    谢太傅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我暗地里好笑。

    后来我又被叮嘱了几句才给放了出来。云香在院子外面等着我,我一边向她发着牢骚,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

    云香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闭上嘴,顺着她的手看去。

    院子墙头上,蹲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惨淡的月光把他的背影拖得老长,他就像一只沧桑的大雕,狠狠地面对着人生中的这次寒冷。

    我手脚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也爬了上去,在他身边坐下。

    墙外就是条小巷子,白日里会有一些无证摆摊的商贩在卖一些瓜果鞋袜什么的,围墙也不高,以前没有挨偷,那是谢家运气好。现在很晚了,到处静悄悄的,更衬得身边人的孤苦可怜。

    我开口打破安静:“二哥,你是不是在想着翡华姐?”

    谢昭瑛神情肃穆,却是没有一点悲春伤秋的愁情,反有一种不耐隐忍宝剑跳鞘的迫切,像是一只对着猎物准备一扑的狼。这时候的他全没了往日的轻浮散漫,一直很萎靡的形象突然之间高大起来。

    我想,能被秦翡华这样的女子爱上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谢昭瑛就由二流男配这么摇身一变成了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铁血男主,造化还真是弄人。

    正感慨着,谢昭瑛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以为他要发表慷慨激昂的爱情宣言,结果他满脸兴奋地指着远处墙角阴影里一团身影道:“看,有小鸳鸯在偷情呢!”

    我无语凝咽。

   

 第一卷 深庭篇 第7章 悬壶济世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春节,算是热热闹闹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因为憨吃傻睡,我又长了几斤肉,谢昭华的这张小脸也终于圆润了起来,皮肤也白了些,整个人焕发出健康生机。

    谢昭瑛还欣慰地摸着我的头夸:“小华长高了啊。”

    我亦拍了拍他的手臂:“二哥也长壮实了。”

    平手。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就是下雪了。

    我生长的地方偏南,冬天即使下雪,落在地上没多久就化成了水。可是东齐京都要靠北,腊月里一场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顿时银妆素裹,美丽壮观动人心魄。

    于是别的女眷呆在屋子里烤火搓麻的时候,我则和谢灵娟等几位小朋友在院子里堆雪人堆得不亦乐乎。

    谢灵娟这孩子人小鬼大,主意多得很,指挥着马家兄弟像苍蝇一样乱转,一下堆起来一下又推掉,纯粹地折腾人玩。

    我一个人开辟了一个场地,凭借着以前雕萝卜花的手艺,精工细磨,一只史努比逐渐显出轮廓。大概因为没有夯实,一只狗耳朵哗啦掉了下来。

    我蹲下去捧雪,忽然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也捧起一把。我抬起头,冲着来人笑:“宋先生,新年好啊。”

    宋子敬温和地回了我一个笑:“四小姐过年好。”

    因为是过年,他穿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衣衫,沉稳素重,人却是温恬和煦,淡若春柳,笑容无暇,如这满地瑞雪一般。我盯着他清秀面容,一时花痴住了。

    宋子敬看到了我的艺术作品,负着手仔细打量。他显然辨认不出这是什么怪物,也还联想不到图腾崇拜这种迷信的东西,犹豫了半天,才说:“是只鸭子么?”

    我含泪而笑:“先生高明。”

    突然一个雪球凭空飞来,直朝宋子敬那颗漂亮的后脑勺砸去。我张口就要呼叫,声音还没出来,却见宋子敬像装了倒车雷达一样精准地把头一偏。然后那颗雪球擦过他的面颊,朝着我招呼过来。

    我发出短促而又微弱的一声“诶?”,然后就被迎面打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脑子还是一片茫然,已经听到宋子敬焦急的声音在唤我:“四小姐!”

    然后就是谢灵娟他们几个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心地冒火,猛地坐起来,脑袋砰地撞上一个东西,眼前一道闪光,又倒了回去。宋子敬先生也被我撞地跌坐在地上。

    可怜宋先生,成功躲过了暗器,却没躲过明袭。

    这时听到谢昭珂惊慌失措的叫声:“这是怎么了?”

    然后她匆匆跑了过来,将宋子敬扶了起来,颤抖着声音:“宋先生,你怎么样?头痛不痛?那里摔着了?”

    我也好不责备她见色忘义,自己爬了起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谢昭瑛也跑了过来,一看到我,手一指,很缺德的暴笑起来。

    我阴狠狠道:“桃花洲头……”

    谢昭瑛脸色一变,关切地扑了过来:“四妹啊我的好妹妹,你摔着哪里了?疼不疼啊?让哥哥看看!”

    我狠掐了他一把,提醒他适可而止。

    宋子敬站起来,先过来问我:“四小姐没有摔着吧?”

    谢昭瑛正拿着一块不知道哪个姑娘的香帕给我擦脸,我的话不停被他打断:“没事……就是……后来撞那一下……疼……疼疼疼疼!二哥你擦到撞着的地方了!”

    谢灵娟这个罪魁祸首不但不跑,还在旁边窃笑。

    我正打算教训她几句,忽然一个老妈子大呼小叫地跑进后院来:“大喜事啊!大喜事!大少夫人又有喜了!”

    大家都一愣。我还以为大嫂只是过年贪吃坏了肠胃,没想到原来是暗地里又开花结果了。

    谢昭瑛拉我一把:“走,给大嫂贺喜去。”

    我邪魅一笑,“你等等。”

    谢昭瑛被的笑容吓得冒冷汗。

    我乐颠颠地跑到还没回过神来的谢灵娟小朋友面前,咧开嘴露出我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娘就要生小弟弟咯!以后没人来爱你咯!大家都不要你咯!把你卖给熊瞎子做童养媳咯……”

    直到谢昭瑛一脸黑线将我拉走,留下谢灵娟欲哭无泪地呆站在原地。

    大嫂的确是怀上了,两个月,胎很稳。谢夫人高兴得老泪纵横,说是自己年前在佛祖前许的愿灵验了,然后说年过了就进山去还愿。

    我一听能出门,立刻来了精神,一脸谄媚地扑了过去,抱着谢夫人的胳膊撒娇,说我也要去。

    谢昭瑛冷笑:“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笑得花枝乱颤:“我求菩萨保佑我早日入主东宫。”

    谢夫人很感动:“小华你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太好了。”

    于是年过后,我坐着马车一摇一晃地往万佛山出发。云香坐我身边,帮我把瓜子剥好,我再一把抓起来丢进嘴里。

    有丫鬟真是好,以前我要这么吃,都只有自己动手的份。

    其实穿越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不大自由。我要是穿成男人该多好,可以自由自在走天涯。不过生理问题怎么解决,老婆当然不会娶,难道要我收一堆面首吗?这不正是时下流行的断背……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说:“四小姐,前方难民堵了道,咱们要改道走。”

    我掀开帘子望出去,惊讶地看到冰雪消融后的地里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拥挤在树下草中,个个面黄肌瘦,愁容满面。

    我问:“这都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流民?”

    车夫说:“四小姐你不知道。北方闹雪灾,还有好多人给困在了雪原里的。这些都是逃出来的,进不了城,都挤在外面。”

    “天不都暖了吗?”

    “可是家里牛羊都冻死了,他们回去也没有吃的。”

    我忽然看到一个母亲正抱着一个孩子在抹眼泪,那孩子满脸发青,手脚不时抽搐一下。

    我忙叫停车,从车上跳了下去。

    “这孩子病得好厉害啊。”

    那母亲焦急地说:“是啊,突然就病了,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云香急忙叫:“小姐!”

    我已经摸到了孩子。体温冰凉。我上下检查了一番,问:“孩子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就是一大早上吐下泻的。”

    “吃了什么?”

    那母亲苦笑:“草根树皮。这年月,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食物中毒?那都还好。东齐春天来得快,万物一下就复苏,细菌开始使劲繁衍下一代。我就怕有什么流行疾病开始蔓延。

    我取出随身带着的一点碎银,说:“大嫂,你孩子是吃错了东西,不是大病,让他多喝点水。这钱拿着赶紧带他去看大夫吧。”

    旁边一个老人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逃难来的,都不给进城。城门口的卫兵见到就要赶呢。”

    我叫起来:“那不是有钱都看不了病?”

    我这一句话,点起了原原之火。广大的给贫困和苦难逼迫得无路可走人民群众们纷纷痛诉起来,那怨怼之声沸沸腾腾简直要把我给淹死。什么十年一遇的雪灾,什么官吏腐败,什么种族歧视。

    我听着阵阵心酸,便要来纸笔写下药单,叫来车夫:“你骑马进城去,把这副药抓来。”

    车夫感动:“四小姐心肠真好。”说完打马而去。

    那母亲叫了一声:“活菩萨啊!好人有好报啊!”一下扑在我脚下。

    我手忙脚乱扶她起来,“大嫂,别这样。举手之劳而已,我受不起。”

    劳动人民就是淳朴善良,点滴之恩都记在心头。我想起别人寒天还缺衣少食,自己却暖衾高烛锦衣玉食的。毕竟是普通人家出身,心里沉重,一下没了出游的心情。

    那日上完香回了家,我一直有点坐立不安。

    云香机灵,问:“小姐是不是还挂念着那些灾民?”

    我说:“虽然立了春,可还是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好生安置?”

    云香说:“不知道。听说附近县城也都不让他们进城。这些都是牧民,很多还是辽国那边过来的。我们齐国人说他们是蛮子,一直都嫌弃他们呢。小孩子不听话,爹妈就吓唬要把他送去辽蛮子那做放羊娃。”

    的确,今天见到不少人五官都比较深刻。

    我教育云香:“就这样放任他们流浪可不是办法。吃,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一项需要,当人民吃不饱饭的时候,必然会对执政机构产生不满情绪。放任这种情绪酝酿下去,最终会导致爆发。人民就会起来推翻这个机构,打倒富有资产的阶级,解决自己的基本生存需要的同时,建立一个有利于己的新社会。用我们的话来说,叫革命;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造反。”

    云香吓得发抖:“造反?”

    我拍拍她的肩,“那只是最坏的结局,我只是说说。”忽然来了主意,一把拉过云香,“好妹妹,不如我们行行善吧?”

    云香不明白:“行什么善?”

    我拍胸脯(如果有的话)道:“当然是悬壶济世了!我这本科三年级平均70分的成绩,不敢说疑难杂症,普通的感冒发烧肚子疼,对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香摸我的额头:“小姐,您没烧着了吧?”

    我说:“烧什么烧?我这是在行善积德。”

    “可是您白日里要学书学琴,哪里有时间出去?”

    我奸笑:“以前,或者以后,有个伟大的文学家和教育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时间是海棉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

    不过,行动总比计划难。

    我现在的日程满得可比高考生。

    一早起来就要练嗓子,努力把我的破锣修炼成天籁。私觉得东齐进入四个现代化了,我都未必能得道成仙。早饭后就去学堂,宋子敬遵循谢夫人命令给我开了小灶,专门攻读各类史籍诗词。我这人博闻而不广记,学东西如水过鸭背不留痕迹。好在宋子敬很体谅我,也不勉强,反倒时常同我讨论一些医科知识。

    到了下午,就是琴棋书画。我两手如鸡爪,往琴上一放,琴弦尽断,那琴师落荒而逃,仿佛我修炼了什么绝世魔功。围棋师傅是宋子敬,自我用棋子拼了一个“囧”后,他就改同自己下棋去了。写字我还好,小时候被我爹送去少年宫学过两年硬笔书法。可是画画就不行了,每次都要墨淹金山。

    宋子敬不得不承认自己教育失败:“道尽辛酸,不如一声叹。”

    我说:“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宋惊艳:“好诗!好诗!”

    我谦虚:“谬赞!谬赞!”

    宋子敬问我:“你想进宫吗?”

    我诗兴正上头,大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宋子敬皱眉:“不至于吧。”

    我收敛了点:“都说深宫似海。我要去投海了,当然要有英雄般的豪情和觉悟。”

    “在庙里,你倒是反应激烈。”

    我说:“我不去,三姐就要去。总之我们谢家斗不过赵家,就得舍一个女儿去套狼。”

    宋子敬道:“三小姐也不能去。”

    我奸笑:“你不想她去,那你赶紧娶她好了。”

    宋子敬错愕:“你说什么?”

    我道:“小宋同志,再装就太不厚道了。人家姑娘芳心暗许你那么久了,三伏送汤三九送衣的,你敢说你没察觉?可别辜负了我姐姐一番好意啊。”

    宋子敬一张俊脸染上了胭脂红,真是秀色可餐,我看得目不转睛。

    其实他和谢昭珂也不是没希望,大不了来个诈死私奔,干脆利落,就此泛舟江湖,好不逍遥。十八年后风波过,带着孩子认祖归宗,亲戚同堂齐声哭。

    正遐想着,听宋子敬说:“我同三小姐,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笑:“可她喜欢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把你调到其他地方去。到时候你就看不到这里的一阁楼的书咯。”

    宋子敬一双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你会告诉谢大人?”

    我无耻地笑:“不知道哦。我成天高负荷学习,压力超标,难免胡言乱语。”

    宋子敬不笨,他淡淡一笑,“说吧。”

    我顿时手舞足蹈:“先生,人家要求不高,把我下午的围棋和书画课取消了吧?反正我是土豆做不来玉雕,你教我不会,不教我也不会,不如退一步,大家都轻松?”

    他问:“你要这时间来做什么?”

    我笑嘻嘻:“这可不能告诉你。女孩子的琐事你别猜。我保证不让我爹娘知道就行!”

    宋子敬皱着眉头思考。他这满腹才学惊天下的人,委屈来教我这等敷不上墙的烂泥,已经够委屈。我自动求去,多出大把时间恰好可以继续他的文学研究,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宋子敬微笑点头:“好吧。其他功课你也不可废,当心谢夫人考你。”

    我欢呼。

    宋子敬补充:“还有,别惹是生非。”

    我嬉皮笑脸:“怎么会让先生担心?”

    于是第二天就换了一身布衣,带着云香翻墙溜了出去。

    跑到城外,见到昨天那位大嫂,我过去打招呼:“大嫂,你儿子的病好了些吗?”

    大嫂愣了一下才将我认出来,喜出望外道:“是这位姑娘啊!我儿子没事了!您又来看我们了?”

    我说:“我来给你们看看病。你们买不到药,我来买。”

    大嫂一下激动得和劳苦大众盼来了解放军似的,想拉我的手又不敢,只好一个劲儿说:“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真是菩萨心肠!”

    经她这么一宣传,不少有病痛的难民都找了过来。我便在破庙里摆了一个摊,借了土地爷的香案,给他们看病。

    我自称小敏,取了我原本名字的谐音。他们便叫我敏姑娘。

    老乡们大多都是肠胃病,也有一些较为复杂,我自己也一知半解。到这时候,才开始后悔平时学习不够努力。如果我上课少睡点觉,如果我平时少看点连续剧,如果……

    义气之下的第一次行善,当然有顾虑不周之处。我身边银子不算多,看了二十来个,云香说:“小姐,钱不够了。”

    我不得不扫兴而归。倒是那些老乡亲,还依依不舍地一直送我到城门口。

    云香问:“咱们明天还来吗?”

    我问:“你知道哪里搞点钱吗?”

    “月例都是大夫人发,都有明确的数。不过小姐你以前病着的时候,那份钱都省了下来。”

    可我也没本事厚着脸皮再去向谢夫人把钱要回来。

    但若是没钱,什么事也干不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决定既冲动又幼稚可笑。

   

 第一卷 深庭篇 第8章 谢家兄妹与密室

    吃完饭,洗完澡,我同云香坐在炉子边烤火,给她讲故事打发时间。

    今天正讲到杨逍勾搭纪晓芙,一个是清心纯净的蛾眉女侠,一个是老谋深沉的邪教护法,一个是青春少艾的花季少女,一个是人过中年阅尽沧桑的大叔。

    云香发问:“怎么年纪差那么多?”

    我说:“据后人考证,杨逍该比纪晓芙大一辈,起码大个十几岁。”

    云香说:“老牛吃嫩草?”

    这姑娘跟我混久了,也学了几套。

    我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而且考据派还得出可靠结论:杨逍当年恐怕和峨眉灭绝师太有过感情纠葛。”

    “那不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云香惊呼。

    我忙摇头:“那是金老爷子不喜欢她。其实她不是大妈!她是御姐!御姐啊!!!”

    云香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她脾气暴躁,心肠也不好啊。”

    “那是被杨左使气得更年期提前!”

    讨论得正激烈,忽听外面院子里传来哗啦哐当一阵响,然后一个男人哀而痛地叫:“嗷呜——”

    我同云香侧耳听了听。我问她:“我早上把那两株刺红搬到墙角晒太阳,你后来搬回来了吗?”

    云香说:“没有啊。”

    我说:“哦——”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谢昭瑛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地冲进来,两眼冒火。

    云香跳起来:“奴婢去倒茶。”脚底抹油跑了。

    我嘿嘿笑:“二哥,最近过得怎么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有困难你可要说,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你也要说哦……”

    谢昭瑛啪地一丈拍在桌子上,我和瓜果碟同时一跳。

    谢昭瑛忽然抱住手叫:“快快!拿根针来!你哥哥我快成刺猬了!”

    这样闹了一番,花了半个小时才帮他把刺全挑干净。

    我给浑身散发药气的谢昭瑛倒了一杯茶,开始数落他:“你也不能老是这样。既然喜欢翡华姐,那就好好安定下来找份事做,做出点业绩来。没准人家秦家看你有出息,又同意把女儿嫁你了呢。”

    谢昭瑛喝茶:“我的事你别管。”

    我冷笑:“爹娘都不管,我干吗管?你的堕落只能更加衬托出我的勤奋与上进。”

    谢昭瑛喝完茶,左顾右瞧:“有吃的吗?”

    我扒了扒火盆,灰里露出几个烤红薯。我也有点饿了,和他一起剥了吃。

    谢昭瑛口齿含糊地说:“味道不错,火候正好。以前我在军——”他哽了一下,“以前我还上学时,想吃个红薯都要悄悄自己弄。”

    我晒笑:“怎么说着谢家虐待你似的,吃个红薯都要偷偷摸摸的。你自己怎么弄?”

    谢昭瑛说:“在学堂里,趁先生不注意,把红薯偷埋在火盆里。放学了再扒出来。”

    我无语:“怎么就没噎死你?”

    谢昭瑛吃饱了,喝光了我的花茶,拍拍手走人。

    我喊住他:“二哥,我有事请教你。”

    “说。”

    “你平时哪里来那么多钱?”

    谢昭瑛盯住我:“你想怎么样?”

    我摊开手:“别那么紧张,谁都有手头紧的时候。教我几招吧。”

    谢昭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严肃地瞅着我,然后他伸出手,一下拧住我的脸,笑得阴险狡诈:“小姑娘啊,水灵灵啊,耍心机啊,差火候啊~~~~”

    然后松开,拍了我一掌:“走,劫富济贫去!”

    “啥?”我大惊。

    谢昭瑛奸笑:“你不是缺银子吗?我带你找去银子啊。”

    于是,月黑风高夜,翻墙越户天,我跟着谢昭瑛去自己家偷钱。这是我活了二十一岁所做过的最重大的犯罪行为,可是我却还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兴奋与好玩。

    谢昭瑛轻车熟路,尽带我走那些我白天都发现不了的偏僻小路。大概十分钟后,他将我带到了一座阁楼下。

    我仰头望:“二哥,我怎么看着眼熟?”

    谢昭瑛说:“你当然应该觉得眼熟,这是咱们家的藏书阁。”

    “可是你说我们来弄钱……”

    “嘘!”他捂住我的嘴,“跟我来就是。”

    谢昭瑛抽出簪子在锁眼里捣鼓了两下,锁咯啦一声就开了。

    我赞美:“Bravo!”

    谢昭瑛:“什么?”

    我翻译:“好手艺。”

    谢昭瑛得意。他进了藏书阁,猫下腰,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我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打开了,然后谢昭瑛拉起了一块木版。原来藏书阁还有地下室。

    我们顺着阶梯走下去。谢昭瑛点起了一个火折子,我看到周围是石头墙壁,潮湿,生有青苔,有股怪异的霉气。这地方不像阿里巴巴的宝藏洞,倒像哈利波特的密室。

    大概走了两分钟,到了尽头。谢昭瑛点亮了油灯。

    我们身在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地窖里,到处堆着腌泡菜的大坛子(诡异的霉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还有好几桶酒,和一大堆分辨不出原貌的物质。

    我气得哆嗦:“这……这就是……这就是你说的银子?!”

    谢昭瑛却在那头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一面墙壁哗地滑开,露出一个黑黑的门洞。谢昭瑛把油灯点亮,我就看到了里面金灿灿的光芒。

    一时间我的腿有点发软。我拉了拉谢昭瑛的袖子:“二哥,咱爹不是贪官吧?”

    “什么?”谢昭瑛问。

    我指着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他他他,只是一个太傅,月俸才多少啊?”

    谢昭瑛恨铁不成钢,抓着我的肩像摇筛子一样使劲摇:“咱爹是文博候!文博侯!是万户侯!咱们谢家在外面有御赐的田地和庄园,年年都有上供!”

    我差点被摇得四分五裂,忙叫:“知道了!知道了!”

    谢昭瑛丢下我去拿银票。

    我揣起了二百两,然后四下打量那些古玩珠宝。它们大多都蒙了一层灰,结着蜘蛛网,明明价值连城,却被收在这发霉腐朽。谢老爷子真没惜香怜玉之心。

    我呢喃:“似乎都可以听到它们在哭泣呢……”

    谢昭瑛正忙着敛财,头也没回:“正常。谢老太爷的一个小妾犯了错被老太夫人关到前面那间屋子里,后来就死在这里。”

    恰好黑暗里一阵阴风吹来,我寒毛倒立,大叫一声跳到谢昭瑛背后。

    一个东西被我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一看。

    “这有一本书。”我念,“秋阳笔录?”

    谢昭瑛猛地转过身来,从我手里抢过那本书:“秋阳笔录?居然真的在这里?!”

    我问:“这是什么东西?”

    谢昭瑛说:“是医圣张秋阳的笔录。记载着他的毕生所学,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医经。”

    “医经?”我的眼睛一亮,又把书抢了回来。

    那书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所做,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损害甚微。书不是很后厚,但纸张出奇的轻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还有大量在我看来透视和比例十分标准的人体图解。

    我口水都要流下来:“这书送我吧?”

    谢昭瑛笑道:“反正丢这里也是暴殄天物,你拿去能看看也好。只是这书你不但要保存好,还不要让别人知道。外面找这本书的大有人在,有许多人喜欢用抢的。”

    我赶紧把书搂进怀里,又问:“这么珍贵的书,怎么会在这里?”

    谢昭瑛说:“张圣手同老太爷有些交情。当年他蒙难的时候,老太爷曾竭尽全力去救过,可惜没有救下来。我想那时候张圣手就把医术交给老太爷保管。这些年一直有传闻说书在我们家,贼来过无数批,都空手而归,原来是丢这里了。”

    我说:“大概都以为谢家会把医书珍藏高阁,没想反而丢弃在地窖里。”

    我闻了闻书,上面果真有股泡菜味。

    有了这本医学圣经,我第一次燃起了对中医学的热情,空余时间都捧着书读,还收集了一大堆相关资料。俺爹——不是谢老头子,而是原来世界里的——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勤奋,肯定感动得立刻烧高香感谢祖宗。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我原处的那个世界,还是有些我的世界里没有植物和动物种类。我看到不懂的,就去请教宋子敬。我问什么他答什么,他从来不反过来问我原由,是个聪明人。

   

 第一卷 深庭篇 第9章 芙蓉表情

    有一天,云香跑来告诉我说:“小姐,城外那些老乡管你叫‘玉面慈心’敏姑娘呢。”

    我喷笑:“啥?”

    云香很得意:“他们都把你当成了仙子,就差给你立庙了。”

    我照镜子。谢昭华模样清秀,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机灵,可是离“玉面”还是有点距离的。不过一个女人被赞美漂亮,总是高兴的。我对着镜子乐滋滋。

    云香说:“我听厨房的钱大嫂说,二夫人也是个美人,人也好,就是命太薄。小姐,她们说你眼睛长得像二夫人呢。”

    我看过谢昭华母亲的画像。古代工笔画,人物都是比较抽象的,看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知道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谢昭华本人身体健壮能吃能睡,显然没有继承到她娘病弱的身子。

    次日我又溜了出去。

    马大嫂一看到我,热情招呼:“敏姑娘,过来坐坐啊,我煮了茶叶蛋。”

    我笑:“不错啊,大嫂最近宽裕了。”

    “我家那口子找了个看马的差使。”

    “你们可以找到工了?”我欣喜。

    马大嫂满脸喜色:“是啊。虽然还是不能进城,但是也不敢我们走了。有工打,这下吃饭就不愁了。”

    马大嫂的儿子金柱一溜烟跑过来,嚷嚷着:“娘,那个先生帮二娃把腿接好了。”

    马大嫂松口气:“那太好了。”又对我说,“这几日还来了一位先生,也为我们送食看病。”

    我一听,问:“是谁啊?”

    “是我。”一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初春寒风中,宋子敬负手而立,风姿清腴,大有松柳之行梅雪之姿。他笑容和煦,更显得他容貌清俊秀雅。我的小心肝都颤抖了一下。

    宋子敬笑道:“我当那位天仙下凡的敏姑娘是谁,原来是你啊。”

    我脸皮再厚,这时也不好意思了。

    马大嫂说:“原来你们认识啊。老人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好人也扎堆。”

    我问宋子敬:“你怎么也来了?”

    宋子敬说:“我听说了城外有难民缺衣少食,居无定所,担心现在天气转暖,会有疫病流行,便来看看。”

    学生老师一起逃课。万一谢夫人挑今天去巡视教学业绩,不会以为我们俩携手私奔了吧?

    宋子敬说:“我一来就听他们在说一位心善阔绰的姑娘。四小姐真让我大开了眼界。”

    我红了脸,带着他往土地庙走,“你来了真好。我一个人还不大忙得过来。他们中有些身体弱的人,已经闹过一次伤寒,我用药压制了下来。但是我担心复发。他们聚居的这里,狭窄闭塞,饮用水都从旁边那条小渠里取。那渠水不干净,我虽嘱咐他们把水烧开了再用,但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宋子敬笑道:“你放心,他们不会在这里长住。官府已经允许店家等雇佣他们,他们找到了活,自然就会离开这里。你也就不用担心疫病会传播下去了。”

    我好奇:“不是一直不同意,还要赶人走的,怎么这就又变了?”

    宋子敬还未说话,土地庙里的人看到了我们,热情地招呼:“敏姑娘,宋先生。”

    这宋子敬魅力无敌,才来一天就把男女老少迷得团团转。只见他左手牵一个小姑娘,右手牵一个小男生,一下扭头和大妈说,一下转身和大伯聊。这里倒没我什么事了。

    这时云香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叫:“小姐,宋先生。赵家派人来找宋先生。”

    宋子敬皱起了眉头。

    我试探着问:“赵小姐?”

    宋子敬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位赵小姐也太厉害了,这样了都还不死心,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说:“不如你干脆当面和他说清楚。”

    结果云香都比我聪明:“小姐,这样宋先生就有去无回了。”

    也是,赵小姐可以想得开,赵老爷子就未必了。

    我对宋子敬说:“你还是快逃跑吧!”

    云香说:“来了十几个兵,东面西面都有。”

    这是绞匪吗?

    我横下心,命令宋子敬:“脱衣服!”

    宋子敬平日里再是沉稳镇定,也被这句话闹得一张俊脸立刻转了红。

    我跺脚:“我扮成你逃跑!”

    宋子敬正色:“不行,不能连累你!”

    我干脆动手扒他衣服,边说:“即使抓到我又如何?我好歹是谢家姑娘,赵老头也不会这样得罪我爹的。”

    云香也过来帮忙,三下五除二,就扒下了宋子敬的外衣。他红着一张脸无力招架,连声拒绝,可怜又可爱。我赶紧把衣服穿上。这身衣服宋子敬穿着很合身,换我身上,长出一大截。他看着挺瘦的啊。

    云香刚帮我把头发梳好,外面放风的小孩喊:“他们来了!”

    我把衣服一提,冲宋子敬抛了个飞吻:“分道扬镳,书院汇合!”

    不等看宋子敬的红脸,麻利地爬窗而出。

    不出我所料,那帮赵家兵果真把我当成了宋子敬,全部都追了过来。在片地我出没已久,熟悉地形,左转右拐,他们怎么都追不上我。

    我见距离拉开,便一口气冲进了城里。这下可热闹开来了。

    今日本来就有集市,大街上正热闹,卖东西,耍杂耍的,拖儿带女逛街的,把道路挤得个水泄不通。

    这个时候,身材矮小的人就占了大便宜。

    我展开我们谢家祖传“白鱼过隙”大法,脚不沾地,在人群里见缝就钻,一下溜出老远。

    赵家兵眼见着追不上,气得大叫:“站住!站住!”

    笑话!叫站住就站住,早天下无贼了!

    我正洋洋得意地钻出人群,冲遥远彼岸的赵家兵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

    一个不明物体从侧猛地将我打倒在地,我摔得眼冒金星,疼痛无比。没力了。

    然后听到一个威严正义的男声道:“堂堂盛京,天子脚下,容不得尔等泼皮小盗在此撒野!”

    我隔着散乱的头发努力望着那个优雅踱过来的闲事佬,虽然我头晕目眩可还依旧可以看清他身长玉立衣着华贵面目英俊人模狗样。

    我愤怒地爬坐起来,冲他叫:“说什么呢?谁偷东西了?”

    白面帅哥看清我,愣了一下:“你是女子?”

    我顶着一头乱发,凶神恶煞,像个复仇女神:“女子又怎么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偷东西了?”

    这边,那几个赵家兵终于力派众难穿越人海到达港口,气喘吁吁道:“宋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一手扶脸娇滴滴作芙蓉姐姐状:“几位兵哥哥,你们说什么?”

    赵家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不是宋子敬?”

    我手放腰带上,作势要解:“要不要证明给你们看?”

    “啊不用!不用!”赵家兵像是和尚出身,顿时吓得捂着眼睛四下逃窜,又打回头去城外继续找人了。

    这招果真是万金油。

    我猛转过身去。白面帅哥还作瞠目结舌状。我把我不是很纤纤的玉指指着他的鼻子:“你!要给我道歉!”

    旁边楼里奔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听我的话,大喝一声:“不得对二皇子无礼!”

    二皇子?

    我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那些忠犬赶到,问:“怎么了?”

    我笑:“误会。都是误会。”

    白面二皇子这时回过了神来,也道:“一场误会。”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眼睛忽然一亮,冲着忠犬里的某人高声叫:“狐狸哥哥!”

    韩王孙本来就快缩离我的视线了,被我这么当众一点名,又只好硬着头皮抬起了头,惨淡一笑:“四妹妹啊。”

    皇子小白说:“你们认识?”

    韩王孙痛苦地说:“回殿下,这位姑娘是文博候谢太傅的么女。”

    皇子小白一听,眼睛放光,道:“你是谢昭珂姑娘的妹妹?”

    他念我三姐的名字,就像我三姐念宋子敬的名字一样,轻软温柔,脉脉含情,真是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我恍然大悟,笑道:“惭愧。小女赶不及姐姐的十万分之一。”

    “也……不是。”皇子小白大概想说“也是”,到口了才转成反义词,“姑娘天真活泼,纯朴未琢,不可妄自菲薄。”

    纯朴未琢?纯朴未琢的女孩子会当众解腰带?

    我冷笑。

    韩王孙过来拉我到一边,问:“你怎么在这里?还弄得灰头土脸的?你哥知道吗?走,我送你回家。”

    我笑:“狐狸哥哥对我真好,我该怎么谢你啊?”

    “不!不用了!”韩王孙看上去死的心都有了。莫非他知道自己吃了我的“口水鸡”的事了?

    我们正要走,皇子小白喊住我:“四姑娘可否代小王向令姐问一声好。”

    我谄媚道:“一定一定!我三姐也好得很。殿下一表人才,做我姐夫该多好。”

    皇子小白一听大乐,连声道四妹妹好乖巧好聪明将来一定能嫁个如意郎君云云,还硬塞给我一个似乎非常值钱的白玉佩做见面礼。

    我千恩万谢同他告辞,心想如意郎君?没准做你小妈呢。

    韩王孙带我回谢府。

    路上我问他:“小王爷,那个赵小姐,你认识吗?”

    韩王孙说:“赵舅爷的千金?不认识。你以为别家小姐都像你这样成天抛头露面。”

    我急于套情报,也就不计较他冲撞了我的圣颜:“那你总听说过她吧。”

    狐狸男笑。此人也是颇有姿色,笑起来色若春晓,就是有点不大厚道的感觉。

    “赵家小姐年方十五,排行老三,封了一个惠林县主,芳名芙蓉。”

    “啥?”我问。

    “芙蓉。”韩王孙说。

    “欲剪芙蓉裁颜色的芙蓉?”

    韩王孙说:“原来你会念诗啊。”

    我暗骂一句谢昭瑛你这个小人,酒喝高了就出卖亲妹子。

    “这位芙蓉姐姐——也许是妹妹,真的如传说中那样奇丑无比?”

    韩王孙说:“这我真不知道。不过我见过她弟弟赵竹修,模样俊秀,斯斯文文的。我想赵三姑娘不该多丑。”

    “可是一个姑娘家,这样满城追汉子,她爹就不管管吗?”

    “赵家这辈四房一共生了十四个,只有她一个闺女,全家上下拿她当宝还来不及。怎么了?你也看上宋子敬了?”

    我冷笑,忽然冲他抛一个眉眼:“讨厌,看上你还差不多。”

    韩王孙一个哆嗦,吓得不轻。

    他没送我到正门,而是一路拐到偏巷里。

    我开他玩笑:“坏叔叔,你要带我去哪里?”

    韩王孙面部肌肉抽搐:“我真同情你二哥。”

    他指着一堵很眼熟的围墙说:“自己翻吧,里面就是你的院子。”

    我笑:“狐狸哥哥,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翻过围墙,才听到韩王孙有气无力地一句:“最好无期……”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0章 谢家有女初及笄

    外出给百姓义诊之事,就这么给赵家小姐搅黄了。我怕事情传到谢夫人耳朵里,宋子敬也怕落入赵小姐魔爪之中,我们两人又暂时恢复了规律枯燥的教学生活。

    一个春光灿烂的下午,我在刻苦钻研医术,而宋子敬在同自己下棋。

    外面树上有鸟儿在叫,枝头有花儿在绽放。天气已经转暖,我们都换了较薄的衣服,暖风和花香之中,我忽然想起了张子越。

    我想起以前无数个这样的下午,他就坐在我身旁,为我补习功课。

    他会耐心地把一道公式解上五遍,他也会仔细地修改我英语作文里的每个错误。

    其实叫他来给我辅导功课是我娘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心上人就在身边,我哪里还有心思学习,当然全部注意力都从理智转移到感官上去。

    他挺直的鼻梁,他柔软的头发,他低沉温柔的声音,无意触碰到的温热光滑的肌肤。

    我忽然开口问:“先生,你喜欢过人吗?”

    宋子敬抬头看我:“什么?”

    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容,重复道:“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宋子敬淡淡道:“怎么问这个?”

    “有还是没有嘛?”

    他放下棋子,说:“有过吧。”

    我好奇:“她怎么样?”

    宋子敬笑了笑,陷入回忆:“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我们在诗会上隔着帘子对过几首诗,她才华横溢,在女子中少有。她本来定有亲,后来就由父母做主嫁人了。”

    我等了等,他又继续提子下棋,我问:“完了?”

    “完了。”宋子敬说。

    “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宋子敬笑:“不知道。”

    我失望:“这算什么啊?你就没有去争取吗?”

    话说完就知道说错了。宋子敬纵有满腹才学,也只是一介贫民,等级制度如此森严的东齐,怎会让他如愿已偿?

    宋子敬淡雅一笑,尽在不言中。

    我闷着头继续看医书。

    张秋阳写这本书,是为了将自己毕生本领传承给后人,本着一种无私的信息交流精神,所以并不生涩,我读着不太难。而且上面的《毒经》篇非常有趣,有些简直像武侠小说截选。

    什么A地人士张三,与B地人士李四进行非法性质的武斗,李四给张三下了他们独家密方传男不传女一片顶过去五片的神毒“断肠散”。于是张三腹痛如绞四肢浮肿,身上出现黑斑,痛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腹破肠烂而死。而解毒方法应该这般那般再这般。

    什么C地人士王二同D地女士小翠谈恋爱,感情破裂以后,小翠就给王二下了她独家发明版权所有蓝瓶新包装的奇毒“缠绵”。于是王二只要碰了别的女子就要浑身瘙痒大面积起红斑,使劲挠啊挠啊一直挠到皮开肉烂血流光才玩完。而解毒方法应该如此这般又如此这般。

    还有什么N个门派集结众人前去F教门下挑衅,严重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被F教护法玄某某下了他们最新研制国家认证荣获先进发明奖的怪毒“千绝”。中毒者浑身肌肤发蓝,又痒又痛,迅速腐烂,肉烂骨碎,直至整个人化成一滩蓝墨水。解毒方法是……张老爷子写:没得解,准备棺材吧。

    我正在笑,云香来找我:“小姐,夫人叫你去一趟。”

    “啊?”我做了亏心事,立刻不安,心想谢夫人不是知道了我溜出门的事了吧?

    谢夫人仪态端庄地坐在高堂,身旁站着小腹尚平坦但是已经一身孕妇装并且装模作样扶着腰的大嫂,还有始终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谢昭珂,和几乎可以忽略的闷头蜗牛白雁儿小姐。

    重点是,几位女士脸上都带着友好的笑容齐看着我,让我一阵毛骨悚然。

    谢夫人开口:“小华,下个月十八,你就满十五岁了,可就不再是小姑娘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松了口气。

    谢昭珂冲我倾国倾城地笑:“恭喜妹妹要成年了。”

    哦?我这才想起,古时候女子,似乎正是十五岁成年。之后,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难怪谢夫人看着我,就像农民看着自己下地里种出来的大白萝卜,或是饲养员看着养肥了的猪一样,有种劳动人民大丰收的喜悦。

    谢夫人说:“及笄是大礼,不可马虎。我们决定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你也要做几身新衣服。下午就不上课了,御衣局会上门来给你量身。咱们这可是沾了皇家的光,你三姐当年及笄时都只是云剪轩做的衣服。”

    谢昭珂笑道:“娘,妹妹以前那么可怜,这次把及笄礼举办隆重点,也好补偿一下啊。”

    谢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下午也去挑几块布做裙子吧。”

    大嫂也吊着嗓子说:“四妹真是好命,看娘多疼你。将来若是嫁了好夫君,可不要忘了娘家人哦。”

    我在旁边一直干笑。

    就这样,一直到生日那天,我都没有机会出去。

    新衣服做好送来了,色彩明丽,料子轻盈,我倒有几分爱不释手。可是转头看到穿了新衣的谢昭珂,美得仿佛随时可以腾云驾雾而去,立刻被打击得陷到尘土里。基因决定一切啊。

    现在谢昭珂时常来书院转转,送点什么新鲜瓜果点心。她每次都精心打扮过,那种受爱情影响而散发出来的美丽极其璀璨夺目,让人眼睛都张不开,可是宋子敬这个高人居然还是无动于衷。

    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谢昭珂。虽然她在我的问题上表现得对自己极其庆幸而对我又不够同情。

    就这样,我的十五大寿终于到了。

    四月十八,春光明媚。我一大早就被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由谢夫人亲自监督着梳洗打扮。

    我又被迫穿上一件桃红色的礼服,然后坐下来,由谢夫人亲自为我修眉。

    她捏着镊子凑近我的眉毛,然后猛地一拔。我发出惊天动地地惨叫声。

    谢昭瑛在外面敲门:“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我死了!”

    谢夫人拍我一下,说:“没事,你去招呼客人吧。”

    我哭:“娘,疼死了,别修了。自然就是美啊。”

    谢夫人板着脸:“别胡闹。”然后叫老妈子一边一个按住我,谢昭珂亲自扶住我的脑袋。我简直就像砧板上的活着剥鳞的鱼,干脆放开嗓子呼天抢地地乱吼乱叫,疼得眼泪直流。简直不明白以前寝室里那些女生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忍受隔三岔五修剪一次眉毛?

    谢夫人到底姜是老的辣,任我鬼哭狼嚎,下手丝毫不软。

    好不容易修剪完毕,我就像死过一回,满背是汗。

    现在轮到谢昭珂亲自给我扑粉抹红,戴上首饰。最后一帮人七手八脚给我整理好衣服,这才勉强告一段落。

    我还没来得及看镜子,就被众人拥了出去。

    隔着帘子往外望,大堂里已经站满了人,大都是我不认识的亲戚。谢太傅一身朱玄朝服,坐在高堂,谢夫人也换了一身紫金红命妇朝服,仪态端庄地坐在他身边。一个显眼的位子上还端坐着一个凤冠紫袍、风韵犹存的贵妇,就是我三姑婆,寿王妃。乃是此次仪式中的正宾。

    谢太傅起身致辞,说了一番场面话,然后仪式正式开始。

    我由谢昭珂陪着走进场,开始了一长串行礼,下跪,解头,梳头的动作。

    谢昭珂为我梳完头,把梳子放到席子一边。我还以为完了,兴奋地抬起头来。谢昭珂一手又将我的脑袋按了下去。

    寿王妃这时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洗了个手,然后又和我爹娘互相客气一番。我想这下该给我扎头发插发笄了吧,结果三个老家伙又坐了回去。

    谢昭珂指挥着我转了一个方向,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寿王妃站了起来,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我一句也没听懂。正迷惑着,寿王妃已经在我身边跪了下来,开始为我梳头。

    大妈年纪不轻了,可能有点白内障加老花,眼神不大好使。弄了好半天,把我头皮扯得生疼,终于弄好了。然后加笄,一插就插到我头皮,我立刻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在这笄是玉而不是钢筋做的,不然我就要命丧在这里。

    谢昭珂将我扶起来,悄悄塞给我一张帕子。我感激地擦了擦满脸汗水。仪式告一段落,我回房间换了一身常服。因为大早起来就没吃东西,现在饿得肚子里打鼓,看到桌子上摆了糕点,伸手就去拿。

    谢昭珂一把抓住我:“等一下,接下来是三拜。”

    我在心里哀号:我痛恨封建主义社会!

    就这样,等我把所有的礼节都行过一遍后,都已经是下午了。回到院子里,往床上一倒,几乎不醒人事。

    我算领教了古礼的繁杂冗长拖拖拉拉没事找事纯粹自虐,我差点没给那身厚衣服捂出一身痱子。

    云香却还很高兴:“四小姐,我听其他丫鬟说,谢家这么多姑娘里,就咱们的及笄礼是最最隆重的,连三小姐都比不上呢。”

    我有气无力:“那是当然。他们要让其他人知道,谢家四女儿,已经不疯了。这样我才有资格去选妃。妈的,干吗不干脆拿个锣鼓在街市口敲一锣喊一嗓子?”

    云香端来一碗香喷喷的云吞面,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完了就睡。

    如今成年了,不方便再跟着宋子敬读书,以后日子倒轻松了一点。平时努力钻研医术吧,我草药这章还差得很。最近努力尝试制作水果派,奶油是怎么提炼的来着……

    我忽然张开眼睛。

    视线里一片昏暗,只有外隔间有点微弱烛光,天已经黑了。我不知不觉睡了很久了。

    我心里有种奇异的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挠着,让我坐立不安。云香在外间睡着,她也累了一天,现在雷打不动。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打开门。

    外面寒蝉高悬,月华满地,夜风正是温柔,不忍惊醒情人梦。墙角一株琼花开得热闹,硕大莹白的花朵向着月亮婷婷摇曳,像是一双双玉手捧着一片月光。

    我亦摊开双手,看着满手皎洁,如盛了雪霜,不禁呢喃:“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你要赠谁一握月光?”

    我抬起头,墙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发散乱,衣衫狼狈,却丝毫不掩他眼里清冷精锐的光芒。角落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轻他浑浊的呼吸。

    月影花香之中,我敏锐地闻到了一缕血腥之气。

    “二哥?!”

    那个高大的影子软软倒下,我仓皇去接,他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混合着怪异的甜香飘到我的鼻端。

    “云香!云香!”我大叫。

    云香衣衫不整地冲出来,大惊:“这这这……二少爷?”

    “快帮我一把,扶他进去。”我命令道,“然后去烧热水,把我那套剪刀和小刀都找出来。记住,不要惊动别人!”

    我们把谢昭瑛放在床上。烛光下,他俊逸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发乌,身体滚烫,气息微弱。

    一阵强烈的感情涌了上来,我紧握住他的手。

    “二哥,有我在,你会没事的。”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1章 烟花三月

    谢昭瑛身上只有一个伤口,在左腰侧,长三寸,刀剑所致,创口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他运气好,那把剑再刺深个两毫米,就会割破动脉血管。那样就该轮他穿越了。

    他一身是血,触目惊心。我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血一时止不住,从我的指缝里流出来,我的心脏抽搐似的跳着,强烈的恐慌席卷了我的神智。

    那时候谢昭瑛还有点意识,忽然伸手摸上我的脸,说:“没事。不哭,不哭。”

    我骂:“给我老实躺着!谁哭了!”

    说完背过头抹一把脸。

    等我给他处理完伤口,谢昭瑛已经昏迷过去。

    他问我要赠谁月光,我这时倒希望有人能赠我一点抗生素。

    奇怪的是,他的伤口周边的血污泛着橘色光芒,像是沾了荧粉。我将沾了血的帕子丢进火里,火苗呼地窜了一下,劈啪作响,像是点燃了烟花。

    我记得这个现象。我立刻找来秋阳笔录,翻到毒经一章:“南岭异人有毒,名曰‘烟花三月’,取丹棘,铃兰,颠茄,钩吻……配以冥露,虮子血……药毒且缓,伏期半年到三年不等,毒发初期,容姿焕然,随即呕血、低热、周身疼痛,四肢乏力、健忘。毒发三月,油尽灯枯而亡。此毒发可抑,方法为……彻解之法,见《天文心记》……”

    我气得骂娘,偏偏这个毒没写解毒方法!一条内容分两半,简直就像新闻联播里插广告!

    好在这毒不是一中即死,谢昭瑛的命还暂时丢不了。但是他的脉搏快得吓人,张老头子说这是初中毒的症状,施针可以缓解。虽然我针灸烂得一塌糊涂,但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来个什么内出血脑出血的,那可就回天乏术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上战场。

    谢昭瑛的身体上有不少旧日伤痕,有的是利器伤,有的好像是箭伤。而且看着似乎年代久远了,许多只留一点浅白。惟独肩上,有一条斜过蝴蝶骨的长长剑伤,虽然早已愈合,可皮肉至今还纠结着,十分触目惊心。

    我非常震撼,却无暇多想,赶紧按照医书上写的,动手给他施针。那些穴位十分蹊跷,还有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手里满是汗,捏着针不停颤抖,生怕扎错了直接送他上了西天。

    云香担忧地叫我一声:“小姐,没事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冷静!冷静!又不是没临床实习过。

    扎完针,简直汗湿层衣,再把脉,好像稳了许多。我松了一口气,心道:子啊,上帝保佑你!

    谢昭瑛有点失血过多,我条件有限没办法给他输液,只有兑了红糖水,给他一点一点喂下午。再把熬好的补血定气千金万圣十全大补汤给他灌了下去。他还晓得吞咽,问题不太严重。

    我还不能睡,守在他床边。我临床经验少,也没碰到过这种毒,担心还会有变,又怕他伤口感染发烧。

    谢昭瑛似乎在呓语,我凑近了,听到他哼哼:“……华……”

    我气道:“要想不让翡华姐担心,你以后就老实一点吧。”

    谢昭瑛又在哼哼,我再听:“……八宝鸭……”

    一滴冷汗。

    果真,到了半夜,谢昭瑛开始发烧。

    我拿湿巾给他敷在额头上,可是丝毫不起作用。他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呓语,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四肢有微弱抽搐。免疫系统和毒素在体内正进行着侵略与保卫反击战。

    我抓住云香问:“家里有白酒吗?快去弄来!”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我神经质地问:“谁?”

    “是我。”宋子敬的声音响起。

    我来不及想他怎么会来,跳起来冲过去开门。

    外面的月光照在我满是血迹的衣服上,宋子敬的表情有些惊骇。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先生,我二哥……”

    宋子敬匆匆走到床前,一把脉,神情凝重,隐有肃杀之气。

    我说:“我去找白酒来。”

    宋子敬一把拉住我:“我去,你守着他。”

    我慌乱地点点头。

    宋子敬盯着我,忽然捧起我的脸,一字一句对我说:“别怕,没事的,冷静点。”

    我茫然地点点头。他松开我,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几分钟后,宋子敬拎来了两个大坛子。每坛起码三、四十斤重,他却如同拎着两条鱼,步履轻盈身形矫健动作迅速,转眼就进了屋。

    我一愣,赶紧把酒倒出来稀释了。云香还是小丫头,被我打发到旁边帮手。我同宋子敬手下不停地给谢昭瑛擦身。

    宋子敬一边擦一边问我:“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我说,“他一回来就成这样,什么都没说就倒下去了。还中了毒。”

    “什么?”宋子敬大惊失色。

    我指着谢昭瑛的伤口:“是烟花三月。秋阳笔录上没写解毒的法子。我只能施针暂时压制住。”

    宋子敬一脸阴云,“好个烟花三月!”

    我想问是不是秦家人干的,却又觉得这不是讨论这事的时候,便专心给谢昭瑛擦身子,一边随时给他盖好被子。

    心惊胆颤忙了好久,谢昭瑛的体温开始下降,我松口气,心想不必再把扎他成刺猬。物理降温的方法我有的是,烧到40度,就得给他盐水灌香肠。谢二同学运气好,我也就不用彻底观摩他的“玉体”了。

    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穿着血衣睡在床上,云香坐在旁边打瞌睡。

    我叫醒她,问:“人呢?”

    云香揉揉眼睛,说:“宋先生天不亮就带二少爷走了,说是在你这里不方便,回书院去了。还说小姐醒了可以去看望。”

    我洗了个澡,嘱咐云香把带血的衣服统统拿去悄悄烧了,然后去看谢昭瑛。

    宋子敬住在书院后面的小院子里,非常简朴,真正符合他一个文人的清贫风雅的形象。虽然我现在对于他是一个普通文人这点正在表示怀疑。

    宋子敬有个照顾起居的小厮叫宋三,见到我,做了一个手势:“先生出门了,说四小姐来了,直接进屋里。”

    我问:“二少爷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吃了点东西又睡下了。先生要四小姐别担心,谢府里的人都还不知道。”

    我走进屋。

    春日阳光正斜斜照射进来,谢昭瑛憔悴疲惫地靠坐在床上,俊美的脸上满是让人心疼的苍白,他眼睛依旧明亮,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柔声对我说:“你来啦。”

    我凝视着他,目光闪动,眼前浮现出昨夜的景象。一种冲动的感情汹涌而来,让我心潮澎湃,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噗哈哈哈哈!!!!!你穿红内裤!!!!!!!!!!!!!!!”

    谢昭瑛面如玄坛咬牙切齿:“老子今年本命年!!!!”

    我还是大笑,并且结合昨晚的实际情况:“红内裤啊红内裤!血染的风采!”

    谢昭瑛怒:“你有完没完?”

    我歌唱:“如果是这样,请不要悲哀……”然后被一个枕头砸飞。

    宋三端来茶和点心,我们俩这才坐下来好好说话。

    我问:“你知道了烟花三月的事了吧?”

    谢昭瑛点点头,苦笑一下:“是我太大意。”

    我说:“反正一时也死不了,多的时间就当是赚来的。不过,知道《天文心记》在哪里吗?”

    谢昭瑛摇头:“大概在他的弟子手里。他的嫡传弟子有三个,都行踪不定。”

    我撇撇嘴。天文心记?希望张老爷子在阐述了冥王星实乃矮行星之余,能详细描述一下烟花三月的解毒方法。

    我说:“什么人那么阴险,下这种毒,让你死得看上去像是纵欲过度精尽人亡。”

    谢昭瑛面部抽搐:“谢谢你的形象描述。”

    我拍拍手上的饼渣子,“总之,你这几天都得在床上躺着,我开了补血的方子,到时候叫小三熬给你喝。话说回来,你几天不在家里出现,爹娘怎么都不管你?”

    谢昭瑛说:“爹娘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正忙着编书,娘正忙着把你嫁出去。”

    他一说倒提醒我了,我说:“我不想进宫,二哥,你得帮我!”

    谢昭瑛伸手捏捏我的脸:“我知道。我也不愿你去那吃人的地方。你可是我的小妹妹。”

    我亦亲昵地握紧他的手摇了摇。

    谢昭瑛承诺一般地说:“我不会让你过你不愿意的生活。”

    我心里一暖,正要开口,忽然听外面响起了谢昭珂的声音。

    “三儿,你家先生呢?”

    宋三道:“先生出去了。三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等先生回来了,小的一定转告。”

    谢昭珂有些不悦:“怎么又出去了?”

    她的丫鬟宝瓶伶俐地接上:“就是啊,来了十次,倒是有八次不在。我看别人找宋先生,没见找不着的。别是躲着我们家小姐吧?”

    我和谢昭瑛在房里大气不敢出。又听谢昭珂满含埋怨的声音道:“他若厌烦我,只需明说一声,我自不会再来。”

    拜托,宋子敬又没活着不耐烦。

    结果听到谢昭珂说:“我今天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

    看来她是铁了心了。

    谢昭瑛凑过来悄声说:“怎么办?”

    我说:“这里有后门吗?”

    “有围墙,另一面是京都王知府家。王大人没啥爱好,就是喜欢养狗,猎狗。”

    我缩了缩脖子,“那我们还熬着吧。”

    谢昭瑛却说:“可是我想解手。”

    我气得:“给我憋着!”

    “什么声音?”宝瓶的耳朵比王知府家的狗还灵。

    我和谢昭瑛面面相觑,我冲他做口型:/你快藏起来!/

    /藏哪里?/他比画。

    宋子敬的宿舍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人简直是生活在封建社会,却过着*员的生活。

    外头谢昭珂在说:“屋子里有人吗?”

    宋三连忙说:“没人。宋先生的确出去了。”

    “不对,我明明听到声音从里面传来的。”

    “怎么会?三小姐是听错了……”

    我急得焦头烂额,忽然一指床底:/快下去!/

    /床底?/谢昭瑛难以置信。

    我好像听到了谢昭珂走近的脚步声,等不了那么多,一把拽起谢昭瑛就将他往床下塞去。门吱地一声响,我恰好来得及一脚将他彻底踹了进去。

    “小华?”谢昭珂瞠目结舌。

    冲谢昭珂露出友善的笑容:“三姐,好巧啊。”

    谢昭珂却并不友善,她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眼睛瞟到桌子上的点心盘,急中生智道,“我给宋先生送点心来的。”

    三秒钟后,我就后悔了这个说法。因为我看到我亲爱的姐姐眼里迸射出女人见情敌时才有的刺骨寒冷的光芒。

    “你来给他送点心?”

    我大概是给她的眼神吓住了,不知死活地还加上了一句:“你不也经常送吗?”

    宝瓶和宋三看看我,又看看谢昭珂,很识趣地退到了屋子外。

    谢昭珂僵硬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我终于想到人民群众常用的一句话:“不是你想的这样子。”

    谢昭珂死死盯着我,笑得倾国倾城,说:“我知道。妹妹只是来感谢宋先生多日来的教导的。”

    我顺水推舟,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谢昭珂笑而不语,诡异得很,我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那个,我这就走。不打搅了。”

    谢昭珂满意一笑。

    我逃出来,抽帕子抹汗。好险,好险!

    我从来没有把谢昭珂当花瓶。其实像她这种接受传统仕女教育长大的贵族女子,都是有着圆滑强悍的政治手腕的。她以前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适应宫廷生活,而皇帝老婆则是一份危险系数极高的行业。即将从事这门行业的她,绝对不会像我这样捧着《齐史》打瞌睡,或是拿着《女经》赶蚊子。女人同女人之间的斗争就是她毕生研究的课题,以她的勤奋和智慧,她显然是一名优秀的学者和实践者。

    而且在这个家里,我们虽然是姐妹,她的地位其实是远远高于我的,这也是我一直同她友而不亲的原因。这样的得天独厚的姐姐,同我有了冲突,谁会是吃亏的那一方呢?

    我继续抹汗,顺便祈祷谢昭瑛同志早日从床下被解救出来。

    观音菩萨,哈里路亚,子啊,请带我回家吧!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2章 春日宴(上)

    果真,谢昭瑛几日不回家,谢氏夫妇也见怪不怪。但是,别人却不见得会放他轻松。

    我听云香说:“城里戒严,说是出了叛国贼。大理寺在到处抓人,腰上有伤的,不管是男是女,统统都抓起来拷问。听说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乱坟岗。”

    一屋子药草,我正在拨弄天平(自制的),旁边的火上有汤药在沸腾。我茫然地抬起头来:“连大理寺都向着赵家了?”

    “哦还有,皇后娘娘请咱家进宫去吃茶。”

    “进宫吃茶?什么茶?广东茶还是英式午茶?”

    云香板着脸:“小姐,你弄了四个时辰的药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伸了伸腰,“认真的,干吗平白进宫吃茶?”

    “皇后娘娘以前也常请大臣女眷进宫吃茶看戏。这次可请了好多家,说是要年轻人一起聚一聚。”

    我挠了挠头发,“年轻人?包括你谢二爷?”

    云香点点头。

    知道谢昭瑛受伤的,除了我们几个,剩下的,该是在他腰上捅了一个窟窿的那位了。皇后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骗进宫去一一验身吗?

    或者说,中年无聊的皇后大妈打算组织一次东齐历史上最盛大的相亲会……

    我带着配好的药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侠,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稚嫩的童声正齐声朗诵着:“鸣鸣葛鹈,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换汤不换药。鸟儿轻轻唱,落在河洲上,谁家俏姑娘,青年好对象。

    孩子们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骂:“打倒封资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像在搞地下党活动:“四小姐来了?”

    我也很神经质地问:“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来过。不过她最近来得特别勤,昨天来了三次。”

    “多加小心。对待扫荡的政策,就是要稳、沉、严。”

    “放心,先生有他的办法。”

    我把药塞给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内服。”

    宋三翻白眼:“这还用你说。”

    他去熬药,我去看谢昭瑛。

    谢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乐乎地嚼着一块五香牛肉干,床边矮几上摆放着瓜子花生果脯麦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点心。这显然是谢昭珂送来慰问宋子敬的,却全部进了谢昭瑛的肚子里。

    我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抓过谢昭瑛的手摸他的脉。很稳。然后掀起他的眼皮,再捏着他的下巴扳开他的嘴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牙口不错。”

    谢昭瑛唾道:“说什么呢?”

    我说:“你知道赵皇后邀请我们进宫赴鸿门宴了吗?”

    谢昭瑛说:“虽然我不明白什么是鸿门宴,不过宫里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鱼的味道挺不错的。”

    我冷笑:“说到饮食,你知道有一种迫害方式就是把敌人杀死了烹饪加工制成一道菜吗?”

    谢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来,“还是再说一次那艘满载着游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严肃点!你知道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吗?”

    谢昭瑛奚笑:“将来兵挡,水来土掩。”

    “你真要进宫去?”

    “能不去吗?”

    我爬起来往外走。

    谢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里?”

    “赶在谢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静点!冷静点!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谢昭瑛把我拉了回来,“他们又没有证据。”

    我指着他有伤的腰:“他们找证据还不容易,脱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了然了?”

    谢昭瑛敲我脑袋:“你这里面都装着什么东西?他们就是想把事情在暗处解决,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请我们进宫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见那个你一直很想见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华姐。”

    这是我第一次过问谢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见到了吗?”

    “还是没有。”

    “你真没用。”我往外走去。

    谢昭瑛在后面喊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策划逃跑路线。”

    其实我知道政治倾轧下要做一枚完卵简直比穿越还难。也许我可以出家。我无不绝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归一,多吉利的数字,也许这世我圆寂后就可以直接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义思想其实挺严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课了?”

    他走过来,问我:“你知道了明天要进宫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脸:“今天过来就是同二哥商量这事呢。他却满不在乎。”

    “他的伤不重,只是毒……”

    我问:“你打听到张秋阳的弟子的消息了吗?”

    宋子敬摇头。

    我垂头丧气:“二哥平日看着挺不正经,可是一旦认定的事,绝对要坚持做到底。我呀,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来轻声安慰我:“别担心……”他忽然住口,往一处望去。

    满院翠色中,一身水红月笼纱裙的谢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着一个小竹篮,绝色面容一片冰霜,冷冷看着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识趣地后退一步,“我……先告辞了。”

    说完,在谢昭珂针尖般的目光中狼狈退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我就被人云香从被子里挖了出来,梳洗打扮。

    我对云香说:“就穿那件素色的,看着清爽。”

    “说什么呢?进宫穿素色那是失礼。”谢昭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吓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谢昭珂的笑容秀丽明媚,比太阳还刺眼。她的丫鬟宝瓶跟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套衣裙。谢昭珂将它抖开来,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面料上用银线精心绣绘着蔓藤,丝丝缠绕,天青色的丝线勾勒出青藤的嫩芽,圆润光洁的珍珠和钻石点缀其间,璀璨生辉。整条裙子如裁云细水,流光温玉,雅而不素,贵而不艳,宛如天成。

    云香已先我赞叹出来:“好漂亮的裙子。”

    谢昭珂友爱地对我笑道:“这可是咱们的外祖母东皖王妃送我的十六岁礼。姐姐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拿来送给妹妹,希望妹妹穿着,给皇后娘娘一个好印象,也给咱们谢家争光。”

    争光?我自打十四岁的时候在百米赛跑时为班级争过光后,就再也没有为谁争过光。

    我推辞:“三姐,我这模样身材,穿着衣服太糟蹋了。”

    谢昭珂捂着嘴:“那怎么会呢?妹妹是越长越有姨娘的模样了,过几年,绝对是个不输我的大美人儿。”

    云香单纯,也兴奋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谢昭珂的目光又要开始杀人了,我还能拒绝吗?

    于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意大利名家手工制作级别的礼服,还由谢昭珂小姐亲自精心地给我化上了时下最流行的什么秋红妆,然后插满了一头金银珠宝。

    云香捧着镜子站在我面前,激动地结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说是,多亏三姐化腐朽为神奇。

    谢昭珂高深的笑容里有着满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觉得她其实活得很累,又很可怜。忙忙碌碌为了一点小小的,其实目前看来根本没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怜。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谢昭瑛正恭顺地听谢夫人训话,抬头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却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脸一红。

    他又凑过来:“感觉怎么样?”

    我说实话:“头发好重啊!”

    谢昭瑛大笑。

    车行大概半个多时辰就进了宫。我们全体下来,换乘宫内的轿子,然后又山路十八弯地走了好久,才终于到达皇后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张望。青石板铺地,高大粗壮的朱红柱子耸立阶上,高檐斗角,雕梁画栋,鸟语花香,仙乐飘渺,最主要的是,还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卫哥哥们站在一旁。

    我满心欢喜:这里真是天堂。

    谢昭珂拉着走神的我同众人一起朝着一个贵妇跪了下去。那贵妇声音和蔼地请大家起来。

    我这才看清赵皇后。

    口碑这么不好的皇后,却有一张圆圆的老好人脸,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居然有点像我娘单位里的一个阿姨。赵皇后年轻时必然也是个绝色美人,只是如今年华老去,又兼有点发体,很难看到什么昔日的影子,只留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目光犀利。

    皇后身边站着身着浅绿女官服、钗佩玲珑的美貌女子,是秦翡华。几月不见,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个夜晚对着白海棠泣血,这份憔悴让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谢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却看着前方,视若无睹。我再看谢昭瑛,他也恭顺地低着头,神色如常。两人真怪。

    赵皇后说:“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气好,厨子又学了几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请过来,聊聊家常说说话,也让这些孩子彼此认识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亲大会。

    谢昭瑛就坐我旁边,静静吃茶。我悄声问:“还好吗?”

    他假装没有听到。

    我不大放心:“伤口才开始结疤,别喝酒。”

    赵皇后的声音忽然又冒了起来:“什么?谢家四姑娘也来了?在哪里?”

    我一惊,谢昭瑛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踉跄几步就已经站到了场子中间。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之前教我的那些宫廷礼节早忘得个精光。谢昭珂在旁边使劲冲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我才大悟,跪下来给皇后行礼。

    赵皇后是个外交家,睁着眼睛说瞎话:“谢夫人可真有福气,两个姑娘都那么漂亮。这四姑娘简直是个玉人儿,娇柔娴雅,出尘脱俗啊。”

    谢夫人的老脸都红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担不起娘娘的夸奖。”

    赵皇后的目光一转,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没见着他了。”

    谢昭瑛放下茶杯,优雅从容地走了上来,向皇后行礼请安。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才受了重伤。

    赵皇后盯住他笑:“几年不见,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顽皮得不得了,总是作弄宫女,弄些蛤蟆青虫什么的去吓唬她们。”

    谢昭瑛苦笑:“惭愧惭愧。让娘娘见笑了。”

    赵皇后又道:“我还记得,你同阿暄长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闯祸烧了夫子的书,还是你来替他顶的罪。那次可让先帝罚抄了好几天的书呢!”

    阿暄是谁?

    谢昭瑛一脸愧色:“小时候不懂事,给娘娘添了许多麻烦。”

    赵皇后一副担忧的长辈模样:“后来阿暄去了西遥城,山高路远,那里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来,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谢昭瑛竟然也一脸木讷的表情,说:“小民也挺挂念燕王的。不过自他成亲后,我们俩就断了联系。唉,想必也是殿下觉得小民空长年岁,无所事事,不乐与小民来往了。”

    “是吗?”赵皇后盯着谢昭瑛,不冷不热地说,“阿暄这孩子的确聪明伶俐,他母亲去世早,皇上最是疼爱这个小弟弟。以前虽然顽皮了些,可他现在多出息,带兵打仗,守卫北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欣慰。”

    谢昭瑛也附和着没心没肺地笑。于是大家都跟着笑,像是在看一场情景喜剧。

    然后,大家喝茶吃点心看歌舞。除了上来倒酒的小宫女冲着谢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无聊。我吃饱了就干坐着,十分怀念我那间散发着药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脸二皇子轻袍缓带地走了过来,给皇后行礼。

    我问谢昭瑛:“那是老二?”

    谢昭瑛点头:“二皇子萧栎。你看到坐皇后左边那个娘娘了吗?就是他亲娘李贤妃。”

    李贤妃容貌端庄,气质温和,看上去十分柔顺老实。

    不知萧栎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连连点头微笑,然后高声道:“各位。趁着天色好,不如让年轻人们赛一场马球吧。”

    我张开嘴巴,把脸转向谢昭瑛。

    他没看我:“闭上嘴巴转过头去。”

    我说:“你可以装肚子痛!”

    “哦?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谢昭瑛一头黑线:“谢谢。”

    我急了:“你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我不能退场!”

    “命都不要了?”我紧握拳。

    谢昭瑛笑:“不是还有你吗?”

    到了球场边,韩王孙拎着一根球棍跑了过来,招呼:“阿瑛,我们一队。”

    郁正勋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一贯地寡言少语,只冲我们点了点头。

    谢昭瑛一看到那匹马,立刻笑了:“玄麒?”

    马儿认得他,亲昵地凑过去蹭了蹭。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的人还高的马,连声赞美。

    谢昭瑛怜爱地抚摸着它的毛:“正勋,你将它照顾得很好。”

    郁正勋说:“我今天心血来潮骑他进宫,没想到刚好可让你骑着它打这场球。”

    那一头,已经换好衣服的萧栎骑在一匹皮毛发亮的栗色马上,正弯着腰,一脸殷切地同谢昭珂在说着什么。谢昭珂听后微笑点头,然后解下了发上的绸带,为他系在腰结上。

    谢昭瑛也换了一身紫红色短装,裁减利落的衣服衬得他身体更加修长挺拔。

    我担忧,劝他:“不用那么拼命,让他们赢就是。”

    谢昭瑛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对你哥哥这么没信心?”

    我叫疼:“我是担心你毒发,又要把你扎成刺猬!”

    谢昭瑛笑,把我的脸揉得生痛。

    锣鼓声响,旌旗飘扬。

    谢昭瑛松开我,翻身上马。他在马背上轻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进了肉里。

    他缓了一口气,笑得意气风发:“妹子,把你的绸带给哥哥系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发带,学着谢昭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他系在腰间。

    谢昭瑛一笑:“第一球是为你进的!”

    说罢,扬起鞭子,策马而去。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3章 春日宴(下)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个球场上空,萧栎高高扬起手里的球杆。随着那道弧线,小小的马球飞起,落入场中。

    谢昭瑛一马当先冲进场里,只见那朱红色的身影一闪,尘土飞扬,他已将球向对方球门击去。队员们迅速策马跟上。

    看台上的观众爆发出热情的呼声,连一向矜持的女孩子们也在欢呼雀跃。

    东齐虽尚文,但马球一直是贵族们钟爱的体育活动,每到重大节日或者场合,都会有大型马球比赛。年轻的男儿挥洒着汗水在球场上奔驰,姑娘们春心荡漾地在场边欢呼呐喊,挥舞着手帕,荷尔蒙在爆发,这是古今中外司空见惯的一幕。

    我是极少数安静地站在场边的人之一。

    场上的斗争已十分激烈。滚滚黄尘里,兴奋的呐喊和繁沓的马蹄声响成一片,人和马冲撞着,追逐着,球棍互相击打出清脆的声音。

    眼花缭乱之中,我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谢昭瑛的身影。他目前看起来尚能支持,可是所率领的红队已显出明显的劣势。萧栎带着黄队已经逼近了红队球门,两队人马犹如两道湍急的水流冲撞在一起,激打起澎湃浪花。

    谢昭瑛的身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我不禁扒在栏杆上探着身子使劲张望。忽然见一红衣人被冲撞落马,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别人,心才回落下来。

    “在看谁呢?”谢昭珂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看二哥啊!”

    谢昭珂依旧那副高深莫测的神仙表情,淡淡说:“总之都会输的。”

    我心里不快了好些天,现在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也许是。不过我认为,极少有人能一辈子享受别人让出来的胜利和荣誉的。”

    谢昭珂笑容一僵,“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嘴。”

    我亦冷笑:“我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一面。”

    谢昭珂一双寒眸注视着我:“你病好后,变化真的很大。”

    我笑得灿烂:“姐,从一个白痴变回一个正常人,这本身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昭珂笑了笑:“你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少女了呢。”

    我笑,干脆跟她说明白:“姐,如果你担心我对宋先生起了什么心思,那大可不必。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位良师益友。”

    谢昭珂狐疑地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有一个说法。愚蠢的女人对付女人,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

    谢昭珂脸上终于有了点微红。

    我最后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温柔贤惠百依百顺的女人,也许你可以换一种方式。”

    谢昭珂凌厉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流连许久,这才稍微放心一点。她姿态优雅地转过头去望向球场。

    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我急忙搜寻而去。刚才说话间,球已经被人从乱阵中打了出来。谢昭瑛率先收缰勒马,退出重围,扬手一击,小球箭一般向对方球门射去。

    马蹄声轰然如雷,大地震动。

    黄队一员干将抢先一步拦下了球。谢昭瑛身手矫健,紧随而上。我只望见马蹄纷乱尘土飞扬,突然一个小黑点从马蹄下飞出,射进了球门。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铜锣珰然。我这才回过神来,谢昭瑛刚进了一球。

    场地里,谢昭瑛控着马转过来,视线一下就搜索到我。他嘴角勾起笑意,冲我挥了挥手。看台上的姑娘们纷纷发出醉心的感叹声。

    “他很宠你。”谢昭珂幽幽开口,“他同我和大哥性格不大合,在家里总是最特殊的一个,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便有些疏远。没想到你们两个这么合得来。”

    我没出声。

    谢昭瑛神态自然地坐在马上,紧握着缰绳。男人们都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打湿贴在背上。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腰,有点庆幸地看到那里并没有湿迹。

    萧栎懊恼的神情一闪而过,重整队伍再度进攻过来。这次换成韩王孙打前阵,谢昭瑛在后方守卫。我略微放心,这样谢昭瑛要轻松许多。

    那狐狸男小王爷看着绣花枕头一个,没想到打起球来,竟然还有点生猛劲。他跨下的马没头没脑地乱撒蹄子,搅得对方一头雾水,他却已经乘乱一杖将球打出重围,接应的队员补了一下,球直飞球门。

    我欢呼起来:“二哥,打得他们回老……”家字被谢昭珂捂在嘴里。

    我这才看到赵皇后正笑眯眯地往我们这里往。谢夫人一脸“得女若此,不如去死”的表情。她们一干中年大妈都坐在凉棚下,只有我们这些小丫头才顶着大太阳在看台边又吼又叫。真是的,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德行。

    忽听一个女孩子大叫:“二殿下抢到球了!”

    萧栎身上的斯文劲已经完全消失,他的队友分别守住了谢昭瑛等人,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带球突破防守,终于进了一球。

    谢昭瑛脸上一直带笑,段正勋在他身边和他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赛况直往白热化发展。萧栎带领着黄队迅速赶超上去,接连攻进三个球,将比分拉开。谢昭瑛退守后方,段正勋打头阵,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回两球。而萧栎似乎决意同谢昭瑛一比高下,带球逼了过来,同谢昭瑛对峙上。

    赵皇后已经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望过去。四月里不算很炎热的太阳下,谢昭瑛和萧栎都已汗如雨下。场面似乎是僵持住了。两方队员也察觉出了微妙气氛,围了上去,却并不插手。只见谢昭瑛和萧栎两人两马搅斗纠缠,你方击中马球,他就回棍拦下。两匹不相上下的骏马喘着粗气焦躁嘶鸣。

    谢昭瑛已经表现出些微体力不支。按照我的估计,早二十分钟前他就该到达极限,他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考验了一把我脆弱的心脏。

    萧栎突然从旁包抄,谢昭瑛反应机敏立刻拦下。他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转眼又坐直。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就那一个空隙,我看到了他有些苍白的脸,和那一道眼神。

    我立刻转向谢昭珂,声音虚弱:“三姐……我头好晕……”

    说完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小华!”谢昭珂给吓得大叫。

    台上的人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中暑了。”

    “快掐人中。”

    妈的。我怕疼。我立刻哼哼两声表示我还没有彻底晕死。

    太监和宫女七手八脚地抬起我。在四月的太阳下中暑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不过我现在是贵族千金,身份允许我孱弱一点。

    “小华————”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众人惊呼声中,谢昭瑛策马而来,然后一把将我从宫女手中抢了过来,抢天呼地:“小华你怎么了!又犯病了?哥哥来了,你快醒醒啊!”

    这家伙力气没个准,抓得我生疼,没晕都要给痛晕了。我还只得气息微弱要死不死地说:“我……你……”然后我两眼一翻,表示我彻底晕过去了。

    谢昭瑛一把将我抱上马:“我带她去看大夫。”

    赵皇后担忧道:“没事吗?年纪轻轻的什么病啊?”

    谢夫人也很纳闷:“是啊,什么病啊?”

    我使出浑身力气憋着笑,结果把谢昭珂吓到了。她惊呼:“啊!她在抽风!”

    话一出,围观的立刻哇地一声退了开去。谢昭瑛借机带着我突围而去。

    一离开了人群,我就张开了眼睛。

    “你的伤……”

    忽然一个太监打扮的人骑马斜抄过来,压低声音:“孙先生吩咐在下接应公子,请随我来。”

    谢昭瑛一言不发跟着。马球场本在宫外,那人将我们带到一处偏僻民房,里面涌出来几个男子,一见到谢昭瑛,欣喜道:“公子来了!”

    谢昭瑛翻身下马,脚下一软,身子沉沉坠去。我急忙抱住他跪在地上,手摸到他腰间一片温热濡湿。

    我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眼泪一下涌出来,紧抱住他:“二哥!二哥!”

    “四小姐别慌。”一个中年文士道,“现在为公子治伤才是紧要事。”

    我稍微镇定了一点。其他人赶紧过来将谢昭瑛抬进去。屋里已经准备好,谢昭瑛被轻放在床上,那个中年文士立刻为他把脉。

    我急道:“他腰上的伤裂开了,先给他止血!”

    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对我说:“四小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公子。您先去隔壁等等吧。”

    我气:“我也会医术!”

    “这里有孙先生在,您请放心。”

    “他是我哥!”

    孙姓大叔发言:“那就劳烦四小姐帮一把手。”

    我抹去脸上的泪痕,瞪了那头人熊一眼。可是等大叔解开谢昭瑛的衣服,我一看,眼睛又模糊了。

    刚结疤的伤口已经全裂开,血肉模糊,染红了半边身子。我真不知道这么重的伤,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

    孙先生说:“毒没有发,只是伤裂开而已。万幸。”

    的确万幸。我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孙先生经验老道,麻利地给谢昭瑛处理了伤口,敷上了一种绿色无味的药,再仔细包扎好。我倒空在一旁瞪眼。

    孙先生对我说:“还要麻烦四小姐看住公子,他这下没有个十天,是不能再乱动的了。”

    我讥讽:“谁不喜欢没事折腾自己?只是上面不放过他。”

    孙先生笑:“小姐放心,经此一事,他们不会那么快又有行动。”

    我将信将疑,又问:“他是留在这里养伤,还是回谢家?”

    孙先生说:“当然要回谢家。我们已经备好了车,等公子一醒来,就让契伦送两位回去。”

    那个人熊向我揖手。

    我环视屋子。这里干净整洁,家具半新,日常生活之物似乎一样不缺,任谁进来,都会以为这里住的是户普通人家。

    接应我们的共有五个人,小太监已经走了,除了孙先生和那个大狗熊契伦,还有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一个身材挺拔面带风霜的壮年男子,和一个身材精瘦眼神犀利的黑衣青年。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我怯怯地微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孙先生一一给我介绍:“这是阮星,这位是李松龄将军,这位是唐寻少侠。”

    将军少侠,既有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我恭恭敬敬向各位行了一个礼。那阮星小弟弟和李将军都欠身回礼,只有唐少侠站无动于衷。

    我仔细打量他。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他这身装扮眼熟得很,左思右想,恍然大悟。不正是像馒头血案里的刘烨同学吗?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这样你很开心?”谢昭瑛有气无力地哼了哼。

    我欣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昭瑛睁开眼:“不就是流了点血嘛。”

    孙先生凑了过来:“公子,你醒了就好。”

    谢昭瑛见到他挺高兴,“孙先生,你们都来了。”

    “我们一早到的。进城查得很严,我们分开走,还算顺利。”孙先生等人对谢昭瑛非常恭敬。

    阮星从外面回来,道:“没有人,现在可以动身了。”

    契伦和李将军半扶着谢昭瑛走了出去,那位刘烨式小唐同志一闪就不见了身影,该是望风去了。而孙先生则拦住了我。

    这个老家伙颇有几分腹黑,笑起来有点像我原来的系书记,每次期末讲话,都笑得人毛骨悚然:“同学们!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这次期末考试学校严把纪律关,重点抓作弊代考,一旦落网直接劝退。同学们要珍惜啊!”然后我都会很纳闷,劝退是很珍惜的机会吗?

    孙先生对我说:“回去还要麻烦四小姐多多照顾。还有今日的事,如果我没估计错,今晚就会有宫里的人来探望您。您到时候可要小心周旋。”

    我脑子一转,笑起来:“而且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事实证明我果真是冰雪聪明举世无双得天独厚等等等等。当天晚上吃完饭,就听人传报,说是二皇子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我预先吃了点燥热的药,脸开始发红发烫,嗓子也变沙哑了,然后拧张湿帕子搭在额头上,哼哼唧唧半死不活地地躺在床上。

    云香赞:“真像!”

    外面一阵脚步声,然后谢太傅说:“殿下,就是这里了。”

    男女有别,萧栎不方便进来,便隔着门问话。

    “四小姐身体可好些了?”

    我答:“好多了,好多了。”

    “我带了御医,为小姐看看病。希望小姐早日康复。”

    我说:“多谢殿下关心。”

    “小姐身体好后,可多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说话。”

    “一定一定。”

    本想再谄媚地喊一声姐夫,但是那么多外人在,多不好意思。

    萧栎这小子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见我姐姐谢昭珂,呆了一会儿就寻个理由离开了,据说俺爹设宴款待他,大概叫了谢昭珂在旁抚琴。

    御医给我检查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是贫血中暑。谢夫人来看了我几次,还命人炖了好几锅高热量高蛋白质的大补汤,都被我悄悄送去谢昭瑛那里了。

    随后几天都平静地过去了。

    下了几场雨,梦里花落知多少,我天天百无聊赖地四十五度望天空。两只燕子在我的小阁楼上筑了一个爱心小窝,两口子成天恩恩爱爱夫妻双双把家还。我教云香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其实春天已经过了一半。

    我惊觉,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了。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天。

    而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再想起张子越?

    一时间,我有点惘然。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4章 美丽与阴谋

    谢昭瑛的伤稍微好了点后,又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几次早上起来看到桌子上的点心少了,才知道这家伙半夜又来过。

    于是我提笔大书“硕鼠”二字放在桌子上,结果第二天看到下面多了四个小字:“与君共勉”。气得我哭笑不得。

    后来一天,云香告诉我:“夫人现在不让三小姐出阁楼了。宋先生好像也要去英王府做记室,要搬出府呢!”

    我很惊讶:“怎么那么突然?”

    云香道:“才不突然。瞧三小姐对宋先生示好的那架势,这事现在才让夫人知道,都已算瞒得够久的了。听说宝瓶还挨了通骂,给贬到下房去了。”

    我说:“三姐不是都不准备进宫了吗?人家宋先生人也不错啊。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看很般配嘛。”

    云香说:“小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是,说着简单。

    我当天下午偷偷去找宋子敬,惊讶地发现书院里换了一个先生。是个花白胡子说话慢吞吞的老头。宋子敬呢?

    好在宋三还在,他告诉我:“先生已经在英王府做事了,这几天就要搬出去。”

    我问:“你们先生有说什么吗?”

    “先生说这样很好。其实谢大人倒是有意等我家先生有了些基业后,将三小姐许配给他。可是先生一口回绝了,说自己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不适合成家。还说三小姐适合更好的男子,自己委实配不上。当时三小姐就在帘子后,听到了,哭着就跑出去了。”

    我摇头。谢昭珂怪可怜的。不过我的初恋亦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宋子敬是个独身主义者,那起码也没有别的女人可以得到他,不是吗?

    小王子也说过,时间会抚平一切忧伤,留下的只有快乐。

    我希望她能明白。

    那天半夜,我熄了灯等谢昭瑛。他如往常一样翻墙入室,夜风萧萧,月色惨淡,我们江湖相见。

    谢昭瑛被我吓了一跳:“丫头?这半夜了你还没睡?”

    我点起灯,冷笑:“夜半无人私语时,如此良辰美景,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谢昭瑛一屁股坐下,“不睡正好,来,倒茶。”

    我清了清喉咙:“我们俩该好好谈一下!”

    谢昭瑛自己倒了杯茶,“也好,是该谈谈了。”

    我开门见山:“你一直想见皇帝是吧?”

    谢昭瑛端着茶杯,在烛火中冲我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

    我又问:“你一直见不到他?”

    谢昭瑛说:“他在深宫。皇后和赵家防范严密。”

    我说:“一个国家,皇帝已经被软禁至此,那逆臣居然还能容你们这种人在眼皮底下出入?我得说,东齐真的很民主!”

    谢昭瑛斜睨我:“赵家不敢走到最后一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兵权。”

    “兵权在哪里?”

    “燕王手里。”

    “燕王到底是谁?”

    “皇上的六弟。”

    “那他哥哥被软禁,他一点表示都没有?”

    “因为他只掌北军,而东军虽归他督管,但是虎符不在他手里。若举事,调动起来非常不便。甚至,局势若有变动,反而会成绊脚石。”

    “那虎符在哪里?”

    谢昭瑛抿了一口茶:“皇帝手里。”

    我大惊:“那赵家不是掌管东军了?”

    “不。”他说,“赵家一直小心谨慎按兵不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得到虎符。”

    我思索整理一番,赞道:“皇帝真不简单。”

    谢昭瑛点点头:“皇上英明,只是一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不过赵党如今势力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皇上想必也早有准备,这才能在关键时刻牵制住他们。”

    我笑:“我要是赵老爷子,就想法子逼得燕王举事。管他自立还是清君侧,总之得调用东军,然后中途使离间计,让两军自己斗。”

    谢昭瑛很是欣慰,捏了捏我的脸:“乖,真聪明。”

    我轻踢了他一脚,说:“那你要见皇帝,定是为了那虎符了?”

    谢昭瑛点头。

    “努力了四个月还没见到?”

    谢昭瑛很无奈:“我可真的尽力了。”

    我忽然想到:“你想进宫见他见不到,那你可以让他出来相见啊!”

    谢昭瑛的脸上写着“你是白痴吗”几个字。我想也是,他这几个月,恐怕就差没有打地道或者发明飞机了,那点主意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出不来?”

    “首要一点,他身体不好。翡华你还记得吧?她的可靠消息是,皇上行走都需要人扶着。这样的身体,再加上赵氏那婆娘阻拦,他能想去哪去哪吗?”

    我点头:“所以长辈说,结婚要慎重……”

    谢昭瑛烦躁地推开茶杯,“我时间紧迫……”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赵党蠢蠢欲动已久,我担心皇上抗不住。一旦赵党掌握了东军,江山易主不说,那更是一场浩劫的开始。”

    我嘟囔:“哪次江山易主不是一场浩劫?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谢昭瑛猛回头:“说得好!”

    我讪笑:“还是毛爷爷说得好。”

    “什么?”

    我忽然想到:“不如我去试试吧?”

    谢昭瑛再次问:“什么?”

    我跳起来:“总之我得进宫去谢恩,我可以和皇后好好谈一谈。”

    “请她让我面圣?”

    “请她出宫。”

    谢昭瑛说:“你别想得很简单。在你之前,翡华尝试过几次劝赵氏出宫,但是根本不管用。赵氏多疑。”

    “更年期。”我点头,“不过我觉得是你想得太复杂。你想想,他们现在最迫切的是什么?”

    谢昭瑛一点即通:“捉住我。”

    我点头:“她很有可能会为了抓住你,而冒险将计就计一次。这可是以前翡华姐劝她时,没有的前提条件。所以也许我花不了多少口舌,她就会同意。”

    谢昭瑛眯着眼笑:“她即使会出宫,也必然会留大批人手看守住皇上,不让外人靠近。或者,她会布下一个局,打算声东击西,借机抓住我?”

    我也笑:“她甚至还会带着皇上一起出宫。”

    谢昭瑛思索:“我们得赌一个。”

    我说:“这是后话,首先要劝皇后出宫。”

    谢昭瑛负手而立,皱眉思索片刻,着:“的确。时不待人,只有放手一搏。”

    我赞叹:“二哥,我忽然发现你形象好高大!”

    谢昭瑛得意:“是吗?”

    “是啊。”我补充,“如果嘴边没有那颗芝麻粒就更好了。”

    次日,我又隆重打扮了一番,随着谢夫人进宫朝拜萨满婆婆赵皇后。

    赵皇后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名为钓鱼阁的水榭里亲切接见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大臣女眷。赵大妈今天穿一身红底金花蓝边紫带裙子,头上一只凤凰在开屏,一头珠翠像散落在天空中的星星。

    她身边还坐着几个妃子,端庄文静的是李贤妃,女冠打扮的是刘太妃,保养得挺不错也穿得挺有品位的是王太妃,还有一位蓝衣少妇是怀柔郡主,然后就是贴身女官秦翡华小姐。

    今天气氛比较随和,我才有机会和秦翡华说说话。

    她笑容和煦,却是问:“你二哥最近怎么样?”

    我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她还不知道谢老二受伤的事。现在事已过,也不想让她担心,便没提那事,只说一切都好。

    她又问:“他说了什么时候走吗?”

    “他倒的确说过他时间紧迫。”

    秦翡华笑容有点忧伤:“来了不过见几面,转眼又走了,重逢遥遥无期。”

    我握住她的手,却也不知道安慰她点什么。

    赵皇后忽然高声问:“这小姐妹俩在说什么了,笑得那么欢?”

    我和秦翡华都一惊。她正在情绪中,不知怎么应答。我赶紧开口道:“回娘娘的话,我正在夸翡华姐姐的手保养得好呢!”

    赵皇后笑,对谢夫人说:“你这小女儿,人机灵。”

    谢夫人谦虚道:“让娘娘见笑了。她只会耍点嘴皮子。”

    我假装不乐意:“娘,我可不是只会耍嘴皮子,我可有真本事的。”

    赵皇后好奇:“什么真本事?”

    我得意:“美容啊!”

    “美容?”赵皇后惊讶。

    我站起来走到她座下,“娘娘,小女平日在家无所事事,便潜心研究美容之法,结合医学,研制出了一套谢氏美容保养法。您要不要听一听?”

    赵皇后的青春正像黄河两岸的水土那样流失,我这话题正中了她的心思。

    我站到厅堂中间,开始演讲:“单说夏日保养吧。京都夏天炎热干燥,相信各位女士都感觉到脸上经常油腻腻的。这其实就是面部缺水的明显表现。女士们,我们的脸,就像花朵一样,需要水的滋润。没有水分的大地会龟裂,失去水分的水果会干皱。如果干燥缺水,我们的脸上不但会分泌大量油脂,我们的皮肤还会加速老化,产生大量的斑点和皱纹。年轻和年老的区别是什么?没错!就是皱纹!所以说,补水,是女性美容养生的关键!”

    我信口开河天马行空,大妈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么,关键问题就出来了:如何补水?”我喝了一口茶润喉咙,“首先,就是要多喝水。科……我研究出来,女人一天至少要喝七杯水才能达到从内部补水的效果。女人是花,每天都需要浇灌和精心护理。那么从外呢?其实方法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敷面。不过我说的敷面,和各位平时做的,有点不同。”

    赵皇后立刻问:“有什么不同?”

    我笑,分析给她听:“据我所知,如今东齐的姑娘们日常用来敷面的,多是用珍珠,人参等。但并非只有贵重的才是好的。大家都忽略了皮肤的其他需求,也忽略了普通蔬菜的作用。首先,我们要从洗脸和去角质开始说起。最简单是蛋清加盐…………”

    一个时辰后,我以一句“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结束了演讲。我坐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灌着凉茶,一个小宫女给我扇风,一个递上湿帕子给我擦汗。

    赵皇后和一干妇女们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旁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食物:黄瓜,西红柿(在这里叫朱榴果),绿豆,芦荟(在这里叫仙人须),胡萝卜,牛奶,蜂蜜,鸡蛋……

    我肚子饿了,偷偷摸了一根黄瓜在啃。

    我还真要感谢原来寝室里的那些女生。如果不是她们三年如一日地在我耳边讨论各种绿色美容方法,我今天也没办法滔滔不绝讲上两个小时。其实我真的考虑过,如果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不如创立一个化妆品的品牌。以我的聪明才智和商业头脑(如果有的话),不出五年我就能成为东齐首屈一指的女富翁。

    正异想天开,忽然听王太妃问:“这脸上是保养了,可身上怎么办?”

    我拍手:“娘娘问得好!身体保养,也有许多方面。首先,要饮食规律,多吃蔬菜瓜果,肉类尽量选择鸡鱼类。其二,生命在于运动。各位娘娘成日坐在宫中,身体得不到足够锻炼,容易生病。一病,辛苦保养的容颜一下就凋零了。所以运动是很重要的。平时多散散步,打点球什么的……”

    “还有呢?”赵皇后不耐烦我的罗嗦。

    我笑,忙道:“还有第三,就是保养皮肤。宫中现有方法,是敷牛乳。这的确很好。可是牛乳不顶百用。身体肌肤松弛的最佳解决办法,就是泡温泉!”

    “温泉?”赵皇后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非常微妙的表情。

    我假装没有看到,继续说:“各位知道热胀冷缩这一现象吗?其实人的皮肤也一样。温水能让皮肤松弛,而冷水能让皮肤紧绷。所以从温水里出来再以凉水洗浴,让皮肤瞬间绷紧,时间久了,松弛的皮肤会慢慢一直保持绷紧的状态……”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王太妃说:“那一定要在温泉里沐浴吗?”

    “当然!”我坚定道,“古有医书记载:温泉沐浴,经脉常温通,可舒筋活血除百病益寿延年。暖水让肌肤放松,毛孔张开,这时温泉里的有益物质能浸入人体。这可是普通温水达不到的效果。”

    怀柔郡主忽然欢喜道:“皇姨娘,我记得那澧泉宫里,既有温泉,又有山泉,一冷一热两个池子,不正是得天独厚的好条件?”

    赵皇后呵呵一笑:“我怎么没想到。”

    怀柔郡主说:“澧泉宫离京都又不远,来回不过两三天。皇姨娘,我想去呢!”

    她拉着姨妈的手摇啊摇。赵皇后慈爱地拍了拍,道:“我知道。可是皇上如今还病卧床踏,我们怎么能留他在宫里独自去享乐?”

    就等这个机会。我说:“那就带圣上一同去好了。”

    所有人都盯住了我,表情统一,就像事先彩排过。

    我满不在乎道:“温泉可治百病,对圣上的身体也有好处。他的确可以去沐浴一下。”

    赵皇后的笑容宛如监考老师瞄到作弊的学生,有种既幸灾乐祸又怨恨的诡异,又生怕惊动了我,还得做出一副顾全大局的样子,说:“的确说得有道理。不过出宫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其实我知道从长不了。再拖几天,鸟都飞走了,他们上哪里设网子捕捉去?

    所以第三天,我就得到消息,帝后幸澧泉宫。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5章 星星之火

    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多云转晴,气温二十五到三十度,东风二级。宜出行,忌火。

    在这个劳动人民都该休息的日子里,我这样的劳动人民,坐在马车里,一摇三晃地陪同我们的帝后伉俪一同前往澧泉宫度假。

    说皇家的车一摇三晃,实在有点不厚道。该车宽敞舒适,装修高雅,设有锦绣软塌,酸枝木书柜和百宝柜,里面从晕车药到炒豆子应有尽有。轻纱流苏,芳香幽然,乃是专门供女子乘坐的油壁香车。

    我和秦翡华坐在车里,车外一片秀丽的夏日风光,麦田被风吹起阵阵绿浪。可我们俩都无心欣赏。

    秦翡华左右看了看,手指沾了茶水,在矮几上写:“皇后一有要事就将我遣开。你确定皇上真与我们同行?”

    我点头,也写道:“二哥很确定。他说,皇后这样的人,一定会把皇上掌握在最近的地方。”

    秦翡华一脸愁容:“我虽然为皇后女官,可其实是皇后为了牵制你哥,将我用做人质。今日随车服侍我们俩的太监和宫女,都是陌生面孔。”

    我安慰她:“你要相信二哥。”

    “你说,他们分了三路?”

    “有两路人会假扮侍卫分别潜入宫里和温泉,混淆赵氏视线。然后二哥带人假扮侍卫混进我们车队,又分三路,两路掩护,二哥去找皇上。”

    秦翡华写:“这次出宫非常隆重,陪同车辆十二驾,每辆都一模一样。他怎么找?”

    我笑笑,写:“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很有自信的样子。”

    秦翡华叹息一声,抹去水渍,轻愁上眉头。

    车队依旧缓缓行驶在官道之上,良田渐尽,开始进入山林。这一段路,林茂路窄,车行渐渐慢了下来。林里的鸟儿在枝头欢叫着,此起彼伏,宛转悦耳。

    又行了两个钟头左右,我终于闻到了一股奇妙的臭鸡蛋味。掀起车帘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坳间一片华丽楼宇,有山涧如银带流淌而下。那想必就是澧泉宫了。

    秦翡华皱着秀气的眉毛捂着鼻子:“若这样的温泉能美容,我倒宁愿老丑一些。”

    她倒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反正她基础好,这辈子可以芬芳到老。

    说话间,车队停了下来。太监来说,前面有座三皇祠,按照规矩,得去祭拜一下。

    我们俩去见赵皇后,问她圣体可金安,旅途可愉快。

    赵皇后坐了大半天车,一脸疲惫,向我们含蓄地抱怨:“皇上吹不得风,由我代他去祭拜。这个三皇祠是新修的,刚好可以祭拜一下,求皇上身体早日康复。”

    我忙拍马屁:“娘娘乃是一代贤后,同皇上真是伉俪情深,教人羡慕啊。”

    赵皇后厚着脸皮很得意地笑。

    因为是路过,祭祀很简单,赵皇后只是去上香磕头。秦翡华在旁伺候,我则和一干女眷跪在远处观礼。

    新建的大殿里到处还弥漫着木屑和桐油漆的气息,混合着温泉里飘来的硫磺味,刺激着女人们的嗅觉。太太小姐们个个拿着香帕捂鼻子。

    赵皇后焚香叩拜,然后按礼去案前点长明灯。按照东齐习俗,这长明灯的多少代表祭祀人的身份的高低,所以赵皇后得点上九盏。

    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盏,两盏,三盏……

    我悄悄将裙角捏在手里。

    五盏,六盏……

    一切正常。

    一滴冷汗从我额角流下。怎么会没反应?

    七盏,八盏……

    殿外恰好吹进来一阵山风。

    九盏。

    赵皇后满意地直起身来。

    就在这时,香案后的幕帘呼地腾起火苗,借着风势,一阵猛涨,转眼就窜上了房梁。

    我的心咚地一声落回原处。

    这火起得诡异,燃得凶猛,就那么半分钟就已经烧着了柱子。殿里女眷们又没受过逃生训练,这时都给吓得不知所措,惊叫连连,乱头苍蝇一样四下逃窜。

    我扯开嗓子高喊:“护驾!护驾!”一边拉起已经呆若木鸡的秦翡华往侧门跑。

    外面的侍卫往里冲,里面的贵妇千金往外逃,一下把门堵得水泄不通,呼天抢地声不绝于耳,像是上演灾难片。

    秦翡华逃出来,看到这场景,吓得俏脸又青又白,倒在我怀里不醒人。

    正好,我本来还想叫她装晕呢。

    我赶紧把她往侍女手里一推,趁混乱钻到人群里。

    赵皇后还没出来,外面的宫人全都惊恐地乱窜,胆小的宫女已经开始抱头大哭。不知道是哭主子,还是怕自己要陪葬。

    我力排众人努力往马车方向走去,眼睛在人海里不停寻找。正仰头张望,忽然感觉到有人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侍卫的背影,又立刻被人群挤到一旁。

    殿外的侍卫也不笨,三下五除二就拆了殿门,贵人们纷纷逃了出来,然后赵皇后也被人抬了出来。

    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趁着太医给她掐人中的工夫,我已经将手里的长条事物藏进了头发里,然后挤回了秦翡华身边。

    秦翡华已经醒了,花容失色。我对她低语:“赶快继续晕!”

    “什么?”

    “不想皇后醒来后责问你不救驾,就赶紧继续晕。”

    秦翡华不也笨,立刻两眼一翻倒回去,生动形象极富表现力和说服力,是个金鸡奖的好苗子。

    我倒没装晕,我帮着太医们给太太小姐们掐人中。那些贵族女人,平时钩心斗角起来个个剽悍凶猛如金刚,可偏偏一有风吹草动大脑就供血不足,也算得人类学上一个特例。我乐得狠狠地掐,掐得她们惨叫着醒过来,还得对我说谢谢。

    如此鸡飞狗跳乱了一个小时。大火扑灭了,晕过去的掐醒了,受伤地抬去上药了。赵皇后给吓得又多了几条皱纹,颤抖着说:“回宫!回宫!”

    不知死活的太监问:“回哪个宫?”

    赵皇后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天地变色百兽奔逃晴空响雷,真是彻底颠覆了她平日里端庄圣贤的国母形象。最后还是李贤妃看不下去,冒死上前劝住了她。

    大家重新归队,狼狈又疲惫地打道回京,结束了这将名载史册的一次出行。

    回程的车速很快,我和秦翡华都被颠得七荤八素。让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车。

    快到京城时,二皇子萧栎带着大臣前来接驾。众人跪在龙辇前磕头称罪。

    三皇祠居然在皇后上祭祀时自燃,如果这不是物理上的巧合,那就一定是一个惊天的阴谋。不过广大淳朴迷信的劳动人民并不会这么想,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赵氏是否做了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情,惹得已经升天已久的先皇列祖大动肝火,降下天火要惩罚一下这个妖妇。

    允许我同情一下赵皇后,她虽然很可恶,但也没坏到要被烧死的地步。其实大多时候她也只是家族机器下的一枚零件。

    我原以为以赵后的多疑,即使不提我过堂审问,也要留我下来押在宫里做担保。可是大概因为她真的被吓过了头,只字都没有提我的名字。可是即使她想不起来,她老大哥国舅爷未必也想不起来。于是我趁着众人亲人相见的混乱场面,找到了正在善后的萧栎,甜言蜜语几声姐夫,哄得他立刻派了车和亲兵送我回谢府。

    回到家,正是夜幕四合、炊烟袅绕时,大门紧闭,灯笼高悬,正常得实在不正常。

    门卫看到我,大吃一惊:“四小姐,你怎么回来了?大少爷去接你了呢。”

    我跳下车,问:“其他人呢?”

    “老爷和夫人去迎接皇上,三小姐在家里,二少爷嘛,小的不知道。”

    我可以想象我那亲爱的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皇上说:“臣罪该万死!就是臣的小女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掇使圣上有此温泉一行。圣上和娘娘受惊,臣万死难辞其咎……”

    府里静悄悄的,点灯的下人还没走到养心阁所在的角落,我一边笑着一边摸黑往自己院子走。

    转过一丛秀竹,我一眼就看到养心阁的院门口,一盏小灯在风中轻摇。

    提灯的男子容貌清癯俊秀,注视着我,一如注视着晚来归家的亲人,有一种心中塌实下来的喜悦。几日不见,他略瘦了一些,神情却是越发温柔了。

    我唤道:“宋先生。”

    他对我点头微笑:“我等你许久了。”

    我请宋子敬进屋坐。云香也焦急得等了我半天,见我安然无恙,十分欢喜。

    我把脸一板:“不用上茶了,赶紧去收拾东西。”

    云香说:“早已经收拾好了,连枕头底下的银票都带上了。”

    我放心:“我们俩这就走。”

    宋子敬一直在旁看着,这时开口问:“去哪里?”

    我说:“我带云香去咱家的田庄里躲躲。”

    宋子敬笑道:“躲自己家有什么用?”

    “不是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你该躲皇宫里去。”

    “若能轻易出来,我还真乐意躲进去。”

    宋子敬温和笑道:“你哥要我告诉你,只需安心待在家里,不用害怕。即使被招进宫,他也有办法把你安全弄出来。”

    我忽然问:“他有办法,怎么不早点把翡华姐弄出来?”

    宋子敬说:“秦小姐与你不同。秦大人志在与皇室联姻。”

    我思索:“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

    宋子敬啼笑皆非:“父母为儿女操办婚姻大事,是理所当然的。”

    我又问:“宋三说你就要搬出府了。”

    他点了点头。

    我有点遗憾:“这样一来,以后再见就难了。”

    宋子敬看着我没说话。

    我关切:“你在英王府还习惯吗?”

    宋子敬淡淡道:“在哪里都一样。”

    我想他原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被赵家弄成现在这样,肯定满腹怨怼又不好发作,便换了话题,说:“你同我姐姐那事,我觉得挺遗憾的。说真的,你若能做我姐夫,我就又能天天看到你了。”

    宋子敬听了,笑起来,说:“要想天天见到我,并不是只有让我做你姐夫一个办法。”

    我天真地问:“那还有什么办法?”

    宋子敬自昏黄烛光中注视着我,嘴角还带着浅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眼神忽然让我觉得一热,有点痴了。

    忽然一声:“小华。”

    我们两人都惊醒过来。

    谢昭瑛大步迈进屋来,衣角带风,神情肃穆。

    宋子敬站了起来。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谢昭瑛高傲而张扬,宋子敬谦和而矜持,场面气氛诡异地一紧。男人们在那万分之一秒的对视中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意识又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气氛又缓和了下来。

    我左右看看,选择过去拉谢昭瑛的袖子,亲切慰问道:“你回来了?还顺利吗?”

    谢昭瑛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没有被发现。”

    我又问:“人怎么样?”

    谢昭瑛点头:“见到了,亲手交了东西给我。”

    他神情有点伤感。

    我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宋子敬已经不在了。

    谢昭瑛视之理所当然,坐下来喝茶。

    我摘下钗子,打散头发,取出那枚虎符。

    虎符由一块上好的墨玉雕刻而成,形如奔虎,虎眼中空,花纹精致,背后那面起伏凹凸不平,像是刻意做的。

    我将这个小东西交给谢昭瑛,“就这么一样东西,好模仿得很,管用吗?”

    谢昭瑛鄙视我:“你没见识。这其中名堂多得很,等见到另一半你就知道了。”

    我嗤之以鼻。人都可以克隆了,炸弹都可以摧毁世界了,我还有什么没见识过?

    谢昭瑛将虎符珍重地收了起来。

    我想起白天的事,扑哧笑出来:“你不知道,赵大妈被人从祠堂里抬出来那样子,活像一出舞台剧。”

    谢昭瑛说:“好在燃起来了。”

    我得意。这么干燥炎热的天,桐油加木屑,再加上赵大妈的人品,这火不燃起来的可能性,比穿越还小。既然我都已经穿越了,那火肯定能像奥运火炬一样熊熊燃烧。

    我彻底完成了任务,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很累。

    谢昭瑛同情又感激地注视着我,说:“我该怎么谢谢你?”

    我靠着垫子闭着眼睛,呢喃:“等你君临天下来,封我一个公主,再赐我几十个面首……”

    迷糊中似乎听到谢昭瑛的笑声。

    我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

    先是梦到在课堂,张子越是我们高数老师,当堂把我提起来,当着教室百多名学生,数落我:“你真笨!我就没教过你这么笨的学生,初中生都解得出来的题目你都会错!”

    我羞得满脸通红,他又忽然喝一声:“你怎么还不回来?那边那么好玩?”

    我大惊,猛抬头,却发现场景已换,我正在泡在温泉。要命的是,谢昭瑛也在温泉池子里,而且只穿着短裤。

    天降馅饼砸死人。我只觉得他身材修长健硕,美色逼人,却没打死都没那个胆去消受。

    谢昭瑛却情意绵绵地搂着我说:“小华,随我一起去西遥城吧。天高地广多自在,你还不用学高数。”

    我心里猛地一阵欢喜,张口就要答应。西装革履的张子越突然出现在温泉边,冷言冷语道:“难怪不回来。珉珉,你见异思迁。”

    我心想你一结婚人士管我男女关系是否混乱,可是喉咙好像给什么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

    张子越转身就走,我起身去追,谢昭瑛忽然拉住我的手道:“别走,我让你母仪天下,享尽一切荣华富贵!”

    我两头犹豫,急得满头是汗。谢昭瑛忽然痛心道:“你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

    说罢,将我一推,我往下跌去,重重摔在地板上。

    忽听云香大喊:“小姐,宫里来人了!”

    我张开眼,发觉自己正趴在地板上,外面太阳满窗。

    云香推门进来:“小姐,宫……宫里来人啦!”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抓了抓鸡窝一样的头发,“是吗?一大早就来抓我进宫了?”

    “不……不是……”云香结巴,“是二……二……二皇子……来,来向你求亲了!”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6章 邂逅

    我一脚踹开大门,里面的人都望了过来。谢太傅一见是我,惯性地要训斥两句。我两眼发红迸射火光,他吓得闭上了嘴。

    二皇子萧栎端坐高堂,见到我,露出一个政客脸上常见的样板笑。我斜着眼,用眼白对着他。

    我问谢老爹:“我二哥呢?”

    谢太傅说:“他一早就被人叫走了,也不知道又去哪里混了。”

    我的脸又沉了几分,简直要掉在地上,“我想和殿下单独谈谈。”

    谢夫人说:“按礼……”立刻被谢太傅捂着嘴巴拉了出去。

    等人都走尽了,我重重关上门。萧栎做过来,对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我一脸讥讽:“小女可受不起殿下这一拜。只是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事,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不想做小女的姐夫了?”

    萧栎这人,虽然在球场上十分生猛,可是面对女人,是个标准的“女人可以无理取闹,男人应该坚持微笑”的绅士。我横眉冷对,他笑容和煦。

    他好言细语:“妹妹请体谅,我也有苦衷。”

    “哦?”我翘起腿听他的理由。

    他说:“我的婚姻不能自主。母亲只许我在几家中选妻子,谢家就在其中。”

    我说:“这不正好,你喜欢我姐姐,她又刚好失恋,正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萧栎开始躲闪我的视线:“我的确和令姐表白过心意。她昨夜托人给我来了一封信。”

    “说的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萧栎说:“她说,她同你姐妹情深,不想分开。我若想娶她,就先娶你为妻。她说你也同意。”

    我站在那里,一阵穿堂风,两耳鸟鸣声,本来体内汹涌澎湃如海啸岩浆一般的愤怒,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只冒一缕青烟。

    绝对不是不怒,而是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

    “谢昭珂是这么说的?”

    萧栎见我没有燃烧小宇宙,放心下来,微笑点头。

    我冷笑。姐妹俩好到不想分开,共事一夫?她谢昭珂干嘛不直接说我俩同性恋爱?

    见她娘的荒唐!

    大概笑得太变态,萧栎有点慌了,问:“莫非妹妹另有想法?”

    我问:“皇后娘娘可知道你来求亲?”

    萧栎说:“母亲知道。她首肯了的。”

    也是,赵大妈不同意,他也没胆量来。

    我一直冷笑,笑得气温下降。萧栎忐忑不安,支支吾吾表示该告辞回去伺候家里老娘。

    送走了他,谢氏夫妇才唯唯诺诺地走了进来。我穿越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趾高气扬地站在他们面前。

    我问:“你们想必是答应了吧?”

    谢太傅说得很实在:“这不是求亲,这是委婉下旨。”

    我叹气。事情是我做的,若牵连到谢家几十上百口掉脑袋,良心也过不去。

    我走开。谢太傅不安:“小华,你去哪?”

    我不耐烦:“睡觉。”

    我回了院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然后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先穿一件非常普通的仕女服,再在外面穿了一件男短装,然后将一件艳俗富贵的绸缎裙子和平常不戴的几样普通首饰收在包裹里。然后梳了男士发髻。

    云香也在裙子外穿上男装。

    然后云香爬上墙头,同一个比较熟悉的小贩道:“张大妈,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张大妈便问:“怎么啦?”

    云香一脸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吗?二皇子向我家小姐求亲了。我家小姐,就要进宫做皇妃了呢!”

    张大妈大惊:“是真的吗?”

    云香道:“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有假?我家老爷现在就在前门向路人发喜礼银子呢!你还不快去?”

    那张大妈平日里买水果,嗓门奇大,这么一吆喝,顿时整条巷子都轰动了。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商贩路人一听有人撒钱,争先恐后朝谢家大门奔过去,简直就像女人听说了化妆品店要搬迁甩卖。连隔壁王知府家的狗都在围墙内猛叫,仿佛不甘心自己分不到。

    我和云香相视一望。人刚走尽,我们俩就翻出了院子。哪里也不去,跟着那群人跑到了自家大门前。

    要钱的人已经把谢家围得水泄不通。谢家管家正焦头烂额:“什么喜礼银子?你们都听谁说的?走开走开!”

    谢太傅比他聪明,忽然大叫:“赶快去四小姐房里看看!”

    我和云香躲在人群后头偷笑。

    下人回来,脸色苍白:“四小姐房里没人。”

    谢太傅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找啊!”

    管家问:“那这些人?”

    谢太傅大骂:“没钱!缺钱向财神要去!”

    家丁出来赶人。我们俩便随着人群散去。

    离这最近的是东城门,最远是西城门,我带着云香走的是九流百姓和棺材进出用的南城门。反正我是沐浴着党的关怀,接受着马克思主义教育,学习着科学知识长大的新的一代人,我可以选择性地不迷信。

    顺利出了城,我们买了两匹驴子。

    云香问:“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说:“去你家那个村子。”

    云香不安:“万一老爷想到了,派人来怎么办?”

    我说:“又不住你家里。你们村子外有庙吗?”

    云香说:“有个破庙,不过我小时候就没香火了,现在也不知道拆了没。”

    我笑。破庙?再好不过。这种地方,除了用来邂逅落魄书生或者江湖人士,还是可以用来遮风蔽雨的。

    我们很快就到了那个名叫口子村的地方。不知道这里百姓酿不酿酒,也许可以起名叫口子酒,名扬南北,远销海外……

    庙还在,就是果真很破,但是破得恰倒好处。既能漏光漏雨增加野外气氛,又有一方整齐地可以供人暂歇。

    我留在庙里,而云香打算回村子弄点吃的。她说村东马家烧鹅不错,我决定边吃烧鹅边等谢昭瑛。

    云香去了大概十多分钟,天色开始变了。几阵南风吹来厚厚乌云,我正叫不妙,天上一道响雷滚过,大雨滂沱。

    庙子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却并不像首歌。我尴尬可怜地躲在里面,脱了男装搭在身上,这下真成了难民。云香想必也是被雨耽搁在了村子里,我肚子饿得直叫,也只有死心等雨停,一边使劲咒骂那该死的谢昭瑛怎么还不现身。

    大雨哗哗声中,我听到外面传来人声。

    男人焦急道:“前面有间庙!公子坚持一下,我们就到了!”

    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然后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半扶半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进来,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的地方。

    那些男子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像中南海保镖或者美国特工。仔细安置好那个昏迷的男子后,分散开来,两个站在庙门口,其余的守住几个角落。个个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自带红外线夜视功能,把庙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放大扫描过一遍,然后透视进雨里。为首的大叔在进门的时候打量过我一眼,大概看出我的无害,我就在他们眼里渐渐淡薄如空气了。

    头顶又是一个响雷滚过。一直昏迷着的男人忽然呻吟了一声。

    大叔忙过去:“公子?”

    年轻男人面色蜡黄,嘴唇乌紫,表情痛苦。大叔拿来水壶,喂了那位公子几口水,然后问同僚:“老葛他们还没消息?”

    被问到的人摇头:“这里路口多,又下这么大的雨,他们一时恐怕找不到。”

    他们说话带点口音,只是我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

    年轻男子躺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咳了几声,一丝乌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虽然穿着上等的绸缎衣服,可是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我看到他皮肤上有一块一块的红斑,拇指般大。

    我记得我好像在张秋阳的书上看到过这症状。

    “千秋红?”

    众人都望了过来,我忙捂上嘴。大叔两眼放光,又是戒备又是兴奋地说:“你认识这毒?”

    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大叔的身影像蒙太奇片段一样一闪而至,抓住我的手:“姑娘可会医治?”

    我缺心眼地又点了点头。

    大叔一把将我拉过去:“快请给我家公子看看。”

    我给他拽着扑通一声跪在那个年轻人身旁,倒像是来哭丧的客人。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武器,我赶紧给这位公子把脉。

    检查完了,说:“确实是千秋红,还有点内伤。”

    千秋红是热性毒,中毒者外热内冷,有点类似油炸冰淇淋,只是不甜美,反而极其痛苦。那年轻男子容貌普通,眉头紧锁,冷汗潺潺,显然被折磨得厉害。

    我说:“解药好配,只是要施针。”

    大叔一脸剽悍,哼哼:“你可得确定能救得了!”

    我翻白眼:“那好,我回一边呆着去好了。”

    “慢着!”大叔妥协,“且信你一回。”

    我开了药方子,然后取出随身带的银针,给那个公子施针。

    男子身材修长匀称,肌理分明,想是经常锻炼的人。胸口一个小小的十子伤口,红肿糜烂,正是中毒之处。

    我一边努力回忆书上写的方法,一边给他扎针引血,灌下保脉的药。针法共有六套,我一一行完,男子已经吐了很多乌黑腥臭的血出来。胸口的伤也变得乌紫。

    我收了针,然后俯下身去。

    大叔突然一把抓住我:“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还会非礼他少主不成。

    我没好气:“给他吸毒啊。”

    大叔一听,又犯了疑心病,“不劳姑娘了,让在下来吧。”

    我好笑。我又不是男人,你家公子更不是花姑娘。你家公子若醒着,想也更乐意由姑娘来为他做这事。你一大老爷们趴在人家小伙子身上,那画面才诡异死呢!

    我说道:“你来也可以,不过万一你也中了,我可没力气再救一次了。”

    千秋红的毒不算难解,只是最关键的是要给伤者吸毒。千秋红毒性霸道,吸毒者若是没有预先准备,自己也会中上。人人都知道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人家程灵素为胡斐吸毒,那是因为爱情。我为这无名氏吸毒,那是本着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如此伟大高尚,你居然还不识货。

    旁边一个男人也劝道:“大哥,还是让这位姑娘来吧。我看她并没有坏心。”

    大叔双眼简直可以透视我,我坦诚地微笑。

    大叔威胁我:“你若暗中动手脚,就休想活着走出去。”

    我心想,我若真是刺客,你们早给我毒死化成一滩水了。

    外面大雨一点歇息的意思都没有,狂风掀去了屋顶几片瓦。我俯身一口一口为那男子吸毒。毒血腥臭,居然有股芥末味,冲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被我这泪流面的模样感动,以为我舍身救情郎。

    这样辛苦了大半个钟头,我脖子都酸了,男子胸口的伤终于不再发黑,体温也褪了下来。我摸了摸他的脉,说:“命是保住了。以后用药调理,休息个十来天就没事了。”

    大叔激动道:“公子果真是祥瑞之人。”

    我正漱口,听到这话,噗地一口喷了出来。满口血水,像周星星电影,又像中了内伤。

    大叔继续感动着,他的属下只好出面谢我。忽听大叔喊:“公子你醒了?”

    我抹了抹嘴巴,转过头去,正见那男子幽幽张开眼。他五官平凡,眼眉却生得很俊,双目深邃,眼眸漆黑如墨,注视着我。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醒来就好。多喝些水吧。”

    他还很虚弱,说不了话,只用眼神谢我。

    我对他笑了笑。他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守在门口的人忽然道:“有人过来了!”

    大叔正色:“是老葛吗?”

    “不是。”那人听了听,“好多人,都不会武。”

    我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倒是发现雨快停了。正想着不知道云香在哪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到:“快快!就在前面的庙子里!”

    王管家?

    我错愕。天地这么大,他都还会找过来,不知是天赋异秉,还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我顾不得那么多,前门走不了,那就往里面跑。可是庙子虽破,但是围墙不倒。那么高,我没生翅膀根本就翻不过去。

    大叔问:“那些人是来找姑娘的吗?”

    我忙道:“是来抓我的。大叔帮我,翻过墙就行!”

    大叔却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气急败坏,外面脚步声逼近。这么一耽搁,王管家已经带着家丁走进了庙子。

    “哎呀!四小姐!你可叫我们好找!”王管家满腔凄苦地一声喊,唱戏一样,“老爷可气得不轻啊。我们找遍了城里都没找到你,后来就想到来这里看看。”

    我盯着他,他自觉得理由不通,又说:“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们想你或许在这里躲雨。唉,总之,小姐请跟我回去吧!老爷和夫人都急了!”

    “我不回去!”我坚定一如红军战士,“我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的。这亲事一日不取消,我就一日不回去。”

    王管家苦口婆心劝我:“四小姐,你这不是为难老爷和夫人吗?你这样在外面流浪,也是坏自己名声啊。”

    我乐道:“那不更好?”

    王管家急得汗如雨下。他身体本就肥胖,那汗水就像是身体融化出来的油。他大概是得了谢太傅的授意,必要时候动用武力,于是一声令下,几个健壮的老妈子一拥而上,将我抓住。

    我挣扎不开,气得浑身发抖,回头冲着大叔喊:“大叔救我!”

    大叔算是有几份良心,站出来道:“不知道阁下抓这位姑娘是为何?”

    王管家不耐烦道:“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逃婚出来,我奉我家老爷之命来带小姐回去的。”

    大叔一听是家事,犹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当然是少惹为妙。

    我暗骂,使劲一咬舌头,眼泪流了下来:“王管家,可是我刚才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肤之亲。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将中风的样子。

    大叔显然不甘心我就这样占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话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法。

    王管家只觉得我这芋头太烫手,他招架不住,唯一办法就是押我回去让谢太傅处置。于是不管我大吵大闹,叫人抓了我塞进轿子里。

    我哀号:“郎君——”

    王管家忍着鸡皮疙瘩拉上帘子,催促轿夫赶紧走。

    我就这样被押送回了家。

    到了家,谢太傅对着我唉声叹气好久,满腹经纶的他这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同我交谈。我自知一时也逃不出去,来日方长,也不急了,坐他对面嗑瓜子,嗑完一盘,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不久云香也被找了回来,王管家训斥了她几句,还是放她回来伺候我。

    我安慰她:“这次太仓促,下次不会了。”

    云香却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说:“小姐,咱们村有名的马家烧鹅。”

    我大乐。云香这丫头是越来越机灵识趣了!

    吃完了烧鹅,我洗了澡,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起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云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来关窗户。

    风很大,一粒灰尘吹进我眼睛里,我急忙抬手去揉。还没关好的窗户又哗地吹开了。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帮我关上。

    我反手挥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我忙叫:“松手!”

    谢昭瑛送开,问:“怎么了?”

    我摊开手掌,里面一颗白色小丸子。“痒痒药,差点就浪费在你身上。”

    谢昭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起随身是药了?”

    我冷笑:“在我知道身边人不可信的时候。”

    谢昭瑛没说话。他走过去点亮了灯。

    我揭开桌上的纱罩:“还留了半只烤鹅,知道你回来会饿。”

    谢昭瑛笑:“还是你贴心。”

    我冷眼看他啃着鹅腿,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回西遥城了吗?”

    谢昭瑛停下来,抬头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专注,任谁看了都会当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谢家书阁下的那间老窖,除了珠宝,还有一大堆的咸鱼泡菜蛛丝灰尘。

    我虽面不若桃李,却冷若冰霜。

    “还装吗?二哥,还是燕王殿下?”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7章 三分往事,七分未来

    谢昭瑛放下鹅腿,擦了擦嘴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谨慎,虎符又是那么关键的信物,若不是燕王亲自来取,他会给吗?”其实早在第一次见赵皇后时就怀疑上了,一直没说,是因为时间没到。

    谢昭瑛不语。我还很不习惯他严肃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剧演员一本正经地演文艺爱情大戏。老实说,谢昭瑛非常英俊,严肃起来有种军人的沉着稳重的气质。只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却有一种凌厉,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

    我问:“爹知道吗?”

    谢昭瑛说:“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又问:“我以前知道吗?”

    谢昭瑛弯了弯嘴,“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墙,有时候会见一些陌生人。”

    “于是同我约定,要我不要说出去。”

    谢昭瑛点头微笑:“真聪明。”

    我在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很久,还是问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

    谢昭瑛没有看我,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复杂的表情,像是云雾罩着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疼痛,似乎我的话,翻起了他什么痛苦的回忆。

    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烛火忽然轻爆了一个火花,我听谢昭瑛幽幽开口。

    “我排行老六,上面三个姐姐,五个兄长。我母亲是谢夫人的庶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几岁,性情活泼,聪明灵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宠爱。我四岁那年,母亲难产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辞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继续说,“大哥对其他兄弟多有压制,而对我,大概因为年纪小,却十分疼爱。”

    “皇上原配刘皇后,为人和善,只是多年无出。而赵氏却生有皇长子。赵氏那时在人前乖巧伶俐,上下逢缘,位子渐渐升了上去。赵氏一家就此发迹。刘皇后病逝,赵氏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后位,皇长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岁,却高他一辈,从小一起长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稳智慧,也不像赵氏奸猾机敏,是个老实温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猎,太子不忍心射杀野兔,被皇上一通训斥。鲜明对比的,是我设计活擒了一头豹子。皇上当场对我百般嘉奖,我眼看赵氏变了脸色。”

    我听出端倪:“她怕你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谢昭瑛点了点头。

    “赵家是没落士族,赵氏原先只是一个侍妾,后来母凭子贵。赵家从平民升至权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么会容下我这一个变数?”

    “她要杀你?”

    谢昭瑛冷笑。

    “我那时候还年少,她只是打算给我一点教训,让我识趣。皇上很快察觉,只是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国事繁多,赵党又小成气候,没办法护我周全。我吃了一点苦。”

    他轻描淡写。我却忽然想起他一身的伤,那怎么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总是淡化艰难困苦,是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沧桑。

    “我本无心皇位,一直退让,只等成年后封王离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岁那年,碧落江改道,万亩良田被淹,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皇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下,打发他去赈灾;又想我远离赵氏迫害,将我也一并打发了去。到了灾区,我查出赵氏亲戚连同当地官员私吞赈灾粮款,又动用私刑打死揭发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轻气盛欠缺思考,只当是找到了推翻赵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顿了一顿,说:“我那时有一批追随者,韩延宇,郁正勋还有谢昭瑛等人都在内,全是太学里脾气相投年轻人。谢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读书习武。我们是表兄弟,又长得像,小时候我闯祸,总有他扮我去受罚。”说着笑了笑,“只是这件事上,他坚决反对我弹劾赵家。可是我只觉得自己受够了赵氏婆娘的气,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可是结局正如他所料,赵家树大根深,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弹劾的大臣,不过是想借机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见风头不对,立刻调帆转舵,将我抛弃。”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发作,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他以为只要送我走,赵氏就会罢手,我就会安全……”

    烛火轻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拉紧了披肩。谢昭瑛——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血影。

    “护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主动坚持送我出关。我们一路往北,走到定山关时,只剩下十七人。正勋受了重伤,被强留在关内修养。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等着将我置于死地。我若在关内死,他们总脱不了干系,我若在关外死,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与他们无关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关外已是冬天。大雪纷飞里,昏天黑地的撕杀,总有杀不尽的敌人,总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我的剑上糊住了血,被寒风一吹,很快结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时,震碎成片。我不是轻易言败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谢昭瑛。呵,老二,师傅偏心,多传授了他一套剑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么肯让兄弟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关键时刻,我手中的剑断了,老二飞身扑过来替我挡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萧暄冲我惨淡一笑,“青龙大刀,开山辟斧,谢老二剑法再精,不过身量未足的少年,怎么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开肉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说:走。到死都没闭眼。”

    我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息,“你的伤……你后背的那道伤……”

    萧暄笑,手抚上肩:“没错,就是那次的伤。大刀贯穿他的身体,在我背上也狠狠划了一道。我满身是他的血,背着他的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对得起舍命护我的那些人。我这辈子都记得,我是怎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跌倒了,也要手脚并用往前爬。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脏——”

    “是谁?”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谁救了你?”

    萧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将军。我之前,是他奉命驻守西遥城。他是前来迎接我的,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才见那屠杀一幕。拉弓一箭,将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夜阑人静,我却听到撕杀之声不绝于耳。谢昭瑛,不不,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满了,溢出来,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说:“那年我十四岁,未及弱冠,已经死过一回。醒过来后,彻彻底底成了燕王,那个深宫里天真卤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那还只是个开始。十年来,多少暗杀,又牺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我就得活得更好,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

    “而谢昭瑛,”他的语气一软,“他送我出关,只对家人说是游学。他没再回来,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却谁也不能说,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我每年回京,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有时想,他若在天有灵,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立刻停住了,偏过头去。他的肩耷着,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说:“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们都没睡。

    我陪萧暄坐着,听他说着一些往事。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练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谢昭瑛爽朗不羁,不爱舞文弄墨,只爱刀剑。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着学艺。当年他们四个,萧暄,谢昭瑛,郁正勋和韩延宇,恰同学年少,恣意风流,在宫里和太学了,没少惹是生非,印为四害。后来谢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带他尽一份孝心。

    “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

    “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他是次子,无须承担家族大业,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过我吗?”

    萧暄瞥我一眼:“你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傻丫头,提你做什么?”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萧暄道:“老二一生虽然短暂,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

    我问:“他葬在哪里?”

    “在西遥城。我给他建了祠堂,却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我发过誓,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要将送他厚葬。”

    萧暄叹息一声:“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阴。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间多少恩怨,却还没有了结。

    我换了话题:“你已经成亲了?”

    萧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郑郡守的女儿。皇上给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遥南方。若将来……朝廷有什么动静,能在台州那里缓冲一下。”

    我好奇:“她怎么样?”

    萧暄眼神一黯,说:“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体不好。大夫劝她不要孩子,她偏不听。五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我请遍了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终究没救回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个月,孩子也想必没有活下来。丧妻又丧子,燕王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似乎总是不长寿,若给他批命,兴许就是那种天煞孤星。

    我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阅历浅薄词语贫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华姐呢?”

    萧暄转过头来,瞅着我笑。我脸一红,缩了一下。萧暄一叹,摇摇头,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可是他说:“我同翡华,青梅竹马,是想过要娶她的。”

    他轻描淡写,我却听出浓浓无奈。

    “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事。现在哪个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与秦大人,势必两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我想说,你是被身边的人死怕了。可是这话太刻薄,没说出口。

    重新提起旧话:“你什么时候回西遥城?”

    萧暄说:“天亮之后。”

    “啥?”我大惊:“这么急?”

    “我已经在京城里逗留得够久的了。”

    “可这一堆烂摊子怎么办?”

    萧暄狡猾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跑?”

    我大悟:“无耻!”

    他回赠:“无赖。”

    我怒:“我哪里无赖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来做二皇妃好了。萧栎行情走俏的很,你很快就会混个太子妃当,接下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

    我听出端倪:“怎么怎么?你要带我走?”

    萧暄轻骂:“笨得像头猪。”语气却软软的。

    他终于开始骂人,说明他坚韧的神经又回来了,先前那个忧伤自责阴郁激愤的燕王又暂时地退隐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一脸无耻谄媚地挂他身上:“二哥义气干云,当然不会撇下我独自溜了。”

    萧暄笑问:“你叫我什么?”

    我甜甜道:“二哥。”

    萧暄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揉捏我的脸,没想他却轻轻将我搂住。我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胸膛传递过来。

    他说:“我本替老二活着,自然也会替他照顾你。”

    我心里柔柔一动,伸手搂住他的腰。

    萧暄动身离去。他告诉我:“我有事办,子敬会带你走。你们一路北上,过了川江,就是湖州。我们约好在仁善县汇合。”完了,又老气横秋地叮咛我,“你要乖,路上听子敬的话,别惹事,少吃点零食。”

    我翻白眼:“我会听话,有什么好处。”

    萧暄贼笑:“哥哥会给你找个好婆家。”

    我将他踢出门去。

    萧暄走后,天已微亮,我坐不住,顶着黑眼圈去找宋子敬。

    这正是狗还睡着但是鸡已经醒了的时候,谢府里静悄悄的,我像个贼一样溜进书院。结果一看,房门口翩翩而立着的,可不就是宋子敬宋先生吗?

    他穿着简便利落的蓝色家常衣。没有了往日长袍博袖,这才看清他虽瘦却不弱,身材修长匀称,宽肩窄腰,十分舒服。他若真是个侠士,也绝对是大侠中的高级知识分子。都说东齐这气氛特别出儒将,我看没准还出儒侠。

    他问我:“什么时候走?”

    这话倒像该我问他的。

    我问:“你都收拾好了?”

    宋子敬爽朗一笑:“有什么好收拾的?”

    佩服!一切不过身外之物。

    我摩拳擦掌:“好好!等我叫上云香,这就动身!”

    “现在?天还没亮?”

    我露出牙齿,眼放精光:“私奔自然得在黑灯瞎火时。”

    “私奔?”宋子敬一愣。

    我大笑:“私奔!私奔!谢四娘春心荡漾,偕情郎私奔边疆。还有什么比这更顺理成章?”

    宋子敬领悟,露齿而笑,“到底是你机灵。”

    我笑得惬意:“先生,以后要唤你一声哥哥。”

    宋子敬低头笑:“你哥哥可真多。”

    我脸有些红:“多有多的好。”

    宋子敬哭笑不得。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将我的手握住,一把拉过来,抱我进怀里。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放开。我发觉腰上多了一条普通的小珠佩。

    “这是?”

    “珠上有香,常人闻不出来,有鸟却识得,到时候可互传情报。”

    我赞道:“真有心思。”

    宋子敬带着我和云香出了谢府。那时候已经可见天边的鱼肚白,树上有早起的鸟儿开始歌唱,隔壁王知府家的狗起得早,也汪汪叫着。我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我居住了半年的家。

    这个地方束缚不了我,所以我并没有飞出牢笼的畅快淋漓,倒是有种出门旅行的新鲜感。

    我望着北方的天,那朦胧如水晕开般的蓝色,心中勾勒一片苍茫无垠的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