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6

追忆年华: 荼蘼已尽夜未央 1-20


  序

  人最不善于享受自由,却又最容易剥夺他人的自由。
  顾亦城喜欢听一首名为《云门》的曲子,听着听着,觉得自己仿佛真的站在了自由的边缘,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他总是羡慕一类人,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自由飞翔的人,过得简单而随意。
  他有时候会想:如今他身边,什么是自由的?
  最后发现原来是——谎言,游走于法律和道德边缘与空隙的谎言。如果换一个角度去品味,不难发现谎言具有文学艺术的特性,远离现实,却是现实生活必不可少的补充。


  1) 六年后的重逢

  顾亦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舒姝,他本是极其念旧的人,唯独对她从不刻意去想,或许是不敢。两人之间了断六年联系,近两千个日日夜夜,隔了大半个地球,他一直认为是缘分尽了。
  但那一刻确实是又见面了。
  他这次从曼切斯特去上海参加一个会议,临时决定回A城看看。恰好舒涵生日,在香格里拉办了个冷餐会,邀请他参加。
  夜晚的城市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去的路上他转错两次弯,这座城市每一个陌生的场景无不提醒着他,六年时间能够改变一些。
  弧形的长廊光线较暗,淡淡的香气,流彩的小射灯,映得眼前的女人小腿曲线益发撩人,顾亦城脑子里蹦跶出几个词:月下看美人、朦胧之美。
  其实男人看女人多少有点特殊癖好,比如有人喜欢看脸,有人喜欢看腰,还有人喜欢看胸。而顾亦城喜欢看腿,他喜欢长腿的女人。
  眼前这双腿他打九十分,抬头望了一眼,也就这一眼,整个世界都摇晃了。
  此时,顾亦城站在宴会厅门口,手已经从裤兜里拿了出来,眼睛直直的定在她身上。她瘦了,脸颊的婴儿肥已褪尽,下巴变得尖尖的,他记得她笑时眼角微微上挑。她还是她,可更像是另外一个人。这一刻,他悲哀的发现,记忆深处的影子与现实无法重叠。他对她的记忆停留在六年前,那天之后他没有再见过她,哪怕是梦里。
  她像是来找人,因为没有请柬被拦了下来,伸长了脖子,目光不断在宴会上搜索,试着与门口的礼仪沟通,“不让我进去,那帮我叫他出来成吗?”
  顾亦城脑子里不由闪过一个想法:难道她是来找他的?
  当然,这样的想法很快也就被否定。
  宴会的主人舒涵已经看见了他,举起酒杯,远远的敬了一下。
  顾亦城扫了一眼整个宴会大厅,看来A城数得上的人物今晚差不多都来了。
  他心揪得紧,匆促的递上请帖,不敢去看她,快步朝舒涵走去,刚跨出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低沉的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可哪里有她半点人影,要不是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气,要不是那柔软的声音,他一定以为不过南柯一梦。
  舒涵兴冲冲的走过来,伸出手说,“亦城,顾亦城,发什么呆呢?”
  顾亦城回头,笑着与他击了下掌。
  “你没事吧?手心全是汗,脸色也很难看。”舒涵手搭在他肩膀上问道。
  “当然,韩睿呢?”他扶着额头,闭上眼。他没事,他很好,他能有什么事?都多少年了,他难道还在乎?不,当然不会,可为什么脑子里除了她就容不下别的……
  “韩睿还没到,咱先喝一杯。”
  舒涵递给他一杯酒道,顾亦城接过,与他碰碰杯。
  “还和那弹钢琴小明星在一起?是叫夏沫吧?”舒涵问。
  他不咸不淡的“恩”了一声,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大厅门口。
  舒涵道,“亦城,你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嘴是真的缺德,也特爱八卦,不知道是不是受家族传媒业的影响。有件事嘛,我觉得应该和你扒一下。”
  顾亦城听出舒涵接下来的话不是什么好消息,看了他一眼道,“你嘴缺德我是第一天知道吗?你到底想说啥?”
  舒涵笑了一下,一口气说完,“有个广告商在追你家小明星,两人走得挺近。那男的四十好几的人,有家室。”他见顾亦城心不在焉的摸样,推推他道,“嗨,你在听吗?我说你老盯着门口看啥?难道有怪兽?”
  顾亦城喝了口酒,摇摇头里的酒杯。夏沫是他最近交往的女朋友,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专修钢琴。其实,这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呢?爱有深浅,也得有理由。有人爱容貌,有人爱身体,有人爱门第,也有人爱财富。当然,爱的最高境界是爱对方的灵魂,最卑鄙的是爱对方的腰包。他和夏沫嘛,甜蜜不是没有,可更多的是一种疏离,心灵上的。
  他笑笑,耸耸肩道,“其实,无所谓的。”
  舒涵拉拉他的胳膊道,“走,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顾亦城被舒涵拉着与A城几个房地产商打了招呼,几杯酒下肚,喝得太猛头有点晕,不自觉又朝大厅门口望去,目光穿过人群,熟悉身影再次出现在大厅门口,可是下一秒便没入人群,他端着酒杯的手不由紧了紧。
  接下来,舒涵说什么他听不太清,其他人说什么他也听不太清。他反复琢磨,他问自己,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来找人的?找谁?同学、同事、朋友、还是……
  顾亦城抿着嘴,没有再想下去,猛然将手里的酒杯塞给舒涵,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他这里,多年养成礼貌让他僵硬的丢下一句,“抱歉,离开一下。”
  顾亦城径直朝大厅门口走去,前两步还有点犹豫,两步以后便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是用跑的。他抓住门口的礼仪,逼问道,“她去哪了?舒姝去哪里了?”大厅门口站着几个人。这个不是她,那个也不是她……可恶,刚刚明明还在的……
  “谁,谁是舒姝?”对方显然吓了一跳。
  “刚刚那个没邀请函的女人。”他不死心的比划着,“她这么高,长发,白白的。”
  “哦,哦……她啊?刚刚从那边的扶手电梯下去了。”礼仪指了指后门的方向。
  礼仪话没说完,顾亦城人已经冲了出去。
  香格里拉酒店背后是一条小巷子,穿过小巷子,便是主干道,必须赶在下一个路口前拦住她。她走路速度慢,加上没走多久,肯定没走远,只要他追,一定能追上。实际上,顾亦城追出酒店便看见了舒姝,一眼就认出她的背影。可是脚却无法挪动。前一秒,他发疯般的想要找她,现在她就站在那里,他又退缩了。
  他问自己叫住她又能怎样,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她过得好不好与他又有多大关系?如今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是吗?
  “舒,舒……”他叫她的名字,像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硬生生的发痛,咽不下也吐不出。其实,他知道这样的分贝她是听不见的……
  恰好此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舒涵站在身后。
  顾亦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扶着额头说,“遇见了以前的朋友,可能认错了。”
  舒涵看了眼远去的女人背影,不紧不慢说道,“哦~什么样的朋友?认错了?认错了再叫一声确认吧。”说着还真要去确认。
  顾亦城连忙阻止他,“别,别,阿涵……是舒姝。”
  舒涵问,“你还念着她?”
  顾亦城不说话。
  舒涵说,“不是我说你,这女人的心不在你这里。”
  顾亦城觉得胸口有点堵,“那又怎么样呢?关键在于,我是真的喜欢她。”
  “那你就是个傻瓜。”舒涵嘴角一勾笑道。
  顾亦城冷哼一声,“香烟盒上写着吸烟有害健康,你戒了吗?你每次买高尔夫球杆,我也觉得你很傻。因为你球技真的很烂,但你总会被游说买新的,你说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你要不喜欢还能被人宰吗?”
  舒涵瞪着他,呛得半天没说不出话,“靠,我看你真不顺眼。你老年痴呆了吧?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副魂丢了的样子。”
  “谁老年痴呆了?谁丢了魂啊?”
  两人转过头,只见韩睿正好笑的看着他俩。
  舒涵没好气的指着顾亦城道,“他。”
  顾亦城沉着脸,朝韩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朝街对面走去。
  舒涵在他身后吼嚷嚷,“说两句不行啊?去哪?”
  “找我的魂去。”


2)  江边的阶梯

  曾经,有人问顾亦城,将来有了喜欢的女孩,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顾亦城回答:想和她一起慢慢变老。

  顾亦城的车停在路边,他酒劲没过,回车里坐了一会儿,解开领口的扣子,按下车窗,初秋的风打在脸上,微凉,踩下了油门。
  黑色跑车沿着江边绕了一个圈,当车停下来时,顾亦城才发现自己到了老城区,江边长长的阶梯,旧式的楼房密密麻麻,黑瓦白墙,一如当年。
  老城区的巷子较窄,街道两边卖什么的都有,杂而无序,倒是热闹。说实话顾亦城几乎没在这样的巷子里开过车,皱着眉,按了几下喇叭,回头的人不少,盯着他的车笑就是不让路。
  百来米的距离,他足足开了十多分钟,当他穿过小巷拐入一个小区后,发现旁边竟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忽然有点明白刚刚那些人在笑什么。这么些年,城市在飞速发展、扩建、重造,而他只记得那条老路。
  顾亦城将车停在路边,下车,转回小巷子,从一条巷子穿入另一条巷子,记忆渐渐回涌。记得这里以前有个小卖铺,道路旁一棵上了年纪的银杏树,树后一段长长的阶梯,青石板铺砌而成,一直盘旋通往江边。
  他站在银杏树下,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站在这里,信誓旦旦对喜欢女孩说: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会站在树下等你回头。倘若这是一个誓言或者承诺,他想他是违背了曾经说过的话。所以上天惩罚他,让他永远也看不见她回过头来的样子。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忘了,匆匆一瞥,却仍然记得她在回忆里微微一笑的眉梢。才发现,思念已成毕生困顿,原来自己从来不曾忘记她一点点。彼时情怀,即便要深究,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曾经是什么位置。能够记忆的只剩下玻璃窗后的背影,那些荒唐的片断以及百折千回的情怀,最终静静地走向离别,就好像电影落幕后的曲终人散。
  如果真的能问一句,“你好么?”,她答一句,“我很好”该是多么好。
  顾亦城不敢说自己有多痴情,他的生活从不乏各式各样的美女,他亦是个懂得善待自己的男人。这些年,交往的女人不少,认真谈过恋爱的却只有一个,可是也很远了……
  初秋的夜风从耳边擦过,江面很静,像水墨画,浓浓淡淡又孤寂无声,夜色中,他捻了下烟。
  记忆里的舒姝是什么样子的呢?
  记忆中她不会游泳,却总喜欢站在江边,望着远方,很安静。
  记得那一年夏天,她穿着百褶裙站在江边,脱去鞋袜,白皙细长的小腿没入水中,风吹散她的发,卷起她的裙摆,她赤脚沿着水浅的地方走出几步,然后慢慢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可是这个时候,他却忍不住冲她吼道,“舒姝,你给我上来。”仿佛他一直藏着的珍宝被人偷窥一般。
  当然,舒姝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听话,他吼她,她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然后避开他,提着鞋子去别处玩。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顾亦城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风中飞扬的发丝拂过他脸颊,他伸手去抓,却在指缝中溜走,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了什么,走得快了些,最后索性一路小跑。显然,她总是高估他的耐心。比快的话,他当然比她快,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她惊叫一声。他窘迫的捂住她的嘴,威胁道,“闭嘴,不准叫。”
  她露出一双眼睛望着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眼睛很特别,眼梢微微上挑,像片叶子,虽然并不特别的媚,却总能勾着你。
  他心一动,松了松手,谁知他手刚松开,她又破天荒的叫了起来,他敢确定她就是故意的。他去拉她,她避开,两人拉扯的动作越来越大,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就一起滚江里去了。
  这一刻,他由衷的感谢那个没教会她游泳的体育老师。她搂着他的脖子,贴着他,攀附着他,让他带她回岸边。他没有告诉她,他们站的地方水深其实到一米。笑道,“你求我吧,舒姝。”
  说完,放在她腰间的手一收,头一偏,便覆了下去。
  那是她的初吻吧?
  后来呢?
  ……
  ……
  后来,她瞪着他,那样子像发威的兔子,要咬人。虽然他也没见过兔子发威是啥样,可就觉得她像足了一只小白兔,如果再有一双长长的耳朵,他就成天提着她。
  可是,没有后来。
  阶梯还在,顾亦城一边数着一边往下走。记得阶梯一共一百阶,只有那个数学不及格的笨蛋总是把一百数成九十九。
  一、二、三……九十、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九十九。
  九十九阶?
  怎么会是九十九阶呢?
  顾亦城不死心的往回走,又数了一次,仍然只有九十九阶。转身,似乎是赌气,再次重头数起,数到五十阶的时候,头顶传来“轰隆轰隆”一阵巨响,抬头一看,半边天闪烁耀眼的金光,向四周扩散开来。
  他愣了几秒,随后反应过来今天是国庆,放烟火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笑了起来,所有的缠绵悱恻,最后都成了指间的一捧沙,犹如烟花的余辉,是褪尽鲜艳的残光。其实一百阶或九十九阶有什么区别?也许以前真是他数错了呢?两个半来回,二百五十阶,他倒真成了笨蛋。
  夜已深,满天烟火映红的江面,倒影出长长的阶梯,还有阶梯上的人,有点累,也有点孤独。
  往回走的时,街上人少了一半,一看表,原来已经十二点了。他又开始无聊的数着脚下的阶梯,不知道数了多久,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抬头,还有十几步就到阶梯尽头,一个女人侧对着自己站在银杏树下,看不清样子,可顾亦城知道,她是舒姝。
  在夜色中,烟花的流彩映得她整个人有点苍白,像极了月色下一株海棠花。


3)  矛盾的幸福

  什么是幸福?
  其实,不要爱得太深,也许更容易幸福……但是爱的太浅,又太过陌生。

  这夜,顾亦城没有睡好,断断续续做着同一个梦,旭日中,两个身影,数着阶梯……
  醒来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头昏昏的,他想自己可能感冒了。
  第二天开始咳嗽,吃完药闭上眼,又浮现出江边的阶梯。他再次醒来,窗外正下着下雨,楼下门铃响个不停,穿着睡衣去开门,看见了夏沫。
  “Surprise!”夏沫双手提着多个购物袋,戴着遮住半边脸的墨镜,提着一堆购物袋推开门,朝顾亦城眨了眨眼。
  “上海的演出结束了?”他双手撑在门框上问。
  “恩。”夏沫笑着从他胸前挤进屋里。
  夏沫将东西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扔,坐在地毯上,整个人都埋入战利品中,撕开一个个包装袋,掏出里面的衣服、鞋子、包包,地上瞬间一片狼藉。
  顾亦城望着她,这女人微笑样子像只狡猾的猫,特别喜欢购物。他每月转入她银行账户的钱,几乎全部花光,总爱漫无止境的买衣服,包包,鞋子,与其说她在消费,不如说是在享受消费的快感与旁人的羡慕。她就像个孩子,特别没安全感,喜欢被人宠着,让着,疼着。
  顾亦城弯腰捡起被夏沫扔地上的东西,整齐的放在一旁笑道,“真像个孩子。”
  他想自己是怎么认识夏沫的呢?
  大概半年前,他去参加朋友的订婚宴,她被邀请来弹钢琴。大家穿得都挺正式,她学生装扮,淡淡的妆容,面对每一个搭讪的男人,不迎合也不拒绝,有点与众不同。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怎么说呢?有点谄媚,因为年轻所以并不难看。可能是喝了些酒,她双颊微红,犹如抹了一层胭脂,像极了记忆里的另一个人……再一看,原来也只是像极了而已,好心情就像一面镜子被硬生生的敲碎。
  后来,她跑去后面的水池吐,吐完后拧开水龙头漱口,用力擦嘴,带着一股狠劲,掏出镜子开始补妆。
  顾亦城看了她很久,不禁莞尔,走过去递上手帕,并邀请她跳了一支舞。
  那之后,夏沫走进了他的生活。
  她曾问他原因。他说,“我喜欢你骨子里那股倔强。”
  他喜欢女人倔强的神情,带一点傲气。就像他第一次心动,便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温婉的女人。这段感情纠葛,他是参与者,可更像一个旁观者。冷眼旁观见证了一个女人欲望的膨胀与转变,不曾试图阻止或挽留。
  夏沫回头,冲他吐吐舌,眼尖的她这才发现茶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和一个纸箱子,她探头读道,“梦的形成和作用主要有象征作用、伪装作用、检查作用,同时梦还是一种心理补偿……是在寻求着心理补偿即平衡……”正是佛洛依德的《梦的解析》。笑道,“亦城,你怎么看这个啊。”
  顾亦城蹙着眉,想起这两天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不免头疼,快步上前,合上她手中的书。
  夏沫瘪瘪嘴,指了指纸箱子道,“藏着什么宝贝呢?神神秘秘。”
  “玩具而已。”他将书放箱子上,单手抱起纸箱子,转身朝楼梯处走去。
  “什么玩具?给我瞧瞧呢。”夏沫见他遮遮掩掩的样子,猫似的扑了过去,她动作稍大,顾亦城拦了一下,怕伤着她没拦住。
  箱子被打开,真的都是玩具,各式各样的。
  夏沫看着箱子里的玩具清点起来,“冲锋枪,变形金刚……咦,这是什么?遥控飞机?”她拿起一架残缺模型飞机,之所以说它残缺是因为飞机只有一个机翼,机身还有一道裂痕,仔细看便会发现机身上刻了字:NO.SS。
  夏沫回头去看顾亦城,见他表情怪怪的,不知道是伤感还是失落。
  “亦城,亦城……顾亦城。”她叫了他几声。
  他“恩”了一声,拿走夏沫手里的模型飞机,指腹轻轻在那道划痕上摩挲,用一种迷茫声音娓娓道来,“小的时候,喜欢给自己的东西起名,这飞机我给它取名……幸福号。”他抬起头道,“小沫,你说说看什么是幸福。”
  “太高深了吧?”
  “那,你幸福吗?”
  夏沫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恰好此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一看,舒涵打来的。顾亦城按下接听键,话筒里传来懒懒的声音,“亦城,在哪里呢?”
  “家里。”想了想补充道,“城里那栋旧房子。”
  “上次那个度假村的规划项目贷款批了。晚上我和韩睿去东湖喝酒,你来吗?”
  “来,晚点吧。”他道,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谁啊?”夏沫靠了过来,像在琢磨什么。
  “舒涵。”
  “哦……”夏沫瞅着他的脸色,试探性的问道,“他说什么了吗?”
  “他能说什么?”顾亦城笑着问。他发现夏沫目光闪烁,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忽然想起了舒涵宴会上的话:有个广告商在追你家小明星,两人走得挺近,那男的四十好几的人,有家室。
  夏沫被顾亦城看得很不自在,支支吾吾的说道,“我在上海演出时碰见舒涵了。你是知道的,我和他总共没见过几次,他那张嘴可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她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慌,绕来绕去又说了一堆,最后才道,“其实,其实我那天和一个广告商在一起。”
  “亦城,你是不是生气了?”
  “舒涵是不是说我什么了?”
  夏沫见顾亦城一直不说话,万般委屈的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进演艺圈。可钢琴是我的信仰,我就是喜欢站在镁光灯下万众瞩目的感觉。”
  “信仰?”顾亦城嗤一声,“你现在可不是单纯的在弹钢琴。出席商业活动、拍广告、像一个女明星。恩!露肩的,露胸的,和不认识的男人搂搂抱抱。夏沫小姐,这就是你的信仰吗?”
  “怎么你吃醋了?不高兴了?但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其实是很自私的吗?”夏沫越说越觉得委屈。她控制不住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亦城,你不会是想关着我吧?你既然不喜欢我应酬,那你帮帮我啊。舒涵不就是搞传媒的吗?你和他从小玩到大,还不是一句话……”
  接下来的话,她卡在喉咙里咽了回去,因为她发现顾亦城身上忽然散发出凛冽的气息。他明明还是在笑。可笑容却变得异常冰冷。她是聪明的,她知道,这个表面像绅士的男人,迷人笑容背后非常冷酷,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却对谁也不留恋。
  顾亦城眯了眯眼,关于夏沫对他的指控,什么吃醋,不高兴,自私,想关着她,他只承认一点,他确实有点自私,骨子里也很大男子主义,不希望身边的女人呆在那种地方,毕竟演艺圈太过肮脏复杂。至于她和那位广告商的关系,他不问,也不想知道。因为女人谎言被揭穿后的脸,真的很难看。也正如他对舒涵说的:其实无所谓的。
  她喜欢被人宠,他就宠她。
  她喜欢消费,他也满足她。
  其实,只要不是爱,什么都行。
  而宠和爱的区别在于,后者需要沟通,前者不需要。耳边飘过柔软的声音:其实,不要爱得太深,也许更容易幸福……但是爱的太浅,又太过陌生。
  恰好此时,夏沫手机再度响起,一看,正是广告商打来的,她还没来得及掐掉,顾亦城道,“接吧,百无禁忌。”
  夏沫的脸瞬间变得刷白。


4)  心中的魔催开的毒(上)

  顾亦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了支烟,窗外雨哗啦啦敲打在玻璃窗上,屋内光线昏暗,雨水顺着玻璃的纹理流淌被分成几道细流,像女人哭泣的脸。而爱与恨,就像玻璃窗上交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的两道细流,有的经过时间的蒸发,全不见了,有的却流入了心间,化成抹不去的一滴泪。
  夏沫坐在一旁,使劲的哭,像是有满肚子的委屈。她哭累了,抬头去看顾亦城,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但他吸烟频率太高,烟雾中的样子很模糊。
  夏沫倾了倾身子,靠了过去。手搭在顾亦城的手背上,她说,“我和那广告商,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亦城失笑,目光落在她细长的手指上,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很美同时也很冷,他道,“夏沫,两个人若要长久的在一起,必须达成一个共识。就好比我和人谈生意,总得让两方的利益在一个平衡点上,才有合作的可能。我想感情也是这样,你觉得呢?”
  夏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顾亦城其实对她不错,几乎满足了她一切要求,却也只是几乎而已。常言道,红颜易老青春易逝,她不过是想抓住更多的机遇、得到更多的保障,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追她的人又那么多。夏沫在心底衡量,她难道错了吗?不,人的欲望原本就是无止境的,或许她本来就是欲望和野心极强的女人,不甘于平凡。
  长久的沉默之后,夏沫包里的电话再度响起,她抿着唇,昂着头站起来,“行!我夏沫又不是没人要,用不着赖着你。”
  她咬着牙,径直朝门口跑去,身后传来顾亦城低低沉沉的声音,“再见。”
  顾亦城没有说分手,他认为这样的话应该留给女方来说。他说再见,其实心里笃定两人已经没有必要再在一起了。
  悲哀的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的心,这些年一直空空的,不是吗?
  东湖会所VIP总统包房里,低沉暧昧的灯光下,舒涵指尖夹着烟道,“对,对,二楼的VIP,到了直接上来。”他挂断电话,侧过身去对韩睿说,“听亦城的语气,情绪不大好,咱还是别谈公事了。”
  “和小明星闹别扭了?”韩睿问。
  舒涵道,“他会和女人闹别扭吗?”
  顾亦城来到包房,舒涵搂着点歌的美眉合唱,他往沙发上一坐,闭上眼睛说了句,“给我杯酒。”
  韩睿递给他一杯酒问,“怎么不带小明星来?”
  “刚掰了。”
  舒涵拿着话筒说道,“那正好,阿睿,快快快,叫几个美眉来陪亦城。”
  韩睿吐了口烟雾,鄙夷的看着舒涵,“得了吧,他有精神洁癖你不知道?”
  顾亦城喝了口酒,转头对韩睿道,“韩睿,其实那天我遇见舒姝了。”
  “遇见就遇见呗。”舒涵走过来,推了推韩睿道,“韩睿,你还记得那女人吧?就是那个,那个……那个脾气又倔又硬,前不凸后不翘,听……”
  “说什么呢?”顾亦城瞪着他。
  韩睿笑起来,“阿涵,你嘴怎么那么缺德,难怪当年人家小姑娘老远看见你都要绕道走。不过亦城那么多女朋友,我倒最喜欢她。”
  “为什么?”顾亦城反而不解了。
  “她不挺可爱的吗?”韩睿转头对点歌的美女说,“美眉,给他唱一首Don’t cry,guns and roses的。”
  舒涵嗤之以鼻,“都多少年了,再特别,也过去了吧?”
  顾亦城不说话。
  舒涵不死心的推了他一把,“是吧,亦城?”
  顾亦城爱理不理的“恩”了一声,瞥见舒涵和韩睿正看着他阴测测的笑,包间里响起了熟悉的英文歌。
  Talk to me softly.
  There's something in Ur eyes
  Don't hang Ur head in sorrow
  And please don't cry
  I know how you feel inside.
  I've been there before.
  Somethin's changin' inside you!
  And don't you know
  Don't you cry tonight
  I still love you baby
  ……
  ……
  (翻译:你眼中有千言万语!
  不要低头悲伤。
  也请不要哭泣!
  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我也曾经和你一样。
  你已经变了!
  难道你不知道?
  今夜不要哭泣!
  宝贝我仍然爱你! )
  一曲唱罢
  顾亦城晃晃手中的高脚杯,想起月色下那苍白的容颜,一口气喝完手里的酒,那样的心情,果然只有他自己才懂得。
  顾亦城定了明晚的飞机票回英国,没有直达航班,得在上海转机。
  他回到家,开始收拾东西,茶几上放着那架折断右翼的飞机模型。他将飞机模型放回纸箱,抱着纸箱子去了书房,再将纸箱子放回书柜,合上书柜的门,沉默看着玻璃后的纸箱,然后打开书柜,将飞机模型又拿了出来。
  NO.SS
  他称它为幸福号,其实它的全名是:舒姝的幸福号。
  断掉的左翼,就像他和她之间断掉的缘分,怎么接也接不上去。
  少年情事,疯狂痴恋,燃尽所有给了一个人,没有结果,当他再邂逅第二个或者第三个爱人时,他的理智每增一分,爱便减一分。
  有时他会想,倘若她能像其他女人那样,不经意流露出一点点谄媚,他的人生也就圆满了。回国后,同一天内,他遇见了她两次,可两次都没叫她。哪怕像最普通朋友那样,走上去轻声问候一句,“你好吗?”他都办不到。他害怕她恨他,又怕她不再恨他。
  当顾亦城再次站在江边的银杏树下,同样是夜晚时分,心情同样复杂。他手里拿着那架残缺的飞机模型,弯腰将它放在树下,犹如六年前他离开那天,将断掉的左翼埋在了这棵树下。
  当年他对自己说:再见了,舒姝。
  如今即将再次离开,他仍然只能自己说:再见了,舒姝。
  顾亦城叹了口气,往回走到停车的地方,掏出车钥匙,却迟迟按不下车钥匙上的解锁键。他在心里问自己:要不,再看她一眼?远远的。再说这么多年,她还不一定住这里呢。为自己找好借口,他收起车钥匙,朝着那排七层高的黑瓦白墙走去。
  顾亦城庆幸自己面对一百栋一摸一样的旧楼房时,竟然没有迷路,绕了一圈最后还是让他找到了:五十四栋二单元。
  一、二、三,他至下往上数,数到三楼的时候停了下来。
  紧闭的窗户,后面是小碎花浅色窗帘,窗台边放着一盆仙人掌。她可真懒啊,种花从来只种好养活的。八点半,屋里没有开灯,可能没人吧。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吧?站在她家楼下,隔着窗帘遥望着她。
  那是个手机还没普及的年代,早恋是被禁止的。他不好明目张胆的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就喊班里其他同学的名字,多少个傍晚,他站在她家楼下,几乎将班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他这样爱动闲不下来的人,唯独在她楼下可以站很久。
  她有时候站在窗边看他一眼,有时候直接关灯。得不到的回应呼唤,独角戏唱得忒闹心了点,等待与失望重复交替着,可心是满满的。后来,他再次站在她家楼下,不再扯破嗓子喊谁的名字,拿着遥控器,遥控飞机盘旋飞到她窗外。
  看见她探出头来,他拽拽的笑了起来,第一次发现原来玩具的功能并不止是娱乐,它还能充当信使。
  这一刻,顾亦城由衷的笑了起来。
  原来,他曾经那么无赖?
  他弯腰,捡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石子,抬头望向那扇窗。忽然想做一件事,他知道这样做不好,甚至可以叫做扰民,或者恶意破坏,可是他就是想去做。手脚不受控制,手里的小石子一个划出一道堪称完美的抛物线,然后他听见了“砰”的一声,小石子准确无误的砸在了三楼的玻璃窗上。
  再然后,屋里的灯亮了。
  “谁啊!?”传来屋主的声音,女的。
  这一刻,顾亦城心止不住的狂乱,他知道自己又耍“无赖”了。


5)  心中的魔催开的毒(下)

  顾亦城凭住呼吸,紧张到无法呼吸,他在心底盘算:就说是刚好路过吧?反正,打死也不能承认那石子是自己的扔的。她要是敢嘲笑他,他就跟她急。可是,她会嘲笑自己吗?她只会冷冰冰的望着自己吧?
  然而,窗户被推开,窗户后面的女人根本不是她。女人破口大骂道,“干嘛呢——有病啊——”说着还顺手抓起窗台边的仙人掌朝他砸来。
  “砰咚”一声,打破夜晚的沉寂,那盆仙人掌砸在了他脚边。
  紧接着,他看见附近几栋楼,有人陆陆续续探出脑袋来。
  顾亦城回过神,明白一件事,再不走的话,估计会被当成变态或者猥亵的偷窥狂,转身,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顾亦城想自己一定疯了吧。他今天二十有八,还干这荒唐事。看,有些人真的是命定的克星,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珍惜生命,远离……舒姝?
  轻轻的笑了几声,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竟是失落。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商场,停了下来。顾亦城临时决定送自己一个礼物,一架新的遥控飞机。
  商场的五楼。
  顾亦城看着手中这小小薄薄的一片飞机模型,心想:这么笨重的东西,居然可以做得如此精细小巧。他看得出神,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拍了拍他肩膀。
  “顾亦城?真的是你?”
  “沈远……”顾亦城愣几秒,立马反应过来,“你在这工作?”
  “是啊,楼层经理。啥时候回国的?是暂时,还是长期的?”
  “刚回来,不过又得走。”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消失六年,没一点消息啊~”沈远一拳打在他胸口,递过来一张名片,“有空多联系。”
  “好。”顾亦城爽快的答应,接过名片,“抱歉,我没带这个。”说着掏出便签和笔,写下一连串数字道,顿了顿又问,“你……和其他同学有联系吗?”
  “呵呵,想打听谁啊,你?”沈远想了想,问道,“对了,01级的舒姝还记得吗?和程寒关系挺好的。”
  “她就在商城上面的写字楼教课,好像是十七楼。”
  “差不多该下课了。”
  “嗨,你在听吗?”
  “当然,当然,舒姝啊……”他回过神,像是说给沈远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停顿片刻,耸耸肩,“太久了,记不清了……”
  顾亦城买了遥控飞机,沈远还给他打了折。他坐电梯去停车场,指尖反反复复在电梯的数字键上游走,徘徊,眉头微蹙,不知道为什么,这部电梯没有十七楼。
  来到停车场,取车,刷卡,忍不住问门口的保卫,“请问怎么到十七楼?”
  “这里上不去,要绕到商城背后去坐电梯。”
  “后面有停车的地方吗?”
  “没有。”
  “那先不取车了。”
  “你已经刷了卡,要重新计费。”保卫提醒他。
  “恩,好。”他点点头。
  顾亦城绕到商城背后,背后有个大厅,大厅里有六部电梯。
  来到十七楼,原来这层楼是一个补习学校。顾亦城沿着过道转了两圈,有几间教室的等亮着,讲课的人都不是她,耳边响起久违的下课铃声,他又转回了电梯处,此时电梯门口聚会了不少人,一看表,九点半。
  顾亦城跟着人流挤入其中一部电梯,拥挤的感觉不太好,空气里混杂的各种味道让人很不舒服。他想:还是没有见到啊,明天就要离开了,那个人……其实,不见也好……
  顾亦城闭上眼,等待下一刻的离开。
  然而就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听见了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啊,等等——”
  喉咙一紧,说不出是喜是惊,顾亦城没有猛然睁开眼,也没有去看那个最后一刻忽然闯入的人。他站在电梯的角落,半垂着眼,闻到了梦里也从未出现的甜甜香气。她是他心里的魔,密封的小小空间,催开了他心中的毒。
  出了电梯,顾亦城悄悄地跟在舒姝身后,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离远了怕丢了,离近了又怕被发现。
  她转去商城下的超市买牛奶,他拿了和她一样牌子的牛奶,她摸过却没有买的东西,他放入了自己的购物篮,然后去旁边的收银台结账。
  从超市出来,站在十字路口,她在最右边,他在最左边,绿灯亮起,没入人群,同时朝对面的公交站走去。然后,她站在站台下开始翻找公交卡,他翻找零钱。她找到公交卡,嘴角一对浅浅的酒窝,这一刻,他也终于笑了起来,还和以前一样爱乱扔东西。
  上了55路公交车,他上坐在她后面,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哼着小曲,恩~跑调的。霓虹灯下,她的影子若隐若现的映在车窗上,看不清,他伸长脖子想要靠近一点。夜风吹拂她的发,淡淡的香,是栀子花的味道。顾亦城觉得胸口有块沉闷的巨石,压着他,碰不着,喊不出,却异常心痛。
  过了六个站,他跟着她下车,过走一座天桥,又步行了十分钟,他发现自己站在A大的校门口。校园里,她一共停下三次和人打招呼,最后消失在体育馆旁边的一栋宿舍楼前。
  夜里,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宿舍楼下想:她怎么还在这里读书?
  第二天晚上,在去机场前,顾亦城给夏沫发了条短信:我回英国了,保重。
  机场的候机厅里,顾亦城双手环胸坐在皮沙发上,看着脚下的包,摇晃两下长腿。很不巧,他所乘坐飞往上海的航班已经延误了一个小时,现在又被通知因为大雾取消航班,广播里正不断重复着机械的女音播报。
  他有两个选择,改换航班或者等待再飞。
  思考片刻,他站起来,提着行李包,办了改签。
  机场服务人员笑着问他,“先生,请问改签到多久?”
  “最迟能到多久?”他问。
  “一年。”
  “恩,那一年吧……”


6)  跟踪游戏

  顾亦城无限延迟了回英国的时间,这意味着,他日常工作得远程处理,这让他变得异常的忙碌,因为时间差甚至有点日夜颠倒,可也十分规律。
  他每天下午七点出门,去商城停好车,来到十七楼,站在教室外,透过后门的玻璃朝内望去,教室里坐满了人,讲台前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简洁,讲起课来绘声绘色。单从外表来说,顾亦城觉得舒姝非常适合做老师,她微微上挑的眼梢总是神采奕奕,淡淡的笑容,温和让人想亲近。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非常好听,柔软婉转,让心沉静。
  有时候顾亦城忙不过来,便提着笔记本,一边坐在写字楼下面的大厅处理文件,一边等待九点四十分的到来。
  一波波人流从电梯里涌出,瞥见那熟悉的身影后,他起身,去超市、等公交、六站路的距离、过一个天桥,跟她到宿舍楼下。
  整个过程顾亦城一直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他知道这样的跟踪行为实在不够光彩,着实叫猥亵,专有名词叫什么来着:偷窥。但他就像入了魔似的,沉迷于这样的跟踪游戏里,看她看过的书,吃她爱吃的零食,日复一日重复着一个女人平淡无奇的生活轨迹。他发现一个叫乐事的土豆片挺好吃的,蒙牛的红枣酸奶最好喝,她身上的香气是某品牌洗发水的味道,这样的日子即便是一个人也不觉得孤独,漫长的等待中他甘之如饴。他视她为魔怔,找不到心中那道出口。
  这天,顾亦城像往常一样,一路跟着舒姝来的宿舍楼下,看着她消失在宿舍门后。然后在宿舍楼下待一会儿,期待某个站在露台上晾衣服的身影会是她,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到底住在那个寝室。
  这个时候超市买来的零食便派上了用场,喝口酸奶,吃点零食。当他嚼着口香糖,无聊的数着露台的个数,一转头,发现舒姝和一个女学生并肩站在宿舍大门口,竟朝他这方向走了过来。
  如果此时有个地洞,顾亦城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根本没有想过要和舒姝见面,匆忙的背过身去,手里的购物袋落在了地上,他蹲下去捡东西时,舒姝已经从他的旁边走了过去。
  那一瞬间,顾亦城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十几秒钟的时间,他在心底幻化出各种打招呼的画面。不知说“好久不见”或者“好巧啊”,哪一个听起来更自然。然而舒姝从他身边走过,压根就没去看他,他落在地上的眼睛却瞄见她穿一双蓝色的棉拖鞋,怀里抱着一脸盆,她走得不快,经过他时,还和人聊着天。
  顾亦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失落又接踵而至,她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苦笑着将地上的东西往购物袋里扔,在捡起一包粉色袋子的时候,呛了口冷空气,七度空间?那是一包卫生巾……
  顾亦城尴尬的将卫生巾快速塞入购物袋里,仿佛听见周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他故作镇定的站起来,身旁一个男生问,“嗨,你在追哪个系的美女?”
  顾亦城茫然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我每天给女朋友打热水,这星期都看见你。”对方一副我都知道你别装了的表情,让顾亦城又是窘迫又是好笑。
  他干干笑了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犯罪现场”,这一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像个罪犯。无论是行为上还是思想上。
  一包卫生巾,陌生人的一句话,打碎了顾亦城沉迷其中跟踪游戏。
  他的理智终于站出来质问他:顾亦城,你干嘛呢?你到底要想怎么样?六年了,你还忘不了?现在好比屋顶都盖好了,为什么非要一口咬定,才刚刚盖到第一层。这样的执着没有意义,也没有结果。不管你对她还有存着怎样的心思,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好,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顾亦城和舒姝,生活在不同的轨道上。
  接下来的几天,顾亦城停止了这样的跟踪游戏。他频繁的联系以往的同学,参加各种聚会,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偶尔听见有人提及她的名字,真的只是偶尔而已。他装聋作哑,好像舒姝这个名字真的离他已经很远,远得已经记不清了。
  然后,他也终于零星的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一点舒姝的现状。
  两年前,她考上硕博连读,现在属于半工半读的状态,几乎不曾主动和以往的同学联系,就连程寒也断了联系。还有一件事让顾亦城百思不得其解,她读本科时曾经休学一年,时间恰好是他去英国的那年。
  他努力回想当年发生的一点一滴,生怕漏掉什么细节。却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真的不曾走入她的生活。
  不曾相爱的爱,他踩在虚无之上迷失了自己。
  顾亦城再一次定了回英国的机票。周六的清晨,将车开到A大的宿舍楼楼下。
  他对自己说:再最后看她一眼吧。上次一别六年,都快记不清她微微一笑眼角的神采。这一别,说不定真的就是一辈子。接着他又安慰自己,其实一辈子也不长……
  漫长的等待中,那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宿舍楼前,提着手提包,走路慢悠悠的,然后像陌生人一样经过他车旁。顾亦城闭上眼,仰望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踩下油门。
  顾亦城的车慢慢从舒姝身边滑过,倒车镜中的她看起来脸色有点惨白,然后她停下脚步,捂住肚子。不舒服吗?他想。忙回头去看。见她蹙着眉头,就那样硬生生的倒了下去,旁边传来惊呼声。
  顾亦城不太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车的,又是怎么去的医院,他抱起她时,她额头一层薄汗,他将塞她到副驾座上,她紧闭着眼,死拽着他的衣服,嘴一张一合像在说什么,他凑近去听,听见她喃喃道,“包、手机……”
  顾亦城没好气的转身,捡起地上的手提包扔车里,手机顺手揣兜里。
  到医院后,他看着她被推荐急救室,护士在她手上扎针,每一下都像扎在他心上。
  然后,护士拿来单子让他去交钱。
  顾亦城交完钱回来,医生问,“病人家属来了吗?”
  “她是……家属不在国内。她怎么样了?”
  “病人需要做手术,尽快。”
  “手术?”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像神经病似的跟了她一个星期,她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为什么需要手术?他不置可否,“什么病?”
  “卵巢畸胎瘤。”
  “那是什么病?”他问,脸色不太好。
  医生递给他一张看不懂单子,他接过,握着手机准备打电话,然后听见医生说,“微型腔镜摘除术的话,一个星期就能出院。放心吧,虽然她以前做过宫外孕手术,切除了左边的输卵管,但不会影响生育。”


7)  谁骗了谁

  咖啡冒着徐徐上升的热气,嗫一口气,玻璃杯染上一层朦胧的白雾。顾亦城握住温热的纸杯,试图用微弱的余温来温暖自己。
  他问医生“以前”是多久以前,医生看了他一眼,简洁的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没人告诉他所谓的“以前”到底是几年前。但舒姝曾经有个孩子这点毋庸置疑。那么,孩子的父亲是谁?是他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个想法让他脑子几乎无法运转,笑变得苦涩,哭又哭不出来。
  他和她曾经有一个孩子?一个他和她的血骨化成的生命……然后,没了?是这样吗?
  这狠心又冷血的女人,顾亦城握紧拳头,这一刻是真想将她从病床上拖起来,歇斯底里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他?
  随后,护士过来告诉他舒姝已经醒了,顾亦城拨通几个电话,安排了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此刻,他站在病房门口,扶着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怕控制不住情绪冲进去质问她,和她争吵,恶言相向,回到两人最后那种僵持到发涩的局面,爱并恨着,这不会是他想要的剧面。然后他听见她问护士,“要缴多少手术费?”
  “这是贵宾房,所有费用直接划账。”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道,“能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吗?”
  顾亦城从门缝里看见护士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她接过按了几个数字。接着衣兜里的手机诡异的震动起来,顾亦城慌张的掏出,掐掉。她将手机还给护士,低低的说了句话,听不太清。
  然后,护士转身朝外走来。顾亦城下意识退后半步,将自己藏起来。护士站在病房门口,看见他后干干的笑道,“那个,她问你能不能把手机还她?”
  顾亦城尴尬掏出手机。心道:这破手机送我也不要。他问护士,“她还说什么了吗?”
  护士想了想道,“病人说病床太软睡着不舒服,病房里没个说话的人怪孤单的,能不能换一间人多点的。”
  “你告诉她。”他顿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做梦去。”
  畸胎瘤的切除手术,最终被安排在第二天。
  顾亦城回家时已是傍晚,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见入户处蹲着一个人,走进一看原来是夏沫。
  夏沫慢慢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解释道,“我有东西落下,所以……”
  “稍等。”顾亦城点点头,开了门,径直朝屋内走去。
  夏沫站在玄关,扫了一眼,还好,没有女人的鞋,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吧,总觉得不对,哪里没对她也说不上。她熟络的摸索着去开灯。
  “别开灯。”顾亦城阻止,回头看了她一眼。
  夏沫微微怔住,看着顾亦城半天没回过神来,此刻他身上迸发出一种凛冽的情绪,是在宣告:他不希望被打搅。
  顾亦城去书房提着一个行李袋递给夏沫。
  夏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伸手去接,低垂着眼帘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她那天凛然走后,起初并未觉得有啥可后悔的。她对自己说:她既然年轻又漂亮,何必苦苦哀求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可是明星路不过是表面风光,白天她在镁光灯下备受关注,像公主一样受着他人的仰望,背后的心酸却是说不尽道不出。她本是个自尊心极强又高傲的女人,如今不得收敛自己,面对每一个人都百般迎合,讨好。夏沫觉得有些心酸,她仿佛拥有很多,又像一无所有,她开始怀念顾亦城温暖的怀抱和他的宠溺,以及他笑时的摸样。是的,她后悔了,如果说目标是既定的,那么为什么不选择一个综合条件更优越的男人?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因为冲动与不成熟放走顾亦城,是件多么愚蠢的决定。
  “抱歉,我还要出去。”顾亦城说着抬手看了看表,“你看看还差……”
  他话没说完,夏沫再也按捺不住,扑过来抱住他,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
  顾亦城沉默地看了她很久,放低声音道,“哭什么?广告拍得很漂亮啊。”
  夏沫仰起头望着他,带着期盼问道,“亦城,其实你有关注我,对吗?”
  顾亦城将她至怀中拉开道,“最近很多台都放你的广告。”
  夏沫向前倾了倾身子,又靠了过去,急切的问,“你还在生气是不是?”
  “没有。”他摇摇头。
  “我错了。”她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以后都听你的,成吗?”
  “不不,我们不说谁对谁错,感情这事没有对错,我也有很多问题。你更不用刻意讨好我,真的。何况你不是那种性格的女人,别勉强自己。”
  夏沫怔怔的望着他,实际上她来之前刻意化了个精致的妆,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动人。她都如此放低身段求他了,他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她本是个聪明人,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就好比现在,她忘了男人的心其实都很硬,只有面对特定的人才会变得柔软。
  女人的敏感的天性让她忍不住问道,“你急着出门,是去见别的女人吗?”她问这话时,努力扬了扬嘴角,可笑容里怎么也掩盖不了心底的失落。也许这就是女人,即使在最虚假的时也是真实的。
  顾亦城迎上她的目光,最终点了点头。
  顾亦城说,“回去吧。”
  夏沫与他对视良久,然后咬着牙,转身跑开。
  楼梯间中传来人女高跟鞋的声音,劈劈啪啪,久久不能停息。
  第二天,顾亦城去医院的时舒姝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他坐在手术室门外,身边是个陌生的女人,她叫龚倩,舒姝的同学。
  微创手术时间不长,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他惯性的掏出烟,身边的女人好心提醒他,“医院禁止抽烟。”
  龚倩问他,“帅哥,是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他摇摇头。
  “我好像见过你。”
  “大众脸吧。”他解释。
  “哇靠,大众脸长你这样。你以为中国人民都学韩国棒子爱整容吗?”
  “你为什么不说中国人民整体水平比棒子高?”他反问道。
  龚倩哈哈笑了两声,盯着他的脸直瞧,“让我想想在哪见过你啊,恩,也许……是在我们宿舍楼下?”
  顾亦城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迎上龚倩似笑非笑的眼神,苦笑一声。他那点的小心思如果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在追我们家舒姝?”龚倩问。
  “我想你误会了。”
  “误会?”龚倩挑挑眉,语气里藏着轻蔑的意味,“那你谁啊?为什么坐这里?没事杵我们宿舍楼下干嘛?凭什么抱着我们家舒姝跑医院来?付什么医药费?住什么VIP病房?”
  “我……”顾亦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你,你什么?说啊,说你刚好路过,说你只是来打酱油的。”
  顾亦城看着眼前这咄咄逼人的女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让他回答:我原本真是来打酱油的,只是这酱油打着打着从量变发生了质变。笑过后,他搓了下脸问,“这些年,她过的好吧?”
  “你不都看着吗?”
  “她过得好吧?”他又问,很执着。
  龚倩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那是在问问题呢?他只想要个肯定的回答。
  两人又恢复了安安静静的陌生人状态,直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
  因为麻醉药的关系,舒姝仍然昏迷着,医生交代了一些手术后的基本注意事项,两个护士将她推回了病房。
  病房内,顾亦城站在病床前,龚倩见他抬起右手,长久的悬在半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只是碰触到舒姝散开的发梢。这是重逢以来顾亦城一直想做的事,舒姝醒时他不敢,也不能。他望着她,低低的声音有点潮湿,像晨曦后凝聚成的一滴雨露,带着隐约的期盼和淡淡的感伤,他问护士,“她大概什么时候醒?”
  “下午才会醒。”护士一边说着,一边给舒姝手背插上针,吊盐水。
  顾亦城收回手,对龚倩说,“饿了吧?我去买点吃的。”
  随后,他去临街的餐馆叫了外卖,然后又开车去最近的超市买了些日用品,最后还被游说买了一堆保健品,什么蛋白粉、补钙的,补血的等等。
  回来后,舒姝仍然没醒。
  他站在楼下的花台前,掏出香烟叼在嘴上,手里的打火机喀嚓响着重复这个动作几次后,却怎么也点不燃,手忽然被人握住,火点燃了。
  烟雾迷蒙中,他看见了夏沫。
  夏沫道,“顾亦城,这就是你心坎里的人?一个聋子?”


8)  只是陌生人?

  昨夜,夏沫从顾亦城家出来,回到宾馆,歇斯底里的砸了一切能砸的东西。顾亦城不爱她,她知道,可是没关系,反正长久以来他也没爱过谁。但是当他毫不避讳的承认他急着去看望另一个女人时,她恨不得掘地三尺将那不知名的女人揪出来,抓她的脸,扯她头发,骂她不要脸。她愤怒、委屈,更多的是一种不甘。
  第二天早上,夏沫打车等在顾亦城家楼下,远远瞧见他的车后,叫出租车司机偷偷地跟了上去。她倒是想看看,看看他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样的女人留着一丝柔情。
  她偷偷跟着顾亦城来到省医院,看见他坐在手术室外,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像是想吸烟,身边的女人阻止了他,然后两人聊了起来。
  大概半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他急切的站起来,望着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人,眼神像溺在烈酒里,低低沉沉,醉了也迷失了。
  夏沫趁顾亦城出去买东西那会儿,推开了病房的门,终于如愿以偿瞧见了病床上的女人。她曾在脑海里不断勾勒出这个女人的模样:美丽、妩媚、娇俏或者可爱。
  她仔细看着舒姝的脸,笑了,没她漂亮,没她年轻。于是,她努力的想从舒姝脸上找点与众不同出来。紧闭的双眼,惨白的面容,浑身散发出淡然的气质如秋叶般静柔,给人宁静感觉。直顺的长发散开来,挽在耳后,露出耳朵来,耳朵里戴着……戴着助听器……
  夏沫捂着嘴,慌张的从病房里退出来。
  聋,聋子?这个女人是个聋子?
  她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逃跑似的冲下楼,已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医院,半途又不甘心的折了回来。
  然后,在楼下的花园看见了顾亦城。
  “她只是弱听。”耳边传来沉沉的声音,夏沫被拉回现实,迎上一道冷冷的目光,她咬着牙问,“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喜欢这样一个女人?”
  “哦!她是什么样的?”顾亦城问。
  “聋子!聋子!” 夏沫冲着顾亦城吼了起来。
  “弱听。”他纠正道,“我喜欢她时,她已经这样了。严格说起来,我还是罪魁祸首。知道吗,我在赎罪。”
  “我对你们那些恩恩怨怨没兴趣。”夏沫道,“你是怎么想的?和她在一起?”
  顾亦城笑了一下,不说话。
  夏沫问,“你爱她吗?”
  夏沫说,“你的品位真让我匪夷所思。”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人,甚至带着缺陷。夏沫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心中的不甘需要发泄,只得任由自己变得歇斯底里。
  顾亦城掐掉烟,“你是想说她这样毫无特色的女人,我为什么就迷上了吧?”
  如果说夏沫发泄的途径是歇斯底里,那么顾亦城发泄的途径便是倾述。虽然无论是地点还是眼前这个女人都不是好的倾述对象,但他还是一口气说道,“其实喜欢便是喜欢,爱就是爱,真没啥理由。知道吗?有些事,有些人,其实真的没啥意思,甚至最先还没看上眼,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魔力,怎么说呢?就像磁铁的正负级,总能吸引着你。当然,这样一个人也许一辈子也遇不见,可是遇见了就真的是命中的劫。”
  夏沫瞪着他,不说话。他继续说,“其实大多数爱情萌芽的瞬间,最初只是一种简单的征服欲。但人对于感情的理解,往往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最初不懂得爱,单纯的觉得对方好看,带出去拉风,理由简单直接又俗气。渐渐的,相貌便无所谓了,反倒认为温柔体贴、能够迁就自己才实际。再后来,觉得要有共同的爱好,追求,奋斗目标才能走下去。如今,千帆过尽,好像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标准去寻觅爱人。于我与她,于我与你,其实都一样,可是总又有点不一样。不得不说,夏沫,我和你的感情太浅。可能是这样吧,人成熟了,理智多一分,顾虑多一分,爱情反而淡薄了,也变味了。年少时不顾一切能做到的事,现在真的做不到了,但是在我能做到时候,我用全力给了她。你问我是不是要和她在一起,我回答不了,因为这不是我说了算,也说不清这些……总之,很抱歉。”
  语毕,两人僵持着看着对方。
  夏沫咬着牙,心里有种难以压抑的怒火,没有说话。顾亦城毫不避讳的剖白,听在她耳朵里,足矣气死人不偿命。她退后几步,转身跑开,跑出几步,忽然调头,竟是朝身后的住院楼跑去,飞快的。
  顾亦城眯了眯眼睛,一下秒立马判断出她的意图,拔腿追了上去。两人奔跑的速度都不慢,拉扯中撞了个人,顾亦城被牵绊住,夏沫趁机闪入电梯内,快速按下关门键。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看见顾亦城紧张的神情,朝他冷笑着扬了扬嘴角。
  “靠!!”顾亦城一脚踢在紧闭的电梯门上,转身推开旁边楼梯的门,提起一口气往上冲,好在舒姝的病房是在四楼,用跑的他不一定会慢。
  夏沫飞似的冲到舒姝病房前,“砰”的一声推开房门,任谁都听得出来者不善。
  龚倩站起来,疑惑的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女人,她脸上的神情和先前完全判若两人。
  夏沫第一次出现时,龚倩正大吃着顾亦城叫的外卖,嘴里还包着口饭。她第一眼觉得这女孩好漂亮啊,长得特像最近蹿红的一个弹钢琴的小明星。她优雅的走上前,望着病床上的舒姝,眉宇间是一种骄傲与不屑,犹如选美中获胜的女王。龚倩正想问她找谁时,她却忽然捂住嘴,转身跑了出去。
  现在她再一次出现,眼里带着明显的恨意与不甘,那样子就像是……是来打架的?
  夏沫快步冲上前来,龚倩下意识的挡在舒姝床前,紧接着又一个身影窜了进来。
  “夏沫。”顾亦城拽住夏沫,忙去瞧病床上的舒姝,这才松了口气。
  他眼里带着几分寒意,不由分说拉着夏沫往外走。夏沫被他拽着走挣扎着走了两步,样子越发激动,嘴里叫嚷着,“放开我,顾亦城!让我看看啊,让我看看你不顾一切是什么样子啊!”
  说着她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并试图扑向病床上的舒姝。顾亦城认识她这么久,惊讶她力气原来那么大,拳头落在他胸口还真是痛。他觉得有时候女人争一个男人,只是把男人当玩具,即便她不那么喜欢,别的女人若妄想染指半分,也会拼命。
  顾亦城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拉近,捂住她的嘴,贴在她耳边冷声道,“夏沫,这件事上,你千万别考验我的耐心。你可以试试,碰她一根头发试试。看看我会怎么样,恩~”
  夏沫瞪着他,咬牙切齿,胸口一起一伏。愤怒、嫉妒、委屈、不甘让她短暂的失去理智,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就如顾亦城先前所说,她和他的感情原本就很浅,而她确实不敢去挑战他的底线。
  顾亦城放开她,她索性坐在一旁哭了起来。
  龚倩张大嘴,完全没明白这是哪出戏。最好笑的是,肥皂剧的女主角现在好像还昏迷着吧?她转头去看舒姝,见她微蹙眉头,睫影微微一动。
  “舒姝?”龚倩喜出望外,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睁开眼。
  龚倩抬头看了眼顾亦城,见他脸色微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病里的气氛瞬间变的诡异。
  “舒姝,舒姝。”龚倩试着又叫了两声。舒姝睫影又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这次是真的醒了。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龚倩问。
  “手麻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干干的咳了两声,试着将身体撑起一点,从被子里伸出手,右手手指夹着一个夹子似的东西,连着一旁的心电图,因为血流不畅,整个手掌已经乌紫。也不等龚倩反应过来,她自己便拨掉了夹子。眼睛扫过病房里的人,慢慢从耳朵里取出助听器,放在床头柜上,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有点吵。”
  然后,躺下,就这样又睡了过去。
  她仿佛说着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其实真的只是有点吵,而且这争吵也与她无关。可是这无关紧要的一眼,顾亦城却说不出是何滋味。舒姝看过来在他身上停留不到一秒,没有惊讶,没有恨,波澜不惊,什么也没有,她眼里他成了陌生人。


9)  忘却的伤疤(上)

  顾亦城走时,舒姝仍然睡着。
  他走后,龚倩推推病床上的人道,“人走了啊。你声音咋了?”
  舒姝睁开眼睛,摸着自己的额头道,“嗓子跟火烧似的,头晕得很。”
  龚倩赶紧叫来护士,量体温了,三十七度。
  护士说,头昏是正常的,嗓子痛是手术时插呼吸器伤了喉咙,又交代了些基本事宜,比如排气后才可进半流质类食物,麻药大概会在六个小时候后完全失效,到时候会很痛,熬不住的话可以选择吃止痛药或者打止痛针。
  舒姝说,“能熬得住,谢谢你。”
  护士走后,赶在龚倩提问前,舒姝指指喉咙比划一番,“痛。”
  “装吧,继续装,”龚倩说。
  舒姝呵呵的笑了。
  “你还是别笑了,你笑得很假,也很僵硬。”
  “那是因为伤口时不时痛一下。”
  “呀,喉咙没事了?”龚倩没好气的说道,“得了吧你,麻药都没过,伤口痛什么痛?”
  见舒姝没啥反应,龚倩道,“他谁啊,来嘛,八卦下。”
  舒姝沉默一会儿,“干嘛对一个陌生人那么感兴趣?”
  “谁叫他是个帅哥呢?”龚倩拍拍她的肩道,“小妞,狗屎运不错哦~”
  舒姝说,“你怎么知道天上掉一下来的一定是狗屎运,说不准真是狗屎呢?”
  龚倩皱皱鼻子,“你这些年不交男朋友,不会是在等他吧?”
  “我像是在等谁吗?”她问,摇了摇头道,“我谁也没等。”
  舒姝想:人类果然容易被美丽的外表蛊惑,若顾亦城是个猥琐且落魄的男人,龚倩的问题会不会变成,他就是一直缠着你的人吗?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咱报警吧。想到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次真的感觉到微微的疼,不过是胸口。
  夜里,舒姝发烧了,喉咙像火烧似的,腹部以下很痛,非常痛。她想翻身换个姿势却发现自己手脚僵硬根本动不了,嘴里发不出声音,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的,感觉被子往上提了提,温热的手覆在自己额头上,指尖抚过她紧咬的唇,传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
  “医生,她额头有点烫,看样子痛得厉害。”
  “病人身体不大好加上发烧,打止痛针吧。”
  “什么针,有副作用吗?”
  “止痛针主要起镇痛的作用,镇痛的同时就会抑制神经中枢的反应。”
  “算了,算了,不打了。”顾亦城摆摆手道,“能让她不那么痛吗?”
  “病人刚做了手术,痛是必然。”
  “我当然知道是必然,我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她不那么痛吗?当然前提是没有副作用。”
  一阵沉默,“恐怕没有。”
  “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专业性,请叫你们院长来一下。”
  “顾先生,我有十二年的妇科临床经验,请您相信我的专业性,这事找院长也改变不了药理本身的副作用。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不打针,病人熬过今晚就好。”
  “没看见她痛得厉害吗?”
  “那您看这针还打吗?”
  “不打。”
  ……
  “等等,还还是打吧,量少点……”
  “轻点,别把她弄醒了。”
  舒姝使劲眨了眨眼睛仍然睁不开,接着手臂便被扎了一下,不一会儿,伤口好像没那么痛了,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舒姝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伤口还是很痛,但并非不能忍受,病房剩下她一个人。护士来给她量了体温,检查了伤口,吊了盐水,再次强调排气后才可进半流质类食物。
  一直到中午,舒姝才通气,护士端来鸡汤和小米粥,她喝了些粥。
  下午两点的左右,龚倩便来了,推着舒姝去楼下晒太阳。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两人坐在花园的藤椅上闲聊。
  只听“嗖”的一声,一架遥控飞机迎面飞来。龚倩下意识挥手去挡,遥控飞机至空中飘落,不偏不倚停在舒姝脚边,不远处几个男孩嘻嘻哈哈跑了过来,开口道,“阿姨,飞机是我们的。”
  “什么阿姨。姐姐,叫姐姐。”龚倩脸一沉,叉腰说道,“刚刚多危险知道吗?这里是医院不能大声喧哗,要是吵着、吓着病人怎么办?”
  “可你明明就是阿姨嘛!”小男孩一本正经又无辜的说。
  舒姝“噗嗤”一声笑出声,龚倩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将脚边的飞机捡起来递给带头的小男孩道,“去去,一边玩去。”
  小男孩接过,一溜烟跑开。
  又是“嗖”的一声,架遥控飞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迷人的抛物线,接着在空中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的高难度翻转,从两人头顶飞过,然后又绕了回来,兜兜转转围着两人打起转来。
  那群孩子站在不远处,冲龚倩又是吐舌又是做鬼脸。龚倩气急败坏的站起来,挽起衣袖,那样子像是要打架。舒姝一把拉住她道,“你和小孩子怄什么气?”
  舒姝说,“你不理他们,他们自然觉得没趣。”
  不一会儿,那群孩子见她二人没有进一步反应,果不其然便跑开了。
  龚倩指着那群孩子跑开的方向说,“据我妈回忆我小时候也这么皮,传说已经达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凡是我想的东西,父母不答应买,我便又哭又闹。什么躺地上打滚,绝食,离家出走我都干过。而且还特别喜新厌旧,东西不喜欢了便扔一旁不理不问,可是过一段时间,觉得还是蛮喜欢,便又去找。有些找得到,有些自然是找不到了。若找不到,我会哭得很伤心,感觉就像,就像是弄丢了老朋友一样。”
  舒姝笑了笑,她很想告诉龚倩,永远不要用物质的东西和朋友相比较。还想告诉她,人便是这样,都是在丢失后才知道珍贵。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很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得清楚,虽已找不到来时的路,但人生便是在不断地丢失后,学会慢慢长大,慢慢知道爱,知道珍惜。
  抬头仰望天空,她不禁想起,曾经在那样的季节,某时某刻,某一个人,柳絮飞扬中朝她微微一笑,虽然短暂却绽放出绚丽的花雨,那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场迷雾,现在想起,原来已经那么远了。
  龚倩推了推她道,“别发呆,说说看你小时候啥样子呗。”
  舒姝想了想道,“话很少,像是很安静。”
  “噗!”龚倩笑了起来,“虽然这可能是事实,但我有没有说过你有讲冷笑话的潜质?”
  “是啊,是啊。”舒姝点点头道,“愿博君一笑。”
  “对了。”龚倩冲她眨眨眼,故作神秘的问道,“VIP病房多少钱一天?”
  “不知道。”
  “那谁,要是找你还钱咋办?”
  舒姝转过头看着她,笑道,“让他做梦去呗。”
  闲聊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太阳都落山了。
  舒姝伸了个懒腰,龚倩说是口渴买水去了。无聊的她试着撑着轮椅站起来,又试着走出两步,头昏呼呼的,眼前一黑,瞬间便失去知觉。这样的昏迷不过几秒,实际上她倒下去前被一个路过的陌生男人接住了。可是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差点没再痛昏过去。
  这位好心的陌生男人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里的公文包不偏不倚刚好拍在她伤口上,然后他扯了扯她腹腔里面的引流管,自言自语道,“啥玩意?”
  赶来的龚倩惊呼道,“哎呀,你别压她的伤口。”
  龚倩推着舒姝回了病房,一直到她离开的前一秒,仍喋喋不休的抱怨着,“要不是你拦着我,我真想破口大骂。”
  舒姝一个劲的安慰她,“龚大小姐消消气,消消气。”
  龚倩鼓着腮帮子没好气的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龚倩走后,病房里剩下舒姝一个人,很安静。舒姝在心底默数道十,门开了,龚倩匆匆的跑回来,“嘿嘿,忘拿手机了。”
  舒姝说,“你总有一天得把自己弄丢。”
  龚倩笑着带上门,从门缝中探出脑袋道,“我真走了哦~”
  舒姝一副欢送的模样,“走吧,走吧,千万别回来。”
  龚倩吐吐舌说道,“那可不成。你等着,我一定回来找你,等着啊……”她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让人笑不得。
  可是不到五分钟,病房的门再度被推开。舒姝一付受不了的样子,抓起一个靠枕朝门口扔去,笑道,“死丫头。”
  靠枕打在来人身上,舒姝不由愣住。这次,门口站着的人并不是龚倩,正是刚刚在花园里遇见的陌生男人。
  然后,他慢慢走过来,仔细瞧着舒姝的脸,不太确定叫了声,“舒,舒姝?”
  舒姝静静的看着他,灰色的修身西装,黑色衬衣,钻表,帅气的外表,和顾亦城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他问,“你还记得我吗?”
  “恩,我记得你,韩睿。”


10)  忘却的伤疤(下)

  舒姝对韩睿说,“恩,我记得你,韩睿。”
  韩睿坐在沙发上仔细看着她,他今天来看望住院的朋友。路过花园,看见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女人略微吃力的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然后走了不到两步就倒了下去。他好心上前扶了一把,结果也不知从哪里蹦出个女人冲他大呼小叫,才知道自己的手提包压在病人的伤口上。
  怀里的女人痛得小小的脸刷白,咬着唇,低声说了句,别拉那管子。声音很好听,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韩睿想:这女人好面熟,认识?
  最终还是舒姝的声音提醒了他。他和她接触不多,记忆里仍清晰的记得她声音,非常柔和。不过那时的她稍稍丰盈些,如今坐在病床上的女人,瘦瘦的,十分苍白。
  “你病了?”韩睿问。话一出口觉得这不是废话吗?忙道,“刚刚不好意思啊。”
  舒姝冲他笑了笑,没说话。
  “什么病?需要做手术?”
  “小毛病而已。”
  “哦,这样。对了,亦城回国了,恩……”见她眼眸透着淡淡的冷漠,韩睿尴尬的笑了笑。他用关心的语气说道,“你气色不大好……”
  “我昨天刚动了手术。”她解释。
  “……”
  韩睿沉默了一会,意识到好像没什么话题可以聊,看了看表道,“那你好好休息。”
  “谢谢你来看我。”舒姝微笑着说道,“再见。”
  韩睿笑笑,他觉得舒姝说话时显得很诚恳,可是言语间总带着礼貌的疏离,她骨子里有种懒散,或者说是漠不关心,冷冷的,但她笑起来却很柔软,眼里带着朦胧的纯净。
  合上门时,他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她靠在病床上,微侧着身,眼光望向窗外的某一点,清瘦背景越发单薄。
  韩睿走出住院楼,不料竟在楼下的花园看见了顾亦城。顾亦城仰着头,像是在发呆。韩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二、三、四,那么,顾亦城望过去的方向,不就是四楼的病房,那病房不是……
  韩睿不禁想起另一个人发呆的摸样,笑了笑,走过去,拍拍顾亦城的肩膀道,“看什么呢,UFO?”
  顾亦城显然被韩睿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收回目光,讪讪的笑道,“是啊,是啊。还真是UFO。你怎么在这?”
  “来看个朋友。” 韩睿说,“走,去喝一杯。”说着他上前一步,站在顾亦城刚刚站的位置,抬头望去,四楼的病房,玻璃窗后,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顾亦城道,“恩,好。”
  两人并肩朝停车场走去,韩睿翻转几下手里的车钥匙道,“刚刚不小心撞了个人。”
  顾亦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隔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忙道“什么?你说什么,车祸?”
  “不是。”韩睿摇摇头,缓缓道来,“她坐在花园里看书,站起来时倒了下去,我路过,扶了她一把。可我的包,就这个。”他边说边展示给顾亦城看,“打在了她的刚动完手术的伤口上,她咬着牙差点没昏死过去。”
  “哈哈,谁怎么倒霉啊。”顾亦城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包道,“蛮结实的。男的还是女的?这可是缘分。”
  “女的。”他顿了顿,漫不经心的说道,“这人你认识,应该和你比较有缘。”
  顾亦城脸上笑容瞬间僵住被疑惑取代,他望着韩睿又有点急切,像是在等他的答案。
  韩睿细细品味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笑开了,“我走时,她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一样也发现了UFO。”
  顾亦城微蹙的眉,别过头笑了一下,自嘲般的。
  然后,他转身径直朝住院楼跑去。
  “不喝酒了?”韩睿朝他背影喊道。
  “下次,下次我做东。”他头也不回的说道。
  当顾亦城出现舒姝面前时,心揪得很紧。他不止一次想过两人见面的场景,却万万没想过会是这样。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暴露在她面前,虽然他那见不得人的跟踪行为对方不见得没有察觉,但他秉承我在暗,敌在明的心态,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占了主动。这一刻他暴露了,不免有点底气不足。
  他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看了她良久,终于开口道,“刚刚见过韩睿了?”
  舒姝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继续问,“你还认得他吧?”
  舒姝不说话。
  他道,“点个头也行。”
  于是舒姝点了点头。
  “行,你既然还认得他,我想你一定也认得我。”顾亦城道,“我们谈谈。”
  “我认得他和认得你有什么必然关系吗?”舒姝看着他,表示由衷的怀疑。
  “你敢说你认得他却不认得我?”他挑挑眉。
  “为什么不敢?”她嘀咕道。
  顾亦城不想跟她继续绕下去,直奔主题,“你和我说说孩子的事。”
  “什么孩子?”她声音微颤。
  “你要我找来妇产科医生对质吗?”
  舒姝被他那句妇产科医生雷了一下,她直勾勾的看着他,轻轻的叫了他的名字,“顾亦城。”
  “恩?”她多久没叫过自己的名字了?顾亦城想。然而舒姝的下一句却足以将他从云端拉入地狱。
  “你为什么觉得孩子是你的?”
  “什么意思?”他问,似乎还没消化她话里的意思,等他反应过来脸色显然不那么好看。
  “你再说一次。”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浑身散发出很强的压迫感,不由自主的收紧了拳头。
  他细微的动作自然没逃过舒姝的眼睛,她别开眼不去看他。
  “说话啊。”他吼道。
  “哎,能小声点吗?医生说我气血虚弱。”她小声建议。
  “舒姝,你从来不说实话。不过没关系,这事我心里有数。”去她的血气虚弱,她怎么不说自己神经衰弱。
  “哦!?”她笑了一下,不咸不淡的说,“是吗?”
  这样的笑,这样不以为然,在顾亦城眼里无疑成了嘲讽。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果然知道怎么彻底的激怒他。他猛的一下站起来。舒姝下意识的转身去按床头的呼叫按钮,却在只差几毫米的地方被拦下。
  顾亦城扼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问道,“那是谁的?说啊,是谁的?”
  舒姝也不挣扎,因为知道没用,被他拉得更近了些,他低眼瞅着她,附在她耳边道,“你是来逗我开心的吗?”
  得不到回应,顾亦城又道,“舒姝,你不会想告诉我是程寒的吧?”
  “闭嘴吧你。”
  “我什么要闭嘴?”他笑了起来,她浅色的眼眸里呈现出自己摸样,果然比哭难看,他问,“怎么,他抛弃你了?就像你抛弃我一样?”
  这句话毫无意外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顾亦城脸被打偏了下,啐了一口,眉头微蹙,慢慢转过头。这个距离舒姝清楚看见他前一秒还带着笑的脸变得狰狞,额头血管脉脉跳动,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是滚烫的。顾亦城终于在她的失控后也开始失控。他捆住她的双手拉至头顶,将她按在了病床上,几乎忘了这是个病人,一个刚刚动完手术的病人。
  舒姝得挣扎换来伤口的剧痛,“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顾亦城将她拉得更近,指腹轻轻在她脸颊上摩挲,身体的熟悉感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感觉到她的颤抖,他问,“你那么害怕?还是我弄痛你了?”
  “放开!”舒姝说。
  “放开?”顾亦城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抬手执起她散落耳鬓的发,鼻息间传来淡淡的香甜,他道,“舒姝,我以前有没有说过?别在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不会放了你?”


11)  回忆的开始

  世事无常,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副跌宕起伏的曲线图,舒姝想她的人生怎么也该合格了。
  记忆的开始,没有父母的画面,只有外婆淡淡的笑与满头白发,带着尴尬出生的她,从法律的角度来讲是个孤儿,外婆将她养大。
  外婆原是旧社会的官家小姐,姓刘,孕有三个儿女。她的第一任丈夫在战乱中病逝,大女儿是她与其所生,姓陈名秀。那个动荡的年代,因为出身问题,外婆没少被打压,可无论什么磨难,她都一笑了之。第二任丈夫姓罗,比外婆大几岁,某机械厂的高级工程师,两人先后孕育了一对儿女,女的叫罗琳,男的叫罗涛。
  第二任丈夫去世不到半年,大女儿陈秀与女婿也因车祸去世,留下一个遗孤。舒姝至懂事起便被告知,她便是这个遗孤。
  小时候,舒姝对于自己孤儿的身份并没有多大感触,与外婆一起生活的日子,简单而快乐。外婆宠她,但不溺爱。她会尽最大努力给予舒姝最好的,并教导她生活的不易。外婆还有一双巧手,会做各式各样的衣服,她绣的蝴蝶栩栩如生。那时的舒姝特别臭美,留着长长的头发,喜欢跳舞。
  如果说十岁前,舒姝的人生是一条直线,波澜无惊。那么十岁后,也许是上帝打了个盹,舒姝的世界掀起了狂风暴雨。
  那年的儿童节也许就是开端。
  六一节那天,城里的小姨来看舒姝,并且给她带来一双红色的小牛皮鞋。
  是夜,舒姝心里惦记着新皮鞋睡不着,半夜偷偷爬下床,穿上皮鞋,踩着猫步在屋里转圈。她偷偷的笑,当停下来的时候,客厅传来小姨和外婆说话的声音。
  “妈,不是我狠心,我是真的为难。”
  “琳琳,这孩子再过几年就上初中了。我这里在外环路又是郊区,附近没有好的学校,不管这么说孩子的学业不能荒废。”
  “她成绩不是一般吗?其实……其实,我也没指望她读大学。”
  “琳琳,你不能这么厚此薄彼。”
  “但这孩子真没小钰讨喜嘛。”
  长久沉默之后,舒姝趴在门板上,透过门缝,看见昏暗的灯光下小姨握住外婆的手说,“妈,你再帮帮我吧。唐家是万万不会接受她的。要不,每个月的生活费我再加一点……”
  外婆叹了口气,摇着头说,“琳琳,妈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还能拉扯这孩子多久。你别看孩子小,其实她什么都懂。别以为她没心没肺的,心里就真不在意自己无父无母?聪明着呢。”
  “我知道……”罗琳道,“对了妈,你有没有发现。这孩子喜欢静静盯着人瞧,有时还带着笑。”
  “小孩不都这样?好奇吧。”
  “不不,她那眼神,还有她那笑,我总觉带着讽刺的意味……”
  “真是越说越离谱。十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叫讽刺?你说说看,她讽刺你什么?”
  “哎……我也说不清。”
  “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舒姝隐隐约约听出她们谈话的内容除了围绕着自己即将面临的学业问题,还涉及到一些别的。她静静的走到床边,脱去红皮鞋,爬上床,躺在床上,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胸口闷闷的,她将胸口泛起的压抑归结为这闷热的天气。
  舒姝对罗琳的印象是:西游记里走出来的妖精。她生的好,柳叶眉,标准的瓜子脸,走路的样子肩膀不动,用腰肢带着臀部扭,让臀部扭动的曲线像水波。小时候舒姝只觉得好看,后来才知道那是女人特有的妩媚。
  当然不管罗琳如何妖媚,孩子的思维其实很简单,谁对她好,她便喜欢谁。显然,舒姝对罗琳这样一年见几次的漂亮阿姨并无好感,她知道罗琳也不太喜欢自己,因为她看自己的神眼有点怪怪的,充满戒备。
  记得前七岁那年的春节,罗琳来看外婆,牵着一个比她小一岁半的女孩,眼睛圆圆的,很可爱,穿着淡紫色的棉服,格子裙,小靴子,头上的发夹有只蝴蝶,她头一偏,蝴蝶也跟着动。女孩名叫唐钰,她甜甜的笑,叫她,“姐姐。”
  舒姝带唐钰去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将自己珍藏的布偶拿给唐钰玩,唐钰撅撅嘴道,“好旧的娃娃。下次去我家,给你看我的芭比公主。”
  “什么是芭比?”舒姝问。
  “芭比就是芭比啊。”唐钰想了想,绽开笑容道,“妈妈给我买的哦。”
  那时候舒姝并不知道什么是芭比,但是她知道妈妈买的是什么意思。她泄气的将手里的布偶放回去,瞧见唐钰发夹上的蝴蝶,不自觉的伸手去摸,“好漂亮啊。”
  “呀,干嘛啊,别碰。”唐钰退后一步,瞪着她,跺跺脚,“讨厌。”
  舒姝缩回半悬在空中的手,带着尴尬。
  唐钰说,“你快向我道歉。”
  舒姝说,“凭什么啊?”
  “否则我就告诉妈妈说你打我。”
  “那我就告诉你妈妈的妈妈说你说谎。”舒姝说,“说谎的小孩会像木偶奇遇记里的孩子一样张长鼻子。”
  唐钰不屑的哼哼道,“你说话管用吗?你是个野孩子,没有爸爸妈妈……”
  她话没说完便被舒姝按在了地上。女孩子打架不管年龄多大无疑就是抓脸,扯头发,这两人自然也不例外。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抓又踢又扯又拉,最后脸抓烂了,人踢痛了,头发扯掉了,衣服也拉破了。舒姝到底大上一岁半,无论气势还是力气都压了过去。她骑在唐钰身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道歉!立刻!马上!”
  唐钰自然不肯,但她又打不过,那该怎么办呢?于是她吸吸鼻子,“哇”的一声哭了。
  哭声立马惊动了外面的大人。罗琳第一个冲进来,推开骑在唐钰身上的舒姝,搂着唐钰哄道,“宝贝别哭,怎么了?怎么了?告诉妈妈。”
  唐钰躲进罗琳怀里抽泣着,“妈妈,舅舅,舅妈,外婆……姐姐欺负我。”
  舒姝扑入外婆怀里,指着唐钰反驳道,“她说谎,我……”
  “你刚刚难道没有在欺负她吗?”罗琳打断她,“何况妹妹才多大,怎么可能会说谎?”
  “书上说了,小孩一般五岁就会说谎,妹妹实际年龄还大了一岁呢。”
  “舒姝!”罗琳一边拍拍唐钰的背安抚,一边厉声说道,“怎么和大人说话的?没规没矩的。”
  “反正不是妈妈教的。”舒姝小声嘀咕道。
  “你,你说什么?”罗琳脸色微变,放开怀里的唐钰,伸手去拉舒姝,一副要打人的架势。一旁的罗涛拦下她道,“小妹你这是要干嘛?小孩子闹架而已,你倒较真了?”
  “哥!可是你看她。”
  “行了,行了。”罗涛道,“她不懂事,你还不懂事?”
  外婆问唐钰,“小钰,你和姐姐闹矛盾了?”
  “恩……”唐钰点点头。
  “外婆。”舒姝拉了拉外婆的手。外婆摸摸她的头,继续问唐钰,“你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打架的?你告诉外婆。外婆替你主持公道。”
  唐钰眨巴着眼,想了想道,“姐姐打我的头。”
  “她为什么打你的头呢?”
  “因为她想摸我漂亮的蝴蝶。对了,她还吓唬我说我会鼻子会张长。”唐钰嘟着嘴,抱着罗琳的脖子撒起娇来,“妈妈买的东西不能随便给人碰的。”
  大人们听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觉得她娇憨的摸样可爱得很,自然谁也没舍得责怪唐钰,毕竟小孩子打架就跟家常便饭一样,他们对舒姝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舒姝皱着眉不说话,她看见唐钰躲在罗琳的怀里露出一对杏眼,冲她得意的笑了笑。她还看见罗琳柔声哄着唐钰,然后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心里莫名其妙低落,一遍又遍想着:原来,有妈妈疼是这样的?她微微抬眼,迎上外婆温和的眼神,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几天后,舒姝一觉醒来,看见了放在枕头边上的胡蝶发夹。外婆替她戴上道,“舒姝戴上这个果然很漂亮。”
  舒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抬手摸了摸发夹上的蝴蝶,笑了,这一刻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个公主,幸福那么简单。
  月光穿过窗帘洒了进来,外屋的说话声越来越小,舒姝看着整齐摆放在床前的红皮鞋,翻身用毯子捂住头,沉闷的感觉压得她无法呼吸。
  第二天,舒姝起来晚了,急匆匆套上衣服,提着书包就往外冲。
  外婆拿着鸡蛋在单元楼下叫住她,将鸡蛋塞她手里道,“这孩子,再急也得吃早饭。”
  舒姝咬着唇,低着头忽然问道,“外婆,你会送走我吗?”
  外婆一愣,舒姝在她开口前一口气说道,“我不想去城里的学校读书,这里的初中就很好,班里的同学也都认识。我从今天开始一定好好学习,每年争取进前十名,不不,是前三名,别送走我,行吗?”最后两个字几乎带着哭腔,她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
  外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摸着她的头问,“怎么不穿小姨给你买的新鞋呢?”
  舒姝说,“鞋小了……”顿了顿补充道,“磕脚。”
  三个月后,舒姝升上四年级,当她背上书包去上学,开心极了。小姨最终没有接走她。是的,她留在了外婆身边。可是,半年后的一场意外,以及与顾亦城的相遇,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12)  恶作剧

  初春三月的阳光,穿过江边郁郁葱葱的垂柳,筛了一地斑驳光影。顾亦城第一次看见舒姝,就觉得她像只兔子。
  当时她穿着浅色外套,书包带子断了,趴在他爷爷家楼下那辆沃尔沃前,伸手往车底费劲掏着什么。
  他吼一声,“干什么呢,偷车啊?”
  舒姝被他吓了一跳,忙缩回手,阳光晃着她的眼睛,她蹲在地上微微抬头。
  顾亦城被她这副胆怯的摸样给逗乐了,他一笑,身边四五个男孩跟着笑了起来。
  “去去,看看她在掏什么。”顾亦城对身旁一个男孩使了个眼色,那男孩趴在地上往车底下一瞧,果然有个黑影,于是伸手去掏,舒姝被他挤到一边,一脸茫然。
  为首的男孩舒姝认得,知道他姓顾,像是比她大几岁,爷爷是机械厂的厂长,这一带出了名的小霸王。听说他曾经偷过隔壁单元王大妈的芦花鸡,一剪子剪去某个女孩的长辫子,和厂里的男孩打架把人打得进医院,方圆百里内连野狗都不咬他。
  男孩摸索了半天,终于从车底掏出个东西,原来是本语文课本。
  “这是我的。”舒姝回过神来,伸手去扯男孩手中的课本,男孩二话不说直接扔给了顾亦城。
  顾亦城接住,翻了两页,上面工整的写着:四年级二班舒姝。他看见舒姝回头望着自己,笑着递了过去道,“给你。”
  舒姝上前一步,当指尖就快碰到课本时,对方却忽然缩回了手,将课本扔给了身旁的另一个男孩,男孩们将舒姝围在中间,学着顾亦城的样,玩起了耍猴游戏。
  舒姝围着一群人跑来跑,几个来回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这群人耍着玩呢。当课本再次回到顾亦城手里时,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眯起眼看着他。
  顾亦城见她停了下来,顿时觉得无趣,晃晃手里课本道,“来啊,来拿啊?不想要了吗?”
  “怎么不要了?”舒姝急道。
  “哎,脾气还上来了?要的话就自己来拿。”顾亦城笑了笑,像是被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反抗情绪勾起了兴致,连退三步,然后转身跑开。
  接着,那群原本围着舒姝的男孩也相续散开。
  舒姝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提着书包,追了上去。
  舒姝追着顾亦城来到江边,张口叫了声“顾”字,实在是不知道对方全名叫什么,只得道,“喂……你玩够了没?玩够了就还给我。”
  顾亦城一听她这话可不高兴了,自己名号那么响亮。这女孩竟然管他叫“喂”,这不是摆明了不把他放在眼里吗?他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坦,于是更想耍着她玩,两根手指夹着语文课本,做出一副要往江里扔的架势。
  “别扔。”舒姝见状急得上蹿下跳,跳起来去抢,他却举得更高。一旁的孩子秉承看好戏的心态吹起了口哨开始起哄。最后,舒姝卯足劲倾尽全力一跳,顾亦城却在这时看准时机侧身避开了去。舒姝因收不回力,扑了个空,硬生生的摔了一跤,双手撑在水里,袖子以下全部湿透。
  三月的天,其实还很冷,她半趴在地上,抬起来头,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
  周围跟着起哄的孩子顿时安静下来,像是知道干了坏事,毕竟年纪都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不知所措。
  而顾亦城第一反应却是:不知道兔子急了是不是真要咬人。他看着她,将课本递了上去,不耐烦的说道,“好了,好了,还你。”
  舒姝一掌挥开他的手,课本落在了地上。她慢慢站了起来,湿漉漉的手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从他身边走过。顾亦城却在这个时候拽住她的衣服,舒姝回头,又是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转身欲走。这会儿顾亦城的脾气也上来了,她拂了他的面子,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说着一把扯着她的头发像拉麻绳似的将她拉了回来。舒姝吃痛但又挣不开他,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说便咬了下去。
  “啊——”顾亦城低嚎一声,拳头跟着挥了过去。
  舒姝只觉头部传来一阵剧痛,脑门结结实实的吃了他拳,耳朵里嗡嗡作响。
  这一拳下去,顾亦城也愣了几秒,忙松开了扯着她头发的手,多少有点后怕的感觉,却不得不故作镇定道,“看什么看?你去,去给我捡起来。”
  舒姝捂着头,睁大眼瞪着他,她眼睛很特别,眼梢微微上挑,乌黑的眼珠子像两簇火在烧,整个人散发出强烈的怒火,却又那么生动。
  顾亦城又道,“去啊……”
  舒姝抿了抿嘴,面无表情的弯腰捡起地上的语文课本,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精准无比的用手里的课本扇了顾亦城一个大耳光,带着狠劲道,“拿去吧。”。
  整个世界诡异的安静了几秒,顾亦城回过神来,那个可恶的丢书人已经逃离犯罪现场。他想也没想便追了上去,冲到前面去拦她。舒姝提着书包“啊”了一声,转身朝另一边跑去,结果还是被他堵了下来。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用书包当利器,胡乱挥舞起来,将顾亦城挡在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外。
  顾亦城却完全无视舒姝这所谓的救命稻草。太好笑了,她以为这东西能挡住他?他上去一步,手一伸便抓住了她的一记绝杀,然后拽着书包用力一拉,便将她硬拖了过来。
  一旁的孩子再次蜂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场面立马变得混乱不堪。起哄的起哄,吹口哨的吹口哨,欢呼的欢呼。
  舒姝实在搞不懂他们有什么好雀跃的,一帮子人欺负她一个,别说是胜之不武了,这完全就是人品有问题。她使出吃奶的劲拽着书包的另一端,提醒对方道,“书包扯坏了。”
  “扯破了赔你。”
  “你再不放开,我就去报告老师。”
  “随便,给你带路都行。”
  他竟然不怕老师……舒姝瘪瘪嘴,使劲拽着书包仅剩的一寸带子,眼看自己就要落入对方魔爪,不得不到垂死挣扎道,“你给我放开!听见没有放开!啊——”最后因为害怕不自觉的叫了起来。
  她尖叫的声音让顾亦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瞟见她身后的江堤后,狡黠的问道,“你确定?”
  “当然。”
  “如你所愿。”顾亦城挑挑眉,突不其然松开了手。力的反作用下,舒姝自然重心不稳,她连退两步,感觉半只脚悬在江堤边,待她站稳,身边不知是谁挤了她一下,“扑咚”一声便掉进了江里。
  舒姝不会游泳,呛了口水,挥动着胳膊死命扑腾。顾亦城起先也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她,却被一旁的男孩拽着就跑。跑出十来米的他回头看着溺水的舒姝,他看见她在水中拼命挣扎,惊恐望着他,乌黑的长发散开漂在水面上,可她越挣扎挣扎越沉溺的快,江水最终淹没那小小的身躯。
  落水后,舒姝只觉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嘴里、鼻子里、耳朵里,肺里全是水,水像刀子划过肌肤,带来入骨般的疼痛。她开始无法呼吸,接着身体慢慢往下沉,意识模糊前,仿佛看见满天星火中有个年轻女人对着自己笑,样子很模糊。她叫了声,“妈妈?”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女人的样子渐渐清晰,像是外婆年轻时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却是小姨罗琳。
  舒姝闭上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便被融入江水中,终于失去了意识。


13)  弱听

  顾亦城和一群男孩一口气跑上九十九阶梯。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惊恐,沉默着看着彼此,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会不会淹……”顾亦城最先开口,最后一个“死”字被他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怎么办,我们会坐牢吗?”一个胆小的男孩问。
  “我们不还末没年吗?应该不会吧?”有人回答。
  “傻的呀,你们。”顾亦城回头瞪他,他不瞪还好,他这一瞪那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指着他道,“你杀人了,可能是蓄意谋杀,怎么办,怎么办……”
  “人又不是我推江里的。我刚刚明明要去拉她。”顾亦城气得不行,“是谁,是谁推的她?又谁拉着我跑的?”
  “是谁?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指着眼前的人一一问道。
  所有人只是望着他,选择沉默,这样的事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头。刚刚混乱不堪的场景下,顾亦城既没看清是谁将人推江里,也没弄清楚是谁拽着他跑。但他却反应过来一件事,那就是也许所有的责任都将会归结到他一个人身上,正所谓枪打出头鸟。
  他想了想,转身朝江边跑去,被一群孩子拦了下来。
  “亦城,别,别,千万别去。”
  “让开。”
  “亦城,你冷静点。你若是回去,咱不等于自投罗网吗?江边有大人,他们会救她的。”
  “对对,逃跑时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救命,有人落水’了。”
  “恩,我也听见了。”
  “还有我,我也听见了。”
  顾亦城不大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他确实也很害怕,几个男孩商量着这事一定要保密,但又彼此信不过对方,最后还搞了个什么歃血为盟,直到天黑才各自回家。
  顾亦城回到爷爷家,一直处于坐立不安的状态。
  比如大人和他说话,他恩恩啊啊,反应总是慢半拍。比如他想上厕所,结果手里端着杯水,他把杯里的水倒了,便折了回来,过来一会儿发现自己憋得慌。
  晚上他母亲江蓉开来接他回家。他战战兢兢的问道,“妈,外面没出啥事吧?”
  “出啥事?”江蓉第一反应就是拧着他的衣领问,“你又闯祸了?”
  “没没没,绝对没,绝对没……”他急忙撇清,低着头不看去看母亲的眼睛,快速窜进车里关上门。
  江蓉的车沿着江边疾驰而去。顾亦城在灯火阑珊中回头望去,他在心底默念: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另一边
  舒姝落水后,当时江边恰好有一对散步的情侣看见了这一幕。她被人打捞上岸时,脸色发紫,浑身冰冷,幸运的是她获救了,并没有在这个三月的初春因为一群小孩子的恶作剧沉入江底。
  但她终究大病了一场。
  病了多久?她不记得了,只知道,全身一直像在烈火里焚烧,隐隐约约她似乎听见了外婆的哭声,哭声时大时小,最后便渐渐模糊,直到完全听不见……
  病好以后舒姝的听力出了点问题,也不是听不见,就是有时候听得见声音,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医学上称之为:弱听。
  顾亦城回家后,特别留意当地的小道新闻。他甚至在脑海里幻想,第二天电视上的早间新闻报道写着A城某某江里发现不明女尸。想到这他不由浑身颤抖,急忙翻出自己当时穿的衣服查看,细数着上面的纽扣,生怕拉扯时落下一颗,最后成了呈堂证供。
  顾亦城在忐忑不安中渡过了一个星期。又到了周末,他每周都会去看望机械厂的爷爷,江蓉这次却道,“最近半年,别去爷爷那里。”
  顾亦城几乎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他小心的翼翼问,“为什么?”
  江蓉没有说话。
  顾亦城因为母亲忽然变得严肃的表情,心揪得紧,颤声道,“妈,我,我……她没事吧?”
  儿子聪明顽劣,但本性毕竟并不坏。江蓉叹了口道,“那女孩没事,爷爷出面赔偿了些钱……”
  江蓉是在出事的第二天获知顾亦城干的混账事。她和丈夫匆匆赶去医院,女孩高烧后刚刚转醒,当时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孩子,没事了吧?”江蓉摸摸女孩的头,笑着问道。女孩望着她,抬手掏了掏耳朵。
  江蓉问,“你家大人呢?”
  女孩睁大眼,眼里充满恐慌,掏耳朵的动作忽然变得猛然,朝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然后跳下床。江蓉伸手去拉,女孩哇的一声哭出声,边哭边问,“外婆,外婆呢?”
  江蓉和丈夫对望一眼,一脸茫然。
  江蓉试着去哄她,可她越哄,女孩越是哭得伤心,也不说话,就一直哭。
  哭声终于引来她的家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然后婆孙两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医院的病情诊断书上写着:后天性失聪。
  老人态度强硬,什么样的赔偿都不搭理。
  从医院回来,江蓉彻夜难眠,想起女孩哭泣的摸样,忍不住想要将顾亦城吊起来暴打一顿。可是当她看见儿子坐立不安的守在电视旁看着新闻,胆战心惊的和厂里的小孩打去电话,那一刻她便知道,无论对错,自己终究是会选择袒护他的。她和丈夫商量后决定,隐瞒儿子女孩失聪的事实。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得不自私。
  最终,江蓉在罗琳身上找到了突破口。唐家,和他丈夫有着密切的生意往来。
  舒姝出院那天,医生给她戴上助听器,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她站在医院的长廊上听见了外婆与小姨罗琳争吵的声音。
  “不行,你把钱给我退回去,我不答应。”
  “妈,顾家我们得罪不起。再说他们歉了道了,钱也赔了。你还想人家怎样?难不成真要他们把宝贝孙子送来任您处置?”罗琳说着将一个牛皮纸袋塞到外婆手里道,“这钱您拿着,装修房子也好,给舒姝买点衣服都行。反正小孩子哄哄也就过去了。”
  “哄哄?”外婆气得不行,捶着胸口道,“琳琳啊,你以为十岁的小孩真的什么都不懂吗?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花一般的年龄却再也听不见了。我现在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她迷惘的望着我,不断用手掏耳朵的摸样。可怜的孩子,她到底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妈,你说什么呢?她是姐姐的孩子,你忘了。”罗琳握住外婆的手道,“不是还有助听器吗?谁说听不见了,谁说听不见我跟谁急啊。”
  外婆不再说话,像是抹了下泪。
  舒姝站在暗处,这个角度远远望去,舒姝觉得外婆一向挺得笔直的背,微微有点驼,她叹气的样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罗琳笑着安慰道,“妈,我知道你担心这孩子。我答应你,只要是她成绩好,初中我送她去城里学校读书。”
  外婆和罗琳回来时,舒姝坐在床边,安静的望着窗外,手里捏着助听器。
  罗琳走过去道,“这孩子,怎么取下来了?”
  舒姝避开她的手,忽然叫道,“小姨?”
  罗琳一愣,舒姝把身体坐直,盯着她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罗琳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舒姝说,“大家都说你是美人,但我却不是。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只有眼睛长得像你,微微上挑。”
  罗琳瞪大了眼,她看见舒姝先是面无表情,然后像是笑了一笑。


14)  我只想长大

  两个春去秋来,转眼舒姝已小学六年级。
  无论是孤儿的身份还是失去听力,舒姝仍旧乐观,仿佛风雨过后,天光大亮,一切的不幸都化为尘土归去。
  有时候,舒姝觉得大人的思维方式真的很奇怪。首先她并不觉自己可怜,或者戴着助听器将会给她的生活造成什么严重影响。可是,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投来同情的眼光。有时候她真的只是小小的走了一会神,或者砂子迷了眼,但看在大人眼里却成了她在黯然神伤或者偷偷哭泣。刚开始她还试着解释,可她解释得越多换来的同情越多。舒姝不喜欢这种感觉,很不喜欢。那些认为她可怜的人,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否也觉得自己可怜。她不懂为什么大人总是喜欢把既定的一些因素往她身上套,而她就该感恩戴德去迎合并扮演哭泣的小孩。
  渐渐地,她变得沉默,少言,走路慢吞吞的,总是低着头,想和校园里大部分女生一样,平凡不被注意,可是无论她将头埋得再低,仍旧备受关注,只因为她带着助听器,整个学校只有她带着助听器。
  于是,老师对她的评价是:这孩子很……文静。
  外婆很担心舒姝,在她看来那场意外前,舒姝是个活泼的孩子,她很聪明,逢人就笑,嘴也甜,看准人还会要糖吃。但现在孩子应有的天真,在她身上正一点点褪去。这孩子不是文静,是安静,甚至有点少年老成。
  时间一晃,舒姝的小学生涯快要结束。
  外婆仿佛又提了几次送舒姝去罗琳那里读初中。这两年外婆的身体确实越来越差,半年前的一次中风,更是让她几乎只能卧床休息,舅舅罗涛有意接她过去养老。六十多岁的老人,本该享受儿孙福,为了照顾孙女成日里风里来雨里去。舒姝每每想到这些,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这天放学,舒姝刚跨入小区大门,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窃窃私语,她回头那声音便消失不见,像是意识到什么,疯一般的朝单元楼跑去。
  推开门,舅舅,舅妈,还有小姨都在。
  外婆躺在床上,朝她招招手道,“孩子,过来。”
  舒姝松了口气,走过去,将脸靠在外婆手背上轻轻摩挲。外婆拉着她的手,放在罗琳手心里道,“孩子,外婆病了,今后不能再照顾你,要听小姨的话。”
  舒姝咬着唇,紧紧憋着气,努力将眼泪往回憋。她不哭,她不想成为外婆的负担,或是任何人的负担。良久沉默之后,最终点了点头,没去看罗琳。
  临别前,外婆拉着舒姝的手说,“孩子,人这一生总是不断地相遇又不断地离别,祸福旦夕谁也说不准,但命运总会倦顾努力生活的人。痛苦是你,执着是你,遗忘也是你。只有经历痛苦,人才能成熟,你要学会放下,懂得宽容。”
  舒姝说,“其实,我只是想快点长大。”
  外婆叹了口气,背地里将一个胀鼓鼓的牛皮信封塞入舒姝的书包,“这些钱你拿着,将来说不定会有用的。”
  舒姝点点头,那钱正是两年前顾家对她失聪的赔偿金。
  小学六年级的舒姝,离开了相依为命的外婆。当车窗外的熟悉的景色悄然飞逝,眼泪忍不住狂掉,她不愿让罗琳看见,卷缩身子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舒姝在懵懂中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离别,那时的她真的以为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相遇。
  黄昏时分,银杏树后浓浓奶白色的哥特式建筑带着浪漫与庄严的气质,与江边青石板路的感觉迥然不同,映在舒姝眼里,如梦似幻。这个在城市周边的长大孩子,第一次走进富丽堂皇的房子,存着几分好奇。
  挑高的门厅和气派的大门,圆形的拱窗,客厅里叹为观止的水晶灯像是一颗颗放大了珍珠,它们结集在一起,似盛开的花蕊,投下一束束光点,又像极了萤火飞舞。舒姝紧张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敢动作过大。
  耀眼的灯光下,一个身影从被眩晕成金色的阶梯上走了下来,扶着扶梯,居高临下,蕾丝花边的裙子,长发,比几年前可爱几分,正是唐钰。
  唐钰领着舒姝来到二楼一间十多坪米的房间,蓝底碎花墙纸,落地窗,柔软的大床足以塞下四个她,床上放着一排精致的娃娃。舒姝看着那些漂亮的玩偶,还有她们身上堪称华丽的宫廷服饰,想起了多年前唐钰所说的“芭比”。
  唐钰走到床边,拿起一个芭比娃娃问她,“喜欢吗?”
  舒姝不说话,唐钰将玩偶递给她道,“给你。”
  舒姝低着头,看着眼前漂亮的娃娃,她手指碰触到芭比娃娃的轮廓,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她看见芭比娃娃似乎在对她笑。
  唐钰问,“漂亮吗?”
  舒姝看着她不语,带着疑惑,虽然离上一次两人的打架事件已经两年之久,但她清楚的记得大人们要他们握手言和时,唐钰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说的一句话。她说,“看见了吗?你的话不管用。”
  见舒姝不回答,唐钰再次问道,“漂亮吗?”
  舒姝不得不点点头。
  “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的了。妈妈说了,旧的和不要的东西都给你,然后给我买新的。” 唐钰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微笑。
  舒姝抿着嘴望着她,细细体会着她话里的意思,试着挤出一丝笑容,却从唐钰眼中读出了芥蒂与清晰的排斥,就那样毫不掩饰的展现给她。
  至此,舒姝自以为是的幸福终结。在外婆身边,她没有芭比却拥有关爱,可以将自己当成公主。可是小姨的家,住着另一个小女孩,唐钰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主。
  唐家是个富裕的家庭。唐钰的父亲,唐业是一家私人医院的院长,也是其中的股东之一,应酬很多,每天早出晚归。小姨罗琳不用工作,她的生活比较规律,每天睡到自然醒,要么约院里的太太们搓麻将,要么去美容院。她总是喜欢将唐钰打扮得漂漂亮亮,偶尔也关心一下女儿的学业。
  那时候正是出国热的高峰期,舒姝曾听见罗琳对唐钰道,“把试卷藏好别让爸爸看见,数学不好没关系,把英语学好,再过几年出国去。”
  娇气的唐钰有严重的公主病,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谢,也喜欢刁难人,但并非完全不讲道理。两个孩子刚开始相处,摩擦在所难免。到底是寄人篱下,舒姝不得不收敛性子选择沉默与顺从。唐钰同时也是个能言善道的女孩,很会哄父母开心,会像只小猫在罗琳怀里撒娇。
  有时候舒姝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偷偷看着她们,她们聊天,她们看电视,她们讲故事,她们欢声笑语,日复一日,唯独没人会注意她回家后在干嘛,这个家里她像是空气,她从羡慕到麻木。她怀念和外婆一起的日子,那时候她也像小猫一般爱撒娇。
  渐渐地,舒姝变得更加沉默,她习惯在回到唐家后摘掉助听器。
  其实,听不太清……也好。
  偶尔,唐大小姐也喜欢扮演心地善良的天使,给予舒姝一些小恩小惠,比如将她穿过一次又不太喜欢的新裙子送给舒姝,或者在外面吃饭时对罗琳说,我们给姐姐打包一份吧。这样的善心往往会得到罗琳或唐业的大大赞赏。可是又有谁注意过,唐钰穿过一次又不太喜欢的裙子其实舒姝根本穿不了,打包回来的食品往往已经冰冷,舒姝在吃过东西的状态下艰难的咽下各种食品,夜里因为消化不良,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她想念外婆,她想要快点长大,不再是任何人的负担,可以照顾自己,也照顾外婆。
  七月,舒姝十二岁生日。她辗转三次,赶了两小时的公交车,偷偷跑回江边,在路口的杂货铺买了一包糖,剥开来放在嘴里,甜甜的味道。她站在当年落水的地方,取下助听器放衣兜里,独自许下生日愿望:让我快点长大吧。
  那天,她在江边站了很久,回头时,已是落日,夕阳余晖中,身后一个男孩站在波光粼粼的江堤,柳絮飞扬中朝她微微一笑……


15)  江边巧遇

  此刻,太阳已经隐去,夏日时节,若有若无的江风吹过,燥热变成了一种闷。
  舒姝转过身,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手里拿着笔,站在画架边上,笑道,“别动,再等一会儿。”
  此刻舒姝取下了助听器,她隐隐约约能听到些声音,知道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却听不见这声音想表达的意思。凭借着第六感,她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男孩朝她招招手。
  她迟疑片刻,慢慢走了过去,画架上的水彩画像果不其然就是她。画面中,夕阳的倒影在她身上晕开一圈金色的光环,她面朝江面,嘴角微微上扬,被刻意画成了笑颜。
  男孩笑着问她,“好看吗?”
  舒姝努力从那一张一合的嘴型辨别他话里的意思,最终点了点头。男孩将画稿从画架上取下,递给她道,“送给你吧,你看起来心事重重。”
  舒姝接过,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
  “别摸,还没干呢。”男孩抓住她的手,不过停留一秒便放开了。
  舒姝摊开手一看,果然满手彩绘的颜色。她抬头时,撞进了他的目光。男孩的笑容很好看,洋溢着淡淡的暖意,落满整个夏日,指尖碰触的瞬间,脸不由自主泛起红晕,竟不敢多看他,转身朝青石板铺砌的阶梯跑去,然而走出几步她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倒回来,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递给陌生男孩。
  男孩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谢谢你的画。”舒姝说。
  男孩这才接过。
  舒姝走后,男孩开始收拾画架。旁边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勾着男孩的肩膀道,“程寒大画家,还没画完啊,回去了呗。”
  程寒回头笑道,“亦城,你的鱼钓到了吗?”
  顾亦城左手扛着鱼竿,扬扬右手的鱼篓,得意洋洋的说,“我从别人鱼塘里掏的,等会儿去后院烤来吃吧。”
  “你这叫偷吧?”
  顾亦城嘿嘿的笑,忙转移话题道,“你手里拿的啥东西?”
  “糖,别人给的,你要吗?”程寒说着递给了他。
  顾亦城看看了,没见过的牌子,剥开往嘴里扔,咀嚼几下,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呸呸呸,难吃,奶味怪怪的。”
  程寒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一个提着鱼,一个提着画架朝江边的阶梯走去。
  回去的路上,顾亦城裤兜里的传呼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将鱼和渔具扔给程寒,“舒涵呼我,帮我拿一下。”
  说完,他一口气冲上阶梯的尽头,跑到杂货铺前,拿起公用电话按下一连串熟悉的号码。听筒里传来舒涵闷闷的声音,“在哪呢?”
  “机械厂,咋了?”
  “今天打球,我和韩睿输给了四班那群家伙。”舒涵道,“郁闷啊!!”
  “哼哼,知道我的重要性了吧?我身边就有个四班的家伙。不要你过来雪耻呗。”
  “谁啊?”
  顾亦城回头望了望长长的阶梯,巴掌大的影子正踩着蚂蚁慢慢移动,他道,“程寒。”
  “他呀。”舒涵道,“我这人嘛,别人委屈我,我绝对记仇。不过我的原则是不欺负弱者。”
  顾亦城笑道,“得了吧。我说你画画什么的能强过人家吗?”
  “学术有专攻,我吃饱了没事和他比这干嘛?”舒涵说,“对了,你像是很久没去你爷爷那边了吧?”
  顾亦城不咸不淡的“恩”了一声。回想起两年前那次事故,他承认自己至少应该承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责任,他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毕竟事端由他挑起。但是,当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他身上,当他受着良心谴责时,那群孩子却躲得远远的,那绝对是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什么江边小霸王,什么歃血为盟就是狗屁。渐渐地,除去每月定期来看望爷爷,他几乎不在这里逗留,与那群孩子终成陌路。
  顾亦城走神时,目光落杂货店挂在门板上。只见门板上挂着四五个巴掌大大小的铁笼子上,每个笼子里都装着雪白的小东西。他瞪大眼,似乎看见那雪白的家伙动了动,露出一对无辜的眼睛,毛茸茸的小脚,长长的耳朵,加上圆圆的尾巴,不是兔子是什么。
  杂货铺的大妈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笑道,“这是珍珠兔。”
  “什么兔子?”舒涵在电话里抱怨道,“我问你啥时回来呢?”
  “明天。”
  “那我和四班那群家伙定后天再战。”
  “行。”
  两人又说了几句,顾亦城挂了电话,递上五十元钱。大妈提着铁笼子问他,“要不要一只?一共算你五十元好了。”
  “不要,不要。”顾亦城挥挥手,作为男人他怎么可能买这玩意?会被舒涵笑掉大牙的。
  大妈转身去找钱,嘴里嘀嘀咕咕说道,“很可爱的。舒姝可喜欢了,刚刚还逗着玩呢。”
  顾亦城愣了一下,问道,“你说谁?”
  大妈回头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你说你要一只?”
  “不是。你刚刚说谁?谁喜欢来着?”
  “我有说谁吗?”大妈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眼神忽然越过他,笑眯眯地朝着他身后点点头道,“舒姝,怎么又回来了?”
  顾亦城觉得自己在听见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的瞬间,脚趾头都变得紧绷,接着身后传来柔柔的声音,“大妈,能帮我兑点零钱吗?”
  “行行。”大妈笑开来,注意力却没有从顾亦城身上转移,“你说你要一只兔子?”
  顾亦城有点哭笑不得,实在佩服这位店主大妈的执着与答非所问,窘迫的点了点头,自行从门板上取走一只兔子,偷偷瞄了瞄身边的女孩。她今天穿了件简洁的米白色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小小的脸,像是两年前那个女孩,又不太像。其实,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除了她的名字,顾亦城根本记不清楚对方的摸样。那天很多细节,他已强迫自己遗忘。可是女孩在水里拼命扑腾的摸样,惊恐的眼神,以及散开来漂在水面上乌黑的长发,总是不经意的出现在他梦里。
  虽然他母亲江蓉不止一次告诉他:这女孩最后获救了,她没事,她还活着,而且毫发无损。可是,他还是从母亲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信息,也许大人们在说谎。他心存疑虑,不安,内疚,但同时又没有勇气去确认,他怕真相会不堪。
  如今,这女孩真的在站在他前面。她没事,她还活着,她真的毫发无损。顾亦城悬了两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下,慢慢笑开。
  舒姝掏钱时,包里的水彩画不小心被抽了出来,刚好落在顾亦城脚下。她弯腰去捡,顾亦城先她一步捡了起来,他瞅了眼画稿,低着头将画稿递还给她。她接过说了声:谢谢。他忙撇过头去,不敢与她直视。
  接着,顾亦城也从她波澜不惊的神情中领悟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舒姝压根就没认出他来。这样的领悟让顾亦城稍微有点失落,说不出是啥滋味,胸口闷闷的,堵得慌。他在极度内疚与不安中饱受良心的谴责,原来当事人不但没事,甚至还没当回事,他不是傻瓜是什么?
  恰好此时,慢吞吞踩着蚂蚁的程寒终于爬了上来,嚷嚷道,“顾亦城,快把你的鱼拿走。”
  顾亦城跑过去,拿过鱼篓,鱼在鱼篓里扑腾几下。
  程寒问,“你提的什么?”
  “兔子,刚买的。”
  “天,你不会是想烤兔子吃吧?”
  “去你的,我今天只烤鱼吃。”
  两人说笑着经过舒姝身边,顾亦城忍不住回头去看。
  天与地仿佛被金色的薄纱覆盖,她站在银杏树下,忽然朝他这边看了过来,树影藏匿起她的表情,远远的看去像绿叶间夹着的微黄叶子,仿佛眉黛间的点缀,带着些许落寞和些许悲凉。
  风吹云动,树叶间发出“簌簌”的响声。
  顾亦城想,大约又起风了吧。


16)  不一样的人生(上)

  托唐家的福,初一开始,舒姝成了省重点中学A中的学生。
  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姓张名燕,女的,四十多岁至今未婚,人相当的势利。
  她的热情,只会无私奉献给班里父母是高官或比较有钱的那些孩子。假如没有当高官的父母也没钱,但只要成绩好,总体来说她还是温柔的。但如果既无权又无钱,倒霉的成绩又不好,毫无疑问这样的孩子便是她刁难的对象。其实,老师偏爱成绩好的学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这位张燕老师刁难成绩差的学生却是出了名的刻薄,甚至可以用变态来形容。比如,你专注的看着黑板听她讲课,她会说,“你一直看着黑板干嘛?为什么不记笔记。”当你小心翼翼抄着笔记,她又会说,“你一直记笔记有什么用?认真听课才是硬道理。”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舒姝刚入学那时,第一个教师节,罗琳没有为她准备送给老师的礼物,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第二天,上数学课时,张燕提着一大袋糖来到教室,挨个挨个的派发。当发到舒姝这里时,张燕说,“这是给关爱老师的同学的回礼,教师节没有送礼的同学,就不发糖了。”然后,直接从她面前走过。
  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目光,窃窃私语起来,舒姝顿时臊红了脸。无论是张燕不屑的神态,还是鄙夷的讥讽,都让她感到既窘迫又害怕。十二岁的女孩,隐隐约约知道什么是势利,但还未领略其中的含义,然而给她上这第一课的人却是称之为辛勤园丁无私奉献的人民教师。
  小学时,舒姝成绩一般不算差,有时发挥得好甚至能挤入年级前十名。新学期第一次摸底考试,考试成绩出来前,她自我感觉其实还行,但一看综合排名,全班四十五个人,她排在三十五名。第一名和第十名之间差距不过五六分,光是第二名就有三人并列,A中的竞争简直可以用残酷来形容。她奋起直追,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意,无论是老师教课的节奏,还是同学的学习与理解能力,都让她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差距。
  当然,让舒姝犯愁的不仅仅是学习,还有永无止境的攀比。
  这里的孩子有着很强的优越感,他们比学习,比相貌,比家世,比谁的爱慕者多,凡是能够比的东西都不会放过。每天早读与课间便是高谈阔论的最佳时期,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商场里哪家专卖店的衣服价格更高,谁谁谁又买了条什么品牌的裙子,高年级的某某人家里是干什么的。
  那个年代的课间活动,女孩们最爱玩的就是跳皮筋和踢毽子。大家都知道,有人的地方必有左中右。同理,有人的地方必有大小群体,这群体嘛大志分为以下三种:成绩好的,成绩一般的,成绩差的。舒姝不属于这三派中的任何一个类别,她是一个不被老师喜欢的学生,这类学生通常是被排挤的对象。舒姝想如果按照武侠小说来分类:正派,中间派,邪派,那她不就成了邪派?
  渐渐地,舒姝淡出这样的课间游戏。她总是坐在窗边发呆,静静地听,静静地看,从沉默到孤僻。她无法融入这斑斓的新世界,她与她们格格不入,就如她试着适应唐家的生活一般,苦于找不到突破口。
  于是,她开始变得拒绝外界,因为身边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她很耐心的听每一个人讲话,却总是神游太空,她不会对任何人发生疑问,不会争取,包括幸福。那是一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生活于她就像一只又一只无情的手,她越退,那些手越推得厉害。
  初一结束时,舒姝发现班上大多数人她都没有说过话,甚至无法将每个同学的名字对号入座。她的成绩一直在中等或中等偏下徘徊,看着试卷上的分数和贴在告示栏的成绩排行榜,她从最开始的震惊、羞愧,然后是不甘心,到最后的淡定。她想也许自己真的没有学习的天分,她更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不可否认,中学阶段,特别是初中阶段的孩子十分期望被老师宠爱。老师说过的话犹如圣旨,他们经常会在家里和父母理论,论据出奇统一:这是老师说的。理直气壮的样子往往让大人哭笑不得。而人对于权力的向往可以从小学时期开始追溯,这个阶段的孩子除了听老师的话,还特别喜欢当班干部,戴着有别于其他同学的徽章,站在校门口,装作少年老成,检查同学有没有带校牌,校服是否穿戴整齐,女生有没有化妆,男生是否整耳短发,课间时分在学校里扫荡一圈,抓几个抽烟的男生,或者谈恋爱的小情侣。他们是老师的宠臣,成绩拔尖,学生干部,这类学生还有个响亮的名称:校风纠察队。
  不过,并非每个孩子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好比顾亦城等人。
  当顾亦城戴着徽章站在校门口,作为校风纠察队的一员,他的心情是郁闷的。本质上来讲,他十分讨厌这种约束,更为胸前的徽章感到头痛,当然同时感到郁闷与头痛的还有舒涵和韩睿。
  新学期,顾亦城已是A中高二的学生。他和韩睿在教室碰面,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的来到顶楼的露台。
  顾亦城从包里掏出一包烟,和韩睿一人一支,点上火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一口,看着漂浮的白烟,眯起了眼。其实尼古丁的味道并没有让他多么着迷,和大多数吸烟的青少年一样,刚开始只是因为好奇,同时也是叛逆期的一种表现。
  望着楼下的树影与来往人群,顾亦城捻了下烟,觉得心空荡荡的,难道这就是青春期的躁动与不安?
  舒涵拿着相机兴冲冲的跑上来,“我说你俩一大早躲这干嘛,抽烟呢。今天开学,瞧瞧下面的新生去?”
  顾亦城嗤笑道,“瞧美女就瞧美女呗,还美其名日看新生。”
  “哪里那么多废话,一句话去不去?”舒涵反笑他道,“听说你院里的唐妹妹入学就出尽风头,不去看看?”
  “不去。”顾亦城耸耸肩道,“她妈找上我妈,说是让我照顾照顾?切,我又不是托儿所。”
  “人家好歹是个小美女。”舒涵道。
  “美女?你难道没听过A中自古无美女吗?韩睿,那句顺口溜这么说来着。”
  “是不是A中美女一回头,吓死路旁一头牛?”
  “对对对,后来呢?”
  “A中美女二回头,吓倒一排教学楼。A中美女三回头,全校男生去跳楼。”
  顾亦城与韩睿对望一眼,很有默契的哈哈笑道,“阿涵,原来你是赶着去跳楼啊?”
  舒涵挑挑眉,不屑道,“大家都别伪君子,真的。”
  三人嘻嘻哈哈的说笑着,忽然露台的门被推开,门后的女老师拿着手机,带着尴尬的望着他们。
  韩睿推了推顾亦城,迅速灭了手中的烟,三人齐声叫道,“小戴老师好。”
  这老师姓戴,全名戴延,教初中部物理,去年刚毕业,样子看起又偏小,在学生眼里不免少了些威信,人倒是挺漂亮,深受男学生喜欢。
  “躲这干嘛呢?”戴延瘪瘪嘴问。她刚刚自然是看见顾亦城和韩睿抽烟了。这三个孩子家境都很殷实,本身也聪明,总能排上年级前十名,但不像一般学生那般听话。他们抽烟,喝酒,打游戏,谈恋爱,有着叛逆期男孩所有特征。因为成绩好,家世好,老师对他们是又爱又恨,只要不太出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干嘛呀,新学期,大家交流交流感情呗。”舒涵用胳膊肘抵了下顾亦城,“对吧,亦城?”
  “恩,恩,是交流感情。小戴老师,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交流交流?”顾亦城笑着夸她道,“今天的裙子挺漂亮。”
  戴延摆摆手,“行了,行了,开学典礼快开始了,别迟到了,去吧。”。
  三人连连说是,小跑步朝楼下走去。舒涵回头看了戴延一眼,小声对韩睿说,“小戴老师蛮漂亮的啊~”
  “嘿,露出伪君子的尾巴了?”韩睿笑道。
  “他是狐狸尾巴。”顾亦城说。
  “都滚,老子是老虎尾巴。”
  戴延听见他们的对话,简直哭笑不得,回到办公室,跟他们班主任说,“陈婴,你们班那三个孩子啊,忒大胆,跑去顶楼的抽烟,幸好是被我撞见了。”
  陈婴干干的笑,摊摊手,谁叫他们成绩好啊,三人的家世往那里一摆,谁愿意去得罪,她也没撒。
  戴延说,“陈婴,其实我倒有个主意,也许能让他们收敛收敛。”
  “啥主意?”
  “你给他们一人发一个徽章,让他们带头纠正校风去吧。”
  “这主意不错。”陈婴拍手叫好,“但这三个孩子,初中时就不参加班干部竞选。”
  “你当然不能等他们自投罗网,赶鸭子上架呗。”戴延附陈婴耳边道,“弄个什么表彰大会,当着全校的面颁给他们,让他们不能说不。”
  于是,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顾亦城三人莫名其妙受到了表彰,并被授予了校风纠察队的职责。三人面面相窥,硬着头皮接下任务,心道:从此随心所欲的自由,都做梦去吧。说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明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从此,三人站校门口,日复一日履行着自己的权利与义务。
  “校牌啊,校牌。”舒涵机械性的念叨着,忽然精神抖擞地吼了一句,“那位同学,请留步。”
  “同学”二字覆盖面实在太大。舒姝想自己带了校牌的,应该不是在叫自己吧?于是低着头,慢悠悠的继续前进。
  “嗨,就你呢。走得慢就叫留步吗?”
  舒姝被一只胳膊拦了下来,看着眼前跟自己穿着相同色系校服的男孩,小心翼翼晃了晃胸前的校牌说,“我戴了的。”
  舒涵打量她一眼,视线触及她白花花的小腿道,“同学,你这是穿校服去选美吧?裙子提得蛮高啊。”
  舒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仿佛她为了突现自己故意提高裙子,有些难堪。实际上,女孩子这个年纪正值发育期,去年她长高三公分,入学时买的校服,不免短小。
  顾亦城被舒涵那句“选美”逗乐了,好奇的转过头来,想瞧瞧这位标新立异的女同学是何摸样。然而,当他似笑非笑的对上舒姝淡淡的眼神,整个人便僵硬了。
  噢!!
  何为冤家路窄?
  人生果然是无处不相逢啊!


17)  不一样的世界(中)

  顾亦城见眼前的女孩是舒姝,咳了两声,朝舒涵使了个眼色。
  舒涵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将一个小本子递到了舒姝眼前,“来,同学,签名后。你的不良行为将被记录在案。”
  “我没故意提高裙子,校服规格就那样。”舒姝试着解释。她可不想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签上自己的名字,让班主任借题发挥。
  舒涵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递上笔道,“需要我拿尺子帮你量量吗?”
  “你有直尺吗?”舒姝小声问道。
  “嗨,叛逆心挺强的嘛!”舒涵说着又瞄了眼她的大腿,“不过同学,事实就摆在眼前,你的抗议是无效的。”
  顾亦城觉得自己真有点听不下去,推了推舒涵,对舒姝摆摆手道,“算了,进去吧,进去吧。”
  舒姝转过头,这才发现身边站着的另一个男孩竟是顾亦城。
  顾亦城见她看向自己,尴尬的说道,“走啊,发什么愣。等着被量么?”
  舒姝别开眼,朝教学楼跑去,很快没入人群。
  韩睿双手环胸,站在校门口的另一边,意味深长的望着顾亦城说,“亦城,这妹妹声音真好听。”
  顾亦城瞪了他一眼道,“去你的。”
  苏涵嘿嘿的笑,勾着顾亦城的肩膀问,“谁啊?新认识的?”
  “我是看不惯你调戏小女生。”
  “我啥时候调戏她了?”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顾亦城拍开舒涵的手,“拿尺子量人家女孩子的裙子?我说你眼睛一个劲的朝瞄哪啊?大腿吧。”
  “嗨~”舒涵指着他,转头对韩睿道,“看出来没?这家伙闹别扭了。”
  “岂止,岂止,是陈年老醋的味道。”
  虽然人生无处不相逢,可缘分这东西总归是个巧字,两人校门口的不期而遇犹如昙花一现,匆匆过一瞥,却没有再遇见的机会。而后,每每顾亦城经过初中部时,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韩睿笑他:别望眼欲穿了,当初就该让舒涵调罚她来着,至少黑字白字落款留名,还知道产自那个班的。
  顾亦城没好气的呸他,其实要打听一个人并不难,问题是他打听她来做什么呢?他自我安慰道:哎,我果然没有做坏人的潜质!
  渐渐地,顾亦城也就淡忘了舒姝这号人物。直到有一天,学校食堂里,他偏偏就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吃饭。他观察了她片刻,仿佛受不了她的形单只影,端着餐盘,全然不顾舒涵和韩睿诧异的目光,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顾亦城抢在她开口前,替自己辩解道,“找不到空位。”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不就是?舒姝瞄了眼前方面空着的大片座位,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还记得我吧?”顾亦城见她不搭理,用筷子敲了下餐盘,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小时候的事,我不是故意的。你看怎么多年,咱俩总能遇见,也是一种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吧。其实……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梦魔,梦见你在江里拼命扑腾。这么说可能有点无耻,我有难受过,真的……现在看见你没事,我挺欣慰……”
  舒姝看了一眼四周,这个时段正是吃饭高峰期,顾亦城在学校的名气不言而喻,他刚刚忽然坐到自己身旁,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如今这番举动,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飘了过来。他一副默哀的表情,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旁人可能听不懂,但她完全能够领会他要表达的意愿。
  舒姝问他,“你是来道歉的吗?”
  顾亦城想了想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行,我知道了。”舒姝说这话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然而说完这话,又继续吃她的饭,不再理他。
  然而,顾亦城却懵了。
  就……就这样?
  她一句“知道了”就将他打发了?
  顾亦城愣愣的看着她,不不不,不对。他重新整理一下思路道,“我在高二一班,你呢?初几?”他比划出胜利的手势,得不到回应又伸出一根手指,“初三?”
  “不会才初一吧?”
  “你蛮能吃的,难怪脸那么圆,哈哈哈!”
  “你有多少斤?”他仔细瞧着她尚未褪去Babyface的脸颊,小声嘀咕道,“恐怕有九十好几斤吧。”
  他一个人说了起来,独角戏的滋味并不好受。舒姝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有餐盘里的饭菜,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在心底暗暗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胖不死你?
  他虽是这么想着,仍不由自主的将刚刚买的酸奶推到她面前,“这个,你喝吗?”
  “喝吧,反正都这么胖了。”
  “那你该多喝点。”
  顾亦城愣了一下,为她难得的反讥乐了一下。正待说点什么,目光忽然越过她,抬了抬手道,“Hi,程寒。”
  舒姝放下筷子,实在搞不懂这人想干嘛?她不想听他碎碎念,更没兴趣认识他的朋友,站起来想走,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顾亦城一把抓住她的手。
  “啊!?”舒姝吓了一跳,他到底发什么神经病。
  顾亦城也是一愣,为自己不经大脑的行为感到懊恼,本能的想要松开手。迎上舒姝的目光,她眼里清晰的流露出一种叫厌恶的情绪。顾亦城心里一阵不爽,反而抓的更紧。她手心有层薄汗,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紧张。
  她想走,他偏不让她走。
  “喂,你放开。”舒姝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手从顾亦城手里抽出来,怕引起更多人注意,她压低声音道,“顾亦城!!!”
  “别人都看着呢?”这次轮到她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爱看谁看去。”他不以为然,像是抓住了她的痛脚,挑挑眉道,“坐下吧,或者你想引起更大的轰动?”
  这绝对是一种变相的威胁,但舒姝相信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渐渐变得暧昧,窃窃私语更是此起彼伏,她恨不得将手里的餐盘直接扣他头上。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也许这便是她性格里妥协的一面。
  她慢慢坐下来,顾亦城放开了她的手。
  头顶人声躁动,喧哗声更盛。
  顾亦城冲她笑笑,有种得逞的意味。
  舒姝像是意识到什么,再次站起来,恰好餐盘里的筷子顺着手臂弯曲的幅度甩了出去。她低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球鞋,细瘦的腿部,再往上移,雪白的衬衣……胸口处被她一筷子甩了一滩油渍,对上那人的眼睛,舒姝微微怔住,她记得这双眼睛,带着淡淡的暖意。
  “对……对不起,我没看见你。”舒姝急忙掏出纸巾,想去擦拭,那人微微一笑,不着痕迹挡开了她的手。
  舒姝脸一红,又说了声对不起。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耳边传来娇滴滴的抱怨的声音。舒姝觉得耳熟,定眼一瞧,竟是唐钰,整个人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唐钰是个要强又爱面子的女孩,从不愿承认她这个姐姐,平时两人在学校遇见,总是心照不宣假装不认识。
  唐钰也不看她,拉着那人坐了下来,笑着问顾亦城道,“亦城哥哥,怎么一个人呢?”
  顾亦城指着舒姝说,“这么个大活人,你看不见?”
  唐钰这才看了舒姝一眼,皱着秀眉抱怨道,“刚刚可真不小心呐。”
  顾亦城挑挑眉,“屁大个事,不是说了对不起吗?程寒,衣服多少钱,我赔你。”
  程寒笑道,“亦城,你这话得太见外了。”他转过头对舒姝道,“没事,洗一下就好。”
  “那你脱下来,我帮你洗吧。”她不假思索接口说道。
  “白痴啊你?”顾亦城嗤笑道,“他把衣服脱给你,穿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舒姝有点窘迫,她偷偷瞄了眼程寒,发现他像是笑了笑,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遁走。她不愿与顾亦城纠缠,不想和唐钰有任何冲突,更不想在程寒面前出丑。她想说,顾亦城,你可以闭嘴吗?生活不需要你的喋喋不休的旁白。
  可是顾亦城会闭嘴吗?他显然很乐意瞧见她这副样子,带点情绪,不再无动于衷。
  程寒道,“亦城,你干嘛这么凶?不介绍下?”
  顾亦城愣了一下,他问舒姝,“我很凶吗?我有凶你吗?”
  舒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实际上她现在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也许是她极度无奈的表情刺激了顾亦城的灵感。她跑开,他没有再拦她,却道,“对了,我刚刚说的,可是很认真的。”
  天知道这句话听着有多暧昧?舒姝顿了一下,瞪大眼,不可置信的回头去看顾亦城。
  顾亦城点点头,一脸诚恳,“真的,考虑下吧。”
  顾亦城知道是自己的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起来。
  丫的,谁叫她让他唱独角戏的?谁叫她用厌恶的眼神看他来着?谁让她急于和他撇清关系?谁批准她当他是个陌生人的?她得为自己的言行举止付出,恩~代价……
  顾亦城与舒姝因为食堂里一个拉手动作,两人有暧昧的传闻,以不可抵挡的趋势流传开来。当然,传言这东西,最初谁也不信。毕竟顾亦城各方面条件都拔尖,任谁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初中部女生扯上关系。但食堂那一幕,看见的人可不少,可谓证据确凿。
  其实,顾亦城对于这样的流言蜚语,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他每天该干嘛干嘛,根本就没当回事,何况这原本还是他灵感突发时开的一个小玩笑。
  他不当回事,可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当回事啊。
  这天,好奇已久的舒涵对他说,“兄弟一场,你好歹交代一下啊。”
  顾亦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交代什么?”
  “食堂事件呗。”韩睿补充说明。
  顾亦城左顾右盼一番,确定周围没人,朝他二人勾勾手指,两人靠拢,他以最快的速度讲述了其中渊源。
  故事讲完,三人沉默几秒。
  韩睿问,“你当时真跑了?”
  顾亦城点点头。
  舒涵一掌拍他背上道,“亦城,我有没有说过我佩服你?靠,我这人再怎么缺德,也不敢弄出人命的。”
  “去你的,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啊,别乱说。”
  韩睿问,“我说,你现在又去撩人家干嘛?”
  顾亦城想了想,叹了口气,“韩睿,你不知道,刚开始那几年我天天梦魔。那时候年纪小,担心大人骗我,又不敢去确认。直到前年再碰见她,才真正松了口气。可每次看见她呢,总觉得别扭,就像老鼠看见猫似的,我想逃,但不能逃。于是我想,这么多年,我是欠她的,欠她一声对不起。我去说了,可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吗?”
  “怎么回答的?”
  “她说:行,我知道了。”顾亦城说这话时,故意学着舒姝冷漠的样子。
  韩睿忍不住笑了笑,“你觉得自己那几年的担心都枉费了?”
  “有点。”顾亦城耸耸肩,补充道,“有种挫败感。”
  挫败感,顾亦城心底是这样定义的。她让他担惊受怕,那么难受,她却一点事也没有。同时,这也是一种不平衡感。他觉得舒姝太过冷漠,试着捡起石头去打破湖面的平静,当他找到那微弱的突破口,终于忍不住想逗她一逗。
  他的想法很简单,起初也并没有恶意。却不知,这样的行径会给舒姝带来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终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18)  不一样的世界(下)

  这天一早,舒姝来到教室,同学们纷纷投来的异样的眼光,她慢慢走到座位前,只见课桌上用粉笔写着一句简短的话,只有两个字:剑人!!(不是别字,怕河蟹……)
  舒姝迟疑片刻,从兜里掏出纸巾,面无表情的擦掉,拿出课本,然后开始上早自习。
  这是第几次了?她都懒得去数。
  “食堂事件”之后,她与顾亦城没有任何交集,却莫名其妙成了他粉丝团的假想情敌,总是遇见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比如,回家的路上,忽然冒出几个高年级的女生,围住她,劈头盖脸讽刺一番,然后又销声匿迹,恶劣一点的,甚至当场就让她给个保证,什么保证呢?就是以后离顾亦城远点。这方面舒姝可是绝对的配合,别说是离此人远点了,就算让她挖个坑埋了他,她都义不容辞。鉴于她态度良好,认错积极,所幸没受任何皮肉之苦,最多就是耳朵或者眼睛受点罪,却也丰富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她就像看戏一般,看着一个又一个女生在她面前走马观花,演出各种喜剧。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这种无聊事件仍时不时的发生一次。舒姝觉得这群女孩子就是疯子,吃饱了撑的,一点也不懂得透过现象看本质,谁会喜欢顾同学这样脸皮厚到刀枪不入的危险分子啊?
  当然发疯的人除了她不认识的路人甲乙丙丁,还有家里那位娇公主。
  那天回家后,唐钰将她堵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反反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亦城哥哥和你说什么了?你们为什么会一起吃饭?亦城哥哥到底让你考虑什么?
  舒姝从唐钰左一句亦城哥哥,右一句亦城哥哥嗅出了倪端。可她偏偏就是不理她,她问啥她不答啥。有句话这么说来着,对付无理取闹之人有时候并不需要回之以报,最好的反击是淡定,不被其激怒。
  这些年舒姝算是学乖了,也懂得在唐家和唐钰起争执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她不得不去忍,何况对待唐钰这颗顽石,她没必要和她硬碰硬,她应当化为流水绕过她,慢慢磨她。
  “你要我叫妈妈来吗?”得不到答案的唐钰开始耍起了无赖。
  舒姝叹了口气道,“好吧,我都告诉你。”
  唐钰撅撅嘴,显然很不高兴她妥协的速度,直勾勾的盯着她,等着她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舒姝说,“他说我胖……问我有没有九十斤。”
  语毕,唐钰砸了她床头的一只存钱小猪,终于从她房间里消失。
  舒姝心疼的看着被砸的小猪,实在不明白她在气什么,说实话也不行?让她感到郁闷的是,事后唐钰整整克扣了她三个月的零用钱。
  然后,她惊讶的发现,正值发育期的唐钰食量忽然暴减,从此以后体重都保持在九十斤以下。
  转眼又是半年,已是初夏。
  这天吃了午饭,顾亦城三人来到教学楼顶楼。当三人推开顶楼的铁门,阳台上,程寒站在画架前,正快速掐掉手中的烟。
  双方沉默几秒,顾亦城咳了两声打破沉默,“听说你的画得奖了,没来得恭喜你呢。”
  “哦,谢谢。”程寒笑笑,收起画架道,“吃了饭,上来吹吹风。春困得很,还是回教室睡午觉吧。”他边说边往楼下走去。经过舒涵与韩睿身边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程寒走后,顾亦城掏出兜里的烟递给两人道,“给。”
  舒涵问顾亦城道,“他和你不是挺好的吗?其实我们也是来抽烟的,你说他跑什么?还春困呢,我看精神好得很。”
  “关系一般。”顾亦城道,“他挺喜欢唐钰的。”
  “哈,又一个自找没趣的家伙。”他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顾亦城,笑道,“反正,我是最烦这类人,心里明明想着,偏偏要装出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
  韩睿提醒他二人,“谁愿意和校风纠察队的一起抽烟?咱平时干啥的啊?专抓抽烟,谈恋爱的。他敬而远之懂不懂?”
  “我说韩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形式主义了?”舒涵嗤之以鼻,“虚伪!”
  “我这不是随主流吗?”韩睿笑道,“作为校风纠察队的一员,你也是形式主义的爪牙。”
  舒涵呸他道,“那我不干了,成吗?”
  “你这算主动请辞吧?”顾亦城说,“那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让人家老师下不来台。”
  舒涵一下子泄了气,押了口烟,不说话。
  顾亦城乐了,抬手与韩睿碰碰拳。
  舒涵瞪着他二人,又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念叨道,“行行,就算是形式主义,你们也给我想个办法。”
  第二天,顾亦城正准备出门去上学时,忽然下起了大雨。雷雨交加,这哪里是在下雨?完全跟泼水似的。他看到雨下得大,再看看外面的很快就变的泥泞的道路,顿时产生了退缩的念头,这念头一旦产生,行动上也跟着动摇起来。几秒钟后,顾亦城得出结论,他现在就是不太想上学,反正一时半会不去也没什么。
  他慢悠悠的吃了早餐,还看了早间新闻。十点钟样子,雨停了,他出小区打车去了学校。
  顾亦城是在教室门口碰见舒涵和韩睿的,三人对视一眼,暗暗叫不好,居然臭味相投想一块去了,还没来得及对上话。陈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道,“你,你,还有你,跟我去办公室。”
  三人跟着陈婴来到办公室,老老实实低着头不说话。
  陈婴双手环胸问道,“你们约好的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们是因为下雨被堵路上了。”舒涵嬉皮笑脸解释道。
  “一起堵路上了?堵那条路上的?”
  “陈老师,您消消气,消消气。”顾亦城忙道,“雨停以后,我们可是一路跑来的。不瞒您说,来的路上我们还犯了三个错误。闯了一次红灯,横穿马路两次,并且踩了些花花草草。”
  韩睿接着说,“预计未来一周内我们都会受的良心的谴责。作为品学兼优的学生居然迟到,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辜负了老师,同学,以及大家寄予的厚望。”
  舒涵张了张嘴,正准备也发表些感慨,陈婴挥挥手打断他道,“够了,够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不知所谓,想教育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道,“下次别这样,回去上课吧。”
  三人朝陈婴敬了礼,排着队跑出办公室。
  等他们都走后,戴延跑过来说“这三个孩子好可爱,真逗。”
  “你还说,气死我了。”陈婴道,“明明是雨太大不想来。踩什么花花草草,连良心的谴责都用上了。”
  第二天,陈婴办公桌上放了封信,拆开一看,竟是顾亦城三人联名写的检讨书,长篇大论八百字后,最后一致决定引咎辞去校风纠察队的工作。
  陈婴差点没吐血,这三个孩子倒真会借机行事,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她拿着检讨书去找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大笔一挥道,“韩睿的母亲和校长通了电话,孩子说当干部压力大,影响学习。这事就这样吧。”
  陈婴点点头,韩睿的母亲是教育局的高官。
  另一方面,相对于顾亦城等人为所欲为的张狂,舒姝的日子显然没有那么好过。孤单寂寞,她已经习惯。唐钰的娇气,罗琳的冷漠,她面无表情的承受。老师对她的挑剔,她选择沉默……
  夏日午后,头顶上蝉声躁动,舒姝望向窗外的阳光,操场上似乎有篮球比赛,加油声此起彼伏。当她转过头时,恰好对上班主任张燕投来的目光,赶紧埋头奋笔疾书。
  这会儿,张燕在黑板上写了道题,说要找三位学生来解答,接着舒姝被她亲点上台。说来也巧,这道数学题她昨晚温习功课时刚好看过,知道如何解答,所有她最先解答出来,放下粉笔,准备回座位上去。
  “等等。”张燕叫住她,检查她的解答过程,不敢相信地说道,“这题你做对了。”
  张燕不假思索道,“你偷看旁边同学的解法了吧。”
  舒姝惊愕的看着她,不敢相信耳朵自己所听到的,而且这绝对是一个肯定非疑问句。她回答道,“没有。”
  “没有?”张燕轻蔑的笑了起来,更改了假设条件,指着黑板道,“你再做一次。”
  舒姝实在无法理解张燕为什么要这样。答对了难道不是好事吗?就算不被表扬,至少也不该被指责吧?她擦掉原来的解答过程,老老实实又做了一遍。张燕站在她旁边,见她这次竟又答对了,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阴沉着脸道,“下去吧,”
  舒姝转身时,耳鬓旁的头发飘起一个弧度,刚好露出半个耳朵。
  张燕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拉住她的胳膊,厉声问,“你耳朵里戴的什么?”


19)  隐瞒的真相(上)

  张燕一边说边伸手去撩舒姝的头发。
  也许是出于人对自我的保护,舒姝下意识躲开了张燕的手,退到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慌张的望着她。
  “你上课偷听音乐?”张燕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课堂上。顿时觉得颜面无光,她伸手去抓舒姝,想把她揪到自己面前。
  舒姝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忙解释道,“不是,这不是耳麦。”
  “那是什么?”
  “真的不是耳麦。”
  “你这孩子,以前以为你只是学习不好,原来品行也有问题。不是耳麦是什么?”张燕再次伸手去抓她,又抓了个空。
  “张老师,这真的不是耳麦……”舒姝被她逼着步步后退,紧贴着黑板。
  “你还敢狡辩,还敢说谎,还敢躲。”张燕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十分不满这个逆来顺受的孩子的反抗,“你过来。”
  “不,我没有,我……”舒姝不知道怎么解释。入学体检只是一种形式,听力测试时,医生站在她背后不知道敲了下什么东西,然后让她回答是在左边还是右边敲的,她瞎蒙了一边,答对了,医生在她的体检表上写道:听力正常。后来她将错就错,披散长发遮住耳朵部位,因为没有交好的同学,这个秘密一直被藏得很好。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她都不希望秘密被揭穿。
  张燕被她的反驳与狡辩激起更大的怒火,屡次抓她又抓不着,气急败坏之下,扬起了手里的教鞭。舒姝没有躲,如果一顿体罚能换来息事宁人,她是愿意的。教鞭“啪啪”的落了下来,打在她的腰上、背上、手上,一下比一下重。舒姝的退让无疑助长了张燕的嚣张。张燕就跟疯了似的,边打边骂,“我让你说谎,让你狡辩,让你躲?你躲啊,躲啊,躲。”
  讲台下,一颗颗脑袋瓜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安静得诡异。
  舒姝生平第一次被当众毒打,有害怕、有自卑、有不甘、更多的是一种屈辱。她紧贴着黑板,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小心翼翼的护着双耳。有一鞭子像是打在她的右边脸颊,火辣辣的疼,一道红色印痕浮现她白皙的脸上触目惊心。疼痛让她下意识抓住了再次落下来的教鞭,但她很快便松开了手。
  张燕终于停了下来,但她的怒气并未因此而消停,指着教室门口恶狠狠的说,“出去,去门口站着。把耳麦取了。”
  舒姝站在原地,只是看着她,没有表情,脸上的红印子像是带着怒色。那个年代体罚学生虽不是什么稀奇事,却也是禁止的。然后,她慢慢取下耳朵里的助听器,走下了讲台,转身朝教室门口走去,门被推开,然后又关上。
  舒姝站在教室外的过道上,夏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全身却冷冰冰的。周围的声音是她无法接收的信号。以至于当三个男孩有说有笑走过她身边时她也没察觉。
  戴着助听器,她在丑陋中无法呼吸。
  取下助听器,身后的纷乱与她无关。
  下午的体育课,顾亦城三人赢了篮球比赛,心情不错。他们穿过操场回教室的路上,刚好经过初中部的二楼。
  韩睿眼尖瞧见了站在教室门口低着头的舒姝,朝顾亦城使了个眼神道,“快看,你债主。”
  顾亦城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从舒姝身边走过,顾亦城又瞅了她一眼,这一眼便瞧见了她右边脸颊上的红印子。他停下脚步,蹙着眉看着她。
  感觉到前方的人影挡住了阳光,舒姝微微抬起头,撞上顾亦城的目光,愣了一下,忙撇开眼。
  “亦城?”舒涵拉了下顾亦城胳膊道,“走啊。”
  顾亦城挥开舒涵的手,曲着腰,低头又去瞧舒姝脸上的伤。她皮肤白,脸颊上的红印子晃眼一看像是流淌的一道血痕。舒姝不习惯他的突然靠近,忙将头往后缩,顾亦城不死心的往前伸。她每缩一下,他就往前伸一点。直到舒姝的脖子扭曲到一个不能再扭曲的弧度,她咬着唇,忽然抬起头瞪着顾亦城。
  看吧,看吧,既然那么喜欢看,她就让他看清楚,看个够。
  “呵呵,亦城她还瞪你呢。”舒涵笑道。
  顾亦城这才发现她岂止是脸上有伤,手上、脚上、脖子上,但凡□在外的皮肤隐约可见淤青。他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目光沉静,嘴角似弯非弯。但舒涵和韩睿是知道的,顾亦城这个眼神说明他心情不好,很不好。
  舒涵与韩睿对视一眼,同时去拉顾亦城。可是已经晚了,只见顾亦城手里的篮球划出一道堪称完美的抛物线,“砰”的一声狠狠地打在紧闭的教室门上。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顾亦城的样子明显不会想走。
  韩睿灵机一动,扯着喉咙喊道,“哎呀,教室门口怎么昏了个人啊。”
  舒涵反应也是极快,拉着舒姝往顾亦城背上一送,大吼一声,“亦城快,快送医务室吧。”说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人就跑。
  顾亦城只觉背上一沉,连跑带颠的被舒涵拉着跑出几步,感觉到背上女孩的温度与重量,心竟说不出的柔软,连脚步都变得轻快。
  身后传来韩睿的声音,“报告老师,你们班的学生昏倒在教室门口,浑身是伤,吓死人了。”
  张燕脸色难看之极,站在教室门口朝长廊上尽头望去,那里还有逃跑人员半点影子。她回头道,“班长,维持纪律。老师去趟医务室。”
  顾亦城背着舒姝一口气跑到一楼大厅,见身后没人追来,这才将她放下来,回头噼里啪啦的说道,“你傻啊?她打你,你就让她打?你不挺会反抗的吗?”虽然时隔多年,他可没忘记她将语文课本扇自己脸面的事,没好气的说道,“走,先去医务室。”
  他声音较大,刚好是舒姝能够听见的分贝。舒姝一听说要去医务室,忙道,“放开,我不去。”
  “不去,为什么不去?都伤成这样了。”顾亦城可不依,拽着她就走。舒姝见他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拽着自己继续朝医务室方向走去,急得不行。她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但是这个阶段男女力量的差距已经非常明显,任由她如何挣扎,都挣不开顾亦城拽着她胳膊的手。
  顾亦城吃了她几拳,箍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近道,“对了,就是这样,原来是知道反抗的。那刚刚被打时干嘛去了?怎么不反抗?”
  舒姝将身体最大可能的往后倾,试图拉开两个人的距离。甚至求救般的看向了舒涵,当然,她很快发现一旁站着的男孩眼里闪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光。
  “你看他干嘛?看我!”
  “我不要去医务室。”舒姝看着他,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几乎哀求的说道,“你放开我吧,顾亦城,我没有得罪过你。”
  顾亦城在听见她叫自己名字的瞬间,心就像雪花落入温水中融开一般。看吧,她果然是知道自己名字的,一直都知道。可是当她说:我没有得罪过你时,他真的很不爽。她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在帮她,她却一副像是将她往火坑里推的表情。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试着放低声音安慰她道,“你是害怕吗?别怕。”
  他压低声音,舒姝反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摇摇头,因为她看见张老师正朝着他们这边快步走过来。
  “你们在干嘛?”张燕盯着顾亦城拉着舒姝胳膊的手,眯起了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公开拉起了小手,真是有伤风化。
  舒涵打圆场道,“报告老师,这位同学刚刚昏倒在教室门口,我们正扶她去医务室呢。”
  张燕摆摆手说,“这事老师会处理的。行了,回去上课吧。”
  “怎么处理?”顾亦城问。
  舒涵怕他惹事,忙拉了他一下。顾亦城努力压住火气,他问张燕,“你体罚她,如果我没记错教育局明文规定不能体罚学生。”
  “你们是哪个年级的,怎么和老师说话的。”
  “你是想和我说尊重吧?但尊重应该是相互的。”
  “你……”张燕指着顾亦城问,“你们班主任是谁?”
  “张老师,他们是我班里的学生。”
  身后传来陈婴的声音。舒涵与顾亦城回过头去,看见陈婴与韩睿。这小子,原来搬救兵去了。
  陈婴走过来,看见舒姝脸上的伤不禁让她倒吸一口气。这位初中部的张燕老师的风评不太好,她是知道,没想到对小女孩下手也这么重。她不屑于她的做法,但身为同僚却也不愿卷入这样的是非。陈婴笑着对张燕道,“张老师,我看你先送这孩子去趟医务室吧。我班里的学生我就带回去了。”
  “行。”张燕点点头,对舒姝说,“你跟我去医务室。”
  “不行。”顾亦城听这对话,知道这事最后八层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就不了了之。他问张燕,“老师,你凭什么打她,她犯了什么错?”
  “凭什么?”张燕嗤之以鼻,拉着陈婴的手道,“陈老师,这孩子品行不好。上课听音乐被我抓着还想狡辩……”她大志将事情说了一遍,主要突出舒姝的品行是如何败坏,体罚之事则一笔带过。
  “还有吗?”顾亦城嗤笑一声。他还以为多大个事,不就是上课听音乐吗?他上课也听过,最严重的一次不过当场被没收Walkman。
  其实,舒涵和韩睿也有点纳闷。在他们看来,这的确是非常小的事情,至少他们几个便干过比这更坏的事。比如:抽烟、喝酒、打游戏、上课睡觉、和低年级的妹妹谈恋爱、开老师玩笑等等。如果这都叫道德败坏,那他们不是十恶不赦?
  两人瞧顾亦城那样,知道他今天是万万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由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孩。奇怪的是,她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好像这里的争吵与她无关,但她脸上那道伤痕真的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舒涵懒懒的说,“老师,人家是女孩子,你下手也忒狠了吧。”
  “这不是体罚。我是在正常范围内对学生进行教导。可能严厉了些,但都是为她好。”
  顾亦城说,“你可以再说得冠冕堂皇一点。”
  韩睿说,“是不是正常范围,去医务室验伤便知。”
  陈婴见三个孩子都拧了起来,不免头疼。再看看小女孩吧,确实怪可怜的。她摸摸舒姝的头说,“张老师,咱们先带孩子去医务室吧。”
  张燕一听可不干,她问,“陈老师,你什么意思?”
  陈婴叹了口气道,“快下课了。”
  张燕看看表,果真快到下课时间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大厅位置,刚好是初中部与高中部链接处,也是体育场往返教学楼的必经之路。再抬头一看,几乎每层楼都有学生趴在走廊上观望。她可不想将事情闹大,拽着舒姝的胳膊道,“行,先去医务室。”
  顾亦城还想说什么,陈婴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
  舒涵嬉皮笑脸说,“我们可是谨遵老师教导,锄强扶弱,关爱同学啊。”
  陈婴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带着顾亦城三人跟在张燕身后去了医务室。


20)  隐瞒的真相(下)

  多年后,当舒姝回忆起这一幕,内心已无波澜,她将张燕的行为理解为一种发泄。每个人都有无奈,这种无奈源于生活中的各种压力。敬爱的人民教师十年如一日教书育人,总有烦的时候,她刁难,体罚学生,更甚者施予虐打,这类的新闻似乎还不少。而后学生哭了,认错了,她借此发泄找到了短暂的快感,填补心中的无奈。
  但是,这种发泄对于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往往会照成身心伤害,让童年蒙上阴影。张燕事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舒姝面对老师时有一种强烈的畏惧感。她不自觉得便会将电影巫婆、恶灵之类的人物与老师划上等号。
  医务室的玻璃窗尤其大,舒姝平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小床上,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医务室的老师正在检查她身上的伤。窗外,盛夏的阳光穿过法国梧桐枝叶间的缝隙倾泻而下,光影映在她身上却没带给她半点温暖。透过玻璃窗,她很容易看见来往学生脸上细微的表情。
  笑,是那么简单。
  开心,也是那么简单。
  顾亦城三人坐并排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陈婴站在一旁。
  张燕这个时候倒真沉不住气了,坐立不安的在医务室里走来走去。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舒涵说这话带着唱腔,他问,“谁知道典故出处?”
  韩睿耸耸肩,“这么高深的问题还是请教老师吧。”
  顾亦城一笑,问陈婴,“陈老师,你知道吗?”也不等她回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哎呀,我这不是犯傻吗?这事该问张老师才对。”
  陈婴怕是被他们气习惯了,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这三人就像一条绳上的蚱蜢,联合起来捣乱,还真让人吃不消。
  张燕阴阳怪气的说道,“不学无术,陈老师真得好好教导才是。”
  陈婴干干的笑。心道:天,就这三小祖宗,谁惹谁倒霉!她刚带这班时,教务主任特地将她叫去办公室,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她年轻气盛闹别扭,不小心委屈了这三个孩子。好在顾亦城等人成绩好,本身也很聪明,除了偶尔贫嘴外,也倒让人省心。
  医生粗略的替舒姝检查了身上的淤青,问题不大,就是脸上的红印子一两天内怕是消不下去。而且小女孩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怎么回事,一直看着窗外,除了点头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得过分。她回头对张燕道,“张老师,这孩子怕是被吓着了。你看要不要通知她家里人?”
  张燕自然是不肯,碍于陈婴等人在场,支支吾吾道,“这……”
  医生说,“她脸上有伤,回家怕是瞒不住。”
  顾亦城竖起耳朵,他非常非常不喜欢那个“瞒”字。瞒是什么意思呀?如果脸上没伤,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平时学生犯了事,轻则写检讨,重则记过。难道老师错了,连句最起码的对不起也没有?
  他摸了摸球衣的口袋,转头问道,“你们谁带了手机?”
  “我有。”舒涵掏出来递给他。
  顾亦城接过,站起来,将手机递到舒姝眼前道,“给!打电话叫你父母来。”
  舒姝抬起头看着顾亦城,因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由握紧了衣兜里的助听器。
  顾亦城见她没反应,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咳了一声,又说了一次,“打电话叫你父母来吧。”
  舒姝仍然没有伸手去接,她盯着他,原本平和的眼神渐渐变得带着敌意,那是一种戒备,由看变成了瞪。
  “你瞪我干嘛?”顾亦城因为舒姝这一瞪眼,面子上多少有点过不去。他想:摆脸色给谁看呢?咱俩以前的恩怨,我可是到了歉的,不欠你的,劳心费力护着你,你却不领情?到底是年轻气盛,他脑子这么想着,话已经脱口而出,“你是傻了还是听不见?”
  他说这句时声音很大,舒姝刚好听得一字不差,仰起头与他对视。
  舒姝不明白,她只是想躲在自己的世界,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肯放过自己呢?特别是眼前这位阴魂不散的顾亦城!她听力有问题,他心里不该最清楚吗?他难道不是造成那期事故的罪魁祸首吗?他为什么要逼她,逼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戴上助听器,大声宣告她身体上的某种缺陷?
  不,她不要那样做,她不喜欢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虽然如今的她在张燕的刻薄下已然成了一个孤僻的孩子,但能不能让她保留一丁点自尊,哪怕是一丁点也好。
  这时候的舒姝真的觉得顾亦城好讨厌,他凭什么一边干着残忍的事,一边义正言辞?对了,因为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我行我素,喜欢践踏人自尊,揭人伤疤的混蛋。他现在的行径就是最好的证明。
  顾亦城被舒姝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莫名其妙,她瞪着自己的双眼犹如一簇火在燃烧。顾亦城被她瞪得十分不自在,他微蹙着眉,提高分贝道,“我叫你打电话给你父母,听见没?”
  “哎,怎么说话的。”韩睿忙上前拉他,笑着对舒姝说,“别理他,别理他。他今天吃错药了。”说着拿走顾亦城手里的手机说,“号码是多少?我帮你拨。”
  见舒姝没反应,韩睿尴尬的看了眼顾亦城,再次问道,“多少呀?”
  “真他妈没劲。”顾亦城低声骂了句,一把夺回韩睿手里的手机道,“走走,回去了。”
  “阿涵,走了!”顾亦城拽着韩睿径直朝门口走去,经过舒涵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舒涵弄不清状况,他看看陈婴和张燕,又看看一言不发的舒姝。
  “啊什么啊?走了。”顾亦城语气听起来十分不耐烦,回头又看了舒姝一眼,冷哼道,“难道留下来赶着这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吗?”
  陈婴见状倒是松了口气,转头对张燕说,“张老师,你好好和孩子沟通沟通,我带他们先回去了。”
  张燕自然高兴得不行,乐呵呵的道,“行行,带你们班的孩子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处理。”
  “你说对了,我是听不见。”
  顾亦城推开医务室的门,当他抬脚正准备往外跨的时,身后传来舒姝的声音。
  舒姝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张燕的羞耻,强烈的自卑感,加上身体此刻的不适,所有的委屈长久以来都找不到发泄,这一刻她却为这些负面情绪集中找到了出口,这个出口便是害她成了弱听的顾亦城。
  顾亦城愣了一下,但谈不上被怔住,他停下脚步,像在回味她话里的意思,慢慢转过头去看着她。
  “我是听不见,你是不知道?还是忘了?”舒姝直勾勾的与他对视,相比之前的怒火,如今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她眼睛明亮,眼角微微上挑,宛如满天星空的夜,深深的沉静下蕴含着掩盖不了的光芒。他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手掌中是一个肉色的像是耳麦的东西,然后他看见她慌不忙的将那东西塞入……耳朵里!?
  顾亦城瞪大双眼,慌张地去看韩睿和舒涵,当他发现两个好朋友相同处于震惊状态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退一步,舒姝便上前一步。
  然后他再退,她再上前。
  这一次他想逃,她也偏不让他逃。
  医务室内很安静,仿佛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凭借着敏锐的第六感,顾亦城意识到接下来的信息将不会是他想要了解的,出于人的自我保护他想选择不听,可是却又不能不听。所以他便一直退,一直退,直到身体抵在门上。
  舒姝看着他,看似轻描淡写般的问他,“你忘了吗?”
  顾亦城觉得自己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久久不能发出下一个音。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显然并不想接受眼前的事实,他对说舒姝说,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不,不……不可能,他们明明说你没事,我……”
  顾亦城承认语文从来不是自己的强项,可是这一刻他翻遍脑子里所有的词汇,怎么也抓不住一个适当的词准确无误的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不知道,也分不清心底泛起的痛到底内疚还是怜惜,或者是别的什么。此刻他背靠在墙上,借靠着身后墙壁力量的支撑,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与一点点身体的重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眼前莫名的浮现出一个画面,正是几年前舒姝在江里扑腾的画面。可能是时间间隔几年的原因,画面有点模糊,回忆定格,画面渐渐清晰,浮现出小女孩的惊恐的眼神和散开来飘在江面的长发。最后,那一浪盖过一浪的江水终淹没女孩小小的身躯,画面再度模糊。
  他那时不过十三四岁,也被吓了一跳,他是想救她的,可是……可是他跑了……回去后他也担惊受怕,他反反复复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
  后来,他母亲江蓉告诉的他的结果是:那女孩没事,一根头发都没少。
  不错她是一根头发都没少。但她却听不见了,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顾亦城在心底问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