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1

繁尔: 独占 1-25


  一 绝望的婚姻

  月明如水,白色窗幔随风摇曳。
  我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向下望去。
  大门正在缓缓打开,是他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开门声和钥匙丢在大理石茶几的清脆声音。
  又是这样。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吵醒点点。
  他总是不记得。
  我将没吸完的香烟按掉,系紧睡衣的带子,打开卧室房门,正看见走上楼来的孙皓志。
  孙皓志不同我说话,径直向点点的卧室走去。
  他推开房门,向里面看了一眼。
  点点睡的正熟,她已经习惯了连续几天见不到爸爸的生活。
  我也不在乎,随便他吧。我早知道会是这样,谁能指望他这种人会专一。
  于是,我也不理他,转身回房。
  我没有锁门,因为孙皓志最近几个月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是自动睡在楼下书房。
  我们互不干扰,日子一样能过下去。
  可是今天,孙皓志却在我身后推开门进来。我听见门锁被扣上的声音,就回过头看他。
  “小西,我们谈谈。”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
  “你喝多了,明天再说。”随着他靠近,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我皱了眉别过头,每次孙皓志酒醉回家都会引起一场大战,所以我实在没法掩饰脸上厌恶。
  又一次,孙皓志被我的态度激怒:“你装什么啊?你忘了你以前在酒吧卖酒的时候了?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就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的确,我不是千金小姐,从来都不是。不用他提醒,我也记得那些日子。
  那时我常常为了赚几百块小费,喝下大杯大杯的啤酒,几乎每夜都喝到呕吐。
  然而,孙皓志不会明白,即便是那样的日子,我也比现在快乐,因为那时我的身边有叶飞。
  叶飞,我还记得他漆黑的眼眸里隐着痛楚,低声恳求我说:“小西,不要再做了!跟我回去吧!”
  可是,我没有回去。我多希望时光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来,我会跟他回去,而不是让他留下……
  只有想到叶飞,我的眼里才会有泪。
  孙皓志即便喝醉了,也不会忽略这一点。
  他一把把我拉进怀里,一手扳住我的头:“你在想他对不对?你从来没有忘记他对不对?现在他有钱了,你想离开我回到他身边对不对?”
  我不答,我和孙皓志永远没法沟通。我早就放弃了。我太了解孙皓志,我越是不理他,他越会抓狂,有时候我看着他快要气炸又忍着不发作的样子,真的很开心。
  是啊,你不让我幸福,你自己就幸福了么?
  果然孙皓志握紧了拳头:“你算准了我不打女人,才敢这样气我。我告诉你,我喝醉了可能连女人也打!”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不是不打女人,你是怕打了我留下伤痕,怕我去验伤,怕我拿了证据去离婚。孙皓志,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在想什么你永远也搞不清。你不觉得自己很笨?”
  他听了这些话,发起飙来,狠狠地把我往床上一推,顺势压上来。
  健壮的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呼出的酒气让我恶心。
  我瞪着他,不说话。他也瞪着我,两眼快要喷出火。
  我索性闭上眼,不呼吸。他咬着牙说:“你装死是不是?你就是真死了,也是我的女人。”
  他开始啃咬我的耳朵。
  我奋力从他身下抽出一只手,使劲推他的头,却被他一手按住。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拉开我睡衣的带子,直接向下面伸去。
  我抬起膝盖去顶他,却使他更加坚硬灼热。
  我放弃抵抗,我知道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让他停止。
  随他去,反正我不作任何反应,全当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身体终究是不能说谎。我一停止反抗,他的动作就轻柔起来,先是轻轻含着我的耳垂,而后沿着脖颈一路吻下来。
  他知道我讨厌酒气,就绝不来吻我的唇,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是害怕被我咬掉舌头。
  当他的吻越过肚脐,我已经没法继续伪装。
  我用手抓他的头,双腿不停挣扎。
  可他紧紧压住我的腿,让我动弹不得,又用一只大手捉住我的双腕,而他的吻仍是一路向下,最终停在那里吸咬。
  我再也无力,不自觉的颤抖。
  他还是不肯停止,等到我发现时,他已经将自己脱得赤条条,俯在我身上,不停抽动。
  我闭着眼,不肯流下一滴泪。我并不感到耻辱,我不会让他得意,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我的意志这么薄弱!
  好像猜到我在想什么,孙皓志在我耳边吹着气说:“江小西,你同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脱下衣服你比谁高尚?你太虚伪了,你为什么不叫?”
  他更加用力地撞击,我只咬了牙,绝不哼一声。
  他恨得发狂,加快频率抽动,双手抓住我的胸大力揉捏。
  我终于忍无可忍,张口在他肩头狠狠咬下,接着他发出一声低吼,瘫倒在我身上。
  月亮的清辉从窗口洒落进来,照在他肌肉发达的背上,一条狰狞的疤痕,从右至左贯穿整个背部。
  我扭过头,看向别处。唉,过了这么多年,看到它仍会让我想起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太可怕。
  酒醉加上力竭使孙皓志很快陷入沉睡,我用了全身力气才把他从我身上推下去。
  让他一个人睡在这里好了,我去点点房里睡。
  刚要起身,却发现右手还被他握着,无论怎样都没法掰开他铁锁一般的拳。
  我气馁的躺下,一夜无眠。
  直到次日清晨闹钟响起,他才丢开我的手去按闹钟。
  我揉揉酸痛的手腕,从床上爬起来。
  简单洗漱后,立即到点点房里叫她起床,她把头钻进被子装没听见。
  这孩子什么都好,只一样赖床的毛病。
  我见她缩进被子像只小乌龟,不由得笑笑,走过去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
  “点点,起床了!一会儿迟到了要被罗老师骂的!”我吓唬她。
  点点从小胆子大,连断了两根指头的海波的手都敢牵,却唯独怕这位不苟言笑的罗老师。
  我想她刚上小学,家里又没人舍得管束她,现在有罗老师能够严格要求她也是好事。
  果然点点听了“罗老师”几个字,立刻醒过来,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妈妈,早!我最爱你了~”
  我笑出声来,捏了捏她红红的脸蛋说:“我也最爱你。快去刷牙洗脸。”
  点点大力点头,“嗯”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到洗手间去了。
  她的自理能力很强,从上幼儿园开始就不用人帮忙洗漱,换下来的衣服也知道整齐的叠好放在一边,自己穿衣服系鞋带整理书包都完全没有问题。
  点点是我一手带大,虽然家里也有钟点工帮忙,但点点的日常起居一直是我亲手照料。我有意培养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很聪明,无论什么都做得规规矩矩像模像样。
  我走下楼给她做早餐,倒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再把两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然后打开瓦斯开始煎蛋。
  牛奶热好了,面包片也从面包机里跳起来,鸡蛋双面煎熟。
  然后在两片面包中夹进起司片、火腿、煎蛋、生菜,又在盘子里放上几颗小西红柿,端上桌摆好。
  “妈妈,爸爸回来了。”点点兴高采烈的从楼上奔下来。
  我指着桌上的三明治,对她说:“快吃早饭,要迟到了。”
  点点看了看我的表情,乖乖坐下吃早饭。直到吞下最后一口,她才眨了圆眼睛说:“我吃好了。妈妈,我能去跟爸爸说再见么?”
  我只好答应。
  点点立即喜笑颜开地跑上楼去,大叫:“爸爸,快醒来!”
  我也跟上去拿出门穿的衣服,听见点点“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我不禁感到一阵心疼。
  点点是那么喜欢孙皓志,只要他偶尔出现就这么开心。
  门里面,孙皓志正按着点点抓她的痒,点点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尽量掩盖情绪,和颜悦色的催促她:“点点,和爸爸说再见,我们要去上学了。”
  点点对我吐吐舌头,溜下床,临走还不忘跟孙皓志说:“爸爸,你今天下班也要回来哦!”
  “好,爸爸答应你。以后每天都回来,好不好?”他竟然说谎骗女儿!
  点点却开心地要跳起来,拉住我的手摇晃:“妈妈,爸爸说以后每天都回家。”
  我轻轻推了推她:“快去换衣服拿书包。”
  点点这才跟孙皓志说:“爸爸,再见。”
  孙皓志向点点挥挥手,脸上表情是难得的温柔。
  我不得不承认,他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比较不令人讨厌。
  我从大衣柜里拿了外套,孙皓志已经点起一根烟,靠在床头,对我说:“你还在自己开车送点点?”
  我弯下腰从床头柜上拿起车钥匙。
  他接着说:“还是让海波开车送你们吧,最近治安不太好。”
  我几乎要笑出来,治安不好?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
  我只瞟了他一眼,他倒看懂我的眼神,吐出一个眼圈,说道:“河东那帮人在抢地盘,跟我们没关系。”
  我管你们有没有关系,别跟我说这些,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一言不发去拉门把手。
  孙皓志突然从床上跃下来,一手按着床单,一手抓住我的胳膊,嘴里还叼着香烟。
  我抬头瞪他,气势一点不输。
  孙皓志松开我的手,从嘴里取下香烟,一反常态的避开我的目光,支吾地说:“那个,昨天晚上我喝多了,对不起了……”
  他什么时候学会说“对不起”三个字?吃错药了?
  我正要讥讽他两句,却听见点点在门外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要迟到了!”
  孙皓志赶忙补上一句:“今天晚上我会早点回来,我们好好谈一下!”
  我没时间同他啰嗦,随便应付说:“再说吧。”


  二 无情的命运

  点点读的阳光小学,是我们这座小城市里唯一的一家私立外语实验小学。
  当初给点点选择学校的时候,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按照学区点点应该进河西的师大附小,师大附小离家比较近,而且是全市最好的公立小学。
  可是,一想到每次接送点点要经过师大附中的校门,我还是决定舍近求远,送点点进阳光小学。
  每天经过拥堵的新华桥时,点点都坐在副驾座位上,随着迪斯尼英语CD唱儿歌。
  这孩子语言能力比我和孙皓志都强的多,一张小嘴,能说会道,常常哄得大人团团转。
  如果我外婆还活着,看见点点不知道会多开心。
  外婆一定会用她带点南方口音的软软嗓音说:“我们家囡囡最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我们家囡囡最漂亮,长大一定会嫁给好人家。”
  我小的时候,外婆就是这样搂着我摇摇晃晃地念叨,可惜的是,我十分没出息,而嫁给孙皓志更是给外婆丢脸。
  终于有交警赶过来疏导交通,车河又开始缓慢流动。
  一过新华桥,路况就变得豁然开朗,点点在一边说:“妈妈,加油,还有十分钟。”
  我笑了笑:“这里有限速,要遵守交通规则。”
  点点“哦”了一声。
  不断有后面的车子从我旁边呼啸而过,对地上的双黄线视而不见,而我的仪表盘上时速计始终维持在60以下。
  有点点在车上,我第一考虑的是安全,第二是要教会她遵纪守法。
  普通人家也许不会对七岁的孩子反复强调“规则”“法纪”这些事,可是我坚持,这对点点来说太重要。
  就连海波开车送我们的时候,我也要求他不要违反交通规则,他总是苦着一张脸说:“大嫂,如果兄弟们看见我的A6被开出这速度,我会被他们笑死的。”
  说归说,他还是照我说的做。
  不过,自从上次他出现在校门口,引来一个家长异样的目光,我就不让他再来接送点点了。
  海波长着张白净面皮,为人又和气,但是几年前跟着孙皓志东征西闯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他掉了两根手指以后就不再过打打杀杀的生活,可难免会有人认出他,万一牵扯出孙皓志的身份,点点就很难再过正常孩子的生活,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
  所以我宁愿自己开着这辆半旧的桑塔纳去送点点,低调一点对孩子也有好处。
  到了门口,我把车子停稳,嘱咐点点不要跑太急,她来不及听完就拉开车门跳下去,一面连珠炮的说:“我会当心的,妈妈再见。”
  我看着她背着大书包一路跑进去,才发动车子,往花店开去。
  我在市里开了一家花店。
  北方的小城市大多只有一个商业中心,往往又都是在火车站附近。
  我的花店原本就开在火车站隔壁,后来孙皓志说那里太乱,外地人又多,就在市政府旁边又找了一家店面。
  位置相差只有几条街,生意却差了很多,不过我也不在乎赚多赚少,只是图有个事情做打发时间而已。
  我到的时候,店门已经打开,我雇来帮忙的小妹兰兰正蹲在门口摆花篮。
  见我过来,她抬头笑笑:“姐,有人找你。”
  我往里一看,店里一个大肚婆正从藤椅上站起来,一时间我也没认出是谁,直到她扶着肚子走到阳光下,我才看出来:“燕儿?”
  刘燕已经走到我跟前,叫了一声:“小西姐!”
  我乐得搀住她,不知道从哪儿问起:“燕儿,你什么时候有的,几个月了?跟虎子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刘燕有点不好意思:“我和虎子也没办,没来得及,这肚子都这么大了,以后再说吧。”
  我摸着她的肚子问:“肚子这么大,快生了吧?”
  刘燕点点头:“预产期就这几天。”
  我忙问她:“虎子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跑?”
  刘燕皱了皱鼻子,眼眶立即红了,她握住我的手,十指冰凉:“小西姐,虎子出事了。”
  我一怔,忙把她让进店里:“别急,进去坐着说。”
  刘燕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含混不清地说:“小西姐,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我扶着刘燕在藤椅上坐好,转身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上,在她对面坐下。
  刘燕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情绪平稳下来,又开口说:“虎子让人打了,人现在在二院呢。车主让我们赔十万,我哪有啊,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求你的,小西姐。”
  “怎么回事?你从头说。”我欠身把纸巾盒取过来,抽出一张给她。
  刘燕擦擦鼻子,接着说:“上次见你的时候,我不是说钱存够了不做了么,后来虎子说不能坐吃山空,就去跟人家合伙做生意,结果全赔了!日子总得过呀,虎子就去开出租,天天晚上开夜班,也能凑合糊口吧。这段时间虎子看我快生了,说得存点钱给儿子买奶粉尿布,给我补身子,就把车费降了价,十块钱的回头车他只喊五块,这不是能多拉几趟活,多赚点么?”小城市里的出租车大多不打计价器,有客人坐车的时候,司机都是根据路程远近估计个价钱先报价。
  我点点头:“是,虎子一直疼你。”
  “坏就坏在这个降价上面,别的出租车司机不干了,昨天晚上在路上和一个司机发生点剐蹭,小事故,本来没啥,结果那司机下车二话不说就踹虎子。虎子那脾气你知道的,把对方也打得不轻。那个司机当时爬起来就去找了其他几个司机过来,合伙把虎子给揍了,车也给砸了。”
  她停下来喝口水。
  “虎子现在怎么样?没危险吧?”
  “这帮人下手太黑了,虎子肋骨被打折两根,现在躺着医院里气儿都不敢使劲喘。我这马上要生了,自己都照顾不了,根本管不了他。”
  我叹了口气,安慰她说:“别着急,我先跟你去医院看看虎子,他那边好办,花钱请个护工就行了。倒是你要生了,身边没个人可不行。”
  刘燕也发愁:“我想了,实在不行明天打个电话给虎子他妈,让她进城来一趟。你知道我跟那老太太一直处不来,我本来想让虎子歇几天伺候我坐月子。谁知道现在变成这样!”
  我劝她:“想开点吧,你婆婆年纪大了,看见孙子还喜欢不过来呢,不会跟你吵的。再说老人没有帮忙带孩子的义务,你还得好好谢谢她,别太倔了。”
  刘燕点头答应了。
  我交代兰兰照看花店,就同刘燕往医院去了。路上我问她:“那车主让你们赔多少钱?十万?”
  “是,小西姐你说这车主多缺德,他那个破捷达新车才多少钱,非说耽误他挣钱了,要赔偿损失。我都愁死了,现在不敢回家,怕让他找着。”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自然是拿得出十万,可是这车主摆明是大敲竹杠,也太黑心了。我又问刘燕:“怎么没报警?”
  刘燕在副驾位置上惴惴地看了我一眼:“其实,虎子上个月刚撞了人,驾照在交警大队扣着呢,他这是想晚上没人管的时候偷偷再开几天就休息了……”
  我皱了皱眉,忍不住训她:“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再说,有困难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你也太见外了!”
  刘燕低了头,搓着手指,吞吞吐吐的说:“小西姐,我跟虎子欠你太多了。我们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燕儿,以后别跟我说这种话!你不当我是你姐了?”
  “不是,真的不是!”她连忙否认。是啊,燕儿同我,曾经是比亲姐妹还要亲密要好的啊!
  我趁红灯停车时转过头看她。
  上午煦暖的阳光穿过车窗贴膜,被过滤成湖绿色,正照在刘燕的脸上。
  她原本小巧的瓜子脸,现在微微有些发圆,两颊也生了不少雀斑。
  说起来她还小我两三岁,可现在真的看不出。
  我不禁想起很多年前,她坐在吧台后面,旋转变换的五色灯光打在她紧绷的涂着闪粉的脸上,那么年轻,那么耀眼。
  她常常用擦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夹住半截香烟,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小西姐,没事儿,一会儿我替你喝。不就是啤的么,我长这么大就没喝醉过!”
  可事实证明她不过是在吹牛,每次她醉倒在更衣室,还是我打电话叫虎子来帮忙送她回家。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命运就像无情的洪水,一个大浪打过来,什么都没了,青春,美貌,希望……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十几年前的我绝不会想到自己要经历那么多坎坷,失去那么多,输到那么惨。
  我把车停进医院的停车场,下车绕过去搀刘燕,她已经自己推了门急吼吼的钻出来,我跳着脚要她小心。
  她咧了嘴对我笑说:“不要紧,我习惯了。我怕虎子醒了,身边也没个人!”我摇头,扶着刘燕往病房走。
  二院的条件真是不太好,十个人的大病房,地砖上一团团的黑脚印,虎子躺在中间一张病床上,正龇牙咧嘴的对给他打吊针的小护士说:“小妹儿,我求你了,我这是手,你轻点戳。”
  护士小脸一绷:“你老乱动,我能打进去么?”
  刘燕绕过去,推了虎子一把:“别丢人了,你看谁来看你了?”
  虎子抬头一看是我,立刻张了嘴大大咧咧的招呼:“啊呀,小西姐,你怎么来了?”
  刘燕端了张椅子来让我坐,自己坐到床边上。
  我打量虎子的脸色还好,就笑着说:“听说你住院了,我来看看。看上去精神还好嘛!”
  刘燕也笑:“小西姐,你还不了解虎子?人前一条龙,人后一条虫,没人在的时候自己疼的直哼哼。”
  虎子伸手去拉她:“别瞎说,我什么时候哼哼了!”
  我见他们两个还是这么恩爱,心里也温暖起来,再怎么困难的日子,两个人扶持着走也是快乐啊。
  虎子见我不说话,开始指挥刘燕给我拿水果吃。
  我按住刘燕:“别瞎忙,你自己还要人伺候呢。”我又问他们:“你们两个都没有医保吧?住院费怎么办,也不是小数目吧?”
  刘燕点点头,虎子还梗了脖子说:“没事,我这身体,住不了几天院就能好。”
  虎子这逞强的个性永远也改不了,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苦口婆心的劝他:“你身体好我知道,可燕儿呢?孩子呢?我都听燕儿说了,你也别跟我见外。燕儿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现在别的忙帮不上,经济方面还可以。再就是你开车不稳当,以后也别开了,伤养好了我再帮你找个活儿干,到时候你别嫌工资低就行了。”
  虎子的脸一点点地红了,他不好意思直接跟我说客套话,就只好埋怨刘燕:“燕儿你真是的,这点小事儿你跟小西姐说啥啊?麻烦人家的还少吗?”
  刘燕拆穿他:“什么小事儿啊,车主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下礼拜凑出十万给他,你还当我不知道呢?”
  虎子急急争辩:“他跟你要十万,你就给他十万啊?等我好了,我去找他谈,最多赔他五万!”
  刘燕撇了嘴小声嘀咕:“你五万也没有啊……”
  虎子被噎回去,不出声。
  我连忙打圆场:“你们别争了,钱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虎子你安心养伤,燕儿也稳定情绪准备生孩子,其他事情我来解决。燕儿,你把车主电话给我,我跟他谈。”
  虎子张口要拒绝,我皱眉假装不耐烦:“再推辞我就生气了。”
  我严肃起来,虎子也不敢同我争。
  于是,我把车主电话存进手机,又帮虎子雇了一个护工照顾他,拉起刘燕的手说:“燕儿,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今天晚上搬来我家住,什么都不用带,我那儿有很多孕妇装都没穿几次,还有点点小时候的衣服好多都是新的,你去挑挑。缺什么,我让阿姨去买……”刘燕有些不好意思,我却越说越兴奋,多少年了,我没往家里请过客人,何况还是自己的好姐妹。
  刘燕却小心翼翼的问我:“要不要先跟孙哥说一声啊?”


  三 溺爱的父亲

  刘燕小心翼翼的问我:“要不要先跟孙哥说一声啊?”
  我怔住,想起孙皓志说过今天要回来和我谈谈。
  要是平时他不在家,我自然不用和他打招呼,可今天……
  我犹豫了一阵,抬头笑笑:“他不管这些,再说家里房间那么多,多住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刘燕只好答应,虎子也不敢推辞。
  我和她陪虎子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药劲上来睡着,我们才离开。
  我先带刘燕去吃了午饭,然后开车送她回家。
  刘燕也累了,我和阿姨刚把客房收拾好,她已经在说困得睁不开眼,我安顿她躺好,一盖上被子,她就开始轻轻打鼾。
  我把她的手放进被子,发现她的手指都肿了一圈。
  燕儿也真是吃了不少苦头,要生孩子了也没人照顾。
  当年我生点点的时候,孙皓志倒是比我还紧张,家里各种补品堆成山,非要把我喂成胖子,简直当我是生育工具。
  他喜欢健壮结实的男孩儿,可点点偏偏是娇滴滴的女孩儿,我以为他会不满意,没想到当护士把刚出生的女儿往他手上一放,他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小肉团一样的点点不肯松手。
  他是真的疼点点,很少见他这么爱孩子的父亲,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点点做玩具。
  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他对点点这么好,也许我们早就过不到今天。
  我轻手轻脚退出客房,把门带好,又嘱托阿姨照顾刘燕,然后出门去找海波商量赔钱的事情。
  海波在市中心的外贸大厦里开了一家运动城,卖各种渠道进来的名牌运动鞋。
  我们这城市的经济虽然不景气,人们的消费能力却不低,尤其在吃穿两项上尤其舍得花钱,因此海波的生意做的非常红火。
  有时候我问他从哪进的货,他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笑对我说:“大嫂知道恐怕要不高兴,反正都是真货,就是税交的少一些。”
  他这样说,我也不好多问。
  海波算是孙皓志这一伙儿人当中比较有头脑的,人也斯文客气,他虽然渐渐脱离以前的圈子,过着普通的商人生活,却始终把孙皓志当成大哥,永远随传随到。
  我不大喜欢见孙皓志的那些兄弟,只对海波比较信任。
  孙皓志也看出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总是安排海波跟着我出入,渐渐我也习惯了有事情找海波商量。
  同孙皓志相比,海波处理事情的方式要相对柔和得多,他总是给双方都留条后路,日后见面也能笑呵呵的打声招呼。
  比如今天这件事,如果是孙皓志处理,肯定会找人把那几个司机打一顿给虎子出气,再逼着他们出钱赔给车主。
  可我宁愿息事宁人,这事儿也只有海波能办得妥当。
  果然海波听了我的话,笑嘻嘻的答应着:“没事儿,我去办。大嫂你回去等信吧,保准让你满意。咱们不欺负人,也不能让人敲竹杠不是?”
  我点头,知道他已经听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还是不忘嘱咐他:“多赔给他一两万也没什么,钱我先给你。”
  海波怕了我,忙摆手:“别,让兄弟们知道了准得骂我,我这生意的本钱都是大哥给出的,我要还他钱,不知道被他踢出来多少次,现在我给大嫂办点小事儿哪能另外拿钱?大嫂您就当给我留点面子吧,成全我一次!”
  他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搞得店里几个人捂着嘴偷笑,我最怕这种推来让去的事情,只好威胁他:“海波你这样的话,以后我再不来找你办事了!”
  海波苦笑:“大嫂你真是,真是……”他收下钱,向我保证:“不管怎样,这事儿算我的,肯定给你办好。”
  我放心离开,回花店去坐了一会儿,也没心思做生意,就早早关了店,让兰兰也回家歇歇。
  我想想家里还缺些东西,又赶到百货公司去买妇婴用品。
  各式各样做工精致的小衣服小鞋子都可爱得不得了,我左挑右选,样样都舍不得放下。
  我估计刘燕肯定也准备了婴儿用品,可我见到这些小东西就爱得不行,最后还是挑了两大袋。
  结账的时候店员喜滋滋的帮我提着袋子,一直送到门口。
  我看看手表已经快到了点点放学的时间,忙开了车去学校接点点。
  点点上车看见后座上两大袋东西,好奇的问:“妈妈,这是给谁买的啊?”
  我向她笑笑:“你还记得刘阿姨么?她要生宝宝了。今天刘阿姨就住我们家。”
  点点开心得直拍手:“真的么?太好了!我最喜欢小宝宝了。妈妈我们快回家。”
  她一路兴奋得问这问那,一会儿又要我停车,她也要去买礼物。
  我对她说,你可以送刘阿姨一张点点按摩券,她现在大肚子很辛苦,最需要人帮她按摩了。
  点点想了想说:“妈妈,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是爸爸帮你按摩么?”
  我恍然记起,那时候我挺着大肚子,两条腿肿的像木头,临睡前孙皓志总是抱着我的脚,从下至上沿着小腿缓缓按摩,直到我感到血液从脚底慢慢流回心脏,一天的肿胀酸痛才有所缓解,特别是到了怀孕后期,每天我只有以这个姿势才能安然入睡。
  那时的孙皓志,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为什么我想不起?
  点点以为我没听见,又问了一次:“是爸爸帮你按摩么,妈妈?”
  我这才点头说:“是啊,是爸爸帮我按摩的。不过虎子叔叔在住院,没人帮刘阿姨按摩,所以点点能帮刘阿姨按摩么?”点点痛快的答应:“好!我来给刘阿姨按摩。”
  善良的,贴心的点点,我不禁微笑:“点点真乖。”
  很快开到家,令我惊讶的,车库里竟停着孙皓志的车。
  我知道他会回来,但没想到他会比我们早。
  点点也看到孙皓志的车,开心的对我说:“妈妈看,爸爸的车!”
  我停好车,拿好购物袋,点点已经背着书包跑到我前面,一叠声叫:“爸爸,我回来了!”
  她打开大门,冲进去。
  我在她身后走进房,看见刘燕端端正正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另一边孙皓志正在和她说些什么。
  他们听见点点的声音,抬头看过来,同时露出笑容。
  不同的是,孙皓志是对点点宠溺的笑容,而刘燕则是如释重负的笑。
  我知道刘燕总是有点害怕孙皓志的,她在外面听说过孙皓志不少“事迹”,对他的声名很是忌惮。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我立即向她笑道:“燕儿,怎么样,休息的好么?”
  刘燕搓着双手要站起来,被我抢先一步按住,她客气地说:“挺好的,小西姐。孙哥早就回来了,我在客房睡着都不知道。”
  我笑笑放下东西:“那就好。这是给你和孩子买的。我先放进客房,回头我们再理。”
  又转头向点点说:“点点,你跟刘阿姨问过好了么?”
  点点正搂着孙皓志的脖子,坐在他膝上,听了我的话便吐吐舌头,溜下来,规规矩矩的站在那儿,向刘燕行了礼说:“刘阿姨好!”
  刘燕笑着拉过点点的手说:“这是点点啊,长这么大了。还记得刘阿姨么?”
  点点抬头看看我,又看看刘燕,懂事的说道:“我记得刘阿姨,我还记得虎子叔叔,你们送我的芭比娃娃还在我房间里呢。”
  刘燕惊讶地看着点点:“那时候你才多大啊,就记得这么多事了?”
  我笑道:“她记得的事情可多了,比我记性好。”又向点点说:“点点把书包拿上去,先把作业写完,一会儿再下来玩。”
  孙皓志接过来说:“放着吧,我给她拿。”
  于是,孙皓志一手牵着点点,一手提着书包往楼上走,边走边问:“点点,你书包这么重?自己拿得动么?”
  点点自豪地说:“拿得动,我还能自己背着书包,提着溜冰鞋去上课呢……”我冲刘燕笑笑,示意她别怕,跟在孙皓志和点点身后上楼去换衣服。
  我走进卧室拿了件家居服换上,又坐下来把长发绑成马尾。
  孙皓志无声地推开房门走进来,斜斜地靠在大衣柜上看我梳头。
  我在镜子里扫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转过来与他对视,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家里有客人,我不会和你吵。刘燕还会在家里住几天,我们会尽量不打扰你的。”
  孙皓志走过来,坐在床边,手肘架在长腿上,双手交叉,犹豫地对我说:“小西,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
  我疑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他是在暗示我,要我求他帮忙解决刘燕的事情。我站起来,坦白同他讲:“我已经让海波去处理了。刘燕是我的好姐妹,我不想她吃亏,可也不愿意她惹更大的麻烦。你明白么?”
  孙皓志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后叹了口气说:“好吧。随你吧,你高兴就好。”
  稍迟,四个人坐下来吃晚饭,点点要坐在孙皓志旁边,孙皓志不停给她夹菜,其实点点完全不用人照料,可是孙皓志总觉得她吃得不够多,把点点面前的小盘子堆得高高的,自己却几乎没吃什么。
  我则忙着给刘燕夹菜,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跟孙皓志同桌吃饭这件事,愣是把她变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我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刘燕的盘子上:“多吃鱼,热量低蛋白高。”
  又盛了一小碗冬瓜排骨汤放在她面前:“吃冬瓜可以消水肿的。”
  刘燕边吃边道谢:“小西姐,我自己来。”
  我看她吃得香,心里也高兴,再低头看自己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块鱼。
  我用眼角瞄了一下孙皓志,他正忙着帮点点夹排骨。
  于是,我默默地把那块鱼肉吃下去。


  四 闪亮的日子

  当晚,我和刘燕聊到很晚,最后索性并排躺到客房的床上。
  “小西姐,孙哥现在真的很有大哥风范啊!”刘燕说。
  我噗哧笑出来:“什么大哥风范?你以为是拍港产警匪片啊?”
  刘燕侧过身,用手撑住头,大惊小怪地睁大双眼:“你不知道孙哥现在在道上的地位有多高?当年和他齐名的那些人,现在就只剩下孙哥和河东的李勇两个。凡是在外面混的,提起孙哥哪有不服的?这么说吧,孙哥现在就是我市公认的第一大哥!李勇虽然狠,可没孙哥仗义,不能服众,只能排在第二!”刘燕的眼里似乎很有点崇拜的意思。
  我叹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刘燕推了我一把:“小西姐,你真是不懂。以孙哥今天的地位,哪有他摆不平的事?你跟着孙哥,就算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吧,也算是荣华富贵了,怎么不好了?”
  我无奈地笑笑,把手垫在脑后,半晌才说:“燕儿,你还不了解我么?我需要这些么?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正常的家庭,可是,这些恰恰是他不能给我的。”
  刘燕皱了眉,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怎么不安稳?你担心有人寻仇?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找死啊?现在的孙哥也不会亲自动手打架去,警察也没理由来找他麻烦!”
  我知道刘燕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哪里是担心这些。
  我怕的是不能给点点一个健康的正常的生长环境,我希望点点做一个普通的孩子,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不想每次发生风吹草动,就需要保镖来送她上学,或者严打的时候有警察来家里抓人,我也不希望夜里电话响个不停,有人上门来借盘缠出去避风头……
  太多太多事,我不想让点点知道。我有多辛苦才能保护点点纯洁的心灵。
  我更怕孙皓志的身份给点点带来歧视,如果其他家长知道点点是孙皓志的女儿,还会不会让他们的孩子跟点点一起玩?她在学校还能得到平等的对待么?真的,钱财再多,地位再高,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点点的幸福。
  刘燕见我不说话,就压低声音试探着问我:“小西姐,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叶飞哥啊?”
  叶飞,听到叶飞的名字,我的心里一阵刺痛,仿佛一个小小的伤口裂开来,迅速扩大,直到整颗心哗啦啦的碎掉,变成粉末。
  我还想着他么?
  要我怎么回答?
  没有人能够体会,我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不去回想那些同他一起的日子,那些闪亮的、发着光、温暖着我的日子。
  我苦苦地压抑着自己,心灰意冷地过着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因为我真的害怕,我怕自己一旦放松警惕就会在梦里呼唤他的名字,我怕我满怀希望的睁开眼却发现身边的人不是他,我怕我克制不住对他的思念不顾一切逃去他身边,我怕我的欲望会毁灭一切带给所有人灾难!
  所以,我怎么能想他?
  我宁愿麻木糊涂,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再受煎熬。
  不是我不再爱他,不是因为我不再需要他,相反的是,因为我爱他,我才要和他分离,唯有这样,他才能好好活着,我才有勇气去面对残酷的命运。
  我明知道他就在这城市的另一边,可我选择让自己遗忘,我从没有去偷偷看过他一眼,从没有刻意打听他的近况,可我能够感受到他还活着,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头顶着同一片天空,这样就足够了。
  不能要求的更多了。
  我把全部的感情放在点点身上,我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也许并不太坏……
  我感到刘燕握了我的手,肉肉的手指绵软温柔,她轻轻对我说:“小西姐,其实,你的命也真苦。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你不放下前面一个,又怎么能住进另一个呢?我跟虎子虽然日子过的穷,可我们心里都只有对方。哪怕跟着他吃稀饭,我也觉得是鲍鱼粥。可你不一样啊,你是吃着山珍海味也没滋味啊!要不是为了点点那孩子,我看你早就挺不住了。”
  这一席话说得我几乎掉下眼泪。
  燕儿是知道的,虎子也知道,我和叶飞之间的事情他们亲眼见证过,也因为如此,他们成了我心里非常重要的亲人。
  我反握住刘燕的手,放进被子,对她说:“太晚了,睡吧。今天我就在这儿陪你睡。”
  刘燕打了个哈欠,笑嘻嘻地说:“好啊,好久没和小西姐一起睡过了。”
  我关上灯,躺好,渐渐睡去。
  睁开眼时身边一片朦胧,待到雾霭散去,我仿佛回到那段青葱岁月,看到年少的自己坐在无人的操场看台上,白色连衣裙,浅口的米色皮鞋,荷叶边的白色棉袜,柔软的黑发披在肩上,几缕发丝被微风吹动。
  那个我抬起手,将垂在鬓角的发丝别在耳后,细瘦白皙的手背上隐约可见淡蓝色的血管,十指尖尖,指甲上泛着天然的珍珠贝般的光泽。
  不知为何,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于是我努力靠近,突然,她张口说:“叶飞!”
  霎时间,我融入她的身体,透过她的眼,我看到一个颀长的少年站在我面前,白色衬衫反射着阳光,整个人笼在柔和的光圈里。
  他干净利落的短发下是宽阔俊朗的额头,漆黑的双眸闪闪发亮,漂亮的嘴角稍稍弯起,他在对我温和的微笑:“江小西,我送你回家。”
  我站起来,拉拉裙角,和他并肩走。
  学校的大门已经合拢,侧角的小门开着条缝,叶飞推开门,突然一根木棒打在他头上,鲜血汩汩流下,将他的白衬衫染成一片殷红。
  我尖叫一声,捂住脸。
  身边有人推我:“小西姐!怎么了?”是刘燕。
  梦醒了。
  我坐起来对她说:“没什么,做了个梦。你睡吧。我去喝点水。”
  黑暗中刘燕“嗯”了一声,向里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我掀开被子下床,打开门,客厅里开着壁灯,微弱的灯光没有丝毫温度,我裹紧了身上的睡衣,去厨房间倒水。
  从窗子望出去,是一丛蔷薇花,黄色的花朵静静绽放。
  透过花丛,我看见孙皓志的车子正在悄悄滑动,他没有开车灯,车子无声的开远。
  我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时钟,凌晨两点。
  其实我不必猜也知道他偷偷摸摸地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我从不说破,没有意思。
  就像刘燕说的,我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哪里有空间给孙皓志呢?
  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也许这也是种公平。
  回到客厅,看见孙皓志的香烟和打火机都在茶几上,便顺手拿起一根点上,然后缓缓坐到沙发上。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是和叶飞分离之后?
  还是婚后孙皓志第一次出去鬼混的时候?
  以前我最讨厌在酒吧待得久了,出来后头发上会沾满烟味,叶飞总是对我说,没关系,回家我帮你洗头。
  叶飞最喜欢我的长发,他常常把手指穿过我的发,然后把发梢绕在指尖打转,逼我答应,永远不许剪短。
  我总是笑笑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开我,我就剪短头发,再不蓄长。
  然而,当我们真正分离,我却没有理成短发,相反,我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发式,甚至同样的长度。
  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仍然希望能在某处遇见他,如果能够相遇,我希望他看到的仍是曾经的那个我。
  想想我还真是傻得可笑,怎么可能同十几年前的我一样呢?十几年前的我,不会有终年紧锁的眉头,不会有暗淡无光的双眼,更不会有讥讽凉薄的表情。
  是啊,我竟变得这么多。
  我吐出一个烟圈,看它缓缓长大、变淡,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忆,总有一天会像烟雾般消逝,不留一点痕迹。
  叶飞,最终也会忘记我吧……
  我和叶飞是初中同学,我和他一起竞选班委,后来他当上班长,我是学习委员。
  那时的我可以轻松考到年级第一,把第二名远远甩在后面,我被送去参加各种比赛,奥数、物理竞赛、英语演讲,一张张奖状拿回家里,贴满整面墙壁。
  我的书法被挂在学校的展示厅,作文被当作范文编进校刊,每个学期我把三好学生的证书交给爸爸,他会得意洋洋的到厂工会领一百元的奖励,再添上一百给我。
  我只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儿,但是得到的宠爱不比任何人少。
  而那时的叶飞也是人人喜爱的少年,唇红齿白,英气勃勃。
  他有种清爽明朗的气质,对每个人都亲和有礼,真诚坦率。
  他是学校里的运动明星,各种社团活动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哪来的时间学习,但是他的成绩着实不差,学校里唯一能在奥数竞赛里同我抗衡的也只有他一个。
  我们的家世背景相若,父母都在相同的国营企业工作,连住的地方也不过相隔几栋楼。
  上学放学的路上时常遇到,他总是从我后面轻快的跑过来,爽朗的说:“江小西,你走路这么慢,又要迟到了!”
  然后提起我的书包,跑到我前面,一边回头对我说:“我先帮你把书包拿去,你快点跟上来!”
  我通常会赶忙追过去,气喘吁吁地踏着预备铃闯进教室,然后涨红着脸发现班上的同学都在笑呵呵地抬头看我。
  叶飞已经站在讲台上准备早点名,他会朝我挤挤眼,指着我的座位告诉我快进去。
  那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如同一盒七彩水果糖般甜蜜美好的人生。


  五 少年懵懂时

  如果说少女时代的我也有烦恼的话,那就只有一件事令我困扰。
  从初二开始,我的身体仿佛抽枝发芽的柳条一般长大,脸上渐渐脱离了一团孩子气,开始有明确的尖下颌,眉眼的轮廓也越加清晰。上学放学的路上时常出现向我手里塞了纸条又迅速跑开的男生,也有在校门口拦住我问东问西的小混混。我通常面不改色的走开,不让任何人看出我心中的慌张和窘困。
  那时候我负责学校大厅里的板报,周三下午,我常常一个人踩着椅子涂涂画画。有一次,离校时已是傍晚,淡黄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半边薄薄的月亮已经爬上天空。在岔路口我停住脚,那是个人字型路口,左边是砌了石阶的阴暗小路,右边是车水马龙的平坦大路,可走大路要多花一刻钟时间。一阵冷风从领口钻进来,令我打了个寒战,我不再犹豫,一脚踏上小路。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进。这时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音,好像有人直奔我而来。我恐慌地想起女学生被流氓非礼的传言,也顾不得脚下还有几级台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起来。那人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已经想好如果是来追我的流氓,我要先怎样踢,再怎样逃走。下一秒,就有一只大手搭在我肩上,我尖叫着回身一脚踢过去,脚下触感柔软也不知踢中哪里。
  那人吃痛“啊”地叫了一声,跪倒在地。我趁机要逃,却被他拉住书包带子,慌忙间我只好丢了书包,转身就跑。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江小西,别跑,小心台阶。”
  天,竟是叶飞。
  他半跪在台阶上,表情异常痛苦:“跑什么?我一出校门就看见你,刚追到这儿就被你踢中……”
  我忙过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平时拦我的小混混,我不知道是你,真的。”
  叶飞哭笑不得:“算了,是我自己不好,我该早点叫你一声。”
  我扶起他:“没事吧?踢到哪儿了?很痛么?”
  叶飞含混地说:“还好……等一下就好……”
  我见他支支吾吾,忽然意识到自己踢到了什么,脸上腾的红了,还好夜色中也看不太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叶飞才站直身体开口说:“最近常有人拦你么?”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叶飞想了想说:“以后我送你回家吧,反正是顺路。”
  我知道叶飞向来热心,对每个同学都好,可是,如果被别的同学看见,会不会有点不好呢?
  叶飞见我犹豫,便干脆地说:“没关系,你怕同学看到的话,我可以在你后面远一点跟着你。”
  黑夜中,叶飞的眸子像繁星般闪亮,他是那么真诚坦率,让人无法拒绝。于是,我打消顾虑,笑着对他说:“那好吧,谢谢你,叶飞!”
  从那以后,叶飞一直送我回家,他始终恪守着当初的承诺,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小混混纠缠我的话,他便过来替我解围。通常只要高大敏捷的他一出现,小混混就会自动退散。后来,我们逐渐形成习惯,有时候是他边打篮球边等我,有时候是我坐在操场一角看书等他。风徐徐吹来,日光无声洒落,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一段十分平静美好的日子,以至于这场景会时时出现在我梦中,有时甚至比现实更加旖旎温馨。
  那时的我们单纯到极点,隐约地觉得对方很好,模糊地感到彼此是特别的存在,但是,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们都不清楚。如果没有人发现,也许有一天,当我们毕业不再见面,这感情也就会被慢慢淡忘,或者成为之后平淡生活中的一段粉红回忆。是的,原本我同叶飞,也有可能会擦肩而过,而不是轰轰烈烈地爱上对方。
  后来我常常问叶飞,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总是笑笑说:“从你开始喜欢我,我就开始喜欢你了。”我气结。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回想。一支烟很快燃尽,我拿起打火机又点燃一支。火光闪烁间,我忽然醒悟,其实,是孙皓志的出现引发了一系列事件,才使得我和叶飞之间微妙的感情暴露在阳光下,最终导致爱情的种子生根发芽,疯狂地生长,直至将我们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
  第一次见到孙皓志,是他用单车把我拦在校门口那天。他的头发短的不能再短,浓密的粗眉下是细长的单眼皮,一张口就喷出一阵烟:“你就是江小西?”他讲话有种漫不经心的腔调,没来由的令人讨厌。
  我反感地挥散他向我喷过来的烟雾,侧过身从他车旁挤过去。他踩了单车跟上来,在我身边绕着圈:“听说,你是你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我看不太像嘛!这么漂亮的女生能静下心来学习?”
  我抬头赏他一记白眼,他越发得意的凑过来:“我是孙皓志,你认我当哥吧!以后我带你出去玩!”
  我扭头便往路的另一边走,他又骑着单车跟过来,像尾巴一样,甩也甩不掉。
  “江小西!”是叶飞的声音。
  他从后面迈着大步跑过来,只三两步就赶到我身边,低头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
  孙皓志用眼角上下打量叶飞,又看看我,然后邪邪地一笑:“呦,怪不得不理人,原来已经有男朋友了。”
  叶飞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我前面,纠正孙皓志:“你别乱讲,我们是同学。”
  孙皓志挑了挑眉毛,慢悠悠地说道:“既然这样,你就没有权利阻止我追她咯?”他一边说一边往前挪了半个车身,绕过叶飞朝我挤挤眼。
  我忍不住出声说:“我不会答应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叶飞又上前一步,挡住他:“你听到了没,快让开,不要挡住路。”
  孙皓志歪歪头,自嘲的笑笑:“好吧。”他把单车侧过来,让出路。
  叶飞拉着我走过去。刚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听到孙皓志在我们身后大声说:“江小西,总有一天你会做我女朋友的!”
  我的手颤了一下,叶飞立刻把它握紧:“别理他,他不敢怎样。”
  那时候,我和叶飞并不知道孙皓志是河西区最出名的混混,也不知道他是那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所以,当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看到那个场景。
  我的书桌上放着一束大到夸张的玫瑰,女同学们正围着它兴奋地讨论着,见我进来,都不约而同的闭上嘴。我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走过去,脸上的绯红不亚于那束玫瑰花。要知道,我一直是老师同学心目中的模范生,从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要面对同学们质疑的目光,于是低了头,快速把那束玫瑰塞进课桌。一张卡片从粉红色包装纸里掉出来,上面有两行刚劲的字,
  “送给我的女神江小西。
  忠实的仰慕者孙皓志”
  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心,把卡片撕碎了丢进课桌。
  少年时的孙皓志,大约觉得那是非常浪漫的举动,可在我看来,那不过场哗众取宠的闹剧,让我更加坚定地认为他是品行不端的小流氓。
  此后的几个星期里,孙皓志都没有在学校门口出现,但他的礼物每天变换,有时候是毛绒玩具,有时候一大袋零食,甚至出现过一大罐幸运星。我尴尬地把这些礼物偷偷扔掉,后来有女同学干脆向我索要。我不好意思拒绝,便转送给她们。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连老师都知道初三六班的江小西,有一个疯狂的追求者。
  班主任老师终于沉不住气,把我叫去,语重心长地劝导我:“早恋是学习生涯的大忌。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虽然你已经能保送上高中,但是仍然要遵守学校的规定,不能影响其他同学。漂亮的女生总会多一些人追求,不能沾沾自喜,要把持住自己才行。”
  我不知道怎样向老师解释,只有点头认错。其实我从头到尾没有招惹过孙皓志,话也只同他讲过一句,还能要求我怎样呢?从办公室出来,我越想越觉得委屈,便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角落掉泪。叶飞看见,拉住我问:“江小西,谁欺负你了?”我将原委讲给他听,叶飞笑笑对说:“你别担心,我去找孙皓志谈。”我擦干眼泪抬头看他,他的笑容如此温暖纯净,仿佛一缕阳光驱散我心中的忧虑。于是,我点点头答应。
  后来,我时时回想,如果不是家里气氛日渐紧张,如果有可以信赖的大人在我旁边,如果我阻止叶飞去找孙皓志,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六 注定在一起

  我没有亲眼目睹叶飞去找孙皓志的经过,我见到的只有叶飞脸上的伤痕。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他用棒球帽挡住半张脸,侧着头,捂着结了疤的嘴角笑:“我这是小意思,他比我还严重呢。真的,他都说以后不来找你麻烦了。”我伸手掀他的帽子,要看他到底伤到哪儿。叶飞挡住我的手说:“别看别看,真的没事。”我着急的跺脚:“不行,你快给我看看。”他见我急了,便站过来尴尬的笑笑说:“不严重的,就是有点难看。”
  我一把拉下他的帽子,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青紫的左眼整个肿起来,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露出红得吓人的眼珠。我一见,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这还说不重!去看医生了么?要是影响视力怎么办?”
  叶飞戴回帽子,语气轻松:“已经去过医院了,是皮外伤,过几天消下去就好了。”可我越看越觉得严重:“疼么?”叶飞马上说:“不疼,一点都不疼,肿起来的伤都不疼的。”我被他逗笑,眼眶里还含着泪:“胡说八道,肿了还不疼?”叶飞扶扶帽檐:“其实有一点疼了,就那么一丁点儿。”
  我又内疚起来:“早知道不让你去找孙皓志,他怎么下手这么狠啊!太过分了!”叶飞却不说对手坏话,还兴致勃勃的讲:“还好了。他也算硬气,那些小混混要一起上来帮忙,他还不让,坚持要单挑。”
  我见他说的眉飞色舞,知道他的伤真的没大碍,就问他:“那你赢了?”
  “嗯,反正我没输!”
  我第一次见叶飞的这一面,是男生的虚荣心么?我不禁莞尔。
  叶飞见我笑,忙解释:“我不是爱打架啊,我只是一想到他纠缠你就特别生气,你家里现在这样,也没人能帮你……”
  我一怔,慢慢踱开。
  叶飞在我身后连声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跟别人乱说的。”
  我摇摇头:“无所谓了,连你都知道了,可见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叶飞有片刻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江小西,以后不管什么事都跟我说吧,我会帮你。”
  如果是在更早些时候,我听到这句话也许不会觉得什么,可是在那段日子,正经历着家庭巨变的我,有多渴望可以依靠谁,有多渴望能够得到支持。叶飞对我的关心是出于同情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开始融化,像一颗暖炉里的巧克力,甜蜜温暖柔软。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对叶飞的感情已不再是单纯的友谊,而其后发生的事更把我们两个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所周知的一对。
  那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天。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烤着户外的地面,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大树上的知了在声声叫着。一个男同学冲进来:“男生都出来,叶飞让校外的人打了!”教室里立即炸了锅,男生们一窝蜂的夺门而出,我想也没想就跟在他们后面跑出去。
  学校大门口围了很多人,我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大门外,十几个人正打成一团。混乱中我一眼就看见叶飞,他额头上有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顺着他英俊的脸流下来,染红了他身上的衣服,滴在沥青马路上。
  他手上握着一根不知道哪来的钢管,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向他砍过来,他抡起手上的钢管将那把刀打飞。紧跟着身后又有人砍下一刀,叶飞反应很快,侧了身回手就把钢管砸在那人肩上。
  我们班上的同学已经加入战局,拿着椅子腿木棒砖头作为武器,又有别班的同学纷纷上来帮忙,而对方的人手上虽然都有刀或是钢管,人数却不多,围殴叶飞的人逐渐减少,他自己应对绰绰有余。要不是对方突然有人挥了条铁链出来,胜负本该决定。那条铁链是直奔叶飞去的,他手上的钢管被缠住,身后有人向他冲过去,手里握着一把弹簧刀。
  锃明瓦亮的刀刃,反射着正午的阳光,特别的刺眼。
  我没有看清叶飞是怎样躲过这一刀,但他手上没了武器,很快被逼到角落里。所有人都在酣战中,没人来得及过去救叶飞。
  叶飞被为首的一个黄毛当胸踹了一脚,后退两步靠到墙壁上。那黄毛狞笑着说:“和我们老大抢女人,你小子吃雄心豹子胆了吧!”他用弹簧刀抵住叶飞的脖子威胁他:“你不是挺牛B的么,我看看给你脖子上开个口,你还敢牛B不?”
  他的刀眼看就要□去,叶飞眼睛也不眨一下,鄙视的说:“你敢吗?我打你是正当防卫,你打我就是谋杀!你想下半辈子吃牢饭,我也不拦着。”黄毛犹豫了一下,抓着叶飞的手稍稍松开。我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趁黄毛放松的时候,猛冲过去把他推倒。
  叶飞立即凶我:“你过来干吗,快回去!”
  我挡在他前面,质问黄毛:“你跟孙皓志是一伙儿的?让他来见我,我亲口跟他说!不关叶飞的事,让他来找我吧!”
  黄毛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的对叶飞说:“你太没种了,小白脸!躲在女人后面,算什么男人!”
  叶飞的身体僵了一下,伸手要推开我。
  我不肯让开,和他推搡间,路口冲进一辆摩托车,直奔我们过来。
  摩托车把打斗中的众人冲散,车上的人冲黄毛他们大喊:“你们干什么呢?还不快跑,警察来了!”
  黄毛立即转头就跑,其他人也胡乱砍了几下就集体落荒而逃。摩托车上的人抓起一个被打得一瘸一拐的混混扔上后座,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双细长的单眼皮射出的是锐利冰冷的目光,像把飞刀一样□我心里。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眼神,尽管我始终没有弄清它代表什么含义。
  摩托车才刚窜进胡同,警车声就从远处传来。那群混混中几个跑的慢的被抓回派出所,听说后来又都被孙皓志找关系弄了出去。而我和叶飞却没那么幸运,叶飞虽然是被打的那个,可毕竟由他引发了大规模斗殴,性质恶劣,影响重大,连报纸新闻上都有报道,师大附中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丑闻?
  最后,学校做出的决定是开除叶飞!
  叶飞的妈妈第一时间赶到学校,不知道她从哪里听到的传闻,认为是我调唆叶飞打架,二话不说就冲进教室打了我一顿耳光。她被叶飞拉开后,又大闹了校长室,说应该被开除的人是我。
  就这样,被开除的名单上又添上了我。那时候我父母已经分开,年迈的外婆带着我去校长家求情。校长家的大门砰的关上,外婆和她带去的廉价水果甚至没有机会进门。我搀着她回家,一路上外婆不断抹着眼泪,说无论如何要让我继续上学,一句责备我的话也没有讲。
  可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中考前一个月,我从人见人爱的优等生,变成了人人嘲笑的辍学生,终日躲在家里。从此师大附中成了我的禁地,每次不得已路过的时候,我都不可避免的想起校门口那场改变我命运的械斗,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苦楚。我只有尽量安慰自己,即便当年我上了重点高中,以我家的条件,也没可能让我上大学。
  后来,我在亲戚的帮忙下,进了一所职高,准备早点毕业赚钱养家。
  叶飞则被父母安排转到一所寄宿中学,一个月后考上市重点。
  原本我们会继续做同学,像从前一样每天一起上学放学,而不是只能靠通信联系,偶尔才能偷偷摸摸的见上一面。但是,即便如此,仍然没有阻碍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现在我回头去审视我和叶飞感情的开始,只能用命运两字来解释一切。如果不是孙皓志的纠缠,如果没有学校的处分,如果不曾遭遇阻挠和压力,也许我和叶飞间的感情根本不会来得这么强烈。是的,一定是命中注定,让我们经历这劫数,一步步一环环,最终被命运之手推到了一起。
  我还很清楚的记得我收到叶飞第一封信时的心情,也不知道紧张些什么,用了半天才拆开信封。他在信里言辞恳切的道歉,把一切责任算在自己身上,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取得我的原谅,又用一系列的问句,问我现在的近况,还鼓励我继续升学,说什么读职高也可以考大学。在最后的最后,他还用了极其模糊的字眼说他很想我。
  看完信后,我的心情是低落的,尽管我不愿意这么想,可我和叶飞之间毕竟产生了差距。我的前途在哪儿,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我,就算不被会被叶飞嫌弃,也被自己的自尊心厌恶。我宁愿忘记过去的辉煌,太太平平念完职高。所以,我没有给叶飞回信,可他仍然一封封的写来。后来我甚至没有拆开信封,只看一眼倒贴的邮票,就放进我床头的盒子里。
  直到有一天,叶飞来找我。那时已经是初冬,他像棵挺拔的大树般站在职高的校门口。那还是我被开除后第一次见到他,他又长高了些,我几乎忘记他有那么帅气,那么阳光,那么迷人。他向我笑,张开双臂,自然而然地把呆立的我搂进怀里。我的眼泪流出来,他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早该来看你。”


  七 所谓“干妹妹”

  时间过的也太快,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
  一会儿还要送点点上学,没有时间沉迷在回忆里了。我擦擦眼角的泪水,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满满的烟缸倒掉。
  点点今天特别乖,早早醒来没用人叫,我上楼时正看见她穿着睡衣往主卧跑。
  “点点,干嘛呢?”我在后面叫她。
  点点扭过头笑嘻嘻的对我说:“妈妈早!爸爸醒了么?”
  我尽量微笑着对她说:“爸爸有事情出去了。”
  点点的小脸立刻垮下来,失望的“哦”了一声,撅起肉嘟嘟的小嘴,垂下头。
  这个孙皓志,还不如干脆不回来!就会让孩子伤心。
  我过去揉搓点点的脸:“不高兴啦?今天妈妈给你做铜锣烧好不好,和哆啦A梦吃的一模一样哦!”
  点点这才开心起来,眼睛闪闪:“真的么?妈妈你好棒!”
  “那你快去洗脸刷牙!”
  “好!”我看着她欢快跑开的背影,不禁微笑。要是没有聪明乖巧的点点,我的日子还怎么过?
  我给刘燕也准备了一份早餐,端到客房里,她在床上不好意思的说:“小西姐,是不是我睡觉不老实把你挤的没地方睡了?”
  我摇摇头笑:“没,是我失眠了。你先吃早餐,我去送点点上学。八点钟阿姨会来,你有什么事让她做,别不好意思。”
  她咧着嘴乐:“小西姐,在你这儿住真好!我什么时候被这样伺候过啊,享福了呀我!”
  燕儿还是这么乐天,遇到这么大事儿,一样吃得饱睡得好!
  这也是种福气吧!
  我对她说:“我上午要去花店看一眼,中午回来和你一起吃午饭,然后带你去看虎子,你等我回来,自己别乱跑。”
  刘燕边喝着牛奶,边点头答应。
  我把备用钥匙交给她一套,又叮嘱她有事情打电话,点点也进来看刘燕,大方的告诉她冰箱里有很好喝很有营养的橙汁。
  我摸摸点点的头:“跟阿姨说再见,我们要去上学了。”
  “阿姨再见,宝宝也再见!”她对着刘燕的肚子也挥挥手。
  这个小灵精!
  从学校回花店的路上,我接到海波的电话,赔偿的事情已经搞定。海波办事就是干净利落,他说要把剩下的钱给我送来,我想了想反正顺路,还是自己过去一趟。我到的时候,海波的店门刚刚打开,还没开始营业。我问他:“生意还那么好?”他抓抓头:“还行吧!赚点小钱花花。”
  他把我让进店里坐下,拿出个信封给我:“这是剩的钱。一共赔了他四万,其实他那破车也就值三万。我想着嫂子的意思是息事宁人,就多给他加了一万。”
  我没接,点点头:“行,这么办挺好。他本来不是说要十万么?你怎么跟人家说的?”
  海波乐了:“大嫂,这你就别管了。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也就是我去,换别人去的话,那车主都不敢收这钱。不过你放心,我绝对没吓唬他,咱讲道理。”
  他又把信封往我手里递,我推了回去:“好吧,那我谢谢你了,剩下的钱你先拿着。”
  海波为难的皱眉头:“这我拿着算怎么回事啊?”
  我解释道:“我还有事儿求你,你们店里缺人手么?”
  海波眼睛转转,笑道:“大嫂,你说我这缺人,我这就缺人!”
  “别贫了,我跟你直说吧,我想让虎子养好伤以后来你店里上班。你看行么?”
  “行,当然行了!别说我这真缺人,就算不缺人,我把别人开了,也得让虎子进来不是?”
  我被他气到笑:“也不用开别人,这钱我放你这儿,虎子的工资奖金就从这里出。”
  海波直摆手:“大嫂,你又让我难办了。不带这样的啊!这不是让人骂我么!”
  我知道要说服海波很难,只好跟他交底:“海波,我这么和你说吧,燕儿和虎子就跟我的亲妹妹亲妹夫一样。但是我直接给他们钱,他们肯定不会要。我把这几万放在你这儿,还要你配合,给虎子做奖金也好,做提成也好,千万别说破。你明白么?”
  海波想想,叹了口气:“唉!好吧,这事儿就咱俩知道,大嫂你放心吧,让虎子伤好了随时来上班都行。”
  到花店的时间是九点十分。
  我迎面看见兰兰左右手各提了一只花篮走出来,忙上前接过一个来:“大早上的又没什么人,不着急的,一个一个拿吧。”
  兰兰用手背抹了把汗,笑笑说:“没事儿,我在乡下干的活儿比这重多了。”
  像兰兰这样年轻漂亮又朴实勤快的女孩儿真不多,我曾经跟她提过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出钱供她读个文凭,这么小的年纪不上学可惜了。她却回绝说,在她老家女孩子大多只读到小学,像她能初中毕业,打工赚钱供弟弟念书已经足够好了。兰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温柔知足的笑容,我相信她是真的这么想,也就不再提起。这样也好,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命运,谁说不是一种幸福呢……
  早上是花店生意最冷清的时候,我坐在藤条编的扶手椅上算这个月的收支,兰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麻利地把一只只玫瑰花包进透明的包装纸。
  如今时代变了,即便不是特殊的节日,也有人来买玫瑰送给恋人。十年前,却远不是这样。如果以今天的标准,孙皓志当年送我玫瑰的举动大概也算不上多惊世骇俗。不过,我始终还是觉得,孙皓志这种人和“浪漫”两字就不该扯上关系。
  门口挂着的风铃叮叮咚咚的响起,一个客人走进来。我和兰兰立刻站起来去招呼,那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生,戴着黑框的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指指兰兰正在包的玫瑰说:“我要一枝。”兰兰挑了一枝拿给他。客人走后,兰兰对我说:“姐,这人每天早上都来买一枝玫瑰,有一个多星期了。你说他干吗不一次多买些一起送啊,又大方又省的麻烦!”我笑:“有人就喜欢这样,天长地久,细水长流……”兰兰点点头:“这么说的话,也有道理。”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就宁愿这样。
  风铃又响起,今天早上的生意还不错,我这样想着抬起头,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前。高跟鞋,黑丝袜,超短裙,缀满水钻的低胸紧身衣,我不用看脸也猜到是钱慧——孙皓志的“干妹妹”。
  我知道有人私下里称呼钱慧“二嫂”,我承认我听了很不舒服,但不是吃醋嫉妒,而是厌恶气愤。既然孙皓志已经厌倦了我,已经另有新欢,为什么还不放我走,为什么还要时不时来折磨我?!
  有时候我和孙皓志吵架,免不了要冷嘲热讽上几句。孙皓志总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有时候我简直怀疑,他就是为了要侮辱我,才故意让钱慧的“二嫂”名声传播在外。
  但是钱慧这个女人,却很懂得分寸,在我面前滴水不露,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逢年过节孙皓志在家里请客,钱慧总是第一个来,大包小包的礼物送给我和点点,进门就找活干,要么带孩子,要么帮忙张罗,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客气,自然熟络地喊我大嫂,恰到好处的扮演着一个妹妹的角色。
  “大嫂!”她已经走进来。
  我招呼她坐下:“小慧儿来啦,进来坐吧。”
  钱慧在我对面坐下来,接过兰兰给她倒的茶,笑道:“这是兰兰吧,才几个月不见啊,更漂亮了!真是近朱者赤啊,跟我大嫂天天在一起,果然变得越来越有气质了。”
  这个钱慧,明着夸兰兰,暗里夸我,真会讲话。
  兰兰听不出来,一个劲儿谦让:“哪有,慧姐,你老乱夸人。”
  我笑笑问钱慧:“怎么这么早来?还没睡吧?”钱慧在河西开了一家KTV,每天凌晨四点关门,上午九点应该是她睡得正熟的时候。
  钱慧摇摇头说:“还没呢,不困。”
  我看看她妆容精致的脸,除了有点小小的眼袋盖不住,还真是看不出疲惫。年轻真好!我现在熬上一夜,立刻就显出倦容来。
  钱慧喝了口茶,趁兰兰出去摆花篮的时候,对我说:“大嫂,咱们到里面聊聊吧!”
  花店里面还有个小房间,里面将将放得下一张沙发床,一张小茶几,算是间小小的休息室。
  我和钱慧并肩坐下来,离得很近,我依稀闻的到她头发里有些烟酒气,应该是从店里直接过来的吧,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的?
  于是,我先开口:“什么事直说吧!”
  钱慧收住笑容,换上一副诚恳的表情:“大嫂,有些话我不该说的……”
  我摇头,示意她别介意,继续说下去吧,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这几年大家不是都心照不宣了么?
  钱慧的目光闪烁了一会儿,接着说:“孙哥昨晚来我店里了……”
  是啊,好像我不知道一样,有必要特意来告诉我么?钱慧平时不是挺爽快的么?到底要说什么?
  也许我的表情有点不耐烦,钱慧不再犹豫,终于说出来:“大嫂,我想这几年你有点误会了,其实我和孙哥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八 一辈子一次

  我实在忍不住脸上的微笑,居然会来向我解释,我有说过我在乎么?
  钱慧有点尴尬的怔住,然后怕我不相信似的,更加急急的解释:“真的,大嫂,你相信我吧!我承认,我喜欢过孙哥,可那是在很早以前,你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后来你们结婚有了点点,我就从心里把孙哥当成自己的亲哥哥,把你当成我的亲大嫂。”
  “我知道外面有些风言风语,那都是因为——因为是我不好,我不懂得避嫌,明知道孙哥和大嫂吵架,还总招呼他到我那儿去。可我实在是心疼孙哥,他真的是好男人,回家他怕大嫂不高兴,只好天天拉着兄弟们喝酒,要么就是到谁的店里随便找个包房睡沙发……这怎么行呢,身体再好的男人也抗不住啊!后来,我就让他到我家去住,你知道我那是大四居,楼下的卧室都空着,我晚上又都不在家,在店里的……”
  “真的,我当初就想着哥哥到妹妹家住几天有什么关系?没想到,后来被他们开玩笑,传来传去的变成那样……”
  我看着钱慧有些微微发红的脸,不得不说我有些相信她的话,也许他们开始真的没什么。可是,现在呢,就这样孙皓志在她家里住了四五年?就这样她一直不谈朋友不结婚?如果是清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跟我解释?不觉得太晚了些?
  钱慧见我不说话,急得眼眶都湿了:“大嫂!你相信我吧,跟孙哥好好谈谈,我跟你保证,要是我跟孙哥之间有发生过什么,我不得好死!”
  这是干什么?发这种誓有意思么?我又没说过什么,我不是一直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么?
  我忽然有点反感,皱了眉对钱慧说:“你和你孙哥感情那么好,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因为怀疑你们的关系跟他吵过架吧?如果是他让你来做说客,你告诉他大可不必。他心里应该明白我们的问题和你们的事没有关系!”
  我不太喜欢和别人讨论我和孙皓志之间的事情,特别是孙皓志的这些朋友,个个都认为我孤高怪癖,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我家的亲戚,又都觉得我自甘堕落,自暴自弃,贪慕虚荣。外人能有几个知道我的苦?我根本不想跟别人解释那些过往,没意思,徒增烦恼。
  钱慧被我的话堵住,低下头抽抽哒哒的哭了几声:“大嫂,你千万别生气,不是孙哥让我来的,你别怪他。要是让他知道我来跟你说这些,他会骂我的……”
  她的哭声令我急躁起来,干嘛要这样,我又没对你做什么,我哪儿不对了,让你们都受委屈了是么?天,我已经够烦了!
  可我不能跟钱慧发脾气啊,只好尽量心平气和的跟她讲:“你放心,我不会跟她说你来找过我。你也别多想……不管怎样,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
  钱慧抹抹眼泪,不再哭。我以为谈话已经结束,忽然她又抬起头说:“大嫂,听我再多嘴说一句吧,其实孙哥也挺在乎你的,他就是有个心结,觉得你还是忘不了以前的男朋友……不如你跟他沟通沟通,真的,像孙哥这样的男人在这方面是会比较介意一点,比如希望自己的女人是第一次……”
  “什么?!”
  我腾的站起来,胡说八道,什么第一次?我和孙皓志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自己不知道么?不是因为他的话,我和叶飞会分开么?现在居然他到外面说什么嫌弃我不是第一次?太卑鄙,太无耻了!
  钱慧被我吓到,立刻也站起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啊,大嫂,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孙哥这种大男人,其实很容易吃醋的,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有别人……我看他也是很痛苦的。”
  哈,那可没办法了,我是一辈子不会忘记叶飞的,孙皓志当初提出让我嫁给他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我不是心甘情愿。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我!
  我冷笑了两声:“这是他跟你说的?我会和他好好沟通的!你先回去吧,要坐一会儿也行,我还有事,不陪你了。”
  钱慧的脸色从来没有这这样惴惴不安过,大概从来没见过我发火,她也未免把我想的太软弱太卑微了吧。我和孙皓志的婚姻本来就是个错误,开始的是他,不肯结束的是他,从来不是我。他困住我的人,还想困住我的心么?是不是我变成完完全全的傀儡,没有思想,没有感觉,他才会满意?难道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么?他这种人,对痛苦的体会,能比得上我一分一毫么?
  我不再说话,钱慧又支支吾吾说了一阵道歉安慰的话,才慢吞吞离开。
  她走后,我从包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气得手抖。我把打火机摔到茶几上,按住疼的要命的头,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生气。
  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早就接受了命运么,不是早就明白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路好走么?干嘛还要生气!快点平静下来,想想点点,想想未来,想想希望。总会过去的,会好的。再过几年,等点点长大了,自立了,孙皓志也迟早会厌倦和我之间的相互折磨,总有一天他会放我走的……
  也许再过十五年,哦,不,也许只需要十年,他就会让我走。我现在还不满三十岁,运气好的话四十岁前我就可以离开他,那时我还会有希望的不是么?
  我并不奢望能再和叶飞在一起,也不可能再去爱上什么人。我希望的不过是给我一个空间,让我平静的守着我的回忆过日子。
  对于早把全部爱都耗尽的我来说,只要回忆就足够了。
  真的,我总觉得,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再有一次那样的恋爱了。
  我只爱过叶飞。
  那个拥抱成为我和叶飞感情的正式开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那么顺理成章,好像我们生下来就应该是一对。
  他问:“傻瓜,为什么不回信?”
  我那些自卑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他纯净的目光里哪有一丝势利?
  他接过我的书包背在肩上,拉起我的手说:“江小西,我送你回家。”
  我们相视而笑,不明白为什么要浪费前面那些年。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那么好看,灿烂阳光的笑容那么有感染力,我想我一定笑的很傻很失态,因为我发自内心的快乐,没办法让自己表现含蓄矜持。
  我们没有坐车,就这样牵着手一直走,也不觉得累。初冬的寒风吹在脸上,笑容都要僵住,可心里却是火热。他和我讲的每句话都那么好笑,好多次害我笑弯腰。他的手温暖有力,牢牢地牵住我的手,只一会儿两个人的手心里就满是汗,我们互相取笑,分不清是谁在紧张的流汗。
  明明他已经把我送到外婆家,我又坚持再把他送到路口,到了路口却觉得有话没说完,于是继续向前送,等到发现时,已经又走了一半的路。他只好又把我送回来,这一次他不许我再送他。我说那我们一起转身,都不许回头,走了五米我忍不住偷偷回头去看,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冲我微笑。
  “就知道你会回头。”他这样说。
  多赖皮!
  叶飞读的一中,在城的另一端。他家,我外婆家,职高,一中,正好构成一个四边形。每次我们要见上一面,都要跨越整个城市。
  他的功课是很重的,我不忍心让他这样奔波,可不见面我们又会思念对方。那时候的高中生是没有手机用的,我们又不敢在家里打电话。于是,我们写信。到底寄出过多少封信,买过多少邮票多少信封,已经数不清,而我收到的信装满了一整个纸箱,放在床底下。后来,那些信去哪儿了?我竟然记不起。
  我记得的只有每次数着手指盼望他的回信,每次读信时抑制不住的脸上的傻笑,每次偷偷在信封上落下一个吻才会寄出……我真是傻的可以,他也一样。
  我们的第一个吻,还是在交往了一年之后。
  那是他的生日,我提前几个月就开始计划要送他生日礼物。我能利用的资金不多,而他也未必需要多贵的东西,想来想去,终于决定送他一条我亲手织的围巾。大概很多恋爱中的女生都做过这件事,我也不例外,先是旁敲侧击的问他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又为要织什么样的花样发愁,织了拆,拆了织,总是不能满意。直到马上就要到他的生日,我还有一大截没有织完,最后开了几晚夜车总算来得及。
  那天是周五,我编了个理由早退,坐了一个小时公交车,赶在放学前来到一中校门口。事先,我没有告诉他我会来,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一中学生从身边经过,有人回头看我,大概是因为我红色的职高校服太扎眼,我往墙角躲了躲,仍然期待的盯着校门口。人再多也没关系,不会错过的,哪有几个像叶飞这样高大英俊的男生?
  的确,当他出现在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他。白净的脸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爽朗笑容,他的身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九 最怀念的时光

  我本来应该迎上去叫他,可那一刻我怯懦了。不知道当时是出于什么心态,我悄悄的跟在他们后面。
  叶飞和那女孩儿并肩走着,一路有说有笑,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有几步之遥的我。
  那女孩儿不时笑出声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很好听。她一直歪着头看向叶飞,脸上是活泼可爱的笑容。她和我一样有长且黑的头发,甚至一样的尖下巴,一样的长眼睛。
  我的心渐渐冷下来,猜想叶飞也许只是喜欢我这种长相的女生,无论是谁生成这样,他都会喜欢吧。
  这个想法令我很难过,我没办法继续跟着他们,急急的掉转头往回走,结果迎面撞到一个把自行车骑到人行道上的学生。我没有受伤,爬起来就走。
  “小西!”叶飞在后面叫我。
  我突然赌气不想理他,低了头越走越快。
  他迈着大步追上我,拉住我的手臂:“小西,你怎么来了?”是兴奋惊喜的声音。
  我把手里的袋子塞给他:“给你。我走了。”
  叶飞这个傻瓜到那时还没看出我在生气,拉着我笑:“送我的?生日礼物么?”
  他乐呵呵的拆开包装:“不会是你织的吧?不错嘛!”
  他已经把围巾戴好,转到我面前:“看!”
  我抬头看他,帅的好刺眼。我伸手把围巾摘下来:“不好看,我拿回去扔了。”
  “别啊!谁说不好看!快还我。”他抢过来,终于看出我在生气,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不高兴啊?等我很久啦?”
  我不理他。
  他摸摸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知道了,准是肚子饿了!走,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要,我要回去了。”北方的冬天,太阳落山特别早,再过一会儿就要变成一片黑暗了。
  “那我送你。”
  “不要,你不是还有晚自习?”
  “那我送你去车站,这段路太黑,走的人又少。”
  “不要,我自己走。”我还在赌气,他怎么不解释,那女生是谁?我到底忍不住补上一句,“你去陪你同学吧,别让人等急了。”
  叶飞终于明白过来,咧开嘴笑。
  我更加生气,扭头就往车站走。
  叶飞在我后面跟着,一路陪笑:“你来了,我当然陪你了。”
  “刚才那个是我们班的文委,我们新年晚会要买些东西,我跟她一起负责的。”
  “要是你不高兴,让我不当这班长都行。”
  “那我这就回去辞职,以后都不和她说话。”
  我打断他:“谁让你辞职了?我又没不高兴。”
  叶飞不拆穿我,笑道:“那我误会了,不好意思啊。我还没谢谢你呢,这围巾织得真好。”
  我白了他一眼,把围巾解下来。
  他按住我的手:“干嘛干嘛?都送给我了,不许反悔。”
  我被他逗笑,推开他的手,帮他重新系了一个漂亮的结:“学会没?这样好看。”
  他不说话。
  我纳闷,抬头去看。
  突如其来的,一个吻覆上来。
  那是一个浅浅的吻,两个人的唇只是轻轻的碰触,可是,却仿佛有电流通过一般,一阵酥麻传遍全身。
  我们很快分开,我捂住滚烫的脸,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上竟也是一片绯红。
  于是,我撇撇嘴偷笑。
  被他看见,他先是装模作样的望望天,继而也笑起来。
  我们的初吻,就这样在略带尴尬的笑声中结束。
  虽然马虎到几乎算不上一个吻,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份懵懂中的甜蜜悸动,以至于日后每每回想,我的脸上仍会浮现会心微笑……
  那几年,真的很幸福。并不是没有忧虑,可只要想到叶飞,任何困难都变得可以轻易克服,无论多苦,都有着苦尽甘会来的信心。
  叶飞一直鼓励我和他一起参加高考,外婆也拍着她的绣花荷包说会供我读大学。于是,我决定振作起来,认真读书。
  虽然我读的只是职高,可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前所未有的多,所以成绩并不比重点高中的学生差。叶飞把一中的复习资料拿给我,我用他的考试卷子测验,得到的分数比他还要高些。他惊叹我聪明,我嘲笑他笨。
  其实他哪里笨,他明明是一中的优等生。
  转眼又到夏初,周末的上午他去学校补习,下午来外婆家拿笔记给我。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温习,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冠,在小石桌上铺满星星点点的光斑。
  外婆颤巍巍端来两碗绿豆汤,笑眯眯地说:“这男孩子倒和我家小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什么时候来娶小西过门?”
  我红着脸把外婆推回房里,叶飞端着碗在外婆身后笑:“那我每天来要绿豆汤喝,外婆可别嫌烦!”
  谁说过要嫁他?先考上大学再说吧!
  那时我这样想。
  一阵微风吹过,洁白的槐花落在摊开的书本上,我随手拿起一朵槐花放在唇边咬着。
  专心的我没留神坐对面的叶飞,忽然间,他隔着桌子探过身,伸出舌头在我唇上一舔,把那槐花卷过去。
  然后若无其事的坐回去,拿起书挡住脸。
  留下我一脸错愕和慢慢爬上来的红云。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
  我急了丢铅笔去砸他,他闪得才快。
  槐花香气,树荫下的光斑,洁白的花瓣,少年的笑声,这才是我最怀念的时光。
  我们的恋情一直保密的很好,除了真心疼我的外婆,再没旁人知道。特别是叶飞的妈妈,我和叶飞早就达成共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至于以后怎么办,叶飞说只要我们都考上大学,他妈妈肯定会接受我,就算妈妈不同意,他也绝不会放弃我。
  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和叶飞考进同一所大学,虽然专业会有些限制,不过没关系,在一起就好。
  高考前一个月,我对叶飞说:“回去用功,考不上重点别来见我。”
  其实叶飞已经有篮球特长加的二十分,只要高考正常发挥,考上重点大学基本没多大问题。
  可我却有点紧张,我对我们两个的成绩都有信心,可我对无常的命运没信心。
  那时候我已经有种隐隐的预感,好像每次到了关键的时刻,命运都会跟我开残酷无情的玩笑。
  叶飞最后一次送我回家,离开前,他用力抱住我,自信的笑着说:“别怕,没什么会把我们分开!高考算什么,藐视它!”
  我笑着和他说再见,决定排除一切干扰,专心做最后的努力。
  第一个星期平静的过去。
  第二个星期一,我开始想念叶飞,心底像有只小蚂蚁在来回爬。
  星期二,临睡前我翻出叶飞写给我的信,读着信睡着。
  星期三,我拿出叶飞的照片放在书里做书签。
  星期四,我写了一封信给叶飞,没有寄出去。
  星期五,我又写了一封信,决定每天写一封存起来,考完试交给他。
  星期六,有人敲我的窗子。
  我打开窗,月光下,是叶飞,坐在单车上向我笑。
  “你怎么来了?”我惊喜的问他。
  叶飞拍拍长腿,帅气的歪头一笑:“骑来的。”
  “那岂不是要一小时?你不怕累坏自己,我还……气死我了你!”我急了。
  叶飞满不在乎的笑:“没,还不到四十五分钟,你看我十点钟出门的。”
  “这么晚你跑来干嘛,不会等明天有公交车再来?”我都忘了我本来是不让他来的。
  叶飞没听出我的破绽,只扬了扬眉坏笑:“我怕你想我想得睡不着。”
  我咬咬嘴唇,丢给他白眼:“快回去吧,别让你妈发现了。”
  说完,就作势要关窗。
  叶飞忙连声求饶:“我累了,让我歇会儿还不行?总得拿口水给我吧!”
  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让他放低声:“别吵醒我外婆,她刚睡着。”
  叶飞做了个“哦”的口型。
  我向后院指指,他点头,把车锁在我窗下。我轻手轻脚打开院门,叶飞笑嘻嘻闪进来,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我转身去倒了一大杯白开水给他,又拿了块小方巾帮他擦汗。
  他漂亮的额角上有一道伤疤,因为接近发线,平时倒也不容易注意到。可是,他这张连青春痘都很少长的面孔上竟有这样的伤痕,未免令人遗憾。
  我又一次感慨地叹了口气,叶飞笑:“帅吧?”
  他总能轻易化解我的内疚,我笑出来:“臭美!”
  夏天的夜空,星子格外明亮。我靠在叶飞的肩上,觉得很幸福,真想让时光就那样停留。我什么也不要,和叶飞在一起就好。
  叶飞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这是不是就叫‘红酥手’? ‘红酥手,黄藤酒,……’下一句是什么?”
  我拍掉他的手:“笨!这又不是考试内容,记这些干嘛?”
  叶飞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知道的,就说没用?”
  “且!”我知道他是激我,却忍不住在他面前卖弄,一口气念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背到这儿,我突然住声,不想再说。
  叶飞却一直推我:“后面呢?忘词了?”
  我找借口:“才不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叶飞笑,搂了我的肩道:“好吧,知道你聪明了!外婆吃了那个药好点没?”
  我才想起要谢谢他:“嗯,好多了。还要谢谢你介绍的叶大夫,你帮我也跟他说谢谢。”
  “那是我叔叔,都是自己家亲戚,谢什么?”他向我挤挤眼。
  “去你的,谁跟你是自己家!才不像你脸皮那么厚,这么晚了还赖在我家,快回去!”实在太晚,我撵他走。
  叶飞站起来,拍拍我的头:“好吧,那我走了。你要好好学习,别太想我了。考上大学,我们天天有机会见面。”
  我笑着推他出门。
  回到房间的窗口,看见他还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回过头向我挥手。
  我也向他摆摆手,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背影。


  十 就这样重逢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这双手还算不算得上“红酥手”。但是那首词,却成了我和叶飞命运的真实写照,极准确的预测了我们的分离。
  如今,我嫁给臭名昭著的流氓,而叶飞身边大约早已有了如花美眷。在那些夏夜,他抬起头,会不会想起我?
  “姐,你没在睡吧?中午了,你不是说要回去看燕儿姐的么?”兰兰在门口敲了门问。
  我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便忙说:“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没事吧,早点关门没关系。”
  我抓起手袋往外走,兰兰在后面喊我:“姐,外套没拿!”
  她把衣服递给我,大约看出我心神不宁,嘱咐我道:“姐,你先打个电话给燕儿姐吧,路上慢点开,别着急啊!”
  这孩子心细,我笑笑点头:“行,我知道了。”
  我给刘燕打了电话,让她先吃午饭。
  刘燕说:“我等你一起吃。不饿,上午吃了好多零食。”
  我只好告诉她,我会尽快赶回来。
  中午,路上车辆不太多。我把车子开上高架路,走一段快车道下来,才用了十几分钟。下闸口稍有拥堵,我减速耐心等待。
  一辆银灰色的奔驰商务车突然直直的□来,以我这么慢的车速,仍然躲避不及。“砰”的一声,商务车撞上我的左侧方。
  我拉起手闸,开门下车。
  商务车的司机是个年轻小伙,慌慌张张的下车连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左面的车突然靠过来,我要躲他就撞上你了。”
  我低头检查了下,除了车灯撞裂,别的倒没什么:“哦,还好,小事故。”
  对方司机见我不计较,也松了口气:“小姐,我车上还有老板,实在没时间,你看私了行么?”
  我点点头,我也没时间。
  小伙低头又看看我的车,从口袋里掏出两三张百元钞票来:“换个车灯不知道够不够,我也没带那么多。要么,我给你留个电话,不够了你再找我。”
  我没接钱,笑笑说:“算了。下次小心点。”
  小伙楞了一下:“这样不好吧,太不好意思了。”
  我摆摆手。
  商务车的车窗安静的摇下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小王,怎么样了?钱不够么?她要多少,我先给你。”
  我回头看,车窗里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孔,时髦的短发,甜美的妆容。我只瞥了一眼,便迅速转回头,对司机小伙说:“就这样吧,你往后倒一点,让我先走。”
  司机小伙忙答应了一声去开车门,商务车里突然传出另一个声音:“慢着。”
  我顿时呆住,不敢回头,拉着车门的手瞬间变得冰凉。
  另一侧的车门打开来,有人下车,一直走到我身后。
  我紧张得动弹不得。
  “小西?”他在我身后温柔的唤我的名字。
  这声音太熟悉。
  我终于还是遇见他。
  一时间,有太多前尘往事涌上来,回忆如同电影胶片般在我眼前快速掠过。
  我无数次设想过与叶飞重逢的场景,可当我真的遇见他,我仍然不知要怎样面对。
  如果我回头,看到的还会不会是七年前的那个叶飞?
  如果他还是他,而我却不再是我,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见到我,是会责怪我的离开放弃不坚持?还是会说他理解我的决定肯统统原谅?
  我的背僵硬得像块石板,却能感受到在我身后他灼灼的目光。
  时间也许只过了几秒,对于我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直到他说:“小西!真是你!”
  他已经走得更近,我不能再沉默,只得转过身:“你好,叶飞。”
  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记得微笑。
  他站在我的正后方,穿着平跟鞋的我需要微微后退一步,才不至于要过分的仰头和他对视。
  他瘦了。
  更加结实挺拔。
  脸上的线条也显出一种刚毅。
  从前那个清爽帅气的大男生,已经变成英俊成熟的男人。
  没变的,只有那双眼,仍然闪闪发亮。
  过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他的双眸还能保持如此的清澈?
  叶飞的嘴角一弯,也笑笑对我说:“你好,江小西。”
  他一动不动的盯住我的脸,而我努力的微笑,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是我自己决定离开,没有理由让他担心。
  我也不想给自己机会解释。那没有意义。
  叶飞在仔细观察我一番之后,松了一口气:“你一点都没变。”
  是怕我变老变丑么?
  我摇头:“怎么会没变……”
  毕竟过了七年。
  我下意识抬手摸摸脸,突然很想钻回车里照镜子。
  我的样子会不会太憔悴?我紧张的想。
  叶飞却说:“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立刻悲哀的意识到,我们之间也只剩下记忆而已。
  我赶紧低下头,在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僵掉之前。
  他脚上的鞋子擦的很亮,西裤有笔直的裤线,白色衬衫上是淡淡的蓝色条纹,我不记得他以前有这样的穿着。
  是啊,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只是习惯穿牛仔裤的少年。
  如今,是她在帮他打点吧。
  两只高跟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车里的女人已经走下来,站到叶飞身边。
  “叶飞,不介绍一下么?”那好听的女声问。
  我抬起头,又一次准备好笑容。
  其实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也许她真的不记得。
  叶飞犹豫了一下:“小西,这是我的朋友——周意涵。意涵,这是……江小西。”
  周意涵脸上的笑意明显一滞,随后亲昵的挽住叶飞的手臂,微笑着说:“你好,江小西。我一直听叶飞提起你。”
  她更漂亮了。
  长发被剪短,蓬松可爱的打着卷,染成好看的栗色。
  不过,我仍然能一眼就认出她来,她脸上的娇憨没有变,只有一直受宠爱的女人才会有那样的神情。
  “你好!”我向她笑笑,竭力克制自己,不把视线落在她挽住叶飞的那只手上。
  气氛稍稍有些尴尬,还好我的手机适时响起。
  我忙接起来,是刘燕。
  “小西姐,我快生了!”我刚一接通,就听到她哑着声音说出这么一句。
  “燕儿,现在怎么样?还能坚持一下么?我马上回来!”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变得很紧张,因为叶飞立刻跟上来问:“怎么了?”
  “刘燕在我家,好像快生了。”我脱口说了出来,随后就后悔。
  “刘燕?”叶飞挑挑眉:“你们还有联系?她怎么样?没事吧?”
  “还不知道,我立刻回去接她。”来不及跟他们道别,我已经打开车门要坐进去。
  叶飞一把拉住我,从我手上接过钥匙:“我来开。”
  我眼睁睁看他坐到车里,把车座往后调了调。
  “快上来!”他向我挥挥手,一边打着发动机。
  “叶飞,这……”我还在迟疑。
  他不理我,转头对周意涵说:“意涵,你自己去开会吧,资料都在光盘上。”
  回头见我还楞着,他笑:“你不上来?我可不认得路。”
  我只好往副驾驶那边绕,经过周意涵的时候,我有些抱歉。
  很想跟她解释,可不知从哪儿说起。
  她的脸色不太好,却仍然向后侧了一步,让开路。
  这场景实在不是第一次。
  叶飞开车的技术的确比我好,不到十分钟已经到了我家门外。阿姨慌慌张张来开门,我来不及问就冲了进去。
  刘燕正半躺在沙发上,脸上都是汗。她抬头看见我,立即哭着对我说:“小西姐,我害怕。太疼了!”
  我安慰她:“不要慌,控制呼吸。我们这就去医院。”
  “我走不了,刚才把脚崴了。”她一边吐气,一边说。
  叶飞从我身后走上来说:“我来吧。”
  刘燕先是惊叫了一声,随后惊喜得忘了疼:“呀,这不是叶飞哥么!”
  叶飞笑笑:“是啊。你可真胖。”他还不忘同刘燕斗嘴,和从前一样。
  刘燕立即回敬:“你瘦得显老……”话没说完,又开始疼的哼哼。
  我立刻帮她数节拍,让她根据我的频率呼吸。
  阵痛过去,她渐渐平静下来。
  叶飞一弯腰,从沙发上把刘燕打横抱起,低头对她说:“搂住我啊,我可不保证能抱得住,有两百多斤了吧?”
  刘燕一边疼得不行,一边气得好笑,搂住叶飞的脖子冲我说:“小西姐,你也不管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现在的我还拿什么身份管他?
  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甩甩头,忙催促他们:“还斗嘴,快走吧。”
  叶飞手上抱着刘燕,迈开长腿往门外走。我小跑着赶到他前面,帮他开好门。
  他小心的把刘燕放进后座,我也从另一面上车,搂住刘燕,对叶飞说:“去市妇婴!”
  阿姨在后面跟出来,趴在车窗上问我:“一会儿点点放学我去接她吧?”
  我想了想,看这情形我肯定来不及,阿姨去我又不太放心……
  于是我说:“阿姨,麻烦你给海波打个电话吧,让他帮忙接一下点点。”


  十一 狭路相逢

  虽然比预产期早了几天,生产的过程倒还顺利——自然生产,母子平安。几个小时后,我成了第一个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的人。
  “3750克,男孩!”
  红红的小脸,紧闭的眼睛,攥着拳头的小手,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小西姐,快帮我数数几根手指脚趾。”躺在病床上的刘燕虚弱的说。
  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刚才她还嚷着不行了,要求剖腹产呢。
  我笑笑:“数过了,是个健康的男孩,你看。”我把孩子放低,给她看。
  到底是做了妈妈的人,刘燕眼里满是慈爱的神情,一直盯着孩子看,直到护士抱起孩子,送去育婴室。
  我陪着刘燕,跟在她的病床后走出手术室。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几乎产生错觉,好像刚刚在生死间走过一趟的人是我。
  叶飞还守在门口,见我们出来,立刻走上前问:“怎么样?”
  我如释重负的对他笑:“很顺利,胖小子,七斤半。”
  叶飞赞道:“呵!刘燕儿,你真行!”
  刘燕用不大却很得意的声音说:“那是,这么胖不是白长的。”
  我想起还没告诉虎子,忙把手机递给叶飞:“快给虎子打个电话,给他报喜。”
  护工推着刘燕回病房,我回头看看,叶飞落在后面,正满脸笑容的跟虎子说“恭喜”。
  我已经自作主张帮刘燕定了单人病房,她关心的问多少钱,被我堵住:“你别管这些了,好好养好身体吧!后面有你累的呢!”
  刘燕笑笑,隔了一会儿又说:“真要谢谢你和叶飞哥,要不是你们……”
  我打断她:“我是你姐,虎子不能来,我陪你不一样嘛!再说,我看你一路上跟叶飞斗嘴斗得挺欢的,就知道你准没事。”
  正说着,叶飞敲敲门:“我能进来么?虎子要和刘燕说话。”
  我接过手机递给刘燕,她喊了一声“虎子”,就嘤嘤的哭起来,不停骂虎子没用,关键时候来不了。
  我退出房间关上门,留点隐私给他们。
  叶飞正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看见我笑了笑。
  我也笑笑。
  初见时的尴尬已经不见,七年分离产生的陌生感也统统化为乌有,他似乎又变回我印象中那个爽朗的叶飞。
  我找了个椅子坐下,按按紧张的肩膀。
  叶飞走过来坐到我旁边,看着我的侧脸说:“辛苦你了。”
  我侧过来向他点点头:“也辛苦你了。”
  他微笑着叹了口气,盯着我不说话。
  什么也不用说。
  他的不说,不问,就是最大的包容。
  我的不躲,不闪,也说明了一切。
  一种熟悉的气氛在我们身边蔓延,暖暖的包裹住我的心。
  分离了七年才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刻平静,太可贵。
  叶飞突然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在外面等,总觉得是你在里面……”
  我愣住,继而摇摇头说:“还是这么爱乱讲话!”
  叶飞不反驳。
  时间静静的流淌着,身边不停有来来回回的人经过,而我却觉得这空间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就这样安静的并肩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我终于狠下心撵他走:“耽误你一下午时间了。现在没什么事情了,你回去吧。”
  叶飞却说:“让我再待一会儿。”
  我没有坚持。
  就让我们再多相处一刻也好。
  “妈妈!”点点在楼梯口出现,隔着老远就冲我跑过来。
  我忙迎过去,一把搂住她:“忘记啦?在医院里要小声点。”
  点点吐吐舌头,“哦”了一声,很快又兴奋的问:“小宝宝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我被她缠住,只得回头向叶飞说:“我带她去育婴室看看。”
  叶飞走过来笑着说:“是你女儿?”
  “嗯,点点,叫叶叔叔。”
  点点很乖巧的站好,甜甜的喊了一声:“叶叔叔好!”
  叶飞的表情瞬间变得极温柔,半蹲下来对点点说:“你的名字是点点么?”
  点点一本正经的回答:“不对哦,我的名字是孙雨晨,点点是我的小名。”
  “哦,这样啊。那,孙雨晨,你好!”叶飞向点点伸出手。
  点点像小大人一样握了握叶飞的手。
  叶飞笑起来。
  我拉起点点另一只手说:“点点,我们去看宝宝吧。跟叶叔叔说再见。”
  叶飞还不舍得走:“我跟你们一起去。”
  点点突然说:“妈妈,等一下爸爸吧,他在后面。”
  我仿佛觉得背后一阵冷风扫过,下意识的回头去。
  在背着光的楼梯口,是孙皓志高大的身影。
  他迈着大步从黑暗中走出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我面前。
  “你们要去哪儿?”孙皓志的声音很低,我知道这通常意味着他已经在压制怒气了。
  我不想在这里吵架,更不想让叶飞看到我和孙皓志的关系这么紧张。
  于是,我竭力好言好语的向孙皓志说:“我带点点去育婴室。你怎么来了?”
  “嗯,我刚才去接点点放学。”这好像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会在这,我意识到他可能不想多说话。
  凝滞的空气里充满诡异的紧张,连点点都感受到。
  她偷偷放开叶飞的手,向孙皓志迈近一步,拉住孙皓志说:“爸爸,这是叶叔叔。他也是来看宝宝的。”
  孙皓志迟疑了一下,随后“嗯”了一声,向叶飞伸出手:“你好,叶飞!”
  叶飞脸上的笑意早就收回去,但仍然礼貌地与孙皓志握手:“好久不见了,孙皓志!”
  他们互相看向对方的时间不过是一刹那而已,我却明显感到一阵刀光剑影。
  穿着一身黑衣的孙皓志,脸色也一样的阴沉。明明是不动声色,仍然发出骇人的气势。如果我不是早就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此时恐怕也会被他吓到。
  可是,叶飞,却仍然一脸轻松。两手相握时的片刻严肃之后,他的眼神里竟然出现一丝……嘲弄。他是在向孙皓志挑衅!
  我开始后悔,早知道孙皓志会来,我无论如何不会让叶飞停留着么久。
  “叶飞,你有事先走吧。”我再次出言让叶飞快走,一边转过身,告诫地扫了叶飞一眼。
  叶飞不想让我为难,终于说:“嗯,那我先走了。帮我跟刘燕说一声,改天我再来看她。”
  又低头对点点和颜悦色的说:“点点,再见了!”
  点点向叶飞挥挥手:“叶叔叔再见!”
  叶飞摸摸她的头,最后向孙皓志微微点了一下头,才转身离开。
  我没等他走远,就拉起点点往育婴室走。
  孙皓志沉默地跟在后面,一副在生闷气的样子。
  我很不开心,他干嘛摆出这样一张脸来,我又没做什么。
  需要我解释么?我才懒得说。
  点点回头扯住孙皓志的手说:“爸爸,快点。”
  孙皓志这才跟上来,弯腰把点点抱起来,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点点搂住孙皓志的脖子,对我说:“妈妈带路。”
  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这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吧……
  育婴室的玻璃墙外站了很多人,个个喜笑颜开的盯着里面一排排的婴儿看。
  点点从孙皓志身上滑下来,“哇”的一声奔过去:“妈妈,你看啊,好多小宝宝!”
  我指给她看刘燕的孩子,点点瞪大眼睛观察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妈妈,刘阿姨的宝宝很小也!”
  我笑:“婴儿都是这么小的。你出生的时候,跟他差不多。”
  点点出生时是3500克,也把我折腾的够呛。
  那时候支撑我的,完全是做母亲的本能。
  其实分娩时到底有多痛,我已经不大记得。
  在看到孩子的一瞬间,一切疼痛都不再重要。
  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那个强烈的自觉,顿时让人产生无限的幸福和希望。
  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再是我自己,而我活下去的目的,也不再只为我自己的快乐或悲伤。
  想到这儿,我的内心忽然有些愧疚。
  如果刚才的一幕不是和平收场,会不会吓到点点呢?
  我弯下腰,亲吻点点的脸:“点点,妈妈很爱你。”
  点点笑得像颗红苹果,端住我的脸吻了一下:“妈妈,我也爱你。”
  她抓着孙皓志的衣襟,把他拉低,在他脸上也响亮的吻了一下:“我也爱爸爸!”
  一旁的人都笑起来。
  孙皓志的脸上出现难掩的得意神色,又把点点抱起来。
  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还抱在手上。
  我摇头,不赞同他这样一味宠孩子。
  他装作没看见,和点点一起指着婴儿说:“点点,你小时候比他可爱多了。”
  “真的嘛?”
  “当然了,我们点点一出生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婴儿……”
  唉!
  我在心里叹口气。
  这样会教坏孩子的……


  十二 我不要

  我帮刘燕请了月嫂,安顿她睡好才放心离开。
  孙皓志已经先带点点回家了,这时候点点应该睡了吧,不知道他有没有帮点点检查作业。
  我坐上车,发现座位向后调了好多,这才想起是白天叶飞坐在这儿开车的时候调过座位。
  我甩甩头,把叶飞的形象从头脑里赶走。
  为了点点,也为了叶飞,我必须控制自己。
  我太了解孙皓志了,今天在医院里的一幕,一定会引起他的猜疑。他的心狠手辣我早就见识过,而他今天的势力更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很清楚,如果他决心要让一个人不留痕迹的消失,绝对可以做得到。
  可是,我仍然不打算向他解释。
  一,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二,如果我解释,反倒更像是在掩盖什么。
  所以当我到家推开房门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同往常一样,以不变应万变。
  客厅里关着灯,电视却开着,只有图像,没有声音。
  我换好拖鞋向前走了几步,看见有两只脚搭在茶几上,是孙皓志。
  好像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从他手边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客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忽然,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臂,只一扯便把我拉进他的怀里。
  他还醒着。
  我不想吵醒点点,只能无声的竭力挣扎。
  他更加用力的困住我,转眼就把我压在身下。
  我压低声音怒道:“孙皓志,你干什么?”
  孙皓志在我耳边不急不缓的说:“你没看见点点那么喜欢小孩么,我们帮她添个弟弟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探进我的衣襟。
  我左右挣扎,他却熟练的一下就打开了我内衣的搭扣。
  “你快点放开我!”我急了。
  他不理会,大手已经覆上来,嘴里仍然缓缓的说:“你知道我一直想再要一个儿子的,你不是也很喜欢孩子么?”
  “我不要!我生一个就够了!你休想让我再生!”
  “是么?你真的不想要孩子了?还是,你只是不想要——我的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不会再要孩子!”我不屑和他争辩,专心抵御他的侵略。
  他突然停下来,撑起上身盯住我的眼睛:“如果是叶飞的呢?你也不想要么?你很想生一个他的孩子吧?”
  黑暗中,孙皓志的目光如同刀剑一般,切割在我的脸上。
  我感到一阵痛楚。
  有时候,孙皓志真的是出乎意料的敏感犀利,总能轻易戳破我不愿承认面对的事实。
  这简直是在折磨我!
  我咬着牙,开始反击:“你这么想要儿子,为什么不找别的女人帮你生?外面想要帮你生孩子的,恐怕不止一个两个吧!”
  孙皓志根本不否认,直截了当的承认:“是!那又怎样?我明白告诉你好了,别人生的我不稀罕!我只要 ‘你’ 给我生!”
  他又压上来,粗暴的揉捏我的身体。
  “放开我!”我的体温开始升高,胃里翻腾出一阵阵恶心。我不要,我今天无论如何不要!
  我越是反抗,他越是霸道,两三下扯开我的上衣,俯在上面啃咬。
  “变态!我不要!”我的声音开始失控,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孙皓志厚颜无耻的威胁我:“叫吧!你不怕吵醒孩子,你就叫吧!”
  我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只会令他更兴奋。
  让他放弃,只有狠狠的打击他。
  我想明白这一点,立刻鄙视的笑起来:“孙皓志,你真可笑!你知道你在干嘛么?你在害怕!你在自卑!你觉得自己不如叶飞对不对?所以你要占有我,来证明你比他强!”
  孙皓志被我激怒,抓住我的手腕摇晃:“胡说!我有什么比不上他的?”
  我挑了眉毛冷笑:“是,他有的东西你都有,甚至比他还多。可是,因为你愚昧,因为你心理变态啊,你过不了自己那关对不对?这么多年来,你始终介意的是,你的妻子不是心甘情愿的嫁给你,甚至连她的第一次都不是给你!所以,你一直不快乐,你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觉得自己没有面子,跌了做大哥的身价!是不是?”
  孙皓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谁说的?”
  “还用别人说么?你的行为不就正在反应你的想法么?你今天只不过看见我和叶飞在一起说话,你就嫉妒成这样!你这么急迫的要强占我的身体,只能说明你心里有多惶恐!”
  他终于爆发,一拳挥下来。
  我闭上眼睛,不躲不闪。打我好了,我还有更多话没说呢!
  可是,“咣”的一声,他的拳头砸在茶几上。
  然后,他放开我,站起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其冷酷的声音说:“江小西,你很聪明,只可惜,你是自作聪明!”
  说完,他弯腰拿了车钥匙,打开大门走出去。
  夜里的冷风从敞开的大门直灌进来,我拉好衣服,揉着生疼的手腕,默默的坐在客厅里很久,才起身去关好门。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第二天早上,我把点点送到学校后,就直接开到市妇婴去看刘燕。她的精神不错,见到我就说昨晚已经成功喂过一次奶,今天九点孩子就正式送回病房。
  “怎么样,当妈的感觉如何?”我问她。
  “幸福!”她立刻回答:“还有就是,怎么长这么难看啊,有点失望。”
  我笑出声来:“别乱讲,刚出生的婴儿都这样,长长就漂亮了。”
  刘燕说:“哪有,点点生出来就眉清目秀的,再说我小时候也挺漂亮的,怎么我儿子一点也不像我,肯定是像虎子。”
  我问她:“你想虎子了吧?”
  她不承认:“才没,我现在有子万事足,虎子啊,他爱干嘛干嘛去!”
  “还嘴硬!我跟你说件事吧,也是我自作主张了,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就不说了。”
  刘燕摇头说:“小西姐,你说吧,肯定都是为我们好,我知道的。”
  “好吧。”我直截了当的说:“我给虎子安排了个工作,在海波店里,等虎子伤好后让他去海波那报到,海波会安排的。”
  刘燕有些不好意思:“小西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是欠你太多了。”
  “没什么欠不欠的,也不用说什么,你们把日子过好,让我放心就行了。”
  “嗯,我们以后都好好的,绝不再闯祸了。”她眼眶里有泪,嘴角却是笑的。
  我递了张纸巾给她:“就是,都是有孩子的人了。”
  她接过来,抹了抹眼睛说:“小西姐,其实今天早上叶飞哥来过,他说公司安排他出差,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所以赶在一早上来看看我。他问了我和虎子的情况,也说要给虎子安排工作呢。不过,我觉得叶飞哥那里是大公司,虎子又没文化,什么都不懂,去了倒给他添麻烦。”
  我笑笑:“他也惦记你们吧,到底他跟虎子也是好哥们。”
  刘燕叹了口气:“我跟虎子,真是没少给你们添乱。说起来,要不是虎子那臭脾气,可能叶飞哥也不至于……唉,反正想起当年的事情,我跟虎子真是没脸见你们。”
  我拍拍她的手:“别瞎想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当时虎子不在场,叶飞也有可能失手。何况,虎子不也是为了帮我么!我早就想通了,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们在一起那几年是命,我们最后分开,也是命。”
  “唉!话是这么说,可还是可惜啊!你和叶飞哥感情那么好,那么般配。昨天你们两个在我眼前一站,我立刻就觉得像时光倒流一样。你们两个都没变,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我摇头:“还说这些干嘛呢,点点都这么大了,他也结婚了吧。”
  “我问了,他说还没。我又问他,那总有女朋友吧,他也只是笑笑没回答。”
  我没说话,周意涵难道不是他的女友?就算不是,也差不多吧,他们看起来那么亲密。不过,现在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
  刘燕看我不说话,以为我在难过,又反过来安慰我:“我看得出来,叶飞哥还是惦记你,一直问我你生活的怎么样。”
  我淡淡的笑笑:“那你怎么说的?”
  刘燕看看我的表情,试探着说:“我,我就说了我亲眼见的情况,孙哥对孩子也好,对你也挺好。嗯,虽然肯定不如和叶飞哥一起那么好,但是总算日子挺安稳的。”
  “嗯。”我不怪她多嘴,其实我也是希望叶飞这么认为。
  刘燕接着说:“叶飞哥也这么说,他的原话是,‘嗯,孙皓志总算还是个男人!’”
  我下意识收回手,把昨天被孙皓志捏紫的手腕藏进袖子,岔开话题:“哦,对了,燕儿,我带鸡汤了,我去热一下给你喝。”
  我站起来,拿了鸡汤去找热水间。
  微波炉的转盘慢慢的旋转着,我揉着手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叶飞并没有怪我离开他。他还是关心我的,我也该满足了。
  但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还是有个小小的疑问,既然他不怪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来找过我?难道他真的认为我和孙皓志在一起会幸福?
  我走到窗边,往窗外望去,医院围墙外的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即便是在我们这座小城市,每天擦肩而过的人们,也是不计其数的。
  一转眼,大家就会把彼此遗忘,我和叶飞,终究也会变成路人。
  我自己都走出这样远,又怎么要求别人还在原地踏步呢……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我取出汤,走回病房。
  刘燕笑嘻嘻的接过来:“谢谢你啊,小西姐。嘿嘿。”
  “小心烫!”
  她把汤放在小桌上吹了吹,忽然抬起头说:“其实,叶飞哥还有一句话。他说,你有了孩子就绝对不会离婚,他希望你能平静的生活……”


  十三 曾经感动过

  星期日一早,点点就钻进我的房间,趴在床头推我:“妈妈,快起来,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看刘阿姨和小宝宝的么?”
  我看看闹钟,才刚过七点。
  这小家伙难得会起这么早,星期日竟然不睡懒觉。
  我刮她的鼻子:“你这么喜欢宝宝啊?那把你送到刘阿姨去住吧,就天天能看到了。”
  点点很严肃的说:“那可不行,如果我去刘阿姨家住,妈妈会想我的。”
  我笑她:“那你不想妈妈么?”
  “当然了,我也会想妈妈。所以我们不能分开!偶尔去看看她们好了。”一边说,一边拉我起来。
  我模仿她平时赖床的样子,滚到床另一边去。
  她又绕到另一面去拉我,一边喊着:“妈妈耍赖!”
  一大一小笑成一团。
  总算出了门,在车上,点点突然问:“妈妈,今天去看刘阿姨,会看见上次见到的叶叔叔么?”
  我一愣,随后笑了笑问她:“应该不会吧。”
  她还记得叶飞呢,只见过一面而已。
  自从那天之后,叶飞再也没有出现过,是去出差了吧。
  还有一种可能——他是故意避开,不想打扰我的生活。
  我想起刘燕那天的话——“他知道你有了孩子就绝不会离婚,如果他来找你,只会让你动摇难过,他不想你为难。他宁愿你过平静的生活,这样对你才最好……”
  叶飞是懂我的。
  他总是在替我考虑。
  我们永远没有机会再回到从前,也许,就这样相忘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确是这样想。
  一旁的点点忽然说:“唉,可惜了。”
  我惊讶的问她:“可惜什么啊?”
  “叶叔叔啊,见不到他了,可惜!我觉得他挺帅的。”
  我忍住笑问:“帅?点点知道什么样子是帅么?”
  点点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唉,现在的大人啊,一点不了解我们小孩的想法。叶叔叔长的像电视剧里的明星一样,当然帅了。”
  “那,爸爸呢?”
  点点立刻夸张的说:“爸爸也帅啊,不过爸爸和叶叔叔不同,爸爸是酷!酷毙了!”
  我被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逗笑,这么大一点的孩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点点突然问我:“妈妈,你觉得呢?”
  “嗯?我觉得什么?”
  “你觉得爸爸和叶叔叔谁更帅啊?”点点趴过来盯着我的脸问。
  我迟疑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孩子,只好假装教训她:“你这小家伙,怎么管那么多事啊!快点坐好。”
  点点做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抻着长音“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帅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重要……人好就行了!”
  我要晕过去,这还是小孩子说出的话么,要不是在开车,我肯定去捏她的小脸。
  真不知道她在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刘燕的婆婆已经从乡下赶来,因为有了孙子,婆媳俩的矛盾暂时得到化解。老太太献宝一样抱着孙子给我们看,不住嘴的夸,这孩子有多乖,多可爱。
  我接过来抱了一会儿,男孩子就是不一样,小身子可硬实,才几天就长这么大,像气球吹起来的一样。
  点点喜欢的紧,又怕摔了碰了,不敢抱,一直围着婴儿打转,时不时拉拉他的小手,摸摸他的小脸。
  我看点点真的喜欢小孩呢,可是,我还是不会考虑再生一个孩子。
  我全部的爱都给了点点,如果真的再生,我怕我会偏心。
  孙皓志不会明白这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皓志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只是他的方式总是超过。
  我还记得我生点点那一天,他紧张的不行,那时候还不允许家属陪进产房,他红着眼睛揪住医生的领子,威胁说,如果出事,他会让那医生全家好看!
  躺在手术台上的我,面对满脸冒汗的医生,只能埋怨孙皓志太野蛮冲动。
  还好点点顺利出生。
  从医院回家后,点点常常整夜大哭,这次无论怎样威胁医生,也查不出原因。
  我急得顾不上坐月子的禁忌,整夜整夜的抱着孩子。
  直到孙皓志从我手上抢过孩子,命令我立刻睡觉,一直哭闹的点点才忽然安静下来。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点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那一刻,孙皓志脸上的表情竟变得无比温柔。
  他抱着点点在房间里不停的走,很快点点就沉沉入睡。
  无论我怎样说,他都不肯把孩子放下,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夜……
  我也是感动过的。
  点点稍微长大一些,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喜欢跟在孙皓志后面做小尾巴。
  孙皓志的书房是不许别人进的,只有点点可以随时进去,甚至他会为了陪点点,把来报告事情的小弟一脚踢出书房去。
  点点小时候的头发长的不好,头顶上总缺一块,谁敢多看一眼,孙皓志就立刻瞪起眼睛,吓得周围的人只得不停的说,正常的,小孩都这样!
  直到几个月后终于长好,孙皓志又抱着孩子逢人就逼着人家承认,这孩子如何漂亮!
  如果由着他,不知会把点点骄纵成什么样子!
  点点婴儿时期的衣服多到根本来不及拆开,凡是世面上有卖的玩具都搬回家来,总是怀疑的问我点点是不是吃的不够多,长的不够胖!
  我要送点点入托,他吼着不同意,宁愿多请几个人在家带。
  我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点点要么变成温室里的花朵,弱不禁风,要么变成骄横的公主,野蛮霸道。
  我严肃的同他谈,他叫嚣,辛苦打拼无非是为了孩子,为什么不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可我坚持要让点点过正常小孩的生活,不要她变成和孙皓志一样的人!
  于是我们开始争吵,那是第一次,我威胁他,我要离婚,带孩子离开他。
  最后是孙皓志作出妥协,我并不知道,他是真的理解了我的苦心,还是不想失去点点。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么?他逐渐变成夜不归宿,而我们之间短暂的和平从此不再。
  如果,我换一种方式同他谈,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呢?
  我不知道。
  唉!多想无益。日子无非是这样过吧……
  “小西姐,午饭在这儿吃吧。我婆婆包的饺子可好吃了~”刘燕向我挤挤眼。
  呵,嘴学甜了,知道哄老人开心了。
  我也不客气:“行,那我帮忙去。”
  老太太不禁夸,立刻把我推出来:“不用,这点活,我一会儿就干完了,你陪着燕儿说话。”
  我笑笑还是进了厨房,哪能吃现成的。
  在刘燕家吃了中饭,点点开始打哈欠,这孩子早上起太早了。
  我拉着点点道别,他们还一个劲儿的挽留。
  我忙说:“我还要带点点去看看她奶奶。下次我再来,不用送,我路熟着呢。”
  下楼来,点点已经困的直打晃,我拍拍她的脸:“不许睡啊,下午睡了,晚上又睡不着。”
  最后,还是给她吃了一支冰淇凌才彻底醒过来。
  孙皓志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婆婆,点点的奶奶,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
  如果不说,没人看得出她已经六十岁。
  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我和孙皓志的婚礼上。
  她并不是冷漠的人,只是非常开明。
  那天,她拉着我的手,塞进一只厚厚的红包,直截了当的跟我说:“你们的事情我不会干预,我也不用你们赡养。有困难来找妈妈求助可以,没困难来家里坐坐也欢迎。我保证,绝不和儿媳妇争风吃醋,也不会对你们的生活指手画脚,但是我有自己的生活,带孩子之类的事情可别指望我。”
  我吃惊之余,也赞叹她的潇洒,更别提她通身的气派,活力四射的身段,真让人羡慕。
  我以为养尊处优的女人大抵都是这样,后来才听她自己说过,孙皓志的父亲在世时,她也就是普通的主妇,任劳任怨几十年。老爷子一辈子在家里说一不二,她却从来没有表达过个人意见。直到老爷子病逝,她才突然想开,要把剩下的日子过得精彩,不留遗憾。
  我很喜欢和她相处,可她总是很忙,连我提出定期来帮她做做家务也被她拒绝。
  她是这样说:“他爸爸留下的遗产,我的退休工资,足够我请保姆,干嘛还麻烦你来?回去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早上出门前,我已经跟婆婆约过时间,她特意腾出下午两点到四点的时间等我们。我不敢来早,在楼下买了些水果才上来。
  婆婆开了门,一把搂住点点,又埋怨我干嘛带东西,家里水果太多吃不掉,还不如自己每次少买些,又新鲜。
  我只好说,那下次我打电话来,千万告诉我缺什么,总不能空手来。
  她笑骂我,还是太客气。
  我坐下来,她一阵风般端了自己烤的蛋糕出来,告诉我们,外面做的不卫生,还是自己烤的健康安全。
  点点尝了一口,大叫:“奶奶,你烤的蛋糕比外面店里的好吃一百倍!”
  婆婆也笑:“一会儿整个都给你带回去。”
  我们说笑一阵,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就要回去。
  婆婆才说:“大志好一阵子没回来过。你跟他说,万事要当心。现在不比他爸爸还活着的时候!”
  我答应:“嗯,我看见他就和他说。”
  婆婆是多精明的人,一针见血的说:“只怕你们见面也难吧!”
  我低了头笑:“妈,你不是说不管我们的事。”
  她摇摇头:“好好好,我不管。我只是老了爱唠叨,好孩子,我早看出来大志是配不上你,不过既然你们不打算分开,最好还是想开些!不然,你就跟他离了再找好的,他敢不同意,让他来找我!”
  听她这么说,我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到底还是让老人家操心了。
  我咬着嘴唇点头:“我会好好想想的,妈,你别担心。”
  婆婆拍拍我的肩膀,送我们出去,又递给点点一口袋蛋糕,笑眯眯的跟点点说:“点点乖,今天晚上奶奶有事情,不留你吃饭了。下次来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点点“嗯”了一声说:“那我提前打电话告诉奶奶我想吃什么,免得你想不出伤脑筋。”
  这小家伙!


  十四 “居家”男人

  按惯例,星期日是我家阿姨放假的日子。
  我从婆婆家出来,想想还是不要带孩子在外面吃饭,自己做的总是卫生放心些,于是,又开了车到超市去买菜。
  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半。
  车库里,孙皓志的车停在那儿。
  点点开了车门,一溜烟跑进去,一路高喊“爸爸”。
  我提着东西跟在后面,纳闷的想,他今天怎么会回来。
  客厅里灯火通明,厨房间里飘出饭菜香。
  我看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孙皓志正一手抱着点点,一手从锅里夹了块肉给她吃。
  他做的?这可是多少年没见过的事了。
  上次他进厨房是什么时候?
  好像还是我刚怀点点的那几个月。
  那阵子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终于孙皓志骂走了最后一个厨子,亲自走进厨房炒了几个菜,倒能勉强下咽。
  说来也奇怪,从来没下过厨的他,竟然出手不凡。
  后来点点出生,他就再没有这份闲情。
  好在如果不是在孕期,我也并非一个挑食的人,也没有觉得怎样怀念。
  点点却是第一次吃到孙皓志烧的菜,瞪大眼睛惊叹:“爸爸,你太厉害了!太好吃了!我还要!”
  我不用走过去看,也猜得到孙皓志溺爱的表情。
  果然,他又夹起一块,往点点嘴里送。
  我忙去抱过点点,放在地上:“先别吃了,一会儿又不正经吃饭。先去洗手换衣服。”我拍拍她的背,点点“哦”了一声,飞快的跑上楼。
  我转过头,正想问孙皓志,今天怎么舍得回来,却正对上他的目光。
  这快速的一瞥,竟令我的这句话问不出口。
  一种从未在孙皓志眼中出现的矛盾无奈的神情,明确的向我传达了一个信息——我很累,不要吵了。
  是啊,我也很累。于是,我把那句问话吞回去,默默的走过去洗了手,系上围裙,帮他一起准备晚饭。
  两个人一起动手,晚饭很快就做好了。
  点点开心的不得了,一会儿夸爸爸,一会儿夸妈妈,我又一次感到内疚。
  这不过是正常人家的生活,对于点点却这么难得。
  孩子心里有多渴望能每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坐下来吃饭啊!
  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孙皓志,他正笑眯眯地听点点讲学校里的事,一边不住的给点点夹菜。
  他在想什么?那么爱点点的他,难道没有想过为了点点多回来几次么?
  我盛了一碗汤放在点点面前,打断她:“好了,吃饭的时候别说那么多话,会消化不良的。”
  孙皓志竟然附和的点了头说:“是啊,点点,吃完饭再说。从今天开始,爸爸每天回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听了怔住,什么意思?又在开空头支票么?
  连点点也不能相信,撅起小嘴,迟疑的说:“真的么?上次好像也这么说的……”
  孙皓志伸出大手拨拨她的头发:“对不起啊点点,上次爸爸失信了,这一次我保证不会!”
  能让他脱口说出“对不起”的,大概也只有他的宝贝女儿了。但是,这保证的可信度,又有多少呢?
  我相信孙皓志在外面是说一不二的男人,可是在家里,他却不止一次让我和点点失望。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轻易许诺比较好。
  我注视的目光也许透露出太多不信任,以至于孙皓志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
  算了,我不想破坏今晚的气氛,让点点开心一天也是好的。
  在我和孙皓志的彼此克制下,这一晚点点过的很开心。
  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孙皓志,让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则挤到我们中间,三个人一起看功夫熊猫。
  看她笑的那么开心,我也开始觉得这电影挺好看,不时和她一起笑出声。
  荧光屏闪烁,光影投射在我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孙皓志怔怔的盯着我。
  扭头去看的时候,却只看见他搂着点点大笑。
  肯定是我的错觉。
  终于困极了的点点,蜷在孙皓志的怀里睡着了。
  我想叫醒她,可弯腰看看她红扑扑的小脸上还挂着甜甜的微笑,实在不忍心。
  “让她睡吧!”孙皓志小声对我说。
  第一次我做出了妥协,偶尔一次睡前不刷牙,还不至于会生龋齿吧。
  孙皓志轻轻抱起她,送到楼上的房间。
  我赶在前面铺好床,又小心的脱掉她的袜子。
  孙皓志把点点放到小床上,点点忽然说:“爸爸,妈妈……”是很细小的声音,眼睛也没动一下,是梦话吧!这孩子!
  我帮她盖好被子,慢慢退出来,孙皓志跟在我后面,轻轻关上房门。
  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我忽然觉得一阵尴尬,我真的不想再起冲突,我只是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和他相处,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安全。
  于是,我把头一低,侧了身从他身边走过。
  “小西!”他拉住我的手臂,低低地唤了一声。我站住。孙皓志的表情不太自然,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和钱慧……其实没什么。”
  我一时愣住,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我还以为他不屑解释呢。
  他这次回来,整个人的态度都不大对,难道真的像人家说的,男人玩累了都会回家?
  可是,我的心,并不是随时准备着等他回头的……
  我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
  一阵沉默过后,孙皓志终于说:“你先睡吧。明早我送点点上学。”
  也许是不太习惯孙皓志在家,前半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最后还是起床把门划上,才终于入睡。
  早上醒来我一直在分析自己的心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安全感?
  在我内心,我究竟把孙皓志当作敌人,还是家人?
  我是不是也该检讨一下自己的态度了,面对把自己当贼防的妻子,谁都会抓狂到丧失理智的吧?
  唉!事到如今,把一切都归咎于孙皓志,似乎也不是那么公平。
  好不容易叫醒点点后,我往楼下走,一边想着要不要叫孙皓志起床。
  他说要去送点点,会不会只是说说的?
  下了楼,我才发现我实在是小看了孙皓志,他不仅已经起床打理好自己,连早饭也一并做了。
  我走过去帮忙,他回身一手把我按到椅子上:“快好了,你等着吃现成的吧。”
  看来他晚上睡得不错,神情比昨晚轻松许多,连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熟练轻快。
  我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不自觉地开始打量他的背影,渐渐有些出神。
  他的背很宽,是明显的倒三角形。
  衬衫的袖子卷上来,露出结实的手臂。
  这么多年沉湎酒色的生活,竟然一点没让他的身材走样。
  男人过了三十,不是都该发福了么?
  他有在健身么?
  我好像完全不知道……
  “哇!又是爸爸做的么?看起来很好吃也!”
  不知什么时候点点已经跑下来,大惊小怪的对着桌上的食物赞叹。
  孙皓志煎好最后一只蛋,端到桌上摆好。
  “请用早餐吧,我的公主!”
  他肉麻兮兮替点点拉开椅子。
  点点笑的东倒西歪,我也忍不住撇撇嘴,一大早就乐成这样的时候还真不多。
  最后还是我正色道:“点点别笑了,快吃饭,又要迟到了!”
  点点这才端正的坐好,香甜的吃起来。
  看上去,她更喜欢爸爸做的饭吧,连最讨厌的胡萝卜都一口吃下去。
  我突然想起昨天带回来的蛋糕,忙用盘子装好摆出来。点点说:“爸爸,这是奶奶烤的蛋糕哦,很好吃的!”
  孙皓志楞了一下,转头看看我:“你们去我妈那了?”
  “嗯,她说你有一段时间没去过了。”
  我该劝他常去看看婆婆,又觉得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孙皓志是个孝子,但他似乎一直不愿意回那个家,听婆婆说,他是被老爷子打出家门的。
  这么严厉的父亲,怎么会教育出这样的儿子?
  “我妈身体怎么样?”他还是很关心的。
  我如实告诉他:“身体很好,精神状态比年轻人都强。”
  他点头:“那就好。”
  我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她还说,让你小心点,现在不比从前了。”
  孙皓志听得明白,也只是淡淡的答应着,没再说什么。
  也许,以他今天的势力,早就不再需要任何人庇佑了吧。
  想想命运真的是可怕的东西,即便是孙皓志这样的家庭背景,竟也会走上与父母期望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明明可以轻易得到无数我求之不得的机会,可惜的是,拥有的人从来不会觉得可贵,而拼命想得到的人却永远得不到。
  如果我和孙皓志的出身互换,说不定会发生完全不同的故事,又或者我们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我又开始瞎想了。
  吃过了早饭,孙皓志拿了车钥匙,和点点往外走。我跟在后面锁好门,真的要让他送么?其实我还有些迟疑。毕竟在这座城市,认识孙皓志这台车的人实在不是少数,万一他的身份被人认出……
  在我犹豫的时候,点点已经笑嘻嘻坐在后排,把副驾的位置留给我。“妈妈,坐前面,我自己在后面多舒服。”她明明喜欢坐前面的,这小鬼头在想什么啊。算了,再做一次让步,就让点点高兴一下。而且,孙皓志也不会每天来送点点,偶尔一次,应该还没关系。
  孙皓志在校门口停下车,开了车门,帮点点提着书包,一路送到大门前。我没有下车,隔着车窗朝点点挥挥手,点点向我挥手说再见,又搂着孙皓志的脖子在他脸上快速的吻了一下,背上书包跑进去。孙皓志一直站在原地,看着点点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里,才转身上车。
  “花店生意好么?”他问我。其实我们都不在乎这小花店的生意如何,他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我心不在焉的答了声“嗯”,便转过头看着车窗外。今天的天气真好,湛蓝的天空上只有淡淡的几缕白云,阳光明亮却不灼热,我把车窗摇低一点,风吹进来,很清爽。
  “那就好。”他说。
  “什么?”我没听懂。
  孙皓志解释说:“花店,不用太忙。”
  “哦!”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对话显然无法顺利进行,他也放弃了,静静的开着车。很快到了花店,我推开车门的时候,他说:“下午我先来接你,再一起去接点点。”
  我迟疑了几秒才说:“好。”


  十五 最后的防线

  我以为孙皓志只是三分钟热度,坚持不了几天,没想到他竟然连续接送点点半个月,在我的坚持下,他甚至肯屈就开我那辆半旧的桑塔纳。
  点点是不在乎坐什么车的,每天有爸爸接送,她已经开心的不得了,甚至早上不再赖床,一大早就起来和孙皓志一起出门跑步。
  一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头一次充满了和乐的家庭气氛,我几乎隐隐觉得不安,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怎么了?”孙皓志看见我在发呆,走过来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继续洗手上的杯子,“点点睡了?”
  “嗯,白天玩累了。”今天是周日,白天带点点去儿童乐园,回来时候点点已经搂着孙皓志的脖子睡着了。
  孙皓志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我忍不住说:“这么晚了还喝啤酒。”
  隔了一会儿,他说:“好,那不喝了。”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来,便转头看了看。
  他刚洗了澡,裸着上身,只在脖子上随意地搭了条毛巾,紧绷的古铜色肌肤上还有水珠滴落,不怕感冒么?
  我皱了皱眉,回过头,没说什么。
  孙皓志在那坐着,也不讲话,但我能感觉到他正在盯着我看,心里忽然毛躁起来,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我洗杯子么?
  我心里想着快点洗完上楼去,忽然,孙皓志从后面抱住我。
  “啊!”我吓了一跳,失声叫出来。
  孙皓志稍稍放松些力道,却仍然把我禁锢在他的怀里,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小西,你想我么?”
  我拒绝回答这种问题,用手肘用力的顶他,可惜我的反抗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一点都不想么?”他继续在我耳边说,鼻尖来回蹭着我的耳廓,好痒。
  我的眉毛已经快要拧成结,坚决否认:“不想!一点都不想!”
  他笑,牙齿轻咬我的耳垂,用更低沉更缓慢的声音说:“那可怎么办?我想你……想的快要受不了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直接从衣襟伸进来,沿着腰线向上抚摸。他的身体开始发烫,被他紧紧搂住的我,也感到一阵燥热。
  “真的,不想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我的皮肤上轻轻画圈。
  我在他怀里不断挣扎,竟撞到了一块可疑的坚硬,我立刻紧张起来:“放开我!孙皓志,你不要太过分!你知道你在毁掉我对你的最后一点信任么?”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过了一会儿,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我的颈窝,搂住我的两条手臂却没有松开半分:“别动,再让我抱一会儿……”
  我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挪动,过了许久,他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小西,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个晚上,即便锁上了卧室的房门,我仍然睡不着,总觉得这张床太大,空落落的像我的心。
  可是,又似乎是这床太小,竟然怎么也睡不下我。
  凌晨两点钟,我又一次坐起来,还是没有一丝睡意。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迎面而来的晚风中夹杂着丝丝寒意,令我更加清醒。
  我知道,孙皓志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我所认识的孙皓志从来不会轻易放弃,无论是什么,只要他想要,就一定会弄到手。
  面对我接二连三的拒绝,他能够平静的放我离开,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他的决心和诚意。
  这一次,绝对是我和孙皓志之间的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能让点点快乐健康的成长,我可以克制自己,和孙皓志好好相处,可是,那并不代表孙皓志也会满足于这样,他要的更多,这一点,我想我也是知道的。
  我并不认为我的身体比其他女人更有吸引力,孙皓志想得到的,是我的心。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肯放弃?
  征服我,对他真的这么重要么?
  说到底,还是争强好胜的心理在作祟吧……
  多矛盾,恰恰是因为我不爱他,才让他这样耿耿于怀。
  他是不肯认输的。
  而我的心理呢?
  也许更加矛盾。
  离婚,孙皓志不会让我带走点点,不离婚,我永远不会快乐。
  如果我能自欺欺人,或是演技高超,或许我们的日子都会好过的多,可是,在这七年里,我所作的一直是拒绝。
  我拒绝的,究竟是孙皓志这个人,还是无情的命运?
  我不能接受孙皓志,是因为他本身的问题,还是因为我压根不想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心?
  如果是后者,他的努力,其实只是在白费力气。
  说来说去,在这场婚姻里,难道错的更多的那个人,是我么?
  我深呼吸,把这个念头赶出去。
  不是这样,不完全是这样。我不是没有尝试过给孙皓志机会,是他自己没有把握,是他做不到。
  他的身份,他所处的环境,决定了我们之间的鸿沟,那并不是迈出一步就可以跨越的距离。 我不可能安心做一个大佬的妻子,他也不可能为了我和点点放弃今天的地位,即便他想过,也不可能实现。
  若是他退出,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没人知道。
  我所要的,正是他不能给的。
  这才是悲剧的根源。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婚姻,也许放弃努力,还可以少一些伤痛。
  孙皓志,却不会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他像从前一样,气愤的离开,我还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怨恨他,把婚姻失败的罪过怪在他的头上。
  可是这一次,他留下来,做出迁就容忍的姿态,那我要怎么办?和他针锋相对么?他已经摊开手表现了足够的诚意,我又怎么能做无理取闹的人呢?
  或许只有冷漠,才能做我的最后一道防线。
  唉!
  为什么,我的心里抑制不住的自责呢?这个滋味,比怨恨别人还要难受……
  我不自觉地抱紧了胳膊,夜里还是蛮冷的,书房里还是那条薄毛毯吧,明天要让阿姨找一条厚的换上。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刘燕打了电话给我。
  她说虎子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明天就去海波店里上班了。
  他保证这一次绝不捅篓子,让我放心。我嘱咐了几声。想了想,又亲自去了趟海波店里,再打个招呼,拜托他照顾虎子。
  在海波身边,我还是放心的,他办事从没出过岔子。
  虎子这冲动的个性,也只有跟着海波还能收敛些。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海波拍着胸脯对我说:“大嫂,你放心吧。我这儿是正经生意,他还能惹什么事儿。再说,只要我在店里,绝不会让他闯祸。”
  海波把事情办的很妥帖,不仅给虎子安排了个好差事,还时不时给他点机会赚点外快。
  看着刘燕一家的日子总算上了正轨,我也替他们开心,毕竟有了孩子,还是要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好一些。
  在虎子领到第一个月薪水后,他打电话来要请我吃饭。
  我痛快的答应了,不给他机会答谢我,他心里是不会舒服的。
  他执意要在市里最好的酒家海上皇宫请我们全家,我想着还是不要让孙皓志去的好,他又不少这一顿饭吃,何必去了破坏大家的气氛呢。
  干脆不告诉他呢?
  最近他都在家陪点点,我单独带孩子出去总要有个名目,再说,虎子和刘燕也确实邀请他了,不告诉他似乎也不好。
  我犹豫着怎样表达我的意思,让他自己说不去。
  没想到,孙皓志只听了一句话就说:“你自己去吧,我在家带点点。这几年你也没出去玩过一次,去吧,吃好了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我这才意识到,自从点点出生,我几乎没有单独出过门。
  有了点点,我自然是幸福的,可是,能够跟自己的朋友聚聚,这个想法忽然有了巨大的吸引力,甚至我的心里立刻向往起来。
  我只想了几秒钟,就立刻回答说:“那,就拜托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表现得过于兴奋,孙皓志居然对我笑起来,跟平时对待点点的神情一模一样:“好好放松一下吧。”
  这顿饭可让虎子破费了不少,只有三个人,他还是定了一个豪华包厢,海参鲍鱼鱼翅点了遍,不停给我杯子里倒酒。
  我越是推脱,他越是嚷嚷:“小西姐,你别蒙我,你什么酒量我还不知道!我家燕儿要喂孩子不能喝,你也不喝能行么?这还吃的有什么意思?”
  我没办法,只好又喝下一杯:“虎子,我真不行了,太久没喝过。喝醉了怎么办,明天还要送孩子上学呢!”
  虎子“呵呵”乐了几声,跟刘燕挤眉弄眼的说:“燕儿,我跟你说没,海波哥他们都知道啊,孙哥现在是每天接送老婆孩子,专职做司机呢!”
  刘燕夸张的眨眨眼,啧啧叹道:“真是!小西姐,那你还推什么啊,待会儿让孙哥来接你不就得了。快点,虎子,给小西姐满上。”
  我的脸已经红了,架不住他们夫妻两个一起劝酒,到底喝多了。
  眼前的人越来越可亲,每句话都变好笑,那些吃过的苦解不开的愁,统统都抛到脑后。
  偶尔喝醉一次,感觉也不太坏。
  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当真,只管恣意玩乐好了,反正付了钱,自然有人来收拾残局。
  责任啊,遗憾啊,未来啊,过去啊,全部模糊不清,都不关我事。
  我只想靠在包厢的沙发上好好睡一觉,谁也别来叫醒我……


  十六 酣战

  不知道是谁,那么不识相,我明明说了我要睡在这儿,为什么还来打扰我?
  好像有低沉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是叫我的名字:“小西,小西!”
  接着,一只有力的手臂扶起我。
  “头晕,别动我!”我这样说。
  那个力量放缓些,温柔的把我抱起。
  “去哪儿?”我迷迷糊糊的问。
  “回家!”是这样的回答。
  回家,我笑了笑,好啊,回家吧。
  我很快又睡了过去,直到他又把我抱起。
  这个怀抱温暖而坚强,有种熟悉的烟草味道。
  他轻轻把我放在床上,从我身下抽出手臂。
  我不想他离开,伸手拉住他。
  他在我身边躺下,摸我的额头,“难受么?”他问我。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只是很热,很渴望被拥抱。
  我搂住他的脖颈,贪婪的闻着他的味道,真好闻。
  一种舒服却不安的感觉在我身上游走,我往他怀里蹭,想让他更紧的拥抱我。
  他的手在我身后慢慢合拢,轻轻的安抚着我的背,每一次碰触都令我更加燥热。
  啊,受不了,内衣的带子勒得我快要透不过气,我反手去解,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开。
  终于,他伸进来,替我解开这个束缚。
  我连连大力呼吸,这时,他凑上来,含住我的唇,灵巧的舌撩拨着我。
  进退间我猛然惊醒,用力睁开眼,对面的,是一双细长的眼,散发着危险和灼热。
  我想向后退,根本没有可能。
  他坚硬的手臂已经把我牢牢固定在他怀里,我竭力挣扎扭动,只换来他略微停顿:“小西,别骗自己了……”
  他不住的说,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你也很想我,对不对?”
  “嗯?”
  “是不是?”
  每一次问话,都伴随着一个深深的吻。
  我几乎是被他催眠,低声哼着,不知是拒绝,还是应和。
  他停下来:“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不会再勉强你。”
  他的手离开我的身体,寂寞失落的感觉立刻包围住我。
  “别……”我条件反射般的发出央求,却硬生生吞回后面的字,脸在瞬间变得滚烫。
  他还是站起来,我失望难过的蜷起身体,我真的不知自己要怎样,又怎么说得出口?
  黑暗中,我听见他笑了声:“傻瓜。”
  他又一次压上来。
  滚烫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他的皮肤。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他剥落。
  他的吻像炙热的烙印,落遍我每一寸肌肤,点燃起熊熊火焰。
  原本就焦灼不堪的我,再也无法压制颤抖和喘息。
  他抓住我的手覆在他的坚硬之上,我要退缩,他却不许,稳稳的按住我的手腕,让我亲手扶它进去。
  被充满的踏实夹杂着兴奋,唤醒欲望的本能。
  坚硬和柔软,力量和冲击,纠缠和亲吻,在反复的无休无止的起伏间,终于我的头脑出现一片空白,含混不清的喊出一个名字。
  剧烈短促的颤抖后,疲惫酥软的身体再也动不了,就这样陷入昏睡。
  我最后的记忆是,身边的他,细细的擦净我的身体,温柔的拥我入怀……
  第二天醒来,头疼的很,伸手去摸床头的闹钟,竟然不在那儿。
  厚厚的遮光窗帘拉的严实,昏暗的室内没有光线,到底几点了?
  我揉着太阳穴,坐直身体,脚探向地面,拖鞋也不在。
  我只好赤脚站起来,只是稍微用力,腰却疼的直不起。
  我忽然记起,昨夜颠倒倾覆的酣战,并不是梦。
  天啊!我按住脸,我都做过什么?
  镜子里,那个殷红嘴唇,满面艳光的人怎会是我?
  脖颈,胸口,手腕,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吻痕,提醒着我激烈的程度。
  我的脸再次烧起来,一直向下蔓延开,心里说不出是羞愧气恼,还是后悔自责,又隐隐有些担忧,不知今后要怎样面对他……
  我和孙皓志固然已经是老夫老妻,可真正达到这样的契合,却是第一次,更别提是由我主动。
  这可真是酒后失态,丢脸死了。
  他昨晚明明睡在卧室,现在却不知去了哪儿,难道我后来又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我捡起地上狼藉一片的抱枕靠垫,又拉直被踢成一团的床单,才慢吞吞去打开窗帘。
  刺眼的阳光刷的闯进来,这不是中午了么?
  点点岂不是已经迟到了!
  我忙裹了睡袍,冲出去。
  点点没在她的卧室,书包也不在。
  我又往楼下赶,迎面碰上提着吸尘器上楼来的阿姨。
  “点点呢?”我张口就问。
  阿姨笑眯眯的看着我说:“她爸爸送她上学去了,桌上留了饭给你,他特意给你做的醒酒汤……”
  我的脸腾地又红了,连阿姨都知道我喝醉,那孙皓志怎么告诉点点的?
  这个人!
  阿姨接着说:“他还说了,你不舒服,今天就别去花店了,他已经跟店里的人说过了。”
  我确实不舒服,恨不得整天呆在房里算了。
  我扭身往回走,阿姨在我身后说:“那我把汤热了送上来吧!”
  头痛欲裂的我,只好点头答应。
  吃好饭,喝了醒酒汤,又好好洗了个澡,我终于精神过来。
  昨夜的细节渐渐浮现在脑中,越想越觉得羞愧,孙皓志会不会因此看低我?
  他会不会觉得已经“得到”我,再不拿我当回事?
  用他的话说,我和那些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嘲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弃妇的担忧。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那么在乎我在他心里的地位了?
  在闹别扭的是自尊心,还是虚荣心?
  我一时还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大概酒精还有残留,害我变得头脑不清……
  阿姨敲敲门问我今天买什么菜好,我想了想,还是和她一起去。
  既然在家休息,索性今晚我下厨,不然,点点已经快要忘记我烧的菜是什么味道了。
  忙起来时间过的很快,我刚把最后一道汤放了小火,已经过了点点放学的时间。
  再有一会儿,他们该回来了吧。
  我去洗洗手,拢拢头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好的过分,简直是一团乡气。
  手机忽然响起,是点点打来:“妈妈,我没有见到爸爸的车,他今天会来接我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对点点说:“点点,别怕,妈妈马上过来,你先回教室里等,不要乱跑,不管谁来接你,你都不要跟他走。”
  我立刻又拨了孙皓志的手机,是关机的状态,太过分了。
  刚表现好几天,就这样,太让人失望了!
  我抓了车钥匙往外走,刚换了鞋又想起来煤气灶上的汤,又返回去关火。
  手机又响起,还是点点的号码,讲话的却是一个男人:“大嫂,我是海涛。今天孙哥有事,让我来接点点。我已经到学校了,点点认得我,可是不肯跟我走。”
  他挺和气的笑了笑。
  海涛是海波的弟弟,以前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在市里开了家律所,专门帮孙皓志他们处理纠纷,打大小官司。
  我和他接触不是很多,但也知道他是孙皓志身边很重要的亲信。
  我让他把电话给点点,告诉点点可以上他的车。
  点点笑嘻嘻的说:“我认得海涛叔叔的,妈妈别担心,我们马上回来。也别生爸爸的气了,我都没事。”这孩子敏感懂事的让我心疼。
  他们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孙皓志这样做算什么意思?
  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事情么?
  提前打给电话给我,我会去接点点的啊!
  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么?
  万一点点被坏人接走怎么办?
  唉!
  我又拍拍额头,到底谁是坏人啊!
  我真是疯了,竟然相信他!
  点点他们很快回来,我站在窗口,一看见车子驶进来,就立刻去开了门。
  点点先推开车门下车,看见我就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扑到我怀里说:“妈妈,你好些了么?早上爸爸说你不舒服呢。”
  我摸摸她的头说:“妈妈没事。点点刚才害怕了么?”
  点点笑着答:“没害怕,我出来没见到爸爸的车,就给你打电话了,然后就看见海涛叔叔了,哦,还有和尚叔叔。”
  她向后指指。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魁梧的年轻人正朝我走过来,是和尚。
  和尚是孙皓志一伙儿中身手最好的,据说小时候学过拳脚功夫,他永远剃着只贴着头皮的短发,有时候不过刚刚泛起青茬,样子别提多像电视里的武行僧。
  他的长相虽然看上去有些凶,为人也沉默寡言,其实人倒是很老实谦恭,并不是好勇斗狠的角色。
  可是,一见到他,我心里立刻凉了半截。
  和尚轻易不会来家里,一旦出现,肯定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这点,我早就知道。
  “大嫂!”
  他走过来毕恭毕敬的打了招呼,旁的话却没有一句,还是随后跟上来的海涛笑呵呵的说:“大嫂!好长时间没来了,刚好今天我跟和尚去接点点,顺便来讨顿饭吃。”
  这是借口。
  当着点点,我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只笑笑答应着说:“哦,那没问题,快进来吧。”


  十七 血腥回忆

  吃过饭,海涛跟和尚也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我早早把点点打发到楼上写作业,下楼来的时候,看见和尚一个人面无表情的端坐在沙发上,海涛却不见了人影。
  我端了杯茶过来,摆手让和尚别起来,他还是欠了身才伸手接过。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一抬眼正看见海涛在大门外打电话,一脸凝重的表情。
  我知道海涛这人精明的很,从他口里肯定是套不出话来,还是先问问和尚看:“海波今天也忙?”
  和尚想了想才回答:“是。”
  我又问:“那你跟海涛从哪儿来的?”
  和尚愣了一下,眼神直往门外飘,是在找海涛求助么?
  我不给他机会,接着问:“你孙哥也在那儿吧?你们不回去了?”
  我完全是在匡他。
  和尚沉默了好一会儿,实在拖不过去了才说:“嗯,不回去。”
  我继续问:“你不回去,他们没事么?”
  和尚迟疑得答:“应该没事吧,那边人手够。”
  我的猜测已经基本得到证实,肯定是出现很危险的情况,孙皓志才派海涛跟和尚来保护我们的。
  到底是什么事,连海波这种基本半退出的人都回去帮忙?
  我开始紧张起来,假装镇静的喝了口茶,盘算着怎样再套点话。
  海涛推门进来,脸上已经换上一团和气:“呦!今天真冷,可能要变天了。”
  我一想,干脆激他一下,逼他说实话:“那你们早点回去吧,一会儿要下雨了!”
  海涛乐了:“别啊,大嫂,我们再待会儿,回去也没事儿干。你们家这电视真好,我跟和尚在楼下看球,不打扰你吧?”
  他又推回来,我把心一横,非要问出来,脸上仍然笑着说:“那不好吧,你不回家的话,你老婆要多心了,再说点点明早还要上学呢!”
  海涛一点不为难,张嘴就说:“大嫂,看你说的,我在孙哥家里,我老婆才放心呢!要是我们看球晚了,就不回去了,明早直接再送点点上学,不是正好嘛!”
  他推推金丝边眼镜,又客气又无赖的腔调真让人没辙。
  海波海涛兄弟俩长得很像,表面上看去海涛要更斯文些,其实背地里,海涛才是难搞的一个。
  我暗暗咬了嘴唇,看样子他们是不肯说的,算了,不告诉我,我也不问了。
  随便你们吧!
  我让他们随意些,转身上楼陪点点去了。
  整晚,海涛跟和尚都在楼下鸦雀无声的守着,每次我悄悄开门从楼梯往下看,都看见和尚目光炯炯地盯着窗外,而海涛则半躺在沙发上,不停看着手机。
  紧张感在空气中流动,我退回房里,插上门,仍然觉得不安。
  想了想,还是换好便装,把点点从她房间抱过来,睡在我的床上。
  点点睡眼惺忪的问我:“妈妈,怎么了?”
  我笑笑安慰她:“没事,妈妈想和你一起睡。”
  她挤过来搂着我,我抱着她温暖柔软的小身子,才能勉强阖上眼睛,可头脑仍然一刻无法停歇。
  尘封的记忆,无法抑制的翻滚起来。
  那些我宁愿永远不要记起的往事夹杂着血腥味道向我扑过来……
  还是点点很小时的事情。
  那时候,孙皓志还远没有混到今天的地位,河西区固然是他的地盘,可城北的谢四一直越界跟他发生冲突。
  说起来谢四这个人我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总之,孙皓志和谢四的矛盾在某个时点激化,当时的我完全被蒙在鼓里,还幻想着能够和他过平静的生活,当年,我的确是想过的。
  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玻璃上结着冰花,窗台上的雪都积了有我的手那么高。
  孙皓志要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讲,路上小心,他还回头向我笑笑。
  牙牙学语的点点跟在后面叫:“爸爸,拜拜。”
  他明明说:“我很快就回来。”
  可一去就是三天三夜没有回家,到第四天,海波冲进来,让我抱着点点快跟他走。
  我甚至来不及拿点点的鞋子,就被他推进车里。
  点点瞪着圆眼睛,不哭不闹,惊恐地搂着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要怎样安慰她,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海波避重就轻的回答着我的问题:“是有点事,不过不要紧。孙哥出来好几天,想你们娘俩了。”
  肯定不是那么简单,他却不肯多说,向我保证,见到孙哥就没事了。
  他这样说,更让我意识到,我们是处在危险当中。
  车子离开主要干道,开上没有人除雪的小路,远远看过去是白茫茫一片积雪,而积雪下面是厚厚的坚冰。
  在这么危险的路面上,一向开车很稳当的海波,竟把车速开到快要爆表,我不敢打扰他,怕他稍不留神就会翻车,只有紧紧搂着点点,祈祷快点到目的地。
  终于,车子在一栋破旧的楼房前停下来。
  这个小区我从来没来过,本应是居民们下班回家正热闹的时间,这里却是一片静谧,四下里只有暴露在空气里的暖气管发出“吱吱”的喷水声。
  我们在黑暗中上了楼,海波在前面带路,我抱着已经熟睡的点点跟在后面。
  海波用力跺了一下地面,声控灯点亮的瞬间,楼上突然“砰”地发出一声巨响。
  只不过是一瞬间,我还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海波已经转身拉着我的手臂往下跑。
  我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摔倒,海波弯腰拉起我。
  可是在这短短的停顿,已经有人冲了下来。
  刀子砍下来的时候,是带着一阵阴森森的寒风的。
  我回头去看,明晃晃的刀刃已经劈到我的眼前。
  我闭上眼,脑中闪过的念头只有一个——我死了,点点怎么办?
  温热的血喷在我的脸上,不是我的。
  海波伸手替我挡了一刀,两根手指无声的掉在地上。
  根本没有时间尖叫。
  海波连一声都没吭,抬腿就把那人踹翻。
  我立刻抱起点点往外跑,海波在后面连着放倒两个人后才跟过来。
  “还能开车么?”我问他。
  海波说,没事。
  可我分明看见他的手抖个不停,连车钥匙也拿不稳。
  “我来开。”我说。
  我和海波刚刚关上车门,已经更多的人冲下来,把车团团围住。
  铁棒钢管敲在车玻璃上,发出骇人的响声。
  点点终于“哇”的一声哭起来,海波用夹克挡住她的脸,一边冲我大喊:“冲过去!”
  要我开车撞他们么?
  我迟疑了。
  有人跳上车,挥舞着钢管大力砸下来,再有一下玻璃就会碎掉。
  我终于打着火,向后倒了一下车,那人晃了一下,没有掉下来,反倒又一次抡起钢管。
  我条件反射的用胳膊挡住脸,海波护住点点的头。
  可是,响起的不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而是一声惨叫,和随之而来的撞击声。
  车身猛地一震,我睁开眼,从手臂的缝隙里看出去,一张狰狞的脸趴在车窗上,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吐出来。
  有一瞬间,我什么也听不见,头脑里只重复着问:“他死了么?”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直到有人把他从车上拽下来。
  “快走!”那人拍着我这一侧的玻璃喊,是孙皓志。
  我的视线又落在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身上,他的脸上已经满是血,竟然又挣扎着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摇晃着站起来。
  我瞪大眼睛对孙皓志比划,那个时候我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呢?
  还是我已经喊出口,自己也没有听到?
  刀倏地砍下来,落在孙皓志的背上。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反手就是一刀,把那人劈翻在地。
  他转过去,背后是一条骇人的伤口,从右至左,皮肉从被砍烂的衣服里翻出来,鲜血染红整个地面。
  洁白的雪地,肃萧的月光,鲜红的血迹,这一切都太刺眼。
  仿佛有什么东西直直戳到我的心里,很疼很疼。
  孙皓志的周围已经有更多的人冲上来,在我眼中那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砍倒了一片又围上来一片。
  隔着车窗,我听见他的怒吼,看见他利落的手起刀落,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忽然,他回头狠狠地踢了一脚车门,是让我快走。
  我惊醒,猛踩了油门冲出去,被我带倒的有几个人,我根本没有看。
  我最后回头看到的,只有雪地里孙皓志拼杀的背影,他和我认识的那个抱着孩子四处献宝的人,不可能是同一个。
  那天,以孙皓志一伙儿的胜利告终。
  谢四没有想到在偷袭加上对方有女人孩子的情况下,仍然会败给孙皓志,从此他没有在这个城市出现过。
  而孙皓志这一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孙皓志被砍伤不算,海波掉了两根手指,大腿被捅了很深的两刀,还没开到市区他已经晕过去,还是我把他送进医院,后来他总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
  就在那天,为了保护我和点点而流血的绝不止孙皓志和海波两个,有些人我根本不知道名字,也不会再有机会认识他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点点对那一晚的事没有什么印象,哭了一晚后,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仍然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只是我,无论如何没法忘记,那洒满鲜血的雪地,和那一刻他狂暴的眼神……


  十八 又一次冷战

  时钟滴滴答答走个不停,我在噩梦和混沌中辗转难眠。
  黑暗中,门把手好像转动了一下,我立刻把手放在床头的瓷花瓶上。
  门无声的打开,有微弱的光线钻进来,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床脚。
  “谁?”我很镇静,坐起来挡在点点前面,把花瓶抓在手上。
  那个身影晃动了一下,两步跨到床边,同时低声说:“是我。”
  是孙皓志的声音。
  他从我手上拿下花瓶,搂住我说:“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
  空气里弥漫着的血腥味道,不可能是我的错觉。
  可他不让我问,掩住我的嘴:“你睡吧,我去楼下。”
  我拉住他,他拍拍我的手,转身走出去。
  怎么睡得着?
  我下床去,帮点点把被子盖好,轻轻带好门。
  海涛跟和尚已经离开,客厅里没有开灯,有哗哗的水声从楼下的淋浴间传出来。
  门半关着,我推开门走进去,磨砂玻璃门透出孙皓志高大的身影,乳黄色的地砖上丢着他脱下来的衣服。
  我弯腰捡起一件黑色的衬衫,那上面摸上去粘腻的,是未干的血迹。
  我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靠着墙壁缓缓的蹲下来。
  他又做了什么?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回不来的!
  我和点点怎么办?
  眼泪不自觉的滑下来,我恨我自己。
  为什么我会伤心难过?
  为什么我总也记不住他是一个不能托付的人?
  为什么我这么愚蠢?
  我没有哭出声,可孙皓志还是发现了我。
  他推开淋浴房的门走出来,把浴巾围在腰上,俯下身子抱住我:“怎么了,小西?”
  我没有回答,孙皓志低头看见我还拿着他的衣服,便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说:“我没受伤,不是我的血。你看,真的没有。”
  他拉着我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紧绷的光滑的皮肤像有电流通过一般穿透我的手掌。
  我哭着推开他:“你别碰我,孙皓志!你别碰我,别把你身上的血粘在我身上。让我走!”
  我推开他,却没有办法站起来。
  孙皓志楞了一下,往后退了一点,慢慢的,站起来离开。
  我一个人蹲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哭了很久。
  这一次,我真的生病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一直拖了半个月,我才能独自驾车出门。
  孙皓志和我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战状态,互不干扰的过着彼此的生活。
  在我生病的时候,他独自带着点点,总算没有出过什么大问题。
  点点每天来房间看我,把得到表扬的作业拿给我看,我笑笑让她继续努力。
  为了点点,我要尽快好起来,我对自己说。
  换上出门的衣服,已经有些嫌松了。
  我化了点淡妆,掩盖自己苍白的脸色。
  岁月果然是女人的大敌,即便表面还看不出衰老,可是毕竟活力不再,一场病竟会拖延拉扯了这么久。
  不过,也不排除是我潜意识里不想痊愈。
  我累了,我在逃避现实。
  我们的婚姻,说到底还是这样,争吵,冷战,让步,妥协,麻木,周而复始,毫无希望。
  外面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秋天了。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暂,不过是几天的时间,郁郁葱葱的树木已经变成金黄,再过几天树叶就会被一次次吹过的秋风卷落,再转眼就要入冬,然后便是漫长的冬季。
  小时候我热爱所有的季节,可现在每每看到这种不可挽留的四季更替,我就暗暗感到悲伤,尤其是寒冷袭来前的最后一缕温暖阳光,更让人眷恋。
  我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的闲逛,最近这一两年,我们这座小城市的房地产也搞得轰轰烈烈,到处都是拆迁改建,新的楼盘隔几天就冒出来,老的小区已经寥寥无几。
  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忽然心里产生强烈的愿望,想去看看外婆家的老房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的记忆里,外婆家附近的房子都是低矮的平房,家家户户都有小小的院子,种上几棵树,几株葡萄藤。
  如今,城市里早已容纳不下这样的院落,我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那里的整片区域都被划入了改建范围,那些老邻居都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外婆家的房子,大概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车子经过一片片热火朝天的工地,目所能及的都是十几层的建筑,哪里还看得到外婆家的小院子。
  可是,我仍然流连在依稀可辨的街道上,企图寻找一点回忆的痕迹,也许下一个拐角,就会走出一个和我一样的身影,带我回去。
  我的内心深处,仍然无可救药的想要逃回去吧,希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多么可悲……
  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一片熟悉的砖红色墙壁出现在路的尽头。
  外婆家的房子,竟然还在。
  我把车停在路边,踩着坑坑洼洼的路面走过去,激动的发现,原来整座院子都还在。
  虽然破旧,却依然完整,连门口墙壁上的涂鸦,都还是我儿时画上的那样。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在一片拆迁工地当中,唯独留下这座小院子?
  我走到大门前,试探着拉了下锈迹斑斑的门把手。
  门是锁着的。
  从乌秃秃的玻璃窗看进去,空荡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是被废弃了的房子啊,没人在里面住了。
  我又试着推了下院子的大门,院门吱嘎嘎的开了。
  院子里面长满了野草,比院墙还高,小石桌已经倒在一边,只留下几只圆形的石凳子还在原地,还有那棵老槐树,依然遮天蔽日。
  我在石凳子上坐下来,微风拂过,树叶沙沙的响着。
  最后一次我同外婆坐在树下乘凉,还是在那年夏天吧。
  我记得很清楚,是高考前一天的下午。
  我去看了考场回来,外婆坐在院子里等我,石桌上晾着一碗绿豆汤。
  我吵着说不够冰,外婆说,女孩子不好吃冰的,天再热也要少吃些。
  我端详着外婆的脸说:“外婆,你的脸色那么红润,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保养秘方没有告诉我?”
  外婆敲我的头:“小猢狲,乱说话。”
  我摸摸她的额头,有些烫。
  我拉她去医院,外婆却说:“年纪大了,时时有点低烧,不要紧,吃了药睡一晚就没事。”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前特意帮外婆测了体温,果然不烧了。
  她送我出门,我走到路口回头看,外婆还立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向她挥挥手,笑着告诉她:“外婆,我会考很好的,你回去等着吧!”
  我考得确实不错,可是回到家却没有见到外婆。
  邻居阿姨赶来告诉我,下午来了救护车,老太太被送进医院去了。
  我没听她说完,已经转头往医院跑。
  外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慈祥的微笑,告诉我不要担心,很快就能出院的。
  叶大夫把我拉到一边,看看我就先叹了口气:“你们家就你一个么?没有大人了?”
  事实是残酷的——病情很严重,即便是保守治疗,费用也会很高。
  他说了一个数目,简直我超出我的想象。
  叶大夫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弃的话,也没人怪你。老人活到这个年纪,也算有福气。”
  我告诉他,我不会放弃,现在就回去借钱!
  可是,去哪儿借钱呢?
  一家家亲戚的门被我敲开,每个人看见我都摇头,不止一个人劝我放弃,我不想再和他们说。
  在叶飞家楼下,我仰头望着他房间的灯光。
  高考还没结束,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家里所有的存款只够交一个星期的住院押金,我把钱从医院收费窗口递进去,看着点钞机刷得数过薄薄的一打钞票,我想的是,下个星期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子里哭肿了眼睛,反反复复的想着,为什么厄运总是找上我?
  为什么幸福只离我一步之遥,而我却触不到?
  失去父母之爱后,是外婆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现在我连她也要失去了么?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终于天要亮了,我才咬着嘴唇,忍住不再哭。
  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先卖掉这个房子吧,我不去念大学了,我可以去打工赚钱,再累再苦也没关系,哪怕只是多一天也好,哪怕只是减轻一点痛苦也好,我不能眼睁睁看最爱我的外婆在病痛中离开,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在一个好心的邻居帮忙下,我很快找到了买主。
  时间很仓促,我甚至来不及拿走全部的东西,包括我和叶飞在高中时期的所有纪念品都在那次搬迁中遗失。
  当时是很难过的,可现在想想,也许这样更好些,免得日后时时看到,反倒徒惹伤悲。
  就像这座房子,其实我不该来寻找它。
  我并不是每一天都有足够的力量来面对那些伤痛,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尽量做一个麻木的傀儡,默默承受着一轮又一轮的打击。
  唉!
  也许我真的不该来……


  十九 回不到的过去

  我的确没有上大学,不过不是因为没有考上。
  我还记得那天我红肿着眼睛走进考场,头脑非常的清楚。
  这次考试,我必须考好,因为从此之后,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作为学生参加任何考试。
  成绩下来的时候,叶飞告诉我,我的总分远远超过录取分数线。
  他一遍遍的问我,为什么不去念大学,我告诉他,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工作。
  他用无数的理由说服我,可是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叶飞,我不喜欢你了,我不想和你一起上大学,我们分手吧!
  叶飞不接受,可他拿我没有办法,很快我就搬了家,甚至没有告诉他我搬到哪里。
  我这样无情的和叶飞分手,是有很多原因的——我固执的自尊心,我不想拖累他,还有,是因为叶飞妈妈的要求。
  高考结束后的那天下午,叶飞的妈妈在医院找到了,她的消息来自外婆的主治医生叶大夫。
  我不怪叶大夫,毕竟谁也不想看着自己家的孩子被拖进这么大的麻烦,即便只是出于做长辈的责任,他也要告诉叶飞妈妈的。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叶飞妈妈早就发现我跟叶飞在谈恋爱,但因为她对当年的事情觉得愧疚,也因为我们的恋爱并没有影响叶飞的成绩,她也就没有说什么。
  但是这一次,她不得不出面阻止,她这样说:
  “我们只是小户人家,叶飞也只是个孩子,让他这么点年纪就背上这么大的包袱,他这辈子就毁了!”
  “你要是真心喜欢叶飞,就不要告诉他,干脆点和他分手。”
  “阿姨知道你是孝顺的好孩子,你也体谅一下我这个当妈的心情。”
  “只要你肯分手,这些钱都给你,是我攒了一辈子的私房钱……”
  我打断她,不要再说了,我不要你的钱,我会跟叶飞分手的。
  既然答应了,我就会做到。
  干脆,利落,绝情!
  我并不是存心伤害他,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懂得怎样圆滑的处理感情,我只能硬生生的拗断,转过身才发现指甲已经戳破了手心都没感到疼。
  后来叶飞说,那一次他真的很受伤,明知道我在骗他,却无计可施。
  当他踏上去上大学的列车时,还一直期盼着能在车站见到我。
  我没有去,那一天我正孤零零的躺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哭到高烧不退。
  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再没有机会见面……
  原谅我吧,我只是个愚蠢脆弱的人,我怕的不是失去,而是愧疚。
  我宁愿放弃,也不能承担“毁掉”叶飞的罪名,我最不想看到的,是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微笑的少年失去幸福的机会,没有我,他一定可以飞得更高,更远……
  “这栋房子怎么还没拆掉?”门外有个清脆的女声在问。
  我紧张的站起来,现在是我闯入了别人的地方,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我不打算拆。”一个男声在回答。
  我站住,这声音——是叶飞!
  “为什么?会耽误工期的。”我这才认出这是周意涵的声音。
  “我想留作纪念。”叶飞顿了一下,又笑着解释说:“稍微修缮一下,不是挺有特色的么?现在整个市区都没有这样的小房子了。”
  我听见周意涵迟疑的说:“这,和原来的图纸不一样吧,再说跟周围的建筑也不相称啊……”
  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得更近了些,我往大门后又躲了躲,还好有茂密的野草挡住我。
  “我会和设计公司讨论一下,也许可以在这做一块绿地。”叶飞这样回答。
  周意涵轻笑了一声,善解人意的答应:“那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叶飞,有时候你还真是怀旧,什么都是以前的好。”
  “有么?”叶飞笑笑反问,随即转换了话题:“意涵,小心脚下,你穿着高跟鞋还是不要来工地了……”
  “哦,那我下次不穿高跟鞋了……”
  他们渐渐走远。
  站在门后的我,捂住嘴僵硬地站在门后,眼泪无声的滴落下来。
  叶飞留着这座房子当然不是为了保存特色民居,他要纪念的,无非是我们那些过去,那些于他于我,都十分重要的回忆。
  唯一的区别是,无能的我,连自己的回忆都不敢面对。
  我只能逃走。
  我伸手拉院门,忽然,外面有一股力量向里推,院门哗得被打开。
  叶飞,正站在门前。
  午后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冠,照在他的脸上。
  习习微风吹过,卷下几片叶子,飘落在我们周围。
  我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来不及调整自己的表情,只能愣在原地,和他对视。
  他眼里的目光从热烈兴奋,渐渐变为隐忍压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这个充满我们无限回忆的地方,看到不再属于彼此的对方,谁的心情都不可能平静……
  那些誓言,那些希望,那些单纯的美好的爱恋,那些无法忘记的过去,汹涌的冲进我的头脑,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飞动了动手指,从我发梢取下一片落叶,故作轻松的开口:“你回来看老房子?”
  我忙用手拢了下头发,顺势低下头擦干湿润的眼角。
  “我只是路过。”我这样回答。
  可是怎么会路过一片工地,这明显是在扯谎,我的脸有点红。
  叶飞不追问,装作没看见我的尴尬,只说:“路口是你的车吧?我刚走下去看到车停在那儿,就猜你准在附近。”
  我的嘴动了动,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终究又什么也不能讲,告诉他我也没忘记过去?
  告诉他见了这房子我有多感动?
  说了又怎样?能改变什么?
  我能做的只有假装没事:“那我先走了。”
  我往前踏了一步。
  叶飞却没有让开路,仍旧堵在门口。
  我抬头看看他,他也低头看我:“我让司机先走了,你送我好不好?”
  叶飞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地名,我说我不认得路,他说:“没关系,我告诉你怎么走。”
  我们无言的坐在车里,偶尔在路口叶飞才说几个字,左转,右转……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发现我们又开回了原地。
  叶飞笑笑说:“啊,好像我前面说错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对他说:“叶飞,你打车去吧。别浪费时间了。”
  我想告诉他的是,再兜下去,也无非是这样。
  叶飞没有看表,却说:“已经晚了。”
  我扭头看叶飞,他说的“晚了”,是指什么?
  “小西,我们有多久没一起吃过饭了?”他忽然问。
  还用问,起码有七年了。
  叶飞盯着我说:“我们一起去吃那个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几年我从没去过。
  只剩我一个人,去了只会更伤心。
  和别人一起?显然也不可能。
  叶飞眼巴巴的看着我,一副如果我拒绝,他会很伤心的表情。
  可是,我还是摇了头:“不要了。”
  叶飞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叹气:“好吧,我不勉强你。”
  我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失落,又要再见了啊……
  “我送你到好叫车的地方。”我说。
  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电显示是孙皓志的号码。
  我既不想在叶飞面前接孙皓志的电话,又不想让叶飞看见我拒接。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把手机按掉。
  叶飞问:“孙皓志找你?不接没关系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又响起来,还是他。
  我忽然烦躁起来,我又没有在做什么,难道我现在连单独出门的自由都没有了?
  这次我果断按掉。
  叶飞的嘴角微微弯起,明亮的眼睛好像在调侃:“你们的关系是这样的么?”
  我有点尴尬,手机又发出两声短促的“哔哔”声,是他的短信:“在哪儿?快点回来!”
  我关机,把手机丢回包里,紧接着挂挡起步,开上大路。
  叶飞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的一系列动作,什么也没说。
  快到路口的时候,我忽然打了方向灯掉头。“那家店还在那儿么?”我问他。
  我承认我有点负气,我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克制自己,孙皓志还是这样不信任我。
  究竟要我怎么做?
  我不是他的附属品!
  我激动的想着,身边的叶飞忽然说:“没关系,我们只是去吃顿饭。”
  就是,只是去吃顿饭而已,我理直气壮的说服自己……
  那是一家专门做红焖羊肉的老店。
  我以前是不吃羊肉的。有段日子酒喝得实在多,胃总是不舒服。
  叶飞带我去吃,告诉我说:“羊肉最养胃,不骗你,一点膻味也没有。”
  我吃过一次后就爱上了,其实对胃好不好倒是其次,我们喜欢挤着坐在小馆子里,看着热腾腾的香气飘上来,那么温暖,外面再怎样冷,也不怕。
  说真的,这么多年没来,我还真的有想念过这个味道。
  店面还是那么小,却仍然拾掇的很干净,老板娘一点没变,见了我和叶飞竟然还认得,热情的打着招呼:“唉呦,多少年没见过你们两个了,前几天我还念叨呢,快进来,快进来。”
  我向她笑了笑,问她一向生意可好。
  老板娘说:“咳,现在生意不好做,肉价菜价都在涨,可我这是老店,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轻易不能涨价,会被老客人埋怨的。再这样下去,就快要关门咯!”
  叶飞说:“全市的红焖羊肉店都加起来也没有这里味道好,如果店面扩大点,做做广告,生意肯定好。”
  老板娘拍着手说:“这话说的不错。不过啊,我们是小本生意,也不求发财,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就好。我们老两口啊,能吃饱喝好就满足了,不像你们年轻人……”
  我和叶飞相视而笑,老板娘还是这么健谈,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我们要坐下来要点菜,都找不到机会打断她。
  最后,她终于做了总结陈词:“还是你们小两口好啊,瞧瞧这几年没见,还是这么般配,金童玉女一样啊!有孩子了没?这姑娘怎么还是嫩的这样,快要能掐出水了,就是更瘦了,得多补补,今天阿姨给你加盘肉,不收钱,呵呵呵呵……”
  我有点尴尬的低下头,老板娘眼睛可尖,人也圆滑,见我脸色变了,立刻不再多讲,记下菜单就去厨房帮忙张罗。
  叶飞起身拿了纸巾放在我这一边,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快要哭了么?
  我摇摇头说:“我没事。”
  叶飞却拿起一张纸巾擦我的脸:“这里,有点脏……”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巾穿透过来,我不自觉的躲了一下:“是么?”
  我掏出手袋里的镜子看,哪有脏啊!
  我抬头看他,叶飞笑着说:“没看见么,就在这儿。”
  他指指我眼角下方的泪痣。我抬眼看他,这颗痣又不是第一天长,明显是在拿我寻开心!
  可叶飞说:“能擦掉多好,就不会那么多眼泪了……”


  二十 大哥的女人

  有人说,泪痣是一个人在前世死去的时候,爱人抱着她哭泣,眼泪滴在她的脸上留下的印记。
  有了这颗泪痣,下一世他才会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她来。
  而当她遇到为她留下泪痣的人,他们就会相爱,永远不分开。
  也有人说,有泪痣的人,注定会命运多舛,有流不尽的泪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的确想过要去点掉这颗泪痣。
  如果没有它,我的日子会过得比较顺遂吧……
  我用手轻轻摸着这颗泪痣出神,坐在对面的叶飞说:“你要是再多发呆一会儿,我可就全吃光啦!”
  我这才注意到,老板娘早就把羊肉锅端了上来,这会儿已经在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香味已经飘散开,我不自觉的深呼吸,好熟悉!
  忘记在哪里看到过,人的嗅觉记忆是最根深蒂固的,它可以在刹那间唤醒某个回忆,某些片段,甚至是某种情绪。
  现在的我,似乎真的有些雀跃起来,好像时光倒转,又回到当年我和叶飞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明明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但是叶飞似乎永远不会发愁:“放心,交给我。”
  他总是眨眨眼,明朗的笑容一下就把我的担忧驱散。
  隔着白蒙蒙的蒸气,我偷偷看着叶飞,他正忙着从锅里把肉夹出来,又麻利的把其他食材放进去煮。
  这样看上去,他几乎和七年前一模一样,就连脸上那种自信豁达的神情都没有变。
  那种和他在一起时才特有的快乐情绪,逐渐在我心里复苏。
  一直低头忙着的叶飞,脸上忽然有了一抹笑意。
  他一边把一只装满羊肉的小碗放在我面前,一边对我说:“趁热吃。”
  他抬头向我笑,自然亲切的仿佛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低下头开吃,久违的味道勾起我的微笑,我轻叹说:“还是很好吃啊!”
  我和叶飞都没有谈论过去,甚至没有询问彼此的现状,唯一的话题是食物。
  叶飞知道我的口味,推荐给我一连串餐馆,连连邀请下次再去。
  我笑着摇头:“你当我还是小孩儿?现在哪有那么爱吃!”
  叶飞的指节顶住鼻尖,淡淡的笑着不说话,可他怜惜的眼神我看得清楚,还是没办法相信已经过了那么久吧!
  其实我也一样,怎么会已经过去七年?
  我们慢慢的吃着,周围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实在不能再拖下去。
  再怎样舍不得也要说再见。
  结了帐出来,我对叶飞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叶飞陪我走到车前,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摇下车窗:“再见,叶飞。”
  他忽然低下身,扶着车窗问我:“小西,你……幸福么?”
  我扯扯嘴角,尽量微笑。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啊。
  可是,我要怎样答呢?
  我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只能避重就轻的说:“过日子嘛……还不都是那样。”
  叶飞立即摇头说:“不对!如果,你嫁给我,绝对不会这样。”
  我怔住,无法否认他的话是正确。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辩解:“我又没说现在过的不好……”
  叶飞不再追问,叹了口气站起身:“我希望你‘真的’幸福……”
  他一字一句的说,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心虚的没有接话,默默的系好安全带,缓缓倒车。
  在离开的最后一刻,我抬眼看了看叶飞,他没有说再见,只向我轻轻挥了一下手。
  我向他点头微笑,踩动油门离开。
  到家的时候,我发现大门口停了好几辆车,最外面一辆车斜出半个车身,把入口挡出。
  我皱了眉头,发愁怎么把车停进车库去。
  门柱旁的黑暗处闪出一个魁梧的人影,低沉浑厚的嗓音吓了我一跳:“大嫂!”是和尚。
  我向他点点头:“嗯,你来啦。怎么不进去坐?”
  和尚扬起手指,很简短的说:“抽烟。”
  我笑:“进去吧,没关系。”
  和尚憨厚的笑了一下,回头看看挡住路的车说:“我去喊他们挪开。”
  我刚要说不用,他已经迈着大步走进去。
  一转眼,海波海涛兄弟和另外几个男人匆匆赶出来,海波在最前面满脸堆笑着说:“大嫂回来啦!早告诉他们别乱停车,不知道哪个小子这么不长记性?”
  一个浓眉大眼,穿着松垮牛仔裤的年轻人,战战兢兢的立在海波身后说:“海波哥,是我的车。刚才我急着找孙哥,没来得及把车停好……”
  海波笑呵呵的说:“王亮啊,来来来,你过来。”
  那个叫王亮的年轻人低着头走过来:“我错了,海波哥,下次一定注意。”
  我也笑说:“算了,海波。让他挪开就行了。”
  海波朝我点点头答应着,又对王亮说:“记好了啊,今天是大嫂给你说情,才饶了你。以后来孙哥家里,还敢这么没规矩的话,你自己看着办!”
  王亮连忙说:“知道了,肯定不了。”又对我点头哈腰的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谢谢大嫂!对不住了,我这就去挪开。”
  我停好车,他们几个还在门口等,见了我纷纷问好。
  我不太喜欢他们这样待我,“大哥的女人”——这个标签我始终不能适应。
  可我没理由给别人脸色看,于是,我硬着头皮朝他们笑笑:“都进去坐吧。”
  海涛已经站在门口替我扶了门,其他人仍然等在后面,我无法,只好第一个走进去。
  客厅里,孙皓志翘着腿坐在沙发上,见我进来,也不过是抬眼扫了一下。
  我回身向海波他们说:“坐吧,别拘束。”
  他们这才各自坐下,我转身到厨房烧了一壶水,等着水开泡茶。
  客厅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偶尔才听见海波海涛兄弟说笑两句。
  很快水开了发出的哨响,打破宁静,海波坐得近,走进厨房说:“大嫂别忙了,我们就稍坐一会儿。”
  我已经泡好茶,让他端出去,又拿了些水果点心放在茶几上,让他们不要客气,然后说:“那我先上楼了,不打扰你们。”
  我才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听见客厅里一阵低低的争论。
  我知道又有事情发生,而且是我不能知道的大事。
  其实,除了过年过节来聚聚,平时孙皓志是很少让他们来家里的,他也知道我不想让点点跟他们有太多接触。
  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孙皓志把他们一伙儿人都召集到家里?
  今天急着打电话给我,是催我回来带点点好让他出去吧?
  我推开点点的房门,她正坐在小桌子前写作业,听见门响才回头。“妈妈!”
  她向我扑过来。
  我抱住她:“一个人在写作业啊,真乖!吃饭了么?”
  点点说:“嗯,吃过了。妈妈你去哪儿了?我跟爸爸回家见你不在家,可着急了!”
  我心里一阵内疚,我只想着和孙皓志斗气,都没想到点点也会担心。
  我蹲下来摸摸她的脸:“对不起啊点点,妈妈做错了。”
  我举起一只手说:“妈妈保证,以后再不做让点点担心的事了。”
  点点呵呵笑起来:“那我相信你吧!妈妈你身上好香啊,是什么味道啊?”
  点点这小鼻子灵的很,我笑道:“下次带你去。”
  我一直待在点点房间,这一阵子我生病都没有好好陪她。
  点点很快写完作业,又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学校里的事情。
  到了九点我催她睡觉。
  点点还不舍得睡:“今天我晚点睡行么?”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我推着她去洗脸:“不可以!明天早上又要赖床啦!”
  点点撒娇:“那妈妈在这儿陪我。”
  我笑着答应:“那我等你睡着才走。”
  点点这才不再磨蹭,自己去洗好了,乖乖爬上床。
  我坐在她床头,等她渐渐睡着才离开。
  回到卧室,我没有开灯,静静的靠着窗边坐下来。
  叶飞的形象在我眼前浮现,他在院门口凝视我时的目光,他坐在我对面淡淡的微笑,他最后挥手道别时的神情……
  还有,他那些说出的,和没说出的话,每一句都在我耳边响起……
  我连连甩头,却没办法把他赶出去。
  唉!我真的不该和他去吃饭,对我,对他,都太危险!
  楼下传来一阵开关车门的嘈杂声,我从窗口向外看,是楼下那些人陆续离开。
  最后一辆车的尾灯在路口消失后,我打开房门下楼去。
  客厅里满是香烟味道,虽然我自己也吸烟,还是不喜欢空气里有烟味。
  我皱了眉去打开客厅的窗子,孙皓志推门进来。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弯下腰收拾茶杯。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说:“放在那儿吧,明天让阿姨来收拾。”
  我没有理,把一只只茶杯放进托盘。
  他的手忽然伸过来按住我:“我让你别弄了。”
  是在命令我么?
  我抬头瞟了他一眼。
  孙皓志叹了口气说:“我有事和你说。你先坐下好么?”
  我放下托盘坐下来:“说吧。”
  孙皓志在我对面坐下,点了一支烟才说:“今天我打电话给你,你怎么没接?”
  我不想说谎,直接说:“我不想接。”
  他的两道浓眉拧起来:“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了找你,我们把整个市区都翻遍了!”


  二十一 把你拐走

  他的两道浓眉拧起来:“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了找你,我们把整个市区都翻遍了!”
  我惊讶的瞪着他,有必要这么夸张么?
  孙皓志对我的目光视而不见,直直丢了一句话过来:“以后你出门必须有人跟着,海波海涛两兄弟轮班。”
  我的火气腾地一下窜起来:“什么意思?监视我么?我现在连单独出门的自由都没有了么?”
  孙皓志吸了一口烟,嘴角微微向下撇着,也不解释。
  我急了:“你说话啊!什么意思?”
  他又大力吸了几口烟,把剩下的一大截烟蒂按熄,站起来说:“这是不得已的安排。你早点睡吧!”
  他就这样转身走了。
  我被他的态度激怒,跟在他后面进了书房。
  “孙皓志!你不要以为你可以控制我所有的事,你让他们跟着我,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我已经开始抓狂,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我好像特别痛恨孙皓志独断专横的行为,不可抑制的想要发火。
  孙皓志不想跟我纠缠,不耐烦的说:“你懂点道理行么?”
  “我不懂道理?我就是太懂道理,才会一直被你摆布!我告诉你什么是不懂道理,像你这样不尊重我的人权,限制我自由的才是不懂道理!”我一连串的数落他。
  孙皓志终于开始反击,只说一句话:“江小西,以前不是没让海波送过你,为什么偏偏今天,你这么反对?”
  他又说中了重点,我忽然醒悟,我今天的反应这么激烈,分明是因为我又见了叶飞,心理不平衡,一想到我放弃的幸福,就更加觉得现在的日子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另一方面,在我内心深处,我又很矛盾地觉得内疚自责,我害怕他已经发现我和叶飞见面的事,下意识的先声夺人,要把他定性为无理的一方。
  可是孙皓志并没有继续攻击我的漏洞,无心恋战地摆摆手对我说:“不要再说了,明天早上海波来接你和点点。你不考虑自己,我还要考虑女儿的安全!”
  他侧了身从我身边挤过去,走出书房。
  随后淋浴间的房门“啪”的一声关掉。
  我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其实我还可以继续同他争论,为什么突然我和点点的处境会变得不安全。
  可我放弃了,再吵下去就完全是我在无理取闹了。
  第二天早上,海波果然开着他的A6在大门口等,点点跟孙皓志挥手说了再见,牵着我的手走出来。
  海波还记得我的老规矩,一路上开的很慢,在没人监控的路段,也没有超速。
  点点安静的陪我坐在后面,海波问她:“点点今天没睡醒啊,都没什么精神嘛!”
  点点摇摇头说:“才不是呢,我是在怀念爸爸妈妈一起送我上学的日子!”
  我有点难过,那只是昙花一现的和平而已,早晚会变成这样。
  海波却圆滑的说:“这小家伙,有那么怀念么?你爸爸最近是太忙了,等他不忙了,不就又可以来送你了!”
  点点轻轻叹了气说:“唉,希望如此吧!”
  那口气别提多哀怨,我又气又笑,掐了她的小脸说:“你又在哪儿学来的?”
  在学校门口放下点点,海波回头问我:“大嫂,今天还去花店么?”
  我是要去花店了。
  这么长时间不去,还不如干脆关门。
  我忽然觉得孙皓志的逻辑很奇怪,他让海波送我和点点,为了安全也好,为了监视也好,可是,那我白天在花店的时间呢,总不能一直让海波陪着吧?
  直到车开到花店,我才明白孙皓志的安排,不禁有点嘲笑自己太天真。
  一个年轻人正在帮兰兰往外搬花盆,我看了一眼正觉得面熟。
  海波按了一下喇叭,那年轻人忙跑过来打招呼:“大嫂!海波哥!”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叫王亮的么!
  原来被安排到这儿了。
  王亮已经帮我打开车门,我跟海波说了谢谢就下车。
  海波在车里向王亮交代说:“你自己放机灵点啊!”
  王亮连连点头答应着:“是,我一定万事小心。”
  我先一步进了花店,兰兰迎过来说:“姐,病好了吧!好像瘦了不少啊!你再养几天也没关系,最近都是王亮在店里帮忙,没事的。”
  我坐下来假装严肃的说:“还是不是我的店了,没经过我同意哪来的人帮忙啊?你们都是听谁的?”
  兰兰看看我,又看看王亮,不知道怎么解释。
  王亮抓了头,眉毛上下掀动了好几次,才吭哧着说:“我……是自愿来帮忙的。大嫂要怪就怪我,千万别怪孙哥!”说完又忙捂上嘴。
  兰兰在一边忍不住哧哧的笑出声。
  笨!怎么派这么个一根筋的小孩儿来监视我!
  店里本来就没什么活儿,现在三个人坐在这小店里,实在没什么事做。
  我想看看孙皓志给我的活动范围有多大,便试探着问王亮:“快到中午了,我去给你们买饭吧,想吃什么跟我说。”
  王亮立刻紧张站起来:“大嫂,我陪你去!”
  我说:“中午客人就多了,店里兰兰一个人忙不过来。”
  王亮困惑的看看兰兰:“中午人多么?我来了好几天都没发现啊?”
  兰兰看我的表情不敢说话,我肯定的说:“对!中午人最多!你不是来帮忙的么,人多的时候你不在店里能行么?”
  王亮颇为难了一会儿后,终于说:“那大嫂,咱俩在店里吧,让兰兰去买饭。”
  我苦笑,看来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不允许我单独行动。
  与其这样,干脆把我关在家里算了,何必还假模假式的让我出来开店呢?
  店里的活儿都被兰兰和王亮抢着做了,我越发觉得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无聊气闷的很。
  几次我走到门口,王亮都紧张兮兮的跟在后面,生怕我一步迈出去不回来。
  我摇头,这孩子还真把我当成犯人一样看着呢。
  我不是存心让他为难,只是忍不住想挑战看看。
  我先把兰兰打发去买饭,然后自己端了把藤椅坐在门口晒太阳,王亮在我面前转了几圈,暗暗观察我的脸色,我坦然的让他观察,渐渐他放松了警惕。
  恰好这时候,陆续进来几个客人,我没动,丢了一个眼神让王亮去招呼。
  趁他抓耳挠腮的应付客人,我抬腿就走,连外套和手袋都没拿。
  其实明知道这样也走不了多远,而且我也没什么地方想去,可就是忍不住要逃出来,哪怕就在附近随便逛逛也好。
  我这家花店算是在市区里闹中取静的位置,隔两个楼就是市政府,再过去是公安大楼,邮政大楼,接着转一个路口,就是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
  大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每阵风吹过,都有落叶飞舞,只穿着单衣的我些微觉得冷,而且这样两手空空的在街上逛,还是有点别扭。
  忽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我回头看,一辆黑色轿车正静静的跟在我后面。
  我吓了一跳,真的监视我到这种程度了?
  再抬头看驾驶座上的人,更让我惊的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叶飞!
  他向我笑笑,把车子驶得更近。
  我站住困惑的看着他,叶飞摇低车窗,对我说:“上来吧!”
  我摇头,又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叶飞挑了眉说:“我跟你半天了,你要去哪儿,这么晃要到什么时候,我送你吧!”
  我再次摇头:“我不去什么地方,只是随便逛逛。”
  他看看我身上的衣服说:“随便逛也不能穿这么少,上车吧,我带你去兜风,一会儿再送你回来。”
  我还要推辞,忽然眼角瞄到王亮出现在十字路口,冒冒失失的他撞倒了一个老太太,正在连声道歉。
  我心里一慌,拉开车门就钻进去。
  “快走!”我坐低身子掩住脸对叶飞说。
  叶飞嘴角向上弯弯,手上利落的换档加速,一转眼,已经开出去很远。
  我回头去看,王亮的身影已经小得看不清,这才吐了一口气。
  叶飞扭头看着我干笑,也不问我在躲谁。
  我的样子很好笑么?
  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吧……
  我气馁,我这狼狈的样子又被他看见,本来我是希望他觉得我过的很好很幸福的,现在算什么,被孙皓志的手下追的满街跑?
  唉!
  我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叶飞更加笑得开心,一脚油门上了高速路。
  我忙问他:“去哪儿啊?”
  叶飞说:“把你拐走。”
  我的心咯噔一下,这怎么行?!
  我偷偷看他的表情,他微笑镇定的样子,应该只是在开玩笑吧,我也太容易认真了。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我平时很少开快车,但是这条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参照物也只有远处的几处绿化带,在这样的路上,虽然仪表盘上显示的车速已经很快,可实际的感觉倒不觉得危险。
  不过,也许这只是因为是叶飞在开车,我才有这样的安全感,甚至,我开始觉得惬意,终于逃离了,摆脱了……
  这感觉即便是虚假,也实在令人着迷……
  直到路牌上出现邻市的名字,我才从短暂的兴奋中清醒过来:“叶飞,实在太远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叶飞看看我,知道我是认真的,他在一个加油站停车加油,再出发时开上的就是回程的路。


  二十二 爸爸是黑社会

  在加油站的时候,我问叶飞,刚才为什么会遇到我,不是那么巧吧。
  叶飞说:“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呢?他没有说。
  我大概猜得到。
  昨天我没接孙皓志电话,又和他单独去吃饭,他在担心我回家会有麻烦吧。
  我低了头,其实我和孙皓志之间,又岂止这一件事情会产生矛盾呢?
  我转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儿?”
  叶飞用指节蹭了蹭鼻尖,又抬眼看看我的表情才说:“上次听刘燕说,你在市政府旁边开了家花店……”
  我“哦”了一声,意识到可能他已经在花店附近等了很久,看见我一个人出来才跟过来的。
  我了解叶飞,其实他本质上是个骄傲固执,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从少年时期第一次交手,他就从来没怕过孙皓志。
  能让叶飞坐在车里默默等待,而不是光明正大来找我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给我找麻烦。
  想到这儿,我不再说话。
  回程的路好像特别近,只是一会儿时间,我就已经看到高高的邮政大楼,再过一个路口,就是我的花店。
  叶飞在一条小巷口把我放下,只说:“这里比较好调头。”
  我跟他说再见,推了车门下来。
  身后很安静,他的车仍在原地没有动。
  花店的门大开着,兰兰见了我立刻说:“姐,你去哪儿了?”
  我笑问她:“怎么你也管起我来了?”
  兰兰急得直摆手:“不是,不是,刚才点点学校打电话来说,点点受伤了,被送到市医院去了!”
  我耳边“嗡”的一声,兰兰剩下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果点点有三长两短,我也不能活!
  可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兰兰已经把我的外套和手袋递到我面前,我抓起来就往外跑。
  门口偏偏没有一辆空车,我往刚才的巷口看,叶飞已经看见焦灼的我,车子立刻就靠过来。
  “怎么了?”他问我。
  我几乎要哭着说:“点点出事了,在市医院。快送我过去!”
  市医院离的很近,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车程。
  可这十几分钟里,我简直要被担心和愧疚折磨得受不了。
  在点点出事的时候,我没有第一时间接到电话,如果,如果晚了……
  我不敢想下去。
  叶飞说:“看到孩子之前,你什么都不要想。”
  我点头答应,可是又哪里控制得住呢。
  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我焦急地把两手握在一起,仍然抑制不住它们的颤抖。
  忽然叶飞的手伸过来,覆在我的手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握住。
  手掌传过来的温度,渐渐镇静了我的心。
  红灯过去,再下一个路口,就是医院了。
  叶飞停好车陪我一起进去,我们在门口遇到点点的班主任罗老师。
  一向很严肃的罗老师此时也是满脸慌张,见了我先是道歉,又很快说了点点的情况——还在昏迷中,只有很轻的擦伤,脑部CT的结果还没出来。
  我脚下一软,叶飞立刻扶住我。
  怎么会这样?
  早上送去上学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孩子啊。
  医生还在做检查,罗老师告诉我,点点一直很懂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和一个男同学打架,那男孩子比她高大很多,点点是被他推了一下从楼梯上摔下去的。
  我捂住嘴,不敢问是多高的楼梯。
  叶飞陪坐到诊室的外面,对我说:“相信医生,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可还是担心的要命。
  终于诊室的门开了,医生让我进去。
  点点的身子在白色的诊疗床上显得特别小,手肘到小臂上有几处擦着红药水,眼睛紧紧闭着,还没有醒。
  我立即走到点点床前小声叫她:“点点!”
  她动也没动一下。
  我转头问医生情况,他说:“目前看上去没有什么,可能只是撞击后产生的暂时性昏迷。今天晚上住院观察一下吧!”
  我让罗老师先回去忙学校的事,和叶飞一起把点点转到住院部。
  点点还没什么反应,我一直坐在点点床头握着她的手。
  住院部的护士拿了几张表格给我填,叶飞接过来填上姓名,性别,然后问我,出生年月日。
  我随口说了出来,叶飞楞了一下,又问了几个基本信息填上。
  忽然点点的手指动了动,我忙喊她的名字:“点点,听得见么?”
  点点的眼皮抖动了两下,没有睁开。
  叶飞已经转身出去找医生,我继续轻声喊点点。
  医生进来用小手电筒照了照点点的眼睛,安慰我说:“不要太紧张,应该很快就会醒的。你们试试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说话。”
  我持续地喊点点的名字,可她再没有进一步反应。
  叶飞蹲下来轻声唤她:“点点!再不醒来,妈妈要急哭了。”
  点点的手指竟然又勾了勾,小嘴张了一下,吐出几个字,声音很轻,可我听得很清楚:“爸爸!”
  我的眼睛亮起来,能说话了,没事了。
  叶飞握住点点的手继续说:“点点乖!”
  随着他的话音响起,点点的两条小眉毛皱了一下,又一次轻轻的说了几个字:“爸爸” 。
  接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慢慢的睁开眼睛。
  这一次她很清楚的说了声:“我要爸爸!”
  我和叶飞相视一笑,终于放心了,这下醒过来了。
  可是,我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听见一个低沉却愤怒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我回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房的门已经打开,孙皓志咬着牙站在门口。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孙皓志已经两步迈到病床前,从叶飞手里抢过点点的手,一把推得叶飞后退几步。
  叶飞让开,冷笑着摇摇头。
  孙皓志一弯腰,把点点从床上抱起来。
  我忙阻拦他:“孙皓志,你这是在干什么?快点把点点放下,她刚醒过来,要让医生再检查一下。”
  愤怒中的孙皓志根本不听我的话,转身就往外走。
  我在后面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哪里拉得住?
  叶飞赶到孙皓志前面拦住他:“孙皓志,你冷静一点,点点需要检查。”
  孙皓志一手拉住叶飞的衣领,威胁说:“你给我让开!”
  他真的生气了。
  我连忙跑过去从他手里抢点点:“孙皓志,你要吓到点点了!”
  刚刚苏醒的点点,困惑的看着这一幕,忽然捂住头大哭起来:“妈妈,我头痛!”
  听见点点的哭声,孙皓志清醒过来,手上松了一下。
  我赶忙把点点抱过来,放在床上躺好。
  一面握着她的手,一面狠狠的瞪了孙皓志一眼:“还不快去找医生!”
  他这才放开叶飞的领子,出去找医生。
  叶飞正正衣领,脸上的神情还是很冷静,他对点点说:“点点别哭,医生马上来了。”
  我马上对他说:“叶飞,你先走吧。你在这儿,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飞看看我,同意了。
  他前脚刚出去,孙皓志就抓着医生的胳膊进来:“快检查,我女儿头痛!”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简直像要杀人,医生吓得几次拿了听筒都滑下来。
  我忙站起来,把孙皓志推出去:“你在这里会打扰医生,出去!”
  孙皓志恨得咬牙,可还是转身出去。
  医生的检查结果是没什么大碍,点点头疼只是因为她头上碰了个包,应该很快会消掉。
  但他还是建议我们留院观察一天,当然,如果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去别家医院也可以……
  我暗自生气,准是孙皓志把医生吓坏了,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这么野蛮!
  点点已经不再哭,孙皓志也冷静下来,坐在床边摸着点点的小脸问:“点点,是谁欺负你?爸爸去给你报仇!”
  点点偷瞄了我一眼,小声说:“没人欺负我……我自己不小心。”
  我问她:“那罗老师怎么说你和男同学打架呢?”
  点点撅起嘴不说话。
  我耐心跟她说:“点点,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说实话,就是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打架,二是说谎。”
  点点向孙皓志投去求救的目光,孙皓志挥挥手说:“算了,明天再说吧。女儿才刚醒过来。”
  我想了想说:“好吧,点点,我给你时间,明天你再跟妈妈说,你到底是怎么摔倒的。”
  这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
  我打开门,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一个胖胖的小男生站在门口。
  女人胆怯尴尬的向我笑笑:“你是孙雨晨的妈妈吧,真对不起,今天都是我们家高威的不对,我是来领他道歉的。”
  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那叫高威的小男生。
  高威往前走了几步,给点点行了个礼说:“孙雨晨,对不起,我不应该推你。”
  又向我和孙皓志各行了礼:“叔叔阿姨,对不起,下次我不会这样做了。”
  孙皓志铁青着脸没有说话,高威往后退了一步,紧张的看着他妈妈。
  我忙走过去摸摸高威的头说:“没关系,小朋友吵架是常有的事。以后有矛盾找老师解决,不要打架了。”
  高威妈妈也忙说:“就是,你看人家孙雨晨是女生,你是男生怎么能欺负女生呢!”
  高威撇着嘴说:“我没欺负她。”
  点点忽然打断他:“你没欺负我,我也有不对。”
  高威妈妈立刻说:“你看人家孙雨晨多懂事。”
  高威想了想,脸上渐渐红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往点点床前蹭了两步,伸出一只手说:“那我们和好吧。”
  我看出点点好像不是很情愿,但还是跟他握了一下手。
  高威笑起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线。
  这是个挺憨厚的孩子呢,我想着。
  忽然,高威说:“我以后不说你爸爸是黑社会了!”


  番外之春节特别节目

  距离直播还有十分钟,现场工作人员正在紧张的忙碌着。
  “虫导,那边那个人是谁啊?”主持人露露在跟导演小虫做最后的对稿。
  导演小虫抬头顺着露露指的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虽然在暗处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凭着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别指。不想混了?他就是孙皓志!”小虫把露露的手按下去,低声警告她。
  “啊?他是孙皓志?不会吧!好man啊!”露露星星眼中。
  小虫摇着头说:“你能不能专业一点!不要给电视台丢脸!今天是全国直播,搞砸了有你好看!”
  露露是电视台的新晋主持人,还是第一次主持这么大型的节目,本来心里就忐忑,这会儿被导演一说,立即紧张的点头如捣蒜。
  “哦哦,我知道了。我再去准备一下。”
  看着露露转进后台,小虫立刻掏出小镜子猛照,确认了脸上毫无瑕疵之后,又整整了衣服,才款款向孙皓志走去。
  “孙先生,我是本节目的导演小虫。”她站到孙皓志面前,温柔笑道。
  正低着头看手机的孙皓志,没有搭腔。
  小虫略微有点尴尬,不知道他是不是没有听到,只好向前又挪了半步,换了一个话题重新开场:“孙先生对今天的节目有什么特别要求么?”
  孙皓志这才抬眼,眼风向她快速一扫:“把我的部分放在前面,我要早点回家。”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似乎有种莫名的权威。
  节目马上就要开始,现在改变流程会很麻烦,可小虫还是立即回答:“我这就去安排。”
  孙皓志的手机屏幕闪了闪,他看了一眼后,才抬头对小虫赞许的点点头:“好!你去办吧。”
  他本来严肃的脸上竟有一丝温暖笑意,这顿时让小虫的心脏偷停半拍,哑口无言的转身离开。
  好帅啊~~
  节目准时开始。
  露露和搭档小猪手拉着手走出来,下面一阵掌声雷动。
  小猪先甜甜笑道:“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这里是XXTV正在直播的2011年春节特别节目——年度风云人物颁奖典礼!”
  露露紧跟着说道:“在这万家团聚,辞旧迎新的时刻,我们向全国各族人民,向香港特别行政区同胞,向澳门特别行政区同胞,向台湾同胞,海外侨胞,向全世界的中华儿女们,道一声——”
  两个人同时说道:“春节好!”
  小猪又说道:“首先向大家介绍一下光临现场的各位贵宾,他们是——巨石国际音乐有限公司总裁doruime。”
  Doruime穿着一身剪裁合贴的淡紫色名牌小洋装,轻轻欠身,向观众致意。
  露露接着介绍:“爱马诗首席创意总监yaowuyao。”
  特意穿了件金色改良旗袍的Yaowuyao没听懂主持人的话,还是身边的翻译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后,她才向微笑着向观众们挥挥手。
  小猪道:“星闻集团大中华区CEO依依。”
  依依是个美人,微微一笑已倾城。
  露露道:“同时欢迎来自各界的现场观众朋友们!”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
  “下面请大家欣赏著名歌手瑟瑟和然然演唱的星月童话!”
  音乐声缓缓响起,两位巨星登上舞台。悠扬的歌声,配上舞群曼妙的舞姿,让观众们陶醉不已。
  一曲终了,两位主持人又走上台来。
  “现在我们来揭晓今天的第一个奖项,年度最佳好丈夫好父亲奖!”
  “紧张的时刻就要到来了。露露,你猜今天的获奖人会是谁呢?”
  露露的目光向台下瞟了一眼,忽然脸红了,竟然卡了半天没出声。
  导播间的小虫暗叫不妙,这丫头要坏事。
  她忙通过无线耳麦向小猪指示:“小猪,快点帮她接话。”
  小猪也急得不行,但表面上还是没露出半分,笑嘻嘻的自己圆过来:“今年的入围者都非常优秀,难怪露露一时也难以抉择。还是让我们看一下,大众票选的结果吧!”
  露露终于缓过神来,把信封打开来交给小猪。
  小猪念道:“2011年度最佳好丈夫好父亲奖获奖者是——”
  她顿了顿,递给露露一个眼神,和她一起齐声说道:“孙皓志!”
  “有请孙皓志!”
  鲜花掌声中孙皓志迈着大步走上台来,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浑身散发着王者风范的他看上去魅力非凡。
  露露站在孙皓志身边,一颗心激动的狂跳不停,连看他一眼不敢,还提什么主持啊?
  一边的小猪呼吸也滞了片刻,怎么有这么有型的男人啊?确定不是明星么?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无线耳麦里传来导演小虫的怒吼:“向他提问!问他获奖感言!”
  小猪终于恢复了镇静:“恭喜你,孙皓志。拿到这个奖你的心情怎么样?”
  孙皓志很平静,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想快点回家。”
  小猪没料到他的回答这么短,还没想好下一个问题,只得打着哈哈,带头鼓掌:“多么朴实无华的话语啊!这不正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标准么?‘快点回家’!太让人感动了!”
  这话接得有点狗血,小虫在导播间满脸黑线。
  可台下还是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趁这个时候,小虫连忙吩咐:“准备播放VCR,露露注意看手卡!”
  露露听见导演的命令,立即低头看手卡上的流程——播放采访亲友团录制的VCR。
  这一段她准备好久了,一定要说出来,不然以后不用上大型节目了。
  终于,她深呼吸一口气,对着镜头说道:“获奖人的故事非常感人,为了采访他的事迹,节目组走访了很多他的亲朋好友,希望从他们口中了解这位好丈夫好父亲的生活点滴。在录制节目过程中,受访者谈起获奖人的事迹,几度落泪,更有的受访者泣不成声,以至于采访不得不中断。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看一下,获奖者亲友团的话吧!”
  “请看大屏幕!”
  孙皓志不知道有采访亲友的环节,吃了一惊,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不会有人敢乱讲话的……
  第一个受访者是孙皓志的好兄弟,海波。
  画面上海波站在外贸大厦的店铺前,周围影影绰绰围了不少围观群众。
  海波脸上满是和气亲切的笑容:“孙皓志是我的大哥,他的事迹就不用说了吧,大家都知道。他爱家,爱老婆,疼孩子!举个例子?好吧。比如说我啊,我这里开着这么大的买卖,生意不知道有多好,我们家的商品都是正版货哦!大家可以来看看,不买没关系……”
  “诶?哦!跑题了!我是说,我明明是很忙的,可是孙哥考虑到大嫂的习惯问题,还是坚持让我送她们。当然我是没有怨言的,我完全是当成我的荣幸,是我作小弟的本分!但是我不得不说,孙哥对大嫂的呵护,保护,爱护,真的是非常感人的!”
  “对待孩子也是一样的,以他的身份能每天回家带孩子,那不是好父亲是什么?这就是父爱啊!”
  海波揉了揉眼睛,画面被切换为下一个受访者——钱慧。
  钱慧特意打扮过,艳丽的妆容和裙装,面对镜头动情的说:“孙哥是个好男人。不用举什么例子了,外面追求他的女人那么多,他什么时候看过别人一眼?这样忠实家庭的男人,应该获奖!我很嫉妒大嫂,不过我不会去破坏他们的,让我在孙哥身边默默守候就够了……”
  话没说完,已经拿了手帕掩住脸。
  最后一个受访者是孙皓志的母亲。
  “我儿子比他爸爸强。我只一句话对大志说——保证自己的安全,就是对妻子孩子最大的爱!”
  画面暗下来,短暂的黑暗中,孙皓志的低下了头,冷冷的眼中似乎有些动容。
  两旁的主持人也感动的偷偷抹着眼泪。
  小虫在导播间迅速切换了画面:“快,一号摄影机,给孙皓志特写!”
  摄影师摇曳立刻拉近一号摄影机,可是孙皓志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唉!没抓到!”小虫遗憾的拍了一下桌子:“准备下一段VCR。主持人Cue下一段。”
  小猪接过来说道:“真是太感人了!节目组在最后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获奖者,相信这是任何奖项都比不上的。”
  露露附和道:“是啊是啊,让我来一起来看大屏幕吧!”
  画面渐渐亮起,首先出现的是一张圆圆的脸孔,细腻光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随着镜头拉远,人物的轮廓更加清晰。是孙皓志的女儿点点。
  点点又凑上来对着镜头来了个飞吻:“爸爸,我爱你!”
  孙皓志终于笑了,可双眼却有些湿润。
  摄影师摇曳这次及时抓住了这个瞬间。
  小虫吩咐导播小p道:“继续放VCR,不要停!”
  导播小p切入下一个画面,是江小西抱着点点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头微笑。
  去采访的记者问道:“作为孙皓志的妻子,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
  “早点回家,今天吃饺子。”
  她淡淡的说了一句。
  “砰”的一声,是话筒掉在地上的声音。
  “糟了!孙皓志不见了!”
  灯光还没有亮起来,可导播室里的小虫看得清楚,几个摄影机的画面里都没有孙皓志的身影。
  紧接着大门处亮了一道线,一个身影闪了出去。
  小虫当即立断指挥道:“舞团准备上去。主持人解释一下,感谢赞助单位!”
  灯光渐渐亮起来,颁奖台上的露露和小猪刚刚来得及掩盖尴尬的神色,下面的观众没有看见获奖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小猪说道:“这就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代表,让我们祝福他们一家团圆,幸福快乐吧!”
  露露点头说道:“是啊,我们还要感谢本节目的赞助方Snoopy&kiki公司,网络知名作家走神小姐,评论员00、热心网友火爆、qingyun、aiai、ellen、秋风画扇、曲径通幽、遇见、sunny、晚晚、天天、小米虫,小十八,jh-chenxi,可可……”
  舞团适时登上舞台,观众中的骚动渐渐平息。
  导播间里小虫拉下耳机,长吁了一口气,视线却落在监视器上。
  那上面的小画面正定格在孙皓志的脸上……
  啊!
  真的很帅啊~


  二十三 霸道

  点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住院。
  她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很久才睡着。
  我轻轻关上门,出来透气。
  孙皓志正坐在走廊里吸烟,我抬头瞟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请勿吸烟”的牌子,摇摇头从他身边绕过去。
  他跟上来,压低声音说:“你过来。”说着便一手拉住我的手臂,一手推开安全出口的活动门。
  我挣扎不过,被他拉进黑漆漆的楼梯间。
  门在我们身后“啪”的关上,声控灯随之亮了起来。“你干什么?”
  我掰他的手,憋着一股火气问。
  孙皓志最不喜欢我凶巴巴的样子,猛得把我推到墙角,阴森森的问:“你今天去哪儿了?从花店出去以后,你消失了两个小时!你去见叶飞了是不是?”
  我挑眉反问:“是又怎么样?你现在是挑明了限制我的自由么?请问,是只不能见叶飞,还是谁都不能见?是只能在家和花店待着,别的地方都不能去么?拜托你把详细的规定写下来,不然我可能记不住啊!”
  孙皓志被我气的不轻,抓着我的手捏的更紧:“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明白告诉你,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让海波海涛去接送,派人在花店都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女的安全!如果你只想着和老情人幽会,连命也不要了,请自便!一旦出了什么事,我会告诉点点,她妈妈跟男人跑了!”
  “你!”我一时语滞,什么时候孙皓志变得这么会吵架。
  我今天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这会儿更加被挑起火来。
  我避开有关叶飞的问题,捉住他的短处开始反击:“好啊,那请你告诉我,什么是非常时期,为什么我们会不安全?我一个守法公民在市区行动会有什么危险?你倒是说说看,是谁让我和点点的处境变得危险的?”
  这次换孙皓志哑口无言,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双眼里闪烁着熊熊怒火。
  吓唬我么?
  我怕过么?
  我蔑视的看着他:“孙皓志,你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么?我和点点最大的危险就是来自于你!今天点点因为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明天她就有可能会动手反击,早晚有一天她会变成小太妹,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帮你打天下了!多好,几年前你能摆平谢四,几年后也许你还能干掉李勇,到时候全市没有一个人敢向你挑战了是不是?你可以高枕无忧,绝对安全了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么?这就是你能给点点的未来么?”
  这是孙皓志的死穴,他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他的身份会给点点带来麻烦,刚才要不是我拦得快,我看他很可能就把那小男孩从窗子扔出去了。
  可是,不承认也是事实,我辛苦隐瞒着他的身份,现在不仅学校里有人知道,连点点自己都知道了。
  点点多懂事啊,刚才还在拼命遮掩被欺负的原因。
  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爸爸?
  都怪我,为什么要答应嫁给孙皓志?
  我恨死自己,恨死他了!
  我越想越生气,抬脚猛踢他的小腿。
  孙皓志压根不躲闪,他坚硬的腿踢上去一点不解恨,反倒震得我脚痛。
  我用力推他,却被他用另一只手压住,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挣脱不开。
  我放弃武力,转为对他怒目而视。
  四下里安静下来,声控灯忽然灭掉,黑暗中我连瞪他都做不到。
  我扭着手腕,可是怎么也挣脱不掉,只换来一阵手腕被握紧的疼痛。
  一种无力感向我袭来,就算打他骂他,跟他吵跟他闹,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给点点转学么?
  现在就算让所有人闭嘴也晚了,点点自己都知道她爸爸是黑社会,是电视里演的坏人,我要怎么安慰她?
  她在昏迷的时候都在一直喊着“爸爸!”,“我要爸爸!”,她有多爱孙皓志啊,现在又有多受伤,我快要心疼死了!
  为什么这么难,我只是想让她过一个快乐健康的童年而已啊!
  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希望?
  我连我的女儿都保护不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再也坚持不住,可我不想在孙皓志面前哭。
  “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我竭力控制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有些发颤。
  孙皓志铁钳一般的手稍微放松,但仍然抓得很牢。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的心情也很低落,但是我管不了。
  我现在只想大哭一场,他为什么还不走开,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脆弱无助的一面,我不要他觉得我可怜……
  可眼泪还是无声的滑下来,我把头扭向一边,避开他的视线。
  孙皓志松开手,直直地站在我对面,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他抬起手,轻轻抹着我满是泪水的脸颊,可眼泪不断涌出来,哪里抹的干呢?
  “对不起,别哭了好么?”他用几乎是在恳求的口吻说。
  我惊讶地转回头看了他一眼。
  昏暗的光线,迷蒙的泪水,害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灼热有力的唇吻了上来。
  震惊中的我来不及闭上微张的嘴,就立刻被他狡猾的侵占了领地。
  他的吻缠绵却有力,时而吸允,时而啃噬,完全不给我抗议的机会。
  我无法呼吸,抵在他胸膛用力向外推的双手,很快就变成在拉扯他的衣襟。
  他稍稍放开我,氧气霎时进入我的身体,我大力呼吸的时候,他又一次吻上来。
  这一次他把我固定在墙壁上,一手扣住我两只手腕,一手扶住我的头颈。
  这个姿势让我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只能一味由着他霸道的索取。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放弃抵抗,宣布投降。
  我承认,这种接近窒息的晕眩的确让人迷乱。
  可是,最后的一线理智提醒着我的自尊——我不是什么玩物,我不喜欢被征服!
  我能做的事只剩下一样,在他恣意侵略忘乎所以的时候,我猛地咬了下去。
  随着他的一声低吼,一股甜腥瞬间在我口腔里蔓延,下一秒我感到自己被大力推开,头撞上一面墙壁发出“咚”的一声。
  灯又亮了起来,我睁开眼,看见的是他留着血的嘴角。
  孙皓志向我伸出手,我没理,自己扶了墙站起来,发现我的嘴角也有些痛,好像刚才咬的太狠,连自己的唇也被咬破。
  我用手抹了抹,满手背的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孙皓志直勾勾的看着我,眼里的神情复杂矛盾,是愤怒还是狂乱?是痛苦还是嘲弄?我完全看不懂。
  灯灭了。
  几秒钟后,我听见门被打开,孙皓志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医生又进行了一次检查,最后确定点点一切正常。
  我对点点说:“以后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再打架了,下次可能没这么幸运了!”
  她“哦”了一声,眨着圆眼睛向我讨好。
  我笑笑摸她的头:“你自己换衣服,我去办出院手续。”
  点点很乖的答应着,自己下床换衣服。
  刚开门就看见王亮站在门口张望,我问他:“你怎么来了?干嘛呢?”
  王亮看见我,立即抓头吞吞吐吐的说:“大嫂!那个……我来看看,点点没事吧?”
  我说:“没事。你没去花店?”
  他笑了:“那个……我晚点去……”
  一边说,一边眼神往走廊那边飘。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孙皓志和海涛两个人正站在那儿说着什么。
  距离太远,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海涛的眼镜片在阳光下反着光,一直晃着我的眼睛。
  又有什么事情需要赶到医院里来汇报了么?
  我开始觉得隐隐不安。
  虽然昨晚跟孙皓志闹得不欢而散,但我心里还是清楚的——如果孙皓志亲口承认现在是非常时期,那恐怕我和点点也真的处境危险。
  本来想留点点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我,忽然犹豫了……
  我想了想对王亮说:“你去告诉你孙哥,点点可以出院了,让他去办出院手续。”
  王亮马上一路小跑去做传声筒。
  孙皓志向我看了一眼,又转头和海涛说了两句话,才迈着大步走过来。“怎么样,可以出院了?”他问。
  我“嗯”了一声,把出院单递给他。
  孙皓志接过来看也没看,就直接递给跟在后面的海涛,让他去办。
  海涛向我笑了一下说:“我去办,马上回来。”
  他转身下楼的时候,拍了拍王亮的肩膀,王亮就跟着他一起下去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推门要进病房去。
  孙皓志按住我说:“等一下,有件事情和你说。”
  我没抬头,眼睛看向别处说:“你说吧。”
  孙皓志在我头顶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无奈的说:“你先答应我会冷静。”
  我的眉毛皱起来,能让我不冷静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会决定了要再派几个人跟着我吧?
  或者是干脆给点点在学校里也添个保镖?
  我已经开始烦躁,没好气的对他说:“你直说吧!”
  孙皓志终于开门见山的说:“我希望你和点点离开一段时间。”


  二十四 海角天涯

  “妈妈,我能去海边玩么?”
  点点拉着我的手问。
  我摸摸她的头:“现在太阳大,再过一会儿吧。”
  她略为失望的看了看露台外的大海,坐下来开始计时。
  我不禁笑她,怎么每天玩水都不够?
  我们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这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小城,在中国版图的最南端,城市虽不大,却是很有名的旅游胜地。
  我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很多年前,孙皓志就带我来过,美其名曰是蜜月旅行。
  只是那一次,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下水,心情也很不好,一直独自躲在房间里。
  但我很喜欢这栋房子,小小的两层楼,有宽大的露台,只要是晴天就一直会有阳光照进来,很温暖很明亮。
  位置也好,离市区很远,离海边很近,站在露台上就能看见碧蓝的海水翻涌涨退,海风带来轻柔的波涛声,日日夜夜在我耳边轻摇……
  对于当时抑郁的我来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疗伤之地。
  我不记得我有跟孙皓志说过我喜欢这里,甚至我们在后来的几年里也从没有谈论过那段所谓的“蜜月”。
  所以,当孙皓志提出要我和点点来这儿的时候,我颇惊讶了一下。
  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孙皓志竟然早就把这栋房子买下来了。
  如果是为了投资,倒算是好眼光。
  房子维护的不错,米白色的外墙和我上次来住的时候一模一样,室内的装修已经全部翻新,最新型的超薄电视,全套音箱,高级卫浴设备,连厨房里的厨具也一应俱全。
  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孙皓志打算要我们搬到这里长住了。
  点点最开心的是推开窗子就看得见大海,她生在内陆城市,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海边来,自然兴奋不已。
  她给孙皓志打电话,告诉他:“爸爸,我超爱这里,我们以后在这儿住吧!”
  我不知道孙皓志跟点点说了什么,逗得她笑倒在沙发上。
  他没跟我讲话。
  从那天我带着点点从医院出来,我们就再没通过话。
  他的一切指令都是直接下达给王亮的。
  上路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王亮不过是个愣头小子,也不像是惯常出门的人,办事远不及海波海涛老道,为什么要派他来送我和点点?
  如果出于安全,他的身手也不可能强过和尚吧?
  我开始怀疑孙皓志所谓的“非常时期,你们母女处境危险”这一套说辞,也许他根本只是想支开我们,把我送到叶飞找不到的地方。
  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他确实成功了。
  我的手机当天就被没收,连银行卡都被换了张新的,不要说叶飞找不到我,现在恐怕连全世界都不会知道我和点点凭空消失到哪里去了。
  不过,这样大费周章,似乎也太可笑了些。
  那天我们从医院出来,连家都没有回,海涛开车直接把我,点点和王亮三个人送到了机场,塞到我手上的是一张新的银行卡和三张到北京的机票。
  我以为旅程的终点就是北京,却没想到下了飞机就又进了候机楼。
  “我来抱点点走吧,要赶不上下一班飞机了!”
  王亮抱起点点,拉着惊愕的我一路狂奔,才勉强在通道关闭前赶上登机。
  我是直到坐在飞机上,才搞清飞行的目的地的。
  无论怎样看,这样的安排,也只能迷惑我而已。
  难道是担心我会在机场联系叶飞,透露我的去向么?
  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随便他们怎么安排好了,我是无所谓了!
  可是点点呢?
  这下算辍学了么?
  就算再回学校上课,功课也会跟不上了吧……
  真让人发愁!
  我现在跟孙皓志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对他抱希望,就是注定会失望!
  我有偷偷观察过点点,除了刚离开那天她有点悻悻地问,爸爸为什么不一起去。
  后来倒没什么反常的情绪,特别是见了蓝蓝的大海,她很快就开心起来。
  到底是小孩子,复原的能力就是快,有的玩就什么都不管了。
  就当是来度假,让她开心一下吧。
  “妈妈,我现在能去了么?”点点已经换上了短衣短裤,抱着小桶小铲子站在门口问我。
  我看看表,刚好过了一小时。
  这小家伙,一直等着呢吧!
  我笑了笑,对她说:“你去问问小亮叔叔有没有时间,让他陪你去好不好?”
  点点过来拖着我的手说:“妈妈一起去啦,小亮叔叔陪我玩水,妈妈在岸上看我们玩嘛!去啦去啦!”
  我拿她没办法,只好同意。
  我戴了顶大草帽,又架了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太阳镜才出门,点点已经在大门口等的跳脚。
  看见我出来,很夸张的说:“妈妈,你好像明星啊!”
  我笑出来,她跟谁学的嘴这么甜?
  我牵过她的手,王亮在后面扛着一把巨大的太阳伞和折叠沙滩椅,呼哧呼哧的跟着。
  平时我并不是个难搞的人,只是最近实在无聊,才偶尔作弄一下这个小弟弟,谁让他不学好,年纪轻轻的在外面混什么黑社会啊?!
  不过,相处久了,倒发现王亮一个好处,虽然狗腿了些,脾气可是相当的好,哄孩子很上手,将来他要是想走入正道,我倒是可以介绍他去做个男幼师。
  我回头问他:“王亮,拿得动么?”
  满脸是汗的王亮立刻回答:“没问题没问题!”
  我就不理他,拉了点点说:“点点,我们赛跑吧,看谁先跑到海边!”
  “好啊!”趁点点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提了裙角跑出去。
  点点在后面哇哇大叫:“妈妈赖皮!”
  我回头看,兴奋的点点边喊边笑着追我,傻了眼的王亮扛着东西根本跟不上。
  就这样,怎么保护我们?怎么监视我们?再回去练练吧!
  我正偷笑,没留神一头撞上一个人,脚踩在沙滩上站不稳,那人一把扶住我。
  我抬头抱歉的说:“对不起啊!”
  面前的人笑了笑,那比阳光还耀眼的笑容让我迷惑,他好听的声音说:“没关系!”
  我愣住。
  他向我挤挤眼。
  一直在追我的点点总算赶上来,冲着我大叫:“妈妈,你好赖皮啊!不算不算!”
  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点点已经扑过来,拉着我往反方向跑:“我们重新来比!”
  我被她拉得退后了几步,却没跟着她跑。
  点点这才折返回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叶叔叔!”她说。
  面前的人,确实是叶飞!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我发誓我没有跟他联络过,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儿,何况是他!
  可他怎么会找到我们的?
  总不会是巧合吧!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
  叶飞向后指了一下:“陪客户。”
  后面不远处正有几个人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这么巧?”我脱口问出来。
  叶飞挑挑眉不回答,低下身对点点说:“点点,你好!”
  点点倒是很镇静,向叶飞伸出一只手一本正经的打招呼:“你好,叶叔叔!”
  叶飞问她:“点点,你的头还疼么?”
  点点甜甜的笑答:“早就不疼了。”
  叶飞笑起来,那宠溺的神情简直快要比上孙皓志。
  扛着太阳伞和躺椅的王亮终于跟上来,扶着腰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喊:“大嫂,别急,我马上来!”
  我转头答应了一声:“没关系,你慢点。”
  王亮这才看见叶飞,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犹疑不定。
  我帮他们介绍:“这是叶飞,我的同学。这是王亮……嗯,来陪我和点点度假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介绍王亮的身份,保镖?跟班?只好这样含糊的说。
  王亮倒不介意我怎样说,已经点头哈腰的跟叶飞打招呼:“叶大哥!”
  叶飞笑道:“这躺椅很沉吧,来,我帮你拿。”
  他一点不客气,伸过手就去拿王亮手上的躺椅。
  王亮立刻跟他推起来:“不用不用!”
  我忙说:“不要推了,就放这儿吧!”
  “你不去陪客户么?”在叶飞帮忙支好阳伞打开躺椅,又在我身边坐下来之后,我开始问他。
  这时点点已经拖着王亮去玩水,我看见王亮还是不太放心的一再偷偷回头观察我们,就对他指指在海水里扑腾的点点,让他看好孩子。
  叶飞也一直帮忙盯着点点,时不时还笑出声来,听见我问他话,他才说:“没关系,另外还有人陪着。”
  我回头看那些人,男人几乎个个非老即胖,女人却都是身段窈窕,年轻貌美。
  我取笑叶飞:“你没带女伴?”
  他看了我一眼笑道:“没有我看得上的。”
  他这副自信满满不可一世的样子真的很讨打,不过我知道他的本意并不是瞧不起那些女孩儿,只是他还真的不需要这样找女人。
  “刚才见到你真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我用的是自嘲的口吻,可目的却是试探,我心里实在不相信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叶飞却笑答:“其实我也吓了一跳,以为是你找到我呢!”
  我气结。
  看来这样问他,是得不到答案的。
  算了,我又何必问那么清楚呢。
  在这蓝天白云下,我且暂时放松一下,又会怎么样呢?


  二十五 我像爸爸么?

  小孩子真是不知道疲倦,喜欢的事情一直做下去也不会累。
  点点在岸边奔来跑去的玩个不停,王亮则紧张兮兮的跟在后面寸步不敢离开。
  我估计他比点点要累得多,也难为他一个大小伙子有这个耐心帮忙带孩子。
  “这是孙皓志派给你们的保镖?”叶飞有点调侃的问。
  我不知该怎样答,支吾地说:“也不是这么说吧,有什么好保护的……”
  叶飞笑道:“说的也是,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呢。不过点点倒和他玩的挺开心嘛!”
  不知道为什么,叶飞的口气听上去竟有些嫉妒。
  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便解释了一下说:“哦,我只是觉得能够跟小朋友相处得好很不容易。”
  我笑了笑说:“点点是很好相处的孩子。她对你有好感,上次还问起过你呢!”
  叶飞的眼睛忽然一亮:“是么?呵,那太好了!小西,我可以带她去吃冰淇凌么?”
  “嗯……可以啊……”
  我又看看叶飞,为什么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过于热情呢?
  我心里似乎有些不太舒服,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他应该只是因为点点是我的女儿才对她特别感兴趣吧,我对自己这样说。
  这时候点点不知在海滩上捡到一个什么宝贝,兴奋的朝我跑过来:“妈妈,这个送你!”
  我接过来看,是个漂亮的贝壳,规则的花纹形成螺旋状,从边缘开始的淡蓝色随着一圈圈的花纹渐渐演变为深蓝。
  我笑着赞叹:“呀,这么漂亮!”
  点点得意起来:“我还拣了很多呢,都在小亮叔叔那儿!”
  她回头向王亮招手:“小亮叔叔!快过来!”
  王亮忙扶着腰跑过来,手上提着一大袋贝壳。
  点点还嫌王亮动作慢,跑过去从他手上接过袋子,又奔回我面前,哗啦啦的倒在我面前:“你看,我还有海星跟海螺呢……”
  她如数家珍的讲个不停,我一边笑着答应,一边用手帕给她擦汗。
  终于挪过来的王亮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看样子他可真是累坏了,连续一个星期陪着精力充沛的孩子东奔西跑,谁也受不了。
  我也递给他一瓶水:“累坏了吧?喝点水。”
  王亮忙摆手:“不累不累!给点点喝吧!”
  早就在一旁和点点玩起贝壳的叶飞突然问:“点点,我带你去吃冰淇凌好不好?”
  点点回头看看我,圆眼睛眨呀眨,全是盼望的神情。
  我笑道:“你想去就去吧,记得先洗手。”
  点点高兴地跳起来,拉着叶飞的手就要走。
  王亮忽然紧张起来,眉毛掀得老高,一副又想跟着去,又担心我的样子。
  他的视线来回在我和点点身上变换,直到叶飞向我也发出了邀请:“小西,一起来吧。”
  点点也跑回来拉着我的手:“对,妈妈也一起!”
  我推不过,被点点拉起来。
  王亮也站起身要一起走,忽然点点看着她满地的贝壳说:“小亮叔叔,你也要去啊?那谁帮我看贝壳啊?会被人偷走的?不然,我们帮你买回来好了?给你一只最大怎么样?”
  “这……”王亮不知道怎么拒绝眼巴巴看着他的点点,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看看头上的蓝天,又看看脚下的沙滩,最后跟他说:“这样也好,你也歇一会儿,再说还有这么多东西呢!”
  这下王亮只能干瞪眼,表情别提多为难。
  我扶扶太阳镜,装作没看见。
  这边点点已经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叶飞,快活的叫着:“走咯!吃冰淇凌去咯!”
  其实我们并没有走多远,从沙滩走上来有一大片椰林,一个露天咖啡馆就在树荫下。
  我要了一杯椰汁,叶飞要了一份咖啡,只有点点挑了半天才终于决定要一份豪华香蕉船,我警告她:“点点,这香蕉船很大的,你一个人吃不掉哦。”
  点点从小被我灌输不能浪费食物的观念,听了这话,又犹豫了起来,换成小份的,好像还有点舍不得的样子。
  一旁的叶飞笑道:“没关系,吃不掉的话我帮你吃。”
  他向点点挤挤眼,点点立即作出决定,很有礼貌的对服务生说:“那我要一份豪华香蕉船,谢谢你,请拿两只勺子来。”
  叶飞夸奖她又乖又懂礼貌。
  点点越发表现起来,还谦虚起来:“这没什么,从小妈妈就是这样教我的。”
  叶飞笑道:“你妈妈把你教得真好。”
  再没什么比孩子得到夸奖,更让母亲高兴的事,何况还是叶飞的认可,我也不禁开心,同他们一起说笑。
  叶飞一直拉着点点问东问西:“点点,你在学校的成绩一定很好吧,是不是都一直考第一名?”
  点点摇头说:“叶叔叔,你家一定没有小孩,现在学校早就不排名次了。”
  叶飞笑道:“是这么吗?不过我相信你的成绩一定很好,你那么聪明,跟你妈妈一样,你妈妈小时就一直考第一名的。”
  点点好奇地问他:“叶叔叔你见过妈妈小时候啊?快告诉我,妈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叶飞抬头看了看我,那神情仿佛心里有很多话要诉说一般。
  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硬生生挪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叶飞回答:“你妈妈小时候很聪明,很漂亮,她走在学校的走廊里,像小公主一样,每个男同学都喜欢她……”
  我打断他:“跟孩子说这些干吗?”
  点点却不依,缠着叶飞问:“然后呢?”
  我向叶飞摇头,不让他说下去,叶飞摊摊手,向点点示意他被禁言。
  点点想了想,换了一个问题:“那,妈妈小时候的样子和我像么?”
  叶飞摸了摸她的头,肯定的答复她:“一模一样,都那么可爱。”
  我几乎要脸红了,真拿他没办法。
  点点却很高兴,拉着我说:“妈妈,原来我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啊?呵呵,那我就是小小西!”
  我笑道:“小傻瓜,你当然像我了,你是我生的嘛!”
  点点笑了一阵,又忽然问:“那我像爸爸么?”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点点又自问自答起来:“我的鼻子像妈妈,嘴巴也像妈妈,眼睛……好像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我是双眼皮,爸爸是单眼皮,我是圆眼睛,妈妈是长眼睛……诶?我的眼睛像谁啊?”
  忽然间,叶飞的目光刷的向我射过来,他这样看我干吗?
  我一时慌了神。
  点点也眼巴巴的看着我。
  “那我的眼睛到底像谁啊?”她又问了一遍。
  我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向点点解释:“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圆脸圆眼睛,后来才变成这样的。以后点点长大,也会慢慢变得和现在的样子不同的。”
  点点接受了这个理论,可随即又问:“那我哪里长的像爸爸呢?”
  她的表情很认真,她是爸爸最爱的女儿,怎么可能哪里都不像他呢?
  我理解她的心情,拉了她的耳朵说:“你啊,耳朵像爸爸。”
  点点终于“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我暗自呼出一口气,端起椰汁喝了几口。
  可是,为什么,叶飞的视线始终落在我的脸上?他在求证什么?
  一份豪华香蕉船终于被点点和叶飞整个消灭掉,点点捂着圆圆的小肚子说:“我吃饱了,不用吃晚饭了!”
  我皱眉看她,假装生气:“不吃晚饭,下次就不让你吃冰淇凌!”
  叶飞笑着打圆场:“没关系,点点要不要去玩水上乐园?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喊肚子饿!”
  我隐隐觉得不妥,可点点很兴奋,拍着手说立即要去。
  她已经同叶飞混得熟了,两个人一起说服我,讨好作揖,让我哭笑不得。
  我问点点:“那小亮叔叔怎么办?你还答应给他带冰淇凌呢!”
  点点向沙滩上的王亮看了一眼,为难的说:“哦,那他还要看着我的贝壳呢……”
  呵,她可宝贝她的东西了。
  叶飞笑道:“下次再带他,没关系的。最多请他吃两份冰淇凌。”
  点点显然更倾向和叶飞一起去,这小家伙也会以貌取人!
  我可不能和他们一起疯,劝阻叶飞说:“还是算了,万一惹出不必要的事……”
  叶飞当然知道我的意思,可他似乎还想开口劝我,我最后一次认真的摆摆手,他才勉强放弃。
  点点毕竟没有忘记要给王亮带冰淇凌的事,稳稳的端着一份冰淇淋小心翼翼的走着。
  可是,等到我们走了近前,却发现王亮躺在扶手椅上已经睡着了。
  这孩子大概累极了,还微微的打着呼噜。
  点点要叫醒他,被我拦住:“让他睡一会儿好了。”
  叶飞低声凑到点点耳边说:“既然这样,就别管我们不带他去啦!”
  点点捂着嘴偷笑,和叶飞两个人一起扯着我去坐水上乐园的接驳车。
  这一大一小两个,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亲近?我又怎么能一直做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