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离国篇 第57章
三年后,离国,建中四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候鸟南归,蛤蟆出洞的大好时节。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国之新策,也往往多从一年之春开始发布实行。
前一年的离国,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隆寿郡王的麻脸女儿终于嫁了出去,比如平乐长公主没了附马,比如刘太宰贪赃国库一事被人揭发,让皇帝罢了官。总之过去的一年十分热闹。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进士第七名,现在四十不到,看起来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刘太宰留下来的烂摊子,又圆滑地安抚了因刘太宰事件被惊吓的诸位豪门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后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个建议。考虑到离国自先帝以来一直注重人民的教育事业发展,几十年来还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职位少,让无数大好有志之士闲置在一旁。建议陛下增添职业岗位,以满足知识分子的职业需求。
英明神武的离皇陛下欣然同意,过完年后发布的第一条诏书,就是增添各部基层岗位,并且很文明地在全国举办考试,选拔人才,竞争上岗。
一时间,离国上下轰动了起来。各部的中级官员们也顾不上和老婆孩子们过年,纷纷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而从学堂或师父家里毕业的年轻人们得到消息后,无一不摩拳擦掌,准备着一展身手,博取功名,迈出辉煌仕途的第一步,一求早日过上有房有车的小资生活。
离国立国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摄政监国的皇后太后亦有四位,是个女权相对高涨的国度。妇女工作,也属正常,只是职业范围狭窄,多从事教育文书、医药农桑等方向的工作,而且职位不高。前任离皇芳名宇文珈兰,就是一位铁腕铮铮的女皇帝。在位三十四年,离军扫荡踏平了各地割据部落,彻底结束了近一百年来的地方小分裂状态。然后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劝农桑、修水利、清吏治、严军纪,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飞速发展。也是她,将离国女性就业范围扩大到各方面,一改离国长久以来重武轻文的局面,大力支持文教事业发展。
只是所有辛苦努力,都不敌晚节不保。宇文女士进入更年期之后,性情大变,迷上声色犬马。她彻底实现了吾等读者毕生的美好理想——不但大肆搜罗俊美青、少年入宫伺候,还一掷千金修建宏伟宫殿、奢华楼阁。其王夫是离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子、文学家、画家,以及教育家。读书人受不了这刺激,干脆离宫做了道士。女皇陛下破罐子破摔,宠信侍君柳随意,整日纸醉金迷,不问朝政,导致一批新贵崛起,好好的江山顿时被搞得乌烟瘴气。
女皇生育两女一子,太子就是现在的离皇宇文弈。也多亏了那时太子率领一批大臣努力同昏了头的母亲大人分庭抗衡,几大家族的势力才没有过度膨胀,国家的根本没有被动摇。
大乱之后而有大治,从此以后天下归一。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来,对着胡子雪白一脸皱纹的老宰相和颜悦色地说:先皇在幼冲,公为宰相,现在已是朕登大宝,公仍在其位。公为宰相,理当清楚国朝会典,朝廷职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爷心里雪亮,嘴里还强硬辩解道:臣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天天补钙,身子骨还很硬朗,更何况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动未定,臣怎么能放心离去,甩手不顾?
宇文弈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朕监国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高大爷知道自己的时代终于过去,无奈照办,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皇帝第二天就提点了中间派的东河郡王曹家树做了个悠闲宰相,事务却分摊在了他提拔上来的新秀头上。所有权贵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发出的信息。
而变革,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文昌县,大榕村,几十户的小村子,依着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田舍井然,鸡犬相闻。村头一株百年大榕树,枝叶茂密,粗壮参天,村人将它奉为神树,村里凡有重要活动,都在树下举行。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围场里只有几个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树下围着几个人。
撒下药,包上纱布,扎好,擦干净旁边的血迹,然后拉下裤管。
年劲的姑娘下手麻利,动作轻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拍拍手直起腰来。
“瞧,我说的没错,不疼吧?”
摔伤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睛,惊讶得哇哇叫:“不疼!不疼!真的不疼呢!”
孩子们都咋呼着围了上来。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好厉害!”
那姑娘双十左右,容貌清丽,粉白皮肤,尖下巴,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酒窝,十分亲切讨喜的样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几颗探过来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当心着点!”
孩子们又呼啦一声散开了,只有一个黑得像块木炭的小子站在原地不动。
“连城?你怎么不去玩?”
黑小子背着手,圆圆的小脸上有着大人般的成熟,“小谢姐,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小谢把用剩的纱布收进随身的工具箱里,漫不经心地说:“这问题我答复过你很多次了。不行!”
“为什么?”黑小子追问。
“这我也答复了很多次了。我到处走,如果收你做徒,就要把你带离父母身边。而你还这么小……”
“可是戏文里高人收徒弟,都要把徒弟带走到深山里修炼啊。”
小谢翻白眼,这戏文小说,自古都是最害人,多少少男少女沉沦。
“连城,戏文毕竟只是戏文。你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生活,你不知道那种没有人关心照顾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可是小谢姐姐你人就么好,你不会照顾我吗?”
小谢邪恶地笑,捏小连城的肥脸,“你虽然很可爱,可是姐姐我不是你亲娘,我干吗要对你那么好?”
小连城摸着被捏疼了的脸,努力思考。他好崇拜这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好想学她那一手医术。这样,以后娘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不用变卖家里的东西去换钱请大夫了,他就可以给娘看病了啊。
可是,要离开娘很久很久,他也舍不得啊。爹早死,家里只剩他和娘相依为命了。
小谢叹气,拍拍他还稚嫩的肩膀,“小小年纪别学大人唉声叹气的。我多留一段时日好了,走之前多教你一些,给你娘开好方子。”
连城这才展颜,欢喜地笑着拉住小谢的手直跑,“小谢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最最好的!”
小谢笑盈盈地看他。这孩子年纪还小,虎目剑目已经十分清晰,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英俊小生,要让多少女孩子碎了心。那眉眼里的威武架势,哪里是个普通的农村小子有的气势?
去村里给寡妇王大妈看完了眼伤,天已经不早了,婉言谢绝了王大妈要留自己吃晚饭,小谢背着药箱慢慢往家走去。
正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整个天空都被云彩渲染得一片辉煌,远远铺陈开来,从金到红到紫,最后回归蔚蓝。而田里放满了水,才插上秧苗的田,如一面面镜子一样倒影着漫天的彩霞。
小谢站在田坎上,怔怔看了半晌,这才摸着咕咕响的肚子往回走。
回到临时落脚的屋里,灶上已经放着做好了的菜,想必是连城他娘送来的。小谢笑着把菜热了,切了一点腊肉,草草解决了晚饭。
村里的夜晚很静,屋外只听得到草丛里的虫鸣声。
小谢拨亮油灯,打开笔盒,取出羽毛笔,沾了沾墨水,开始动笔。
“阿暄,见信如晤:
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个月前就离开了西泰,随着药贩的商队翻过了紫云山,来到了离国。所以这个月的信迟了十天,让你担心了。
紫云山不愧是西南地最大的山脉,海拔估计有三千多米,无数山峰上积雪皑皑,终年不化。山脚春暖花开,山腰风寒地冻,气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种奇花异草,珍稀动物。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也都找到了好多味珍稀药材。有一种草药只开在悬崖边,采摘的时候十分艰险,不过别担心,领我们过山的当地向导养有小猴,训练有素,最后还是靠那个小家伙帮我采到了药草。
紫云大山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寨部落,头人蓄养着奴隶和猛兽,各自占山为王。秦离两地官府都从不过问插手他们的事。于是紫云山成了三不管地带,两国许多不法分子都会逃进山里寻求庇护。他们不事生产,依靠抢劫过往商队来获取财富。我这次跟随的只是药贩专门来往于各个山寨间,收购珍稀药材。我跟着他们走了八个山寨,大开眼界。
紫云山区虽然危险,但是景色十分壮丽。天堑、飞瀑、深潭、浅溪,让我十分流连忘返,真希望那时你也在身边,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该多美好!呵,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写到这里,女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
“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没想到紫云山竟然盛产铁矿石。我路见秦国劳工在深山开采矿石,就地冶炼成铁,运输到国内。他们行径十分严密,还买通了当地头人,大肆砍伐森林。我觉得这事很蹊跷。秦王久病成疴,太子监国已有半年,表面上看来一切平常,但是私下小动作不停。从地方无品级小官开始更换,大量田地合并形成了新的豪强,今年兵役人数增加。我觉得秦国将有一番大动荡。
我现在暂时定居的地方,是离国一个小村。这里有一株百年老榕树,高大茂密。我当初一看到它,就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树,觉得十分亲切,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村里的人都十分淳朴友善,对我也很照顾。离国同我们大齐一样,北种小麦,南种水稻,现在正是插秧时节。村民勤劳,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游手好闲。我发现当地妇女养殖桑蚕时有一些非常独到的办法,能将桑蚕的繁殖率提高,产出的丝也比较好。我现在正在研究,希望能总结出来,提高我们大齐桑蚕养殖质量。
到了离国,他们也在推行改革,广纳贤士,我恰巧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听说今天放榜,远近的读书人都赶去县城。离国历来尚武,文人们受了百多年的压抑,如今终于得以机会扬眉吐气,一展身手。我想这次离国领导人必定会招收到许多人才。
阿暄,你当政已经有三年多了。大齐虽然军备强大,壮士骁勇,可是我知道以军治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但是国内现在局势僵硬,某家势力虽然在这几年内一直受到压制,但是其深植在军中的根系依旧坚固。你登基时便在东齐开创新的科举制度,这三年下来想必硕果累累,是该收获的时候了。另外,说到教育和医疗,我又有了几点新的想法,就是……”
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多纸。油灯轻爆了一个火花,光线稍微暗了点。
小谢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提笔继续写道:
“我在这里跟村民学会做一种很好吃的酸甜汤,是当地特色菜。我把食谱写上,你或许可以叫御厨做一下。子敬哥说你最近为开春的事总是每天忙到很晚。劳逸要结合,身体是本钱。说多了你也嫌我啰嗦。对了,秦国南方有种东齐没有的花,他们叫它火龙花,我叫它罂粟。它的果实提炼后能让服食者上瘾,使人身体渐渐虚弱,最后死亡。可是这花却鲜艳似火,非常艳丽夺目。适当使用,它可以用来缓解疼痛,但是过量会导致死亡。当地人只知这花有毒,并不知道它还有药用。
天气转暖了,容易伤风。你这几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锻炼,可得小心别生病了。来到新地方,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觉写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愿能梦到你。”
小谢写下落款,又不自觉笑了笑,这才停下笔,把信仔细折好放进信封里。
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吹灭了油灯,歇息下去。
夜深了,云层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散,露出一片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棱,照在屋内安详沉睡的面容上。
次日是个晴朗天气。小谢大夫非常难得地没有睡懒觉,而是很早就起了床。
没有煤气,生火做饭很麻烦。她把昨天的冷馒头在还没冷尽的灶上热了热,就着粗茶吃下。养的狗老黑打着呵欠慢条斯理地从外面踱进来,冲主人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小谢虽然养了它,可是喂活它的却是左邻右舍,所以也不能说它对主人不够尊重。
小谢边啃着馒头边说:“昨晚回来都没见着你,跑哪里去了?又看中谁家狗妹妹了?别人家的狗晚上都是来看门的,瞧瞧你呢!”
老黑无视地叼着骨头转了个头,用屁股朝着她。不能怪它,这摆着破桌烂椅还堆满了干草的高危易燃的地方里,唯一能吸引贼的,也就是秀色可餐的谢小姐。不过自从她一把药粉就让调戏她的东街流氓头子满身长遍脓包后,这文昌县远近百里就没有男人敢垂涎她的白嫩小手了。
小谢吃完了馒头,收拾好屋子,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然后拿着信走出门。
只过了片刻,一个打扮普通的路人悄无声息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走到小谢面前,鞠躬行礼。
小谢回礼,将信交给了他。
“麻烦你了。”
那人不语,又欠了欠身,转身回了林子,很快就不见了。
小谢像往常一样,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背着药箱出了门。
我同县里广义堂的陈老大夫有约,向他请教一些学术问题,老人家原来是离国宫中太医,多年前受政治牵连被贬出宫,回了家乡开医馆,倒过上平静安详,子孙绕膝的生活。
今天县里很热闹,到处酒楼都人满。小谢陪着老大夫在医馆厅堂里坐了两刻钟,就看到一拨一拨的人跑进来要醒酒药。
“酒厂倒闭啦?”
老大夫的大儿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包药,一边说:“昨天放了榜,那榜上有名的都赶在今天摆酒庆祝呢。瞧,天都还没黑,就都醉成这样了!”
老头子倒挺开心的,“好好,下午起醒酒药都上涨一文。”
小谢提醒他,“老爷子,您这是诈骗!”
“是吗?”
“是啊!”小谢很肯定,不过又补充说,“您得说那是新配方,专解头疼的,这样人家才买得甘心。”
陈家大儿子人老实,忙说:“可是不解啊!”
“每份各加半钱的米草嘛!”小谢笑。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还是小谢机灵。小谢啊,你怎么不去考一考。医局也在招人,待遇还不错。”
没人知道看似很清贫的小谢大夫其实腰包里随时揣着几百两的银票,因为她衣着朴素,也因为她生活很抠门。而众人最关心她的也是两个问题:生活是否过得去;以及,怎么还不嫁人。
也没人知道看似普通的小谢大夫,其实正在创作一部伟大的医学著作。
离开齐国后,谢小姐花了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踏遍青山绿水,走过千沟万壑。量了一下四国的土地,看过了人情冷暖,领略了一番各地风土人情。而收获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纳到的各地医学技术,奇方珍药。她将之整理学习,不但丰富了自己的知识,提高了专业素质,而且还有了充足资料以供她著作成书,以求将来以一个知名医学家、作家而名留史册。
不但如此,游历行医还大大磨练提高了她的外科技术。如今的小谢大夫针炙时已经可以下指如飞,切皮割肉时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细致到自称可以把一斤猪肉均匀分成一毫米厚——这一项技术后来屡次在大伙吃涮羊肉时发扬光大。再恐怖再血污的场面,她看来也眉头不皱镇定自若,做完截肢手术照样吃红辣辣的水煮牛肉。这也是她虽然模样标致却一直乏人问津的另一个原因。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8章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着嗓子冲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曲家少奶奶难产,快不行了!现在正到处找大夫呢,说是最好是女大夫!”
陈家父子齐齐向小谢望过去。小谢摸摸鼻子,说,“我可以去试试……”
那人已经扑过来一把拉起她就狂奔。小谢只觉得自己已经对抗了地心引力,两腿离地,呈飘离状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后被一群婆婆妈妈大呼小叫地迎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又潮湿又闷热,曲家大少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一群丫鬟老妈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个没完。
小谢把袖子一挽,大喝一声:“都给我让开!”
这一声喝开天辟地,如一道惊雷打下,众人收声,都被这个年轻女大夫秀气面容上的肃杀之色给镇住了。
小谢走到床边,一手切脉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过去了,不过也挺危险的。
她哗地掀开盖在孕妇身上的多余的被子,拉开她的衣服,开始给孕妇按摩。
房间里一时静得很,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纯熟,有板有眼,十分尽力。窗户开后房间里温度降低了许多,可是女大夫脸上很快就起了一层薄汗。
小半柱香后,曲少奶奶哼哼着终于转醒了过来。女眷们齐齐松了一大口气,忙道菩萨显灵。
小谢菩萨却丝毫没有放松,仔细净过手,探了下去,“已经开了十指了,夫人使劲!”
曲夫人只有力气哭,“我使……使不上劲……”气若游丝的样子。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小谢额挂冷汗,厉声道:“没劲也要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里了!”
曲夫人给吓得脸色由白转青,猛地咬牙捏拳头,额头青筋暴露,力气下沉。小谢就看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脑袋通过了产门落到自己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托着,顺着产妇的用力,一点一点将孩子接出来,最后轻轻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里。
还没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经抢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嘹亮,一点也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撑着一口气问:“是不是儿子?是不是儿子?”
她运气好。
“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
曲夫人气一松,咚地倒回床上昏了过去。
小谢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女人们。一直等到产妇胎盘脱落,没有其他危险了,这才算完成了任务。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经黑了,肚子也饿了。曲家把她当做上宾,摆了满满了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家的老爷子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姑娘义手云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孙少爷,是我们曲家的大恩人啊!你有啥要求都只管说。”
小谢突然想起来,这曲老爷辞官前,似乎管的就是地方科举一类的活。
天底下没有不腐败的官僚,就是不知道离国官僚腐败到什么程度。
她说:“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爷子听了很高兴,他当然也没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应。
小谢说:“我想进医局。”
曲老爷的办事效率并不因为他已经退休而有所滞慢,才第三天,待在曲家好吃好喝的小谢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上面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大字,十分醒目。
我们的小谢——小谢,也就是原来的谢昭华小姐。在终于能用回自己的爹娘钦赐的本名时,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梦露虽如幻,电光石火见永恒。过去不过短短几年,倒像又经历了一世似的。如今焕然新生,犹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满门热情的道谢声中坐上小车,离开了县城。
才到村口,就发觉不对劲,本来应该在地里忙碌的人们都在村子里路来跑去。
小谢跳下车,抓着一个孩子问:“出什么事了?”
“连城他家起火了!”
“什么?”小谢大惊,“人呢?”
“连城不见了。她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小谢拔腿就往村里跑。赶到连城家时,火都快扑灭了,两间土砖房如今只剩一点焦黑的残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里,躺着的就是连城那温婉漂亮,一点都不像农家妇女的娘。小谢不死心,亲自去检查。这个善良温柔的妇人的确是已经死了。唯一安慰,大概是她死于窒息,遗容还完好。
小谢怔怔的反应不过来。她记得自己出门前还吃过连城娘送来的饭菜,转眼就已经阴阳相隔了。
“有谁见到连城了?”小谢焦急地问。
“这孩子自出事起就没见着!”乡亲们回答。
“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烧了。连城娘都还是刘大哥拼死冲进去抢出来的,那孩子如果还在屋里面,现在怕都已经成了灰了吧?”
几个村妇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绪十分低落。连城母子是外来人,在村里呆了有四年了,一直和大家相处融洽。突然天降大祸,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
小谢走到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努力在一片狼籍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没人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是怀疑是灶里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小谢拣起一根木棍,拨开厨房地上的堆积物,发现堆放柴火的那面墙上被火烧出一个明显的V字痕迹。
没有助燃剂,小小砖房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么人,要杀这母子俩?
村长出面,大伙凑了点钱,先把连城娘给装殓了。村里几个人出去找连城,一直到太阳下山都没有一点消息。
那日小谢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连城娘已经装殓进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里一间空屋里。连城那孩子还是没找到,生死不明,虽然去官府报了官,可是这年头丢个把孩子算个什么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谢又累又饿,进了房,灯也没点,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响起哎哟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小谢跳起来。
微弱月光下,一个黑衣人拎着一个孩子站在屋里。
“连城?”
黑衣人把孩子一丢,冲小谢点了点头,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小谢视若无睹,却赶紧点亮灯,把孩子扶起来。
小连城一身的灰,头发凌乱,脸上的黑灰被泪水冲出两条印子。他瑟瑟发抖,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愤怒。
小谢将他拉到桌边,仔细看他,“你跑哪里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么都找不到你!你伤着了吗?让我看看!”
连城抽了抽鼻子,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娘……他们把娘……”
“嘘!”小谢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长他们会安置好你娘的。你没事吧?”
连城抹了一把脸,说:“我没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那有个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开逃了出来。可是我娘她……”
这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小谢心疼得很,忙把他搂在怀里。
“你先别哭。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家是为什么惹来这杀身之祸,我也不想知道。现在外面乱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还没走远。你不能轻易出去,知道吗?”
连城问:“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来历神秘的母子两人隐居村间,终有一日仇人寻上门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偏偏野火烧不尽,总会留一根独苗苗。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负重奋发图强,练就绝世武功,征奸除恶,终于血洗冤仇,抱得美人归。
这情景熟悉得都要烂掉了。小谢本来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脸悲痛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脸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还是个孩子呢,还没满十二岁呢。小学五、六年级,玩游戏看电视的年纪吧。他却没了亲人,身临危机里。
坎坷的命运锻炼造就人的成功,可锻练的过程总是艰辛痛苦的。
小谢说:“我要去州府医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连城眼睛一亮。
小谢摸摸他的头发,“至少你跟着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仇总是要报的。小谢叹气,好在让她遇见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里。经历家变,让本来就懂事的连城更加成熟了许多。关于那天晚上把藏起来的他抓出来的黑衣人,他就从来没问过小谢一个字。小谢也像忘了还有那么一个环节一样绝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正常。寻找连城的村民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村长做主将连城娘下葬。
那夜小谢带着连城悄悄去了坟头。因为怕惊动村人,他们没有烧香,连城掉着眼泪给娘亲磕了九个响头。
“娘,我跟小谢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爹失望的。”
小谢也低声说:“大婶,我会照顾好连城的。”
次日一大早,小谢就赶着一辆小马车,在村人的祝福声里,往州府青阳城驶去。
原本应该快乐的充满希望的旅途,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而带上了一点沉重。
连城不方便抛头露面,一直呆在车里,老黑体贴地一直陪着他。小谢歇息的时候进去,总看到他偷偷擦眼泪。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装着一副刚毅的模样,睡梦里总是翻来覆去地呢喃。有时喊爹娘,有时喊着不要快放手,有时就是哭个不停。
小谢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没法睡,后来干脆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这招很管用,连城渐渐放松下来,塌实睡过去。只是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都要闹一个大红脸。
小谢开他玩笑想开解他,“小可怜,半夜哭鼻子呢。”
结果连城脸色涨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尽似的。小谢吓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绪是一杯化学试剂,处理稍微不当就会引起大爆炸,当心,当心。
从文昌到青阳,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静。连城起初十分担惊受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跳起来,可是看到小谢总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样,也放了一点心去相信这个姐姐也许真的可以给自己一点保护。
青阳城,整个南洋州的首府。无奈因为地区经济整体发展低下的原因,它也并没有其他州府那般繁荣。不过南洋少数民族混杂,青阳城里的建筑多带有各族文化特色,虽然不华丽精致,却也别具风格。
离国官僚机构等级分明。就医局来说,一局之长,称太医监,总管全国医局,其下各州有医史,是一州的卫生局长。医史之下是医正,分上下,上医正管是市区级干部,下医正就是县级小干部了。医局之中,大夫官职称为医行,亦分许多级别,都以颜色区分,朱黄白青蓝褐。
曲老爷的学生张医行,就是他们这个部门的总负责人。张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长须,小眼睛,人有点病态的瘦弱。
他很亲切地对小谢说:“曲大人都告诉我了。小谢你技艺出众,由他做保推荐,来我这里做事,还要我多多关照你。”
天下当然没平白的关照,小谢自然有见面礼要送。曲家厚道,主动帮她准备了,是一根老参。
张大人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满脸欢喜模样。
他只当她是恩师家走后门亲戚。
小谢在医局宿舍安顿下来。一根老参作用大,换了两间房。于是连城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间,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窝。
连城现在姓了谢,做了小谢的弟弟。内向、老实、勤快的谢小弟。父母双亡,跟着姐姐生活。姐姐在医局里做个蓝衣小医官,他就在药房做学徒。
小谢亲自带他,从辩识草药开始学起。连城很聪明,又勤奋,学得极快。唯一小缺点,就是有点急躁。
连城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经切了半个月的草药了!你要我干到什么时候?”
小谢修着指甲说:“哪个学徒都是从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药你全都认识吗?”
连城很骄傲的说:“差不多全认识了!”
“差不多?”小谢笑了笑,“那你知道他们的产地,生长规律,药用,怎么存放,怎么搭配会产生怎么样的药效吗?”
连城语塞。
小谢冷笑,扬手把一本书丢给他。
“别以为学这个简单。所有学问一旦钻研进去,都深奥得很。你若不想学这个,我不勉强你,若想学,就先把基础打结实了再说。”
“哟!好凶的口气!”
谢家姐弟齐抬头,朝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绸衣,离夏天还有几个月,就已经摇起了扇子。人长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泼过去就可以冲掉,可是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像是内置了一盏一百瓦白炽灯。
小谢扶着脑袋,“哦,NO,怎么是你!”
“别来无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长肥了一圈了。”
“谁?谁?”连城问。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请容在下自我介绍。鄙人出身江北吴家,排行十三。”
连城继续问:“是谁?”
小谢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挂不住,“我是吴十三!”
“是谁?”连城还是问。
吴十三怒:“你重听吗?”
“喂!”小谢跳起来护短,“干嘛冲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较什么真?”
吴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吗?”
连城问:“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谢说,“吴十三。不认识不要紧,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长辈!”吴十三抗议。
连城比较懂事,“吴大哥。”
吴十三笑了,“这孩子真乖。小谢,你啥时候多了一个弟弟?”
小谢反问:“你怎么来了?”
吴十三说:“哦。我听说你来青阳了。”
“你在哪听说的?”
“霁月楼。”
“花楼?”
“不然你以为会是哪?”
小谢再度扶着脑袋,“我就知道不该对你的品行有过高的指望。”
吴十三笑道:“我爹要也这么想就好了。”
小谢问:“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逼婚啊!”吴十三潇洒地坐了下来,动手翻桌上的东西。
小谢走过去啪地打开他的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恭喜你啦!”
吴十三戚戚哀哀地说:“我怎么会牺牲自由去娶一个寡妇?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
小谢背书:“她的头发比智慧多,她的错处比头发多,她的财富比错处多。”
“咦?你怎么知道?”吴少爷惊愕。
小谢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事情多半都是这样。”
吴十三抱着手,语气哀婉地说:“小谢你语气也太没良心了。亏我对你一片真心。”
连城警惕,问:“姐,这人是你相好?”
小谢笑,“呵呵!朕的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他算个老几?”
吴十三大惊:“小谢,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是吗?”小谢不以为然,转头对连城说,“怎么办?让他听出咱有谋反之意了。”
连城操起切草药的刀,“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杀他灭口了。”
“不要!不要!”吴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谢很满意。
“十三,我们也有阵子没见了,今天就在我这吃饭吧。”
吴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连城手里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吴十三,离国江北名门望族吴家的十三少爷。显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妈妈,吴十三之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吴妈妈产量太高,质量未免有点跟不上。吴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样生得端正漂亮,惟独这吴十三却长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脱、好逸恶劳,不大受父母待见。
小谢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她同吴十三江湖相识,场面十分戏剧化:那时还在秦国,十三少春日游江,画舫美人丝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际,施展高难度吃水晶虾冻,因为技术不过关,一块点心堵进了气管里。
武功这种东西,强身健体是可以,抢救意外时却是毫无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爷白脸抽搐没有进气也没出气,花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吴少爷的江湖好友段长风也满头大汗又是点穴又是捶背,可是丝毫用处都没有。
就在段长风欲哭无泪之际,有人惊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谢就那么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画舫上,丢到了已经快休克的吴十三面前。
小谢大夫也不愧是见过风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问清原由后立刻虎扑上去,下手如飞几根银光闪烁的长针转眼扎进几个敏感的穴道,将人翻过来当胸一击,她本人张口低头凑上了吴少爷的香唇。
段长风事后回想起来还心肝脾肺一阵颤抖。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罢了,怎么抓来一个大夫也会飞身扑过来非礼男人?他当场抽搐心想十三啊,哥们我对不起没能守住你的清白,还没念完吴十三浑身一震缓过气来,从嘴里吐出那块要命的点心。
小谢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说:“十两银子。”
段长风几乎跌进河里。那厢,十三少叮咛一声转醒,爬了起来,发觉自己没死成,又看到对方是个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段长风气得几欲吐血,一句话冲出口:“人家摸了你也亲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许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们的脸皮厚度,吴十三白拣了这借口,正式地缠上了小谢。而小谢的脸皮只有更厚没有最厚,当场恶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当冤大头逗着玩,敲诈了五十两救命金。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9章
吴十三就这么和谢怀珉对上了胃口。非关暧昧,完全是气味相投肝胆相照的异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谢怀珉提过一次,这名字肯定拗口难记,因为谢小姐听完了就丢到脑后去,还是一口一个十三地叫他。
吴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这样的闲散贵公子,就是出身优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作画喝花酒,没做过一点对社会生产总值有贡献的事——唯一贡献大概就是一掷千金进而推进了离国服务业的发展吧。
小谢大夫却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新时代女青年,虽然有钱,但是没闲,最开始不大爱搭理这帮纨绔子弟。不过吴十三是块牛皮糖,山不转水转,率领众人找上门来。谢怀珉的厨艺在几年生活磨练里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擅长做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党都是饕餮主义者,贪口腹之欲,来谢家蹭了不少饭。谢怀珉月末算帐惊觉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党有良心,以后登门都自己带材料。
谢怀珉后来离开秦国去了离国。吴十三流连西秦的温柔乡,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等吴少爷终于厌倦了软玉温香,怀念祖国母亲的怀抱之后,回了离国,在离边卡最近的青阳逗留着。也就这么巧,听姑娘们说医局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夫,不但肯为她们看病,态度还特别好。他当时就猜是谢怀珉。结果给他猜中了。
虽然拌嘴,可是有朋自远方来,谢怀珉还是挺高兴的,于是当晚的饭菜十分丰盛,甚至还开了一坛自酿的桂花酒。
“去年最后一坛了。到了青阳,才安顿下来,也没有时间酿新的。”
吴十三忙着吃菜,嘴巴含糊地说:“你放心,以后有我的地方,我全罩着你。”
谢怀珉做了香酥鸡,吴十三和连城同时朝着鸡腿下筷子,两双筷子在盘子里打架。
谢怀珉一人脑袋上给了一下,然后把鸡夹到连城碗里。
“小谢你偏心!”吴十三控诉。
谢怀珉白他一眼,“连城在长身子呢,营养得跟上。你跟他争个什么啊?”
她转身去盛饭。连城啃着鸡腿,冲吴十三得意挑衅地笑。吴十三气得牙疼。
连城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谢怀珉狠狠剜了吴十三一眼,“你成熟一点!”
吴十三真是有口莫辩,“这个小毛孩说什么你都信吗?”
“什么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岁了。”谢怀珉得意得像在说自己儿子,“在离国,这都够服兵役的年纪了。”
“我要去服兵役?”连城忙问。
“当然不!”谢怀珉安慰他,“你是家里唯一男丁。”
吴十三嘲笑,“说是当兵打仗就怕了吧?”
谢怀珉把盛着米饭的碗狠狠顿在他面前。
吴十三屈从于淫威,伸筷子夹菜,“这辣吗?”
谢怀珉说:“不辣。”
吴十三放心地将菜送入口,三秒过后,嗷嗷惨叫着从凳子上弹起来,满屋子找水喝。
谢怀珉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来一口灌进去,紧接着又一口喷出来。
“烫!烫!”
“哎呀真抱歉!”谢怀珉大夫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又端来另外一杯水。
这下没问题了,喝了很清凉。吴十三缓了过来,哎哟哟地叫唤,“小谢,这玩意儿味道真怪,是什么?”
谢怀珉说:“漱口水。”
吴十三奔去外面吐。
水当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怜吴少爷同谢大夫认识一载多,还不熟悉她信口开河天马行空的说话习惯。
不过吴十三也不是头一次吃这个亏。谢怀珉这种歹毒之人,时常乘吴公子前来蹭饭之时,借着做饭菜之便,行下药之事,以达到新药人体实验的目的。吴十三对谢氏制药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什么七日缠绵散,什么百里飞霜,都少不了吴少爷的功劳。
一顿饭菜下来,盘子都见了底。连城年纪小,被谢怀眠打发去睡了,剩下两个大人在喝酒。
吴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经了许多。
“小谢,你打算把这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了?”
谢怀珉嚼着花生米,说:“带着了。跟着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拣来随便养养就行了。”
“他当然不是老黑。他是一个大活人呢!”谢怀珉说,“这孩子的娘在世时,很照顾我,时常送吃的,还帮我补衣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说,他无亲无故,我还能把他赶到大街上不成?”
吴十三看了卧室一眼,说:“谁说他没亲没故了?他还有外公,他爹的部下还在东北边陲守国门呢。”
谢怀珉嗤笑,“他外公要肯认他,他们母子会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会选择投靠我?”
吴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强,我是说不动你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珉摇头晃脑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过腻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亲眼看到国库珍藏的医学书籍而已。”
“你还真没追求。”
“彼此,彼此。”
两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点醉。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吴十三听着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当什么诗人嘛。”
谢怀珉一把揪住他的脸皮,仔细打量,说:“二哥,你怎么长丑了?”
“谁是你二哥?”吴十三打开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爷。”
谢怀珉拍着吴十三的肩,说:“阿暄,我好想你哦……”
吴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酒全醒了。“你说啥?”
谢怀珉半边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吴十三忙不迭掩着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谢怀珉嘿嘿笑,“阿暄……我们逃吧……”说完压着吴少爷,两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吴十三背上不知道压着什么,把他硌疼得脸都绿了,拼命拉着衣服要从已经睡着的谢大小姐的压迫下逃出来。
屋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烛光飘忽了一下,谢怀珉睡梦里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吴少爷终于被解放了出来,嗷嗷叫着扶着腰站起来。
低头看谢怀珉。那丫头皱着眉头,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阿暄是吗?
吴十三叹口气,把谢怀珉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
谢怀珉第二天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礼过吴少爷。
她同吴十三说:“你关系面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师傅教连城一点功夫吧。他以前学过,底子也很好,不坚持下去可惜了。”
吴十三看着在院子里洗碗的连城。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些,身板也结实,手脚灵活,谁都看得出这孩子有点潜力。
“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收不收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怀珉点点头,“我对连城有信心。”
吴十三这才想到问:“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那还混着穿蓝衣。”
“这颜色好看嘛。”谢怀珉扭了扭,“再说我不想太招摇了。”
“照你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吗?”十三少鄙视,出主意说,“不如你来贿赂我吧。我给你通关系,保证你一路迁升,年中就可以调去内医监。”
谢怀珉似乎很感兴趣,“那我该怎么贿赂你?”
小吴抛媚眼,“以身相许如何?”
谢大夫拨了拨他的眼皮,拉开他嘴巴看了看他舌头,然后又切了一下他的脉。
“熟附子三两,生姜半斤,蒜瓣适量,狗肉两斤。将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净切碎,起油锅,先炒蒜瓣片刻,加适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个时辰,酌量分餐熟食。”
吴少爷迷惑,“你背食谱做什么?”
小谢大夫道:“此乃药膳。专对命门火衰,对治疗阳痿不振、头晕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连城噗地一声笑。吴少爷脸绿了。
“谢怀珉——”
小谢背上公文包,挥挥手,上班去了。
吴少爷流连花丛的时候,也没忘了朋友的嘱托,为连城找来师父。
该中年大叔身材高壮,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简直像刚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而他偏偏有个和他本人很不和谐的名字,叫温阳。
谢怀珉说:“温师父……”
吴十三咳嗽。
谢怀珉忙改口:“哦,温大侠。”
温大侠冰冷地点了点头。
谢怀珉拉着连城说,“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这孩子聪明又吃得苦,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您不觉得他根骨奇佳吗?”
吴少爷扶着脑袋,心里暗骂:谢怀珉你可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温大侠把连城叫过来,切了他的脉,又在他身上东捏捏,西捏捏。谢怀珉简直都要怀疑他猥亵男童了,他才说:“的确不错!”
连城迷茫和恍惚,谢怀珉抬脚就在连城膝盖弯上踢了一脚,连城扑通一声跪下来。
吴十三提醒他:“快叫师父啊!”
连城鼻子一阵发酸,磕头拜了师。
自从连城拜师学艺后,早出晚归,吴少爷也回雪了温柔乡,谢怀珉又觉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阳医局并不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特别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养老后,新来的小大夫们就和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热情多过实际技术。谢怀珉并不是自夸,多年磨练,她的本事,在这里绝对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谢怀珉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调。份内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时候就用来编撰自己的书。她由蓝衣换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书写到草药一栏,借着工作之便一头扎进药库里。
谢怀珉逗留药房,还是为了找一味药。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再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可是当地人都数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烟花三月中后三年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中犹豫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
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该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这样想着,一边念叨着宋家那块玉真是无价之宝,一边充满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一头扎进离国医药库里,力图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她就不信了,这古人发明的毒药,还是毒得过现代的?
青阳这里天气暖得很快,春秋两季非常长,三月出头,就只用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
可是这东西谢怀珉并不陌生。
她当即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
鸦片膏?
“这是……”到嘴的那个名词突然打住了,谢怀珉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摇头说:“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张大人挺感兴趣,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鸦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谢怀珉过去打招呼:“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吗?现在过山还好吧。没人拦吗?”
胖大叔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然后特意加了一句,“是张大人的恩师介绍来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谢怀珉说:“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说:“南岗的。所以过来挺方便的。”
谢怀珉点头,指着鸦片膏说:“不过我在西秦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啊。”
瘦子笑容别有意味,说:“姑娘不知道是当然的。这可是独门秘方提炼出来的膏药,哪里是寻常市面上可以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挂汗。中国人民都摆脱东亚病夫几十年了,毒品都已经更新几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摇头丸,却穿越回来吃鸦片,简单是穿越党的耻辱。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衷肠。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0章
谢怀珉去找张医正。
一走进门,她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但是她可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人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就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大夫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体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九天而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而一介州府医正都染上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春暖花开之际,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那日,吴十三被一封飞鸟传书急召回去叩见谢女王陛下。
吴十三很诧异,第一是他当年送谢怀珉的那只鸟居然还没死,第二是谢怀珉居然有用到这只鸟的一天。
到了谢家,只见谢怀珉面色冷峻地坐在书桌前。吴十三从来没有见谢怀珉这么严肃过,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不由肃穆。
“怎么了?被同僚排挤了?连城书事了?”
谢怀珉冷静严肃,“你天天混青楼,我问你,你知道有种膏药叫如意膏吗?服用了后整个人飘飘欲仙的那种。”
吴十三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怀珉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服食过?”
吴十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用过一两次。”
谢怀珉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提炼出来的,“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你碰了那个见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两条腿都敲断,毒瞎毒哑了直接丢到街上去讨饭!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帮你一把还快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十三牙齿打颤,“我……我……”
“知道了吗?”谢怀珉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吴少爷急忙大叫。
谢怀珉丢下他,正色道:“那东西碰不得,会上瘾,让人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会死人!你虽然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可也不能彻底毁在这东西上。”
吴十三摸着脖子喘气,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卖东西的人可不这么说。”
“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当然是你!”吴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问:“那玩意儿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是有钱公子哥儿哪个不服的?”
谢怀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这半年吧。”吴十三说,“这东西贵,是新鲜玩意儿,服用后又舒服,很快就流行开来,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时候一帮人在一起,挨不过劝,也用了两次。你说的上瘾,我想也是,用过后的确就还想再用。”说着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是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吴十三说:“我们俩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应该是有人暗中专门种植,制作药物。”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吴十三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小谢,”吴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认真地说,“这事牵扯太大,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职,这事应当让他知道,你一个女孩子,没有背景,千万不要乱来,知道吗?”
谢怀珉点了点头。
吴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辞。
那日连城如往常一样,回来得比较晚。谢怀珉房里亮着灯,身影投在窗户上,正是伏案疾书的样子。
连城敲门进去,“姐,还在忙?”
谢怀珉抬头看了他一眼,“晚饭还在灶头热着,给你炖了汤。洗澡水也烧好了。赶紧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连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谢怀珉没再理他,埋头继续写东西。连城摸了摸饥饿的肚子,退了出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国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作成膏药,贩卖到离国。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出其中阴谋。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情况。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私下的动静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最后,笔都要将纸戳穿。匆匆签下名,叠好信纸,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
连城的房间亮着灯。谢怀珉站在院子里等待片刻,一个黑衣人从阴暗角落里走近来。
谢怀珉将信递给他,低声说:“请务必快马加急,交到你们主上手里!”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过信去,又说:“主上要属下代问姑娘一声,是否要帮忙?”
谢怀珉摇摇头,“谢谢你家大人。这里的事,我都还可以应付。”
黑衣人行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里恢复平静,连城边洗澡边哼着歌,墙角的虫子在鸣叫着。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谢怀珉享受着早春夜晚的静谧安详,舒了一口气,忽然看到一抹粉红色。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来。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谢怀珉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树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脸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转身回了房。
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陛下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陛下来说,哪天又不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的操劳,可是陛下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陛下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天又快亮了。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帐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陛下,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得到内地,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颛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陛下,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颛。而要定住陆颛……”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的从上到下的把戏。一条计谋好,可是不用总是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陛下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压抑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挣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也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陛下不是也考虑了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陛下放心,只要有个百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陛下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有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陛下,”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萧暄已一把抢过信来。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陛下,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医局,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也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斟字酌句,劝慰道:“陛下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充实自己和认识自我,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陛下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陛下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1章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宋子敬和荣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过去。
那堆满了宗卷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飘渺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陛下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陛下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大臣们全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而变得柔软且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划着匣子,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复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她收养的那个孩子,你们查出来了吗?”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上,“那孩子经查,证实是离国镇平大将军云松龄的遗孤。”
“云松龄?那个七年前因为珠角涯一役战败而被斩于阵前的离国大将军?”
“是他。云将军死后,云夫人带着独子突然消失。后来一直隐居乡间,同娘娘相识。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门,杀害了云夫人,云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脱一劫。娘娘便将他收留。”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假装没听到,继续说:“娘娘到了青阳后,还托朋友给这孩子找了个师傅,是离国首屈一指的剑师温阳。”
“温阳?”对这名字萧暄不算陌生,“他这样名声显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么会去给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师父?那个吴十三,你还没查出来吗?”
男子头几乎埋到地上,“属下办事无能,望陛下责罚!”
萧暄虽然不悦,但也没很生气。他看着宋子敬,说:“你们一直做得很好。吴十三这个人来历不是一般的深,而你们在离国的根基还浅,查不出来也不怪你们。这倒可以看出一点,他显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儿。”
宋子敬问道:“陛下觉得此人可信?”
萧暄抚摩着手里的匣子,“皇后信任他。我也会给他一点信任。”
宋子敬没再说话。
“你们都下去吧。”萧暄说,“荣坤,朕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时辰到了你来叫朕。”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来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一直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他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抽出最开始的第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造成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场分离。作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铭刻在我的心里,随着我心脏的每次跳动,提醒着你有多少爱我,而我有多么爱你。离开你就像凌迟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让你看着我远走的身影,那么,就让我看着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在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忆起来,永远充满了感激和快乐。遇到你,是我这一生的缘分。那种真挚、无私的付出,那种宽厚和包容,是我这一生的财富。我愿用我一切来回应这份感情,来握住你的手,同你白首偕老。
我的爱,我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结束,这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开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开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愿能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伴着你,能每天拥抱着你。可是我的原则性的倔强总会让你痛苦两难。我的离开,给我们两个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让我们暂时把爱情放在一边,保存起来,时间停在离别前的时刻。你,经营你的王朝,指挥你的士兵,建设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学习医学知识,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阿暄,同样是磨练和成熟,我宁愿在广阔山水之中学习,而不是困守在深宫内院。我选择退开一步,留出一个空间,你不用再为了维护各方面利益而害怕伤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为了不让你为难而痛苦地迁就。爱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顺畅呼吸。
阿暄,虽然将你留在那冰冷阴森的宫廷里,但是分别的日子再轻松快乐,也丝毫比不过同你在一起厮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心脏的每次跳动,你胸膛的每个起伏,我都可以感觉得到。请不要责怪我的这个决定。我会用实际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我现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气京城稍微暖和了一点,大年将近,百姓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大业初定,战争初歇,百废待兴。对于你来说,新的一年,将是无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遗憾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让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这个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将永远属于你的臂弯。
昭华字”
萧暄轻轻摩挲着信纸,手指描绘着上面细细的笔迹。他还记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难看,她气呼呼地说因为用的是毛笔的缘故。后来她自己做了一种羽毛笔,换了稍厚的纸张,立刻写了流利清秀的一张字给他看。
那个人,平时说话都随意得很,难得写了这么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来。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随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代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发条就会跑的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堪当得起领袖二字。一路过来,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街道干净整齐。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的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喜欢我的酒。他的小孙女才十岁,就已经聪颖出众,我很喜欢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飘渺,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陛下,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着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劲道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
谢怀珉打了一个饱嗝,把吃剩的饭菜倒进老黑的盆子里,然后朝屋里喊:“连城,出来洗碗!”
连城正趴在床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疼,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温的师傅不温柔,把他每天当狗一样训练。回到家里,本该体贴贤惠的姐姐也根本不会照顾人,把他当下人使唤。这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了?”谢怀珉终于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这么一下就蔫了?”
“被训练的又不是你!”连城少爷正在闹脾气,闷闷地把脸转向朝里,“没吃过苦不知道难受。”
谢怀珉笑嘻嘻地走过去,推了推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使什么性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对了,我看到你和柳儿在说话,她怎么不理你?”
连城的脸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谢怀珉乐,“得啦!谁不知道呢!你也别泄气,你才多大啊?学人家闹失恋!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势力得很,等将来你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时候,给她们瞧瞧。”
连城闷在被子里说:“你别说好听的安慰我。”
谢怀珉拍拍鼓起来的被子,“专心学习吧,小子!还没发育呢就知道谈恋爱了!”
连城一听,猛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谁说我没发育了!你看看我胳膊!”说着把鼓着小肌肉的胳膊亮给谢怀珉看。
谢家姐姐噗地一声哈哈大笑,差点掉下床去。
“小东西,懂个屁!”她掀起被子捂住连城,在上面狠狠捶了,“不干活就去看书写字!”
连城闷声嗷嗷叫。
谢怀珉丢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经来了,天气闷热而潮湿,城里的花都谢了大半,植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的新绿色。空气里浓郁的花香淡了许多,混杂着饭菜的香,左邻右舍隐隐穿来别家的说话声。夜晚降临的城市平和安详。
谢怀珉轻轻哼着歌,动作麻利地洗好碗,一个个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烧的洗澡水已经开了,她朝对面的房间喊:“连城,来洗澡!”
大门上突然响起呯呯敲门声。
“小谢姐?你在吗?快开门!”
她听出那是医局里小林的声音。这姑娘平时说话声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来拍门大叫,一定出了大事了。
打开门,林秀差点跌起来。
谢怀珉立刻关好门,扶着她问:“出什么事了?”
林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京城医局来人了!封了咱们的药库,扣起了张大人和好几个医官,又说要提你去问话。药库的王师父要我先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谢怀珉心里却有数,“是不是为着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惊讶,“上面还带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药库里的如意膏都给搜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话还没说完,巷子里就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谢怀珉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不要惊慌。
打开门,四个陌生的兵差站在门口,穿着朱红色的兵服,虽然神色严肃,但是并不凶恶。领头的那个很有礼地对谢怀珉行礼道:“可是谢大夫?请随我们回医局一趟!”
“怎么了?”连城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惊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没事,医局里的人找我。”谢怀珉轻松地说着,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烦你就先留在我这里,帮我看着我弟弟。我去去就回来。”
小林虽然吓得哆嗦,可还是点了点头。
“不!我也要去!”连城敏锐的直觉让他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你一个孩子凑什么热闹!”谢怀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她麻利地脱下围裙,整了整头发,对兵差说,“我们这就走吧!”
“姐!”连城惊慌地大叫着冲过来。一个兵差立刻拦住。连城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打。
“连城!”谢怀珉喝了一声。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着她。
谢怀珉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叫我去问个事,你别想多了。我很快回来!”
连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谢怀珉赶到医局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大开着,灯笼和火把将整个前院照得通亮。局里的同僚大半都在,个个都惊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着高高一堆东西,正是十天前进的一大批如意膏。一个兵差正在往上面淋着油。谢怀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这位可是谢大夫?”
谢怀珉忙行礼,“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堂里等着谢大夫呢!”
谢怀珉整了整衣服,随他往里走。
里面大堂灯火通明,兵甲在侧。谢怀珉惊讶地看到太守和好几个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宁,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活像见了鬼。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兵差,不像保护,倒像是看守着他们。
大堂上座,光线反而十分幽暗,一个男子正坐在阴影里,低头看着公文。绛紫色儒袍,暗银云龙纹,头带紫乌发扣,插着一只白玉簪。从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们一步步走近,男子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案卷。
闪动的烛光下,谢怀珉看清了他的模样。三十不到的年纪,挺直的鼻子,眉如刀裁,光线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轮廓。是个极之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画,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渊,看来似乎平和定泊,可是抬眼轻扫时,目光却是清冽犀利锐气逼人,教人心里一阵发慌。谢怀珉就在他的注视下立刻垂下视线,欠身行礼。
“谢怀珉?”那个男子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谢怀珉的耳朵一阵麻,脑袋依旧低着,“正是民女。”
没想帅哥挑刺道:“你是我大离医局在编从事,有公职在身,怎么还以民女自称?”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说不上多严厉,可是听在耳里,就是让人背上一凉。
谢怀珉机灵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来,“抬起头来吧,我有话问你。”
是不是离国的京官都有这么大的架子,仿佛一方为王似的气势,可是在齐国没体会过的。
谢怀珉抬起头来。
男子已经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长挺拔,肩膀宽阔,动作沉稳不失轻盈,蕴含着力量。谢怀珉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是文官,但也是个练家子。
男子经过她,一直走到门口,负手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风把这药特有的气息吹进人们的鼻子里,谢怀珉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闻,说:“听说是你先发现这膏药有毒的?”
谢怀珉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以前游历秦国时就见过这药膏的原材料。也研究过,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一片高深莫测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夸奖,可是被夸奖的谢怀珉却并不觉得很高兴。
男子继续说:“堂堂大离的官员,竟由一种小小膏药,从中腐蚀,溃败不堪,后果严峻。你发现和汇报得很及时,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谢怀珉头埋得更低,谦虚的答道:“大人过奖了,这都是下官的职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员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俩。谢怀珉心里暗叹,这下可得罪了不少人了。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2章
兵差小跑到那个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几名兵差将手里的火把丢到已经淋满油的毒品上,火轰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谢怀珉却是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后拖。
“大人,小心——”话音未落,那只手一阵剧痛。她哀叫一声连退数步,抱住受伤的胳膊。
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身边几道风过,有人重重抓过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关节又是一阵剧痛,几乎要脱臼似的。
“慢!”男子声音抬高了点,扣住谢怀珉的力量松了几分。
“你刚才要做什么?”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心里早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表面上还得打着官腔耐心说:“大人,这膏药燃烧起来有毒。还请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远点的好。”
男子挥了挥手,施加在谢怀珉身上的力量突然撤离而去。小谢大夫忍着疼揉着胳膊直起身来,大厅里原来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仿佛刚才抓住她的那几双手,都是鬼变出来似的。
差役正忙着关上门窗阻挡毒烟。男子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坐的几个官员一眼。所有人都像被电了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说:“大人,毒药也烧了,接下来的事,就该是挨个审问了。这是下官们的活,您一路劳累,还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男子弯了弯嘴角,对一个兵差头领道,“那这几位大人都请下去。明日我亲自提审。”
愁眉苦脸的州官们被赶小鸡一样的赶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礼告退。谢怀珉没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着。
男子仿佛完全遗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头看起卷宗来。
谢怀珉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打算退到阴影里去找个地方歇歇脚。
“你过来。”
谢怀珉抬头望。
其实根本用不着寻找,这屋子里就她和那位目前还不知名的帅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过去。
于是小谢大夫听话地又走了过去,卑躬屈膝听候差遣。
男子看也没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从中把和如意膏相关的卷宗挑出来给我。”
就知道没好事。
谢怀珉拣了一张软垫子,在角落里寻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开始干活。
这等文秘工作,倒早已经是熟手的话。以前跟在萧暄身边,每天都要帮他筛选整理文件,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代笔批文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到这里,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阅奏折时,不知道是谁在他身旁红袖添香了。
想这些做什么?谢怀珉摇了摇头。
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谢怀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索。
谢怀珉缩了缩身子,把手里的卷宗递过去,“大人,这里有记载,那花名叫火龙花,不过当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过卷宗仔细看,“七年前?那药这么早就流入我国境内?”
谢怀珉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实如果使用得当,可以做麻醉剂用。各国医书里对此用途都有记载。不过我们通常使用的都是别种材料,很多人便不知道火龙花的果实还有这种用途罢了。大人您手上卷宗里的记载,火龙花的果实应该是当作麻醉用药而收购来的。离如意膏这种成品还很远。您看,收购分量才十斤,十分少。”
男子点了点头。
谢怀珉又说,“大人,您来之前,我去城里走访过,看到许多吸食过如意膏的人。从他们的症状上来看,吸食历史该不长过两年。也就是说,秦国太子监国后,那些药膏才流传到境内……”
赶紧咬住嘴巴,可是似乎还是慢了一步。
谢怀珉心虚冒冷汗。给萧暄写信时畅所欲言成了习惯,见了谁都关不住嘴巴,又不长心眼,真是迟早要坏事的。
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没有听到刚才最后那句话一样。
差不多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问:“有什么办法戒了那瘾?”
谢怀珉解释说:“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辅以一些药来缓和痛苦。只是,身体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却难戒。许多人明明身体已经恢复,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才复去吸食的。
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谢怀珉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
男子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谢大夫是哪里人?”
谢怀珉觉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经主动答道:“是齐国人。”
“哦?”男子轻扬了一下眉,“怎么想到不远万里来离国谋生?”
谢怀珉早就为此准备了一套说词,“受师父影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多见一下世面。”
男子扫了一眼谢怀珉的手。那双手虽然能做家务切草药,可是保留着白皙和修长,是一双灵活的劳动人民的手,也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谢大夫不想家吗?”
上司下属的深夜谈心节目?
谢怀珉虚伪地笑着说:“想啊,不过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担心。”
男子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的笑来。
“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这样。”
谢怀珉厚着脸皮说:“谢大人夸奖。”
男子喉咙深处终于传出两声笑来。
谢怀珉窘迫地埋下头。
男子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谢怀珉不太明白他的语意,但还是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别。这种怪异的地方,还是少呆的好。
从侧门出去,外面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士兵,鸦片燃烧后的怪味道还没怎么消散。谢怀珉不舒服地皱着鼻子。
身后大门关上,她仓促回望,只看到那个男子低头看卷宗的身影。
那个身影同记忆里另外一个遥远时空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的在坚韧上带着孤独和疲倦,同样的专注地沐浴在烛火之中,同样的总是锁着的眉头,同样的总是埋得很深的忧愁。
她仰头看着星光疏落的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阳光灿烂,东风二级。谢怀珉上午没有排班,于是有时间使唤着连城把家里的褥子被子枕头大棉衣全部抱了出来,摊在院子里晒晒。
她坐在躺椅里,嗑着瓜子,悠闲地哼着小曲。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听说整个东南地区三省都轰动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边防军官立刻换了一轮,和海关有关的所有部门都要来个大清检。
门上传来敲门声,连城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
谢怀珉咔嚓咬了一颗瓜子,看到走进门的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高大人!”
高大人一脸友善慈爱地看着她,“恭喜啊,谢大夫!”
谢怀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经下了调令。小谢你这次揭发毒药有功,升到京城内医监从事,着青衣。这能不恭喜你吗?快快准备吧,我们下午就动身回京城。”
连城张大嘴巴,谢怀珉更是懵了。她当然想到自己会升,可是想不到自己会升得这么快,坐着直升飞机往上窜。一步登天不为过吧?
谢怀珉感激的泣不成声之时,心里自己在对自己说,这就是官运来了也挡不住的表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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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一阵阵女子衣角发鬓上的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似的。
陆颖之脸上挂着笑,从容地走了进去,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然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托着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照耀。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后外,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皇后进宫前就在生病,这些年天天养病,都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其他妃子也一直没有生育。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张着选新良媛,又催太医给皇上调养。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驾崩,国之大丧,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边的人都给退了回去。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动人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起一个李子送到嘴边,来掩饰她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经有三年了,怎么感觉像三个月一样短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中宫陪皇后坐一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么皇后?什么身体不适终年不见人?真是一个假透了的幌子。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连大长公主都想到去找个模样相似的替身来,期望皇帝转了念头。
不过是个庶出,模样也不千娇百媚,性格也不柔顺。不过是跟了他沙场两年,可是她自己也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嫔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嫔是去年入的宫,四妃里进宫最晚的一个。之前的几个妃子,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十分宠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嫔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是去年末进的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可是她却并不怎么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得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陛下了。听说陛下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招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的?”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那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殿中,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其实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没往心上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朕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萧暄一脸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辞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了!”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杨妃这才反应过来,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回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的,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家父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出面应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偌大的一个陆家,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饶有兴趣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哪些民间故事,又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手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说:“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梢,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手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来。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3章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
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谍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几份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起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十六岁入的宫,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着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甜蜜地笑,可是依旧不敢出声打搅他半分。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就看到靠在屏风边呵欠连连的杨可儿,不由笑了。
“可儿?”他过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杨可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说:“陛下也休息吧。”
萧暄嘴里应了一声,将她放在床上。宫女立刻过来为她宽衣盖被。杨可儿舒服地又打了一个呵欠,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过去。
萧暄在她床边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回书桌边,继续刚才未完的工作。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人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却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的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陛下昨天宿在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怕陛下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奶子,冷淡的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又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么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陛下的眼。杨妃那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陛下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低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以她的骄傲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文雅有礼,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陆国公都宽慰她嫁对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戒备。
记得新婚之夜,萧暄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如愿了吗?”
简单五个字,如同雷一样打在她耳边,把她震懵了。所有对生活的美好计划通通都在这句话里震得粉碎。
她的确是费尽了心思才挤了进来,她的确是排挤走了谢昭华。可是她不是都已经甘愿为妾了吗?以她的身份,这该是多大的退让牺牲。
可是,他一点都不稀罕。
满意了吗?
怎么会满意?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她。那种刻意的恶毒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得要早许多。父亲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整顿科举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迅速的崛起,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尚书。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孤独有特指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比谢皇后好的,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娇女,也终于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这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的只有这两个堂兄,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娇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外头阴翳的天空里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下大了。
陆颖之顿了顿笔,心想,中宫承天宫后那一院子由皇上亲手种下的桃树,想必正花开热闹吧?
***
谢怀珉一路小跑着冲到屋檐下。
这离国的春雨怎么这么大,一颗颗打到人身上还怪疼的。她甩着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骚。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还没干,还真不如拿去烘药房借个方便烘干了的好。
现在已经四月中了。离京城在北方,青阳城可以穿单衣的季节,这里还得穿三件。谢怀珉来到京都的时候,城里的树木都发芽了,看上去满城一片繁荣春意。配上到处高大华丽的建筑,和路上衣衫整洁的百姓,她对离京都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因为一时不适应闹了感冒,可是还是在给萧暄的信里将这个地方狠狠夸奖了一番。
她现在是内医监青衣。内医监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医正还多值几个钱,谢大夫现在住职工宿舍,两房一厅,每月除了生活补助外,还有十两银子。谢怀珉算过,折合成人民币,也有七、八千,她现在也是年收入十万族了。
连城随着她来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温师父也跟了过来。但显然温大侠是不情愿的,脸色很臭,每次看到吴十三,都像对方于他有灭门大仇似的。
内医监就在皇宫后围墙外,靠着冷宫,邻居就是太监和宫女的集体宿舍。虽然有点偏僻,可是皇宫里谁出了毛病,大夫们都可以及时赶过去。
谢怀珉虽然是越级提拔上来的,可是因为是妇女同志,模样又好,并没有受到同事的排挤和嫉妒。她一来就自请去书库整理案卷,说是先学习后实践,态度十分谦卑,长辈还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觉得这姑娘做人很踏实。
其实谢怀珉也没那么伟大,她的副业就是写作,去书库正是方便了她编撰自己伟大的医学著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老爷子张秋阳写了一本《秋阳笔录》,轰动整个江湖和医学界。她将来出版一套《怀玉宝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后考医务的公务员,还都得拿她的著作做复习参考书。
书库的地理位置,应该属于皇宫前庭范畴。皇家图书馆,建筑高大庄重,收藏丰富。天文地理人文艺术科学非科学,应有尽有,光医学类书籍就占据了一整层楼。
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员,外庭门禁比较晚,所以谢怀珉总在图书馆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来极静,只听得到雨打树叶声和远处荷塘里的蛙鸣声。油灯到底不比电灯,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谢怀珉终于定下了毒经篇的大纲,丢下笔,伸手按着太阳穴。
潮湿的夜风吹到面上,居然带出了一点尿意。四下无人,谢怀珉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抽着鼻子下楼去解手。
结果等到她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挺拔匀称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气质。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帅哥上司?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他却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男子还记得谢怀珉,“原来是你啊。”
“正是下官。”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礼多人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下官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男子感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学多识的。”
谢怀珉红了脸,诚实地解释到:“大人过奖,下官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下官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男子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谢怀珉:“内医监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愣了愣,赶忙说:“谢大人关心。内医监里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下官需要学的东西十分多。而前辈对下官也是非常照顾,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细看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轻缓道:“你不用那么拘束。这不是办公时间,只当我们在闲聊好了。”
谢怀珉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头来,表示配合领导发扬他的亲民风度。
男子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竟然十分华美。
男子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真不知道是几品大员。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关于如意膏流入我国境内一事的调查,最近有了一个清晰的眉目。”
谢怀珉微微惊讶,他的确是在同自己说话。
“如今东南三省境内都已经发现有人贩卖如意膏。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都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大夫,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最禁不起这类领导夸奖,这下都羞愧得要钻到地里去了。
“大人这番夸奖真让下官惶巩。下官只是发现得早而已。真正阻止这药流通,还是大人指挥得当。”
男子轻笑了一下,“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倒是学会了打官腔了。”
谢怀珉忙低下头,“下官惶恐。”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弟弟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男子起了兴趣,“你还有个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谢怀珉来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聪明伶俐又好学。他不爱学医,我就送他去学武,这孩子根骨好,将来一定能成大气。”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直微笑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就快满二十了。”
男子倒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一个大老爷们问人家女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嫁人,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有转小,反而更大了。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4章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
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皇上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说:“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齐了。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
那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只有在劳累到极至时,才会从心底涌现出来。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有感觉很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宇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打落在伞面上。常喜关切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灭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教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的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机的消息。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一脸不情愿的连城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
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
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
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是他来处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
连城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
连城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
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
“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
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连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连城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连城。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淫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谢怀珉的家属就是连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表现无疑。
谢怀珉拧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
“知道啦!轻点!”连城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到。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连城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内医监的大门。连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声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的,连城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
谢怀珉忙探出身去,连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连城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连城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还我!”
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连城停下来。孤单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的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
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
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现在干急也没用。”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
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大婶您别慌。”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连城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
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
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常喜轻抽了一下。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
“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
“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5章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离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由于禁药而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
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激动地迈了进来。
“陛下,打起来了!”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
“是!刚接到的消息。”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陆颛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就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影响,全在这一役。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化解,东军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却是站住了。
萧暄正是高兴,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正勋,你给他说说!”
“陛下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了有动静才来的。恭喜陛下,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阳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产生一阵凉意。
袖笼里的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一个执事公公正带着太监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立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
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外面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她都出了一层汗。
“嫂嫂还是别哭了。”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一封往上书房递。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
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有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
陆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陆颖之嘴唇抿得紧紧,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
陆夫人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并不是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起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陆颛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陆铭这次的种子案,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做。
陆颖之觉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
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不甘心。
陆夫人又在絮絮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别太担心了。爹爹有一个副将,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辞晋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轮着往地上砸。
她甚少体罚宫人,因为外人看得出来。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了满地狼籍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
陆颖之苦涩地笑。她不想承认,在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凑到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马蹄急促如飞,一行十几骑正疾速奔驰在原野里,远远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
陈都尉推开小兵站在高台上望过去。那行人衣着普通,带头一个男子胯下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
来人速度如电驰风疾,不多时就来到围栏外。马儿被勒住缰绳,暴躁地喷着气。
陈都尉向下喊:“来者何人?”
一个副使回道:“吴王亲临,命尔等速开门放行!”
陈都尉其实等的就这句话,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吴王大驾,不周之处还望宽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过去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苑城,特别是吴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体凉。”
吴十三气得一鞭子刷过去,被扫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骗谁?”
陈都尉早有准备,大手一挥,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吴十三不得不赶紧下马来接,一看这黄纸黑字红玺印,差点把这道圣旨给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过来拉住他,“王爷使不得!”
吴十三气急败坏,大叫:“让本王进去!咱们不告诉皇帝就行了!”
陈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别为难下官了。陛下什么事不知道啊?”他边说边下了高台,“陛下也是为殿下好。这城里闹瘟疫,死之过半,殿下是千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脑袋都赔不了。”
吴十三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态度强硬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进去。你们给我朝里面喊话,找一个叫谢怀珉的女大夫,我要见她的人!”
“小谢大夫?”陈都尉惊讶,“这女大夫下官认识。说也巧了,她昨天上城墙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研制出了什么药,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来呢!”
吴十三一个箭步抢过去,抓住陈都尉的胳膊,“她人没事?她什么时候上城墙来?在哪里?”
陈都尉疼得皱眉,“就是午时,也快了。”
恰好谢怀珉像是救世主一样提前了一点出现在城墙上头,陈都尉忙激动得大叫:“来了!人来了!”
吴十三回头望,城墙上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谢怀珉。
他丢下陈都尉,手脚并用往高台上爬去。
谢怀珉其实也看到了这边,可是没有把吴十三给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点兴奋得叫同事来看。
这时大猩猩朝她喊话:“小谢——”
十三?
谢怀珉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阵风过来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这家伙怎么跑灾区来了?
吴十三也急得双止赤红,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一双翅膀出来。
还是谢怀珉灵机一动。他们这些日子来和城外传东西用的绳索。她立刻拿炭笔写了张便条,又把药房和做例份的草药压在上面,拉动绳子把篮子滑了过去。
吴十三只等东西过来,一把抢过篮子,翻出便条看。
上面写着:“我很好。情况在好转。你快回去别添乱子!”
抬起头号,谢怀珉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笑着摆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吴十三的心放下一点点。
陈都尉倒是捧着药热泪盈眶,念着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医官去置药。
吴十三捏着纸条,冲着谢怀珉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来!”
他用了点内力,谢怀珉听得一清二楚的,身边的同事也听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谢怀珉恼羞。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里是在闹鼠疫,不是闹流感,没缺过食就不知道饿,没快死过就不知道命值钱。
她事情很多,懒得和他罗嗦,只草草挥挥手,表示赶他走,然后和同事下城楼。
吴十三急了,大吼:“小谢!你要好好地活着出来!知道吗?”
他底气十足的那个“吗”字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回响,于是谢怀珉头顶不断回荡着“吗——”“吗——”“吗……”,像是有乌鸦排队经过。
小谢大夫虽然很黑线,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她也冲着十三大声喊:“我知道!我一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吴十三贪婪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久久不动。
巍峨的宫门缓慢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陛下。”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阶之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才同谢陌阳等在外廷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还全赖陛下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倒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人就失之了轻浮。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后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还未自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军里威信大力,连带着陛下和娘娘也在军里倍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胜,又兼家庭利益冲突,忍不住道:“陛下说的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这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的今天的辉煌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陛下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陛下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陛下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投影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经过了半个月等待的吴十三早已经按捺不住,推开拦住他的侍卫冲了过去。
谢怀珉暖暖地笑,张口想说话,却是被吴十三一把抱在怀里。
她微微一愣,感觉到吴十三在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十三,我没事。对不起。”
吴十三这才松开她,然后扬手就朝着谢怀珉的后脑袋拍了一巴掌。
“你这女人做事都不动脑子的?”
谢怀珉不爽了,“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前,暴力在后。亏你还知道我是女人啊?”
吴十三跳脚,“你差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险呢?”谢怀珉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义务。吴少爷,换你会怎么做?”
吴十三气得头发倒立,“你总是有理由的!我说不过你!”
说完转身就走。
谢怀珉啼笑皆非,“真生气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关心的嘛!十三?吴十三?吴少爷?”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正在追着他道歉的姑娘。
谢怀珉和吴十三笑闹了一阵,两人都饿了,暂时停战,找地方吃东西。
吴十三财大气粗,来苑城半个月,就在周边买田置业。那家地主因为瘟疫的事年初就带着家眷搬去别处,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墙,一派江南风格。
吴十三给谢怀珉专门安排了一间别院。那小院名叫君兰院,估计以前是给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开得鲜艳,石榴树上却是已经结着小青果子了。
谢怀珉之前两个月都过得是难民般的生活,如今从贫困线下一下跃到了小资之上,视觉差异太大,兼给这微薰的风一吹,顿时觉得脑袋发晕。
她用过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哼着小曲出门纳凉。才刚刚绕过蔷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个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轻松惬意立刻烟消云散,泼了冷水一样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这并不重要。
谢怀珉定了定神,然后走过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6章
宇文弈转过身来。他英气的眉正不愉快地皱着,眼睛里带着严厉和不解。
在他眼里,地上那个跪着的身影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目。
谢怀珉穿着藕荷色的家居衣裙,倒显得不那么瘦了,梳洗过还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垂在脸庞边,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肤晶莹光洁。虽然低头顺眉,可是眼珠子却在睫毛下转个不停。
那一刻,他一直有点躁动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托——看到她的确是安然无恙的。
“起来吧,地上凉。”平淡的语气。
“谢陛下。”谢怀珉站了起来,头却没抬起来。
“你知道是朕?”他很好奇。
谢怀珉答道:“陛下曾赐下官一把伞遮雨。虽然公公没说,可是臣见伞是内廷后宫之物,料不是一般官员可以用的。由此推理下去,不难猜出陛下的身份。”
宇文弈不由浅浅一笑。
“你很聪明。”
“陛下过奖。”谢怀珉不卑不亢地谢道。
宇文弈从竹林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
“这次江南瘟疫一事,谢大夫功劳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称中流砥柱。你,又立一伟功!”
谢怀珉却欠身道:“臣下的功绩是由百姓的性命换来的,臣宁可不要这功名,只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乐业。”
宇文弈的笑意加深,盯着她已经低到只看得到头顶的脑袋。
“你说得很多。不过谢大夫立了功,就应该论功行赏。”
谢怀珉眨了眨眼睛。再谦虚,这时候耳朵也竖了起来。只听皇帝说:“今天起,你就领内医监朱医,五品太医侍官,殿上行走。”
谢怀珉终于抬起脑袋。
连跳四级直接由原来的普通科室员工升做了副厅级干部,天上掉金子也不为过。锣鼓轰鸣,鲜花礼炮。小谢大夫谄媚一笑,立刻要下跪磕头行大礼。
只是这膝盖还没挨着地,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说过不用了。”虽然是带着命令的语气,可是话却很温和。
谢怀珉愣愣地站直,看了看被宇文抓住的手,又看了看高贵的皇帝,一时有点糊涂。
下一秒,宇文弈松开了她的手,神态冷漠,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怀珉下意识地抚上手腕,两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后来还是宇文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说你功劳甚巨,还因为你发明的汤药在治疗鼠疫上,功效明显。医局里诸位老太医对此交口称赞。秦国前些日送来国书,千金求药方,还请你去秦国一趟。”
谢怀珉惊愕,“陛下没同意吧?”
“同意什么?”皇帝装糊涂。
谢怀珉忙说:“就是去秦国的事。臣可不想去他们那里啊。上次如意膏一事估计他们都恨死我了。这次鼠疫地都是顺水而发,我总觉得也和他们离不了关系。我要去了秦国,怕是要被挫骨扬灰。陛下看在我有功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宇文弈听她这番话觉得十分有趣,不由破天荒地想作弄她,“可是如果不同意,两国交恶,战乱生起,生灵涂炭,那又该怎么办?”
可是谢怀珉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理直气壮地说:“国家兴亡是全民责任,不能推到我这一个友邦人士头上吧?更何况堂堂大离国力昌盛军备齐全,怎么会叫秦国阿三占了便宜。陛下与其在这里无限假设,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如意膏事上。这次江南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生机,若秦国乘机在民间推销如意膏,骗百姓吸食来短暂忘却痛苦,这市场前景很大。大离可就危险了。”
宇文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谢怀珉忐忑,急忙道:“臣说错话了?”
“不。你没说错。”宇文弈声音低沉,“你想得十分周到。朕没有看错你。”
谢怀珉见缝插针地拍马屁,“陛下英明。”
宇文弈轻轻笑了笑,“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后日随朕一同回京去。”
“是。”
宇文弈往外走去,临要出院门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说:“你的功名,并不是已死百姓的命换来的。而是因你而幸免的百姓赋予你的。”
谢怀珉惊讶地望着他。离帝却从容转身,大步离去。
谢怀珉抓了抓头。领导的心思真是很难猜啊。
吴十三在围墙外探头探脑,不留神被谢怀珉瞅到。
“姓吴的!你给我滚过来!”小谢咆哮。
吴少爷很委屈地一点一点蹭过来,“那个……人家……其实,不姓吴!”
“管你姓吴还是姓楚。”谢怀珉阴森森地笑着,“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吴十三觉得很郁闷。在他完美的计划里,他的身份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揭露的。他的计划里有英雄伟业,有佳人倾心,有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壮志男儿。到时候小谢充满梦幻地问,十三,你究竟是谁?他这才开口娓娓道出身世来。
而,不是像现在,被谢怀珉这丫头毫无风范地指着鼻子逼问:“你到底说不说?”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吴十三揉着太阳穴。
“你让我想想。”
谢怀珉讥讽:“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瞧你这日子过的。”
吴十三沮丧,“都配合了一年了,怎么就不再多配合一下?”
“我倒想啊!”谢怀珉丢他一记白眼,“其他倒罢了,你把皇帝都招来了,我还能装聋作哑吗?你说,要是我哥是皇帝,那我是什么?”
吴十三白痴得无可救药,“是什么?”
谢怀珉爆走。
吴十三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终于不再犹豫,大叫起来:“我说!我说!我是津陵府吴王,宗室里排行十三!先皇是我姑妈!”
“哦。”谢怀珉恢复正常,“原来是吴王殿下。”
吴十三问:“听说没?”
谢怀珉摇头,“从来没。”
吴十三倒地,“津陵啊!姑娘美,小伙儿俊的津陵啊!”
谢怀珉摸着下巴端详他,“还真看不出来。把你脸上那层皮揭了让我瞧瞧。”
吴十三这次是真的给吓到了,哆嗦,“你你你……你知道我易了容?”
“我还看得出你打了粉呢!”谢怀珉嗤笑。
她自吹自擂:“吴王爷,不瞒你说,我可是医圣张秋阳的闭门弟子,什么世面没见过。你脸皮上那点小伎俩,还入不了我的眼呢!”
但事实是,两人认识大半年后,一日吴十三醉酒跌到地上,谢怀珉去扶,看到他的脸擦着桌角起了一层皮,这才发现这小子脸上覆盖了一层东西。当然这事谢怀珉这辈子都不会说的了。
吴十三被鄙视过后,去卸妆。
程序还挺麻烦的,专门的药水倒在洗脸盆里兑开,雪花膏似的东西涂脸上,泡软了,再用盆子里的药水洗去。
弄了半天,终于得见天日,谢怀珉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立刻悲从心中来。
“十三……”谢大夫的声音都在发抖了。
吴十三克制不住的得意,“怎么样?帅不?不是我自吹,皇家那么多孩子,就我和皇帝的长相可一较高下。”
“的确。的确。”谢怀珉一脸悲晾怜悯,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脸皮,忽然信心百倍地一掌拍在吴王爷的肩上。
“放心好了,十三!看在我们哥们儿情谊的份上,我今天不睡觉都要给你配好膏药,保管药到痘除,不过敏,不复发,见效快,没有任何副作用!你明天好好睡一觉,后天就是一条好汉了!”
吴十三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谢怀珉找镜子,“自己看看吧。”
镜子一张小白脸,眉飞目明,高鼻薄唇,嘴带风情眼带桃花,是副好模样。只是……
“这镜子没擦干净?”
“白痴!是你脸上的痘!”
镜子掉地上,哗啦一声,好在是铜镜子摔不破。
“小谢——”吴王爷扑过去,“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没法见人了——”
谢怀珉耐心问他,“你多久没卸妆了?”
吴十三说:“卸妆很麻烦啊,我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脸……”
谢怀珉的脸也跟着抽搐,考虑不做那药膏了,直接把这个家伙敲死了事。
吴十三不甘心,花痴地问:“虽然如此,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我还是很帅的吗?”“是啊,是啊!”谢怀珉敷衍地笑,“如果痤疮、粉刺和暗斑也是流行的话。”
吴王爷又捧着镜子哀叫个不停。
吴十三写在护照上的名字叫宇文烨,谢怀珉提议改叫他小叶子,遭到当事人强烈反对,最后还是叫他十三。
吴十三脸上的痘痘们十分有战斗精神,并不甘愿退出舞台,虽然在节节败退,但是始终有不少顽固分子占据着根据地不撤退。
谢怀珉没了耐心,以一句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失调为理由打发了早过了发育期多年的吴王爷,要他吃素多喝水,就此不再配新药。
她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如今他们一行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漫长,队伍里还有一个不肯透露身份的皇上。跟领导出门是非常麻烦的事,要把他侍候好,伺候开心。国家领导,还要提防刺杀。谢怀珉每天提心吊胆的跟在皇帝身后,自然没那么多心思给吴王爷治痘了。
宇文弈还算一个好伺候的主子。他话少好静,生活上没有过多讲究,也不挑剔下人。只是他这次出宫,本来有意考察民情,所以原本十天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路途,被一拖再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天气已经很炎热了,水稻田里已经可以看到青色的穗子,没有经受天灾瘟疫的百姓安静平和地生活着。
今日正逢集市,大街之上来往游人如织,商贩们的叫卖声,百姓呼朋唤友的声音,不绝于耳。特意打扮过的小姑娘们结伴而行,流连于胭脂首饰摊。孩子站在卖糖人的铺子前不肯走,哭得一脸鼻涕,母亲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无奈地掏了铜板。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发出善意笑声。一个买胭脂的小姑娘也望过来,忽然看到人群里几个人,脸突然红了,急忙拉了拉同伴。
人流之中,那几个人倒是十分显眼。
宇文弈高大英挺,气宇轩昂,虽然一身蓝色儒衫十分简朴,可是王者千均之气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掩饰住的。一路走来,两旁姑娘少妇都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宇文弈长这么大,一直是人上之人,却也从来没被这么盯过,渐渐有点招架不住。只是他表情温和一点,姑娘们就吃吃笑;他表情冷酷一点,姑娘又齐齐抽气,真是有点左右不是,简直莫名其妙。
比起一本正经的皇帝陛下,吴十三和谢怀珉两个人简直像刚从山上下来的猴子。
集市热闹,到处有卖吃的,谢怀珉毫不客气就拉着吴王爷掏腰包。吃完了羊肉串又吃煎饼果子,吃完煎饼又要买炒豆子。
谢怀珉这几个月支援灾区,自称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经常饭吃到一半就有人来叫我去办事,我还不得不把嚼了一半的饭吐出来啊。”谢大夫描述得绘声绘色。
吴十三缩脖子表示太恶心,“你说的这事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有吗?”谢怀珉哈哈笑,忽然又大叫,“啊!糖炒板栗!是糖炒板栗!十三十三我要吃!”
吴十三这个冤大头只有继续掏钱,结果一摸,只剩两个铜板了。
他这倒高兴了,“看!刚才给你买那个簪子都把钱花完了!我就说那块劣玉有啥好的,你非要买!现在没钱了,今天你啥也甭想买了!”
谢怀珉把脸挂起。
这时一块碎银子递到眼前。
谢怀珉惊讶地转过头去,嘴巴一下张得老大,“皇……大人!”
宇文弈平淡刻板的表情此刻看来颇有几分黑色幽默,他慢吞吞地说:“拿去用吧。”
“谢……谢大人!”谢怀珉心惊胆战接过银子,今天是不打算再买东西了。
老大,皇帝赐的银子,是摆家里高案上上香供着的,谁敢拿来花啊?
吴十三嘟哝:“真是的,都把你宠坏了。”
谢怀珉腻歪过去:“十三爷,都是您在宠奴家啊!”
吴王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旁边卖胭脂头花的一个大娘倒是很三八的凑过来,“姑娘,刚才那个是你家大人?”
谢吴两人齐转头看她。
大娘那个热心哟,“你们是外地人吧?哎哟!你们家大人长得那个俊哟!大娘我大半辈子了还从来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你们家老太公老太太得积了多少福气才生得这么一个儿子啊!”
是啊。谢怀珉心想,普通人可当不起皇帝的啊。
大娘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你们家大人是做什么的?成亲了吗?我有个表侄女正当年纪呢!”
“啥?”谢吴两人异口同声。
大娘自顾自地说:“成亲了也没关系,嫁这样的男人做夫君,当妾也值得了……”
谢怀珉艰难地打断她的话,“大娘啊。咱家大人的妾,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啊!”
吴王爷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大娘很得意地说:“我那表侄女娘家做木材生意,家世雄厚,人也是百里挑一的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别说你家大人,就是送去宫里做娘娘都够格啦!”
那您倒是送啊。
谢怀珉的眼角已经看到宇文陛下走得有点远了,那些便衣侍卫也都跟了过去了。于是她开始坏笑。
她每次这么笑,吴少爷就紧张。
“大娘,”谢怀珉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不知道,咱们家大人,他克妻!”
大娘惊,压低声音,“比皇帝还克妻?”
吴十三又开始冒汗。谢怀珉反而更加兴奋,很三八地也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比上头那位要厉害多了!”
“啊?怎么个克法?”大娘很八卦。
谢怀珉挤眉弄眼,“娶一个就没一个,到后来连没过门的妾,只是定了亲,都活不下去呢。”
吴十三笑得比哭都还难看。
大娘瞪眼张嘴,“乖乖隆地冬,有这么厉害?你家老太爷就不叫人来破破?”
“有啊!”谢怀珉继续胡扯,“可是那半仙说我家大人这是命。他前世犯了月老,这辈子没有长命红线。是命就改不了啊。”
大娘哎哟哟地叫着,一脸惋惜。小吴在那头猛咳嗽。
谢怀珉讲起了劲,停不下来了,“好在我家某一任夫人给生了儿子,所以也不愁没后。我们家大人也不想娶亲了。”
吴十三喉咙都要咳出血。
谢怀珉置若罔闻,最后结案陈词:“所以啊,大娘你侄女来晚了,下次请早吧。”
大娘却忽然一愣,讪讪地低下头去。
这种情形往往只说明一个状况。
谢怀珉转过身去,只看到依旧面无表情的宇文陛下,和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吴少爷,以及几个脸色发青的便衣侍卫。
谢怀珉眨了眨眼,缓慢地转过头去,掏出银子递给小摊贩,“老板,二两炒板栗。”
就在谢大夫借口买东西吃而溜走的时候,大概只有吴王爷不经意间发现,宇文弈又轻浅却温柔地笑了一下。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7章
宇文弈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小事和一个女人计较。谢怀珉担心受怕几天,见领导没反应,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从那以后,嘴巴严谨了许多,这倒让吴十三的耳根赚得了几日宁静。可是小吴这人也是贱命,谢怀珉罗嗦的时候嫌人家吵,人家现在不说话了,又认为她心理有问题闷在肚子不坦白,反而总跑去逗她玩。
虽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气却一日比一日炎热。谢怀珉自从身中烟花三月后——没错,虽然她自己有时候都会忘记这回事——体温一直偏低,冬天有点难过,可是到了夏天,却比旁人耐得热。所以吴十三等人满头大汗大口饮茶的时候,她却一身清爽地挑着花生米吃。
还有一个例外,是英明伟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简陋的饭馆里,喝着侍卫倒的茶水。一杯粗茶能被他喝成龙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萧暄。
多年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习惯,琼浆玉液喝起来也和白开水无异。
谢怀珉想着笑起来。她想到两人逃离京都去西遥城的路上,那恣意快乐的岁月,简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猎,烤野味,露营。夜里她冷,他悄悄过来抱住他。两人整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点像现在她和十三一样。
吴十三喝饱了水,提起筷子要夹菜,忽然感觉到一股怪异的视线投了过来。他抬起头,只见谢怀珉女士两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的心灵震撼了,身体颤抖了,夹到手的鸡腿又滚了回去。
谢怀珉收起那美妙而诡异的眼神,赶紧一筷子将那鸡腿夹进自己碗里。
宇文弈低下头,嘴角微弯,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两日,大概是近首都,熟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赶路的进度也快了些。
谢怀珉惦记着家里的连城小弟弟,早就归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摆脸色给领导看,只得痛苦地享受着这旁人求不来的陪同首长的公费旅游。
那夜后半夜下起了雨。客栈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沙沙响。
谢怀珉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负荷太大,身体亏损厉害。现在虽然轻松赶路,可是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整日没精神,有时候在马车上一睡就是半天。吴十三常笑她发了懒骨头。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于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听风雨,吟诗作词,以抒胸臆。
没想,居然碰到宇文弈。
宇文弈独自一人坐在栏边,静静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俊雅容貌被昏黄黯淡的烛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过分苍白了一点。
桌上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难怪,雨夜独酌,是有点冷清。
谢怀珉进退两难,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人,夜深了,怎么不休息?”
宇文弈转头看她,“你不也没休息?”
谢怀珉耸了耸肩,“白天马车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谢怀珉领旨入座。
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虽然和宇文弈一直不亲近,但以她自来熟的性格,现在面对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样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提了提神,以有足够谨慎陪首长深夜聊天。
话说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节目呢……
谢怀珉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宇文弈开口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闷?”
谢怀珉打了个激灵,立刻回应:“不!一点都不!怎么会呢?”
宇文弈显然不过是问问,并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说:“我是一个很闷的人。从小家母就嫌我话少阴沉。她比较喜欢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珑,又争强好胜,很像她。”
谢怀珉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随和轻松的笑,让他原本冰冷的气息扫去许多。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说着,动手要倒酒,谢怀珉急忙上前代劳。
“大人厚爱,让下官感动。不过下官的确不觉得大人很闷。一个人说他该说的话,不说他不该说的话,这便足够。天下知道这个进退度数的人可没几个。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说多余的话而已。”
宇文弈应该很满意这番马屁,因为谢怀珉感觉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说:“倒是羡慕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潇洒得很。”
谢怀珉笑,说:“大人不觉得我没心机,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涂,从来搞不清楚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闯了不少祸。”
宇文弈笑道:“这也没什么。你说的话自然是你认为该说的。”
谢怀珉不好意思,“家里大人总叫我体会,体会。我脑子笨,体会不了。其实没有撞过南墙,没有吃过亏,很多人情世故都是体会不了的。”
宇文弈便问:“那你现在体会得了吗?”
也许是这飘零雨夜,也许是这温暖烛光,谢怀珉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当然体会得了了。恐怕天下最体会不了的事,都可以体会了吧。”
宇文弈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怀珉听到此,便知道她只能听到这么多。
这已经是这个帝王吐露心声的极限了。
惧怕和怜悯纠结在一起。谢怀珉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实实和权贵打过交道之人,天下听了王者柔弱心声之人,谁有好下场?
宇文弈却轻笑出来,“我把你吓到了。”
谢怀珉在跪与不跪之间犹豫着,宇文弈又说:“倒是羡慕你和十三那样。”
谢大夫苦着脸,干脆坦白说:“大人别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着她愁苦地皱着清秀脸庞,笑意越来越深。
谢怀珉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头去。
夜更浓了些,雨渐渐小了,细密的沙沙声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风吹得烛光晃动,对面谢怀珉不安又羞赧的脸,倒同记忆里那个机灵刁钻,胆大包天的影子没办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热量并不能驱散腿上酸涩的疼痛。那伴随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本以为天气暖和,应该不这么容易复发的。宇文弈皱起眉头。
谢怀珉敏锐地发觉他的不对,“大人不舒服吗?你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宇文弈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谢怀珉站起来,“大人,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着了。”她四下张望,找侍卫。
可是侍卫在被他遣散得老远了。
疼痛不久就演变成为了剧痛,宇文弈咬紧牙关扶着桌子站起来,额头渗出汗水。
“大人?大人?”谢怀珉的声音很慌张。
她伸手过来搀扶。宇文弈潜意识地将她推了开去。
“没事。”他低声说,“我这就回去。”
谢怀珉又说了什么,可是宇文弈没把那些话听进耳朵里。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双剧烈疼痛又不听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这个注定会伴随他一生的病痛。
他紧握着拳,感觉到汗水从脸颊滑落下来,身体紧绷如满弓。
谢怀珉一直在耳边说什么,他现在是一点都听不到了。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执着地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一点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抽筋让宇文弈没办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连带着似乎也把谢怀珉拉倒了。阴冷剧痛这时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肉,都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柔软而温暖的一双手。仿佛那是他所有温度的来源。
鼻端闻到汤药苦涩的气息,身体已经暖和了,躺在被褥之中,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
屋里有人。他是习武之人,听得很清楚。
她在看书,时不时看看炉子里的火,或是往药罐子里添加一点东西。
吴十三轻轻推门进来。
“怎么样?”
“还睡着。”谢怀珉轻声答,“水烧好了吗?”
“可是陛下还没醒。”
“不碍事。我来。”
侍从抬来一盆水。谢怀珉轻手轻脚地倒进药水,捣鼓了好一番,然后走过来,掀开被子。
宇文弈感觉到身上一凉,然后衣服也被解开了。他略微觉得尴尬,可是身子沉重如铅,他没办法说话动作。
微烫的帕子覆盖在腿上,皮肤传来刺痛。原先几乎已经麻木的腿渐渐恢复了感觉。当那双柔软微凉的手接触上肌肤的时候,宇文弈心里不由动荡片刻。
那温暖的感觉很舒服。宇文弈虽然一直坚持着,可还是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里。
宽大舒适的马车正在平稳行驶着。
试着动了一下,手脚都已经恢复知觉,虽然气力还十分微弱,但这已比他往常发作时恢复得要快了许多。
“我们到哪儿了?”
在旁边看书的人立刻丢下手里东西俯下身来,“陛下,我们还有两日就可抵达京城了。吴王爷已经通知了叶将军,他率领禁军前来迎接陛下。我们今天下午就可同他汇合。”
宇文弈张开眼睛,看到眼前女子眼里满布的血丝。
“谢怀珉?”
“正是下官。”谢怀珉欣慰地笑了,嘴角浮现浅浅酒窝。
她捏了捏被角,“陛下觉得怎么样?还冷吗?腿还疼不疼?”
宇文弈轻声说:“很好!没事了。”
谢怀珉拉出他的手,为他把脉。
她指尖的冰凉让宇文弈不禁轻轻颤了一下。察觉出来,立刻抱歉地笑着,把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
“对不起,我手一直比较凉。”谢怀珉继续切脉,“陛下的确是好多了。您体内这寒湿积累太久,我仓促之间也只能暂时把它压制住。只有等回宫了,我再为您慢慢拔除。”
她收回了手,将宇文弈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宇文弈紧闭着唇。
谢怀珉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端来药服侍他喝下,完了又顺手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蜜枣。
宇文弈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嘴巴里的东西。他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这玩意儿了吧?而且很显然这蜜枣是谢小姐的旅途零嘴,此刻正有一大盘子摆在小桌上呢。
谢小姐却丝毫不觉得有啥不妥。她完成了作为一个大夫和下属的任务后,十分爽快地回到原来的位子,捧着那本传奇小说继续看。
宇文弈就看着她表情惬意地看着书,时不时偷着乐,像个孩子一样。
他自己也跟着莞尔。
“谢谢。”
谢怀珉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老人家刚才在说什么?
宇文弈重复:“谢谢你!”
谢怀珉心跳加速——当然是给吓着的,她斗着胆子,问道:“陛下,能问一下,您这宿疾,是怎么得上的吗?我弄清楚了,也好对症下药。”
宇文弈沉默,闭着眼睛沉默,让谢大夫发冷汗的沉默。
谢怀珉在沉默中灭亡,再次后悔自己多嘴多事多此一问,惹得领导不高兴。不过宇文弈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也许他不答话并不是因为自己问错了话吧?
就在谢怀珉几乎后悔得要呕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不确定地抬起头望过去。
平静地躺着的宇文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磁性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怀珉心想这不是废话,不然怎么叫宿疾?
宇文弈继续说:“十岁的时候,在行宫出了点意外,冬天,摔断了腿,在雪里埋了半宿……后来治疗不得法,这才落下的宿疾。这些年来好生调理,已经好了很多,没想到会在这么暖和的天里复发。”
他语气平淡,说得似乎十分轻松,那么大一个变故,似乎真的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
谢怀珉想了想,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聪明地保持沉默。
宇文弈开了个头,倒觉得容易了一点,继续说:“后来宗族长辈和大臣奏请立太子的时候,大姐就以我腿脚不便为由,唆使母亲立她,可是大臣和宗族长辈却拥护我。母亲本来对我极其不信任。父亲已经搬出了家里,在外面过自己风流雅士的生活,对我们兄弟姐妹不闻不问。我的枕头下,藏着我奶娘塞给我的匕首,即使我身旁睡着我的妻子。”他尖锐地笑了笑,“知道这事的人很少。”
谢怀珉背后阴风阵阵,起了一层冷汗。
那时候他多大?算一算,不过十八九岁,大学新鲜人。放在现代,天天打游戏的年纪,他却睡在刀尖上。
宇文弈转头看她苍白的脸,眼色一沉,却随即笑了起来,“把你吓怕了?”
谢怀珉很窘迫,“陛下……过去再不愉快,可毕竟都已经过去了。眼睛长在脑袋前面,就是要人往前看的。”
“你这话倒说得真有趣。”宇文弈脸色温柔许多。
他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向人说起往事,描述他心里的感受。
即使是他那几位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宇文弈换了话题,说:“我这腿,治不好也没什么,朕早知道这病是摆不脱的了。”
谢怀珉浅笑道:“陛下别泄气,这病靠的是调养,宫人那么多,照顾您这点是不成问题。”
宇文弈听了,倒也跟着笑了笑,“是啊,幸好是皇帝。”
车行到下行,外面传来马蹄轰隆声,是叶将军率领禁军到了。谢怀珉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帝用了药还睡着,叶将劳和常公公等人预先准备的眼泪和演讲词都无用武之地,只好赶紧将这尊佛先运回宫再说。
皇帝顺利回了宫——虽然是走着出去,抬着回来的——谢大夫也就可以卸任休息了。
连城早在家里等着她。
两个月不见,这小子长高了一大截,袖子裤脚都嫌短了。
谢怀珉见了他很高兴,带着他上馆子好好吃了一顿,又去成衣店给他定做了几套衣服。
回了家,天才黑,可是人已经累得不行了,草草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暗,浑身乏力像给卡车碾过一样。睡了一觉,怎么反而比打仗还累?
谢怀珉花了点力气才爬起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穿衣服,心里觉得奇怪。这半个月来她总是觉得很疲倦,精力明显不够用。
谢怀珉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皇帝犯了老寒腿,她连想请个年假休息几天都不可能。谁说公务员的日子好混的?高级公务员,比如她,首长的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活儿才不轻松呢!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哪里有点不对?
天色很暗,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外面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最最关键的是,太阳在西边。
连城不在房中,那是因为他一大早就出门去温师父那里学武去了。而现在这个时候,他都快回来了吧?
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8章
黑影悄无声息的来到她的身后。
“姑娘睡了一整天,可是不舒服?”
谢怀珉心里一紧,忙道:“没事……只是累了。”
那黑衣人又说:“姑娘这个月的信已经晚了五天了。”
谢怀珉这倒有准备,“已经写好了,在我房里桌上。”
黑衣人转身要去拿,谢怀珉喊住他,“这位大哥,你们……我听说家里东面前阵子打了胜仗,你们主上这两个月是不是一直在忙着这事?”
黑衣人点头道:“的确是。”
谢怀珉想了想,问:“那你们大人该是没有把鼠疫之事告诉主上吧?”
黑衣人立刻有点讪讪。
谢怀珉笑,倒不介意。以她对宋子敬的了解,他才不可能冒着搅乱萧暄精力的危险在那么关键的时刻告诉他自己以身涉险的事。
回了房关上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抬起右手,手指切在左手脉上。
“姐!”连城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姐你在吗?我饿死了!今天吃什么?”
谢怀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平常的笑,转身开门出去。
离皇宫,永和殿,宇文弈斜靠在榻里,腿上盖着一张柔软轻薄的棉毯,榻上堆着高高几摞奏章,矮几上的一碗银耳羹早没了热气。他一本接一本地看着,朱砂笔细细批注,神情十分严肃认真。
虽然已是盛夏,可是永和殿里还是很凉爽,时时有清风自窗户徐徐刮进来。午后的皇宫特别安静,常喜年纪大了,坐在柱子边已经打起了瞌睡。
宇文弈轻轻下了榻,也没打搅他,自己往旁边隔间走了过去。
推开半拢着的门,一股熟悉的药香飘了出来。
屋子里中摆着一个精巧的炉子,上面正滚着一罐药。那个本来该看着火的人却不在旁边。
宇文弈很快在帘子后的矮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谢怀珉侧卧着,脑袋枕着靠垫,眼睛紧闭。宇文弈走近,看到她眼下一圈阴影,不由眯了眯眼睛。
她比先前瘦了许多,下巴尖了,眼睛微陷,脸色也是不健康的白里带黄。
以前的她虽然也不结实,可是脸色始终是红润的。
宇文弈眉头锁着。
是太累了吗?
为了赈灾抵御鼠疫而操劳两个多月,一路北上旅途奔波,回来也还不得休息要治疗他的腿疾。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操劳。
值班的管事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皇帝动了怒,急忙要上去叫醒谢太夫。
宇文弈一把将他拽住。管事公公吓得立刻匍匐在地上。
宇文弈压低声音说:“你,去拿张薄毯来。”
公公急忙照办,捧了薄毯回来,所见一幕又是让他差点眼睛脱眶。
离帝正半跪在榻前,小心地给谢怀珉脱下鞋子。然后他从公公手上接过毯子,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上。触摸到谢怀珉冰凉的手,眉头锁得更紧。
公公还愣着,就听皇帝吩咐道:“把药端出去熬,动作轻点。找个人过来,等她醒来了仔细伺候着。”
公公急忙点头。
宇文弈神情复杂地凝视了谢怀珉半晌,这才走了出去。
常喜已经醒了,等在外面。宇文弈同他说:“等谢大夫醒了,就同她说,朕放她十天假,要她在家好好休息,调理身体。”
常喜急忙应下。
宇文弈想到,“父王留下的那些老参,挑一只百年的,拿给谢大夫补一补。”
常喜微微一愣,立刻应下来。
谢怀珉睡到日头偏西才醒过来。她还是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痛,像是刚跑了马拉松一样。手脚虽然冰凉,可是动作一大,浑身冒虚汗,头立刻发晕。
真是糟糕。
她扶着脑袋下床穿鞋。
穿鞋?
谢大夫清醒过来,看着鞋子,看看毯子,再看看空空的房间。
守在门口的宫女听到里面有动静,正打算去开门,结果里面的人却先冲了出来。
“药呢!炉子呢?”
宫女急忙拦下她,“谢大夫,药早就熬好了。陛下都已经服用了!”
“陛下呢?”
“早就用膳去了。”宫女笑道,“您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谢怀珉这才留意到外面已是黄昏光景,一时很傻眼。又是好长一觉。
宫女带着讨好笑道:“谢大夫这觉睡得可好?陛下吩咐了不可以吵您,还说等您醒了,放您十天假好生休息。哦对了!陛下还赐了老参呢!”
谢怀珉看着那根白白胖胖的参宝宝,笑得十分僵硬。
宫女语气怪异道:“恭喜谢大夫了!”
谢怀珉纳闷:“何喜之有?”
那宫女但笑不答,一脸你明明知道何必多问的表情,十分八卦。谢怀珉不由得又出了一层虚汗。
她无奈地扶着脑袋。
唉,头更疼了啊。
此时万里之外的齐皇宫,荣刊正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皇帝寝宫。萧暄正半靠在榻上,头上按照传统绑着一条傻兮兮的布巾,身上盖着丝棉薄被,满榻满案都是奏折。他在看奏章,时不是抽抽鼻子,咳一两声,然后大口灌凉茶。他面色因发烧带着潮红,脸也挂得老长。
荣坤摇摇头。
这伤风也来得怪,好好的睡下,早晨起来喉咙就沙哑了。太医开的药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的却很慢。皇帝勤政过了头,怎么劝都不肯休息。这个月皇后的信又晚来了,皇帝这几天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连带着发起了热,反反复复都不退。
萧暄抬头扫了他一眼,张口说话,只是声音十分沙哑,“什么事?”
荣坤道:“平遥侯世子到了。”
“文浩到了?”萧暄两眼一亮,脸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说着跳下榻来。
俨然已成长为成熟青年的郑文浩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刚要下身行礼,被萧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别客气了。”萧暄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仔细端详,“变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点了吗?”
郑文浩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谢陛下关心,家父用了陛下送去的药,整个春天宿疾都没再发。”
萧暄点头,“药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谢皇后隆恩。”郑文浩立刻说。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萧暄甚是自豪地看着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见你现在这样子,也该十分欣慰。”
郑文浩有点伤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萧暄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你夫人出身书法世家,能书会画,尤擅画彩蝶。怎么,有没有往你这只知道刀枪马匹的脑袋里灌进几滴墨水去?”
郑文浩有点尴尬,“臣是粗枝大叶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妇,真是有点牛嚼牡丹之意。”说着,脸上却笑着十分温柔。
萧暄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不由十分羡慕。
朝夕相处,恩爱相伴,说着简单,做到却难。
喉咙又是一阵痒,萧暄低下头狠狠咳了几声。
郑文浩关切道:“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举国上下还全赖陛下呢。”
萧暄无所谓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碍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听说上两个月离国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恶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银粉。
荣坤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看到萧暄,只觉得一阵酷寒从脚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去叫……”萧暄的声音更如数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给我叫过来!”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众宫人瑟瑟发抖胆怯目光中,从容地走进大殿,朝着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从情报部门调过来的离国鼠疫卷宗。
“好!好你个宋子敬!”萧暄似怒似笑,双目赤红。
宋子敬波澜不惊。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萧暄没把东西往他身上砸,已是幸运了。
郑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只有君臣二人。萧暄因病而变得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殿里不断回响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你这么做,叫我以后怎么信你?叫那些大臣们怎么看你!你……你居然敢!”
“陛下,”宋子敬不紧不慢道,“皇后确实安然无恙,您尽可放心!”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萧暄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怎么瞒?”
宋子敬平静答道:“臣绝无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测,臣当自戮就罚。”
“你死了她就能回来?”萧暄将桌子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守在门外的荣坤一阵心惊胆颤,他显然感觉得出来皇帝这场火明显不同于以往。
“这么大的一件事,我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竟然能将我瞒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这声音大得,都快把屋顶给掀了。萧暄用力过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咳嗽。荣坤急忙跑进来给他端茶,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宋子敬面色依旧,平静镇定得仿佛此刻不过是例行汇报公务。萧暄一时也骂不出来其他更重的话,只有猛灌茶,才能勉强把怒火按捺住。
宋子敬看他面红耳赤,两眼充血,终于叹了一口气。
“臣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不让陛下自东海之战中分心。但是此罪影响恶劣,臣望陛下凭空责罚以服众。”
萧暄听着,血气上涌,头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心里怒、惊、恐、怨交加,即怒宋子敬知情不报,又恨如此一来,不得不削了他的权和他离了心,恐是不知道谢昭华现在情况怎么样,心里乱如麻。
“罚?”萧暄压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报部从今天起就转交给韩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来商量怎么处置你!”
宋子敬这才面露惊色,“陛下你要去接她?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国之君远涉异国,这于国于民都……”
可是萧暄已经走出了大殿,背影转眼就消失在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光里。
宋子敬皱眉摇头,抬起袖子拭了一下鼻尖的汗水。
可是萧暄到底还是没有去成离国。
一封密报快马送进京,交到他的手上:附庸国张家的顺天王,张伟文,突然薨了。
据说是,张王爷突发其想要吃一种肉汤圆。于是厨子苦心研究做了数种端上来,王妃纤纤玉手喂给他吃。结果一整个汤圆没有进胃,却是堵了气管。众人手忙脚乱了一番,还是没有把他救过来。张王爷就这么拖着他虽然年轻却因为酒色而有点发福的身体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留恋的人世。
张伟文的儿子今年五岁,线报里写他憨厚老实。萧暄虽然允了他继承他爹的王位,可是随即又颁布一道圣旨,封了张伟民的大儿子安南王,二女儿位平南郡主,顺天一分为三。
这事刚刚处理完,谢陌阳就来了奏章。
他人已到任职地,开始着手安置因海战而流连失所的百姓,因为涉及到瓦解陆家势力,许多事需要中央调度。而当地改农为桑一事,又因陆家人暗中破坏,生了许多波折,萧暄不得不又派遣两名得力官员下去帮助谢陌阳。
东军基本已经被萧暄掌握在手,虽然仍有将领顾念旧主,甚至在军中鼓动士兵喧哗。萧暄下铁令,该驱逐的,该斩杀的,都毫不留情。
一番清洗,军队领导走向已十分清明,天下权势归向也人人可见,文人就此又唧唧歪歪写了不少文章酸诗,讽刺朝政,兼怀才不遇自怜自哀。萧暄充耳不闻,只当他们在放屁。
皇帝铁腕,国家政权统一,军权回落,到了那年秋天,粮食丰收,改农为桑的农民也尝到了甜头。新科举选拔了一大批才子能人,沿边贸易也因为丝绸业的发展而开始红火。
陆家接连经受多次打击,已经元气大伤。萧暄却没如许多人所料,对他们赶尽杀绝。
皇帝说,陆国公当年铁马金刀为朕打江山,贵妃操持后宫辛苦,不能因为子孙族人不义而以偏概全。
话虽这么说,可是陆家的败落和谢家的崛起,已无须任何表面文章的掩饰了。只是萧暄吸取教训并没有让谢家涉足军事,政事上亦有杨家等挟制均衡。世人只是道,皇后没有生育,谢家也怕走不长。
等到萧暄终于忙得差不多的时候,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这几个月来,谢昭华的信倒是没断过。她只字未提自己曾南下赈灾的事,更别说鼠疫。她只用大量的笔墨写她在太医监里如鱼得水的生活,书已经快写完,又学了什么新菜,认识了什么新人。生活过得倒是挺滋润的,总之是一片太平,看得萧暄是又气又担心又嫉妒。
当然,她也有写到离帝宇文弈。
“我召集是太医侍官,每日要去为皇帝请平安脉。离帝十分勤政,每天但凡有时间都在处理公文。我更了一个健康作息时间表,即是掂量着没胆量让他照着实行。我把这表给你,你照着做吧!
离帝这人挺奇怪的,明明相貌堂堂十分出众,又是一国之君,居然没有后宫。我倒不清楚他有没有暖床的小老婆啦。不过看他勤政的程度,估计每天有那点时间,睡觉都来不及吧?”
萧暄看到此,啼笑皆非。
“我倒是听说虽然他克妻的名声在外,可是照样有无数贵族女子倾心于他,个个都不信邪,一心想嫁进来做垫脚石的。观月节那天,皇亲国戚都聚在一堂,我是大夫在旁待命,就见那些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一下就想起了你当年。听说柳明珠都已经当妈了吧?那个马小姐也嫁了?
你当时说,她们都没我好。那现在呢?还是同一个想法没变过?”
萧暄哼了哼,带着宠溺的笑继续看。
“秋天又到了,这边天凉得比较快。这些天我看着天气逐渐干爽,树叶依次变黄,候鸟从我的院子里往南飞去,顿时有一种时间飞逝一去不返的忧伤。
阿暄,我很想你。其实我是真的明白了一点,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陪伴。这也是我这三年来到处走到处寻觅可是始终觉得内心缺失一大块的原因。
我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论健康还是疾病,不论生还是死。我不断地回味过去岁月里我们经历的快乐,那青葱的岁月,飞扬的愉悦。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生活阅历给我足够勇气去面对一切。愿你分我一点勇气,愿我多看你一眼。”
萧暄皱起了眉头。信上笔锋直转而涌现的悲观和眷恋让他顿生不安。
他放下信,叫来荣坤,“你去把韩小侯爷叫来……把宋大人也叫来。”
荣坤出去,只过了片刻又打转了回来。
“这么快?”
“陛下,”荣坤一张老脸纠结着为难之色,“那个……唉!陛下,陆国公家里来人,说国公老,半个时辰前,薨了。”
萧暄怔怔地站起来。
良久,才问:“陆贵妃呢?”
“娘娘人正等在殿前。”
“她来了?”
“是。”
萧暄轻叹了一声,“请她进来吧。”
陆颖之一改往常永远不变的红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精致的容颜没有半点生气,只有眼睛里的忧伤和绝望,才让她还像一个活人。
萧暄看着她,当年初见她,也是一个活力充沛,热情干练的女孩子,总用崇拜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来说,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么一个充满精力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死板、哀怨、心机深沉的女人的呢?
这个后宫,太可怕,不怨昭华她当年怎么都要逃离而去。
萧暄叹了一口气。
陆颖之动了动,低下头去。
“陛下,”她的声音也犹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经不在了。”
萧暄语气十分恰当的表达了他的惋惜和哀伤,“朕刚才也得知了,听说是梦里而逝,十分安详。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时去世,当为喜葬。贵妃还需节哀。”
陆颖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头,忽然缓慢而优雅地跪在了地上。
萧暄不解,弯腰去扶她,“贵妃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朕自会答应。”
陆颖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陛下,妾身也是来恭喜陛下的。”
萧暄疑惑,“恭喜什么?”
陆颖之猛地抬起头来,“恭喜陛下终于除去心腹大患了!”
萧暄不觉松开拉着她的手。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9章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陛下,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陛下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刺耳的话里充满了怨恨和责问。
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对陆家狠,他知道。他被指责冷血,他不意外。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范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陛下,没有满门抄斩赶尽杀绝,只是不许陆家五代出仕。这也好,安安分分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塌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望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眼睛湿润了,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有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颤抖着背上轻轻拍着。
陆颖之是真的哭了。
三年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死了,陆家彻底完了,打入深渊,几十年内都没有翻身的希望。父亲当初经年的谋划,多年经营,又算个什么?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押错了宝,陆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是厉害,抓着他衣服的手,关节惨白。
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先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国公在世,做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你这样子让他见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陆颖之楚楚可怜,保养得宛如白玉雕刻而成的手指绞着腰间丝结,眼泪怎么都擦不尽。
“爹的确是希望我幸福。可是,我又幸福吗?”
萧暄眉头紧锁,“颖之……”
陆颖之抬起头来,微微嘲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我不够大方得体?我不够体贴宽容?我管理后宫无方?”
萧暄叹气摇头,“你都做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陆颖之终于狠狠问出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像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我!为什么始终不肯碰我?”
萧暄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她有此一问。
他也答得很是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有心爱之人。我的心,在这方面,其实很小,装下了一个,就装不下第二个。”
这不是完整的答复,但至少是完整答复里的其中一条。他还是想给两人留点情面。
陆颖之偏过头苦笑。
“我只是来晚了吗?”
萧暄却没有回答。
陆颖之轻声说:“你本来就喜欢她,我横插一杠,我们陆家又这么讨厌。你不喜欢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是我自己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错。”
萧暄只是拿怜悯的目光看她,始终不说话。
陆颖之握紧了一下拳头,站了起来,整衣正冠,跪在萧暄身前,匍匐在地,额尖接地,行了一套后妃见皇帝的正式大礼。
“何必呢?”萧暄这次没有去扶她。
陆颖之含泪道:“请陛下……请陛下,废了妾身吧!”
萧暄脸上的敷衍之色终于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
陆颖之字字清晰道,“请陛下,废了妾身吧!妾身为陛下妃子,三载有余,无德无能,内不能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帮陛下分忧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觉无颜再服侍君侧。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废了妾身吧。妾身愿布衣粗粮祭扫宗祠,以求得内心一片安宁。”说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萧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难看。在一旁的荣坤看到,立刻过来要扶起陆颖之。陆颖之却将他一把推开,继续哭着磕个不停。那副哀婉绝望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配上她一身热孝白衣,眼红泪流的模样,恶人怕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萧暄已是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上去扶起了她。
陆颖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萧暄说:“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贵妃,陆氏千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陆颖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听萧暄说:“我本来已有安排,你出宫后可回陆氏本家,起居视郡主,嫁娶随意,我不干涉。”
陆颖之轻微地晃了一晃,眼里的一线火光就这么被掐灭。
萧暄假装没有看到,别过脸去继续说:“至于陆家,你尽可放心,只要他们能安生,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陆颖之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当然。”萧暄道。
陆颖之又淌下两行热泪,再次拜倒,“妾身,谢陛下隆恩。”
萧暄没再去扶她。
陆颖之慢慢走出大殿,外面萧索秋风袭来,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那股寒冷让她止不住地打颤。
拒绝了宝莲递上来的披风,她恢复了来时的肃穆和冷漠,仿佛刚才的哀怨可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她高傲地扬着头,从容地往回走去。
杨妃正和许嫔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远远看到陆贵妃被宫人簇拥着经过,彼此都没打招呼。
许嫔看了冷哼道:“如今局势都这样了,她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这么招摇,做给谁看呢?”
杨妃吃了葡萄,笑了笑,“姿态都是摆来给人看的,内里什么模样什么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里子都掏空了,光剩个架子,这个架子显摆的时日也不多了,那招摇一日,就算赚得一日嘛。”
许嫔听了,立刻称赞道:“还是杨姐姐你聪明,看得透彻。陆贵妃执掌后宫的日子没多久了,陛下即便不废了她,也不会再宠幸她的。如今这宫中,就只有姐姐了!”
杨妃听了笑,“只有我,那你呢?张嫔罗嫔呢?”
许嫔到不介意自打嘴巴往脚下踩,“我们?皇上可是看都不看一眼,话都不说两句,哪怕就是死在跟前了,陛下恐怕也不动一动眉毛吧。倒还是姐姐你,独揽陛下的宠爱啊。”
杨妃依旧悠闲地吃着葡萄,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夏天可是真的过去了啊。”
陆颖之回到了她那住不了多久的宫殿。
屋檐下的鹦哥看到她,欢快地叫着:“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陆颖之冷笑,“安什么安?很快就不是了娘娘了?”
宝莲忐忑,“娘娘,陛下说了什么?”
“他?”陆颖之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拨开了鸟笼上的扣锁,把鹦哥抓了出来,“他呀,可说了很多呢!”
鹦哥早被驯服了,乖顺地停在她的手上。
她原本轻柔地顺着它的羽毛,眼里突然迸射出凶狠的光芒,双手紧抓住鸟儿,扯着它的羽毛。
鸟儿吃疼,大叫着拼命挣扎。终于一个不留神,啄了她的手,挣脱开来,呼啦一声飞了出去,越过屋檐很快不见了影子。
宫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跑去捉鸟儿,一时宫里乱成一团。
只有宝莲这时看到陆颖之脸上阴冷透露着杀意的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什么?”宇文弈看着碗里材料不明的汤水。
谢怀珉很恭敬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陛下,这是青龙翡翠汤,当然,我们一般管它叫蛇肉绿豆汤。”
“蛇和绿豆?”宇文弈不解地看她,“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吃的啊。”谢怀珉理直气壮。
宇文弈无语两秒,问:“我吃这个做什么?”
“哦,”谢怀珉笑道,“这汤清热解毒又明目。下官是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为处理公务过度操劳,又加不注意用眼卫生,眼睛生了炎症,红肿不适。虽然用了外用药,可是要求最好的效果,还是要……”
“知道了!”宇文弈有点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罗嗦,“我吃就是。”
谢怀珉赶紧狗腿地递上勺子。
常喜在旁边看着宇文弈一会微笑一会儿皱眉,他深沉的老脸也有点掩饰不住惊讶,光是他以“我”自称,就足够让常喜对这个谢大夫刮目相看的。
宇文弈吃着蛇汤,闲闲地问谢怀珉:“你的书最近写得怎么样了?我听刘太医说,他看了你的书中前三册,赞不绝口,又十分惭愧,觉得不配再领太医监。有这样的事?”
谢怀珉扭着脸笑,“陛下您这不是折煞为臣的吗?我可夸不得,一夸就得意地飞上天去了。”
宇文弈问:“你最近见着十三了没?”
谢怀珉摇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陛下都找不到他?”
“你以为皇帝就是万能的?”
谢大夫茫然,“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起码也是全能的吧?”
宇文弈莞尔,“你倒说说,我都能做什么?”
谢怀珉想想,道:“陛下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和生孩子外,也没啥不可能了的吧。”
常喜一口气没喘顺,猛地咳了起来。
宇文弈叹着气,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你算是夸奖吗?”
谢怀珉讪讪,“我这人很老实,不大擅长拍马屁。”
常喜又是一阵咳。
谢大夫出于职业本能很关心,“常公公嗓子不舒服?秋季天干物燥的,注意多喝水。”
又转去对宇文弈说:“什么良药,都比不过三样东西养身,就是合理膳食,作息规律,和多多运动。陛下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各种病痛一来,才知道后悔年轻的时候过度损耗身体。”
宇文弈摸了摸他还年轻的下巴,突然说:“我最近发现你很容易疲倦,时常睡着。我放你那十天假,你到底有好好休息吗?”
谢怀珉一时有点尴尬。
她当然是不能同他说真话:自己身体里携带某罕见病毒,本来依靠药物以治,结果该药被她用来炼制鼠疫药上,她疲劳过度无药可依以至毒发?
这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片。而且说出a来还得跟着解释b,为了b又要提到c,那这一番故事是又长又臭没有七十集演不完。宇文皇帝愿意看,她还没那耐心说呢。
信是早去了齐国,是给宋子敬的。她还不敢告诉萧暄,怕那后果。宋子敬不可能不管她,怎么也得再想一个办法。
不过鼠疫的事瞒不了萧暄那么久,一旦他知道了……谢怀珉打了一个寒颤。她想到了萧暄那种痛苦的眼神。
或者,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爱她,但也会担忧而焦虑吧。
三年了。她月月写信,告诉他她爱他,却是不敢去想,他还爱她吗?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回过信呢。
宇文弈看着谢怀珉自己都没发觉地在走神。他放下碗,没有出声打搅。
谢怀珉这个角度看过去,显得十分美。轮廓柔和,因瘦弱也显得尖尖的下巴,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抿得有点薄的唇。文雅秀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倔强和坚强,笑容豁达却有些寂寞和忧伤。
“谢大夫,”宇文弈轻唤了一声,“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谢怀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陛下,有卸得了的责任,也有一辈子卸不了的。”
宇文弈坐在那里。
他有她不了解的过去,她有也他不知道的故事。他们之间离着不过五、六步,却是觉得隔着有千里远。
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治腿,后又日日请平安脉,两人比以前熟了很多。
谢怀珉发觉宇文弈也并不如众人口中那般冷酷寡言。自从知道她去的地方多后,他总抽空小半个时辰,听她说说五湖四海的趣事。
谢怀珉说:“秦国东北山区里某地的百姓,土地贫瘠,物资贫乏,生活十分困难。这也倒罢了,那里的人,个个都有一个大脖子。”
“大脖子?”
谢怀珉比着自己白细的脖子解释,“就是这里非常粗大,像是长了一圈瘤子。不但如此,眼睛还往外鼓,像金鱼一样。得了这病,连子孙都受影响,多半又痴又傻。村子里的人口也就这么渐渐凋零下去。”
“有这等奇病?”宇文弈惊奇,“这病能治吗?”
谢怀珉点头,“其实就是吃的东西里,缺一种叫碘的东西。我们平时摄取碘都是通过盐。那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在深山,又穷,没有钱买盐,又没有从其他途径摄取这个成分,这才致的病。”
宇文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国民生如此,当政者却还沉迷发展军备,激进冒犯邻国。”
谢怀珉笑:“穷兵才会要黩武。倒也不能怪他们,越是生活没保障的人,才越不安分,才特别具有攻击性。他们一无所有,所以他们不在乎失去。”
宇文弈却反问:“那权势之人强取豪夺,又算什么?”
谢怀珉应答道:“那是人类丑陋的贪欲。豪强们拥有特权,他们不知道克制欲望几个字该怎么写,随心所欲。但其行径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灭亡。”
豪强阶级之首的宇文皇帝却是笑得十分满意,“克制欲望,人生在世,也少了许多欢乐。”
谢怀珉今天特别感性,“陛下,一个人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是平等的。比如您,严于律己,牺牲睡眠牺牲娱乐,甚至牺牲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来换取了一个太平繁荣的盛世。虽然我觉得您不用牺牲那么多同样也可以做得到现在这样一个名君——您得分清贪婪的欲望和享受生活的不同。”
宇文弈任由她这个小小大夫指点自己的生活,“那你呢?”
谢怀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看得懂别人,却看不懂我自己。要知道,天上的神仙不通人意,我们主动舍弃了一些东西,却不一定就能恰好换回来我们想要的。”
她秀丽的面容上一时又写满了忧虑和失落。
宇文弈默默无语。
第四卷 离国篇 第70章
温大侠家中长辈去世,要离开一段时间,放了连城的假。谢怀珉见他无聊,便带他到太医院里来打杂做事,自己掏薪水,支付他每日五个铜板买零食。
从小教育孩子劳动创造财富,谢怀珉不指望连城成为举世伟人,若能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她就功德圆满了。
这当口,消失了一阵子的吴十三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谢怀珉趴在桌上人偷懒睡觉。
吴十三嗤笑:“日头西斜,春睡未醒?”
谢怀珉闭着眼摸着一本书就扔过去,“少说一两句你就会死?”
吴十三端详她,“你瘦了,呀呀呀,还变丑了!”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骂他:“一张嘴就没一句好话!”
吴十三不乐意,“同皇上就可以满口锦绣地讨论风土人情人生哲理,同我就只有吵吵吵!”
谢怀珉气得乐了,“你这口气,活脱脱一个小媳妇!”
吴十三哇哇叫:“看!还侮辱我!”
谢怀珉没管他发神经,她凑过去看,“脸上的痘倒全消了。你以后注意饮食,酒少喝,肉别吃多了。”
吴王爷不高兴,“干嘛来看痘痘,你不觉得我现在更帅了吗?”
谢怀珉笑道:“帅,国家认证的第二帅。”
吴王爷满意,拉着连城问功课去了。
谢怀珉笑盈盈地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他们。她现在不但精力不好,身体也酸软无力,站久了容易头晕。
吴十三和连城两个闹了一阵,都饿了,又齐齐出门找吃的。谢怀珉没力气跟着去,要他们带个葱油烧饼回来。
他们走了没有多久,门上传来敲门声。谢怀珉打起精神去看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看到谢怀珉,很是惊讶,问道:“这里住的人家姓王吗?”
谢怀珉温和友善地说:“不,不姓王,大婶你或许是走错了。”
那中年妇女却不罢休,“可是明明就是这里啊!姑娘,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啊?”
“年初就搬进来了。”谢怀珉说,“前家也不姓王啊,大婶你一定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中年妇女一口咬定,激动地伸手抓住谢怀珉的胳膊,“姑娘,这可怎么办?”
谢怀珉啼笑皆非,她又不是居委会大妈,她怎么知道。
就在这一笑之间,眼底闪过一道雪白刺目的光芒,谢怀珉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立,本能地往后退去。
可是对方紧抓住她的手让她没有退路。
那道白光即将没进她胸前时,隐卫也将刺客一掌打飞出去。
谢怀珉往后倒去,虽然觉得胸口被扎了一下,却并不觉得疼。但是浑身的力气,却全从伤口泻了出去。
一个隐卫接住了她,惊慌地叫她。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视线暗了下去,最终回归黑暗。
醒来时人在自己屋子里,有个高大身影背窗而立。
谢怀珉心猛地一阵跳,不禁抽了一口气。
那人转过身来。
谢怀珉又轻轻呼出那口气来。
宇文弈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看牢她。
“等人?”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笑。显然是没掩饰住那失望的目光。
宇文弈说:“这里只有我。”
可不是吗?这年头又没有火车飞机,那人就是有心,也没办法夜转万里的赶过来。
谢怀珉试着动了动身子,胸口微微刺痛。
宇文弈伸手按住她,“伤口不大,没有刺进去,但是你身体不好,需要好好养一下。”
谢怀珉苦笑,“我流年不利,永远不停的操劳,生病,受伤。”
“话少说一点吧。”宇文弈道,“太医说你身体里有毒?”
谢怀珉撇了撇嘴,“陈年旧事了。”
“问题是毒发了。”
“毒不发,中它有什么意思?”
宇文弈拿她没有办法,他说:“我会想办法。”
谢怀珉转过头去望向他,“陛下,这药不好配,我是大夫,我自认医术超群,可是我还不是一样没办法。”
宇文弈说:“那是因为你是一个人。”
“啊?”
宇文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谢怀珉忍不住问:“陛下,您对每一位优秀员工都这么关切体贴吗?”
宇文弈微微皱眉,说:“你不是优秀员工。”
谢怀珉惊异地抬起眉毛。
宇文弈起身,轻扰袖袍,说:“你是东齐皇后。”
他转过身去,优雅从容地离开。
谢怀珉躺在床上,半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边又总是跟着数名暗卫,有心人稍微一查,都不难找出她的背景吧。
只是为什么,觉得他,有点失望呢?
疲倦又来袭,谢怀珉很快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地方。
宽大华丽的房间,沉沉的老木家具,景致的丝绸幔帘,巨大的青铜熏香里飘着如丝白烟。
谢怀珉有点恍惚,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呼啦啦一串响,几个陌生的宫女太监来到床前,一个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候:“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要喝点水吗?”
谢怀珉想坐起来,可是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一样,胸口还隐隐发疼。
“我这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
宫女答道:“这是京郊的长乐宫,是陛下吩咐您在这里养病的,还嘱咐我们好生照顾您。婢子名叫绿袖,姑娘有事就吩咐。”
“病?我怎么了?”谢怀珉不明白。
绿袖有些惊讶,说:“姑娘病了,自己不知道吗?您还受了伤呢!”
谢怀珉努力回想着,“好像……的确是……我是怎么受的伤?”
绿袖眼神一闪,忽然笑道:“姑娘是不小心跌着才受的伤,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就让婢子们梳洗用药吧。”
谢怀珉昏昏沉沉地任由他们摆弄,忽然想起,问:“连城呢?”
绿袖道:“小公子在吴王府,被照顾得很妥当,姑娘不用担心。”
谢怀珉扶着头,“奇怪得很,我睡了多久?”
绿袖笑道:“没有多久。”
谢怀珉觉得脑子里有人拿着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耳朵嗡嗡作响,周围一切都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眼前更是金星乱舞。
烟花三月?
还真贴切!
这病发一年而亡,可是她才发作一月多,怎么已经这么严重了?
等她睡下,绿袖带着宫人们轻声退了下去。
外面院子里的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绿袖连忙过去行礼。
“她怎么样了?”宇文弈转过身来。
绿袖恭敬地回答道:“谢姑娘她嗜睡,这一觉都睡了七个时辰,用了膳又睡下了。而且,我觉得她开始忘事了,都不记得怎么受的伤。”
宇文弈眉头深锁,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翳。
他已经派了人马去找寻缺失的那一味药,返回的消息很不好,那草药几乎已经灭绝,不论是重金悬赏,还是亲自进山寻找,都没有收获。
吴十三这时匆匆跑进来,草率地冲宇文弈行了礼就往里面冲。
宇文弈喝住他,“做什么呢?她已经睡下了!”
吴十三急躁地跳起来,“她到底怎么了?那是什么毒?谁下的?老子这就带人废了那家伙!”
“够了!”宇文弈声音不大,却带着万钧霸气。
吴十三闭上嘴,可要不了三秒,又耐不住地唠叨起来,“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陛下知道她是谁,那边也肯定知道她在哪里。现在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交待。”
宇文弈说:“太医说了,这毒她中了起码三年了。”
吴十三愣住,“三年?”
宇文弈点点头。
吴十三呐呐。
三年多前,齐帝登基,即封谢氏为后。
如今那位谢皇后正躺在屋里,身上带着毒。她说她周游列国三载多,最后阴差阳错流在离国,官还越做越大。
三年多前,发生了什么?
吴十三说:“我守这儿,我得和她谈谈。”
宇文弈不置可否。
吴十三问:“陛下会去国书或是密信吗?”
宇文弈挑起一边眉毛。
“陛下会吗?告诉齐帝他内人在咱们这里病倒了。”说到这里,吴十三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谢要是醒着,恐怖又要调侃一番,哈哈大笑了。”
宇文弈可欣赏不了这种黑色幽默。他紧抿着唇,冷冷瞪了吴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吴十三果真信守承诺,守了一宿,等到谢怀珉再度醒来。
“十三?”谢怀珉看到他很安慰,“真好,我还记得你。”
“什么记得不记得?”吴十三不明白。
“我不大好,十三,我开始忘事了。”谢怀珉指了指脑子,“我若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你可要记得提醒我。”
吴十三脸色一片铁青。
谢怀珉反而笑了,“不过是健忘而已。”
吴十三数落她,“脑子有毛病。”
“的确啊。”谢怀珉满口承认。
吴十三拿她没办法,“怎么有你这样的……”
“皇后?”
吴十三现在也来不及把那句话收回来了。
谢怀珉却笑得很自然随和,“十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吴十三只好说:“我认识我没多久就发觉了你身边的隐卫,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江湖某家的千金出门游离,带着护卫也不稀奇。”
谢怀珉噗嗤一声笑出来,扯着胸前伤口疼,“想象力可真够丰富。”
“是不够丰富吧?”吴十三白她一眼。
他后来查出来谢怀珉真实身份的时候,呆坐了足足一刻,脑子里一群乌鸦哇哇叫。
他不稀罕权贵,他自己就是离国排行第一的小霸王。齐国皇后,虽然陌生又遥远,可好歹是个皇后。以前宇文弈还有皇后的时候,他还是很清楚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样子的。可是看看谢怀珉,翘着二郎腿磕瓜子,瓜子壳丢一地,动不动和他抢东西,大大咧咧,豪爽大方,怎么都不可能和皇后那个词划上等号。
“喂!”谢怀珉等他发呆等得不耐烦,“皇后也没怎么不不起吧,你又不是没见过。”
吴十三辩解:“我见的皇后可多了,哪个像你这样的?”
“对哦。”谢怀珉很三八地笑着,而且人一八卦精神就好了很多,“你大堂哥的皇后那可多了。”
屋里没外人,吴十三也很三八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哦,也就皇帝他有耐性忍,换做我,早就跑得没影了。”
“那么夸张?快说来听听!”
“没问题!”吴十三喝口茶开始摆龙门阵,“最开始两个,就是先皇做主给他娶的,简直是两只斗鱼。”
谢怀珉噗地笑。
“别笑!就是这么回事!而且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三天一小掐,五天一大掐,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脸都丢尽了。皇帝那时候很少回家,根本就不想管这档子事。先皇以前待皇上不好,她给自己大女儿找的女婿倒是兵持一方的大将军,却把两个泼妇塞给了皇上,借他的地方来解决那两个家族。”
“怎么有这么做娘的?”谢怀珉摇头。
吴十三认同,“先皇一心想立大女儿做女王,皇帝的太子,都是大臣和王夫支持才当上的。不过有些事,你越想他顺心,他就越不让你顺心。长公主人讨厌,高傲、刁蛮又毒辣,都是被她娘宠出来的。驸马不喜欢她,宠上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儿,养在外面。结果长公主趁驸马出兵不在家,把那个女子双手砸成烂泥,再用鞭子活活抽死了。”
谢怀珉瞪大眼,“老天!”
“精彩的还在后面!”吴十三声音更低,“驸马回来知道了,不吵也不闹,一如往常。长公主很是得意,但是没多久就开始生病,精神也出了问题,说是见到了鬼索命。她越病越重,浑身起红斑,溃烂,拖了两年,前年才死的。”
谢怀珉立刻想到,“毒?”
吴十三点点头,“对外头说是恶疾上身。反正早就改朝换代了,谁去查这事?唉,跑题了。后来两败俱伤那事,也有很多疑点。比如先皇明知道徐妃怀孕了还把皇帝派出门办事,比如太子妃到死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毒害那个孩子。”
谢怀珉身上发寒,“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
吴十三鄙夷道,“这才刚开始呢!那时候长公主出嫁,轰轰烈烈无限风光,先皇偏偏又给皇帝指了一个普通文官的女儿。那时候不少大臣见风使舵,投到长公主门下。皇帝那时候沉得住气,不涉朝政,终日和王妃下棋做诗。我倒挺喜欢这个董王妃的,可惜人薄命,过门一年就去世了。”
“真可怜。”谢怀珉说,“那然后呢?”
“那时候政局不稳,先皇多次起了要废太子的打算。皇帝简直就是在风尖上过日子。”
“就那时候娶的第三个啊,啊不,第四个老婆的?”
吴十三点头,“这个马王妃闹的事,你也知道了。皇帝娶了她后受皇命到处奔波,还去过他国,马王妃才有后面那一出。有阵子还有流言说孩子不是皇帝的,先皇也十分不待见那孩子,后来孩子长到半岁,五官像足了皇帝小时候,众人这才没了话。”
谢怀珉发自内心地感叹:“太不容易了。”
“好在这个时候长公主那事发了,开始生病。先皇也怀疑到是驸马做的手脚,可是驸马地公主照顾得可是无微不至,又到处为她求药。这样一来,本来打算废太子的计划也一搁再摘,最后不了了之。”
谢怀珉问:“最后那们呢?”
“王皇后的事,我都不怎么清楚。皇帝只说是意外。不过,王皇后死后不久,延庆公主的驸马,也就是皇帝的妹夫犯了事,举家被贬出京去了。”
说完,吴十三耸耸肩,并不同情那延庆公主的样子,“这个延庆做事喜欢使阴招,人又暴戾,我小时候进宫随侍挨过她不少鞭子,她最喜欢拿针扎人,又疼又看不出伤。”
谢怀珉心里嘀咕,这延庆公主讲不定还看过还珠格格呢。
“难怪皇帝现在这性格。”她轻叹。
吴十三也点头,“皇上挺不容易的。”他语气一转,“唉,都是过去的事了,说来也是打发时间。总之你好生休息,毒的事别放心上!”
谢怀珉很坦率地说:“我本来就没有放心啊。”
吴十三黑线,“也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身怀巨毒还到处活碰乱跳的人。”
谢怀珉惭愧,“听说你在照顾连城?”
吴十三正经了点,说:“他是云将军的遗孤,我自当好生照料他。”
“他家到底怎么回事?”
“他父亲镇平大将军云松龄,八年前在战场上被故友出卖,以至战败,含冤而死。云夫人知道内情,带着连城躲了起来。皇帝和我们这些年来不断寻找,都没找到过,没想到竟被你救了。”
谢怀珉半自嘲道:“我这辈子还真不知道已经救了多少人,可是就是没有好报,拖着这破败的身子,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吴十三坚定地发誓:“你会没事的!我发誓!你一定会没事的!”
谢怀珉温柔微笑,“我知道,十三,谢谢你。”
她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吴十三又坐了好久,知道谢怀珉看出他累了,几番催促,他才不舍地离开。
天色又晚了。谢怀珉一边吃着不知滋味的饭菜,一边感叹,自己现在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吃完了饭,又用了一大堆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的药,灌了一肚子的水。
人又开始犯困,虽然并不愿睡,可是上下打架的眼皮却不容她做主。
谢怀珉恨恨一叹:“见鬼的烟花三月!”然后在绿袖绯红的脸皮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认命地躺回床上。
她不想做病美人,而且其实病人很少有美的。而且好睡也就罢了,她睡着了其实并不能得到休息,梦里她始终能感觉得出大脑其实还在兴奋地活动着,梦紊乱诡异,令人神经高度紧张,睡了比没睡还累。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发晕,眼冒金星,幻听,健忘。
最后这点很糟糕,她现在就怎么都想不起来晚饭吃的什么。长此以往,她怕把自己名字都给忘了。
一点一点沉到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就像鱼儿找到饵食一样围了过来,环绕着她上下跳跃着。杂乱无章的往事在脑海里穿插而过,或尖锐或低沉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下刺激着耳膜,一下敲击着心脏。呼吸变得混乱,氧气不足,她大口喘气,可是空气还是进不到嘴里。
她拼命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可是全身被束缚着,明明意识在恢复,感觉到自己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可是手脚却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吸,可是稀薄的空气根本不能维持生命,她痛苦地,却是连张口呼喊都做不到。
就在窒息感要灭顶的时候,身上的被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身上数个穴道被点,然后双掌重重拍在背后,一下冲开了那股窒塞,空气涌进她的气管。她咳嗽喘息,终于开始呼吸。
那人坐在床边,停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第四卷 离国篇 第71章
谢怀珉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间,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扑进那人的怀里,将对方死死抓住。
眼睛一热,滚烫的液体溢了出来。
这人的怀抱如记忆里一样温暖、宽厚、坚实,将她完全包容住,与外界的一切纷争,一切伤害,都隔绝开来。那股熟悉的气息,那熟悉的心跳,都比梦里所见真实一万倍。
两个人都激动得浑身发抖,却都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力气去拥抱对方。
谢怀珉抬起头,在黑暗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轮廓。
一双深遂的充满炽热感情的眼睛注视着她。谢怀珉抽着鼻子,伸手去摸他的脸。圈在腰上的手猛地一紧,那张模糊的面孔压了下来,她的唇上感觉到熟悉的压力。
滚烫的触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那力气大到几乎把骨头都折断的拥抱,那既狠又温柔的侵犯,霸道的舌头冲了进来,用力地噬咬着,吮吸着,快要把她的魂都给吸走,像是把她整个都要拆吃入腹一样。她觉得天晕地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得抓住一枝浮木一样抓着他的衣服,任由他带着爱和惩罚的动作施加到身上。
终于分开的时候,嘴唇都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灼热的吻随即又落在额头、眼睛、鼻尖,最后又落回唇上。
这次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舌轻轻的描绘着嘴唇的形状,小心翼翼地啄着,舌尖在口腔里轻扫,带着她的一起,纠缠着。然后含住下唇,温柔细致地吮吸,一股电流般的感觉顺着蔓延到脊椎上,整个身子跟着一麻。
什么时候倒回床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纠缠成一团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也在细致而温柔地回吻着,捧着那个人的脸,吻他染着风霜的鬓角,吻他多年未展的眉心,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吻着他颤抖的唇。
呼吸混合在一起,唇紧紧胶合着,沉浸在巨大的重逢的欢喜里,舍不得片刻的分离。
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在那人手里舒缓伸展开来,带着薄茧的大手抚摸而过,激带起一连串颤栗的快感。伸出手去抱住他宽阔的胸膛,身体缠绕着,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不留一丝缝隙,直到紧密地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男人的唇离开了她的,沿着下巴,一路划到颈项间,随着一次次微麻的感觉,留下一个个印记。因为削瘦而突出了许多的锁骨,还有因为虚弱而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的心像是被揪住,狠狠地拉扯着,剧痛让他浑身发抖。
她疑惑地抚上他的脸,他猛地俯身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谢怀珉的眼角浸出泪水来,抱住他,手轻轻在他背上拍抚着。
良久,两人都冷静了下来,这才稍微分开。
萧暄拉过被子将谢怀珉严严实实裹住,压实,只准她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
“闷死了。”谢怀珉细声细气地抱怨。
萧暄张口就在她鼻子上咬了一下,“再说!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怀珉不乐意地撇了撇嘴,然后笑了。
“你怎么来了?”
萧暄一手搂着她,一手摸着她的头,挨着她躺下。
“家里事情处理完了,就过来接你,走到半路知道你出了事。”
谢怀珉枕在他颈窝处,蹭了蹭,猫儿一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我真高兴你来了。”
萧暄心里还是有气,又捏了捏她的脸,“你不回来,我还能不来找你吗?”
谢怀珉咯咯笑,仰起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阿暄我爱你。”
萧暄的手一抖,翻过身去,低头看她。
谢怀珉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柔柔地注视着他,她的脸还因刚才的激动带着醉人的粉红,嘴唇也湿润而柔软,弯着柔媚的弧度。
“谢怀珉是我本名。”她轻声说着,“那天谢昭华被孩子们欺负,失足掉到水塘里,我就是那么进到她的身体内的。”
萧暄愣了一愣,把她抱住,让她枕到自己胸前,慢慢讲故事。
“我本来以为,我待上一阵子过度,就很快可以回去的。可是日子却是一拖再拖,后来又遇到你。又过了一阵子,他们跟我说我回不去了。我当时还很伤心,很想家。可是后来,我自己也不想走了。”
萧暄把她越抱越紧。
谢怀珉问:“我知道这说法很怪,你信我吗?”
萧暄笑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我只在乎你走不走。”
谢怀珉把脸埋他怀里,“不走了,这次是真的不走了。”
萧暄抱着她,轻叹了一声。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好。”谢怀珉在被子里应了一声。
“答应得轻巧。认识你快六年了,你没一天不让我发愁的。”
谢怀珉呵地笑了,“还记得当初,你翻墙那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萧暄低头在她发项吻了吻,“可是我觉得你那时候很动人。”
谢怀珉一怔,呼啦推开他坐起来,“我那时候是个没满十五岁的小萝莉!你这个猥琐大叔老变态!”
萧暄捂着她的嘴巴把她扯回怀里,重新用被子包好。
“叫什么叫,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他朝着她屁股的位子拍了一下,“我猥琐,我就猥亵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谢怀珉闷叫一声,在被子里咯咯笑。
“还笑!”萧暄气。
谢怀珉抬起头来,“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呗。”萧暄不以为意。
“这是离国皇帝行宫!”
萧暄不屑,“什么行宫,我原来还以为是地主家大院。”
“你呀,”谢怀珉不放心,“你这样进来没问题吗?这里到底是别人的地盘。如果有人不轨,你也十分危险。”
萧暄冷冷一笑,“我既然来了,自然也就做了万全准备,不把你带回去是不会罢休的。”
谢怀珉啼笑皆非,“你真是不要命了,宋了敬怎么不拦着你?”
“哦,他呀。”萧暄有点不大好开口,“他嘛……”
“你把他怎么了?”谢怀珉追问。
萧暄只好说,“我还在气头上,没让他管情报了,他现在只在刑部,我爱去哪里他管不着。不过我看他也在生气,故意没理我。”
“就是因为我南下的事?”
萧暄一听她提就气不打一处来,连着被子狠狠抱住她,使劲用上气,“你还好意思提!你和他狼狈为奸,先是把我药倒,又把我偷偷运回宫去。没良心的东西!你气死我了!”
一边说着,一边不轻不重地在谢怀珉身上掐着。
谢怀珉不疼,想笑又不敢把声音闹大,只有闷在被子里憋着笑,边笑边躲着。萧暄没耐性,把她从被子剥了出来,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上那还在呵呵笑着的唇。
纠缠良久,几乎都缺氧了,才不舍地分开。
谢怀珉轻喘着,说:“你也不用怪他,他人就这样,一心想的就是全局,是天下,是最大利益。”
“那你呢?你满脑子想的是什么?”萧暄脸色很臭。
谢怀珉察言观色,知道当前形势之下该做的就是尽一切办法安抚这个男人。于是她轻抚着他的胳膊,声音软软的说:“现在,全心全意都想着你。”
话其实是马屁,可是享受,于是萧暄也自我催眠接受了,心里十分愉悦。
他低头吻了吻谢怀珉的额头,“你就放心养病吧。我已经派人去辽国接你师兄去了,他说他能给你解毒。”
“他能?”谢怀珉两眼放光,兴奋道,“他真的能?”
萧暄愉悦地看着她的笑脸,摸着她的头发,“我不会骗你。”
谢怀珉知道自己不用死了,一身的力气好像又回来了,欢喜地搂住他的脖子,“阿暄,你放心,我才不会死。我们两还要快快乐乐过日子,将来给你生儿子。”
萧暄的眼睛湿润了。
谢怀珉哦一声,“你还真容易感动。”
萧暄怒,翻身过去压着她使劲欺负。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怪鸟叫。嬉闹着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
“是隐卫,有人来了。”
谢怀珉坐起来,头一阵发晕,“这大半夜的谁会来。”
萧暄冷笑,“人家可不觉得晚。”
谢怀珉莫名其妙。
外面已经传来敲门声,“姑娘睡下了吗?陛下带人来看您了。”
宇文?
谢怀珉张着嘴巴,急忙看萧暄。房间里光线暗,萧暄的脸很模糊。
她急忙举手发誓,“清白的,绝对清白的!否则……”
萧暄捂她嘴巴。
门外已经听得到脚步声。
萧暄穿好鞋子跳下床,谢怀珉催他:“赶快啊!”
“干吗?”
“床下躲着!”
齐帝怒,“我乃堂堂齐国君主,你要我躲床下?谢昭华你给我搞清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我们又不是在偷情,我躲什么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们,深更半夜跑来看你,孤男寡女的,他抱的什么心思?”
谢怀珉连连点头,“是是我知道,咱俩是合法偷情!万岁爷,到时候你怎么解释您老会出现在这里?有这样的国事访问吗?”
萧暄理直气壮地反问:“他认识我?我怎么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他呀!”
谢怀珉汗如雨下。
这时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宇文弈带着吴十三等数名随从站在门口。
看到屋里多了一个男子,又还没点灯,所有人都惊了一下。识相的宫人们齐刷刷把头低了下去。
谢怀珉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怎么在小谢的房间里?”吴十三率先反应过来,跳起来要冲过去,被宇文一把拦下。
萧暄从容而立,忽然看到老婆大人衣服松散有走光嫌疑,于是不管宇文弈犀利的目光,走过去用被子裹好谢怀珉,把她按在床上躺好。
宇文一挥手,身后宫人训练有素刷地立刻退得一干二净。他走进屋里,吴十三也紧跟着走进来。
“你到底是谁?再不说话,休怪本王不客气了!”吴十三两眼冒火,手里已经捏着了什么东西。
萧暄却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把注意力放回宇文弈身上。
谢怀珉倒是不担心十三会伤到萧暄,可是万一打起来,两国的面子上都过不去。
情急之下,她突然大喊:“慢着!”
三个男人都看了过来。
谢怀珉挤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来,“误会!都是误会!”
她丢给吴十三一记白眼,吴王爷哼了一声,后退了一步。
谢怀珉赔着笑道:“他是……他是我一个朋友,听说我病了,来看我的!”
萧暄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啊,专程来看你的!”还把专程两个字咬得很重。
谢怀珉额头发汗,瞪他一眼。
宇文弈声音冰冷道:“既然是友人来访,为何翻墙入室,不走正门?”
谢怀珉抢在萧暄之前回答:“他是江湖人士,不想和官府打交道。陛下您别介意。”
吴十三嗤笑道:“原来啊。”
萧暄脸色一冷。
谢怀珉赶紧抢先道:“我来介绍一下!”
三个男人都扫了她一记白眼。
谢怀珉厚着脸皮,假装没看到。
“这位是我朝万岁,这位是吴王殿下。这位是……”
她看着萧暄。怎么说?
萧暄抱着手,就等着看她怎么说。
谢怀珉张口结舌,男人们等着看她如何周全,倒是没一个开口帮腔的。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吴十三,吴王,排行十三。
“小六!”谢怀珉脱口而出。
众人惊,萧暄错愕。
谢怀珉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面带微笑地说:“小六,他叫燕小六。”
萧暄已经震惊到忘了抽搐。而他太太谢怀珉女士则笑意盈盈地冲他道:“小六,大家要和平相处哦。”
宇文弈到底知不知道萧暄的身份?
谢怀珉笑,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表面上,总是要继续维持下去的。
还有,她实在病得有点厉害,也没精力管那么多。政治是男人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她在这里瞎操心?
谢怀珉那夜折腾了半宿,一时熬不下,说着说着话就靠着床头昏昏睡了过去。
吴十三还不了解她的病,大惊失色要冲过来。萧暄抢先一步将谢怀珉搂进怀里抱住,摆出占有者的姿态。
吴十三生生刹住脚,恨恨地看着萧暄为她把了脉,理顺了头发,安置在床里。
“她是累了。”萧暄低声说,“让她好好睡一下吧。我们出去说。”
宇文弈从头到尾惜字如金,一脸高深莫测,现下也只是点了点头,率先带头走了出去。
门外林立的兵甲看到帝王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纷纷收起了刀枪。
“陛下手下果真精兵如云。”萧暄跟出来,赞了这么一句。
宇文弈微微点头,“陛下过奖。您不远万里敢只身赶来接谢后,亦让朕钦佩。”
两个帝王的视线在黑夜里摩擦出冰冷的火花。两个人都在笑,一个轻衣简袍,一个劲装短打,看着都不像帝王打扮,可是身上散发出来的万钧王者之气,那睥睨天下的豪迈自信,却绝对是寻常人不可比拟的。
吴十三别过脸去。
宇文弈道:“陛下到访匆忙,朕一时没有准备,若陛下不嫌弃,就暂时在这长乐宫住下来,也好就近照料皇后娘娘。”
他那皇后娘娘几个字,念得十分平淡。
萧暄笑,拱手道:“如此甚好。突然到访,为陛下和贵国带来诸多不便,还望见谅。”
“不敢。”宇文弈回礼。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露出会意的浅笑。
最后萧暄就在谢怀珉隔壁暂住下来。宇文弈知道他带来不少近卫,更不知道有多少卫兵乔装打扮潜伏进了京城,所以他也没说给长乐宫增加守卫之事,萧暄也心照不宣的提都没提。
安置好不请自来的贵宾,宇文弈起驾回宫。吴十三跟着他离去。
宇文弈表情一片漠然。
吴十三催马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何时写的信?”
“朕没有。”
“没有?”吴十三惊。
宇文弈不悦地皱眉,“你不信?”
皇帝心情不好,吴十三也不敢像往常一样耍耍嘴皮子,“臣不敢。臣是吃惊。那这齐帝短短数日就赶赴过来,还丢下国事不管。真是让人吃惊。”
宇文弈抿紧唇,半晌才说:“他既然能来,自然就有平安回去的决心。”
“陛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宇文弈的表情却轻松了一些,“谢……皇后的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我想他们会留在这里治病。这事就由你来负责,好生接待,不可怠慢了。”
吴十三还是有点想不通,“到底是多大的自信和勇气,才能让一个君主这样奔来。”
宇文弈俊秀的双目愈加深邃,比头顶的夜色都要黑。他轻叹一声:“不止自信和勇气。”
吴十三一愣,宇文弈已快马加鞭奔去前头了,侍卫们立刻策马跟上去。深夜寂静的京城大道上,铁掌踏在石板路上的踢踏声分外响亮。
次日,谢怀珉倒是十分难得的早早醒了过来,稍微一动,便感觉到那个环绕着自己的结实的手臂,身后还贴着一具温热的胸膛。那个人以保护和占有的姿态搂着她,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温暖了她发病以来一直冰凉的身体。
谢怀珉惬意地轻轻叹了一声,拥着她的手臂随着收紧了三分。
她转过身去。那人还闭眼睡着,因为沐浴又休息了一夜,脸色不再憔悴疲惫。可是明亮的光线下,却也看清楚了他额头上的纹路和睫毛下的阴影。同记忆里的不同,这张脸已经刻上了岁月的风霜,少了青春,多了成熟。
谢怀珉轻轻抚摸着,感觉到手下传递而来的温暖,还有皮肤下血液的脉动。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呼吸着,安睡着。
并不是一个梦。
谢怀珉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抱住那个人,依偎进他的怀里。
大口呼吸着熟悉的气息,感觉着梦里才体味得到的温暖,浑身的酸涩疼痛渐渐淡去,所有不舒适感也暂时消失,时光美好一如从前。似乎所有的隔阂、分离都不存在一般。
她不忍不住越抱越紧。
那个人被她弄醒了,动了动,双手将她圈住,搂进怀里,牢牢抱住,下巴搁在她头顶,像抱着一个大枕头。
谢怀珉在他怀里吃吃笑。
萧暄把她拉出来,扣住她的下巴,凑过去吻她。
他的唇清爽而柔软,下巴下新长出来的胡渣子刺得她的脸又麻又痒,反倒让她笑得更厉害了。
萧暄不满意地哼了一声,翻身压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谢怀珉这下笑不出来了,被亲得迷迷糊糊,浑身发软。一大清早就来这么刺激的,还真受不了。
等到两人分开,谢怀珉只有闭着眼睛喘气的份了。
萧暄怜爱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使坏!”
“明明是你使坏。”谢怀珉嘟囔,“是你欺负我!”
萧暄扑过去又在她脖子上咬了几口,谢怀珉哎哟一声又叫又笑。
闹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咕噜声传来。
谢怀珉红了脸。
萧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们小华肚子饿了。绿袖。”
早就带着下人等在外面的绿袖听到这一声唤,松了一口气,应声进来,为两人更衣。
萧暄却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拧了帕子给谢怀珉擦脸。
谢怀珉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又架不住他的热情,只得接受他的全套服务。绿袖等人在旁边看着,又是惊讶又是羡慕,不住的笑,笑得谢怀珉脸红透了。
萧暄心情许久不曾这么畅快过,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他温柔细致地帮她擦脸穿衣,然后拿起梳子要为她梳头。
谢怀珉心里一惊,忙说:“不用你来了!”
可是萧暄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捧起她的头发就梳下去。
谢怀珉提了一口气。
萧暄抬起手,看到梳子上密密缠着一团断落的头发。
室内一时充满死寂。
谢怀珉大气都不敢出。
萧暄嘴里一阵血气翻涌,却生生忍住,“什么时候的事?”
谢怀珉平和地笑笑,“身体不好,自然要落头发,也不是什么奇怪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萧暄不语,眼神深沉似海。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手里的梳子有千斤重一般。谢怀珉提心吊胆地看着,怕他发火。而他只是继续为她梳头。只是那动作,变得无比的细致轻柔。
谢怀珉从铜镜里看着,还是叹了一口气。
吃了早饭,又用完了药,看着天气很好,萧暄便带着谢怀珉出去坐坐。
好在绿袖她们识趣,做完事就退得老远,给两人留出足够大的空间来。
长乐宫是行宫,修建得精巧别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花一草,无不透着诗意。秋高日爽,微风和煦,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温暖。头项树间有鸟儿在鸣唱。
谢怀珉靠在萧暄怀里,抓着他的大手握住,开始仔细询问这些年来的事。
第四卷 离国篇 第72章
谢怀珉靠在萧暄怀里,抓着他的大手握住,开始仔细询问这些年来的事。
吃的怎么样,睡得如何,朝中有些什么变动,哪些人上来了,哪些人又彻底离开了政治舞台。
谢怀珉问:“我去的信,你都看了?”
“那是当然。”
“觉得如何?”
萧暄简单回答:“如晤。”
谢怀珉笑容柔软,良久不说话,然后才低声说:“我曾经有一阵子很害怕,怕你变心了。”
萧暄好笑,“怎么会呢?”
谢怀珉撇了撇嘴,“你不回信,我知道你在气头上。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可是总是害怕。我们分开那么远,联络那么不方便。在你身边陪伴你的是别的人,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忧虑的也是别的人。感情也是会转移的。可是我虽然担心,却还是不敢回去。我觉得不论有什么变化,我回去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唉,我也说不清楚,很混乱。”
萧暄给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声音温柔而低沉,“虽然我们分开得很远,可是我一直感觉你没有走一样。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谢怀珉眼睛发热,伸手抱紧了他。
“陆颖之现在怎么样了?”她提起这个名字,倒是十分坦然轻松,没有丝毫芥蒂。
萧暄便也坦诚道:“关起来了。”
谢怀珉这倒很吃惊了,“为什么?”
即使陆家败落了,也用不着把陆颖之关起来,毕竟陆家犯的事表面上还牵扯不到陆颖之身上。
萧暄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是她派人来杀你。”
谢怀珉愣了两秒,居然噗嗤笑了,“我不信。”
“为什么?”
“她要想干掉我,三年前我打单时她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大局已定的时候才出手?陆颖之可不是那么笨的女人。”
萧暄眉头轻皱,“这点我也不理解。可是线报里写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也亲口承认。”
“她承认了?”谢怀珉不解,“真是奇怪。我知道她讨厌我,我也很讨厌她。可是,杀我,没有任何好处,还给自己找来一身麻烦。”
“怎么没有好处。”萧暄说,“我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现在国内无人坐镇。”
“这不是问题。”谢怀珉很有把握,“你若不是已经安排妥当,有人监督朝政,你也不会这么快赶来,还陪我在这里等小程。我看,监国的肯定是宋子敬吧。他瞒下我南下的事不报,倒是让你更加信任他了。”
萧暄耸肩,“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介意他隐瞒不报一事。”
谢怀珉呵呵笑:“你才是他上司,该我管他才是,我怎么好指手划脚?而且我很同情他,你给他一份俸禄,却要他干数个人的活,你以为这是享受?有你这种上司,才是大不幸。”
萧暄笑:“宋子敬历来擅长从工作中寻找快乐,也许我这么做也许正如了他的意了呢。”
“狡辩。”
谢怀珉转过头去,看着一只开在假山边的小花,微微有点走神。
萧暄起初笑看着她,忽然发觉她神情有点不正常。
“小华?”
谢怀珉猛然惊醒似地转过头来,“阿暄?”
她的语气很是惊异和恐慌。
萧暄心里一痛,急忙把她抱在怀里,“是我!我在这里!别怕!”
谢怀珉睁大眼睛,苦恼疑惑,“我刚才怎么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没什么。”萧暄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你刚才走神了。”
“哦。”谢怀珉神情缓和下来,又问,“现在什么时候了?用过饭了吗?”
萧暄抱她在怀,下巴轻搁她头顶,谢怀珉看不到他伤痛的眼神。
“你又忘了,我们才吃过的。饿了?”
“没。只是……很多事一下清楚,一下模糊的。”谢怀珉打了个呵欠。
“累了?”萧暄体贴地拢着她。
“再坐一会儿吧。”谢怀珉不舍这好天气。
萧暄顺着她,“好,好。你休息吧,我陪着你。”
谢怀珉的疲倦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张不开眼了。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在萧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子,很快沉沉睡去。
萧暄细致轻柔地拉过云绒毯将她裹住,紧抱在怀里,侧过身子为她挡住风。屋外阳光很好,谢怀珉缺乏血色的脸被照耀得仿佛半透明,淡色的唇角带着笑,天真而快乐的。
萧暄的脸色却是一点一点沉下来,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秋风依旧静静刮着。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怀里人良久,才稍微动了动身子。
一个侍卫走过来在他身后跪下。
“程笑生到哪里了?”
“回陛下,程大夫已经过了凉城,还有八、九日就可以抵达了。”
“过了凉城就是秦国地界了。”萧暄沉吟着,“你再多派些人手去迎接护送,当心秦国人半路偷袭。”
“是!”
秋风轻摇树影,阳光和煦,金桂飘香。萧暄抱着谢怀珉坐在树下长椅里,他低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睡颜,脸上带着平和的笑。
吴十三带着连城找到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记忆里昨天那个高傲的男人,原来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萧暄抬头看到他们两,脸上温情消退下去。
吴十三带着连城轻轻走过去。
连城看到萧暄怀里的谢怀珉,红了眼圈,小声地叫了一声:“姐……”
萧暄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像是怕她消失不见似的。
他问:“你就是云连城?”
连城点点头。
萧暄说:“她常提起你。等她病好了,我要带她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连城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
萧暄没什么耐心,“你是要留下来,还是跟着我们去齐国?”
连城这才明白,十分吃惊,他看了看吴王,又看了看还在昏睡的谢怀珉,一脸两难。
吴十三拍了拍他的肩。云将军已经昭雪,皇帝已经赐回了府邸封号,当初那个乡下小子,现在人人见他都要恭敬地称一声少将。其实他身上的功名,都是亡故的父亲的。
他说:“我留下来,我已决定从军,继承先父大业。”
萧暄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吴十三,“吴王爷,多谢你一直照顾我家昭华。”
这话听在吴十三耳朵里,格外的刺耳。吴王客套地笑了笑。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遇。可惜小吴道行不及宇文,还没打出一点火花,他就别过脸去,败下阵来。
接连两天,谢怀珉都没再见着宇文弈。她曾经好奇地问过绿袖,回答是皇帝忙着接待齐国使节无暇分身。
可是所谓的齐国使节,现在不正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喝茶吗?
萧暄也是够嚣张的了。这样大摇大摆闯了人家皇帝的行宫,带着老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指挥人家的仆人,还在人家的地盘上看自己国家的密报。
谢怀珉感叹:“宇文皇帝真的很大度啊。”
“是啊,”萧暄刻薄地说,“死了五个老婆的男人,自然什么事都看得开多了。”
谢怀珉黑线,“人在屋檐下,说话注意点。”
“放心啦,”萧暄就着灯火把密报燃了,“这附近都是自己人了。你给我在床上躺好,发烧的人别说那么多废话。”
“对着病人还大呼小叫的。”谢怀珉抱怨地盖好被子,“阿暄我想回家了。”
萧暄无奈地坐过来,“你现在身子不好,旅途奔波很累的。等等吧,小程再过两天就能到了。”
绿袖敲门,端进来了熬好的药。萧暄拿来轻吹了吹,试过温度,扶起谢怀珉。
苦涩散发着怪味的药灌下肚,喉咙被烧得火辣辣的。谢怀珉五官全皱在一起了,萧暄急忙给她嘴巴里塞了一颗蜜枣。
这药还是她自己配的呢。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东西只能稍微拖延她的病,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
绿袖又说:“陛下今天又为谢姑娘送来了三根百年老参和灵芝,其他滋补圣药更是不计其数,都堆在前厅里呢。”
谢怀珉笑起来,含混不清地说:“给那么多做什么?吃到老死都吃不完。”
“胡闹!”萧暄轻声说了她一句,对绿袖道,“代姑娘谢谢贵主了。”
然后教育谢怀珉:“太不礼貌了,我平都有这么教你说话的吗?”
谢怀珉笑嘻嘻,“我错了。我为离国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几根人参灵芝根本就不算什么嘛。呵呵,我还要一颗枣子!”
萧暄拿她没办法,看她笑脸,心里无限满足,要天上的星星都会摘给她,更何况一点小吃食。
这两天谢怀珉一直在发烧,温度并不高,可是一直不降下来。谢怀珉病得太久了,倒不觉得特别的不舒服。而且萧暄来后她的睡眠好了许多,梦里再没了鬼魅,身体虽然还是非常难过,但是精神好,反而还觉得病好了点。
她依旧掉头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可是每次看萧暄眼睛通红的模样,自己心里反倒疼得不行,干脆把梳头这道工序给省了下来。
她开玩笑:“我要是成了秃子,你还要不要我?”
没想到现在的萧暄偏偏最开不得玩笑,一听就跟她急了,吼道:“不论你是丑了残了,还是老了病了,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你听到没有?”
谢怀珉被他吼得脑袋发晕,只得收敛了黑色幽默,再也不敢拿自己的病来逗他玩。
想起来也是又气又好笑,自己才是病的那一个,怎么常常反而是自己在安慰他呀?
什么我一定会好的,小程绝对能治好我,我们俩将来日子还长着呢等等。
还得想办法分散萧暄的注意力,免得他一纠结到她到底是怎么染上这毒的问题上,又开始没完没了又没有任何建设意义的自责上来。
但是有时候半夜气短被救醒,或是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看到那个人担忧悲伤的眼神,自己也心如刀割。
于是只有抱住他,一遍一遍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幸福了。”
萧暄逼问:“做了什么噩梦了?”
谢怀珉老实交代,“我梦到这几天的事,都是……都是我的梦。”
萧暄长长叹了一声,谢怀珉听着心里酸楚。
萧暄看着她抓着自己袖子的细瘦手指,目光一片温柔,他俯身下去吻了吻她滚烫的额头,“好好休息。我的的确确赶来看你了,你不是做梦。睡吧,我不走,就在你身边。”
谢怀珉安心地闭上眼。
萧暄注视着,仔细听着她微弱绵长的呼吸,突然生成一种感觉,担心她就会这么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想摇醒她,听她说话,可是也知道她精力疲惫,需要休息。
所能做的,不过是把她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生怕她消失一般。
宇文弈由绿袖带路走到后花园里时,就看到谢怀珉和萧暄正站在假山台阶上说着话,萧暄手扶在她腰上,把她半搂在怀里,姿态十分亲密。
谢怀珉比上次见时又瘦了些,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发色无光。她原本不是绝色女子,现在重病之下,容颜憔悴,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可是齐帝始终带笑凝视着她,无比耐心地侧头听她说话,偶尔回一句,逗得她真笑。
她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毫不拘束,洒脱自在,犹如飞翔在天的鸟,或是畅游大海的鱼儿一般。
阳光明媚,照耀在两人身上,掩饰去了谢怀珉憔悴的面容,看上去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萧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下两级台阶,谢怀珉欢笑着伏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萧暄将她一把背起,往下走。
两人完全沉浸在那个幸福的小世界里,根本没有留意到旁人。
走得近了,听到对话,“你有没背过别人?”
“从来没有?”
“真的没有?你的郑王妃呢?哦,现在是郑皇后了。”
“你呀!她怕我,我要背她,她肯定吓得打哆嗦。”
“她干嘛怕你?你有家庭暴力?”
“胡说!我人可好了!都没对她大声说过话!”
“那她干吗怕你?”
“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她来军里探我,撞到我抽刀砍了赵党奸细的脑袋。”
“哎呀呀!”
“她回去就病了一场。她性格和文浩不同,胆子很小,蚂蚁都舍不得踩。”
“好吧……那陆颖之呢?你背过她吗?”
“我背她干吗?”萧暄不乐了,“我要背她?她下一脚就会踩着我的脸去登天吧。”
谢怀珉哼,“有那么夸张吗?”
“我同她打的交道可比你多。早两年陆家还硬气的时候,她在宫里是绝对的女霸王。可是管不了我,可是管别人却有权。各等级的宫人穿什么衣服,下级妃子见上级有什么礼节,早上不可吃什么晚上又不可吃什么,犯了错该受什么刑罚。”
“听起来倒是好事。”
“若一切都以她自己的喜好来呢?”
“那还了得?”
“她喜欢吃羊肉,不喜欢鸭肉。前几年宫里,除了我自己的菜外,其他人的饭菜里,三天两头都是羊肉,后宫池塘里的鸭子都给赶绝了。”
谢怀珉哈哈笑起来,“她上辈子和鸭子有仇啊?”
“你知道她喜欢穿红衣服吧?宫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穿这颜色。有人头上别了一朵红花都要挨耳刮子。”
“你不是故意损她?”
“你当我是小人。”做势要把她从背上丢下来。
谢怀珉急忙手脚都缠在他身上,一边笑着一边不住道歉。
他俩话语声又低了下去,嘀咕着,时不时轻笑。萧暄的脚步很慢,显然是不舍快乐时光,就愿这么背着她一直走下去。
宇文弈见他们走近了,往后退去。
这时萧暄抬头望过来,站住了。
谢怀珉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宇文弈,立刻捶了捶萧暄。他不情愿地把她放了下来。
“陛下来了。”谢怀珉笑着招呼,“怎么不先说一声,我们好出去迎接您。”
俨然已经把这大离的长乐宫当自己家了。
宇文弈道:“几日未来,想看看各方面是否还妥当。”
谢怀珉立刻说:“都好得很,多谢陛下关心。”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好很多了。您呢?您的腿好些了吗?”
宇文弈微微一愣,点头道:“也好多了。”
绿袖在旁听着,忍不住道:“陛下前天才发过一次病呢。”
“绿袖!”宇文弈轻喝一声。
绿袖委屈地闭上嘴。
谢怀珉担忧地问:“陛下又发病了?这几日降温,晚上没注意防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陛下,请你不要掉以轻心。病虽不大,您现在又年轻,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拖着不治好,等到年纪大了,那可有得苦吃。咱们又不是神仙,总有老的一天嘛。俗话说……”
萧暄忽然猛地咳了两声。
谢怀珉停下来转过头去,“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萧暄黑着脸瞪她。
谢怀珉茫然而无辜地回瞪他。
宇文弈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大眼瞪小眼,“谢大夫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注意的。”
谢怀珉还想说什么,萧暄打断了她的话。他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乖,外面风大,回屋去吧。我和陛下聊一聊。”
谢怀珉看了看两人,无奈一笑,由绿袖陪同着离去。
萧暄待她走远了,才走过去向宇文弈行礼,“陛下,打搅多日,还未曾言谢。今日天气不错,就借贵地一用,邀陛下小酌。还望陛下赏脸。”
宇文弈微微一笑,“陛下客气。”
萧暄爽朗道:“你我二人这样称呼未免别扭,不知小弟可否称一声宇文兄?”
宇文弈眼睛一眨,亦爽快道:“如此甚好,就以兄弟称之,萧暄,请。”
“请。”
谢怀珉其实并没有走远,她站在转角看那两个大男人假惺惺地打着招呼互相恭维着往后院走去,撇了撇嘴,很不以为意地笑了。
男人的政治嘛。
穿过假山后的镜湖,玲珑八角亭里,早有机灵的宫人已经摆好桌椅。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白玉酒器,还有各类瓜果点心,准备得十分周全。
萧暄请他坐下,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酒坛,一掌拍开封口,“这酒宇文兄想必是不陌生的吧?”
他捧起酒坛,些微倾斜,酒就流了出来,倒入白玉杯中。
宛如泼翠洒玉,杯中两汪晶莹温润的绿色。酒香氤氲在风中,花香忽然变得分外浓郁。
“请。”萧暄亲手递过来。
宇文弈接过,轻抿一口,笑赞:“西秦名酒,名不虚传碧潭春。”
萧暄道:“这碧潭春在东齐,还有个动听的名字,叫翠绝。当年的齐王萧霆饮了此酒,盛赞其入口之清冽,下腹之暖厚,色泽之生动,气息之馥郁。遂将之比作山中仙草奇葩的翠绝。”
宇文弈当然知道这个典故。
百年前的东齐正值繁盛,如日中天。西秦北辽每年必向东齐进贡大量牛羊皮革和美酒,碧潭春自然也在其中。
可以想象那年轻华贵的君王手持名酒,睥睨天下,殷红的朝服上,金色圣兽望日踏月。
百年岁月已过,眼前的齐国新主年轻而充满着野心。他是否能将那个经历多年动荡的国家真的带领向新的辉煌呢?
萧暄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也为这美酒发出赞叹之声。
“宇文兄,昭华她性子洒脱,喜欢自由,却又爱惹麻烦。给你添了许多不便,多谢你包容和照顾。”
宇文弈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萧兄客气了。谢皇后在我要救死扶伤,贡献卓越,特别是江南瘟疫一事,更是奋不顾身。这份勇气和情操,令我十分敬佩。”
萧暄不住得意地笑,“是啊,她就是那样的人。以前随我征战时,带着军医就那么穿梭在战场抢救伤员。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他说着,又给宇文弈和自己斟满酒。
“这坛翠绝还是我皇兄酒窖里的珍藏。我空手不报而来,给宇文兄添了那么多麻烦,所以赶紧叫人快马从国内运来名酒,向宇文兄赔罪。”
宇文弈笑道:“萧兄太过见外。你我虽然之前从未谋面,可是早已听闻你诸多事迹,心中敬佩,如今得见,一偿夙愿。你我一见如故,接待你本是份内之事,无须太过客气了。”
萧暄这人虚伪客气起来更要肉麻,“宇文兄这副胸襟真是令小弟敬佩。你我两国之间隔着秦国,多年以来交通不便,一直少有联络。如今一见,大为欣赏,只后悔不曾早些认识。”
宇文弈老沉,表情始终很稳重,“萧暄亦是一代英雄豪杰,愚兄钦佩有嘉。不知萧兄对前些日子里秦国的多项举措,有何看法?”
萧暄放下手里杯子。
话题终于回到正题上来。
“西秦太子监国后,一直蠢蠢欲动,十分不安分,这一两年来,往周边三国制造无数隐性侵略,利用麻药和疾病,造成不少混乱。”
宇文弈眼里一片冰冷,“江南一疫,死亡数万,若不是谢皇后关键时刻施药,我大离不知道还有多少子民死去。”
萧暄亦道:“齐国西南境内这两年也兴起一个拜月教,蛊惑教唆无知百姓无数。据调查,也是起源于秦国。宇文兄,私觉得,共同应对秦国,已经是你我迫在眉睫的责任了……”
宇文弈抿了一口醇香美酒。两个帝王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看到对方眼里的赞同和较量之色。
谢怀珉远远站在长廊下望着亭子里的动静,只看到两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怪没意思的。她不屑地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第四卷 离国篇 第73章
那夜萧暄召集下属开会,谢怀珉独自入睡。
夜来有雨,淅淅沥沥,清凉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刮进来,吹到谢怀珉的脸上。昏睡着的她醒了过来,闻着这清新的空气,原本的头晕不适倒是消散了些。
她没叫人,呆呆坐着,觉得脑袋里空空,显然又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
屋外风吹芭蕉叶,哗啦啦地响着,她听着,觉得心里一片宁静。
萧暄只知道她嗜睡,却不知道她在睡眠里其实也得不到片刻宁静。耳朵永远不停地听到怪声音,闭上眼睛都是光怪陆离的画面。睡着了有时候比不睡还累,可是不睡的时候,那种仿佛半个月都没有得到休息的疲倦又总让她支持不住闭上眼。
她光着脚下了床,坐在梳妆台边。
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铜镜里的女子面容枯槁,眼眶脸颊深陷,头发凌乱披散着,伸出手来,瘦骨嶙峋,青色血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样,扮鬼都不需要化妆了。
真可怜萧暄。她相信他不会因为自己这样就嫌弃她,可是天天看着爱人憔悴枯萎,心里怎么一个难受法?
小程还有三日就可到离京都,若是到时候他也拿不出个有效的法子来救他,怎么办?
谢怀珉无不绝望地想到,她原来的身子也早有别的灵魂占据了,她现在若要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立场跟阎王讨价还价,给她就近新挑一幅身子,让她留在萧暄身边。
虽然很狗血,谢怀珉想着,无所谓地歪了歪嘴巴。求的不过是一个结果,管他过程和形式是如何?
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显然并不是萧暄等人。
来人小心翼翼地敲门,“姑娘睡了吗?”
绿袖起来开门,“常公公?出什么事了吗?”
“陛下的病又发了。刘太医施了针,可是效果不好,只得来请谢姑娘去看看。”
“这个……”绿袖为难。
“我去看看好了。”谢怀珉已经下了床,披上衣服走过来。
绿袖道:“姑娘,这雨天的,又这么晚了,若是燕公子知道……”
“他会理解的。”谢怀珉穿好衣服,用帕子包起头发,随常喜走了出去。
绿袖没有办法,丢给旁边的宫人一个眼色,自己拿起伞和大衣跟了出去。
离宫的皇帝寝宫里灯火通明。谢怀珉的到来,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
这时谢怀珉看到了听闻已久的离太子。
五、六岁大的孩子,比同龄人略高,五官果真和宇文弈惊人的相似,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小太子皱着眉,正趴在床边,双手拉着父亲的衣服。宇文弈半躺着,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神情却是十分的温柔慈爱,正在摸着孩子的头。
人前严厉冷酷的帝王,私下也是慈爱独子的父亲。
谢怀珉不禁微笑。
宇文弈抬头看到谢怀珉,一愣,随即严厉地冲下人喝道:“谁去把她叫来的?朕说了不用打搅她!”
常喜抹了一把老汗,谢怀珉抢先开口:“陛下别要强了,还是自己身体重要。”
宇文弈眉头紧锁,“你也病着,外面天气又这么坏。”
谢怀珉一笑,“我的病没你的来得急。好了,什么话以后再说,先让我看看。”
刘太医急忙把位子让出来。
谢怀珉坐到床边检查一番,“还好,需要发一下寒气。我为陛下施针,很快就好了。”
宇文弈低头看到她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打开针盒,眉头已经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声音忽然十分轻柔,“你……要不就叫刘太医来吧,你别太累了。”
谢怀珉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陛下,我也不是吝啬这点医术。只是这套针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耽误了时间,受苦的也是你。所以还是我亲自来吧。”
宇文弈心里一急,手已经按在她的手上。
谢怀珉惊讶地抬起头。
宇文弈对上她那双不因容颜消瘦而变化的眼睛,怔了怔,手松开了。
谢怀珉莞尔,柔声道:“陛下要相信我的技术。”
说罢吩咐医童燃起香炉,点燃香艾。
宇文弈坐在床上,没再动过。他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苍白瘦弱的手腕,看着她如以往一样手法敏捷,精确地将针扎进皮肤。
包头发的帕子有点松,露出里面微枯的头发。室内因为为了驱散寒冷和潮湿,火龙烧得很旺,所有人都大汗淋漓,谢怀珉也很快就出了一层汗,没有血色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层嫣红,可是嘴唇却还是一片粉白。
她一直专注手下动作,而宇文弈一直专注着她。
所有宫人都在这个严肃的时刻沉默着,巨大的诡异的气氛蔓延,可是谢怀珉全神贯注,丝毫没有知觉。
汗水终于顺着她的鼻尖滴下,落在宇文弈腿上。冰凉的。
“谢大夫……”宇文弈张口,“你,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不。”谢怀珉简短拒绝,目不转睛,手下轻捻着针。
阵阵刺痛带着酸麻慢慢转成是焦热,代替了原有的寒冷。失去的知觉渐渐回来了。
又是一滴冰冷的汗滴落下来。滴答一声,像是落在宇文弈心上,冷得他一颤。
“够了!”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腕。
谢怀珉一惊,指尖的银针掉落到地上。
“陛下……”
常喜机灵地使了一个眼色,宫里的下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太子虽然不情愿,也被带了下去。
谢怀珉抽出手,重新拿起一根银针,扎进穴位里。
“一套针法行起来,就不可断,不然效力就大打折扣。”她娓娓地说,“陛下不用担心,我不过是行一套针罢了。”
宇文弈的眼眸比外面的夜色还要黑。
“你……”他斟字酌句地开口,“我从来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皇后。”
谢怀珉呵地一声轻笑,“我是不像个皇后。原本也没想去当,是那人擅自给我封的。”
“可是,”宇文弈说,“有你这样的一国之母,却是百姓之福。”
“陛下过奖了。”谢怀珉看了他一眼,手下不停,“这个位子,只要稍微有责任心的人去坐,都可以对百姓很好。”
宇文弈摇了摇头,却不说什么。
谢怀珉想到他那几任传奇又剽悍的太太,很想笑,又觉得拿人家过世的太太开玩笑实在太不厚道,只好咬着嘴巴忍着。
腿上施完了针,谢怀珉自己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休息一下吧。”宇文弈要叫下人。
他起身坐起来,原本轻拢着的袍子随着动作忽然松开,露出里面的胸膛来。
谢怀珉直觉先是一惊,然后急忙把视线往其他转,可是就在那瞬间,她看到了他胸膛上一个不陌生的疤痕。
“那是……”
宇文弈低头看到敞开的衣襟,万年冰山的老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种叫做尴尬的表情。
谢怀珉没看他脸色,反而还指着他胸前一处,问:“这个伤口形状,很眼熟。”
宇文弈的衣服,掩也不是,不掩也不是,手僵在那里。
谢怀珉注意力全在另一边,“陛下,我记得这是某种毒发作后留下的特有的疤痕。”她人还靠得更近了,手都快点到宇文弈的胸上,“就您这情况来看,应该是医治得很及时,只有伤口处留了疤。我想想,那是什么毒来着。”她最近大脑不够用。
宇文弈赶紧把衣服掩上,代她作出回答:“是千秋红。”
谢怀珉恍然大悟,想了起来,“就是千秋红!陛下你怎么样中的这个毒?”说着凑过去俨然一副还打算把衣服扒开看个究竟的架势。
宇文弈是经历过大风雨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也不禁十分紧张,两手紧抓住衣襟,笑得很是勉强。
谢怀珉一本正经地分析:“陛下,看那伤疤,你中这毒绝对不超过十年。”
宇文弈往床里面缩了缩,啼笑皆非,“你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谢怀珉问,“我现在记性坏得很,才吃的饭转头就忘。陛下问的是什么?”
宇文奕叹了一口气,终于提点道:“六年前,齐国京都郊外,破庙。”
谢怀珉眨了眨眼。
宇文奕耐心等她想起来。
谢怀珉终于啊了一声,抽了一口气,“原来……原来……”
“难得你还记得。”
谢怀珉一脸惊喜,“我记得!这事我还记得!我逃婚跑出来,躲在庙里。后来你们来了,我还记得你是给抬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熊大叔。”
“那是赫叔。”宇文弈说,“他在护送我回来的路上,为了保护我,重伤不治。”
谢怀珉听了不由觉得遗憾,那位大叔虽然反应迟钝了点,可是人应该非常好。
“你那时怎么在齐国。”
宇文弈简单地说:“也是为了国事。我并没有公开身份。”
“谁要害你?”
宇文弈苦笑道:“也许是我大姐,也许是我小妹,甚至有可能是我母亲。”
谢怀珉知道又触了他的禁。
“你救了我。”宇文弈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深邃双目牢牢注视着她。
谢怀珉有点不自在地低下头,“义不容辞的。您……一直知道?”
“我记得你的模样。”
“可是那个时候,你……”
“我那时改变了容貌。”
“像十三一样?”
宇文弈微笑,“我同他曾师从同一个师傅,学到不少东西。”
“这么说,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份的。”谢怀珉觉得有点受伤。
宇文弈承认道:“我回去后就派人调查,查出你是谢家四小姐。后面的,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之前……”
“之前,你把自己当作一名普通大夫,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谢怀珉感激而笑,“谢谢你。”
“谢我什么?”
“信任我。”
宇文弈把紧握着她的手的手慢慢放开,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深沉的力量,“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
“陛下能感激就已经很好了。”谢怀珉难得地谦虚道,“如果您想回报,我想您已经做到了。在您手下,我得以尽情施展我的才华,做我喜爱做的事。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的书,写完了我想写的医籍。这半年过得,比以往三年都要快乐。”
“你亦救了我国无数百姓。”
谢怀珉说:“应该的。”
宇文弈还想说什么,常喜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陛下,燕公子求见。”
“啊,他来了。”谢怀珉转身望过去,“我就知道。”
萧暄带着一身水气,迈着大步走进宫殿里。他看到了谢怀珉,眼里的担忧这才消褪了一点。
谢怀珉冲他愉快地微笑着,站起身来。不料起身太急,头猛地一阵晕,身子往下倒去。
宇文弈一惊,立即伸手将她扶住。
几乎就是同时,萧暄疾步赶到。谢怀珉还未倒进宇文弈的怀中,就被他一把抢了过去,抱进自己怀里。
谢怀珉忙说:“我没事,起来太急了。”
萧暄只把她搂得更紧,显然是很不高兴。
谢怀珉只得同宇文弈告辞,“陛下身上的针,再过一柱香就可起了。刘太医会照顾好您的。”
“今天谢谢你。”宇文弈默默收回了手,神色已恢复了原来的冷漠,仿佛方才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一般。
萧暄冲宇文弈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抱着谢怀珉走了出去。
宇文弈一直静静注视着。
程笑生终于在那天过后的第三天傍晚到达离国京都。
然后众人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舒展。因为谢怀珉自前一天中午睡下,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
脉搏和呼吸都很微弱,身体温凉。不论是轻声叫她,还是摇她吼她,她都没有醒的迹象。
萧暄慌了,面对亡命追杀,面对敌军千军万马时都没有过的恐慌,此刻笼罩着他。
小程满面风尘地赶到行宫,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拉到谢怀珉的床前。小程哎哟哟地叫,一肚子怨气,可是看到谢怀珉那一脸青白,也不由咦了一声,急忙给她把脉。
“怎么样?”萧暄追着问。宇文弈坐在一旁不说话,视线却是一直望着窗外一株开始发黄的枫树。
小程收回后,猛地灌了一整壶茶,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她这是积劳成疾,所以毒一发,身体根本就无力抵抗,才会恶化地这么迅速。”
萧暄立刻就把箭一般的目光投向宇文弈。
宇文弈依旧神色凝重却不为所动,倒是吴十三看不下去,在旁边哼了哼。
萧暄问:“你有把握给她解毒吗?”
小程看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简直是自己说半个不字,就要给当场拖下去活剜了。他把嘴巴里的茶吞下肚,底气不是很足地保证道:“能。不过……”
领子又给拽紧了三分。
小程心里破口大骂,表面上还得哆嗦着说:“不过,我需要有人帮我,我内力不够,她体内的毒需要逼出来。”
“这个我来。”萧暄立刻道。
小程又说:“我还需要人做药引取血。”
“我来。”萧暄又说。
小程摇头,“王爷……啊不,皇上,只能二选一,你做了药引后就绝对没力气再帮她逼毒了。”
萧暄脸色沉下来,手下更加用力。小程翻白眼吐舌头,偏偏挣扎不动。
在旁边许久没有说话的宇文弈终于站起来,“我来做药引。”
“开什么玩笑!”吴十三跳起来,“皇上你是千金之躯,这怎么能行!我来!我身体棒,绝对没问题!”
“我来。”宇文弈重申,坚定如磐石一般。
萧暄诧异地看着他。
宇文弈却看着床上昏睡着的谢怀珉。
“她救我一命,我自当,报答她。”
吴十三张了张嘴,这次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萧暄伸手摸着谢怀珉的头发。她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脸色虽然苍白,但是神态却是天真无邪。
第四卷 离国篇 第74章
小程终于得到许可,洗澡吃饭,然后休息了一宿。萧暄一直陪在谢怀珉身边,按照吩咐把糖水参汤什么的用尽法子灌到她的嘴里。
谢怀珉还在睡着。
萧暄无奈而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
“你倒好,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谢怀珉这个时候能听到这句话,睡醒了能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扇他一个大耳刮子。
谁说睡觉就是一种享受了?
她睡觉极其痛苦,以至后来她病好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衰弱时常失眠多梦。此刻她在梦里就根本没有半点享受,混乱的物体和声音,不断变化的场景,扭曲的人和故事,惊悚的,诡异的,震撼的,许多宏大场景直逼好莱圬电影——魔幻恐怖的那种。
另外一间房里,小程同宇文弈说:“陛下,那药下腹,很伤身体的。”
宇文弈淡淡道:“无妨。”
小程摇头,“您身上有宿疾,两症集合,真的对身体很不好。”
“会死吗?”宇文弈问。
“这倒不会。就是需要调养许久……”
“那就行了。”宇文弈不以为然。
小程摇摇头。
他把自己关在药房里整整一天一夜,终于配好了药。
药颜色褐红,闻着有股草药香。
小程把药端过去,说:“陛下要忍住,服用后半刻钟就会难受。但是我得等到两个时辰后才能取您的血。取完血,我才能给你服其他药消除那疼痛。”
药递过去,却被吴十三一把扣住。
吴王眼睛通红。
“阿烨。”宇文弈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信。
吴十三不甘心地把手松开了。
宇文弈接过冒着热气的汤药,表情平静如常,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喝了下去。
谢怀珉在凌乱的眼眠中一直感觉到阴冷和疼痛,那是自从这该死的烟花三月发作以来就一直伴随着她的不适感。并不是很剧烈,可是绵绵不断,非常折磨人的耐性。她一直忍着不说,因为知道即使抱怨了,也解决不了什么。每到忍不下的时候,就会想着法子抱紧萧暄,指望着用他身上的温暖来驱散自己的寒冷。
可是现在她昏睡着不能动弹,偶尔有点意识,知道自己躺在床上,有人——应该是萧暄,在照顾自己。可是痛苦难受却不能言语。
越睡下去,就越觉得难受。呼吸不再顺畅,变幻的画面加快了速度,鬼魅一样的东西绕着她旋转。
她觉得很痛苦,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不论是死是活,能给她一个痛快都好。
可是没人能听到她的呼喊,在他们看来,她依旧是沉静地睡着,像个婴儿一样。
一股冰冷的气息盘旋在她胸口,堵塞住她的呼吸。她在梦里这个异度空间里挣扎起来。
空气,她需要空气。谁能来帮帮她!
阿暄!阿暄!
生命随着力气在消逝。眼看绝望就要没顶了……
有人撬开了她的牙关,一口真气灌进来,给了她一点缓和的时间。
她的知觉变得灵敏了一些,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给她含住。”
一个药丸塞进嘴里。
“照我说的来……穴位和力道……听清楚了……”
身子被扶起来。
不陌生的程序。
周身穴道按照特定的方式被点被拍被敲被打,酸、胀、麻、痒、疼,各种感觉混合交织着,随之而来的,是冷暖两股气息在身体里四下游走。
那感觉非常的难受。
气息又开始紊乱,她的呼吸急而短促。身上忽冷忽热,然后身体开始微微抽搐。
可是即使这样,点穴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按照指示,坚定地一步一步执行着。
疼!
好难受!
她咬紧了牙关。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她几乎都要彻底失去神志,陷入黑暗深渊之中去了。
然后她感觉到体内混乱的气息在渐渐归一,暖流将冷寒驱赶着,从身体各处往两只手上汇去。
两手经脉处疼痛,被利刃划过那种。
液体流了出来。那股阴寒也随着一点一点流了出去。
体内奔腾几乎爆炸的气息没有了,她重新呼吸到了空气。
旋转闪烁的画面消失了,鬼魅不见了,转移扭曲着的人和事也退隐了。梦里的世界恢复了黑暗。
安详平和的黑暗。
这才是真正的梦境。
随后还有人捏着她的下巴,一口一口给她灌着各种味道的汤药和补药,往她的嘴里塞着大大小小味道不同的药丸。最后头上身上插满了针,估计此刻像个刺猬一样躺在床上吧。
没有了噩梦,觉便睡得舒服了许多,这才是真正地得到了休息。
阳光照在眼光上,暖暖的。
试着睁开眼睛。
一片白花花的,阳光,树影,秋花。
原来窗户开着。
不禁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张开。
慢慢适应了光线。
还在原来那间屋子里。摆设也并无变化。只是这才发觉,屋外的枫树叶子,怎么一下就红了大半了。
谢怀珉动了动手脚。虽然还是很虚弱无力,可是那股阴冷和酸涩已经没有了。手腕处包扎着白布,是当初放毒血之处,也不疼,不知道上了什么药,散发着一股清香。
她慢慢地坐起来。
风从窗外刮进,吹拂着窗帘和纱帐如梦幻一般荡漾着。
她看到床脚临时放置的一张床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脸上绽开一个柔软的笑。
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一点一点走过去,坐在床边。
那个人沉睡着,许久没有修剪的胡渣,憔悴疲惫的容颜,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散乱的头发里,竟然可以看到几根白丝。
谢怀珉怔怔,眼睛湿润,终于俯身下去,轻轻伏在他的肩上,小心翼翼地不给他增加一点重量的搂住他。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搂住他。
身上人动了动,然后那双坚实的手臂抬起抱住了她,窒息的,用力的,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一般。
的确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俩分开。
萧氏夫妇进宫,去向宇文弈辞行。
常喜来说:“陛下在畅春阁等着二位。陛下这些日子身子有点不舒爽,未能亲自相送,还请陛下和娘娘不要介意。”
“皇上的病还没好?”谢怀珉觉得惊讶,“这次有这么严重吗?”
常喜不便多说,只请二人进去。
宇文弈穿着一身暗银色便服,坐在榻上。他气色不怎么好,瘦了许多,倒也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不妥。
谢怀珉关切地问:“皇上的腿好些了吗?我留下方子,叫刘太医照着做。相信以后复发几率一定会很小的。”
宇文弈动了动腿,无所谓地笑了笑,“腿是早就没事了。只是前阵子公事紧了点,有些累罢了。贤伉俪打算何时动身?”
萧暄道:“近日天气不错,我们打算今天就出发,赶在天冷之前回到家。”
他没说回宫,他说回家。
谢怀珉温柔笑着看了看他。
宇文弈眨了眨眼睛,客气礼貌地祝福道:“恭喜二位苦尽甘来。”
谢怀珉道:“陛下也要多保重身体。”
她病才好,人还瘦得厉害,不过精神好了很多,脸色有了一点血色,整个人隐隐恢复了过去的活力。
宇文弈对萧暄说:“二位回去路途经过秦国,以防万一,还是多带些兵马有点保障。如萧兄不介意,我派三百轻骑护送你们直达齐关,如何?”
萧暄知道这个时候客气也并无意义,便爽朗地答应下来,诚恳道谢。
宇文弈脸上难掩倦怠之色,这副样子,同谢怀珉记忆里强硬果敢锐不可挡的气势真有极大的区别。
所以临别时,她忽然松开了萧暄的手,走了过去。
一声唐突了,手指搭在宇文弈的脉上。
宇文弈错愕,本来可以收回的手就那么僵在哪里,回过神来要收手,谢怀珉已经把完脉了。
“陛下不是普通风寒吧?”她一本正经道,“就脉象上来看,倒像是内腑受损伤,真气行滞。虽然不多严重,可是身体之本受了损,体质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才是。冬天又要到了,天冷气寒,陛下可得多加注意,不要染上其他的病,不然很容易落下宿疾。”
宇文弈听了,笑道:“那是,光是一个腿疾,就已经让我招架不住了。”
“陛下,我这次回去,以后相见就难了。陛下照顾我良多,怀珉心存感激。陛下以后要多多保重。”
宇文弈注视着她清亮的眼睛,缓缓说:“你也保重。”
萧暄耐心等他们说完,这才拉住谢怀珉,带着她往外走去。
临出门那一刹那,谢怀珉忍不住回头望过去。
距离有点远,光线有点暗,看不清楚宇文弈的神情。只是觉得,他的那双子夜般的眼睛,那么锐利清亮,一直,凝视着她。
出了宫,离国三百轻骑已经跟在马车后面,整装待发。那马车也宽大豪华,想必也是十分舒适的。
萧暄笑:“这样招摇,不是摆明了就是要招秦国人来暗杀吗?”
他大手一挥,所有人卸甲更衣,三百轻骑兵分两路,扮做商队,又把换了一辆外表普通、稍微小一点的马车。
转过头,看到谢怀珉正在同吴十三和连城道别,小程要回辽国,这次跟着他们一路北上。
连城拉着小谢的袖子,闷着不说话。谢怀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同他说:“等你再大一点,可以来齐国看我。你是东齐谢皇后的义弟,以后风光着呢,给我好好干,别丢我的脸。”
“我才不会呢!”男孩子倔强地嚷道。
谢怀珉笑,对吴十三说:“十三,有空来看我。”
吴十三苦笑,“方便吗?”
“我说方便就方便。”谢怀珉扫了萧暄一眼。
吴十三神情黯淡,转瞬又打起精神来,“是啊!得了空,一定去看你!我可一定要在齐国好生住上一段时间,看看那大好山河,领略一下东齐美女的温柔。”
谢怀珉笑着说:“照顾好连城。”
吴十三直直看着她,“你的嘱托,我从来不敢忘。”
萧暄站在马车下等着谢怀珉。看她抱住了连城,眉头一皱,忍住了。然后看她放开连城,起身又朝吴十三张开手臂。
萧暄赶紧大步迈过去,一把扯着她就走。谢怀珉哎哎地叫,他假装没听见。
侍从机灵地打开马车的门。
“走吧。”萧暄说着,拉紧了谢怀珉的手。
谢怀珉微微笑,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
谢怀珉打着呵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扭着脖子坐起来。
卧室里的帘子还合着,只有几束耀眼的白光从缝隙里透射了进来,照在深红色华丽的地毯上。
她抓了抓头发,还有点不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
一只大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腰,又将她拉回到床上,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她笑了笑,翻过身去,趴在那人怀里拱了拱。
“小狗。”头上响起宠溺的笑。
“不上朝吗?”谢怀珉问。
“上什么上?”萧暄声音里睡意浓厚,“才回来,一个好觉都不让睡了?谁来催就把谁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谢怀珉咯咯笑。
他们是前一天深夜到的。半个多月的旅途,所有人都累得像牛。因为皇帝是私下出门,倒是省去了百官相迎的麻烦场面,但是荣坤仍然带着宫里大大小小的总管嬷嬷们在宫门前候着。萧暄统统没理,拉着谢怀珉就回了寝宫,洗澡的时候都快睡着了。
倒是谢怀珉精力比他好点,舒服地吃完了夜宵,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去。
萧暄半梦半醒中摸到她,抓过来抱住。只听谢怀珉在耳边满足地感叹道:“回家的感觉真是好。”
他却心想:大半夜的还吃什么麻辣凉粉,一股蒜味。
然后堵住了她滔滔不绝地发表着回家感想的嘴。
荣坤一大早就带着宫人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听到皇帝低沉着声音叫人进来。
荣坤带人进去,帝后二人都已经起床了,皇帝正在给皇后穿鞋子。
谢怀珉看到荣坤,呵地笑出来:“这不是荣总管?几年不见,您发福不少了啊。”
荣坤急忙弯腰,“娘娘金安。娘娘的病终于好了,真是得上天眷顾,下人们都为娘娘高兴呢。”
谢怀珉笑,说:“听皇上说,我不在的这几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少不了你的操劳,你也辛苦了。赏你一百两银子去喝酒吧。”
荣坤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看谢皇后,然后跪下来高声谢恩。
谢怀珉凑到萧暄耳朵边问:“是不是这样说?”
萧暄笑道:“没错!你学得还像那么回事!”
“废话!”谢怀珉得意地笑。
跪得很近的荣坤一字不漏得都听去了,知道自己以后在两人跟前时,恐怕得时常做聋子了。
早膳端了上来,都是谢怀珉爱吃的菜。她现在身体正在恢复阶段,饭量奇大,吃成了人生一大乐趣。萧暄很快吃完,也不收筷了,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时不时帮她夹点菜。
通信的小太监跑进来,附在荣坤耳朵边说话。
“什么事?”萧暄问。
荣坤说:“陛下,宋大人知道您回来了,要求见。”
谢怀珉笑:“先生的消息果真灵通。你不是不让他管情报了吗?”
萧暄瞪她一眼,“吃你的饭。”起身走出去。
荣坤跟着,走到外面,犹豫了片刻,又压低声音对萧暄说:“陛下,那个,杨娘娘想见陛下,说是想回娘家一趟。”
萧暄转头看他,“她想回娘家?”
荣坤冒冷汗,“还有……陆贵妃也想见陛下。”
“她?”萧暄声音更低了,“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
“她应该不知道,只是她一早就嘱咐老奴,等陛下回来了就这般相告。老奴是觉得,她应该是有要紧事。”
萧暄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我去吧。”
两人惊愕地转头,谢怀珉站在隔栏边。
她一边用手帕擦着嘴,一边轻言细语道:“我去看看她。她有什么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有话想问问她。”
荣坤浑身冒冷汗。
萧暄终于妥协,“好。”
他同陆颖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只有她们两个女人之间,还有一场战争需要一个结尾。
镜子里的女子依旧很消瘦,好在双目明亮有神,弥补了气势上的不足。谢怀珉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去见情敌。
陆颖之被关押在外廷镇抚司里。萧暄人真的厚道,给她的待遇很不错。独门小院,三间房,一个丫鬟,一个粗使老妈子。
谢怀珉见到她时,她正坐在窗下看书。
三年多的时光过去,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更加美艳了。虽然衣衫素雅,虽然被囚禁在这个小地方,可是眉宇间那抹凌厉的气势,却是一点都没有消减。
谢怀珉轻咳了一声,陆颖之抬起头来。
“是你?”
她放下书站起来,“你回来了?”
她仔细打量谢怀珉,谢怀珉也仔细打量着她。
陆颖之讥讽地笑了,“你还真回来了。”
“是啊。”谢怀珉很平和,“听说你有事找皇上,我便过来看看你。”
陆颖之骄傲地仰起头来,“我要见的人是他。”
谢怀珉呵地笑了,“陆小姐,我人都回来了,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陆颖之瞪大了眼。她从来没想过会从眼前这个女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谢怀珉却并不是来炫耀的。没什么好炫耀,胜负早早三年前就决出来了。她今天来,只是来划一个句号的。
“陆小姐,我今天来,还是有事要问你。”
“问我为什么想要杀你?”陆颖之冷声问。
谢怀珉点了点头,“为什么,过了三年了,才想到要杀我?”
陆颖之冷傲地注视着谢怀珉,一如自己才是皇后一般。谢怀珉看着,心里也不由赞赏三分,难得身陷囹圄却还能保持这等逼人的气势,坚持用鼻孔看人。
“三年前,我不杀你,那是因为我看低了你,也看高了自己。”陆颖之声音冰冷,“我那时太幼稚,真的以为分离就是结束,以为我的时代到来了。我以为我可以挽回他,可以让他再度看到我。”
谢怀珉笑着摇头,“再度?”
陆颖之的脸色立刻沉了几分。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你也不用太自责,你输的,是运。我离开,那不过是一个赌,赢了,我还可以赢回他,赢回一切。若是输了,他忘了我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赌政治,我赌爱情。人生不过如此。”
陆颖之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她呵呵地笑,“是啊,爱情。他对你,始终是有情的,不论我做得再好,他总是防我是陆家人。”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谢怀珉,“你知道吗?我同他说我自请废黜出宫,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你猜猜!”
谢怀珉垂下视线。
“他居然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下场!”陆颖之大喊,压抑许久的怨恨和不甘全部喷薄而出,“他一点挽留都没有的,一点怜惜都没有!三年夫妻,他天天对我温柔地笑,却从来不碰我一下!我说要走,他敞开大门送我走!这是简直就是我的脸上扇耳光!从来没有人可以这么对我!从来没有!”
谢怀珉闭着嘴。守在旁边的荣坤却是冲暗处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侍卫们戒备地握紧手里的剑。
陆颖之却是很有自制力地收住了感情,声音冰冷刺耳,“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家庭,已经败落,辉煌不再;婚姻,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厢情愿。”
谢怀珉终于再度开口:“所以你想杀我,也不过是杀得一个是一个,赚得一点算一点?你要报复他,让他痛苦,让他后悔。”
陆颖之冷笑,“可惜你真的是命好。”
谢怀珉摇了摇头,“可怜。”
陆颖之咬牙,“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比人比不过命,我输了这辈子,还有下辈子等着掰回来。”
谢怀珉笑:“你之辈子才活了三分之一,那么早讲下辈子做什么?”
陆颖之凄凉一笑,转过身去,“你走吧。以后任杀任剐,都随你们的便。我不想见他了,我也不想再见你了。不要再来打搅我。”
谢怀珉轻叹一声:“你怨,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陆颖之的背景僵硬。
“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可是你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和他较劲,从他手里为陆家分得势力。你说恨我,你恨的不是我占有了萧暄,你只是恨我的生活比你的顺畅成功。陆颖之,你是天之娇女,才华出众,有头脑有魄力有手段,我承认你比我优秀许多。只可惜你眼高于顶,看不到自己真正该走的路。你什么都想要,最后只会什么都抓不住。你学不会放手,最后只有全部都失去。”
陆颖之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谢怀珉最后说:“陆颖之,你的人生还长。好好张开眼睛,看一看将来要走的路。别再往牛角尖里钻了。我们的确以后不会再见,各自的人生,各自负责。好自为之。”
陆颖之一直站在那里,听到谢怀珉离去的脚步声,听到内宫太监们跟着而去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守在暗处的侍卫们离去的声音。
最终,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她一个人。
头顶一片蓝天,任鸟飞翔,她可还有这样的壮志?
张开眼睛,看到自己该走的路。
从小到大,都被父亲教育着,争取最好的东西,为家庭夺得最大的利益。可是最好的,却未必是适合她的。她得到的一切,又失去一切,正是做了一场愚蠢的梦。
她无力而笑。
她还能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寻常的响动。
“谁?”她敏锐地转过身去。
看到来者,不禁瞪大了眼睛,“是你……”
第四卷 离国篇 第75章
谢怀珉往中宫走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仔细看着这个已经变化很多的宫廷。她以前来的次数并不多,不知道那一座又一座的宫殿都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一条又一条的长廊通往哪里。
不过不要紧,从今以后,她有的是时间,来摸索这一切。
走到皇后的中宫,这才发现里面的装潢已经变了。华丽张扬的东西全部都搬走了,留下来的全是素雅而精致的古玩诗画。
荣坤在旁边充当解说员,“宫里的摆设都是按照皇上吩咐地改动的,娘娘您看有什么不喜欢,下人们立刻照着您的意思改。”
“不用了,我看都挺好的。”
“娘娘喜欢就好。”荣坤又说,“老奴也想您会喜欢。中宫后院里,皇上还亲手种了好多桃树呢。等到春天的时候,那可开得热闹了。娘娘您一定喜欢……”
谢怀珉这时正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里还是一片绿意的桃树,眼光迷离,嘴角扬起一个缱绻的笑来。
“娘娘。”多年不见的桐儿走进来,俨然已是妇人装扮。
“桐儿?”谢怀珉吃了一惊,你都嫁人了?
桐儿含着泪水,很是激动,“皇上去年做主将奴婢许配给了御廷侍卫。”
谢怀珉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日子过得可好?”
桐儿笑得很开心,“好得很,谢娘娘惦记了。奴婢这些年可想您了,天天盼着您回来。您都瘦多了。奴婢现在是外庭管事,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就自请调回内廷来伺候您。”
谢怀珉笑道:“你还是留在外廷吧。每日可回家,总比日日呆在宫里的好。明年生个胖儿子,多好!”
桐儿羞红了脸。
萧暄正埋在堆得快有半人高的奏折里,愁眉苦脸地一张接一张地看着。
宋子敬理所当然地说:“臣一直遵照陛下的旨意,在家闭门思过啊。”
“叫你思过你就真的思过?”萧暄所得摔折子。
宋子敬一脸诧异,“皇命怎么可违?臣就是因为之前擅做主张,犯下大错,才受陛下惩罚的啊。”
萧暄气得捏碎了玉管狼毫笔。
“陛下要爱惜民力,”宋子敬继续说教,“一张纸,一支笔,虽然都是小物,可是都凝结着劳动人民的汗水啊。”
萧暄额暴青筋,“你跟着谢昭华那丫头到底学了多少怪东西?”
宋子敬一片红心地说:“谢皇后睿智博学,臣对她是十分敬佩,平时自然有多多请教。”
谢怀珉走到外面,刚好听到这段对话,差点没笑趴下。弄得荣坤提心吊胆地急忙来扶她。萧暄翻了一个白眼。
“宋先生在啊!”她笑盈盈地走进去,“数年不见,先生可好?”
宋子敬微笑:“臣下见过皇后,娘娘金安。”
“我安得很。你呢?娶亲了吗?”
宋子敬一愣,“回娘娘的话,尚未……”
“还没有啊?”谢怀珉很三八地关切道,“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有中意了的吗?”
宋子敬望了一眼萧暄,萧暄埋头看奏折,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还……没。”
“也还没有啊。”谢怀珉来劲了,“要我给你介绍不?我来给你把关,找来的姑娘保管你满意。”
宋子敬又望了一眼萧暄。皇帝仍然在勤政。
他叹了一口气,“娘娘,臣暂时还不想成家。”
谢怀珉扫兴。萧暄这才开口问她:“都还好吗?”
“很好啊。”谢怀珉笑,“宫里变化有点大,我得多花点时间去熟悉一下。中宫改得也很喜欢。”
萧暄很高兴,“你喜欢就好。”
谢怀珉看向宋子敬,“今天多难得,宋先生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也好,”萧暄说,“再把康亲王也叫来。”
“觉明?”谢怀珉眼睛发亮。
萧暄笑道:“都说了他现在叫萧肃了。”
“管他叫什么?怪想他的,都不知道长多大了。”谢怀珉拍了拍手,“好了,你们男人先聊着,我去御膳房看看。”
待她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后,萧暄才对宋子敬说:“杨妃要求回娘家,朕准了。”
宋子敬挑了挑眉毛,“陛下觉得妥当,那就行。”
萧暄说:“杨妃聪明,早就清楚朕的心思。朕打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为她找个如意郎君,以公主之礼嫁了。其他几个妃子若是愿意,也这么照办。”
“到时候恐怕御史又要喋喋不休。”
萧暄冷笑了一下,“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才没那么多时间同他们耗在这等小事上面。”
宋子敬点头,“皇后知道吗?”
萧暄笑道:“她?她可比三年前精多了。你别小瞧了她。”
“臣不敢。”宋子敬道。
萧暄说:“我算是明白,做夫妻,有时候也要学会装聋作哑。我同她能有今天这结局,实在太难得,以后路还长着,不知道还有多少困难等着克服。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我这次就做一回恶人又如何?过些日子太后忌日,杨妃自会上表请求入道观修行,其他那几个,也让她们跟着一起去了吧。既然不要,何必关在笼子里呢?”
宋子敬起身行礼,“陛下圣明。”
萧暄笑叹道,又翻开一本奏折,心里念着:“明年这个时候,会有儿子了吧?或者是女儿?”
这么一想,折子也看得格外轻松起来。
那夜谢怀珉不但见到了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还见到了一点变化都没有的老怪物慧空大师。
国僧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说:“娘娘命相好啊,老衲一早就看出来了,遇事总能逢凶化吉的。而且看娘娘这命相,将来一定多子多孙,好福气啊!”
萧暄抢先乐了,“大师您看看,会有几个孩子?”
谢怀珉冷声道:“你想要多少个,就能有多少个。组织一届世界杯都没问题。”
萧暄正色道:“培养一个优秀的人才,比生十个庸才有用百倍。还是皇后深明大意。”
谢怀珉满意,笑着给萧肃夹红烧肉,询问太学里读书的情况去了。
那夜萧暄喝了个半醉,洗澡时还止不住哼着歌。谢怀珉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开心,跟中了足球彩票似的。
倒在床上,萧暄意犹未尽地说:“明天上朝,我就和大臣们说,皇后的病好了。我要给你补办一场封后典礼。“
“别!别!”谢怀珉大叫,不领他的情。
萧暄不乐了,“为什么?”
“那一个行头就有几十斤重,规矩仪式多得吓死人,一折腾就是一整天,拷问犯人都没这么痛苦。”谢怀珉很是不屑,“你要真觉得缺个仪式,咱们俩补个拜天地就得了。少去搞个那些有的没的,省点钱好生过日子才是真的。”
萧暄趴进被子里,“伤自尊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够了。”谢怀珉笑嘻嘻地俯身过去,“萧娘娘听话,来来,给朕笑一个。”
萧暄埋着脑袋不理她。
谢怀珉奸笑着,冰凉的手指顺着松散的衣襟探了进去,抚上他光滑紧实的胸膛,轻轻的来回抚摸。
萧暄身子颤抖了一下,没其他反应了。
谢怀珉才不死心,又把身子蹭了过去,手在他胸前拧了一把,同时对着他被子下露出来的耳朵轻吹了一口气。
下一秒世界已经颠倒过来。萧暄掀开被子翻身压住她,眼睛赤红,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酒精在燃烧。
“你给我使坏?”
“我就使坏,你能把我怎么着?”谢怀珉挑衅地笑着。
萧暄压住她,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带着酒气的啃噬又痒又痛,谢怀珉惊喘起来。
“怎么着?不收拾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夫权!”
惊呼夹杂着笑声响起,厚重的锦帘放了下来,合上,遮住了里面的春意盎然。荣坤笑着,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夜已过半,欢愉早已停歇。深宫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谢怀珉身体没有恢复完全,早就枕在萧暄怀里沉沉睡去。萧暄轻搂着她,却是没有睡着。
他敏锐地听到了外面西南方向传来的细微的喧哗声。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皱着眉,还是不舍地将她小心翼翼地移到枕头上,拉起被子盖好来。谢怀珉睡得香甜,浑然不觉,径自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萧暄笑意温柔,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下床。
荣坤正等在外面,见萧暄出来了,急忙上前,跪了下来。
“什么事?”
荣坤一头冷汗,吓得直哆嗦。
“到底怎么回事?”萧暄不耐烦地喝道。
荣坤说:“陛下息怒。是陆妃……陆妃住的院子走水了。”
萧暄眼里锐光闪过,大步往外走去。荣坤急忙抱着袍子跟在后面给他披上。
外廷这间小院子已经被持着火把的侍卫团团围住,火光把这个院子照得通明。火已经扑灭了,可是房子几乎已经塌完,焦黑的砖瓦和家具到处都是。
“人呢?”
禁军统领答道:“发现一具烧焦的女尸,有点像陆妃,可是不能确认。人也已经清点了,一个都没缺,只有陆妃失踪。”
萧暄这时也看到了那具尸体。正被人抬出来,只烧得看得出一个大概人形了。
伺候陆颖之的老妈子和丫鬟正跪在旁边,吓得浑身发抖,脸上黑灰被泪水刷得一道是一道的。
“怎么起的火?”
那老妈子擅抖地说:“是炖夜宵的炉子,不小心打翻了。当时放得靠近床,就把幔帐给点着了。娘娘在床上歇息着……”
萧暄扫了她们一眼,什么都没说。
荣坤问:“陛下,这陆妃……”
“就按……”萧暄想了想,“就按贵妃之礼厚葬吧。”
礼部官员应下。
萧暄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宋子敬正在外面等着他。两人走得近了,萧暄轻声说:“想不到让她抢了个先。”
宋子敬低声道:“要去追吗?”
萧暄沉默片刻。
“算了。”他似乎叹了一声,“让她走吧。你盯牢就是。”
回到寝宫,谢怀珉还在睡着,睡眼安详无邪,让人望之即心情平和舒畅。
萧暄温柔微笑,脱鞋上床,把她又搂进怀里。
谢怀珉半醒,在她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大半夜的跑哪儿去野了?弄了一身什么味啊?”
萧暄不答,只是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陆颖之的消失,只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浪,很快就消散而去。一个失了势的妃子,也的确得不到更多人的关心。朝中大臣们更加关心的,是皇帝的复朝,和皇后的病愈。
太后忌日那天,他们总算远远地看到了闻名已久的皇后谢氏。倒是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绝色倾城,却是端庄和蔼,十分亲切。
也就是那日,杨妃同其他几个嫔妃上了表,乞求出宫入冠修行,为帝后和天下祈福。一片议论声中,皇帝惋惜一句,也同意了。
杨可儿谢恩退下,从众臣面前缓缓走过,忽然看到站在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原本肃穆的脸突然带上惊怒之色。
这个讨厌的家伙,居然还真混进来了!
那英俊的青年反而还冲她咧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杨可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顾什么礼节,在众人注视下疾步而去。
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日子就这么渐渐地过了下去。
秋天结束,冬天来临,谢皇后念叨着,说什么她来这个世上已有六年了,如今有车有房有男人,对得起谢家祖宗云云。
皇帝只得皇后一个妻子,于是民间又多功能一出戏文,开始唱说帝后之间的爱情传说。
什么危难之间定终身,什么千里相随夺江山,什么三千宠爱于一身,什么一人一心永不离。
谢皇后听了直笑。她人很好,没有什么架子,宫人也罢,朝廷命妇也好,都很喜欢她。
不过也有人说皇后擅嫉,逼着皇帝休了其他妃子,又干涉朝政。这话让皇帝听到了,要办了那几个文人。
后来还是皇后出面拦了下来。
“文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掉脑袋。你杀了他们,不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错事,都会成全了他们忠勇敢谏的名声。对付文人,咱们自然得用文的法子嘛。”
皇后说,他们不是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吗?咱们现在不是正在全国普及教育嘛,让他们去支援一下教师力量就好了,这就叫物尽其值。
后来又有人说皇后歹毒迫害文人,不过那时候帝皇两人早就不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了。
新年许多新政,其中一条就是改革科举,文武之外,又多了一理一工两类,今后东齐每年就有四个状元了。朝廷新办大学之外,又还新办了中学,皇后说,等将来成熟了,就可以把束修都免了,这样人人都可以读书了。
纷纷扰扰地,年过完了,雪融化了,春天来了。桃花,也开了。
中宫那片桃林,现在真是美不胜收。
皇后时常邀请新进的那些才子进宫喝茶清谈,他们中还有不少是女子。听说,就这样,还促成了不少好事。
谢媒宴多了,皇后倒吃胖了几分。
皇帝大悦,重赏了厨子。
开春还有一件事,就是孀居多年的长宁公主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驸马,远嫁去西边了。有人说是皇后不喜欢大长公主,才把她打发出京的。只是宫里下人也都不喜欢长宁公主,她离京了,大家都庆幸呢。
桃花开到现在,都落得差不多了,留下一个个青色的小果了。等到夏天,就是一个个饱满多汁又甜美的桃子了吧?
谢怀珉嘴巴里的唾液又在分泌了,可是胃里却在犯着恶心。
在经历了几天以为自己吃多了而引起肠胃疾病的紧张之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暄正在书房时看奏章。
谢怀珉推开门走了进去,笑容里洋溢着欢乐和希望。
“亲爱的,我有一个好消息。”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