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6

viburnum: 恣慰 46-完


 story.46

  这话,有时候真是说不得。
  燕然说要是老太太不信他的话,他就是让车撞了都闭不上眼,然后等他出了门儿下了楼,就还真的让车给撞了。
  事儿是这样的。
  见老妈完全不理自己,他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咬着牙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留了一句话,他说,妈,最晚明儿中午我就回来,饭我做,您别忘了让我爸按时吃药,夜里下地留神别磕着碰着。
  他说完,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便转身迈步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穿过里屋,穿过客厅,他跟正端着杯子喝茶的父亲打了个招呼,说了声“爸,我先走了”,就直奔着大门伸出了手。
  “哦,明儿还过来吗?”低沉浑厚的声音一下子止住了他的动作,刚按上门把手的指头僵住了。
  “……肯定来。”他说。
  “嗯,那道儿上注意安全。”
  “哎。”稀里糊涂应了一声,燕然开门逃出去了。
  他不敢去想自己老妈在阳台上会不会哭出声来,不敢去想老爸得知真相后还能不能让自己再进家门一步,现在他有的只剩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忘我,只剩了“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悲壮,只剩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通达与狂放。
  他豁出去了。
  他得马上飞回自己的狗窝订机票,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就去机场,中午饭飞机上解决,下午两点要是能到上海或者无锡,出了机场就直接打车去火车站,再买票去苏州。或者干脆打车开到苏州去!大不了他可以多给司机加钱,只要在不被警车追杀扫射的前提下用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多掏个三五百的他根本不在乎。
  至于到了苏州之后,自然是按照那小子留给他的地址找他的家。对,他还得带上那张毕业照,上头的地址不清楚也没事儿,大致的地方能找对,门牌号就好办多了。人长着嘴呢还不会问嘛?相信他那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的揍性,但凡是个知情者肯定不会舍得不告诉他。
  另外,他得带着手机,就算苏继澜说了打电话不方便,可关键时刻还是要选择这最快的途径的,至于是否冒险,冒就冒吧,他相信那阴气沉沉一脸死人表情的苏大哥同志还不至于高深到可以一怒之下用什么乾坤大法顺着电波从他手机里爬出来砍人。
  你敢爬出来,我就敢在你刚把砍刀举起来的时候连你带手机一块儿顺窗户扔出去。有本事你就来,你豁得出去死,我就豁得出去埋。反正我用一诺基亚5220,扔了也不心疼。
  脑子里成了开了锅的棒渣儿粥,咕嘟嘟咕嘟嘟的一劲儿乱翻腾,燕然噔噔噔噔顺着楼梯往下跑,然后,刚下到一楼,冲出楼门口的一刹那,他就让车撞了。
  不,其实应该说他把车撞了。
  正好是当年拆迁的时候就一块儿搬过来的老街坊,跟他父母住同一层的赵大爷。
  人家推着小三轮儿刚买菜回来,他跟个人间大炮似的就从楼门洞里头飞出来了,正好撞在车把上。
  “哟!吓我一跳,然子,你怎么啦?!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急成这样儿啊。”赵老头儿赶紧扶住车,“瞅瞅磕破了没有?”
  “没没没没,您瞅瞅您那车让我撞坏了没有吧。”三两下儿拍掉了蹭到裤子上的灰尘,燕然帮老爷子扶稳车把,然后把车推到墙边锁好。
  “然子,你爸你妈都在家呢吧?”老爷子从车上把装着菜的塑料袋摘下来,提在手里,“我还说今儿中午瞅瞅你爸去呢,给他拿瓶儿药酒,喝也成,抹也成,那是我们家老五从东北带回来的,应该管事儿。”
  “哟,您瞅您客气的……”傻笑着,想着会不会是自己的乌鸦嘴果然见效快,还是说因为老妈确实不太相信他那一堆掏心窝子的闪光的语言,才让他真的出门儿就撞了车,燕然想伸手帮着赵大爷拿东西,“来来,我帮你提上去。”
  “不用不用,你甭管,又不沉,我这也是锻炼锻炼,懂嘛。”帮助被拒绝了,推开燕然的手,老爷子让他先赶紧忙自己的事儿去,“你忙你的甭管我,就是待会儿上马路可别跑那么快了啊,汽车和比我这三轮儿结实。”
  “哎,您放心,车灯后视镜保险杠,我撞坏哪儿赔哪儿不就完了嘛。得,那我先走了啊,您上楼慢点儿。”
  燕然跑了,老爷子瞅了一眼那转脸儿就跑远了的背影,没辙的笑着叹着往楼上走。
  “这贫小子……来去一阵风儿,忙的是个什么呢,跟抢媳妇儿似的……”
  一阵风的燕然听不见赵大爷的唠叨,他直奔着小区门口跑过去打车回家了。坐在车上让司机快点儿开,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的情景,家里家外,楼上楼下,赵大爷还说要去看他爸。
  也好,老头儿过去待会儿,聊聊天儿喝盅儿酒什么的,对他家里的气氛多少也是个缓和。
  吁了口气,他沉默了一路。
  史无前例的没跟的哥臭贫穷聊,燕然回了自己家。
  然后,他半刻都没歇着,打电话订了往返票,带够了现今跟银行卡,确认手机和家门钥匙都在口袋里装着,毕业照和证件都在上衣内兜里藏着,鞋带儿和裤子拉链都没松脱现象之后,这人间大炮就又冲出了家门。
  赶往机场的路上,他想,自己真是如有神助,还真就订着票了,而且时间还特合适,今儿下午去,明儿上午回,又是从客流量很小的南苑机场出发,这就更省时间了。再加上降落地点是无锡,好好好,总比上海好,上海人太多,地儿太大,交通上万一出了问题可就太耽误事儿了。
  一路不自觉的庆幸着,不自控的亢奋着,他就那么顶着正当午的太阳出发了。这棵贫瘠环境下野生的,蓬勃而且激动着的鬼子姜,就要去江南烟雨中了。
  不过他不是去浸泡,他是去掠夺。
  赵大爷说得好,他就是去抢媳妇儿的,或者说,他这个主动要求被包养的傍大款的老北,是要去抢他那未来的精神支柱。之前都耽误那么些年了,之后,再多耽误一星半点儿,那感觉都好像“时间”二字在抽他的骨头喝他的血。
  三十了,当说着玩儿的呢?
  不年轻了,不再是十五六岁可以拿青春年少当资本招摇过市的小屁孩儿了,不再是“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的大学生了,他现在是个成年人,处在个应该界定为中青年范畴的尴尬阶段。过去在单位里混日子尚且还有人叫他“小燕”,可现在挨家憋字儿写稿,他只听得见街坊家里那四年级的儿子管他叫“叔”。就连那个创可贴草莓熊都要在他的名字后头加上个“哥”。
  不行了,真的等不了了……
  再犹豫不决,怕是想追的时候都未必有体力了,真要到了那地步,又何止是闭不上眼呐,那真是要活脱儿成了冤死的游魂了吧!
  所以,他非得追上去不可,烦恼皆因自取,世事尽在人为,李宁那广告怎么说的来着?“一切皆有可能”,NIKE那广告怎么说的来着?“Just do it !”。
  那就DO吧,在青春的最后一朵鬼子姜花凋零之前,他决定要把所有想DO的,该DO的,都给DO了。
  说DO就DO,DO了再说。
  燕然,杀到苏州去了,动作极其迅猛,干巴利落脆,而且没有留下半步的退路。
  一是没有,二是不想,三……是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等到让江南秋日的残留热度照在头顶,等到从苏州站随着人潮走出来,等到像个异类似的半件儿行李也没提的上了出租车,等到那南派的哥用带着明显江南风味儿的普通话问他“先生去哪里”的时候……
  他做了个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快要静脉血倒流的紧张,告诉了司机那个他默念了千八百遍的地址,等到车子开起来,带着明显湿度差的温热的风透过车窗吹在脸上,燕然才真正体会到,究竟什么才叫没有退路可守。
  哥哥我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
  那凤毛麟角一般他不会唱走调儿的歌,稍微改一改放在此时此刻就合适到令人拍案叫绝。
  苏州城很小,外城河一周才十五公里多点,那是苏继澜告诉过他的。
  真的体验一次,才发现此话不假。从北京站到他家,开车需要四十分钟,从苏州站,到那个他只在照片背面,以文字形式见过的地点,似乎只是打个盹儿,喝杯茶的工夫。
  而后,当给了钱,下了车,站在繁华了几千年的这座姑苏老城的街边,他才忽然间顿悟,原来想要跨越一千多公里的客观距离,竟然会是这么容易。
  面前,就是一条窄窄的河,河面上,每隔几步就是一座小小的桥。街边是粗壮的法国梧桐,河边是袅娜的垂柳,过了桥,便是他拼了自己老命赶过来,要壮着胆子走进去的巷子口。
  总之,到了这一步,先给他打个电话吧。无论如何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硬闯,终归太过分。
  那么想着,燕然掏出手机,用已经有些出汗的指头拨通了苏继澜的电话号码。
  他耐心等着,屏住呼吸等着,一直等到电话铃响了第五六遍时,才终于听见了有声“喂?”从那头传过来。
  他忽然停住了原本还在溜达着往前走的脚步。
  那声音,不是苏继澜的。即使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回应声,他也可以当下确定,那绝不是他希望听见的那个的嗓音。
  苏继澜的声音,没有那么冷。
  
                 
 story.47

  接电话的人,是苏继琛。
  必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怔愣过后,燕然反而淡定了。
  对啊,这个了不起的封建家长制的大哥,要是不把二弟的手机私自扣押隔离审查,那才叫仁慈得不正常呢。
  为自己恼火也好,替苏继澜委屈也罢,总之种种不爽的复杂情绪糅杂在一起,倒成了想笑的冲动和激发无限京痞子超能力的催化剂。
  那黑子怪声怪调儿的哼哼了一声,来了劲。
  “哟,听这声儿……是‘大哥’吧?”
  那恶意作弄的言语把重点全放在了某个亲切的称呼上,听得拿着二弟手机的苏继琛额角青筋绷了起来。
  “你还敢打电话给他?”咬牙切齿说着,他只想掐着那混账的脖子逼他把那称谓咽回去。
  “瞅您说的嘿~~我连打您的时候都没眨么眼,打个电话要都能把我吓着,那我还活个什么大劲儿呐。”
  “我警告你!讲话太猖狂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好极了,苏继琛开始急了。燕然斗志更加昂扬起来,这只是个开头儿,接下来要让你更抓狂,抓狂之后是崩溃,崩溃之后是暴跳如雷,暴跳如雷之后么……是骂街跺脚摔手机还是面向墙壁以头触之……就看你这个了不起的大学教授根性如何了。
  “大哥,您看您怎么这么说啊~~我哪儿敢怪您呐~~再说您也压根儿没对我客气过,我早就领教了,您换个词儿威胁威胁我成嘛~~?”
  “少油腔滑调!!我没找你算账已经是你的幸运了!!”
  “是是是,我也觉得我挺幸运的,我就一土著,一草民,您是名门望族诗礼传家,您有钱有势一呼百应,要找一帮正义力量跟我火并,我还真未必受得了,好汉架不住群狼。不过您要说我油腔滑调那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充其量也就是阴阳怪气儿来着,油腔滑调级别忒高,我还真够不着~~”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怕我毁了你的名声,就尽管继续!你的所作所为我随便给你放到哪里都够你受的!!”
  “哟,大哥,您还真把我给说蒙了哎~您打算给我放哪儿去啊?搜狐新浪网易?还是干脆写成英文找一外国网站贴出去?我知道这背地里写文章捅刀子骂闲街的事儿你们这帮高级知识分子最拿手,没这么两下子您也没法儿行走江湖吧?哎,对了,您可记着,要往外国网站上贴,可一定写成英文的啊,我英文不好,看不大明白也就不闹心了,千万别写俄语的,我爷爷从我小时候就教过我俄语,您就是为了占上风也决不能专门儿找我的强项跟我挑战呐对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五六秒钟。
  “……姓燕的,你以后休想再见到我弟弟一面!就你这种败类我见得多了!别以为我怕你!!”
  “我没敢这么以为啊,我真没这么以为哎~~您这么牛叉儿的人凭什么怕我啊~~可这见谁不见谁的……就还真没法儿听您的了,我是一自由人,我喜欢谁就是谁,我想见谁就见谁~~~这话听着耳熟吧,这是Q哥教我的~”
  “好啊,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您夸奖,这么说我还真是挺有本事的,我这儿正打算上您家抢亲去呢,您等我瞅瞅地址啊……江苏省,苏州市,平江区,颜家巷,对吧?”
  “!你……你哪来的这个地址?!!”
  “哎哟我的哥哥,我跟您那宝贝弟弟可是同学了好几年呢,还能不知道您家地址?”
  “你休想威胁我!!”
  “我没有啊~~天地良心,我威胁您干嘛呀,我顶多就是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溜过去趁着夜深人静把他给偷走,别的我还真不会干~~”
  “……行,你有胆就试试看吧。”
  “我好像刚才听您说过一句这话了,您不会说点儿别的嘛?不能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狠话吧,就说您是学经济的,也不能语言这么贫乏啊是不是?还是说您觉着苏苏这iPhone使着挺过瘾,舍不得放下了?那您可以自己买一个呀,您可是大学教授,一月能挣一万多呢吧?买不起一手机?不至于啊~~”
  “……我告诉你,你不用废话了,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总之你别想再见他,就凭你说的这些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不能让我亲弟弟毁在你这种无赖手里!”
  “嗯哼,您瞅您把我给美化的嘿~哦,我是无赖?那也成,我就收下这头衔儿了。不过您自己琢磨琢磨,就算苏苏不毁在我手里,也得毁在你们手里,那这么一比较好像还是毁在我手里更好吧,最起码那样儿您一家子人就可以一致对外讨伐我了,省得留下骂名说你们骨肉相残您说呢?”
  还说什么?你让他苏继琛还能说得出什么来?他说一句,燕然那儿有一百句等着呢,他理直气壮,他气壮山河,他气得太阳穴都黑了也架不住燕然这头儿根本就不跟他生气,那调笑的腔调,那酸溜溜的反讽,那绕来绕去和他打游击搞持久战耗尽了他的英雄势头的臭贫……
  他弟弟究竟是因何跟这么个下三滥混到一起去的?!!
  苏继澜啊苏继澜,你眼瞎了?你疯了还是你傻了?!你知不知道这个把你拐带走的野蛮人对你亲哥哥说了些什么?!你、你……你啊你!你不嫌丢脸,我都替你丢脸!
  “大哥~~~~?大哥你在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连逗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燕然很清楚,自己胜利了。压倒性的胜利,推倒性的胜利。他很清楚对于这个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完全不讲道理的秀才,必须带着自娱自乐和拿对方娱乐的心态来好好折磨一顿,否则你想跟他平心静气辩论,或是情绪激动争吵,都完全是对驴操琴,还不如直接冲杀过去抢人来得痛快。
  可是,这折磨不能没完没了,一是着实损了点儿,苏继琛人虽说目前为止是个碍眼的存在,但看得出来本质上人品不坏,要不肯定早就对他这个拐带无知青年并进行摧残毒害的臭老北下黑手了。所以,对苏家大公子的损,要见机行事,然后适可而止。二来呢,毕竟自己不想把对方闭上绝路,他很清楚自己的最终目的是拐走苏继澜,不是捎带着气死苏继琛,从动机来看,确实要分清主次的,让对方知道他不是好打发的,而且绝不准备妥协也就是了。第三,也是为了他们俩的关系着想,把他大哥逼成个脑淤血,估计出于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弟兄情,想让苏继澜再搭理他都难了,而且,真要是苏继琛一时冲动对自己亲弟弟下了黑手……这不是会直接导致他燕然立刻变身成禽兽张嘴吃人嘛。他虽然混,可还没愚蠢到喜欢触犯王法,人民警察都挺忙的,就不给人家添麻烦了。
  于是,听见苏继琛那头儿气得已经完全没了声音,燕然鸣金收兵了,他高高挂起了免战牌,然后摇身一变,从单枪匹马一路南下杀进了姑苏城找茬打架的燕国大将军,变成了胳膊底下夹着南北停战协定的谈判代表。
  他要收起花活,动真格的了。
  比谁拳头厉害,比谁舌头灵活,都没有意义,在双方僵持不下的关键时刻,软的硬的,都不如真的。
  他要说真话了。
  他要用真话吓唬人了。
  他说,大哥,你是苏苏亲兄弟,出于尊重,我也叫你一声大哥吧。我知道你肯定不爱听,其实我这么叫着也别扭,可我暂时还想不到别的称谓,所以你就忍忍,先让我把想说的说了。我清楚,我跟苏苏这事儿你接受不了,我不打算来硬的,那样肯定两败俱伤,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扛不住你们一大家子,我更不想因为我让苏苏跟你们断绝关系,不管怎么说你们是骨肉至亲,我和他再好,也是个外人。可我为什么还非得争一回不可呢,主要是因为我现在没有退路了,今儿上午,我已经和家里坦白这件事儿了,我之所以这么豁得出去,归根结底是觉得苏苏值得我这么干,你弟弟苏继澜让我觉得为了他我就是暗杀国家领导人都不是不可能。大哥,你结婚了,对吧,你想想你对你老婆什么感情,那我对苏苏就是什么感情,真的,你能摆出来一万条理由来说我们俩不能在一块儿,我就能摆出来一万零一条理由告诉你我非得跟他在一块儿不可。你想想要是有人一定要从中作梗拆散你跟你老婆,你能不能答应。现在你只不过就是从道德上接受不了我们俩的关系罢了,所以你才觉得这事儿可耻。说实话我也斗争过,我也不敢轻易拿这事儿闹着玩儿,谁吃饱了撑的拿跟一大老爷们儿双宿双飞当好玩儿啊。我们俩是衡量再三之后才走到这一步的,至于瞒着别人,只不过就是迫于社会局限,不想把已经建立起来的生存体系弄垮了而已,可不是我们自己觉得见不得人。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更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大哥,你听着,我不说什么爱谁喜欢谁没有谁就活不下去,那都是电视剧里头的词儿,忒肉麻,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你弟弟苏继澜,我是要定了。这不是威胁,我没吓唬你,可也不是征求你意见问你同不同意,我就是通知你一声儿,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刚才跟你逗贫,气得你不轻,我在这儿赔个不是,你就当我放屁来着别跟我一般见识。得,多说无益,我给苏苏省点儿手机费,就先不废话了。可下回我再往他手机上打电话,我希望接电话的是他。你旁听我不介意,但谁的电话就该谁接,你说是吧。
  说完那一大堆话,都不带打磕绊的说完那一大堆话,燕然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认认真真说了声再见,便先对方一步按了挂断键。
  然后,他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河边儿的石头台子上。
  后背在冒虚汗,手指头在轻微颤抖,心跳得好像刚跑完一千五百米,可是,没有罪恶感。
  他觉得挺痛快,挺解脱,甚至还挺帅的,这种暗爽不已和亢奋之后的疲惫,跟就在今天上午对老妈大放厥词后的感觉完全不同,一个是说了便轻松了,一个却是更加沉重。
  看来苏继琛对他而言果然不算什么太大的威胁,看来他果然根本不怎么在意这位苏家大爷的感受,但他在意母亲的反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让他心惊肉跳,那种生身老母一喜一忧都能把他搅得坐立难安的重要心理地位,怕是任何人也没资格具备。这和爱情不一样,爱情是一种对等关系,亏欠的可以偿还,付出也全凭甘愿,但生养之恩却是绝对还不清的,那真是一种毫无胜算的不平等,于是,坐在河边儿擦去脑门儿上细密汗珠的燕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刚才跟苏继琛说的那番话能称得上大胆或是目无尊长或是语多放肆嚣张跋扈,那么上午跟老妈那慷慨悲歌的招认状,就真可以说是天杀的忤逆犯上人神共愤大逆不道论律当斩了。
  看来,他还真是个贼大胆儿邪大胆儿的混账东西啊……
  李鸿章都说过,发匪易灭,混混难搪,如此看来他燕然距离那个天理王法都管不了的境界也不远了。英雄都怕痞子,他燕黑子不是痞子,是个大痞子,痞子头儿,痞子头儿里的榜首。
  嗯,当个正义力量眼中战斗机级别的反派也不容易啊,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
  逐渐平定了心思,燕然点了根儿烟,一边抽着,一边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大话说出去了,接下来又当如何呢?自己的时间并不多,要在明天上午飞回北京之前把那个白白嫩嫩清清瘦瘦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雀斑男青年给抢到手,他得逼着自己比一休哥还聪明,比阿童木还勇猛,比奥特曼还超能,他没有哆啦A梦的口袋,也没有工藤新一的脑袋,他有的只是一股子死不低头的执着劲儿,说好听了是百折不挠的顽强,说难听了就是死犟的驴脾气。
  那么,凭借自己仅有的东西,又怎么下手呢……
  通往苏家老宅的必经之路就在自己眼前了,强取硬攻必然适得其反,燕然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反复盘算衡量,而后在一根儿烟眼看着就要烧完时突如其来的让灵感撞进了头顶百会穴。
  直走撞墙,大不了可以拐弯儿啊,胡同也好巷子也罢,哪儿有一通到底的,不都得拐嘛。
  来了精神,掐灭了指间的烟蒂,燕然蹭的站了起来。
  危亡之秋,他打算曲线救国了。
  
                 
 story.48

  苏继澜到家之后,就一直在压抑中煎熬。
  爸妈的态度冷也不冷,热也不热。有关切有问候,但是总觉得中间别别扭扭的隔着什么。更可疑的是,他们根本没问大哥眼眶上的青紫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或者惊异或者皱眉,好像早已知道他的情况,只不过就是没料到如此严重罢了。唯一问了一声“爸爸你眼眶怎么了”的,就是自己的侄子,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苏继琛没有因为被戳穿耿耿于怀责骂孩子多事,只说是碰的,便让太太带着儿子去里屋了。
  父母对这一幕没有任何评定,每个人都用一触即发的平稳态度勉强维持着仪态,这是苏继澜熟悉的境地,这是名门望族之后人所谓的严谨与高贵,是严肃整齐,是斋庄中正。
  他想,自己一定是如大哥所说的,让燕然给带坏了,不然怎么现在的他,比当年更加对这种看似的和谐气氛深恶痛绝了呢。
  忍了忍想笑的冲动,苏继澜低着头等父母先开口。
  最先说话的是母亲,那贤淑时温柔善良得好像活菩萨,闲来无事时也会像儿子所言那样帮亲友的子女介绍对象的女人,此刻完全就是一幅见二皇子不思进取,见天儿和男宠声色犬马的悲情皇后模样。那眼神里的哀怨和责怪,是不露声色的淡然表情掩盖不住的。
  “路上累了吧,继澜,你先去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回房休息一下,还是你那间屋,昨天大嫂已经帮你收拾过了……等到吃中饭,再让继琛叫你。”
  点了点头,只嗯了一声,苏继澜就站起身往里边走去了。
  行,这就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了,看来是打算先让他沐浴更衣闭门思过,而真正的围攻则要在团团圆圆的饭桌上进行,多么典型的模式!多么有代表性的模式!电视里见过无数回了,那种一家之主拿筷子点指着没出息的放浪小辈儿孙,用低沉平稳却阴森恐怖的祈使句进行谆谆教诲,让你对着一桌子精雕细琢出来的美食,吃之不下,闻之不香的场景,被不厌其烦的再现于屏幕之上。到现在还有谁家在沿用这种方式?我们堂堂苏家!这活化石的大家之风,真是出离的生命力旺盛!
  嘲讽着自己的好出身,苏继澜一语不发进了浴室。
  换洗的衣裳都给他准备好了,便服,足够柔软舒适,足够居家,足够上不得台面,纯棉圆领衫、卡其布的休闲裤,还有一双整整齐齐摆在旁边的人字拖。
  他差点儿笑出声来。
  感觉到大哥走了过来,苏继澜一回身,扶着浴室门框,抢在前头开了口。
  “这是怕我跑得太快抓不住,才想的好主意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套低端配置,苏继澜甩手关上浴室门之前扔下一句话,“放心,我连身份证和钱包都在你那儿,就是跑了也无处可去。”
  大哥是个什么表情,他没去看,只是干脆脱掉了自己那身衣裳,而后泡在那传统的木质浴缸里,洗了个纯粹就是在耗时间的热水澡。
  全身都变成粉色时,他终于受不了的爬了出来,但刚要去抓毛巾,就听见格外熟悉的一声响。
  那是来自浴室门外的电话铃声,那是自己的iPhone的铃声。
  公司的事儿,临走前都交代了,不是地震着火山洪暴发泥石流,就不会有人敢往他手机上打电话。生意伙伴倒是有可能,但现在还不到中午,那群夜来欢应该不会这么早就爬起来。再说他一贯不是爱纵情声色的类型,被拒绝了几次之后,也就没人再平白无故自讨没趣拉他去体验高消费的快感。至于应酬……最近没有拿不下来的合同或是谈判,只是在按部就班做事而已,再说应酬也该是他安排秘书给别人下帖子……
  警觉起来一一排除了其它可能性之后,他只想到了最有可能的那种可能。
  燕然。
  而后,当他放满了动作擦头发,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时,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能让他大哥这平日里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大学教授乱了阵脚失态的对着电话声色俱厉的,没有别人,就那黑子一个。
  那段通话挺长,但从对话间隔来看,似乎每次都是苏继琛说一两句,对方说一大堆,到最后大哥干脆没声儿了,又等了半天,终于发觉似乎是通话结束时,他才听到一句郁闷至极的咒骂声。
  文化人中的文化人,文明人中的文明人,用再纯粹不过的苏州本土腔调,骂了一句看样子把他难为得不轻的电话那头的家伙。
  不用想了,苏继琛恨到牙根痒痒非骂两句不可的情况已经好几年不见了,直到当前这局面突然出现。
  虽然有些担忧,也很想知道燕然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不用想都能料到大哥不会说半个字的苏继澜,只是换上了那身给他准备的衣裳,蹬上把他从一个成功商人的典范,瞬间踢入了凡人堆里的人字拖,然后拉开浴室门,走了出去。
  “……洗澡都有门卫,真是让人受宠若惊的高级待遇。”拽了拽衣襟,苏继澜看着怒气未消的大哥,“看来……不是商务电话,对吧。”
  “你这讽刺人的本事倒是跟那混账东西学来了不少啊。”一脑门子官司的苏继琛挺悲哀的看了一眼学坏了的二弟。
  “近墨者黑。倒是你,明明让他损了还非要坚持到底,真是执着。”轻描淡写说着,苏继澜有些别扭的踩着穿不惯的拖鞋迈步往外走。
  他听见大哥在后头说“你以为我怕他?”,听见沉重的叹气,听见跟过来的脚步声。他没回头,就直接朝着自己从儿时就住着的那间屋子走了过去,然后在苏继琛跟进屋之前一甩手关上了房门。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苏继澜,并非只是顾着煎熬自己,他在想办法。
  离开,可能性不太大,身陷囹圄一般的境地让他现在连翻窗户逃走都困难,更何况穿着这身衣裳……如果脚上那双人字拖算是衣裳的一部分的话。
  身份证在钱包里,钱包在大哥手里,手机也在大哥手里,这下倒好,人家是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是面包家里有的是,可除了面包倒真是一无所有了。
  而且目前看来,家里十有八九是知道他的事儿了,不然见他进门,就不会态度那么诡异。父母用不正常的眼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个不像是自己儿子的陌生人,就像见他让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
  好吧,他就是被附体了,他让那黑子附体了,回到熟悉的,生养了他的环境中,反而觉得焦躁忧虑起来,甚至刚才在飞机上明明想好了打算据理力争的言辞,现在都似乎还不如那一记拳头来得管用。
  但和家里人,他闹不到那个程度……
  父母再严苛,也终归是父母,大嫂在这家里再久,也终归是外姓人,侄子不必说了,一个还没上学的小孩又能怎样?唯一可能会对他动武的就只有大哥,但当着一家子人,就算真的发生最无法面对的那种情况,他又怎么忍心抬起手来还击呢。
  江南秋天里的阳光从窗外渗进来,老宅沉积了百十年去不掉的潮气丝丝缕缕和阳光做着抗争,苏继澜闭上眼,轻轻摩挲着在飞机上睡着后,被不舒服的姿势弄得有几分酸胀的颈椎,准备暂时先让这难得的安静给他也许只是片刻的缓冲了。
  那真的只是片刻的缓冲,至多三五分钟后,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而后是隔着门的一声召唤。
  “继澜,电话。”
  一个翻身,苏继澜从床上下了地,带着疑惑走到门口,拉开门时,正看见大哥拿着手机递给他。
  “二叔~电话~~!”清清脆脆甘甘甜甜的小嗓音重复着大哥的话,跟在苏继琛身后的小家伙闪着好奇的眼看着苏继澜。
  那孩子总是那么对这个在他出生前就离家了的神秘的二叔充满了兴趣,很少回来的,不爱多说话的,脸色比爸爸还白,身材比爸爸还瘦,头发和眼睛都比爸爸颜色浅的二叔,每次在跟他对视时,都会对着他轻轻笑。
  孩子不会知道那笑容不仅是温和的,当中还有些许的悲哀。苏继澜每次都觉得这个苏家最小的一代,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会再次重蹈覆辙走上被家里安排命运方向的路。也许到了那时候,曾经反抗过的苏继琛,会成为板着脸教训儿子不听话的角色,就像当年他们弟兄曾亲身经历亲自面对过的指责那样。
  若是那样,真的太可悲了,这小小的孩子还有几年的自由呢?会不会跟自己那时一样,在自以为度过了自由的学生时代之后,才恍然原来从有了不自由的知觉之前,就已经被剥夺了无数次的选择权呢。
  真是造了孽的诗礼传家啊……
  “谁打来的。”靠在门框上,苏继澜边接过电话边问。
  “一个姓贾的小姐,说是你秘书。”很是看不惯二弟那颇为成心故意的站没站相,苏继琛把手机塞到对方手里,然后打算拉着儿子离开,“有什么话讲快一点,马上要吃中饭了。”
  “你不需要旁听么?”更加成心故意说着,苏继澜在大哥皱眉瞪眼之前就一低头错开了视线,笑着摸了摸挣脱了父亲的手,跑来抬头看着他的侄子的头顶,他轻轻说了声“喂?”
  “呃……苏总?”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迟疑,好像对于这复杂的转接过程有几分尴尬。
  “是我,说吧,什么事儿。”
  “那个,刚才接电话的是您大哥?”没说正经事,倒是在继续提问,苏继澜听得有点儿烦躁。
  “啊,是我大哥。”抬眼皮扫了一下那本想走开,却又无奈儿子缠着百年不遇回家一趟的二叔不放的苏继琛,被好奇的孩子粘住的苏继澜吁了口气,“贾媛,你感冒了?怎么嗓音听着……”
  他的话,没有问完,因为对方根本就没容他问完。似乎很是急于说清楚似的,电话那头的女子又追问了一句。
  “您先告诉我,现在说话方不方便?您没开着扬声器吧?您周围的人听得见我说话吗?那什么……我这事儿可是机密,而且特紧急!”
  苏继澜愣住了。
  他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声音,绝不是他那已经足够熟悉的贾秘书。刹那间精神紧张起来,他脸上没有半点异样表情,注意力却已经完全集中到了电话上。
  “哦,没事,你说吧,我现在不忙,还不到吃饭的时候。”
  用听不出漏洞的暗示性语言说着,他等着对方领悟之后解释清楚,而当那陌生的女子明了的松了口气再度开口时,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跳动过速的心脏了。
  “哎哟……紧张死我了。那个,苏先生,不好意思啊,冒充您秘书,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哦对了,您可能不记得我,我见过您一回,就在现代城那边儿。您跟然子哥在一块儿那次……我叫陈郁可,有印象吗?那什么,然子哥刚才给我打电话,把您手机号给我了,说让我告诉您,他现在就在苏州!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回北京,不算从苏州到上海机场路上的时间,他会一直在苏州待到明儿早晨。然后,他在苏州人家酒店……呃,应该是苏州人家吧,说是距离您家不远。反正,他在那儿等您,您要是有法儿从家出来,就直接上那儿找他。要是出不来,他会再想别的办法。总之他那意思就是,明儿上午雷打不动的,必须得是您俩人一块儿离开苏州城!”
  
                 
 story.49

  苏继澜笑了。
  他笑得好像刚拿下了一笔两个亿的买卖。
  “……亏他想得出。” 舒叹着捏了捏鼻梁,他开口,“我现在回不去,爸妈,兄嫂都在,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说走就走吧。你给我拖延一下时间,就告诉他……我刚下飞机,钱包身份证就都弄丢了,要回去也只能买火车票,可你也知道火车票不是飞机票那么容易买的。你就让他等着好了,吃过中饭,我考虑考虑怎么答复再给他亲自回话。”
  那些话是说给苏继琛听的,但是在陈郁可那编辑出身的、充满了女性直觉的、智慧的思维回路里荡漾了一遍之后,就都翻译成可以转告给燕然知道的内容了。
  “你是说……家里把您给软禁了,想要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么。”
  “嗯,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钱包身份证什么的……不会也让家里扣下了吧……”
  “显而易见。”
  “哦……那我就跟然子哥说,您等吃完中午饭,再看准机会联络他,成嘛?”
  “别说那么肯定,别告诉他大致时间段,就说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太难或者没商量,我尽量找机会抽空给他回复,对了,别让他打电话给我啊,我没法在父母面前跟他没完没了谈条件。”
  “……您等我想想啊。”紧张的尽快过了一遍脑子,陈郁可确认着,“就是说,您不是完全出不来,就是得看准一时机才成,然后安全起见别让他联系您了,对嘛?”
  “对。”点着头,苏继澜忍不住再次挑起了嘴角,“还有,告诉他千万别亲自过来,我不管他明天上午几点到上海,总之不许他顺路来找我面谈。嗯……你就说,我也有事要办,等到明天上午,我就已经出门了。”
  “……我的妈哎……这谜语打的……您那意思是,别让他上您家去,然后,您最后一句话是说明儿上午之前,肯定能从家里出来,我没猜错吧?”
  “一点不错。”
  “哎哟……真够累人的。”电话那头觉得脑子快要不够用了的陈郁可总算松了口气,“那我就这么跟他说了啊。”
  “嗯。”
  “那成,那没别的事儿我就挂了啊,要不待会儿我肯定就得忘了该怎么说了。”
  “好。多谢你。”轻轻说了声谢谢,苏继澜在对方挂断电话之后,看着屏幕上留下的那个号码,解脱了似的吁了口气。然后,他把手机重新递给大哥,脸上格外平静,心里却开始翻腾了。
  好你个燕黑子啊……
  你竟然杀到苏州来了!竟然还就躲在和我家距离如此之近的酒店里蹲守!你是打算和我私奔吗?你知不知道这行为是诱拐?你想让我偷偷从家里溜出去和你夜半相会?你在鼓动我抛掉父母兄长,或者至少是暂时的,从原则上背弃他们,和你这个老北站在同一阵营?
  似乎……
  我也许真的做得到!
  反正已然是个不孝子了,反正已然是苏家最恶劣的叛徒了,那就干脆让它加个更字吧!与其让父母指责审问,不如我就撕破这温良恭谦的面具混账一回吧。我温良恭谦太久了,一如我的好名声,也许真的是该到了破坏破坏的时候了。
  “生意上的事,也可以如此推脱嘛?”苏继琛拿回手机,皱着眉问了一句。
  “不推脱,难道把‘生意’请进家门来谈?你们受得了?”这对于大哥来说没有特别的含义,但对于苏继澜自己却是一语双关,绝对的,如果把那家伙叫到家里来,那就真是引狼入室了。为了不让已经饿红了眼的狼和自己的家人两败俱伤,他决定想办法亲自深入狼窝。
  这绝对是个胆大包天的举动,就在大哥面前,借助外人的力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公然又隐蔽得绝佳的,和那个诱拐犯商量好了逃亡计划?!
  也许真如苏继琛所说,他苏继澜就是疯了,疯的透彻,疯的浑然不觉。
  “二叔~~爸爸说你开的车可漂亮了~~还说你的公司很大~!二叔你带我去看吧~~”小家伙拽了拽苏继澜的衣袖,仰着脸看着他,满眼都是孩子幼稚的兴奋,“二叔你去过末代皇帝住的地方嘛?那里真有九千九百间房子嘛~~?”
  苏继澜愣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有些窘迫尴尬的大哥。
  “哥,看来你跟晓光讲了不少我的事啊~”
  “……他问,我当然只好讲给他听了。”
  “嗯。”没有多说别的,苏继澜低头看着还在等答案的孩子,“那末代皇帝和故宫也是你给他讲的吧。”
  苏继琛没来得及否认,就让儿子抢了先。
  “爸爸说故宫走一天也看不完,是真的嘛~~?”
  “啊,如果你慢慢走,每一间房子都要看,那确实一天也看不完的。”苏继澜回答着,略作停顿后对着小家伙说着明显更有针对性的话,“你这些对历史的兴趣,倒真是遗传自你爸啊……要是你太爷爷还活着,一定觉得你兴许才是该叫‘继澜’的那个。”
  “行了,走吧,该吃饭了。”苏继琛上前一步,拉住儿子的小手,“去帮奶奶摆筷子。”
  “二叔~吃过中饭,你给我讲故宫的事吧,爸爸不给我多讲……”
  “好,吃了饭之后再说。”苏继澜简单应着,对孩子笑了笑。他不敢答应的太肯定,因为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待会儿在餐桌之上,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大哥拉着儿子走了,只剩了苏继澜自己在房里。
  他在反复琢磨着燕然传达过来的那个计划。
  说着容易,但是想从这苏家老宅里安全脱身,似乎并不简单。众目睽睽之下冠冕堂皇走出去?那么自己的目标很快就会暴露。跳窗?莫说是卧室的窗外装着防护网,就算没有,大白天翻窗户翻到巷子里去……好像这人来人往的,也不是个好办法,更何况家里的窗多数都是朝着院子开,而不是朝着巷子开……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若是当年学会了土行孙的地遁或是崂山道士的穿墙术,那岂不是轻松的多了?
  边想边笑自己的傻,苏继澜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现在家里的气氛虽然异样而且危机四伏,但终归还没让他面临进门就是一顿狂轰滥炸的境地,也就是说,父母至少还留有一丝理性的底线的。至于过去就时常发生在餐桌上的说教,就先听听话锋再做其它打算吧。反正自己也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摆在脑子里了,伺机而动,见机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也就是了。如果父母真的一怒之下撕破了书香世家的颜面声色俱厉喊出一个“滚!”字来,倒更是正中了他的下怀。那么他就可以堂而皇之走出苏家大门,直奔近在咫尺的酒店了。
  只是……他真的不想用这种方式离开家。这远比偷偷摸摸溜出去还令人觉得脸上无光。他苏继澜不是死板的自负狂,但他确实不想逼迫家里和自己的矛盾大到无法化解非断不可。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真让他猖狂至此,他于心不忍。
  留给苏继澜矛盾的时间并不多,没一会儿大哥就来叫他吃饭了,跟着去了饭厅,等父母都落了座才坐下,又等着父亲先拿起筷子,他才抬起手来。可指尖还没碰到筷子,对面的母亲就先开口了。
  “继澜,很久没吃到苏州菜了吧。”脸上有笑容,但是不明显,话语是平和的,但是暗藏着僵硬。苏继澜平稳着情绪点了点头,终于拿起了那双精致的雕花竹筷。
  “二叔~!电视上说北京烤鸭好吃,你吃了没~?”坐在母亲旁边单独加高了的椅子上的侄子突然插嘴。
  “晓光,奶奶跟二叔说话,你别添乱。”大嫂赶快小声提醒着餐桌上的长幼规矩,小家伙有几分不快的哦了一声,低下头去了。
  “烤鸭太油腻,我吃不惯。”实在不忍心看着小小年纪就被规矩套子圈住的孩子,苏继澜对那宝贝笑了笑,然后又看向父母,“北方菜多数都以咸为主,不常放糖,荤腥的东西也更油腻一点。”
  “那倒是没见你胖起来啊。”苏继琛夹了一块鱼放在二弟碗里,态度像是足够自然而然。
  “吃不惯的可以不吃,其实饮食习惯并没变。”
  “北方蔬菜种类那么少,你能吃的还剩几样?”
  “……北方蔬菜种类少,可北京该有的都有,除了隔夜就会烂掉无法运输过去的菜,其它想买到也不难。”
  “是啊,首都哈。”大哥不冷不热笑了一声,“加上运费,这边便宜的,到那边就贵了吧。不过你不会在乎,苏总。”
  “在乎确实不必要的。”话里带刺儿换来的是刺儿更尖利的反馈,苏继澜回应一样的挑起嘴角,却并未抬头,“可我一般都在饭店吃,不自己烧菜,也就不觉得贵了多少。”
  气氛开始紧张了,明显和以前每次回家后的聚餐不同,这次弟兄间不再谈笑轻松,而是看似融洽实则危机四伏。大嫂发觉到问题所在却不言语,只是帮儿子小心剔除鱼刺,不想掺和苏家这乱七八糟的内幕。
  看着两个儿子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对峙,最先不想再听下去的是苏老先生。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用一贯满是书画家那清幽深远目光的眼看向苏继澜。
  “纠缠这些干什么,又不是女人家,你们两个自小到大,哪个到菜场挑挑拣拣过。”
  父亲一开口,小辈们立刻安静下来,沉默持续了片刻,苏夫人总算把话题引到了关键处。
  “对了,继澜……这次回来,我和你爸原本是想让你留下的。”
  “留下?”苏继澜一下子抬起头,“留在苏州?”
  “嗯,我们商量过了,想让你放掉北京的生意,回苏州来。”母亲继续说着,声音柔和中透出压迫,“我和你爸岁数一天比一天大,总让继琛照顾终归不是办法,他也要忙大学里的工作。若是你回来,就和我们同住,家里有什么事,你也好替继琛分担一下。”
  “……妈。”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出汗了,苏继澜不自觉皱了眉,“生意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你们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我现在是公司的……”
  “不管是什么,真想放的话,当时就可以放。”父亲发了话,眉心的纵纹也明显起来,“同样是生意,在苏州一样做。你已经在外头混了好几年了,难道想就此一去不回么?”
  “爸……”
  “其实我和你妈早就打算让你回来,你该像你大哥这样在苏州成家立业。何必非要在北京?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就告诉你好了,我们其实一直就反对你在北京结婚。既然现在已经离婚了,就该无牵无挂回来。要做事,苏州有的是机会,要再婚,至少也要找个本地人才合情合理!”
  
                 
 story.50

  父亲的话音不高,可是字字句句都沉稳得让人心也跟着颤栗起来,苏继澜安安静静听着,默默想着“果然如此”,他尽可能不失礼节的回应。
  “爸,我在北京熬到今天这地步,已然不想再放手了。至于要不要再结婚……还是算了吧。”说完最后半句,他稍稍扭转视线看向旁边的苏继琛。
  大哥也看着他,像是有了父母做靠山,更加泰然自若了似的。
  “继澜,父母总不会坑害你,苏家哪一代都有在外面创业的,可最终都还不是要回来。至于再婚……也是必须的吧,总要有妻子儿女才算个完整的家啊,要是当初苏家先祖也是你这样的想法,那恐怕我们家这一支早就断了。”
  那帮腔的姿态也许算是诚恳,可在苏继澜眼里却是故意的刁难,怎样?想要联合爸妈拿列祖列宗压我了?以为我会像当年那样迫于无奈再次听凭家族安排?那这次是打算让我扔下北京的房子车子回来重新捡起来那个纠缠了我多少年的历史学家噩梦,还是更进一步干脆娶个清清秀秀娇娇柔柔莺声燕语白嫩纤细的苏州女子做苏家二奶奶?
  大哥啊大哥,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的。
  你明知道我对什么飘着长发穿着旗袍撑着伞走过寂寥雨巷的江南佳丽都没兴趣,我就算要娶,也是会娶那个黑乎乎的土狼做老婆的。他会做炒疙瘩和猫耳朵面给我吃,还会操着一口死性不改的滑溜溜脆生生的京片子逗我笑,说实话,他除了不会生孩子,其他地方都让我挺满意。最起码他不会婆婆妈妈是是非非,不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就纠缠不休,不会胆小怕事,不会顾虑在护着我向着我的同时又没有可能伤到他自己。
  哥,你知道他有多护着我,你打我一巴掌,他还给你一拳,那一巴掌带来的麻痹感很快就下去了,你眼眶上那乌青深紫的漂染,到现在还是疼到摸不得吧……
  “大哥你不用说了。”苏继澜放下筷子,轻轻吁了口气,“回苏州也好,再婚也好,我都不打算考虑的。”
  平静持续了仅有短短的十几秒。
  然后,苏老先生沉着脸看向并未察觉到异样的孙子,和明明觉得别扭非常却找不到借口离开的儿媳。
  “红菱,你先带晓光回房去吃。”
  一言既出,大嫂顿时觉得是种解脱,赶快帮儿子夹了菜在小碗里,她拉着跟苏继澜说着“二叔拜拜”的晓光离开了餐厅。
  只剩了父母和那一对兄弟,对话开始变得不必藏着掖着了。
  “继澜,你从小到大,越来越不让家里安心,什么事都要任着自己的性子来,这不行。家里给你安排出路,是为你好。你怎……”
  “爸。”知道这饭是肯定没法吃下去了,苏继澜干脆直接和父亲对视,“说自私一点,我想为我自己活着,家里对我的迁就和容忍我不敢忘,可你们让我像当初似的半途而废,我不可能答应。您当初让我退学,说是容忍我玩了两年已经很仁慈了,这话我到现在还记着。我退学了,原本该拿的中文系本科学位证,成了你们硬逼着我去拿的苏大历史系毕业证,可我真的不想学历史!后来我去北京做生意,你们一开始不接受,但为什么不干脆坚持到底呢?我都已经成功了又把我叫回来,还想让我像上学时候那样中间断了从头再来?那我这辈子到底在折腾什么啊!……”
  “继澜!!你怎么这样对你爸讲话?!”
  听不下去责骂了一声的,是苏继澜的母亲,那端庄秀丽,明明已经年过六旬,却看着比燕然的妈还年轻几岁的女人,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苏老爷子,便再也压制不住的发了火。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你连起码的尊重都不给他吗?!算了,既然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对你循循善诱了!继澜,坦白告诉你,我们确实就是想让继琛借着这次去北京开会,把你带回来的。当初你突然就结婚,家里没说你什么,后来又突然离婚,家里还是没为难你,可你不能太过分吧?你都三十了知不知道?就算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回来安安稳稳娶妻生子才是。哪有整日里不想着回家,只知道和一个敢动手打你亲哥哥的人鬼混的!!”
  母亲一番话,说到最后时,苏继澜只觉得,这恐怕就真的是传说中的末日了吧……
  大哥,你真的说了。你竟然真的对父母把我给彻彻底底出卖了个干净!
  好,好……你厉害,你有道理,你们都有道理,理亏的就我一个可以了吧?我错了,我错的离谱,我无药可救,我欠你们的,我欠苏家家谱上列位祖宗的!我把你们的脸面都丢尽了,我该跪在报恩寺塔前被千刀万剐才能洗刷身上的罪过!这么说你们可满意了?!
  不仅仅是指尖,连手腕和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苏继澜咬紧牙关忍耐着,沉默着,然后终于在达到临界点时瞬间放弃了所有从儿时就被熏染出来的道德仁义礼,温良恭谦让。
  他被逼到极限了。
  再忍下去,他真的会害死自己,他会被那披着温和俊雅外衣的真心活活折磨疯掉,会被本性里对渴望自由爱恨自由抉择的叫嚣与呼喊撕扯掉最后一层已奄奄一息的乐观和希冀。
  到那一步,他真的就活不成了。他会像没有Jack一把拉回来的rose,纵身从Titanic的船头向着汪洋一跃而下。
  刚才还想着不忍心和家里闹僵的苏继澜,此刻已经瞬间忘了什么礼教什么尊长什么天杀的规矩套子。
  他急了。
  一撑桌子猛的站起身,他看着面前的父母和大哥,用虽说不高,不激烈,但是却带着掷地有声的毅然决然的音调开了口。
  “爸、妈,我想大哥就会把我和谁鬼混的事都告诉你们的。没关系,我不打算恨谁,反正我也根本不打算听你们的话跟他一刀两断。他为什么打大哥,挨打的人心里最清楚,我为什么必须跟他在一块儿,你们不会理解我也就不徒劳作解释了。要是我给家里丢人了,你们可以当我是个反面教材写进家谱来警示后人。可别说要跟我断绝关系,断了关系断不了血脉,自欺欺人的事我不想做。如果苏家今后容不下我,我走,但我以后照例还会给家里寄钱,这是我的责任,我得承担。只是从今往后,要想让我再按照别人的意愿走我自己的路……是说一千道一万也绝对不可能的了!”
  一番话落,父母也好,兄长也罢,全都愣住了,呆住了。
  苏继澜嘴唇在发抖,他好像已经用了全部力气来说那些掷地有声的言辞,于是在说完之后,他只觉得自己连脚踝都酥了,软了。
  但这酥软,却在父亲用暴怒的眼神投向他的刹那变成了反其道而行之的强硬。
  “你!!……”苏老先生拍了桌子,震得面前碗筷发出细碎的响声,但暴怒中的一家之长却没能再对这胆敢反天的不孝子多说出什么,因为苏继澜在父亲继续开口责骂之前,就狠着心一转身,大步往餐厅外走去了。
  “继澜!!你给我站住!!”大哥也跟着站了起来,“爸跟你话还没讲完,你想去哪里?!”
  “厕所!”
  头也不回扔给兄长一个所谓的回答,苏继澜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乱讲,他确实是直接钻进了洗手间的。心里极端的憋闷,又莫名的舒畅,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躲在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狠狠的抽上几口烟,卧室的窗子太明亮,空间太宽敞,那会让他惊慌失措。
  从里头插上洗手间的门,苏继澜没有听见追过来的脚步声,想必父母和大哥都已经气到不想再追了吧。也好,就让他们仔细想想自己刚说的话吧,恨也好,骂也好,就随他们去吧。
  无力的坐在冷冰冰的马桶盖子上,苏继澜好一会儿才呼吸平稳下来,他不敢去回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那些胆大包天的话绝对是一次性的发泄,不用说是再来一次,就是想一想都觉得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刚才有那么一恍惚间的工夫,竟然想直接往大门外走去,直接走到“苏州人家”去拉着那黑子私奔。阿弥陀佛……苦海无边,人果然会在狂乱时迷失方向。幸亏没那么做,不然恐怕两个人都要被拿个现行了。
  燕然是他逃离这种压抑环境的出口,为数不多的出口,他必须严守这个秘密的存在。
  指头总算不再哆嗦时,他吁了口气,伸手往裤子口袋里去摸烟盒。
  还好,刚到家洗澡换衣裳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他把烟盒留下了,这是他情绪翻江倒海中难得的镇静剂,但给他助一臂之力的,却并不只里面排列整齐的大中华。
  在首都机场买烟时,收款后找给他的那十几块钱,也在烟盒里塞着。虽然比起钱包里的现金跟信用卡,这点钱和没有也区别不大,但对于苏继澜来说,有这点,总比没有强,于是,他偷偷扔掉了几支烟,而后把钱折好塞了进去。
  这微不足道的物质基础,让他突然构建出海市蜃楼一般飘渺奢华的上层建筑来。
  把刚抽出来的一截过滤嘴又推回去,他皱着眉,眯着眼,再次哆嗦起来的手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然后一转脸,看向侧面墙上那幽暗的窄窗。
  那是苏家老宅屈指可数的,朝向巷子开放的窗户。
  镶嵌着双层磨砂玻璃的窄小透光口,顶多不到二尺宽的局促通路,离地倒是挺高。又看了看浴盆的高度,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重量,苏继澜捏紧了手里的烟盒,继而像做了什么天大的决定似的站起身,直奔着窗边走了过去。
  
                 
 story.51

  真的这么干了,真的打算这么干了,像个贼人似的跃窗而出,如此让他这个大家子弟不齿的丢脸行径,原来在逼到紧要关头时,也会是个绝佳的选项。
  仗着身子轻盈利索,苏继澜蹬了一下浴盆边沿,几下攀上了窗台,小心推开往外看,时值慵懒正午时分的窄巷很是给面子的没有闲人通过。把脚上会制造麻烦的拖鞋抓在手里,他没顾及会不会让窗棂上的尘灰蹭脏了浅色的裤子,尽可能平稳的从狭窄的开口探出身去,然后在确认了地上没有会割伤脚底的杂物时松开了扶着窗框的手。
  赤脚落地,自然没什么声响,但瘦削的脚掌承担着全身重量自高处落下,踏在不那么平整的砖石路上,终归还是会疼的。单手撑住墙壁缓和了一下,他重新穿好拖鞋,在有人看见他的异样举动之前,就拍掉裤脚和肩头的灰土,怀揣着紧张到激越的感觉,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平静姿态,快步往通向临顿路的出口走了过去。
  只要出了颜家巷,左拐经过那一排从不见有什么兴隆生意的画店瓷庄,便是苏州人家酒店了。
  确实是近在咫尺间的距离啊……逃出来,像个真正意义上的逃兵那样,像受过箭伤的惊弓之鸟那样,用自己最不愿意采取,却极为讽刺的不得不采取的方式逃出来,这原本近在咫尺的路程,却竟然显得那么长,恍若终已一生都走不到尽头。
  穿过巷子最窄的那段,走到巷子最宽的那头,一眼看见面前的人来人往,看见街边过客和街心车流时,苏继澜却没能再接着如同刚才所想的那般,左拐,进酒店,见那不可能不在等他的人。
  他迈不动步子了。
  并非不想,他是想的,他想缩地成寸一步就迈过去,他想立刻就看见那个其实刚跟他分开了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就让他不得不承认已经想到血脉都快倒流的男人,可就在他不能控制的想象着见面那一刻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时,他却猛然如兜头被泼了冷水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怕了。
  他怕的不是见不到,而是见到之后,自己会失态成个什么样子。
  所有在父母家人面前佯装的狂妄和骄傲;所有从离开北京前,到重回苏州后的这段时间硬撑着做出来的冷静与漠然;所有压抑的慌张,虚假的镇定,隐藏的无措,深埋的酸痛,还有自幼小时候便成形了的倔强的自尊,那些宁死都不愿给人看的脆弱柔软,那咬破了嘴唇也不肯掉泪的顽固偏执……
  怕是全都会在对方眼角眉梢的狂喜映入视线的霎时间,化为乌有了吧……
  看见燕然,看见他笑,或者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声音,都会让自己紧绷到快要断掉的神经线松弛下来的同时,再也把不住情绪的关卡。
  ……不行。
  真的不行。
  他仅存的意念对这种设想里的情形做了不容辩驳的否决。
  让他见到如此落魄的自己?让他同情自己心疼自己怜悯自己?
  ……不行。
  这远比跟他从此一别各西东更加难以应允……
  苏继澜恨自己毫无意义的尊严碍手碍脚,却还是让这尊严绑着腕子牵着走了。
  他需要一点冷静的时间,他需要好好静下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情该怎么办。
  家,不能回去了,至少是现在不能回去了。父母也好,大哥也罢,都无法面对,但至亲骨肉两离分,就算分时再决绝,终归不能坚守半生。以后又怎么在保持独立的前提下重新和家人走到一起去呢……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艰难漫长的复合,要远比瞬息即成的破裂来得折磨人啊……
  遥想着背后苏家老宅的大门能让他再次迈进去的无期之期,怀揣着眼前不敢见的男人让他苦苦压制的难忍之忍,苏继澜闭上眼,最终在一声轻浅的飘渺叹息之后,再次迈开步子,朝着临顿路边走了过去。
  站在街旁,等着第一辆立着空车灯标的出租开进视野里,他抬手挥了挥,然后在司机停下来时拉开门,上了车。
  “先生到哪里?”看他打扮怎么也不会是个外地游客,司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问他准备前往何处。
  苏继澜低头揉了揉胀痛的眼。
  “……先往前开吧,在城里转一转……只要别过外城河……随便哪里都好。”
  这绝不是出租车司机想听到的回答,就算每天都会见到太多形形□的人,眼神疲惫的失意者还是最令人发憷的乘客。相比之下,都不如面相凶恶的彪形大汉更容易应对,至少凶神恶煞是劫匪的可能性尚且小一些,失意者那根本毫无目的性的指向却绝对不靠谱。
  司机的犹豫跟欲言又止,苏继澜当然不会察觉不到,苦笑了一下,他开了口。
  “放心,我不会不给钱的。”淡淡说完,他伸手把车窗降下了一半,“我只不过是……可能很久都不会回苏州了,走之前……想再好好看看而已。”
  司机将信将疑,挂上起步档,松开了刹车板。
  江南的太阳,十月的风,透过车窗滑过他的脸,苏继澜看着外头那些已经熟识了三十年的景致,看着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不得不或许真的要与之久别一场的城,半天只是无言。
  苏州,还是他儿时的苏州,白墙黑瓦,寻常巷陌,娇俏的檐头,袅娜的垂柳,河中的流水,水面倒映的如洗的碧空……每一处都还是幼小直至年少记忆里的模样。
  但苏州又真的不再是他儿时的苏州了,汹涌的车流,喧嚣的人声,被湮没的鸟鸣和被吞噬的桂花香,让他想要再嗅一嗅穿着白衬衣,背着总想赶快装满高年级课本的书包的年纪里,走过桥头时就会闻到的那能让人连心都宁静下来的甜腻腻的香气,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至于自己的家……
  美好到令人心碎的回忆有很多,但再美好,那也只是个四四方方的牢笼。而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所言讲的那样,有些鸟儿,注定是不能被锁住的。
  他不想责怪谁曾试图拔去他双翼上已经长成的丰羽,因为每个人都在这座牢笼里,父亲反抗过,大哥反抗过,也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几十年前的旧时故事中,年轻的苏庆澜也反抗过,只是他们都最终选择了缄默,就像关在笼中的鸟,日子久了,会催眠自己认定缄默才会给你带来最好的结果。
  如同失眠的人,数着星辰,听着钟表滴答,熬着长夜,以为在累了倦了之后,在白昼到来之前,自己就会睡着的。他们努力的投入的想要体会入梦的快乐,却不曾想过梦就是梦,即便真的成功进入梦境,也还是会在虚幻的悲喜里受着和醒时大同小异的折磨。
  苏继澜不想做辗转痛苦的失眠者,也不想麻木在虚幻里徘徊,他想要该睡的时候闭上双眼,该清醒的时候,就清清楚楚睁开眼来目睹必须由他亲自去经历的种种。
  活要活得明白一点才像是活着吧,不然还不如让上苍赐给他一道可以连自己是谁都忘掉的霹雳,干脆就此浑浑噩噩下去的好。
  车子一路向南,而后向西拐上了干将路,每一处景观都不陌生,也难怪啊,精致规整一如在大吴胜壤的古老疆域上就地取材雕琢而成的玲珑棋盘,街巷和水路纵横其中的小小苏州城,承载了自己卅年的情感与行踪,就算会离开,就算有一天连吴侬软语的清灵柔美都忘记,心里头最最惦念的,仍旧只能是这里。
  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决定,要逼着他在苏州和另一座城之间做选择了。
  北京。
  能不去吗?
  能,当然能。
  但他非去不可。
  离开苏州,是为了能展开翅膀,飞到何处是鸟的自由,未必非得是繁杂纷乱的京城不可,其实随便哪里都可以的。只是,宿命耍了他一把,让起初甚是无意的巧合,成了后来违背不得的注定。
  遇上那男人,那个傻乎乎黑乎乎的家伙,便是巧合,至于这之后究竟有没有切实注定了什么……
  恐怕早就是他费尽口舌都否认不了的了。
  “……先生,等下是从盘门那边过,还是走竹辉路?”司机心里没底的问了一句。
  “哦,不用了。麻烦从新市路上人民路,到报恩寺之前拐到拙政园那边去,然后再从狮子林绕回临顿路就好。”完全凭刻印在脑子里的记忆路线做着指引,苏继澜暗暗盘算着这一路走下来大致需要的时间。
  “你是苏州本地人吧,哪条路连着哪条这么清楚。”有几分惊讶,却也有几分肯定,司机踏实了一些似的笑着问。
  “啊,是本地人。”苏继澜点头。
  其实,何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本地人”啊,该说是祖祖辈辈的本地人才对吧。就像那黑子是祖祖辈辈的北京土著一个道理。彼此都有太过明显的骨子里的特质了,姑苏的温和,燕京的大气,千年前小桥流水滋润至今的竹的俊秀坚韧,数百载帝宫王墙释放升腾的风的强劲暴烈,就那么皆因一刹偶然遇到一起了,撞到一起了。
  风热辣辣的抚过竹清隽的眉梢,然后就惹得彼此都丧失了自由与自然,变得言行举动乃至视线的缭绕,都有了挪不开消不掉的集中点。
  别怪我要被那股热风拐带走吧,他不停下来,我也就只好跟着飘摇了。就算这飘摇只是逃离枷锁的借口,也别想当我是半空纸扎的沙燕,这回,绑住我脚踝的那根线,我要亲手剪断它。
  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景物看到眼睛酸胀,苏继澜在车子停在桃花坞大街和人民路的交叉口等红灯时,暂且闭上了眼。
  心里仍旧是乱的,但已经稳定了许多,等到再拐两个弯,回到他来时的起 点,就应该可以用相对的平和表情来面对那个十有八九还在茫然焦急中等他的家伙了吧。
  应该可以的,应该能做到的。
  
                 
 story.52
   
  燕然躺在苏州人家酒店的房间里,左手掌心攥着自己那划痕无数的5220,右手慢慢揉搓着因为长期对着电脑或是伏案奋笔疾书而略微有些敏感的颈椎,紧张焦虑到吃不下睡不着。
  昨天晚上本来就没怎么睡,想来想去就是该不该追过来,再加上抽烟过度,现在连嗓子都不大舒服了。自己确实是个容易激动焦躁的人,却又总是怕激动起来便会血脉翻涌到连想都不敢想一下面临的困境。
  现在的情况究竟该怎么解释呢……出来前,对母亲说了那么多钝刀子捅肋条的话,也许不是致命伤,却真的会疼啊……更何况那是他亲妈,天高地厚养育之恩,和这绝对不是噩梦一场的真实的伤害,他都该怎么偿还呢。
  终归是要偿还的,可如果交换条件是让他放弃这个他非追上去捆起来绑回家的男人,他做不到……这……莫不就是所谓娶了媳妇忘了娘?
  脑子里一锅粥,他无心去看酒店里的设施,也无心在意大床的柔软,窗的明亮,和窗外湛蓝的天。他就只是把自己扔在床上,毫无意义用轻度近视的眼扫着远处高矮差不多的那些乌黑的房顶。
  鱼米之乡,小桥流水,颜色鲜明简单到让人惊叹,没有大红大紫,没有凄惨暗沉的赭灰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正黄。他想,自己如果真的需要写江南风物,那么到苏州来采集灵感,确实是上乘之选。不过,现在他没这个兴致,没这份闲情。
  他在等电话。
  苏继澜的电话,应该会打进来的吧。不管是从哪儿。
  若是从前台打来,那他肯定已经逃亡成功了,若是打到手机上,那也许只是iPhone被物归原主了而已,可不管是电话铃从哪儿响起,只要能听见那柔和的声音说上一句话,他也就能很大程度上放下心来。
  可一直等到现在,都不曾等着结果。
  这期间,他接过陈郁可发来的确认短信,问他事情解决了没有,只回了一个“没”字,他就又躺了回去。
  时间在不经意间跑得飞快,可到了等待时却成倍的变慢了,真是莫名的讽刺啊……
  自己就那么跑到苏州来了,争分夺秒,下午两点到无锡之后,他拿当年在运动队里的速度跑出机场,接着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起初似乎并不想去苏州的,可刚要开口,就看见那家伙皱着眉铁青着脸的凶恶模样,结果,拒载的念头瞬间化为尘烟消散,一路上几乎没有言语,只有没有停歇过的踩油门的声音。
  一直到接近了苏州市区,司机才终于试探性的问了燕然一声“您这么急着赶过来,连行李都不带,一定是要紧事吧。”
  “……啊。可不嘛。”从思维游离状态下回过神来的家伙叹了口气,“追媳妇儿。”
  “啊?夫妻……吵架?”
  “不是。”又叹了一声,燕然挺惨淡的挑起嘴角,“是大舅哥从中干涉,打算逼我当梁山伯……”
  感觉到问题复杂得很的司机不再多嘴了,同样感觉到问题不止是复杂的燕然也只是沉默,直到下了车,直到走过那座小桥,直到给苏继澜的手机打电话却成了和苏继琛之间的对抗,直到拜托陈郁可从中帮忙约定见面地点,然后就是不知会到何时才能等出个结果来的忍耐。
  时间不会改变行进速度,眼看着午后的日头一点点偏西,燕然在异样的安静里期待着随时响起来的铃声吓他一跳,而后,当真的凭空猛然间听见手机爆出铃声时,他却只是在那一刻激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
  急着忙着接了电话,张口就喊了一句“苏苏!?”,他没听见苏继澜的回应,从另一头传过来的,竟然还是那好像游魂一般阴阴的缠在他们之间的苏继琛。
  暗暗骂了一句“有完没完?!你还追着我下战表是怎么着?!”,燕然没有马上出声,他在等对方开口,却没有料到,苏家大爷比他还狂躁。
  “我问你,是不是你早就教唆继澜离家出走的?!”
  那绝对是不留情面的挑战了。
  但燕然没心思去想那态度是不是令人恼火,他发觉到了话里的问题。
  离家……出走?!
  “……什么?”
  “别装傻了!继澜绝不是会从家里逃出去的那类!要不是你教他,他怎么可能溜走?!”
  “他……从家里……”燕然觉得自己不知是想紧张还是想笑,“什么时候?”
  “你!……”苏继琛咬牙切齿认定了电话那头的家伙就是幕后指使者,“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我警告你,要是你知道线索不说,继澜出了什么事就全是你的责任!”
  这下,燕然没有笑的意思了。
  半个多小时?半个多小时?!从苏家出来,到酒店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啊!
  “你确定他是半小时前离开的?”
  “这还有假!”苏继琛很是抓狂,形势所逼不得已给这混账打电话已经触及底线了,而这混账竟然还在装糊涂?!
  “……大哥。”燕然沉默之后阴着脸开口,“有工夫对我大呼小叫,不如赶快去找人,苏苏一直没联系过我,你要是他亲哥哥,就别只顾着在屋里打电话。”
  燕然的话,是绝对有道理的,苏继琛再震怒再崩溃,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卡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教授大人,最终还是郁闷中干脆挂了电话。
  燕然听着里面的嘟嘟声,额角渗出汗来。
  苏继澜,从家里出来了,却没有来找他,为什么。
  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好像都足够他开车绕城一周了吧?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人影?!难道苏州还有不止一家叫这个名字的酒店?不应该吧!
  和苏继琛那不知情的慌张不同,他完全是半知情的慌张。是,知道苏继澜是越狱了,可越狱之后不往国境线上跑,他打算撞到哪儿去??
  紧张情绪从毛孔里渗出来,燕然终究坐不住了。陈郁可那丫头说苏继澜的钱包和手机都没在他手里,那就必然是苏大爷给收走的,那,这又没钱又没交通工具和通讯设施的小子,到底能躲到哪儿去?!
  一下子从床上窜下来,他不能忍受再等下去了,现在已经等出了问题,他必须赶快想办法解决。
  燕然管不住自己的脚,他就是全凭下意识的拔腿往外走。
  他得去找那个自从重逢以后,就总是考验他定力的要人命的小子。就算自己在苏州是人生地不熟,就算苏继澜更有可能是躲在没人注意的暗处,而不会选择在大马路上晃荡,他也要试一试!
  反复告诉自己就算苏州城很小,没钱也很难跑出去,一定会找到的!燕然关门下楼,跑到酒店前台,告诉服务小姐只要有人来找他,就立刻手机联系之后,觉得嘴里都快急出燎泡来的老北冲出了酒店大厅。
  然后,就在他刚要一把抓住那辆刚刚停在门口的出租车车门,想催促里面的人赶紧滚出来,好让他上车前去寻人时,他却怎么都没想到,那个迈步下车的,那穿着圆领衫和卡其布裤子,身上隐约可见有尘灰印子,脚下还踩着一双硬底人字拖的……
  竟然会就是他快急得呕血,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找出来之后就先按倒在地,照着那长着朱砂痣的半边屁股上使劲儿来那么一巴掌,声色俱厉质问怎么竟敢不过来碰头,接着再用全身力气抱进怀里,用自己的口舌堵上他的嘴,把他亲到天旋地转的窒息为止才败火的男人。
  苏继澜,他的大苏苏。这茫茫人海里头,除了他亲生爹娘外,唯一一个会出半点差池,就能把他的魂儿都紧张飞了的,他的要命星。
  两个人在完全的绝对的惊讶中,对视了短短的片刻。
  紧跟着,燕然就把那原本拉着车门的手松开,转而猛的攥住了对方那骨感的手腕。
  “你……你……”燕然拉着他,用另一只手点指着他,就好像总算抓住出走孩子的家长,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跟恶俗的连续剧里那样,死死捏着对方的肩膀用力摇,然后同时还声嘶力竭的质问“你去哪儿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嘛?!!”
  但现实生活毕竟不是连续剧,燕然毕竟不是剧中人,他没那个装逼的资质,于是,他就只是在对着苏继澜“你”了好几次之后,突然泄了气似的问了一句“你给车钱了嘛?”
  那失而复得的宝贝看着他,像在忍着嘴角的笑,又想在努力不让自己脸太红心太乱眼窝太浅,刚撞见时的惊讶和撞见后的激动,都很快平息下去,然后,苏继澜摇了摇头。
  “没,这不是等着你给呢嘛。”
  燕然多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弯腰探身,冲着司机问了句“多少?”,接着直接塞过去一张红票子,便不许苏继澜反抗的拉着他进了酒店。
  被人侧目终归是尴尬的,想要挣脱却被拉得更近,燕然瞪他,很是不爽的说着“回屋再揍你!”,而后一路把他拉到了自己订的房间。
  直到开了门,进了屋,又顺手把门关好,燕然才总算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跟着,讨伐就来了。
  “我说苏老大,您哪儿去啦?啊?好么,我这儿正思而不得辗转反侧呢,你大哥电话就打过来了,说你从家跑了半天了,以为我把你给藏起来了呢!我一听魂儿都化了知道嘛!身上没钱还不说赶紧过来,你没事儿打个车满大街垮遛什么啊!我告诉你苏继澜同志,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实告诉我你打车干嘛去,然后让我强 奸你,二是偏不说就不说玩儿一回宁死不屈,然后让我强 奸你。选哪条就看你是不是明白人了!”
  一大套急火攻心之中的胡说八道,燕然叉着腰皱着眉黑着脸审问靠在门上的苏继澜,他边发作边亲眼看着那小子低着头笑,然后在意图更加发作时,却又亲眼见到了对方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圈。
  本来还想继续追加一句“你是打算让我□你、□你,还是□你啊?!”,却都在看见那湿润的红时戛然而止了。
  沉默着僵持着安静了两三秒,燕然朝前迈了半步,继而一把将对方抓进怀里。
  就像熊抓鱼,就像老鹰捉小鸡,就像饿狼扑羊羔,就像快窒息而死的人猛然瞧见了眼前晃动的呼吸器。那一伸手,就带着再也不敢轻易撒手的执着跟迅猛,他不能撒手,他怕丢不起。
  苏继澜没动,没挣扎,他嗅着那家伙身上熟悉的烟草味道,慢慢把脸埋进了对方肩窝。
  接着他说,我跟家里闹翻了。我在饭桌上和我爸妈顶了嘴,然后还直接出了餐厅,我在厕所里想了一下,觉得非走不可了,就从窗户翻出来。我本来确实想直接过来找你的,但我怕一看见你,心里一踏实下来,可能会表现特别丢人……所以……所以……
  “所以就坐着车满大街溜达?”燕然听着怀里那微微颤抖的声音,感觉着那声音里所有爱恨悲喜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波动,继而在对方述说不下去时,叹了口气,低沉而且无奈的接去了后半段话。
  苏继澜点了点头。
  “傻吧?”
  “嗯,傻,大个儿的。”燕然嘴上来劲,心里头却已经软的都不行了,抬起一只手拢了拢对方额前蹭乱了的柔软头发,他眉心总算舒缓了些,“那我还真是得谢谢你了,你现在这样儿我就心疼一要死要活的,你说你要是直接过来给我来一更梨花带雨的,我还不得跟着一块儿抹脖子趴铁轨啊……”
  “……你倒是该掌嘴才对。”眼睛还是朦胧的,却已经让那家伙逗笑了,苏继澜边赞扬着自己没哭出来的良好表现,边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有水嘛?我渴了。”
  “哦,有,等会儿啊。”松开手,燕然转身走到旁边的迷你吧跟前,从下层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微凉的茉莉茶,“你委屈委屈喝凉的吧,我刚才实在是连热壶开水的心思都没了。”
  “不要紧。”接过瓶子,想着正好可以降降心火,苏继澜拧开盖子,然后朝着屋中心那张宽大的床走了过去。
  
                 
 story.54

  “我说,你也真是够可以的,都不说找个公用电话跟我联系联系……哦对了,你没钱哈,忘了,我急糊涂了。”燕然没动,他把酒店配套的电热壶从龙头接满水,放在加热器上,同时自言自语一样嘀咕着,“还说大事儿不糊涂呢,闹了半天这事儿大到一定程度,照样儿还是麻爪儿……”
  “……我其实还有点钱。”苏继澜坐在床沿,喝了几口水之后接着念叨,“钱包让我大哥收走了,身上还有十几块。”
  “那管个屁用……”燕然撇嘴。
  “是啊,起初我是想,要是等我冷静了,回来了,你不在酒店,我就干脆把手表给人家。”
  “啊?”燕然怪异的干笑了两声,走过来,伸出手,“我瞅瞅,什么表。”
  苏继澜抬起戴着表的腕子,燕然像在捧住新娘纤纤玉指似的把那虽不能算是纤细柔软,但骨感漂亮的小爪子托在掌心,低头看向那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注意过一眼的手表。
  “靠。”瞅见那并不华贵,但是雕琢极其精细完美的做工,那银色的主体和贝母的内嵌表盘,那摸起来手感极佳的黑色牛皮表带,还有上头“citizen”的徽标,燕然一脸的哭笑不得,“不是吧你!西铁城的表你也敢说给人就给人?”
  “那、我基本等于身无分文,不把表给了,也没别的可给了啊……”苏继澜被那家伙夸张的表情弄得又有些想笑了,抬脸看着对方,他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还是说……你觉得我还有‘别的东西’能‘兑换’成车钱?”
  “你少气我啊。”那黑子足够聪明,恶狠狠看了苏继澜一眼,他松开手,接着有几分脱力的坐在旁边,“幸亏正好让我碰见,要不但凡我早出去一分钟,这表就得便宜别人。我说,西铁城的表便宜的也得两千多吧,你可真够大方的……”
  “其实,我还怕人家以为这是假的,不肯收呢。”苏继澜拧好瓶子盖,有点酸涩的笑着,低头一声轻叹,“我都想好了,如果不收,我就告诉他,就算是当假的去卖,这样的做工也可以买个一两百,抵车钱绰绰有余了。”
  “……还得说是你苏大老板有钱呐——”拉着长声感慨着,燕然往后一仰躺在床上,“这要是我,恐怕就只能卖身了,我根本都没表。过去,体育队儿训练的时候老得戴着护腕,好像就从那时候开始吧……就懒得戴表了。”
  “嗯。”苏继澜应了一声,随后放下那瓶茉莉茶,也带着身心俱疲的无力感慢慢躺下,“可你要卖……也未必有人敢买吧。”
  “我就这么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那黑子凑过来,蹭过来,腻过来,揽住对方的肩膀,亲了亲那折腾得有几分失了血色的脸颊,继而贴在他耳根喃喃低语,“再说,我就是想卖,也不打算卖给别人……除了你苏君继澜先生,别人,我谁也不答应……”
  被那灼热的呼吸弄得耳根痒痒起来,苏继澜轻轻笑着,推开那腻歪的古铜色的家伙,然后看着白到显得空旷的天花板开口。
  “燕然……”
  “嗯?”
  “……我和家里,这下就算是真的闹翻了。”
  “嗯,我想也是。”燕然再度凑过去双手抱住他,“这里头有我的责任我知道,可要是不把你拐出来,我实在……”
  “和你没关系。”苏继澜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至少没有直接关系,我爸妈本来就想让我回苏州的。”
  “他们亲口跟你说的?”
  “嗯,饭桌上,亲口说的。”
  “是彻底回来的那种?”
  “对。”
  “就是说,让你撒手北京的生意?”
  “何止是生意。”惨淡的笑了一下,苏继澜稍微侧过身,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房子,车,朋友,还有你。”
  “主要是我吧。”
  “要是我大哥没发现咱俩的事,那也许不会主要是你。”那惨淡加了个更字了,看得人心疼起来,但苏继澜很快做了更令人接受不得的补充,“包括他那眼睛上的伤是你打的,他把这些事都对我爸妈讲了。”
  “……我就觉得会这样儿。”燕然烦躁的抹了把脸,“你大哥那人啊……坏倒是未必坏,可就是这里头吧……唉。”
  用指头指了指脑袋,后半句话变成了轻叹,顾忌着对方毕竟是亲兄弟,燕然没有多说,但苏继澜明白。
  “是,他心里多少有点过结解不开,而且,家长制厉害得很。”语气里透着无奈,但并没有太多的责怪,“还有,控制欲也很强,他比我大几岁,受家里的影响更多,更何况我高中和大学都有两年在北京,比他自由。高中那段时间爸妈跟我在一起,家里就只有他和爷爷。那段时间他很憋闷……”
  “嗯,能想到。一对一的严加管教是吧。”
  “差不多吧……虽说爷爷不管他念书,但是其他地方都不放过,其实……他到头来,是最像个独裁家长的,只不过就是爸妈还在,他那种势头不明显。”
  “还不明显?我的天儿哎……这么跟你说吧,我长这么大,爹妈一回都没打过我脸。我爸说了,大老爷们儿顶天立地,砍你的头,枪毙你,可以随他处置,可就是不能让人家扇你嘴巴。你也不能扇别人,抽嘴巴只有娘们儿打架才这么干。要不怎么你大哥打你的时候我急成那样儿啊……说真的我当时真连跟他拼了的心都有了……”抱怨着,嘟囔着,燕然在旁边传来一声笑时停了下来,“笑什么笑。”
  “我是想啊,你要真的跟我哥拼命,大概就要来年给他偿命了。”苏继澜笑到脸色发红,总算见了些血色,那白皮肤看着舒服多了。
  燕然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用低沉的嗓音问他。
  “那,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摇着头,苏继澜重新仰面躺下,“爸妈现在肯定正在气头上,大哥就成了最郁闷的那个了。又要找我,又要安抚爸妈。”
  “我要是想说句他活该,你会生我气嘛?”那黑子斜着眼看他。
  “百分之一吧。”苏继澜捏他直挺挺的大男人味儿十足的鼻梁,“然后我其实也觉得他有点自找烦恼。”
  “烦恼皆因自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抓住那只手,亲了一下又放开,燕然抬起脖子,把手臂枕在脑后,“那你总得告诉他们你现在没事儿吧,最起码让他们知道你好好儿的,只不过不想回去。”
  “嗯,稍微等等吧,也让他们静一静再说。”苏继澜揉了揉眼角,“现在要是打过去,大概从手机里听骂我的声音都好像免提一样。”
  “不至于吧。你又不是高中生离家出走,就算看着不像,可你实际年龄也三十了,都当爹的岁数了还有什么可值得那样儿的啊……”
  “不管多大年纪,只要长辈还健在,就没有放手不管的说法。”无奈的说着,苏继澜嘲讽似的笑了一声,“这叫世家子弟不可辱没门风,懂嘛。”
  “我看这就叫吃饱了撑的……”燕然不爽的嘀咕了一声,接着有些突然的一个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我算知道了,你这么白,都是因为打小儿老挨屋里呆着,闷的,再加上南方水汽儿大,又热,你不跟在笼屉里一样嘛,一蒸就是二十来年,不白才新鲜呢。”
  “你是说我是小笼包么?”刚窜起的无奈,就让那家伙的打趣给弄没了,苏继澜没有推开压着自己的重量,反而看着那就在眼前的透着太阳光泽的深色皮肤笑了出来,接着,他轻声用苏州话说了句,“那你是什么?烘山芋啊?”
  “啊?”那“烘山芋”毛了,“你怎么又说外国话。”
  “你怎么又把吴方言算外语。”
  “哪儿不算呐,春秋战国时期咱俩这就算跨国恋情了吧,你是吴国二皇子,我是燕国大将军……”说着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甜腻腻的蠢话,燕然在凑到那线条格外流畅的颈侧去啃咬时,已经忘了去确认刚才苏继澜说他其实就是一块儿烤白薯的言辞了,“……就是这吴王千岁跟大太子殿下,怎么就那么反对你入赘大燕国呢……”
  “你想象力别太丰富了行么。”苏继澜忍不住笑,越是忍不住,那被隔夜而生的胡渣蹭在脖子上的感觉就越是刺痒起来,实在受不了时,他总算在那啃咬亲吻一点点挪到锁骨上之前挡住了那家伙下一步动作,“……等等。”
  “嗯?”
  “我还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被cut了自然是有些不乐意,但燕然还是乖乖抬起头听着。
  “你跑到苏州来……和家里打招呼了么?”
  苏继澜问得挺小心,却不料正一锥子扎在对方的软肋上。
  燕然沉默着卡住了好一会儿,才在咋舌之后把脸颊无力的贴在那单薄于自己的胸口,听着平稳的心跳声,他探过手去,拉住放在自己肩头的指尖。
  “打招呼了。”他叹,“其实,何止是打招呼了……”
  “啊?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就叫一个热闹哎。比连本儿大戏都刺激。”左躲右闪说着惹人怀疑的话,燕然直到实在让那疑惑的眼光看得绷不住了才投降的开口,“我也不瞒着你了,其实,出来之前,我就已经跟我妈说了咱俩的事儿了。”
  苏继澜足足愣了十秒钟以上。
  “你……”然后,他急红了脸,“你疯了?!”
  “我没有啊~~我也是真情流露水到渠成说着说着就秃噜了……这能怪我嘛,我从小儿就不会说瞎话,尤其是对我妈。”那黑子看似挺委屈的辩解,苏继澜却开始心慌气短。
  “那,你总不会是和家里……那什么,结果才跑出来……”
  “你瞅你都结巴了我的二皇子殿下。”脸上是傻笑,心里却是一番番酸甜苦辣,一番番春秋冬夏,燕然低头亲了亲那张温软的嘴,而后安抚一样的摸了摸那滑溜溜的脸,看着自己手上残存的薄茧蹭得那皮肤敏感透了的男人轻轻躲闪,他缓缓开口,“放心,我家里的事儿,怎么着都好解决,最起码我爸妈是真喜欢你……只不过就是,想要他俩认可,兴许不是那么容易。可不管怎么说,比起你这头儿的情况,还是要好得多了。另外……就算我爸妈拦着不让我来,我宁可先大不孝一回,也得立马杀过来抢你。因为我突然发现吧,要是这回再没追上你,我这根儿‘JB人生’,可就十有八九得走向‘阳痿’了,等真到了那一步田地,估计再怎么‘自慰’,也都没用了……”
  
                 
 story.55

  “你怎么还这么流氓……”让那痞气十足却意外甜腻火热的腔调弄得窘迫起来,苏继澜红着脸想要推开那家伙。
  “流氓也不是人人能当的~~”燕然臭美,然后轻轻吁了口气,准备回归正题,主动坦白,“其实,我真没想过要直接跟我妈说咱俩的事儿。可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觉着,要是不说,报应肯定就得光顾我一下儿。我实在不忍心骗老太太……”
  “可你确实吓着老太太了吧。”苏继澜皱眉,“这下,你岂不是也暂时没法回家了?你说你,何苦呢……我又不可能不回去。”
  “那我得等吧,就我这急脾气,还真等不得。”那黑子像是在说笑话,可眼神里是认真的,“再说了,我要是就让你一人儿受这份儿罪,也忒不仗义了是吧。”
  “这和仗义有什么关系啊……”简直不知道是在感动还是在哭笑不得,苏继澜没辙的,别扭着,迟疑着,调整了姿势,凑过去揽住了对方的胳膊。
  结实的,大男人的手臂。
  颜色就不必说了,跟自己太阳底下晒了一夏天之后也顶多只是会泛起一层粉来的肤色相比,这紧绷绷的古铜色简直就好像属于另一个国度。至于流畅的肌肉线条和掌心总那么火热热的大手……
  这土狼绝不是来自冥府,他分明就像是Ra在暮色中那最耀眼的血红色光芒里以Atum的形象出现时,那纯金冠冕的王权化身。不然,他就不会有这样的热度,那么让人踏实下去,又激越起来的热度。
  指头在他最怕痒的手肘内侧画着圈,苏继澜在燕然忍不住试图躲避时停止了动作,接着,他再次开口。
  “那,你打算怎么和家里谈这件事?是放一阵子冷静一下,还是直接……唉……乱死了……”
  “其实也不乱。”燕然看着那说了一半就叹着气郁闷起来的苏二公子,笑了笑,握住对方小自己一号的爪,“我打算直接谈,你也知道我爸妈的脾气跟我一样,我这直来直去就随他们……所以这事儿还真没必要磨叽,我都跟我妈说了,明天上午我回北京,中午饭得让我做。”
  “你这不等于……死缠烂打么?”
  “你真聪明。”燕然傻笑起来,“这是我长项你不觉得么。”
  “早就有体会了。”没辙的嘟囔了一句,苏继澜把额头贴在那家伙肩膀,“现在,果然还是我这头问题严重啊……”
  “嗯。你钱包手机都在你大哥哪儿呢哈。”
  “还有身份证。”
  “哟,那可是挺要命的。”燕然皱了皱眉,“没身份证就没法儿上飞机了。”
  “是啊……”
  “嗯……”
  “……”
  “那,你打算怎么办?坐火车回北京?跟你说啊,这我可有意见,火车忒不安全。”
  “什么啊,飞机就安全么?掉下来的话生还几率是零吧。”
  “哎哎哎哎~~!我可是明儿上午的机票啊,你可别咒我!我要真出事儿了可变成鬼给你托梦来。”
  “你去给我大哥托梦吓他吧。”持续着有几分苦中作乐感觉的低笑,苏继澜略作停顿,然后开口,“说到底,还是应该想办法拿到我的东西再走的。我今天果然冲动得傻子一样……”
  “得了吧啊,你偶尔冲动一回能当个调剂,我都冲动二十多年了,也没见智商低多少啊。”
  “你正经一点行不行?”总是在郁郁时被逗笑,苏继澜无奈的一声喟叹,继而松了手,坐起身,“现在看来,只有两个办法了,要么就再去管我大哥要东西,要么,就你先回去,等我买到火车票,再从苏州动身。”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当即就否定了第二种说法,燕然也跟着坐起来,“你就是现在手头儿就有明儿上午的火车票,天黑就能进北京站,我都老大的不乐意呢,更何况等你买着票再说……那得多少天了。绝对不成。”
  “那你说怎么办?我再回去谈判?”
  “估计你刚进门儿就得关小黑屋了。”
  “是啊,那还是第二种更保险不是么。证件和卡回北京之后我可以挂失补办,手机大不了可以不要了。家里再慢慢想办法磨合。你觉得呢?”
  “我觉得……”燕然低头捏了捏耳廓,又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儿,紧跟着,便突然像是真的得了什么灵感的开了口,“哎,对了,要不再让陈郁可帮一回忙?”
  “什么?这……我都出来了,她怎么帮啊。”
  “哎哟我的傻宝贝儿,就是因为你出来了,她才正好儿说什么都成呐。就让他跟你大哥说,现在公司有急事儿,必须要你回去,然后你大哥肯定说你不在对吧,过那么一两个钟头,你给你哥打电话,把他叫出来,就说是我一听说你从家跑了,急的从北京赶过来……嗯……然后接着你电话,咱俩碰头之后……决定面谈这事儿。甭管你大哥说什么,咱都先把身份证要过来,没钱都不要紧的,我带着呢。有陈郁可之前那电话垫底儿,你也就理直气壮点儿了,就说必须回去。他要是冲我来,大不了他说什么我听着呗,他要动手,但凡不打我脸,我不还手不就成了。那什么……你觉着行么?”
  苏继澜愣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反应咀嚼那一套复杂的策略和当中的冒险指数,半天,他才皱着眉摇了摇头。
  “那样倒是可以解释你为什么在苏州,可……你跟我一起见大哥,那还是等于在硬碰硬吧,他说不定真的会跟你动手的……”
  “不都说了大不了我不还手嘛。”
  “……不行。这个绝对不行。”苏继澜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闭上眼拢了一把头发,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终于睁开眼,像是毅然决然起来似的,侧脸看向对方,用虽还透着没把握,却说得坚决的声音开口,“……或者,还是什么借口办法什么的,都不考虑了吧。我觉得我逃出来这件事,大哥也不可能不好好想想,稍微晚一点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然后把他叫出来谈。只要他还没完全气糊涂,接了电话之后,就一定会出来的……而且,事已至此,我也想学学你直来直去对待这些了。”
  话,总是说起来容易。
  可真到了做的时候,却总会发现,所谓逃避容易面对难,才是至真的道理。
  苏继澜给大哥打电话了,或者该说,他往自己的手机上,给大哥打了个电话。
  时间是下午五点,刚接通的时候,他听见了那边的人声嘈杂。
  大哥在外头,四处找他。
  “……继澜联系你了?!”都没听听对方是谁,苏继琛发现这是燕然的号码,就大声问了一句。
  “哥,是我。”苏继澜沉了沉心,轻声说。
  那头沉默了只是极短的片刻。
  跟着,从燕然那廉价的,音响效果却出奇好的5220里头,果真就爆出了不需要免提都能听得见的厉声斥责。
  苏继澜皱着眉和电话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冲着被那狂躁起来更加听不清又听不懂的苏州话弄得一脸茫然的黑子苦笑了一下。
  他用拇指按住手机下端小小的对话口,告诉燕然,苏继琛说,那混账果然来苏州了吧?!你果然是跟他这个外人商量好了要活活气死自家人的吧?!你这个OOO的XXX……
  “哥,你别满大街找我了,我在苏州人家,324房间,你直接来吧,我有话想和你谈。”松开指头,苏继澜尽量平静的说着,然后,他在对方咔嚓一下子就切断了通话时略作沉默,便重新把手机还给燕然,“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的。”
  “你是说让我做好心灵跟肉体都受创伤的思想建设嘛。”燕然莫名其妙的想笑,“早知道降噪耳塞跟铁裤衩儿我都一块儿带来就对了……我说,你哥嗓门儿还真不小嘿。”
  “讲课练出来的吧。”苏继澜吁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床上,“这下就行了,准备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吧……”
  “嗯,我还得接茬儿听外国话,要不怎么说就算不知道怎么拿外语夸别人,也得知道外语里头什么话是骂人的呢。”燕然看似挺惆怅的抬手搭住对方肩膀,“说实话啊,你们这儿的语言我就听得出来‘赤佬’,哎,你哥说这个了没有?”
  “说了。”苏继澜一下子苦笑出声,“不过是说我的。”
  “那甭问了,骂我的肯定比这个难听多了。”
  “嗯,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气成这个样子。以前,他都是不管出什么事也温文尔雅的。”
  “那是,这回是他亲弟弟让一老北拐跑了,在你哥眼里我就是一禽兽诱骗犯,活活咬死我他都不解恨。”
  “放心,我不会让他咬死你的。”像是哄小孩一般的说着,苏继澜拍了拍燕然的膝头,“就算咬,我估计他也咬不动吧。”
  “他咬得动我也肯定不能让他下嘴啊。”燕然嘟嘟囔囔,站起身,整了整那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把腰带系了系,然后对着旁边墙上的穿衣镜拢了拢头发,“大舅哥咬弟妹,这要是传出去了,让人一听成何体统。”
  “弟妹?”苏继澜微红了脸,从镜子里瞪那家伙,“这话传出去,比经济学教授开口咬人还惊悚吧。”
  惊悚与否放在一边,总而言之,两个紧张中苦苦维持着镇定,犹疑里反复默念着原则的人,两个也许真的该活活咬死的诱骗犯和主动受害者,就那么在酒店房间里一直等到苏继琛赶来。
  恼羞成怒到已经都不显得气势汹汹的苏家长男进了门。
  他是在反复确认了门牌号码没错才伸手敲门的。他怕弄错了砍杀对象。
  然后,等到他真的见到了开门的燕然,和就站在燕然身后,自己那不争气的二弟时,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连砍杀的力气都给无名火烧化了。
  “你有逃出家门的胆量,还需要躲躲闪闪藏在别人背后?”苏继琛看了一眼那被燕然下意识抬手护着的弟弟,眯起本来就有种压迫感的细长的眼。
  “哥,我是想平心静气和你谈的,麻烦你别骂我了行嘛。”克制着有点开始翻腾的情绪,苏继澜略微错开视线,“爸妈……都在家吧?”
  “你还想连爸妈都发动出来找你?”紧皱着眉头,苏继琛往屋子正中走。
  “是啊……所以这劳碌命的事,就都落在你头上了。”轻轻叹着,带着极为复杂的感觉莫名的浅笑着,苏继澜指了指床边的沙发,“哥,坐吧,我想,长痛不如短痛,该说的,我打算今天一次都说完。”
  “行,那我就听听你苏大老板能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克制着随时会爆发的情绪,皱着那怎么都舒缓不开的眉头,苏继琛坐在了沙发上,看着眼前两个谈判对象,“想说什么尽管说吧,我洗耳恭听!”
  
                 
 story.55

  那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
  苏继澜后来想,自己这搞经济的大哥原来竟然有如此坚定的意志和咬紧牙关不放松的本事。若是外商也好内商也罢,都有他这等坚守阵地死不让步的决绝,自己很有可能会屡屡在谈判桌上败下阵来一分钱也赚不着。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这是他的大哥,图的不是钱,不是利,是外在的脸面和内在的尊严,才会让整个交涉过程变得如此艰苦卓绝的。
  人原来在没有物质追求的时候会更顽强,苏继琛就像个改朝换代后,面对着强权与屠刀的前朝文官,抱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念头,准备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了。
  他忽然想起了燕然家里的墙上那“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十字绣。现在,他大哥虽没有横刀的豪情,但看样子,是绝对具备去留的气魄的。
  不知道那该不该算是一次失败的交流,低垂着眼,听着对面两个人的不让步,表达着自己的不让步,苏继琛在谈话进行了仅仅一刻钟左右之后抬起头来。
  “我懂了,就是说,你无论如何,明天也要飞回北京,对吧?”
  声音是冷的,像是极度深寒中燃烧的磷火。
  苏继澜点了点头。
  “好,那你回去吧。”如此简单的一句回答,如此轻松的一句回答,却让被回答者心里发颤,苏继琛一撑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在对面两人等着猜着他也许会说什么走了就别回来,或是留下那臭老北做人质之类的言语时,低沉的开了口,“机票再多订一张,明天早晨我和你一起回去。手机跟钱包还你,身份证我留下。明天到了北京之后,你立刻给我去公司辞职,然后收拾你所有要带走的东西,三天之内,在我的会后休假结束之前,跟我回苏州!”
  那是平静的险恶,还是宁和的刻毒?
  苏继琛说完,都没等对方再多反应一下,就在扔下二弟的手机和那撤出了身份证的钱包之后,快步走出了酒店房间。
  门被摔上了,屋里只剩了两个还在震动中怔愣的人。
  苏继澜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慢慢坐下,抬手揉着太阳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吁了口气。
  “看来……我大哥是要跟这事拼到底了。”
  “不碍的。”燕然凑过去抱着那郁闷起来的人轻轻亲了几下,“不管怎么说,明儿早晨你能拿着身份证上飞机了。”
  “那如果刚办完登记手续,他就要我把身份证再交给他呢?怎么办?”
  “没事儿,机场那么些人呢,还有警察叔叔,咱可以胡搅蛮缠软硬兼施,抱定横竖是个死的信念,说出大天儿去就是不交出来,他不也没辙嘛。”
  “胡搅蛮缠?搞七廿三?”苏继澜叹着气低头把脸埋在掌心,“我大哥绝对会说我跟着你是彻底学坏了……”
  “你学不坏我才发愁呢,还跟你说,我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假么三道的那类正人君子,世事险恶,你啊,还是坏点儿好。”燕然很认真的贫着嘴,然后拉开对方的手,“行了别捂着了,你还想捂多白。走,去洗个澡去。”
  “我没力气了。”
  “宝贝儿你怎么消沉了,啊?这可不成啊,做人得有一种近似于缺心眼儿的乐观主义精神,懂嘛。”站起身,轻轻握住苏继澜的腕子,燕然小心得像是怕把他弄碎了似的拉着他往浴室走,“洗个澡,精神精神,清醒清醒,然后我打电话订餐,吃完了之后呢再好好睡一觉,要不明儿想跟你哥胡搅蛮缠搞什么那什么三的,都没那份儿心情。”
  “你烦死了。”皱着眉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苏继澜不自觉流露出他连在父母面前都没展示过的,偎灶猫一般的慵懒,他不知道自己那样子在燕然眼里有多新鲜,多让人垂涎,他甚至潜意识里都决定死也不承认这只有和面前这家伙在一起时才会有的彻底放松的反应在日益严重化,就那么带着七分真三分假的疲惫让燕然领进了浴室,他在不知怎的就被抱住轻轻亲吻时,半眯着眼,从唇边溢出细小的嘤咛。
  “要不是说这浴室太小,我倒是真想跟你一块儿洗……”燕然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咕哝声透着原始本能被局限了的不爽,凑到对方耳边,用犬牙咬了一口那薄薄的柔软的耳垂,他压制着只要抱着这个要他命的大宝贝就会产生的自然反应,拉开一点距离,然后准备离开。
  但苏继澜没让他走。
  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极短时间内因为超出自己底线的疯狂举动而红透了脸的苏继澜,抬头看着那用惊讶眼神盯着他的野兽一下,便突然又松开了手。他低下头沉默了两秒钟,继而像是豁出去了似的三两下脱掉了自己那背后还沾着翻窗时留下灰土印子的圆领衫。
  目光在闪烁,胸膛在起伏,指尖在轻度麻痹中再没有多一丝一毫的勇气去脱掉下半身的衣物。
  不过,这已经够了。
  不管对谁来说。
  这是苏继澜所能做出来的最大限度的引诱,这是燕然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撩拨。
  连句恶俗无比的“你这是在玩火自焚!”都懒得说了,虽然被那大胆的举动弄得也红了脸,却因为黑乎乎的肤色完全看不出来,脑子里跟裤子里的小宇宙同时爆发了的燕然一把抱紧了赤裸着粉白色上身的瘦削男人,那从来不曾改变过的霸道亲吻,也就紧跟着压了下来。
  浴室虽然小,但是容纳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淋浴间虽然小,但是挤进两个人也还是可以的。
  燕然觉得自己被这狭小的空间憋闷的有些眩晕,不然他就不会在两人都已经稀里糊涂滚进那玻璃门里头去之后,才后悔不已自己刚才竟然没在亲吻间隙抬起眼皮看看这小子那映在镜子里的脊背。
  每次抱着他,都觉得那背后的触感好得让人心都能化了似的,一直想在彻底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战斗”中,丧失掉所有欣赏力和鉴别力之前好好把完全见不到半点遮蔽,乃至没有朦胧水汽缭绕的苏继澜尽收眼底,却总是在刚一被点燃就刹那忘了自己的信誓旦旦。
  燕然有那么点儿郁闷,但他在被那柔软的薄嘴唇主动贴上来时,就很快寻求到了心理上的平衡。
  苏继澜出乎自己意料的大胆在持续,虽说还不到胆大包天的勇猛程度,可对于他来说,这真的已经是令人羞耻到可以直接去跳外城河溺死的淫乱了。这和被那根滚烫滚烫的子孙根顶进来时拼了命的攀着对方肩膀不同,和那次何时想来何时都脚底板发热的杀千刀的六九式也不同,那些都是被动的,或者被要求的,被引导的,但这次,他是主动勾引天雷地火的那个。
  于是,天雷就劈了他的脊椎,地火就烧了他的魂魄。
  又或者,被烧了的其实是两个人。
  那古铜色的家伙的“家伙”站起来了,一如往常的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种傻乎乎的凶猛,想到这玩意儿每次在自己身体里反复贯穿磨蹭,苏继澜就禁不住颤抖着吐出灼热的气息来。
  他想,自己看来果真是个无药可救的死同性恋啊……竟然看到同样是男人的那胯下之物就能产生连锁反应,至于那宽宽的肩膀,结实的胸膛,平坦的小腹,还有两条极为漂亮的长腿……
  从脑后升起来的怪异愉悦感让他打了个冷战。紧紧闭上眼,苏继澜把嘴唇贴在那家伙颈侧不自控的磨蹭啃咬,他只当是被自头顶淋下来的热水将心里头的寒气驱赶出来时才会让人这样颤抖,却不知道那贪得无厌抱着他,亲吻他,触摸他,反复念他名字的男人,每一次哪怕只是眼角余光见了他的裸身,都会转眼就理性狂跌兽性疯涨,像两支截然相反的股票,从原本平衡的状态,飞速往天渊之别的差异发展开来。
  燕然受不了了。
  他用单手包裹着两人的器官,上下搓弄到彼此都压制不住喘息时被最后一丝硕果仅存的良心驱使着开了口,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缭绕着水汽钻进苏继澜耳朵里。他说,还是就这么解决一次就收兵吧,你今儿够折腾的了,明儿还得赶飞机呢……
  苏继澜睁开迷蒙的眼看着他,在被那男人味儿十足到凸显出野性来的脸和沉浸于情欲骚动中的表情刺激得提早射出来之前,一口咬在对方锁骨上。
  硬邦邦的口感,结合着那吃痛的声音和唇齿离开时留下的明显印痕,再去看那家伙皱眉吸气的脸,竟然觉得带了几分妖娆,想着自己这个黑乎乎的“高女人”原来也是有动人一面的,苏继澜低头笑了出来,而后再次贴上嘴唇,却只是极轻极轻的在那牙印上留了个柔柔软软的亲吻。
  “我没事……”他说,“你不用顾忌我。”
  燕然愣了半刻,跟着就是一声怪异的“仰天长叹”。
  “……英雄,你放过我吧!”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确认这听起来格外耳熟的话是不是来自某部十多年前风靡一时,现在仍余威不减的充满了恶搞桥段的香港电影,他在开口之前就让那野兽狠狠亲了一口,接着便在那家伙刷拉一下子拉开淋浴间的门,边念叨着“牺牲也值得!南无阿弥陀佛”,边拉着他往外走时,脸上泛着潮红,身上泛着浅粉的,被拽出去了。
  没有擦去身上的水,湿着脊背,湿着头发就那么滚进床心,粘腻的亲吻压下来,和理性与切实的疲惫背道而驰再度精神起来的身体,碾压着,胶合着纠缠在一起。只是隔了一天一夜就好像已经错过数十载的激情滚烫到让人恐慌,苏继澜抱着对方的臂膀,感受着他的情热,享受着他的温存,承受着他的侵略。
  两个人虽不曾彻底癫狂,但心却有几分失控,好像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阻碍都不存在了似的,哪怕这就只是一种甜腻到悲情的逃避,他们也想全身心投入进去。
  太阳沉入地平线之后,屋子里的淫靡味道逐渐散去了。燕然在抱着满身吻痕,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就很快合上了眼的苏继澜睡了不到一个钟头,便小心不吵醒对方的从床上爬下来,几下穿上衣服,蹬上鞋,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轻手轻脚出了酒店的房间。
  睡着的人没有被关门声弄醒,他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被肚子里空荡荡的抗议声吵得睁开了眼。刚在茫然中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是在北京还是在苏州时,一股饭菜的香气就猛然让他被唤回了魂魄。
  屋子里挺亮堂,大灯开着,放在托盘上的食物丝丝缕缕释放着诱人味道,慢慢坐起身,他拢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刚想问一句那家伙何时去叫的餐点,却发现屋里根本没人。
  疑惑中翻身下床,懒散的先走到浴室冲了个简单的澡,洗去身上激情痕迹后,他裹上酒店配套的浴袍,系好腰间的带子,有点愣愣的坐到床角看着对面桌上的盘盘碗碗。
  外头响起脚步声,门跟着就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正是燕然。看见苏继澜,他“哟”了一声,问了句“起来啦?”,而后关好门,走过来,把手里整整齐齐撑着衣服的两个衣架挂在衣柜里。
  “那是……我的?”发现衣架上的是自己的衣裳,苏继澜有些惊讶,“你拿去洗了?”
  “啊,刚才下去叫餐顺便让洗衣房给加急洗出来的。这明天穿上最起码舒服多了。”燕然说着,又走到床边,把手里提的一个纸袋放在地毯上,“来,瞅瞅这个合不合适。”
  “什么?”苏继澜低头去看,发现纸袋里是个鞋盒子,打开盖子,盒子里摆着一双挺简约但是看起来很舒适的帆布鞋。
  “你总不能明儿大早起来就趿拉着拖鞋满世界跑吧,那脚还不疼死了。”那家伙挺兴奋,似乎对自己的明智还算满意,“你别嫌弃啊,不是名牌儿,我本来想找一Nike专卖店,可又怕耽误时间太长,就从最近的一鞋店挑了双鞋底儿相对软点儿的。那什么……知道你平时西装革履惯了,我原本也想干脆给你买身儿能搭配皮鞋的衣裳来着,可又怕样子尺寸都不和你意,就想还是买双帆布鞋得了。哎,事先声明我可不是抠门儿啊,我是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个穿着舒服,不怕走道儿。而且……真需要咱俩极速狂奔甩掉你大哥的时候,布鞋总比皮鞋跑得快点儿。”
  唠唠叨叨的家伙蹲下身,把那双鞋在苏继澜还挂着几点水滴的脚边比了比,而后点了下头:“成,号儿大小没问题。得,先放一边儿,把饭吃了再说。”
  苏继澜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就那么愣愣的,眼神复杂的看着他,看得他发了毛。
  “嘛呀,就说我帅的跟什么似的,也不能这么拿眼嫖我吧,你再看我可收钱了啊。”
  “行,我有钱。”微红着脸说着不准备负责任的胡话,苏继澜把视线从那坏笑怎么看都像是傻笑的男人身上收回视线,接着一声喟叹,“你真是……作风有时候像个老粗,照顾别人的心思倒是比什么都细。”
  “嗯哼,我就当您是表扬我了啊。”燕然鬼笑了两下,继而凑上前去偷了个亲吻,“我知道你喜欢我‘粗’,我不‘粗’你怎么爽啊,对吧。”
  对方脸上的绯红加深了颜色,侧过脸去用最近使用频率高起来的苏州话骂了那这种情况下即使被鄙视也欣欣然的流氓一句,苏继澜干脆不想再多费唇舌讨伐了。
  食欲战胜了一切,他是真的饿了。
  起身坐到桌边,拿起勺子,他先尝了一口摆得离自己最近的汤。
  “还成吧?”燕然问。
  “嗯,挺好。”点了点头,他把一双筷子递给对方。“别等着了,知道你比我还怕饿。”
  嘿嘿嘿的表达着快乐,燕然抬手接过套着纸包装的筷子。
  那是一顿只有两个人的晚餐,简单,安静,就像以前每次他们一起吃饭时那般,只不过,这不是在彼此的家,这是不是在北京。苏州城中,酒店客房里,带着对明天的不安和揣测,他们比平日里都少了些言语。
  但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是会来,即使完全不能知道等着他们的变故是喜是忧,江南十月的太阳还是会在一大早就跃出夜的最后界限,把第一缕明亮的暖光铺满窗台。
  
                 
 story.56

  那天晚上,苏继澜睡得很踏实。
  简单吃过了饭,被那家伙勒令洗手刷牙之后马上去床上躺着,他默念着“你怎么好像幼儿园阿姨一样”,慢慢往浴室走去。
  乖乖的洗手,刷牙,他听着燕然在收拾碗盘的动静,又听见开窗声,似乎是为了放放屋子里的饭菜味道。等他用毛巾擦去手上的水滴走出来,床铺已经整理好了。
  凌乱的床单变得平整,残留着某些不雅印渍的地方被一块铺开的干爽浴巾盖住,颇有成就感的吁了口气,燕然冲着苏继澜一勾手指头。
  “来,小乖,赶紧过来躺平。”
  “你不恶心么……”斜了那家伙一眼,虽说刚吃了东西,但确实很想舒舒服服躺在那浴巾毛绒绒的柔软触感上,苏继澜终于还是走了过去,翻身上床。
  燕然看他躺好,也在关了大灯之后跟着钻进被窝,但他没有马上躺下,而是攥着手机开始拨电话。
  “你给谁打?”苏继澜疑惑着,“家里?”
  “有这心我也没这胆儿啊,再说都十点多了,我爸妈肯定睡了。”燕然边拨号边说,而后把手机凑到耳边,等了片刻后再次开口,“喂您好~麻烦帮我查查明儿上午九点东航从虹桥机场起飞的那趟飞机还有票嘛?”
  苏继澜愣住了。
  这黑子,在给他大哥订票。
  “啊?没啦。哦,只有头等舱还有票哈,没事儿,那就头等舱吧,一个人,不是我本人,对……嗯,MU5103,就是这个没错儿~~一千七……嗯,机场自取,刷卡现金都成吧?嗯……”
  听着那挺流畅的订票过程,苏继澜直到那家伙挂了电话都没有言语。
  “成了,票ok了,睡吧。”好像还很轻松似的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燕然如释重负的躺了下来。
  “你真想让我大哥也跟着回去?”稍稍往他那边蹭了蹭,苏继澜小声问。
  “不想啊,孙子才想呢。可不给他订票不是显得咱们爷们儿忒局气了嘛~。”说着挺江湖的话,燕然伸手揽住旁边的人,“再说万一明儿他发现没给他订票,身份证不给你了,你不照样回不去嘛,得,我也想开了,他乐意跟着就跟着吧,你先把身份证到手了再说别的也不晚。”
  “……我确实不想大庭广众之下的,跟他发生矛盾。”
  “嗯,我懂。跌份不说,关键我也确实不想看你俩手足相残。再不济他也是你大哥啊……可就是……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脸面这么穷追猛打的。”
  “都有吧。”苏继澜轻轻叹,“其实,我估计他也明白我不可能辞职,不可能跟他回苏州。”
  “是啊,但凡他不傻也能看得出来啊,何必呢……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也有可能……是他想能坚持一步,就坚持一步吧。”
  “要我说你大哥就是一自虐狂外加施虐狂。”燕然撇嘴,“惟独不是受虐狂,惟独他受不了别人虐他,他虐自己虐别人倒是真够拿手的……”
  “其实,他过去没这么严重,可最近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有点迫害狂倾向了。”
  “嗯,更年期提前?”
  “你正经点好不好。”苏继澜被逗乐了,叹了口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好,“算了,明天再说吧……”
  他困了。他累了。他贴着燕然的肩头睡着了。
  然后一觉到天亮。
  没有做梦,没有半夜惊醒,就那么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睡到第二天早晨。被燕然轻轻叫醒后,他坐起身揉了揉眼。
  “几点了?”
  “放心,早呢,起来先清醒清醒,我打过早点的送餐电话了,待会儿就给送来。”
  “嗯。”点了点头,苏继澜打了个哈欠,而后翻身下床。
  安安静静按部就班,洗漱穿衣吃早饭,两个都没有任何行李,只揣着手机钱包的男人,退房之后,走出了酒店。
  一辆挂着“苏E”牌号的奥迪A6正等在门口。
  通体漆黑的车身擦得一尘不染,连轮毂都干干净净,玻璃贴的是深色防爆膜,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半点的汽车饰品,这比灵车还庄严肃穆的配置无形中给人造成一股压迫感。车门没有打开,只是降下了车窗,苏继琛探出头,朝着走出来的两人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上车,而后开了四门落锁的开关。
  “我想也会是这样。”苏继澜一声嘲讽的浅笑。
  “我倒是挺高兴的,你哥真体贴哎,这一趟能给我省不少车钱了。”燕然哼了一声,而后在看见车子内部的浅色真皮座椅时念了句“阿弥陀佛”,“幸亏不是黑的,要不我真怕他给我直接拉火葬场烧了……”
  这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贫嘴确实有了缓和作用,苏继澜带着不再有嘲讽味道的笑上车,直接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继澜,你坐前边来。”指了指副驾驶的位子,戴着墨镜的大哥回头说了一句。
  “……副驾驶太危险了,哥,你忘了?事故死亡率最高的就是坐在副驾驶上的,这话还是你对我讲的呢。”那绝对是不温不火的挑衅,轻描淡写说完,苏继澜从后视镜里看着大哥墨镜藏不住的眉头紧锁,然后在燕然也上了车之后有些故意的重复,“这事你也知道吧?副驾驶座最危险。”
  “啊?哦知道啊,这还能不知道~~”那黑子很配合的说着,而后开始臭来劲,“哎要不我坐副驾驶得了,这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我一over,咱大哥就happy了。”
  面无表情的说着冷笑话,燕然伸手关好车门,苏继澜低下头忍着笑的时候,前头的苏继琛咬着牙说了声“你知道就好!”
  车子发动了起来,小心避着过路行人拐上了临顿路,然后调转车头,向南开了过去。
  拐上干将东路时,天色有了几分阴沉,跨过外城河,经过苏大北校区,行至东环高架时,零星的雨点落了下来。不至于需要开雨刷,可那种朦胧的视觉阻碍还是令人不爽,等到上了沪宁高速,雨点忽然之间密集起来。
  “掉点儿了,天哭,大哥,你这车新洗的吧,看来是白忙活了,你真该听听天气预报那洗车指数~~”那黑子在后头声音不高不低不冷不热的嘀嘀咕咕,苏继澜没忍住的笑声就更是让开车的苏继琛恼火到真想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烦躁的干脆打开了音响,从来不在车里放CD的习惯让那绝佳的环绕立体声喇叭只是在播放着电台广播。
  一段模糊的自动调台音过后,是一个清晰柔和的女声在读点歌短信的手机号。
  落雨了,雨天总是让人思念,思念不能在身边的恋人,思念远方的那份情感。送上“娃娃”金智娟的一首《漂洋过海来看你》,唤醒我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最深切的回忆。
  足够煽情的独白之后,是足够熟悉的前奏,歌名绝不陌生,这首他们学生时代流行过的歌,苏继澜到现在还能记得大部分歌词。
  “……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为了这个遗憾,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记忆它总是慢慢的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真的如电台主持人所说,被那至少已经十年没听过的曲调唤醒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些最深切的回忆,苏继澜好像突然听见了某种类似于耳鸣的悠远回响。
  尤其是在他听到尾声中那故事般的讲述时。
  “金智娟,其代表作《飘洋过海来看你》,讲的是她自己的爱情故事,虽然这个故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但是这首歌却流传了下来。当时她有一个男朋友在北京,她非常喜欢这个男朋友,但是由于当时要从台北来北京并不是想象那般容易。于是这段异地恋在结束之后,她将自己的这段爱情故事告诉了李宗盛,后来李宗盛就写出了这样一首歌……”
  又觉得伤感,又觉得想笑,苏继澜克制不住反复默念着陌生的城市熟悉的角落那几句,克制不住觉得它竟然是那么符合自己的经历。
  北京,台北,岂不是比北京和苏州还更加“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千里之隔的两个人全因为老天注定的劫数凑到一块儿,分分和和,聚聚散散,一场游戏一场梦,感情常在没有等到瓜熟蒂落时就已分天各,距离和差异是可怕的东西,它往往比什么样的磨难都更加难以逾越。
  在苏大历史系煎熬时日的两年,苏继澜想的是那个北方的城,在抛舍了江南故家重新闯进帝都之后,他却始终惦念童年梦里小桥流水桂花香。而至于那个让他纠葛了若干年,也同时异地的在想了他若干年的男人,真的会在一次极其偶然的短暂重聚中,有了跟他再见一面的可能时,什么公司的生意,什么外商的谈判,什么辛苦几度春秋才勉强支撑起来的道德壁垒,都恍惚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化为乌有了。
  原来他想要的,最简单也最艰难的东西,只不过就是那个一脸坏笑的傻老爷们儿能时时出现在他面前而已。
  如此而已。
  早晨能看见明晃晃的阳光一寸寸滚过那古铜色的紧绷的皮肤,晚上能感受到如水的月色像是就在那双霸道的眼里温柔荡漾,想听他说有多离不开自己,想让他把自己当个大男人重视那生而有之的强烈自尊,更想让他与此同时的把自己当做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一块宝,一种需要,甚至是一半生命那般豁出一切来疼爱守护。
  他知道自己这想法着实骚包的厉害,他也暗暗笑自己鞭挞自己竟然会有产生如此骚包念头的勇气,可当真的重聚之后,当真的可以抱着对方听见那句“喜欢”,真的可以在心里大声呼喊“我也是!”的时候,他却恍然,什么骚包与否放到一边,那些想法都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
  就如同他活着,爱恨情仇喜怒忧思活在这人世间一样,不容诋毁,不可磨灭的真实。
  唱歌的女人有一段失败的凄清故事,那他这个听歌的男人呢……他又会怎么样呢?
  “哦,还真是跟北京有关的事儿哈,我说怎么听着那个‘漫天风沙里看着你远去’觉得那么历历在目呢……”燕然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边听着那缓缓的讲述边低声念叨着,苏继澜让他那听来很学术很严肃的腔调逗得有几分想笑,却不知怎的,嘴角还没挑起来,眼角就一阵滚烫的酸涩。
  赶快闭上眼,他低下头,有点突然的轻轻靠在了对方肩膀上。
  “怎么了?晕车?不至于吧。”燕然与其说是不知所措,还不如说是受宠若惊,下意识想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前头苏继琛的反应,可最终还是干脆没有抬起头。他握住那轻声否认,说自己只是还没睡醒而已的男人骨感的手,把脸颊贴在了对方额头。嗅着柔软发间那酒店里廉价洗发水的香味,燕然在他耳际低语,“……放心,事事难成事事成,三跪九叩一哆嗦,再麻烦再头疼也有熬过去的那天。咱俩肯定能成,我有这预感。你就擎好儿吧……”
  
                 
 story.57

  其实,苏继澜想过,为了这段私情,放弃家人,是否值得。
  燕然也想过同样的事。
  这是一条不归路,已经走上了,要半途下来,是痴心妄想。
  可是为何还是走上来了呢?也许正是本心里扼杀不了的私欲作祟吧。
  想要,便贪婪的伸手去抢,哪怕是火中取栗。
  人果然都是自私的。
  坐在前头开着车的苏继琛也并非没考虑过二弟这档子事儿,他不堪忍受那个曾经稚嫩的小继澜一夜之间凌驾在他头上,凌驾在整个苏家的尊严之上。好像是否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也无所谓对错了,关键是这种凌驾,他怎么都不能接受。
  而至于那个拐跑了他弟弟的男人……
  说起来,如果他承认自己确实希望过那混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出事over掉,也许并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吧。
  这些念头坚定过,动摇过,他步步紧逼,对方寸寸死守,直到昨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已经逼到极限了,但这个吃里爬外的没出息的二弟,却还是死性不改。
  然后现在,他又靠在那混账身上装作自己还没睡醒?
  兄弟连心,只是瞥一眼苏继琛就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没睡醒,那是在隐藏自己的眼泪。
  家传的自尊,让他不可能哭出来,这一点上,他们是一样的。
  一伸手关了音响,苏继琛在油门上踩了一脚。
  平稳行驶着的黑色奥迪在沪宁高速上划破雨幕,一直朝着那座名列榜首的繁华寂寞城开了过去。阴云愈加密布,雨刷需要开到第二档时,密集的水痕造成的模糊感让苏继琛不得不摘掉了墨镜。
  青紫的眼眶映在后视镜里,燕然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那时看来的确下手够重的了,不仅如此,还解恨似的把这气急败坏的苏家大爷往悬崖上推,冲动的确是魔鬼,这魔鬼就在他心里头,他不想把责任推到什么是为了维护苏继澜才出此下策上,他其实是明了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对所有试图阻碍他的力量都以暴力和强势来还击,但这坚忍不拔的苏家老大居然能一直和他对抗到这等地步……
  他没想到,他甚至有了一种干脆就和这个明显比自己还顽强的对手玩儿下去的念头。至于那些挑衅的冷语,都是这场较量不可或缺的元素,苏继琛被挑拨起来,他就会有种幼稚可笑的成就感。
  男人,果然是好胜好斗不好强的劣等生物啊……
  燕然的这些心思,苏继澜并不知道,听见音响声戛然而止时,就觉得大哥必定是发觉到他的异样了。发觉就发觉了吧,是嘲笑还是鄙夷,也都随便吧,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了。昨天那最后的谈判耗费了他太多的辩驳力,他现在只想先回去,回到那就算大错特错了也有靠山有底气的异乡,然后一点点让错误走向更大的极端。
  他没有别的办法,知道愧对家人父母,知道自己的任性妄为已经到了罄竹难书的境地,可让他放手?他做不到。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家里的决定一味忍让?他也做不到。翅膀硬了,他克制不住想飞的冲动,就算起飞的刹那会蹬翻了架在细瘦树枝上的巢。
  也许根本上讲,他才是最恶劣最阴暗的那个。
  可一想到某些几经失去后终于有机会让他重新握在手里的东西对自己的重要性,他就什么都忘了。
  让他承认亏欠,可以,让他低头退让,不行。
  真的不行。
  不正常的沉默持续了挺长时间,车里每个人都各有心事,这样的状态直到苏E的车子开进了满是沪牌照的上海市区才走向了完结,虹桥机场近在眼前,把车在每一分钟都在从你口袋里开闸放水般抽走人民币的地面停车场,苏继琛重新戴好墨镜,开门下车。
  天上的雨基本停了,只是还不见太阳出来,地上一片片暗色的水迹,过了盛夏的雨水不再蒸腾般的闷热,反而可以从脚底透出一股微凉来。
  穿着那黑子刚买给他的帆布鞋,踩在路面上,确实比皮鞋舒服,只是多少有些不会走路了似的别扭,苏继澜下车之后,呼吸了一下雨后潮湿的空气,然后看了一眼燕然。
  朝对方示意着先跟着走,得到回应的同时,两人迈开了脚步。紧随在苏继琛身后,像两个被老师抓住问题准备接受训话的不良少年,心里有了大致的对策,脸上是佯装的淡定,一语不发走向政教处,等着训教的开始。
  没有行李需要托运,只要直接去取票处交了钱,拿了登机牌即可,苏继琛沉默的看了一眼二弟,而后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让人等了太久的身份证。
  苏继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流露出什么令人皱眉的表情了,但大哥确实皱着眉给了他一句“别一脸如隔三秋的样子!”。
  没有反驳,只是苦笑了两声,他把身份证捏在手里,似乎想要说话,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来。
  “自取机票在那头儿呢,赶紧的吧。”燕然先开了腔,继而又先一步往订票确认短信里告诉他的柜台号走了过去。
  苏继澜想要迈步跟上去,却被大哥从后头拽住了胳膊。
  “继澜。”
  “啊?”不解而且紧张的回过头,他等着兄长说出什么再次让他头疼的话来,可在停顿过后,对方却只是叹了口气。
  “我问你,是你给我订的机票么。”
  “……不是。”问题绝对出乎意料之外,连急着想赶快上飞机的苏继澜都一下子怔住了,“是燕然订的,是他打的电话。”
  “啊,也就是说,你本来是不想给我订票的对么?”苏继琛眯起眼来。
  “怎么说呢……”忽然觉得刚才在车上一顿感伤,现在已经没了无理搅三分的力气,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来时,苏继澜脸上是格外平静的神情,“哥,我不怕你跟我回去,可是确实是不想。”
  苏继琛紧紧抿着嘴唇,想要皱眉,却最终不知为何舒缓了眉心。
  “我最后问你一次,让你辞职回苏州,你准备怎么答复。”
  “哥……”苏继澜有几分茫然,他完全想不出来大哥说这些话的含义,“哥,我的公司,到我手上不容易,所以我不会辞职,真的。既然不打算辞职,那回苏州……也就不可能的了。”
  “所以,你打算和家里断绝关系?”
  话一出口,让听着的人打了个重重的冷战。
  “没有!!”一下子抬高音量大声否定,苏继澜完全忘了周围人潮川流的反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似乎再停止都难了,尽快镇定下来,他对着大哥开口,“哥,我昨天在家也说了,断绝关系不可能,我知道自己欠家里的,我也知道自己对爸妈很过分,可我真的不想再被捆住手脚了啊……这一点上你应该能感同身受吧?”
  感同身受,感同身受……
  四个字,让苏继琛低着头安静了好一会儿。
  “继澜,你胆子太大了。”声音虽然低,却不再咬牙切齿,“你跟家里作对,我知道,不只是为了那个姓燕的,你是早就想脱离控制,对吧。你说我不敢说的,做我不敢做的……”
  “……然后其实那些你都想说想做的吧。”所谓弟兄连心,莫不就是如此道理?“其实你想管住我,也不仅仅是为了维护爸妈,对吧……”
  苏继琛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他只是沉默。这让苏继澜有些心软了,不再是疼,而是软了。他知道自己又戳了大哥的创痛,但话已出口,没有覆水回收的道理。
  “哥,你把我的事儿告诉爸妈,这一点上,就算根源错在我,可你要是不说,那该多……”
  “苏苏!”
  身后传来的召唤声打断了他的话,燕然不明所以跑过来,手里拿着自己的登机牌。他看着站在过往人群里僵持着的两人,本想开口说句损人的话,却忽然察觉到情况的微妙。
  他改口了。
  “我说,大哥……”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恶劣或是带了痞气,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登机凭证,“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上飞机之后再说成嘛。”
  “上飞机之后还会有说话的机会?”苏继琛冷冷的给了他一句。
  “那就干脆下了飞机再说,行了吧?反正就俩钟头,要不下飞机之后你们俩都上我家吃饭去?人多壮胆儿,正好有你护着点儿苏苏我也就不用担心我爸妈让他下不来台了。”
  一口气说了一堆,苏继琛忽然想起来这家伙在电话里讲过,自己已经和家里坦白过的事儿。
  “你……自己觉得很理直气壮吗?!”那与其说是压着火气的质问,不如说是始终不能理解的探究。
  “是啊,干嘛不理直气壮啊,我又没杀人放火抢劫强 奸,我就想跟某个人双宿双飞,那某些人要是非得从中作梗我肯定理直气壮赶尽杀绝呗。”说笑似的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燕然拢了一把头发,然后在苏继琛想要发作之前就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袖子,“大哥,你别急,别急……我就这混脾气,你也没必要跟我一般见识。苏苏我肯定不会撒手,可我也没想过要把他抢走什么的,他是苏家人,我抢不走。我就是得跟他在一块儿,这个你拦不住我……另外,你放心,我能豁出去不要脸跟你作对,就能豁出去不要命好好疼他。哎,你别躲,我又没使劲儿攥你,再说,这喜欢男的也不是传染病……”
  最后一句话,说得原本跟苏继澜肤色深浅度差不多的苏继琛一下子涨红了面颊,皱着眉头一甩手挣脱开燕然的束缚,他揉了揉被那“练家子”出身的强硬指头捏疼了的手臂。
  “哟,对不住啊,横还是下手太重了。”这次确实没有成心故意的成分了,燕然赶紧收回手,傻乎乎的笑了一声,又再度开口,“大哥,那什么……之前打你,这事儿怪我,我忒冲动,你一打苏苏我就更绷不住了。我天生来就这点儿出息,你要怎么看我怎么不爽,下飞机之后找一地儿暴揍我一顿我绝不还手。可你要是现在想反悔,不让他回北京……算我求你了成嘛,你别介。你先把他放回去,就算你想再把他绑走,也得让他先给江北父老一个交代吧……”
  苏继琛一语不发,他等燕然说完,紧皱着眉头扔给对方一句“不觉得自己有错,道歉管个屁用!”,便大步朝着取票柜台走了过去。
  燕然看着苏继琛的背影,吁了口气,接着催促苏继澜赶快跟着去。
  “你刚才,那算是在对我大哥暂且妥协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笑了,苏继澜抬头看他。
  “行了你就赶紧去吧,啊,仨人的机票钱我都交完了,就是取登机牌儿得拿着各自身份证,我跟这儿等着,你先过去,回来再说。”
  “你先说完我再过去。”挑起一边眉梢看着那黑子,苏继澜等了短短的两秒钟就等来了没辙的肯定答复。
  “是,是行了吧。都这节骨眼儿上了,他要冷不丁的不打算放你走了怎么办,就算我不乐意,逢场作戏我也得配合一下儿吧。”看不出来的脸红,看得出来的窘迫,燕然抓了抓头顶,而后轻轻推了一下苏继澜肩头,“赶紧去吧,我的二公子,我就跟这儿等着你,你可快去快回,要是你大哥绑架你,喊我一声儿,随传随到。”
  “只有你才会绑架我。”忍着笑摇了摇头,苏二公子转身拿着身份证朝取票处走了过去,燕然站在原地,想着自己那也许确实远远达不到苏家大爷要求的诚恳界限的所谓妥协,怀揣着等候的不安,看着那弟兄两人应该走过来的方向,沉默中长长的吁了口气。
  
                 
 story.58

  取票口人不多,只等了一两个人便拿到了各自的登机牌,苏继澜想要往回走,却被大哥叫住了。
  “等一下。”
  “……哥,我没别的意思,可时间确实有限,还是下了飞机再说吧。”那并非危机感,而是一种大哥似乎还想继续刚才话题的预感,果不其然,很快的,皱着眉,呼吸略显凌乱的苏继琛就开了口。
  “我有件事必须现在和你确认。”他说。
  “……什么。”
  勉强静下心来等,纷乱的机场大厅里,弟兄间这再小不过的一方安静领土竟然密布暗涌,尽是紧张气氛。
  “继澜,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跟他好嘛?”
  “哥,你这是……”
  “究竟是不是。”
  不容缓和的语调,苏继澜听得茫然,却忽然从茫然中见了点希冀似的。
  “是。”点了点头,他做了肯定答复。
  “……可他是个男的!你也是!”
  “所以告诉过你了,我是‘同’啊……”错开视线,红着脸说着,苏继澜想要问问大哥究竟准备说什么,却又被抢先一步夺去了话头。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果你问确定关系,真的没多久,可如果你说的是‘有了’关系……大学退学之前吧。”讲到这个地步,苏继澜有几分慨叹。
  “所以,你恨家里的安排,也有这个原因?”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言语,苏继琛恍然中死盯着二弟的眼。
  “……我先说明啊,我确实恨家里的安排,但是从来没恨过爸妈。”话不太容易出口,但态度绝对是认真的,苏继澜低下头,放慢了语速,“哥,我对不起家里,不管以后爸妈还肯不肯见我……都麻烦你,替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吧。”
  “爸妈要的可根本就不是道歉……”
  “我知道。”
  “那你还……”
  “我没有别的办法。哥,我……”
  “行了你别说了。”苏继琛打断了弟弟的话,然后沉默了片刻,终于再度出声,“继澜,你觉得为一个外人,和家里作对,值得吗?”
  “我和家里不和,起因不是燕然,你清楚。我在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受不了爷爷什么事都要替我安排了……”
  “是啊……你仗着爷爷更宠你,全家上下,就你一个敢对他有意见。”
  “哥,有意见的,不止是我,我也不是第一个,爸年轻时候恐怕也不是言听计从的。唉,算了,那些都不用再说了。”叹了口气,苏继澜抬起腕子看了看表,“该去过安检了,走吧。”
  “继澜。”最后一次叫住了二弟,苏继琛在对方皱着眉的疑惑眼神中,最终自嘲的苦笑着开了口,“你这种关系,没有法律保护的,知道嘛?即便如此还打算一条路跑到天黑?就算将来他对你不好?”
  “……哥。”被那出乎意料的言语弄得愣了,心跳都快了起来的苏继澜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才平定了心神,而后,他也淡淡挑起了嘴角,“哥,都上路了,不是那么容易就下来的。另外……我不觉得他有理由对我不好。”
  苏继琛看着二弟脸上的浅浅绯红,想要皱眉,都觉得没了力气和兴致。
  “你的确大胆到无药可救了……”放弃了似的,苏家大公子摇了摇头,随后更加难以名状的笑了出来,“恐怕这些话,要是爸妈知道了,会真的和你断绝关系吧。”
  “爸妈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你不是都说了吗。”忽然发觉到兄长言语里的问题,苏继澜警觉起来。紧跟着,苏继琛说出来的词句,就真的让他的疑惑尽数成了震惊。
  “……我是说了,我说你和一个北京人混在一起,粗野到可以动手打你的亲哥哥……我说你执迷不悟,完全不听劝告。这些话就足够让爸妈怒不可遏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更恐怖的?”
  “哥,你、你没说燕然是……”
  “男的。”
  “哥……”
  “我还没来得及说,爸妈已经气得要软禁你了。”苏继琛也让这种窘迫到极点的对话弄红了脸,想维持住长男的威严,给二弟一种压迫感,却又总觉得力不从心,到最后只是别扭着侧过脸去一声无奈到怨恨自己的叹息,他笑容里多了一分凄然,“……而且,这么辱没门风的话,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苏继澜只觉得,自己刚刚平稳下去一点的心脏,又突然间跳得快要突破了皮肉筋骨的束缚了一般。眼前都因为血脉的涌动浮起了一层雾气,轻度颤抖着指尖遮住脸,他刹那间想到的,全是自己之前那么多做法,都冲动到愚蠢,激进到蛮横了。兄弟间在这件事上相互逼迫相互伤害,一步步较着劲走向悬崖,然后就在苏继澜准备豁出去时,苏继琛却戛然而止,准备放生了?!
  “哥……你为什么不早说?我那样跟爸妈讲话,还有你,我对你态度那么……哥,你现在讲这些……我岂不是成了……”
  “罪人。”平静下来的长男低垂下眼睑,“你以为你不是?我本以为昨天说让你辞职时候,你会说句软话,屈服一下,可你就是不肯呐……你死性不改,我已经不想陪着你再拼命了,上有老,下有小,我输不起。随便你往死路上走吧。”
  “哥,下有小没我的事,可上有老的,不止你一个。”声音有些发颤,苏继澜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对着大哥露出从没如此动感情的笑来,“爸妈是咱俩的,你别一个人独占……”
  “不孝子还敢说这些。”扭过脸不去看那快要哭出来的笑,苏继琛觉得脸上的温度在升高,“别以为我放你一马是因为同情你!”
  “是啊……是因为我无可救药。”边笑着边说,苏继澜终于放弃了揉那越来越红的眼。
  他认了。
  就算大哥逼迫他,是为了在父母面前卖乖,就算大哥放走他,是为了独享父母的重视,就算当初发现他和那黑子的勾当时,是装出来的震怒,就算这一切真如苏继琛所讲只是个天大的阴谋,他都认了!
  家还在,弟兄情谊还在,疯了一把决绝了一回折腾了一顿又跑了一大圈之后,他又看见了不只是一线的希望。
  那是一如操场拦网外头那大片的鬼子姜每一朵小小向日葵似的花上面,反射着的,大捧阳光般让人欢喜到发慌的希望。
  “哥,元旦,还有春节,我都会回苏州!你问问爸妈,稻香村的蜜麻花和月盛斋的酱肉他们还喜不喜欢……”
  “蜜麻花苏州买得到,酱肉还不如无锡的好。”苏继琛皱着眉一一驳斥,然后严厉强调,“你别太得寸进尺!这些有胆量就自己问吧……”
  苏家大公子的矜持和长男之风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阵脚,在突然被二弟破天荒的,三十年来未曾发生过的,一下子紧紧抱住时,乱得如同暴雨冰雹狂轰滥炸下的蚁群。
  “!!你……你给我放开!”脸颊红得想必隔着老远都能看出来,苏继琛慌手忙脚拽开缠着自己的手臂,混乱中不安的拽着自己并未弄皱的衣襟,“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哥,放心,喜欢男人不传染的。”学着刚才燕然那家伙说的话,他低头抹掉眼角似有似无的湿润,而后吸了吸鼻子,在大哥“鄙薄”的目光中笑得就像二十几年前,还只是个欢乐而且无所顾忌的孩子一样。
  
  燕然并不喜欢等待,因为他天生来的急脾气,也因为他等的这个人就让他比任何别的事儿都更让他心急。
  心太急,急着缱绻在一起,急着证明难分离。
  不可否认,他是个标准的七零后,就算已经生在了七十年代最后的一年,他仍旧和同样生于七九、八零前后的人一样,跟那些典型意义上的八零后有着很大的差异。
  他更乡土,更本土,更老土。他跟着自己父母那起根儿上就让四人帮给耽误了的一代人一块儿,在八十年代初期听着当时仍被列为靡靡之音的邓丽君的流行歌,此后的若干年里,对于他来说,真正的流行音乐意味着徐小凤、罗大佑、刘文正、费玉清,至于后来那些已经学会了在舞台上欢蹦乱跳扭腰摆胯连裤裆里的玩意儿都看不住的所谓艺人……他不屑一顾。
  让他听而且学那些比靡靡之音还糜烂的调子?那还不如彻底没收他的录音机,反正他也五音不全。
  等候的过程里,他偶然听见旁边不远处的咖啡屋在放蔡琴的老歌。心太急。“急着缱绻在一起,彼此却不留空隙”,五音全不全的放在一边儿,他只是忽然觉得,这还算熟悉的歌词,倒确实有几分像他和苏继澜。
  真的是急着在一起了啊……不,那简直就是贪婪,隔了太久的缘分重新接续上之后,他们真的都太着急了。可是,他不准备承认心太急的结果,他和他那个要人命的大苏苏,不准备发展到无法重来后,让爱融成雨的境地。或者说,他们俩根本不可能发展到那种境地。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重来”,那是“继续”。
  不是另起一行的新段落,而是省略号之后紧跟着的老内容。
  主题都没有变,概括起来还是这一段的东西,又有什么“融成雨”的担忧呢?
  他们俩要远比融成雨厉害多了,他们俩,那叫化成水,燃成火,烧成灰,灰飞烟灭,凤凰涅槃。
  胡思乱想着,低头傻笑着,焦急着,等待着,当《心太急》唱到了尾声,那让他心太急的宝贝终于穿过人群,快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独自一人的,走了过来。
  “我说,咱大哥呢?上‘五谷轮回之所’去了?”特意仗着个儿高往远处张望了两下,确实没有看见苏继琛跟着,他有几分疑惑。
  “没有。”苏继澜摇头,而后拽了一下燕然的衣角,“走吧,不用等他了。”
  “哎~?别呀,那什么,你先等会儿。”拦住对方,燕然嘿嘿了两声,表情因为心里疑惑的升级而诡异了不少,“同学,你不会把他给‘灭口’了吧……”
  “你有病么。”苏继澜看神经病患似的看了他一眼,“行了先走吧,过了安检再说。”
  下意识的跟着,燕然仍旧有些期待有些不安。又回头看了看,的的确确瞅不见机场大厅里戴着墨镜格外显眼的苏继琛,他撇了撇嘴,几步追上去,偷偷观察着苏继澜的神色。
  那应该算是挺高兴的吧,不仅高兴,而且内含复杂,说不清楚,讲不明白。那么,是否连问都该小心翼翼或者干脆别问?
  不行,沉默不是他的性子,乱猜不是他的爱好,他得张嘴出声儿。
  “那个……你能用最简练的语言给我简单描述一下儿现在这是什么状况吗?”抓了抓后脑勺,他在安检口就在眼前时问了出来。
  “……我哥不会跟着回去了。”想了片刻,苏继澜在他们已经站在安检排队的末尾时总算开口,“他回家了。”
  “理由?”
  “理由……我要是说晓光病了,他要回去照顾,你信吗?”
  “啊?晓光?”
  “哦,忘了说……苏晓光,我侄子。”
  “啊,你那意思是,他回家看儿子了。”
  “对。”
  “不信。”
  “真不信?”
  “死也不信呐,这可信度也忒低了吧。”
  “就知道你不会信。”突然忍不住的笑了出来,苏继澜吁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登机牌,以及那张320开头的身份证,“所以说,我大哥是个瞒得住心事,可永远不会找借口的人啊。”
  “不是……那他到底顿悟出什么来了,非得这节骨眼儿上撤兵呐。”
  “就是因为顿悟了,所以才撤兵了吧。”看了一眼旁边那黑子,苏继澜又低下头去,“现在我一时还说不清楚,等上了飞机,静下心来,我慢慢告诉你。”
  “哦。那成。”点了点头,燕然不再多问了,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他们已经快接近安检口,他才恍然了似的一拍脑门儿,“我说,他要是不跟着回去了,那我已经刷了卡的那张头等舱机票怎么办呐?”
  苏继澜这次真的没能忍住喉咙里的笑声。他笑到前头的人回头看他,才侧过脸拢了一把柔软的头发。
  “就算是罚款好了。”
  “罚款?我是破坏苏州市容了还是影响苏州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了?”
  “你在苏州人民的眼眶上留了一记重拳啊。”
  “靠,不带这样儿的,那不也是因为那苏州人民先以大欺小,我才见义勇为来着嘛。”
  “这年头,见义勇为不流行啦。”故作老辣事故的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苏继澜在轮到自己时把登机牌和身份证递了上去。
  安检轻松之极,两个半件行李都没有的人比任何人都速度快的过了关,正加快脚步往候机厅相应区域走,大厅里就响起了登机的提示广播。
  穿过纷乱的候机厅,赶上了排队登机的人群,按部就班踏踏实实上了飞机,对号入座之后,两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由于天气转晴,原定延迟起飞的计划取消,请乘客们按照视频提示的步骤系好安全带,收好小桌板,并将随身携带的手机等电子设备关闭……”
  职业化的甜美嗓音用中英文播放着起飞提示,三两下扣好了安全带,调整好座椅,燕然侧脸看了一眼舷窗外还有几分灰暗的天。
  “下了飞机,应该就能瞅见大晴天儿了吧。”他念叨着,“今儿早晨起来,天气预报短信说,北京晴,空气质量优良,降水概率百分之二十。”
  “……风呢?刮风嘛?”舒舒服服靠在也许原本并不舒服的经济舱座椅里,苏继澜同时看向窗外,淡淡的问。
  “西南风,二三级间四级。”
  耳边传来比天气预报员好听不少的浑厚又亮堂的嗓音,苏继澜轻轻叹着,闭上了眼。
  “很好。”他说,“我都开始想念北京的风了。”
  “你不觉得干燥嘛?”燕然撇嘴,“要说我现在反正是深切体会到南北差异了,好么,以前就知道江苏是全国海拔最低的省,这回才明白这全国的水汽儿都往你们这儿跑是什么结果。昨儿个我刚下飞机就觉得从脸到屁股都返潮了……再搭上热,弄得我这一劲儿的呼吸困难。”
  “呼吸困难你还来?”苏继澜故意刺激他。
  “不来哪儿知道呼吸困难呐。”那黑子据理力争。
  “……那如果回到春秋战国时期,吴国二皇子非要燕国大将军背井离乡入赘大吴,你怎么办?”话说到这个程度,多少有点大胆,压低了声音轻轻问着,苏继澜没有直接去看那家伙开始闪烁着野兽之光的眼。
  “其实我一点儿都没觉着呼吸困难,真的。”燕国大将军来了精神头儿,“我觉着通体舒畅来着,放眼望去一派梦里水乡的胜景,娉婷袅娜,俊秀清雅,千载姑苏城,夜夜听浆声,稻花香两岸,那个……你家就在岸上住?”
  “滚吧,那是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词,别以为我没受过爱国主义教育!”苏继澜笑着用手肘顶了那装模作样假严肃的混球一下,然后再次扭过脸去不看那家伙恶了吧心的表情,“我睡一下,飞机降落前别吵我。”
  “啊?那你不给我讲咱大哥到底轮回得哪儿去啦?”
  “睡醒了再讲。”
  “……嘁……”
  “不许撒娇。”
  “哪儿敢呐……”
  渐渐收起嘴角的笑,苏继澜是真的想略微闭一会儿眼睛了,精神上的紧迫完全放松下来之后,他忽然发觉自己这几天着实是耗费了足够多的精力体力。当然,事情并未完全解决,燕家的事态还在等着去平息,需要他们过的关卡还没都过完。
  不过,他至少已经轻松了大半了,于是,接下来的阻碍,他准备打起精神来,陪着身边这家伙一道走过,就像在最迷惑的时候,这家伙紧追不舍陪着他一样。
  
                 
 story.59

  那天,在飞机上,苏继澜最终还是跟燕然讲了自己和大哥之间的对话。
  那黑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大哥这人,真是别扭得活要人命了。
  “遗传吧。”苏继澜轻轻笑,“我爸年轻时候也如此。”
  “嗯……哎,说起你爸来,那你元旦要是回家,你爸妈还不给你好脸儿怎么办呐。”
  “不会,我大哥应该会从中周旋的。”
  “那他要是不管呢?或者周旋了也没用呢?”
  “那我也没脾气可耍,除非他们让我必须和那个比我还高,比我还黑,比我嗓音还粗的悍妇分手。”明显的玩笑语调,苏继澜边说边忍着笑,直到那家伙抬手敲了他一记。
  “我这么贤惠忠贞温柔体贴亘古未有空前绝后的十佳□,怎么搁你嘴里一说出来就悍妇了?”燕然很是不满,他极力要挽回自己人间第一等好媳妇儿的地位,那装出来的急赤白脸却除了搞笑没有别的作用。
  搞笑与否放在一边,搞笑过程中,旅程却好像被不经意间缩短了。果然,飞机飞行时间再长,离地再远,也终究会在两个多小时之后,降落在坚实的柏油跑道上。
  下了飞机,走在首都机场宽阔的大厅里时,苏继澜问他是先休息一下还是先直接回家。
  燕然的答案是,直接回家。
  上了出租车,行驶在机场快速路上时,苏继澜问他准备怎么和家里人应对。
  燕然的答案是,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
  那,你觉得该怎么应对?苏继澜耐着性子追问。
  这次,燕然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说。
  “打也认了,骂也认了,但凡没剁了我的手,今儿中午这饭,我就得亲自掌勺儿。”
  “你别吓我。”苏继澜皱眉,“你爸妈可绝不是会那么绝的人。”
  “那谁知道……”叹了口气,燕然抬手捏了捏脸颊发紧的皮肤,“我这脾气你清楚啊,麻雷子外带二踢脚,平时看着没什么,可一遇着火星儿,那就小宇宙爆发杀伤力无穷了……”
  “谁说你了,不是说你爸妈么。”
  “是啊……我这脾气不是都打我爸妈那儿遗传来的嘛。”认命了似的苦笑了几声,燕然低头不语了。
  苏继澜也好一阵子没再说话,直到车子顺着东四环开到朝阳公园,略微有了点拥堵时,他才看着旁边那个焦虑起来的家伙,为了转移注意力的开了口。
  “你要不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不管怎么说,确实回来了,总该进门之前打个招呼吧。”
  “……咱实话实说啊。”燕然靠在座椅不算柔软的靠背上,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尽量保持淡定,“我不敢。”
  “怕你爸妈骂你?”
  “那倒不怕,我脸皮厚,打小儿挨骂声中长起来的。我是怕,他俩一看是我打的电话,根本就连接都不接。”
  那垂头丧气的懊恼表情让人都有几分心疼了,苏继澜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膝头,只告诉他“不会的”,就再多一点别的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于是,直到拥堵的东四环随着车子继续南行而变得通畅起来,直到拐过了东南角的弯道,进入忽然间就空旷了许多的南四环,直到从主路下来,经由辅路拐来拐去开进了燕然父母家所在的老式住宅区,他们都只是安安静静,没有言语。
  但从始至终,燕然都一直握着那搭在自己膝头的手。
  那种不算火热不算柔软的温暖骨感的接触,让他混乱中有了一丝安宁平和。
  然后,当两个人下了车,进了楼门,一步步走上楼梯,走到家门口,他们才忽然发觉,刚才在车上谈到的紧张和胆怯,和真正此时此刻站在那老式防盗门跟前的心情相比,竟然完全没有什么可比性了。
  现在,这才叫真正意义上的紧张。
  “要不,你还是别跟我进去了。”燕然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万一老爷子老太太跟我火并……”
  “有我在,应该不会的吧。”苏继澜努力给了他一个浅笑,“你爸妈是讲道理的人,也没有家长制独裁什么的。”
  “是没有,可我们家不像你们家,燕家可不是书香门第,这万一……”
  “来都来了,还想让我临阵脱逃么?”
  “我是想尽可能的减少牺牲懂嘛。”
  “你‘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壮志哪去了?”
  “我……现在问题是,我不已经都不知道肝跟胆哪儿去了嘛,还昆仑个鸟儿啊……”
  “你能追到苏州去,回自己家反而没胆了?”
  “那肯定的啊,我又不是那种耗子扛枪窝儿里横的类型,在外头我再牛逼跟家里都使不出来呀……”
  “你不是都有勇气坦白过了嘛。”
  “是啊,就那一回横是把勇气都给用没了……”
  苏继澜沉默了片刻,看了那确实是不太想让他跟着进去的家伙焦躁的表情,叹了一声,说了句“那好,我在楼道里等你,等到时机合适了,你出来叫我。”,然后,他一抬手,直接按响了门铃。
  燕然心里头一哆嗦。
  慌手忙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边牢骚着“进自己家门儿哪儿还有按铃儿的啊!”,边示意苏继澜赶快去楼道拐角去隐蔽一会儿。
  屋里传来脚步声的同时,燕然把钥匙□了锁孔,紧跟着,就在他刚刚把钥匙往右转了半圈儿,还没转到底时,房门就被拉开了。
  隔着防盗门的纱网,一里一外,站着母子二人。
  老太太看着他,那表情不像是惊讶,不像是愠怒,更不能说是冷漠。微蹙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燕然妈只是默默把屋门开到最大,便转身走了回去。
  手指头都快要不听使唤了,母亲的做法给了他一点希望,但进门之后将要面对的情况却还是让他呼吸困难。抱着横竖是一死何乐不为之的决绝,他干脆转动钥匙,打开了防盗门的锁。
  开门,进屋,关门。
  穿过玄关,进了客厅,从敞开的卧室门,能看见在老太太正里屋阳台上收衣服。
  而刚从床上慢慢站起来的父亲,看见进屋的儿子那一刹那,就瞬时间变了脸色。
  那是绝对的暴怒。
  最先飞过来的,是床头柜上的茶杯。
  白瓷的杯子不偏不斜,正砍在燕然额角,下意识的闭眼抬手却还是晚了半拍,让那力道不够速度足够的一击打得眼前都见了波光粼粼,燕然在听见杯子落地的破碎声同时感觉到了伤处一股热辣辣的疼。
  没见血,脑袋硬得可以的前体特生只是当即让那距离眼睛相当近的撞击弄得眼眶一阵发烫。但他没来得及纯粹出于生理反应的掉下鳄鱼的眼泪,因为紧跟着,床头柜上更大的物件就飞过来了。
  这回是闹钟。
  那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之前就在他家落户的,漆皮早已风化剥落得一干二净的老式闹钟。
  燕然想躲,又怕摔坏了那兴许还能用上另一个五十年的宝贝,于是,他豁出去让老爷子更加恼火的,一伸手,啪的一下儿把那老古董接在了手里。
  果不其然,更大的愤怒和更大的物件一起释放过来了。
  看见那卧室里能用来扔的,杀伤力最大的台灯挂着风飞过来,什么脑门儿上的疼,什么眼睛里的酸痛,他都决定先抛到一边去了。
  这回他连跑都没跑。
  抱着那老爷闹钟一侧身,一低头,一闭眼,任凭有着木头底座的台灯砸在自己胳膊上,燕然在感觉到比刚才翻了三倍的疼之后,却觉得异乎寻常的解脱。
  好极了,老爷子还知道打他,这就有和平谈判的先决条件了,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肉体摧残,是精神上的冷战,能挨上一顿阔别了若干年的透着父爱如山情感的暴揍,燕然觉着,似乎,也许……凡事都还有商量的余地跟可能。
  “爸……”他见老爷子好像暂时摸不着别的东西砍他了,燕然小心把闹钟暂且放在了茶几上。他想朝前走几步,却被一声怒骂喝住了脚跟。
  “你还敢回来?!!”老爷子喘着粗气,没有打着石膏的手扶着床头柜,脚踝因为膝头的伤有些发颤,但嗓音还是不见丝毫削减,“你个小兔崽子,你他妈是想活活儿气死你爹你妈是吧?!!”
  “爸,我没……”
  “你没个屁!!!……我说的呢你都三十了还耍单儿连个对象都不找,闹了半天你有这手儿跟这儿候着呢!昨儿个你跟你妈说的那都叫人话吗?!啊?!!……你妈生你,落了一身的病根儿,那会儿咱家穷得连扇儿排骨都买不起,我是管街坊借钱买的两条带鱼三斤鸡蛋呐!!为什么呀,还不就是为了下奶喂你?!!你妈一边儿喂你一边儿掉眼泪,愁的是这钱下月怎么还!你小子从一生下来就欠家里的!活这么大了你想过没有?!!爹妈拿你当命似的疼你!顺着你哄着你就盼着你有出息,结果到头来你他妈说变卦就变卦!!昨儿你妈跟家哭了半天儿,问我你怎么会这样儿,怎么会这样儿,你让我说什么?!!燕家到底上辈子欠了你多少啊?!你妈怎么对不起你了让你这么祸害她?!!她跟我没享过一天福,都这岁数了还得为你小子伤心,你好好拍拍胸口问问自己!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燕然,曾经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爷们儿,在连站都站不稳的父亲哆嗦着,拍着心口带着颤音吼出压抑的悲声时,完完全全,傻在了原地。
  那声嘶力竭的责骂,他声声入耳,然后,控制不住的眼泪,就真的在丝毫不觉中夺眶而出了。
  父亲从来没这么骂过他,从他记事起,就一次也没有过。他挨过揍,挨过训,可这样痛不欲生的质问,却真的从不曾经历。
  质问是一只手,它会攥着你的良心狠狠扭曲撕扯,让你疼到想把自己碎尸万段。
  它不同于训斥,它不会激起你反叛的意识和不服气的心思,它只是让你痛,然后在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没理由反驳父亲的话。
  因为他确确实实欠家里的,就算他一直是个还算听话的孩子,就算他并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娇生惯养的废物,就算他知道心疼爹妈,体谅爹妈,为这个家考虑,可这些,比起爹妈为他考虑为他心疼为他倾注的东西,原来真的都一文不值……
  站在那儿晃荡荡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吓傻了的孩子。没有哽咽,没有抽泣,没有闭着眼皱着眉捂着嘴的遮掩,甚至连哀痛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燕然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大悲无声。让悲痛吓住了的人,原来竟然会连痛到落泪,都浑然不知。
  他想给老爷子下跪,想像影视剧里诸多雷同的不孝子那般跪着对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忏悔,但付诸实际时,膝盖却无比僵硬,并非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是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了。
  于是,直到最后,直到把所有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再听不下去的母亲从阳台上走进来,放下胳膊上搭着的衣裳,红着眼圈拉住老爷子的胳膊,带着颤音说着“算了,别骂他了”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脸颊的湿热。
  抬手胡乱的抹掉眼泪,燕然咬紧牙关,迈步走过去,想扶着父亲坐在床边。
  脸上身上,又挨了恨到极点的几巴掌,他没躲,他就只是扶稳了老爷子的胳膊,和母亲一起慢慢让父亲坐下。
  好半天,屋里只是无声。
  没了耍贫嘴的本事,大事面前贫不起来的燕然就那么一声不吭站在床边,等着父母开口。
  他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心都快不跳了,才听见母亲一声悲哀的长叹。
  “……然子,我问你,你是真去了苏州了嘛?”
  他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你把……小苏,带回来了?”
  从老太太口中再次听见对苏继澜的称谓,他心里一激灵。
  “嗯。带回来了。”
  “……挨哪儿呢?”
  听见这样的疑问,燕然一下子抬起头来,他看着母亲,看着那悲哀中的百味杂陈,半天才低声说了句“就在外头。”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寂。
  然后,他听见了母亲开口,和再次的叹息一起吐出的一句话。
  “……然子。你去……叫他进来。”
  
                 
 story.60

  苏继澜在楼道里,并非对屋里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听见摔东西的动静,听见模糊的责骂声。他听见旁边的街坊开门出来看,而后低声念叨着“刚才是不是有谁家打起来了?”,又关门回去。他揪着一颗心惶恐不安等着,然后,他终于听见了门锁的响动。有人在靠近,那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从楼道拐角赶紧转身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男人额角的红肿。眼看着就要渗出来似的血印子,还有那只因为肿痛已经略微有点不能完全睁开的眼,这些都让他本来已经揪痛了的心又加了个更字。
  “燕然……”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苏继澜就彻底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抬手去摸那伤处,又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指尖,他不敢碰。借着楼道有几分昏暗的光,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水汽,略微放低了手,他摸到了那线条英挺的脸侧残留的泪痕。
  “干嘛呀,跟要哭似的,我没事儿~~我过去挨体育队儿里头见天儿跌打损伤连骨头都断过,这点儿疼算什么呀~~~”一脸苦相,却还是在努力嬉皮笑脸着,燕然轻轻低头,抓着那发了颤的指尖,放在自己的额角,“来~摸摸~你摸摸,我就不疼了。”
  “……你就不能不这么混蛋么……”声音也颤抖起来,他摸上那伤处皮肤时,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猛然收回了手。
  “我不混哪儿能把你抢回来?我知道你就爱我混。”咧嘴笑的时候,皮肤牵动伤处,疼痛就会加剧,终于放弃了逗眼前这个心疼又恨不得揍他的男人,燕然拉住苏继澜的手腕,带着他往家门口走,“来,姑爷,老丈母娘要见你……”
  原本,苏继澜是下意识的要拒绝的。他怕自己一旦出现,会引爆更大的风波,他怕燕然的爸妈无法拿他这个外人泄气时,会把更多的愤怒转移到儿子身上。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拽进了燕家的大门,还是见到了地上摔碎的茶杯和破裂的台灯,还是见到了坐在炕沿儿上紧皱着眉头叹气的老爷子,以及刚从厨房拿了笤帚簸箕走出来的燕然的妈。
  “……阿姨。”完全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他在老太太看着燕然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时全身有种静脉倒流的感觉。可他没有甩开那只手,他需要借助从旁边这个身体里传递过来的力量,以及支撑他的意志。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片刻,似乎早就料到那两只手不会松开的母亲放弃了无言的尴尬,放下笤帚跟簸箕,老太太走过来,一直走到苏继澜面前,看了他片刻,而后转脸走向小里屋的门口。
  “小苏,你过来。”好像不带有任何恼怒的召唤反而更加让人恐惧,苏继澜迟愣了一下,却被旁边的男人轻轻推了一把。
  “放心,我妈连我都舍不得打,肯定不会对你动手。”低声的安抚和明明不安到极点却还是故作镇定与淡然的浅笑,结合在一起,不知为何就是能让苏继澜有了种莫名的勇气。他不觉得安心,他的恐慌还在,可他就是会忽然间勇敢起来,就像是已经看穿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责难的思想准备。
  去吧,还能怎样?皮肉之苦?还是精神迫害?是劝诫,还是嗔怪?都尽管来吧,他无所谓了,比起自己那气氛压抑的家和从小就在给他施加压力的父母兄长,燕家的二老已经足够宽容开明了。无情最是帝王家,有时,市井粗鄙下里巴人反而更懂得宽恕与谅解。
  抿着嘴唇,咬着牙关,他看了燕然一眼,便跟着迈步走进了小里屋。
  燕然一个人在外头,看着门关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拿出母亲刚刚放下的笤帚簸箕,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把客厅里摔碎的茶杯和台灯灯泡扫起来。碎片倒进了垃圾桶,摔裂了的台灯架子也被捡起来,缠好了电线,而后装进塑料袋,暂时放进了厨房洗菜池下头的柜门里。
  都收拾完毕之后,他洗了洗手,拿了个新杯子,倒好一杯温水,又拿起那个老式闹钟,低着头走进爸妈的卧室。
  慢慢把闹钟摆回原处,再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像个等待发落的罪人似的,燕然站在父亲跟前,说了句“爸,您喝口水。”
  起初,老爷子并没搭理他。
  好一会儿,那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平静下来后,才总算缓缓抬起,端着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燕然如释重负。
  “爸……”他试探的出了声,“爸,您……别太生气,那什么,我知道,我长这么大,没少干混蛋事儿……可能这回,是您觉着最混蛋的一次了。可……您真的别太生气……您要是觉得打我一顿能稍微痛快点儿,那您就往死里打,我绝不喊疼。就是……您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父亲不语,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燕然觉得那被一只手撕扯良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爸,您跟我妈,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还不完,可,可眼下这事儿……爸,苏苏是一好人,真的,要说我三十出头儿眼光浅,您可是比我多见识了好几十年人情冷暖呐,您应该看得出来他确实是一好人吧……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这世道儿,多少结了婚转过年儿来就各奔东西的?多少有了孩子还闹得鸡飞狗跳非离不可的……爸,我们俩不想那样儿……我们俩想争口气,比那些人都过得长久。您别说我们俩恶心……或者,您要说,就说我吧,是我挑唆他的,您别赖他,这里头……没他的责任……”
  父亲仍旧沉默,而后,是一声悲哀的苦笑。
  “你觉得自己特别有担当,是嘛?”
  “没有……”燕然摇头,“我就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就算伤你爹妈的心也无所谓?”
  “爸!”燕然急了,“我没觉着无所谓!我、真的……我要是觉着无所谓,起根儿就不会承认这事儿!承认了也不会跟您这么死说活说的!爸……”
  “你闭嘴。”
  老爷子声音不高,可只是那一句,燕然就再没敢多辩解一个字。他焦虑中等着父亲接着说下去,等了半天,才听见了下文。
  “然子,你知道你爹妈养你不容易吗?”
  “……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妈,时时处处,都为你着想,一门儿心思盼着你好嘛?”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点儿闪失,你爹妈就得心疼死?”
  “爸……”
  “我跟你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人生老病死一关一关的过,我们俩不图别的,就图最后一关能过个踏实。你懂我意思吗?”
  燕然没词儿了。他懂。他什么都懂。可懂得一个道理,跟愿不愿意做一件事儿,真的不一样啊……
  “然子,你也是三十的人了,我知道,想让你跟小时候似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能了。可我真没想到,你临了儿给我来了这么一手。”老爷子说着,叹着,苦笑着,一只手慢慢在伤了半月板的膝盖上摩挲,不知是在缓解残留的疼痛,还是在分散过于纠结的心思,“然子……你知道昨儿个你妈都跟我说什么了嘛?你妈没怪你,没骂你,就是一个劲儿问我该怎么办。你妈说,知道你不是白眼儿狼,你肯定会给我们俩养老送终,可等你老了呢?等你到了七八十岁,身边儿没人伺候,没人管你,你可怎么办呐……然子,你爹妈一把屎一把尿给你伺候大了,将来临死前使唤使唤你,让你受受罪,我们不亏心,那是你应当应分的!可你非要……非要往那条道儿上走!将来你指望谁心甘情愿伺候你啊……说句老话儿,一想你将来,连个打幡儿抱罐儿的人都没有!你……你让你爹妈怎么闭得上眼呐……”
  “爸……您别说了……我求您了,您别说了……”
  心一哆嗦,腿一软,燕然从小到大,头一回,跪在了老爷子脚边。
  这些言语,远比刚才的厉声责骂更让他承受不住,低着头,攥着父亲粗糙的手,他拼尽力气想要吐出一言半语,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子,起来,大老爷们儿不能这么没出息,啊……”让这有些突然的情况也弄得喉咙发哽,老爷子想把燕然拉起来,却只看见那早已成了大男人的独生子只是摇头。
  “您是我亲爹,在您跟前儿,就让我没出息一回吧……”含糊念叨着,燕然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和他一样紧皱的眉心,一样模糊的双眼,嘴唇翕动了几次,总算再次开了口,“爸,我不蒙您,您说的那些个,我都想过。可我想了好几遍,到头来,还是舍不得撒手……我想跟他在一块儿……多难也想跟他在一块儿……爸,我们俩互相守着,倒还有可能落个好结局,要是分了……分了……我可就真没指望了!我知道我没出息,就当我这辈子就没出息这一回,我求您给我个试试的期限,哪怕就一两年呢。要是一两年之后,我们俩还在一块儿,那将来,不就有希望接着往下走嘛……至于,谁伺候我,谁给我养老送终……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们俩一直不分开,就肯定能想出个辄来吧!……爸,我跟您起誓,我是掏心窝子这么说的,您就信我这一回成嘛……”
  拼了命的说了那么多之后,父子之间,是一段长时间的无声。
  直到燕然已经觉得膝盖被地面硌得疼了起来,直到他已经不奢求能得到老爷子的答复,直到他嗅到了绝望的气息,才终于有只手抬起来,伸过来,慢慢摸上了他的额角。
  疼,可是他没躲。
  他看向表情复杂,眼神格外深邃迷茫的父亲,看着那像是明白了一些东西,又像是更加悲哀凄然的目光,许久,才听见一声老去的沉沉叹息。
  再多一句劝告,都没有出现,老爷子只是默默抚着他额角的伤,然后缓缓开口说,然子,打疼你了吧,爸下手太重了,这么些年,也没这样儿打过你,你……可别记恨我……
  燕然除了摇头,用力摇头,没有任何别的回答。他哽着喉咙,在脑子里拼命反复念叨着,爸,我没事儿,就刚开始有点儿疼,现在,疼劲儿早就过去了……爸,我不记恨您,您下手再重,我都没话可说,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记恨您……
  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他已然说不出口了。
  那天,到最后,老爷子也没再多劝他半句话,就只是慢慢拽着儿子的袖口,让他站起来,而后说,去洗把脸吧,要不,都没法儿看了,你小时候,让马蜂蛰了屁股,可都没哭得这么没出息过……
  燕然揉着眼,心里的疼还没下去,就带着鼻音笑出了声。
  他问,爸,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儿。老爷子说,八一年,你小子刚一岁半,还穿着开裆裤的那时候,你能记得嘛?
  摇了摇头,燕然带着残存的心伤笑得多少有点儿惨痛,可他还是笑了,他忽然之间觉得至少还看见了那么点儿希望。和父亲之间暂时还没有结论的对话,在他看来,竟然像是已经下了判定,他恍惚觉着这条路,也许是有可能走下去,走到也许不算完美,却绝对对得起他,对得起他在乎的那个人,也能给爹妈一个交待的结局的。
  这种感觉胆怯而无法遏制,不敢嚣张的多想,可一旦想了,就真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爸……您饿了吧,我先做饭去。”拽了拽弄皱的衣襟,他稍稍整理了情绪,准备往厨房走。
  可他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小里屋的门被拉开的声响,就冷不丁钻进了他的耳朵。
  停住脚步扭脸去看,走出来的是自己的母亲,身后跟着的,是苏继澜。
  低着头,眼有些轻微的泛红,但状态似乎比自己的七零八落要好不少,抬起眼看见燕然,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是一个莫测的,格外认真的片刻凝视。再然后,他终于开口。
  “……你……准备做饭了吧。”
  “啊。是……”答应的同时看着母亲虽然在皱眉,表情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满是悲痛绝望的脸,燕然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抓了抓零乱的漆黑头发,他转而问已经准备往大卧室走的老太太,“妈……那,我就做饭去了。”
  燕然妈没说什么,甚至连头都没扭过来看他,就只是很轻很浅的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让那罪人听了,恍惚以为见了大赦天下的令条一般的话。
  “去吧……记着最后,多加一个碗,多拿一双筷子……”
  
                 
 story.61

  那是一顿安静的中午饭。
  没人先引起什么谈话的主题,父母一直沉默着,直到完全受不了这种气氛的燕然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老爷子碗里。
  “爸,您多吃点儿,伤就好得快。”几乎是用讪讪的语调说着,他等着老爸点头或者哪怕只是嗯一声,可他等来的只是一个咋舌。
  “黄花儿鱼是发物,我这是外伤,吃了还不得发炎更厉害啊。”父亲低声说着,字字句句都让那黑子想在桌角上一头碰死。
  你个缺心眼儿的弱智儿童……
  平时这是发物那是发物的,记得比谁都熟,原来挨体育队儿学的那点儿食品营养方面的知识曾经运用自如,怎么到这节骨眼儿上反而忘了?
  “……”苏继澜听着父子间的对话,有那么一刹想要说句什么,却又迟疑下来,但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开了口,“……叔叔,其实,淡水鱼不要紧的,炖汤的话,有助于接骨……”
  老爷子愣了一下,还没说什么,燕然就抢先表示着惊讶。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家里头有人也骨裂过?”
  “没有啊。”多少有点儿脸红,苏继澜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家伙,“高二下半年……李爽踢球的时候小腿骨折,你告诉过他这个。记得吗?”
  “早忘了……”茫然的摇了摇头,燕然试图回忆起一些细节来,“你是说他‘坐球儿车’那回嘛?”
  “什么车?”
  “球儿车,就是脚别在球上,屁股坐在脚上了。”
  “嗯,就是那次。”
  “哦……我是那时候跟他说的哈,还真忘一干净。”
  你一言我一语的低声交谈暂停了一下,然后,就在那么个极短的空当,燕然妈夹起一块鱼,放在苏继澜碗里。
  两个小辈都愣了。
  老太太自然也有几分尴尬,可还是皱着眉看着儿子开了口。
  “你爸不能吃,你们俩就替他多吃点儿吧。”
  燕然并不夸张,可他确实觉着自己看见了东方的曙光。
  “妈……那您呢……”
  “我不爱吃鱼。”
  “那、那什么……”有几分胆怯的壮着胆子流露出平时耍赖的表情,他端着碗朝母亲伸了过去,“您还没给我夹呢……您不能偏心眼儿啊……”
  “你长着手干嘛的。”老太太没搭理他,用暗含着“少蹬鼻子上脸”信息的眼神瞪了燕然一下儿,便不再说话了。
  “……谢谢阿姨。”毕恭毕敬把刚才只顾着怔愣时忘了说的感谢补上,苏继澜脸颊上的红晕在加深颜色。
  老太太没有回答,只是又给老爷子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就一味沉默下去了。
  饭后,刷碗的是两个人,燕然端着碗筷往厨房走的时候叫了苏继澜一声儿,这无异于是个救命的讯号,一想到自己要是单独面对两位家长就后背生了芒刺似的,他在听见那句“帮我一把”时,立刻跟进了厨房。
  “吃饱了么?”燕然开了水龙头,小声问他。
  “嗯,饱了。”像那家伙头一回在他家做饭时那样,苏继澜拿起洗洁精,帮他适量倒在碗筷上。
  “真的?我还以为你觉着别扭不敢多吃呢。”
  “其实,也没什么别扭。”笑了笑,边把洗洁精的瓶子放回原处边轻轻叹了一下,苏继澜开口,“比起我家饭桌上的气氛,这已经算是和乐融融了。”
  “不至于的吧……”
  “怎么不至于。尤其是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吃饭连头都不敢抬了。”
  “可,还是轻轻松松时候多吧。”让那苦笑弄得有点心疼了,燕然试图把话题引开,“其实要说起来,燕家几千年前挺显赫的,当初武王伐纣之后,把自己一弟弟封在燕地,然后就用地名儿当姓氏了,掰扯起来我们家也算是正经的皇族后裔呢哈……”
  “要是这么算,那就没人不是皇族后裔了,全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吧。”苏继澜没辙的笑他。
  “那不成,有跟少数民族混血的就不能算纯种……”
  “各民族融合都几千年了,大概早就没有你说的纯种了吧。”
  “兴许就有漏网的呢……”
  厨房里的气氛轻松起来,这轻松持续到刷完了碗筷时暂作了停顿,小心谨慎跟父母道了别,离开家,出了小区,上了车,才总算续接上来。
  两个人都有些疲劳过度的靠在了后排座椅上。
  “我的个亲爸爸哟……”燕然单手盖住脑门,伤处被碰得挺疼,却已然顾不上了,“说实话啊,我高考那年都没觉着这么累过。”
  “是啊,高考不用你受伤也不用你掉眼泪呐。”轻轻抬手拉开那家伙的爪子,苏继澜皱着眉去看那明显起来的红肿,“越来越疼了吧……都肿起来了。”
  “还成,我倒是不怕疼。”撇了撇嘴,燕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出来,“这回,我给你大哥眼眶上来的那一下子,就能稍微扯平点儿了吧。哎,回头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们家老爷子替他出过气报过仇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苏继澜眉头皱得更紧,对方很快乖乖换了略为严肃一些的表情。
  “成,那我就问你个正经事儿。刚才……吃饭之前,我妈都给你说什么了?”
  这话似乎正中了要害,被提问的人愣了片刻,红了脸颊。
  “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呗。”
  “再没什么也得多少有点儿什么吧。”
  “那你以为会有什么?”被纠缠到不耐烦起来,苏继澜反问。
  “这我哪儿知道去。你要非让我猜那我只能猜我妈问你让我诱拐了多长时间,残害到什么程度了……”
  苏继澜想笑。
  因为那家伙猜的挺准。
  虽不是一字不差的原话,但老太太确实问了类似的内容。
  “你妈问我,什么时候和你……这样的。”
  “你看了嘛,我就知道有这个。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几个礼拜之前。”有些窘迫起来,苏继澜抬手拢了一把额前柔软的头发,“结果……”
  “结果?”
  “结果,你妈说,你告诉她的是,我跟你从十六七岁就有问题了……”
  “啊?”
  燕然愣了,他瞅着苏继澜那脸上的绯红,瞅着对方投过来的略带嗔怪的眼神,听着那“你真说是从十六七岁开始的了?”的疑问,好一会儿,才干笑而且傻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那黑乎乎的脸。
  “好像说来着……”
  “你怎么夸大其词?”
  “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就算真算起来,是大学的时候……也总不该是十六七岁吧。”
  “可我确实是从那时候就耐上你了,真的~~你敢说你那时候就一丁丁点儿都没耐上我?”成心说着发音诡异的话,燕然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
  “没有。”偷偷瞥了一眼好像并没有在故意侧耳倾听他们嘀嘀咕咕内容的司机,苏继澜暗示性的推了旁边的家伙一把,而后便只顾扭脸看着窗外了。
  但对方的追问,看样子还没到头。
  “哎,这个时间先后不说,我妈还跟你说什么别的了?”
  “……”被继续挖掘着原本打算当做秘密的那些谈话内容,苏继澜沉默片刻后没辙的一声轻叹,“你妈问我……说,要是……”
  “要是什么?”
  “要是,你只不过是图我的钱,那怎么办。”
  那黑子瞪大眼怔了两秒钟,紧跟着就是控制不住的一连串低笑。
  苏继澜多少恼羞起来,郁闷的给了他一句“有什么好笑的!”,他总算见那家伙慢慢收住了夸张的表情。
  “哎呦……要说我妈就是高尚嘿~~不问你图我什么,问你要是我图你是一财主……不成了不成了……乐死我了。哎,那你怎么答复的,啊?”
  “我说你原则大得连高额稿费都不贪图,怎么可能堕落到为了钱……就这样。”
  “说得好说得好,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再次扭过脸去,苏继澜任凭那混球再怎么追问都不回答了。并非确实没什么可说,而是他大多数的话说不出口。
  老太太确实还跟他说了不少别的。不仅问了倘若儿子是为了钱这么干当如何,还问了“你和他在一块儿又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说了,我们家就是平头儿百姓,没钱没势的,然子脾气又混,你到底图他的什么啊……
  苏继澜当时沉默了片刻,继而抬起头来说,阿姨,我就图他是真心诚意对我好……再有,跟他在一块儿,好多不高兴的事,我就不知不觉都忘了。
  苏继澜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能胆大包天的说出这种置之生死于度外的话来,所以,既然不打算再说第二次,那就干脆有什么说什么吧。
  他豁出去了。
  他说,阿姨,燕然不是为了我的钱,他不是那种虚荣的人,您也知道,他可能真的多少有点混,可他从来不骗人,他从我认识他开始,给我的印象就是要多真有多真的……那个……我知道,您其实想让他结婚,有个家,我猜他也应该想过这些……我也是,阿姨,我骗过您,我说我没结婚,其实,我结过婚了。可才一年多就又离了……我现在还在后悔当初为了逃避事实结婚。到最后,逃来逃去,还是没逃开。所以我觉得,硬逼着自己走正路,大概是不可能的了……阿姨……您……要是想劝我跟燕然……分,我只能说我是真的办不到了……好不容易,发展到这样,我想,总要对得起这个决定吧……所以……
  “所以”后头的话,苏继澜没说出来,他哽住了,老太太也没再追问,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追问什么都没用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糟心的混账儿子,千里迢迢跑去苏州抢人,一夜之间粉碎了一对为人父母者三十年的所有期待,硬着头皮回家负荆请罪,咬着牙挨打挨骂,一关又一关的硬闯,豁出命似的非得跟着个江南水乡飘过来的小子做出个天长地久来给别人瞧瞧……
  你让她这个当妈的还能说什么?
  虎毒不食子,儿大不由娘。
  狠毒的招式,只是在恨到肝肠寸断时想想而已,真的面对面四目相交了,你还是疼他爱他一门儿心思的想对他好啊……至于他无法做到遵从你的安排走他自己的路……
  也许,就真的该随他去吧……正如这苏家的孩子说的那样,你儿子不会撒谎,你其实在看着他的眼睛,听他头一回说这件事儿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了吧。
  强扭的瓜,不甜。伤心伤身,伤己伤人的事儿,何苦为之呢……
  养儿、防老。这个不争气的蠢儿子能说到做到给你养老送终,你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更大的奢求?
  于是,到最后,老太太能做的,只是一声长长的轻叹。
  算了……就再放他一马,就随他怎么做吧。
  这些想法这些念头这些悲伤无奈的,宽容仁慈到了神圣地步的内心活动,燕然也好,苏继澜也罢,都不曾知道,这些都只是母亲瞬间一闪而过的心思,一闪而过,却造就了最终的决定。
  放生。
  倘若两手紧紧束缚着这两个孩子,自己也会再不能腾出心力来做其他事,既然他们早就有了展翅的本事,就干脆撒手让他们尽管飞出去吧。哪怕就当是积德行善修修下辈子的福分也好,放生,于己于人,都不失为一条无奈之中的上上策。
  然后,两个在诸多不幸的人当中格外幸运起来的人,就这么从禁锢中飞出来了,也许还不到比翼的程度,但至少飞行的方向和努力的终点是一致的。
  这样就足够了。真的,这样就很好。
  
                 
 story.62【最终章】

  出租车最终停在珠江帝景门口时,正是午后太阳最亮的那段时间。
  两人从车里下来,看着才几十个小时没见的建筑群,竟然不约而同有了些许的如隔三秋似的。
  “我还以为,要一两个礼拜回不来呢。”苏继澜轻轻笑叹着,迈步往前走。
  “你要是真一两个礼拜见不着人影儿,我很有可能就得开杀戒了。”跟在后头念叨着,燕然也多少有点感慨。
  又回来了,绕了一大圈,还是靠着不怕死不要命以及不要脸的精神,杀回了两个人期待走上去的那条路。
  这年头儿果然是没有什么事儿不可能发生啊……
  那天,他们俩上楼进屋之后,第一件不谋而合想做的事,是抱在一起,靠在玄关的墙上,轻轻交互了一个亲吻。
  嘴唇的温软,舌尖的滚烫,手臂的纠缠,那种柔情多于激情的亲吻是疲倦之后的最佳缓和,没有什么太深入的吮吸,但是却更令人有头晕目眩的愉悦感,一个亲吻结束,两个人都从口中发出一声低叹。
  “累了吧。”燕然凑到对方耳根轻轻啃咬。
  “嗯……”没有抗拒,也没有点头,只是一个无法分辨是低吟还是肯定的气息声缓缓回应着。
  “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提着建议,燕然在看见那双迷蒙的眼和他对视时吞了吞口水,继而拉着那快让他迷恋致死的男人往浴室走。
  又能在这间宽大的浴室一角那舒服的双人浴缸里泡着,又能隔着雕花玻璃墙看见亮敞卧室落地窗外深秋灰蓝的天空,又能抱着他的宝贝大苏苏沉溺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而不必担心有人叨扰或是不留神溺死,燕然觉得,人生至高无上之享受,也莫过于此了吧。
  “我要是万一上瘾了……都不想回自己家了,怎么办?”把浴液滑溜溜涂抹在对方身上,古铜色的手掌沿着粉白的胸膛游走,制造出细腻的泡沫,燕然用低沉的嗓音逗弄般的询问。
  “……那就不回去好了。”苏继澜的回答多少有点超乎他的想象,比刚才还更加迷蒙的眼神此刻又笼上了一层水雾,和他比起来略显细瘦的胳膊环绕上那结实的宽肩膀,然后是个彼此胸口贴在一起便同时让那滑腻的泡沫触感弄得知觉敏锐起来的拥抱,“不是早就说了么……我养你。”
  燕然打了个冷战。
  他露出想哭的表情。
  于是他也确实是很想“哭”的。
  “二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抱紧对方,嘴里发出嗯哼哼的怪声,那黑子把脸在那包裹着加速跳动的心脏的胸膛上腻歪歪的磨蹭。
  “我不过是个吴地的逃兵而已。”苏继澜轻轻无奈的笑,“顶多……算是入赘你这大燕国了吧。”
  “哦。”燕然抬起头,用那还沾着泡沫的脸做出一个像是在认真思考的傻表情,而后作恍然状,“那,驸马千岁千千岁~!”
  “你是公主嘛?”这次的笑和无奈什么的就毫无关系了。
  “兹你能留下,你让我当什么都成~~”厚着脸皮说着恶心的情话,燕然咧嘴给了开始脸红的男人一个傻乎乎的笑。
  那天下午,他们什么都没做。
  没有彼此脑子里已经构想好了的世纪大战或是云雨缠绵,像幼儿园小屁孩那般天真无邪的泡在浴缸里玩儿泡泡,通身上下都洗得可以达到洁癖症患者标准之后,他们仅能做的,就只剩了赤条条滚到床上去,裹着被子呼呼大睡了。
  实在是想不承认累都不行了,再年轻再耐折腾,也没有这么折腾的,从北京到苏州,从苏州回北京,这原本稍微拉长一点就可以演成一部连续剧的过程,他们在两天一夜之间完成了,就是再体力过人,也终究不是机器,于是,刚刚经历了疲倦的摧残,以及接二连三重大情感体验之后,他们就在接触到柔软舒适到极致的床铺那一霎时间,被足足睡上一觉的念头霸占了全部神经。
  屋子里安静了三四个钟头。
  苏继澜再睁开眼,发现外头已经是暗下来的天。墙上挂钟的时针马上就要指向“五”,肚子里开始觉得空荡荡了,想着人类果然是无药可救的除了吃就是睡,他揉了揉眼,撑起上半身,回头去看那个贴着他,把脸埋在枕头里,还在酣眠的家伙。
  嗯,还好,比起这个睡不醒的人,自己至少还有灵敏准确的生物钟。
  没有叫醒对方,苏继澜默默看着那家伙□裸的脊背。
  大男人的脊背……
  黝黑的,不管怎么洗都始终洗不掉那顽固古铜色的皮肤,再稍微深暗一点点,背过脸去说他是印度人就绝对没人不相信,再加上漂亮的肌肉线条……
  这混球,果然有去拍裸 照卖给同志网的资质。
  偷偷想着要是有朝一日自己的公司倒闭了或者干脆不想做生意了,就踢这笨人出去“卖身”养家,苏继澜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好吧,放下那些胡思乱想的怪异念头不提,燕然这孙子,肤色确实是太“健康”了点儿。不过,虽说黑,他却不让人觉得脏兮兮的。
  那种一般人潜意识里认定了黑就意味着暗哑和污垢的概念,在他身上行不通。
  燕然大大咧咧是不假,可他并非不爱干净。苏继澜还清楚记得,高二下半学期,班里那几个天天踢足球的男生,把换下来的脏球鞋堆在教室后头墙根这件事儿让他发现之后,他是怎样暴怒的。
  “我说你们这帮臭丫挺的都什么毛病啊!你们丫挨家也这么嘞嘚?这脏了吧唧还‘香飘四溢’的东西就这么扔屋里?我告诉你们说啊,从明儿起,再让我瞅见一只鞋跟墙根儿扔着,是谁的我就让谁就着中午饭吃了!!”
  下了流氓兮兮的最后通牒,军体委员大人在群众抱怨“也没有别处可放”的委屈声中,撇着嘴白了那几个家伙一眼。
  “要不说你们这帮踢足球的就是智力发育缓慢呢……”气哼哼说着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鬼话,燕然提起两只球鞋,把鞋带绑在一块儿,开开窗户,顺手就把那双鞋挂在了那种探出式的老式防护栏底部的细钢筋上,掸了掸手上的尘土,他不容反抗的冲那几个人一摆头,“照葫芦画瓢,赶紧的,都给我顺出去~!”
  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老校,窗户外头不是马路,而是一排高大的,有着墨绿色叶子的老杨树,再加上厚重的水泥院墙,教学楼阴面这一侧形成了一条两米多宽的封闭区域。楼下顺着墙根堆放着报废的生锈的课桌椅,还落着厚厚的杨树叶。
  几个足球健将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乖乖把自己那双鞋挂出去晒太阳之前,都用了点力气,将鞋带绑得足够结实。
  军令如山不错,可谁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球鞋掉进无人区,面对气势汹汹的燕黑子不难,可面对把持着无人区铁栅栏门钥匙的总务主任,就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了。
  从那之后,教室里再没见过堆在墙角的脏球鞋,科任老师说高二文2班的空气似乎清新了不少时,燕然坐在那儿,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表情来。
  “犯什么愣呢。”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家伙突然懒洋洋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笑了笑,苏继澜靠着枕头舒叹了一声,“就是……想起来高中的时候,你让班里踢足球的那几个人,把球鞋都放到外头去。”
  “你睡糊涂了?这思维也忒跳跃了吧。”凑过来抱住瘦削的身体,燕然在那光滑的皮肤上磨蹭。
  “大概是吧……”被弄得有些痒痒了,苏继澜想躲,却还是没躲开。
  因为那怀抱明显收紧了。
  带着坏笑贴在对方耳根,燕然低声念着:“其实后来还有人犯戒来着,我一瞅见就汆儿了,顺手就给顺窗户扔出去了。后来一问,是丫李爽的。他横是怕我揍他,没来找我,自己蔫溜儿硬着头皮找总务主任要钥匙给捡回来的。结果,第二天他就骨折了……我还觉得有点儿不落忍,那小子,又皮又怂,可毕竟不坏……”
  “所以你才告诉他吃什么有助于接骨?”没辙的苦笑着看着那家伙,苏继澜抬手撩开对方额前那几缕凌乱的漆黑短发,“哎,刚才在你家,你还说不记得这回事了呢。”
  “让你一提醒,就想起来了呗。”含糊说着,燕然得寸进尺腻歪着压在苏继澜身上,嘴唇开始色气的反复逗弄那敏感的颈侧,“大苏苏……”
  “干嘛……”脸颊开始发热,明显感受到有根儿更热的东西开始硬起来贴着自己的身体,苏继澜暗暗骂了那野兽一声,“刚睡醒就来精神了?”
  “美人在怀,我倒是不想来精神呢,也得有那么大的定力啊,又不是圣人……”燕然恶心巴拉的耍赖,“驸马……你就从了臣妾我吧……”
  “你烦死了。”皱眉说着口不对心的话,苏继澜边哀叹自己很快也跟着有了反应的身体居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边伸手过去,抱紧了那黝黑的土狼。
  养足了精神之后的床戏,绝对足够香艳养眼,就像烧得够旺的灶火上做出来的农家小炒,也许有点儿粗鄙劲儿,有点儿不那么登得上大雅之堂,但绝对色香味俱全,而且关键是,它解饿又解馋。
  苏继澜没有压制自己的喘息,他伏在床上,紧紧抓着床单,任那拓张的指头在身体内部回旋挤压,任那家伙耐着性子忍着兽 欲一点点把磨蹭的手指增加到三根,他感受着润滑剂的冰冷在自己滚烫的穴道里一点点被溶解,然后在扩张结束后,在那坚 挺的顶端挤进来之前张口咬住了枕头的一角。
  并非是怕疼的反应,而是他不想因为渴求着被侵入的地方终于得到满足被狠狠侵入时,自己这不争气的嘴里,会吐出太过销魂的叫声来……
  这样的矜持何时被歼灭的,苏继澜不记得了,他甚至在后来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太过销魂的叫出声了没有,他能记起的,就只有那勇猛的物件怎样一直深入到最里面,一直成心撞击他最敏感的地方,一直刻意变换着角度蹂躏他每一处刚被开发出来的角落,然后,最终将带着吓人温度的粘稠喷射在所能企及的最深处。
  直到全身酸软蜷缩在床上,连额角的汗滴都没力气擦去,苏继澜才意识到那家伙竟然又没戴套子……
  混账……
  都是没理性的雄性动物,不管是他还是自己,一被点燃,立刻就成了没大脑的单细胞猛兽……
  “驸马千岁~~”那土狼看来是吃肉吃饱了,嘴角还恍惚挂着油腥,眼里则冒着满足的浪荡之光,“哎我说驸马~天都黑了,咱俩好像还没吃晚饭呢吧~?”
  “亏你还能记得饿……”苏继澜很想一脚踢死他。
  “食色~性也~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两项啊。”很是理所当然说着,燕然亲了亲那漂亮的嘴唇,“怎么着,咱俩吃点儿什么?”
  “……反正冰箱里又空了。还是出去吃吧,或者,叫外卖?”推开那粘糊糊的家伙,苏继澜翻了个身,“那个……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有个很薄的社区服务本子,这附近有外送服务的餐馆联系方式都在上头,叫哪家随便你。送来之后再叫我……”
  “成~”轻松答应着,那估计到了七八十岁也照样会身子骨硬朗到一定程度的野兽高高兴兴翻身下床去了。按照苏继澜所说的位置找到了订餐本子,简单翻了翻,选定了一家菜式比较清爽的饭馆,点了几个像那么回事的菜,商定了送到时间后,燕然又走回卧室,重新上床,抱住了只是在闭目养神的大宝贝。
  “点好了?”苏继澜睁开眼问。
  “嗯。”嗅着对方身上必定是与生俱来的诱惑味道,燕然坏笑着低语,“人家说现在是用餐高峰期,可能得晚点儿送来。要不……趁这段时间,咱俩再来一回合?”
  “你去死。”实在懒得和那混球较劲,苏继澜推开他,翻身坐了起来,干脆直接转移话题,“对了,我还得给我大哥打个电话……至少要说一声已经平安到家了。”
  “嗯……”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家伙傻笑起来,“对了,我好像也得给陈郁可打个电话说一声儿……”
  “不止吧。”苏继澜斜楞他,“你还应该请人家吃顿饭吧。”
  “那好办,这丫头好伺候,买个哈根达斯的蛋糕给她就解决了。”简单说着,燕然起身从衣柜里摘下一件浴袍,递给赤裸裸坐在床边的男人,“来,赶紧穿上,就算冻不着,你老这么光着刺激我,我也受不了,回头我又变身凌虐你一次可不能怪我啊。”
  “……总是变身,你不怕纵欲过度会‘那个’嘛?”红着脸嘲讽他,却还是没能顺利说出某个尴尬的词汇来,苏继澜穿好浴袍,小心往浴室走。
  “哪个?哦你说阳痿啊。”从来口无遮拦的混球倒是相当泰然,在对方从他身边经过时一把拉住拽到怀里硬是恶意的亲了好几下,他在那不够力度的怒目而视中乐得像是阴谋得了逞,“我的老底儿你还不知道嘛,我可是自慰神人呐~~~纵欲过度只会让我百炼成钢,禁欲过度才容易导致我阳痿呢……”
  “行了你烦不烦。”红着脸挣脱那个色魔的手臂,苏继澜转身迈步走进了洗手间。
  隔着被刷拉一下子关上的玻璃门,除去那条仅有的内裤,就基本算是光着屁股的燕大将军,站在外头,听着洗手间里隐约传来的吴侬软语的气呼呼的责骂,脸上渐渐展现出一种与之背道而驰的,战果颇丰似的喜悦。
  然后他想,自己的人生,这根儿可爱又可恨的阳刚之物,应该是正在通过他没心没肺但是足够热情恳切的努力,一点点迈向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高潮。不过这回他不打算唱独角戏了,因为他很清楚,想要快乐到非常,就只能是两个人相互作用才行。而且正如他所说,禁欲什么的,都再也没必要了,今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恣意享受这天上神仙也会瞅着眼馋的快乐。
  好日子这就算是开头儿了吧,燕然琢磨着。往后的路可还长~~着呢,他打算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都一路拽着这个自水乡而来,骨子里蕴藏着淡淡桂花甜香的小子一块儿慢慢走下去,就算有天步子也迈不动,都会在带着笑的回忆里欣喜庆幸彼此曾经这般同行过。
  
  【正文完】
                 
  
  番外——小世界
  
  西单君太百货一层的哈根达斯店里,靠玻璃墙坐着三个人。
  燕然,苏继澜,还有一个画着浓浓眼妆的瑞丽女郎。
  桌子正中,摆着个刚做好的500g装“宠爱一生”冰激凌蛋糕,在燕然看来已经快要从草莓熊直接上升成草莓熊猫的丫头闪着那涂了紫色睫毛膏的大眼睛,嘴角正渐渐忍不住亢奋的笑。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的嘛……不过就是帮着打了个电话而已啊~~何劳然子哥这么破费呐~~~~”
  “你要吃就吃,不吃给我。”燕然一头黑云伸过手去,却被那丫头用迅雷不及掩耳,掩耳不及盗铃之势一下子挡了回去。
  “男人摄入过多糖分会内分泌失调变太监的!”说着格外理所当然的胡话,陈郁可把蛋糕盘慢慢圈到自己跟前。
  “你哥就是个典型例子吧。”燕然反唇相讥,却还是被立刻驳回了。
  “我哥只不过就是三八了点儿,偶尔抽一两回,倒还不至于太监。”拿起小叉子,把最上面巧克力做的Haagen-Dazs徽标挑下来,放进嘴里嚼得咯吱吱响。
  “总之……这次多谢你。”苏继澜准备直接切入正题,“原本我是说去个好一点的餐厅,可燕然说,陈小姐最喜欢哈根达斯的蛋糕,所以才……”
  “哎呦太见外了吧~~别叫我陈小姐行么,听着真诡异~~”边说边笑边微微红了脸,那丫头摆了摆手。
  心里想着“那叫你啥?草莓熊?”燕然低头捏了捏鼻梁:“反正这事儿说到这地步,你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嗯,知道,你们俩是一对儿~~”小丫头直言不讳,对面的两个大男人倒是窘迫起来。
  “……我说,咱小点儿声成嘛。”燕然看了看四周,倒是没有别人注意到他们,总算略微放了心。
  “嗨~~这年头儿,你就是站长安街上跟苏先生手拉手对着人家唱‘大声说我爱的就是你’,也不见得有群众围观。”
  “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哥和一男的这么干,你什么心情?”燕然看了一眼脸红的快要逃走的苏继澜,从桌子下头轻轻攥住了他的手。
  然后,草莓熊的回答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以为他没干过。”
  格外淡然的唠叨,格外寻常的口吻,让听众们格外怔愣了好一会儿。
  “所以我当初刚一见着你们俩,就觉着有问题了,咱姑娘这眼睛里头可不揉沙子。没辙,谁让家里就有一‘业内人士’呢,你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种普通男人没有的特质么。”
  燕然傻傻听着,傻傻的干笑了两声,而后傻傻的开口问“什么特质?”
  “排异反应。”
  “啊?”
  “反正就是,你看我的眼神儿,跟别的男人看我的眼神儿不一样。太细致的我也说不出来……哎呀只得意会不得言传,你明白就行了。”
  “你还没说出来什么呢我明白个屁啊~~”燕然下意识的在寻根问底,苏继澜已经脸色发青的扭过头去看着玻璃墙外的人来人往了。
  “哎对了,说正经的,然子哥,你现在这个连载群众反映还不错,接着写吧?”有点狡猾的转换了话题,陈郁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伯爵红茶。
  “哦,成,写呗。”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建个粉丝团什么的?”
  “啊??”
  “我们编辑部网站过去就经常收着给你的留言,你博客里也有不少追随者吧,综合综合开个小论坛都行了,你觉得呢?”
  “得了吧,我反对。”燕然的拒绝来得很快,“名声越大,是非越多,万一我哪天一不留神写一垃圾文儿,搂粗腰捧臭脚的没了,突然从阴暗角落里跳出来一大堆戳脊梁骨骂我的脑残,你说我死不死去啊。”
  “你无视不就行了嘛。”
  “做不到。”
  “嘁……没想到你挺大个子心灵还这么脆弱。”
  “那是啊,我是‘有颗易碎玻璃心的沸羊羊’啊……”故意说着引自苏继澜口中的话,燕然侧脸去看他,却发现对方正在专注的往外看,像是在追随谁的背影,“……怎么了?看谁呢?”
  “哦,没什么。”赶快回过头来,苏继澜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就是,突然看见刚过去的有个人,特别像咱们高中同学……算了,也许是看错了。”
  “啊?谁呀?像谁呀?”燕然也好奇的往外看。
  “就是……你总说人家气死馒头的那个……”
  “哦穆少安啊。穆大款他们家少爷,穆小款。”燕然来了精神头儿,“挨哪儿呢?”
  “过去了,往那边去了。”苏继澜指了指方向,然后又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话,“算了吧,别找了,十有八九是看错了,那么多年没见……”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的两个人影就靠近了厚重的玻璃墙,走在前头那个顶着干燥卷毛的家伙抬起手来,敲门似的扣了好几下玻璃,里头的三个人下意识往外看时,那家伙就冲着燕然露出总也去不掉骨子里痞气的笑来。
  “……我靠,我靠……我靠不会吧。”连着惊异了好几声,燕然差点儿站起来。
  他认出来了。
  不管过多少年还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样子,个儿挺高却不显得魁梧,站没站相的姿势让他半点儿魄力也体现不出来,卷毛,猫嘴,小麦色的皮肤,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
  “这不那谁嘛,欧阳……”低低念叨着,燕然眼看着那家伙拉着后头那个皮肤苍白,让他多次评价为“足可以气死馒头”的,穆君少安先生,绕到正门,大步走进来,一直走到他们桌边。
  “燕然!对吧?!”卷毛同志直接用手指着燕然表达着亢奋,“刚从外头过,我就觉得你瞅着眼熟,要说天底下黑成你丫这样儿的可除了印度阿三就是非洲兄弟了~~~”
  “忒好认哈。”额角略微绷起了青筋,燕然朝着那家伙伸出手去,却没想到,久别重逢的惊喜让对方根本不打算握手了之,凑过来张开手臂,他给他结结实实来了个大拥抱。
  然后,额角见了青筋的就不再是燕然了,而是后头只和苏继澜点头浅笑打过招呼便一直沉默的穆少安。
  “哎哟喂~~要说我这段日子可净遇上老同学了哎~头阵儿跟他在派出所值班儿,结果正好碰上一初中同学,今儿又碰上你,看来我横是快时来运转……哎这两位谁呀?”唠唠叨叨的大猫唠叨着,忽然停了下来,看向苏继澜跟陈郁可。
  “哦。”燕然哼哼了两声,“一个同事,一个同床。”
  他没有明确指出来哪个是同事哪个是同床,他只是在恶作剧而已,却没想到那家伙竟然在愣了一秒钟之后,就立刻眯着小眼睛先冲陈郁可点了个头,便直接对苏继澜伸了手。
  要说跟这个他确实不大想握手的人握手,那绝对是生意人的条件反射。
  握了握猫爪,苏继澜抽回手,便再度沉默了,只剩下刚才就滔滔不绝的人继续滔滔不绝。
  “哎我说,这么些年你干吗去啦?不会当了小白领儿了吧,人不都说哈根达斯是小白领的最爱嘛。那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小资情怀。”
  “还真没有,我就是写点儿东西这儿发表那儿发表的,报纸啊,期刊什么的。”
  “哦,那就算了,你要是画漫画儿我还有点儿兴趣,字儿多的东西我还真不想看。”丝毫没有在意穆少安和苏继澜脸上乏力的表情,这家伙低头看了一眼那尚且完整的蛋糕,在原打算看看热闹而已的陈郁可眼前,伸过指头,在最顶端沾了一块新鲜的奶油,继而在草莓熊瞬间石化,都还没来得及哎一声之前,就舔掉了指尖的美味,“嗯~~确实不错嘿~哎我说少爷,咱也买一个吧~”
  “你不是还说逛街呢么,带着个蛋糕怎么逛。”似乎也察觉到这蛋糕并非燕然的,穆少安有几分尴尬,想拉着这只笨猫快点离开,却被那家伙一转眼就直接走去收银台旁边的冷柜挑样式去了。
  无奈的赶紧追了过去,看对方很快选好了想要的那款,穆少安掏钱包准备结账之后赶紧走人。
  “不用你,这点儿钱我还能没有么。”颇为幼稚的展现着大男子主义,欧阳先生自己掏了钱递过去,“蛋糕先跟您这儿存着,等我们买完东西下来拿,成吧?”
  收银的小姐点头应允,拿了小票的卷毛男扭回头来,似乎还准备和燕然他们再聊上几句。
  “行了,先走吧,有空再聊。”穆少安当机立断,一把拉住猫爪子,冲那几人点了下头,便带着难得一见略微发红的脸颊,拽着还有几分茫然的家伙走出了哈根达斯的店门。
  隔着玻璃墙看着两人走远,燕然和苏继澜同时扭回脸来看向刚从石化状态醒过来,正欲哭无泪盯着面前被猫爪子抹走了一块奶油的蛋糕的陈郁可。
  草莓熊额角的青筋,要远比刚才看见自家猫和燕然拥抱时的穆少安绷起的青筋更加明显。
  “没事儿没事儿,那什么,你拿勺儿把刚才丫抹过的地方挖下去就成了呗。”赶紧说着缓和的话,燕然当机立断拿起勺子,替对方挖掉了鬼知道沾染了什么痞子病毒的那部分蛋糕。
  然后,草莓熊的欲哭无泪就更明显了。
  “你……你倒是等我点个头儿再说啊!我还说趁着还算完整拍个照留作纪念呐~~!”攥着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贴满了各种饰物贴纸的手机,陈郁可流露出几欲扼腕悲歌的表情来。
  “那要不再放回去……?”燕然看了看手里勺子上那块蛋糕。
  “放回去也不完整了!”
  “我靠,你们这帮小丫头片子可真难伺候……”小声念叨着,燕然看向苏继澜,撇着嘴做了个鬼脸。
  “哦,这就叫难伺候啦!我多通情达理啊我~!真要说难伺候,谁都没我哥那口子难!那脾气怪异的简直就不是地球人。真是……我现在都觉着搞书画这行的都多少有点儿病态了……对了,那人姓柳,据说是曾经特出名儿,反正我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第一个愣住的就是苏继澜,不,其实应该说他是窘迫住了。
  “哎,不带这么打击一大片的啊,我们苏苏他爹可就是搞书画艺术的啊~~”燕然立刻反驳。
  “啊?不会吧……”陈郁可的气势降下去了,本想看看苏继澜的反应,但对方的表情却完全不像是在愠怒。
  “那个,你刚才说,姓柳?”
  “……是啊。怎么了。”
  “不会叫柳东阳吧。”
  草莓熊愣了。
  “……还、真是叫这名儿。”
  “怎么着你认识啊?”燕然也有些诧异。
  “如果不是重名,我还真的认识……”苏继澜为了缓解尴尬似的拢了一把头发,继而慢慢讲述,“我爸在北京教书搞研讨的那两年,有个得意门生就叫柳东阳,那时候他已经毕业好几年了,是特意回校旁听的,可能因为跟我爸属于一路画风吧……后来,我爸在北京的任务完成,回苏州之后,他还特意追过去又跟着听了一个学期的课程。再后来……还有一些来往,也时常通信什么的……那个,不会那么巧吧……真的是这个柳东阳?”
  苏继澜说完,看着燕然,燕然又看着陈郁可,陈郁可看着苏继澜,看了三秒钟,惊悚的笑了一声。
  “还就真是这么巧了,还就真是这个柳东阳了……”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先发出一声长叹的,是燕然。
  “要说这世界,还真是他娘的小啊……”
  那被猫爪子抹过的蛋糕摆在盘子里,已经被新话题的惊悚度彻底击败了。感觉到如果再继续聊下去,也许会聊出更恐怖的内容,草莓熊小姐收拾了东西,叫服务员打了包,便抱着蛋糕回家去了。
  另外两个人也离开了气氛诡异起来的店铺,沿着街边一路溜达。
  感叹着事情巧到变态,也不像刚才偶遇的那两个似的有心思逛街,燕然想还是先回家再说,得到“领导”的首肯,他们穿过人行道,往停车的位置走去。
  “要说,我这回算是明白为什么校庆聚会那天,他们俩一块儿缺席了。”坐进车里的时候,燕然很深沉的点着头。
  “你又来了,想象力过于丰富……”苏继澜笑他。
  “这可不怪我啊,你瞅瞅那俩那暧昧劲儿~~眼角眉梢那说不尽的万种风情~~~”挺恶心的做着风骚的动作,燕然肯定着自己的猜测,“横是咱们听老校长致辞那会儿,人家还跟被窝里打滚儿呢。”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没辙的白了那家伙一眼,苏继澜把车子开出了停车位。
  “哎,晚饭上我爸妈那儿吃去吧。”突然的提议引开了“恶心”的话题。
  “哦,行。”苏继澜点头,“那,要不要买点水果带去?”
  “成。”嘿嘿嘿的笑着,燕然粘糊糊把一只手搭在苏继澜腿上,“要不说你就是好~~哎,苏苏,咱俩是不是该养个娃了?”
  “你说什么?”
  “收养一个呗~~~”
  “那,你来养。”
  “你不管呐~?”
  “我忙。”
  “嘁,我还说让儿子跟你的姓呢。”
  “我不稀罕。”苏继澜笑得肩膀直摇,“不过,干吗要儿子?女儿不好吗?安安静静的。”
  “得了吧,女的太可怕了,万一将来又多出来一只草莓熊……真不堪设想。”
  “你就别异想天开了。”给了那家伙的幻想一盆凉水,苏继澜渐渐收起笑容,而后只顾专心看着前路,金色的大雷克萨斯先向北行驶,而后掉了个头,直奔着南边开了过去。
  再次经过君太百货门口时,正提着蛋糕盒子的欧阳明健刚好从里头走出来。
  “我就知道你忍不住。”穆少安跟在后头,想着那家伙美味当前没心思逛街的闹心样子。
  “你少来劲啊~~我这可是怕你累着~~”
  “你换个可信一点的借口。”
  “哎~那车是凌志吧?”带着赖猫的狡猾跟厚脸皮,强制性转换了话题的家伙指着那辆香槟金的大车,“还真好看哎~”
  “哪儿好看了……”穆少安懒得肯定,“才六十多万吧我记得……”
  “我觉得挺好看,关键是少见知道嘛。您那大奔倒是贵呢,可满大街都是啊~~~”
  “行,你喜欢给你买一辆。”皱起眉头来了,大少爷准备回家之后先掀翻这只猫,痛快了之后再拍给他一张信用卡随便他买什么香槟金的鬼子车……
  “不要,自动挡的车有什么意思啊,方向盘上挂块儿肉连狗都能开~~~咱哥们儿不稀罕。”
  心里想着“你要开狗不会开的才有快感么”,穆少安没辙的一声叹,随后拉着那不好好走路的卷毛痞子看准时机往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头顶是时值深秋还多少残留着几分热辣的太阳,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汽车尾气让底层路面的空气仍旧和那太阳的温度做着呼应,唯有那手里蛋糕盒子中的缓释干冰,隔着厚厚的包装纸板慢慢释放着一丝丝清凉。
  
  【完】
  
  
  附篇——小小世界
  
  车厢,绝对是个最小的封闭空间。
  当然了,被窝里更小,不过那不是封闭空间,而且很多时候,某些人会高兴到最后连被子踹到地上都意识不到。
  所以比起来,还是在车厢这种空间里,更容易让人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下耍流氓的快乐。
  燕然可喜欢在车里进行不该进行的事儿了。
  热乎乎的爪子在苏继澜大腿上腻腻歪歪的磨蹭,弄得那高级料子西装裤横向出现了细细腻腻的皱褶。
  “不想出车祸,就乖乖坐着。”吴国二皇子怒了,动了动,躲开了那酥麻瘙痒的感觉,他皱着眉看那混球,“手痒了摸自己。”
  “那就真成□神人了我……”黑子唠唠叨叨,不过倒是乖乖收回了指头,“成~你不让我摸,你娇羞,等到了晚上,我看你还怎么大义凛然的。”
  “那今天晚上你去睡浴缸。”苏继澜有点儿想笑,“反正你喜欢那浴缸吧。”
  “硬啊……多硌得慌啊。”
  “垫被子。”
  “那也不成啊,没人靠着,我冷。”
  “放热水。”
  “哦,你那意思是我裹着被窝在热水里泡一宿?那还不得跟水里头的浮尸一样啦?非烂了不可啊。”
  “那就卷在被子里扔掉呗。”实在忍不住了,苏继澜笑了出来,“行了你贫死了,别影响我开车,再话多回家罚你一个人大扫除啊。”
  “这我倒是不怕,我这么家务全能~~”燕然臭美,而后念叨着什么真要做扫除,就从卧室开始,然后绕一圈儿,到晾衣服那小阳台结束,哦对了,还有那小库房。
  苏继澜打了个冷战。
  不成。
  小库房,小库房……小库房可绝对不能让那家伙进去,虽然从没问过里头那些整整齐齐贴着封箱胶带的纸箱子里头都装的是什么,可万一真的让他大扫除,这类好奇心比什么都旺盛的人,还真没准儿偷偷打开看……
  要是让他瞅见那一箱子一箱子的酸奶罐子,鬼知道这流氓会拿什么话形容这种嗜好……
  “算了,不用你。”苏继澜不动声色改变决定,“你老老实实做饭就行了。”
  “你瞧你瞧,好容易我说积极一下儿吧,还不给赏脸~~~得~我听您的,您说,晚上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好。”很简单的应对着,苏继澜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变了话题,“对了,你记得提醒我,待会儿路过我家楼下那个点心铺子的时候,买点土产带回去。”
  “啊?买点心?你早说啊,刚才咱直接去西单商场多好,那儿有稻香村的专柜。”
  “不是,我觉得那些都不如我家那边那个,店小,可东西好,做得细致。”
  “哦,那也成,我记着了。”
  “然后,再去一下邮局。”
  “干嘛?”
  “点心打包寄出去。”
  “啊?”
  “昨天在公司里,我哥打了个电话,说爸妈想吃茯苓饼跟蜜三刀了,还有一种什么来着……哦对,艾窝窝。”
  “然后你就准备买好了空投过去?”燕然咧嘴,“点心打包走快递,保险嘛?别回头再给弄碎了。”
  “不会的吧,应该没问题。之前有个广州的生意伙伴,寄了几盒广东点心给我,一路上都没弄碎。”
  “哦,那就成。”燕然点头,紧跟着试探的问,“哎,你爸妈……不跟你较劲了?”
  “嗯?”
  “这不都让你给买点心了嘛,怎么着,松劲儿了?”
  “不知道……”轻轻吁了口气,苏继澜无奈的笑了笑,“慢慢来吧,我也不敢奢求一夜之间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是。哎,那你觉着,是不是你大哥从中……给那什么了一下儿?起了点儿正面作用?”
  “有可能。”笑容加深了,轻轻踩了刹车,在红灯亮起来时小心停下车,苏继澜抬手拢了一把柔软的头发,“所以就说,我大哥其实人很好啊。”
  “嗯,好,再好也没你好。”趁着前头积压了不少车,燕然大胆起来,仰仗着窗玻璃贴的是防窥探性能比较好的膜,他赖赖的凑了过去,带着灼热的体温跟呼吸,在对方耳垂上亲了一口,“谁都没你好,宝贝儿,哥怎么那么爱你呀。”
  “真假。”悄悄红了脸,苏继澜扭头不看他。
  “哪儿假了,字字皆是血啊~!”发誓赌咒着,燕然拍了拍胸口,“都是打这儿掏出来的~!”
  “坏心眼比好心眼多的地方,能有什么‘字字皆是血’……再说,拍胸口,还不如把你的全部积蓄拍出来给我,就算你在我家筑巢的租金了。”
  “嘿嘿嘿!要说你可真是买卖人嘿!”
  苏大老板的条件,庶民燕黑子虽然“略有不爽”,但终究还是“表示合作”,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在苏继澜停不下来的偷笑中,抽出一张自己用了若干年的银行卡,燕然将之拍在对方腿上。
  “来,拿去用~!哥最大一笔存款可都在里头呢。今儿起就是你的了,还跟你说,我不光把卡给你,我还得随卡附送人世间最美丽最感人至深的三个字儿给你……”
  提到“三个字”,苏继澜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年届而立的大人,还是跟个小女子一样的心跳加速起来,稍稍侧过脸看了一眼那混球,他等了两秒钟,等来了一句格外认真格外诚挚的——
  “尽管刷~!”
  “你滚吧!”恼火的也还给那咧着嘴咕咕咕笑起来的黑子三个字,苏继澜努力想让自己表现得愤懑一点,却最终还是因为又气又想笑而没了气势。
  “不闹了不闹了,逗你玩儿呢。”燕然略微正色,沉吟片刻,接着收敛了几分流氓劲儿,动了几分真心意的开了口,“‘尽管刷’是实际,可我知道,要真想让你动情,还得是说‘俺耐你’哈……”
  这下,是真的在格外认真的脸红了。
  苏继澜瞬时间没了骂他的心思,也没了说点什么回应一下的力气,没辙的,甘甜的,酸溜溜的,感的,叹的,种种情绪百味杂陈钻进心里头,让他到最后,就只剩了一声短短的无意义的咕哝,以及一个完全是情到浓时身不由己的举动。
  抓起掉在座椅上的那张卡,重新塞给那家伙,他一咬牙一狠心,伸手抓住燕然的领子,继而凑过去,靠过去,极短暂,却也极热情的,给了对方一个浅吻。
  车厢里安静了五秒钟。
  然后是一句亢奋之极并且欠抽之极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爆了出来。
  “来个屁啊,绿灯了~!”苏继澜红着耳根否决那无耻之徒的无耻要求,接着挂了起步档,松开脚下的刹车板。
  金色的雷克萨斯慢慢开了起来,这小小的封闭空间,很快便带着里头那不为人知的,快要溢满到装不下的愉悦欢快,融进了喧嚣的车流之中。
  心情相当不错,抬头看,又是个大晴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