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1

卫风: 冷香 第二部


  "公子?公子?"
  谁……谁的声音,在叫谁……
  "公子,醒过来……请你醒过来……公子……"
  是叫我么?
  我是谁?我叫公子?
  不,我……叫,叫,章竟。
  是了,我是章竟,我不是白风,我也……不叫什么公子。
  意识已经清醒,却觉得眼皮沈重的象压了一座山,黑暗有著无穷的诱惑,用温柔的言语的抚触,让人想永远沈入它的怀抱。
  然而耳边那个声音,忽近忽远,却不肯放弃,执著的要将我从一片黑暗的混沌中扯离。
  "公子,求求你,醒过来……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来一天,一切都不是现在这样……公子,都是我的过错,求你醒过来……要是公子去了,我也跟著一同去……公子,公子,求求你,醒过来……"
  谁……
  是谁在叫我,这样恳切,这样卑微……
  眼睛慢慢的睁开一线,耀眼的强光刺得眼前一片煞白,什么也没有看到。
  "公子!"声调明显扬了上去,短短的两个字里,充满了惊喜与不可置信。
  目光渐渐有了焦点,一个隐约的人形,一片淡淡的莹白。
  这是……哪里?这人……又是谁?我不是已经死了么?大火,塌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试著想动一下身体,可是连身体在哪里的感觉都找不到!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床前跪的那人流下眼泪,眼睛紧紧盯著我:"公子!公子!你总算是醒来了!姚先生说,要是今日你还不能醒,那就……幸好公子命大福大!"
  我顾不上理会他,低头看自己。
  被厚厚的被子盖住的身体,象一块木头,脖子之下,没有任何知觉。
  "我残废了么?"
  这句话说的很快,也很急燥!
  可是我的眼睛一瞬间睁的更大。
  我明明是张了口,说了话。
  可是却没有听到任何应该由喉咙发出的声音。耳边静悄悄的,只有床前那人的呼吸,和我自己发出的嘶嘶气流声。
  "公子,公子!"他扑过身来,一双手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收该放:"公子不要急,您现在没知觉,那是麻药还没过去,姚大夫说您全身受伤太多,用的麻药量大。"
  他语气真诚,目光坦荡……
  心里微微一松,应该,不是骗我的。
  可是我的声音呢……
  目光锁定住他,我相信我的眼睛里已经明明白白写了我的疑问!
  "公子咽部被碎石扎伤,暂时失语,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有姚大夫在,哪怕您就是舌头断了也可以再接上的。您忘了,姚大夫的医道一等一的好。"
  我静静看著他,头也不能动,眼珠转动著看著身周。
  不是皇宫。
  这里不是皇宫,不是从屋里的陈设,物件,床前这个人……单纯是一种直觉。
  他一边揩泪,一边急冲冲起身去端了一碗药:"看我好胡涂,姚大夫说您一醒就可以喝药。这个对您身体有好处。"
  我现在比死人不过多一口气,想杀我不用花费毒药的本钱。
  我张开嘴,勉强吞咽。闻不到什么药气,也尝不出什么滋味,自己好象变成了一具有思想能视物的木头。
  他的欣喜是那么明显。屋里的光线其实不算太亮,刚才视盲纯粹是太久没有见光的关系。
  慢慢习惯光线,看到他长的极是粗壮,黑发凌乱不驯,衣衫简陋,外面胡乱裹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粗眉大眼,脸盘方方正正的。
  他趴回床边来看著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我觉得迷惘,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你是谁?"
  他脸上有些瑟缩,很单纯的,毫不设防的,被伤害的神色。
  但是语气依然诚挚谦卑:"公子,我是尽欢。"
  尽欢?这么一个粗豪直爽的人,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他抹一下眼睛,笑的全心全意:"还是公子给我取的名字呢,公子都不记得了。姚先生也说了,公子迭经大变,伤痛缠身,不记得旧事也是自然的。"
  我闭上眼,静静想了一想,重又睁开眼,无声地问他:"我是谁?"
  他说道:"公子是……"
  忽然他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尽欢,公子才醒,你别和他说话,惹他费精神。"
  尽欢闭上嘴,老老实实站起来,喊了一声:"姚先生,公子醒了!"
  我的目光越过尽欢的肩头,看见了那个进来的姚先生。
  是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长眉入鬓,骨骼清奇。他在床前坐下,尽欢揭起被角,我看到那人的手指搭上我的腕脉,但是却感受不到被碰触的感觉。
  他脸上淡淡的,说道:"恭喜公子,这一醒转来,是再无险况了。"
  我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多谢先生。"
  难得这人也看明白了,说道:"公子何必跟我客气?当年我和尽欢的性命,也还是公子救的。"
  这个人一看便知与那个尽欢全然不同,世情练达,世事洞明。我继续问:"是你们救了我么?"
  他点一点头:"可惜耽搁了一天,本来可以无惊无险带公子出宫的。只慢了这一下,就险些害了公子的性命。"他说话神气都是淡淡的,似是漠不关心,但是仔细为我检查身体的认真是作不来假的。
  许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场欺骗,我的戒心份外重。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喊我公子?"
  三个问题抛了出去。姚先生抬起头看看我:"公子姓宁名莞,我是姚钧,他是尽欢。我们是公子的家仆。三年之前,公子家逢大变,流落一方。被白家用种种借口欺骗,顶替他们寻了短的儿子入宫为侍。我们一直追寻公子下落,日前才刚刚得到消息。却因为宫禁森严,迟了一日寻到公子,令公子险些葬身火海,实是姚钧思虑不周,办事不力。"
  冷香六十六
  记得当时最后一眼看到的崩塌,已经是绝境,绝无生机。
  姚钧眼光好利害,看我一眼,说道:"公子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历朝宫禁中,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比如暗道,还有宫卫。"
  我睁大了眼。
  "大留朝的宫殿,是在前朝的旧基上翻盖的,一些暗道,是就著原来的地道加固改过,但是毕竟大半未改。我从旧书中得了一张图,本来是想从一条秘道带公子离开宫廷,可是料不到误打误撞,正遇到起火,从贤齐宫的地道一直摸到文史阁下,和公子在枯井畔交遇。"
  我静静听他说。
  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个武侠与恩仇的世界,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从在这具身体里复活,我的眼界只有那么浅,那么窄,看到只有宫墙上方一角四方的天空。
  "当时公子被碎石所伤,幸好尽欢天生神力,将巨石挡下,属下及时将公子拖入一个窄角,再向下潜进暗河。公子失血甚多,外伤都极深重。不过幸好公子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他握著我没有知觉的手:"公子,属下失职,让公子吃了这么多的苦楚。"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一边的尽欢重重一跪,垂头待罪的模样。姚钧也站起来,屈膝跪下。
  我心里不安,可是任我嘴唇怎么张合,他们始终不肯起来。
  心里微微一动,眼皮掀了几掀,无力的合上。耳朵却专注起来。
  果然那两个人都急了,听得他们爬起身来,床身动摇,不知道是谁……
  手上有微微的痛……
  咦?会痛了?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姚钧手执银针,在虎口重重刺下去。
  我的天,他真下得了手。他以为他刺木头啊!
  不过……我比木头的知觉,也多不了多少。
  眼睛慢慢又睁开,床前两个人长出气盯著我看,象是在用眼光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

  睡睡醒醒,身体总算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恢复。尽欢,还有姚钧,他们的照料无微不至,两个人的眼睛下面都有了大大的黑圈。
  不知道是过了几天,五天,六天,或许更多,我的精神好了许多,尽欢把长椅搬到窗下,铺了厚厚的毛毡,摸上去柔软温暖。窗子本是两层,外面一层打开了,里面一层窗上糊的是极薄的棉纸,阳光透进来,照的脸上热融融的。
  我躺在榻上,手边有刚熬好的药茶,味道并不呛人。
  姚钧交待我,药茶一定别搁太久,能入口了就喝。我点头答应,他们两个一起带上门出去。
  有些昏昏欲睡,窗上的日光越来越显得亮了,听到外头院子里,尽欢压低了嗓门儿说:"外面都买不到菜了,连柴火都很少。"
  姚钧的声音更小,几乎听不到,他怕我听到么?
  然后尽欢说:"因为国丧的缘故……说是三日后下葬……四门戒严,高云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怕是……再说,三日内,我们也出不去……公子身体还弱……"
  倒是要感谢尽欢这个大嗓门儿。
  国丧?戒严?高云街?
  皇帝,太后,皇后……死了算国丧……这个国丧,是因为我么?
  扶著椅边想坐起来,事情有些不太寻常。
  我这几天偶尔想起过,那火是谁放的?必是要寻个罪魁祸首出来,只是不知道要在哪里寻。按皇帝一贯要抓住每一个机会的行事风格,恐怕会把这个罪名扣给他最想除去的人。
  多半是外戚。
  高云街,住的可不都是达官显贵,这些人政治嗅觉都极敏感,现在都闭门不出,是怕惹祸上身,还是在谋划什么事情么?
  既然说了要国丧,那么,"白风"此人,想是已经死定了的。
  这四门戒严,当与我无关。
  那些黑暗残忍的事情,我也不愿再去想。
  虽然尽欢与姚钧也只好称是陌生人,可是这几日相处,他们的确待我至诚,无庸至疑。
  吱呀一声响,姚钧推门进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这个人,总是一副晚娘脸,不过对人是极好的。对我是不用说,对尽欢,早上还听见他用冷冷的口气唤尽欢多加衣物呢。
  "公子,这几日行市不好,新鲜菜蔬买不到。咱们先用腊肉鸡蛋垫一垫,过几日出城回别庄就好了。"
  他不提,我也不想问。
  那个皇宫,与我再无干系。
  只是,他们虽然说,我是主子,可是我却不记得我有恩于他们,对他们的救命之恩和殷勤照顾,实在有些不安,觉得受之有愧 。
  我点点头:"劳烦姚先生了。"
  他摇头道:"公子勿须和我客气。坐了一上午,公子可累了?躺下歇一歇,您现在身体太弱,久坐也不好。"
  我点点头,他便回头唤过尽欢来,把我从椅上又抱回床上,替我除了外衫鞋子。
  老实说,我的外伤不是太重,早已愈合收口,为什么身体老是软弱无力,姚钧的解释是,我失血过多。
  不过,我自己倒是想起另一件事。
  在起火之前,我是怎么睡著的?文史阁里并不暖和,不可能让我在那里打盹,再说,那本正翻的书,也很新奇有趣。
  我是怎么睡著的?而明宇把我弄醒之后,我的无力又是因为什么?我并没有吸进太多烟尘啊?
  在起火之前,应该是还发生过什么事的吧。
  文史阁的防火做的是不错的,一下子烧的这么厉害,也是蹊跷之极。
  我是中了什么迷药毒药吧?
  不过,姚钧虽然不肯全盘相告,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是事实。
  他不肯说,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对我在皇宫的经历,他们问也不问一句,根本压根儿一字不提。
  就象刚才,国丧什么的事,显然与我有关,可他压下了一句不说。他们在极力让我与皇宫断绝联系,不愿让我想起那时的人和事。
  不论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什么目的,此时我却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也不愿,不想,不肯,再和那金色的牢笼,有任何关联。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坚持自己下床用饭,不要他们再喂。咸肉蒸蛋,人参鸡汤,还有一道腌萝卜干。我注意尽欢总是挟那萝卜干吃,却对荤菜一筷不动。自己探前,挟了一大块咸肉放进他碗里。他一下子擡起头来,眼睛睁的大大的看著我。其实尽欢的五官一点都不粗犷,但是因为身材壮硕,看来显得有些五大三粗似的。
  看他呆著不动,我解释说:"天冷,多吃些肉御寒。"
  他又怔了片刻,才猛的低下头,挟起那肉咬了一口。
  姚钧饭量一向浅,吃一点菜,半碗饭,就说饱了。我也没吃多少,总是躺著坐著,肚子不饿。可是两个人联合起来,让我把那道汤一定喝完。
  四双眼眨都不眨盯著我看,没办法,一口一口硬捱。我始终不喜欢人参那味道。
  尽欢露出温厚的笑意。他的手极大,我两手捧的大汤碗,放到他手里,就象个小茶碗一样。
  姚钧替我把一把脉,眼里神气也很柔和:"公子身体差不多好了大半了,过几日我们起程回南方去,那里气候宜人,更适合调养。"
  我抓住机会问:"我以前靠什么营生? 都不赚钱么?"
  姚钧愣了一下:"公子……从前是家大业大……虽然现在不比往日,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公子不用想太多,有我和尽欢在,您什么也不必担心。"
  这句话说的依旧淡然,但是其中坚定的意志,却表露无遗。
  莫名觉得安心。
  在宫里见惯口不对心,尔虞我诈,就算我再迟钝笨拙,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的话,也还可以分辨。
  我点头不语,向他微笑。
  不是没有想过,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以前的宁莞。
  只是,有时候看著尽欢那双黑亮似麋鹿般温和的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身材似猛狮,眼神话语却象个天真的孩子。
  我再不晓事,也看出尽欢的智商跟他的年纪不相合拍。
  我一直在承受这具身体的苦难,现在,遇到了真心对待自己的人。
  不想失去,不愿破坏。
  就让我,此时,沈默。
  只是微笑。
  他们因为我的康复,心情渐好,尽欢脸上笑容不断,姚钧的话明显比前些天多几句。
  尽欢笨拙的跟我描述我们将要去的山庄,有好多花,白的黄的,可是不种红的,他说我以前不喜欢红花。还有,庄里有活水泉眼,养了好多的鱼。用他的话说,一条一条都肥的流油了。
  恐怕他很想捉来吃吧。
  平和的生活,象沙漏一般,无声无息,就度过了岁月。
  姚钧和尽欢收拾行李,雇了车,把我搬上车,离开这所赁居的小院。
  车轮滚滚,吱吱扭扭响。姚钧坐在外边一些,尽欢在外赶车。
  我有些出神,把车帘撩了一角向外看。
  姚钧突然伸过手来,把车帘拉严。
  我有些不解,回头看他。
  他淡淡说:"外头有风,您身体还……"
  我放软了声音央求:"姚先生,我就看几眼。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他眼神微微一暗,手慢慢的放开了。

  没有车水马龙,一块块古意盎然的牌匾和铺面,显得如斯寂寞。
  繁华的大街上却只有寥落行人,捂著皮帽走的很快,风并不大,可没有人抬头。
  在这种寂静里,隐隐闻到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我有些意兴索然,放下车帘。姚钧把一个用绒巾包裹的手炉递给我。我失笑:"哪用这个?我又不是娇小姐。"
  他淡淡道:"拿著吧,总比缩著手舒服些。"
  我笑的有点干,从袖里伸出手来接过那个手炉。
  马蹄声极清脆,因为街上的人少,所以车子走的不慢。
  姚钧还问:"公子觉得怎么样?车子会不会太快了?"
  我摇摇头:"没关系的。"
  也想早一些离开这座充满阴寒和血腥的城,龙成天也好,明宇也好……那所皇宫,不过是座险些将我活埋的坟墓。
  车身摇摇,拐了几个弯,平稳的向东驰去。
  外头尽欢的声音说:"姚先生,出东门上大道,到永和州再换水路吧?"
  姚钧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我倒疑问:"这个天河上不结冰么?怎么能走水路?"
  姚钧解释:"业河的上游是很少冰封的,可以一直行至南定再走陆路。"
  我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我对这里的地进半分不熟,虽然在皇帝那里听说过一些大概,但是真的上路这完全是两 码事情。
  坐车实在是很无聊,在现代都是这样,长途汽车火车最好是来张卧铺,睡上一觉就到地方了。可是在古代这种地方,陆地交通工具无非:你的两条腿,在现代我们管叫11路。骑马,这个一般人骑不起,马比较难养,贵,又爱吃个夜草啊豆料啊的。一般的,还有驴子,骡子,也可以代步,不过速度没马快,也没马那么威风。接著,就是车。
  这个车也分好几种,运货的平板,小厢,半拉挂,骡拉驴拉马拉都有。人坐的,有马车有驴车,也分好几种,轿车,厢车,围车……真是五花八门。还有,最高贵的,就是轿子和步辇。好象民间坐轿的不多,小媳妇回门儿坐坐,有钱夫人上香坐坐,大官高阀的也坐坐,这个呢,两乘四抬六杠八抬不等了。步辇在宫外不叫步辇,叫滑竿,也有叫杠桥的,比轿子简陋得多,有盖没有厢围。
  但是总的来说,这些东西,我觉得都还比不上一辆自行车呢。不要说捷安特,就是个二手破车也是又快又轻松。
  但话说回来,就算有自行车,在这种路上,也是没法儿骑吧。
  这才刚出城呢,麻石道就有些坑坑洼洼了。等下了这段大路,还不知道颠成什么样儿。
  我摸摸发麻的屁股,再动动已经坐酸了的腰……
  忍吧,一忍天下无难事,忍到了头,习惯了就好。
  中午停下来吃饭。
  尽欢把我抱下车,我抗议过,不过三个人在一起,二比一,我输的毫无悬念,还是一直被抱到饭铺的店堂里头,放在凳子上。姚钧拿了参汤,交待尽欢看著厨下给馏热了,要了几个小菜,煮花生,拌豆丝,又要了一个温煲黄酒鸡。
  没多会菜来了,参汤和药丸子也摆在面前了。
  人家吃饭,我吃药……
  真不公平。
  姚钧真是挺细致的一个人,把鸡肉拆下来,饭泡了汤,鸡肉浸在汤里,给我满满弄了一小碗。
  吃完饭,又静坐了一会儿,还买了些干粮,才继续上路。
  看得出他们都是常出门在外的人,哪里有客栈,买什么干粮,怎么吃合适爽口,都是一清二楚的。我借著养伤的理由,简直就成了一条米虫,虽然不白不胖,可是光吃不做,坐享其成。
  傍晚的时候停下来,一样是宿在小客栈里。因为离京城不算远,这里的人还在议论,刚刚下丧的皇后。说是多么哀荣而隆重
  我心里打个突。姚钧不动声色捡起我掉在桌上的筷子:"外头冷,公子回房里喝药吧。"
  我点点头,尽欢扶我站起来。
  客栈还算干净,也许是连日雨雪,被褥略有些潮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尽欢用热铜铷替我烫暖被窝,我有些过意不去。
  我并没有恩于他和姚钧,一切都是从前这个身体主人做的,现在他们如此周到,我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夜里睡的并不安稳,好象四周总是有若隐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似乎有人身后追逐,恶意的,充满杀气,身体僵硬著,虽然害怕至极却怎么也跑不动。
  直至惊醒。
  天还没有亮,窗子上还是黑乎乎的一片。
  顺手在枕边一摸,空的。
  不禁哑然失笑。
  习惯太可怕了,明明已经离开了皇宫,还觉得自己枕畔会有那块精致的金壳怀表。
  大约五更天了吧。
  可能是白天在马车上睡过,所以夜晚就不那么贪睡了。
  尽欢的声音在外面说:"公子醒了么?天还早,再睡会儿吧。"
  我说:"不睡了。"自己掀被子想穿衣,尽欢推门进来,拿起了衣裳摆好姿势。
  我无奈:"我自己可以了,哪有那么弱。"他在这种时候是非常不好说话的,与平时的大而化之完全不一样:"公子身体全好了,尽欢一定不再烦你。"
  我没办法,就著他的手穿上衣裳,再来是棉袍。姚钧也已经收拾停当,他们都习惯早起。
  早餐喝的粥,我吃了两个烧麦,味道很香。姚钧看我一眼,吩咐店家再包一笼,我们带上路。

  路渐更窄,不过还算是平整。
  姚钧给我找了些打发时间的玩艺,一个竹制如意九连环,两本闲书。其实在车里看书不好,尤其这车又这样颠颇。
  九连环──我对这种需要细心耐心的东西向来没兴趣也没天份。
  静了一会儿之后,我改问我感兴趣的问题:"姚先生,尽欢的武功不错,是么?"
  姚钧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很自然的事情。当时地道中惊险万状,生死一线,他居然能救下我来,想当然武功一定是不错的。"
  姚钧一笑,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笑,眼睛里有些水波荡漾的感觉:"他那些微末功夫,怎么能叫不错?不过仅可防身而已。"
  我的好奇心一点都没有打消,接著问:"先生对他能有此评,那想必先生的功夫一定是不错的了?"
  他淡然摇头:"我只是对医道有所专攻,对武艺并不擅长。"
  托辞。
  当我看不出来啊。
  忽然正在前进中的车身一震,马儿的长嘶声从外头传来。尽欢勒马的声音,车轴摩擦的声音,吓我一跳。
  尽欢宏亮的声音远远传出去:"是谁放暗器惊马?有胆子做就不要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温吞吞的似远又似近,不高也不低:"能让大名鼎鼎的狂剑甘充驾御,想必车内坐的,一定是圣手秀士姚先生了吧?"
  姚钧默不作声,只是把我向身后掩一掩。我这会儿反而不怕了。
  暗器,惊马,狂剑,圣手秀士……这一串的名词听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江湖风云啊!
  尽欢哼一声,他本来是挺温和憨厚的一个人,现在听起来,居然也很威势:"用五针毒镖,你们两山寨胆子挺不小啊。圣手秀士是在车中,只是你不配和他讲话。识相的,自己走开,我今日不想见血!"
  那声音近了些,比刚才听的清楚:"狂剑果然狂傲……"尽欢有什么傲的?我可没看出来过……这么一分心,就漏听一句,接著又听见说:"小人冒犯二位之处,任凭二位责打惩罚,绝无二话。只是二当家的独生子命在旦夕,只求圣手秀士开恩随小人上山去看一看,开一张方子。我山寨上下俱感大德,此恩此德永生不忘。将来尊驾如有差遣,我山寨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咦咦呀呀!好激动!热血沸腾!
  正宗武侠口吻!正宗武侠行为!我一直期待的江湖啊,我一直向往的武林啊!
  哪个男孩子没做过武侠梦?谁少年时不希望有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笑傲风云,傲视武林。象是电影里,站到了顶巅的人,笑醉傲语:"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王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那是何等的胸襟,那是何等的傲气!那是何等的豪放!
  困居在深宫,看到一些白话小说本子,有才子佳人,也有江湖豪强。当时真想著插翅飞出那牢笼,看一看外面的天地,有多宽,有多广!
  我身子向外探想掀车帘看个究竟,姚钧就是挡住我不许。
  外头那人又求了几句,态度前倨后恭反差之大,让我也不禁在心里改变了一下看法。
  还觉得江湖上都是硬汉子,想不到这个软话也说的挺俐索的。
  当然了,孩子生病求医,谁都会摆好态度吧。
  不过……我偷偷露出奸笑。
  尽欢的武功,绝不是仅可自保。姚钧更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然外面那人何用这么恭敬?直接杀上车来拎著大夫走人就是了!
  尽欢一句话只说了一半:"不必废……"想必这个废下面一定是个话字,但是姚钧声音极沈,拦了他话头:"尽欢,便随他去看一看。"
  尽欢显然是在外面愣了一下,道:"先生,我们要事在身,岂可为这种无谓小事耽误行程!"
  姚钧只是说:"便去看一看,也要不多少功夫。"
  尽欢不再多言,只听外面那人大喜过望的道:"先生圣手仁心,我寨上下同感大德。先生这边请。"
  听得马蹄声响,车身一侧,显然是拐了个弯。
  我一手正偷偷去掀车帘,姚钧伸过手来,"啪"地打了一下,不轻不重,但是我还是吓的松了手。回头看他,却还是面无表情的:"公子小心别受了风。"
  我心不甘情不愿,无奈道:"是,我知道了。"
  车子又走,显然是拐上了山路,人都向后仰在了车壁上,姚钧却还坐的直直的,身体竖直的让人觉得不自然。
  还说不会武功!哼,骗我!平常人根本不能在这种倾倒之势下把身体坐成那样角度。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就听马蹄声和车轮声。
  可是,心里隐隐有些奇怪。
  我对他们……渐渐的,一点戒心都没有了。
  真的很奇怪。我原以为经过那么多的事情,我应该会对每个人都心防重重才对。
  他们要论殷勤周到温柔体贴,比皇宫里那些善于做表面功夫的人可差太远了。
  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就是觉得轻松。
  是不是……这具身体,记得他们两个人?对他们没有戒心呢?
  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外面的路又变的平坦起来了。
  不似刚才的安静的山林的声音,嗯……虽然一样静,却不是那种空落的自然的安静,而是一种,强抑的,肃然的静。
  "姚先生大驾临门,两山寨上下感激不尽!"
  这一声宏亮威严,外头尽欢已经勒马停车,回身打起了车帘。
  姚钧长身而出,稳稳的下了车。
  我心里激动的要死,却不知道我现在该如何做?
  我也跟著下车?还是我就呆在车里坐著?
  真叫人心痒。

  胡思乱想的时候,尽欢回身撩开车帘,拿大氅把我兜头一裹,整个儿抱下车来。
  外面可以听到有风声,但是我被裹的好似个大蚕蛹,一丝冷风也感觉不到。
  外面的人净在对姚钧说好话,听来听去了无新意。到底是江湖草莽,翻来覆去也只会说感恩戴德啦,无以为报啦,重复率太高。
  要是宫里那些人嘴皮子功夫他们能学一成,保证是妙口生花满天锦绣。宫里夸人很有一套,不会来来去去只说自己多感动多感动,而是会从头到脚从抽象到实际把这个人赞的天上有地下无,听的人飘飘然然真觉得自己世不二出似的。
  我窝著身,忍笑。
  真是有意思的江湖。
  尽欢抱著我进了一间房,其他人并没有跟进来,连姚钧也没有。我把包袱皮儿向下拉拉:"闷死了。这就是那个山寨么?"
  尽欢赶紧道歉:"公子别见怪,山上风大,怕你再受寒。"
  我笑笑说:"没关系啦,你急什么。对了,刚才遇见这个山寨的人,你说的话挺有气派的,他们武功好不好?"
  尽欢摸摸头:"那些话常说,跟著姚先生四处走,总有这些事情。那些人武功不是很好,但是他们人很多,方脊山和连云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姚先生说不怕他们来打,只是不想他们来暗的。与其闹的不好,还不如卖他们个人情,主动上山来呢。"
  我点点头,说的对,自古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呢。
  况且三个人里,我是个无能之辈,恐怕只能拖后腿。
  "公子饿了吧?我去寻吃的给你。"
  我想了想:"早上买的烧卖该还在车上,找他们的厨房热一热,先垫垫肚子就行。等姚先生回来了咱们再张罗吃饭的事。"
  他答应了一声,不忘告诫我呆在屋里别动,才转身去了。
  我趴在窗户上向外看。这间屋倒是挺干净,不过窗户不大,家什简单。我左看看右看看,无聊的要命。
  过了不多会儿尽欢就回来了。手里捧著油纸包,里面热气腾腾的热卖。我开开心心坐下来,他一个我一个,张口就吃。
  咦?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有动静?
  "尽欢,你也吃啊。"
  他有些拘束:"公子先吃。"
  "切!什么和什么啊。天冷,一会儿就凉了!再说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我不管以前我和你们是怎么样的,主仆也好,市恩沽惠也好,反正现在咱们三个是同路人,彼此照应,彼此爱护才是真。叫你吃你就吃!哪来这么多废话!"
  他呆呆怔著!真是的,听不懂啊!我说的话很难理解吗?正想再接再厉找斧头劈开他这榆木脑袋,外头姚钧的声音说:"尽欢,公子让你吃你就吃吧。现在不是从前,没人会再追究你不分尊卑。就算是从前,公子也待你很好,你都忘了么。"
  我心头一喜,姚钧正推门进来。
  "姚先生看完病人了?那个孩子怎么样?"
  姚钧说道:"二月热,其实病没有什么,只是这个孩子先天的脾脏太弱,难治一些,其他大夫不敢下手。"
  我放下心:"那就好,先生要是能治就尽量给他治好了吧。救人一救是好事,再说,咱也多个朋友对不对。"
  姚钧点点头:"公子说的是。"
  我拿了一个烧麦递过去:"先生也吃吧。还热著呢。"
  他一笑,接过去,刚要张口咬,忽然外面有人说道:"姚先生,狂剑大侠,酒饭已备,请你们用饭吧。"
  姚钧应了一声:"我们在房里用,把饭端进来,酒就不必。"
  外头应了一声。过不多时,果然有人推门来送饭菜。好几个托盘,里面有鸡有肉十分丰盛。那些人对我不是不好奇,但是看了一眼也就没有再注意。
  姚钧吃的不多,尽欢大概是刚才被我说过,不再象以前那么拘谨。我用肉汤泡了米饭,吃了大半碗,胃口也很好。
  饭后姚钧开了张药方,来接方子不知道是那孩子的什么人,父亲还是叔伯之类吧,感激的眼圈发红。虽然他激动的话也不会说,捧著张方子手不停的抖,可我看他觉得比宫里那些人亲切坦诚的多了。
  他走过之后,我想起来问:"姚先生,咱们要在这里停多久?"
  姚钧想了一想说道:"公子,原是想回南边庄子上去的。不过昨天得的消息,有旧日的仇家可能正等在那里想滋事寻衅。这里也算安静,一般武林人物并不会过来,这寨里人也不会轻易泄露我们行踪。我的意思是,先在这山上住些日子,等公子身体大好了,再把过去的功夫整一整练起来,能够自保,我们再回去。"
  我眨眨眼:"我过去会武功么?"
  姚钧点点头:"公子过去的武功是很不错的,尽欢那点功夫还是公子闲时点拨他的。不过公子受过重伤,内力全失。但是经脉未损,再练起来,也并非不能。"
  我大喜过望,激动万分:"我过去有没有绰号?我的功夫厉害不厉害?"
  姚钧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有是……有的,不过武林中英杰迭出,公子当年又不好虚名,所以傲雪公子的名头没多少人知道。功夫么?算是十分的厉害了。公子当年用的剑叫做傲雪剑,因此得号。剑法练了好几路的,最强一套是倾寒。剑谱我还收著呢,等回来公子大好了,就开始再练,好么?"
  我忙不迭点头:"好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一定要做高手高手高高手!谁也不能欺负我!"
  姚钧道:"那自然。我一定尽力帮助公子。"
  还有个疑问:"姚先生,你这么厉害,什么都懂都会,当年我怎么会救了你的?"
  他愣了一下,没有立时说话。

  "那时候我还没有现在的超然……"姚钧的口气依旧是淡漠的:"圣手秀士云云,不过是这几年的虚名。跟随公子之前,我连名字也没有。我原是汉人,被苗人抚养长大,学了他们的毒术和一些医术。后来苗疆兴起一个天云教,我的义父也是教众之一。汉人不容苗人的教派坐大,指诬我们是歪门斜道,行事诡秘,妄图染指中原武林,所以纠结了许多的人,对天云教进行剿杀。我当时学艺未成,本也难逃一死。是我师傅临死喊著,我是汉人,不过是他捡来的,那人才犹豫下放我一条小命,但也要打断我双腿双手,说我被异族养大,其心一定堪究。那时有人出来阻拦,说我年纪也不大,坏不到哪里去,慢慢教能变回来。"
  我听的紧张万分。
  中原武林这么不讲理么?人家又没干什么,至于这么赶尽杀绝。
  "后来呢?那个人是谁啊?"
  姚钧又停了一下才说:"那人是名门正派的首脑人物。我捡了一条命,他替我治了伤,教我武艺,还请人授我正经的医道药经……"
  我想了想:"那救你的人不是我啊!你干嘛说是我救你。"
  他笑一笑:"公子别急。听我往下说。我待在那个人身旁,象是仆人,也象是随从。他有各式各样自己不方便亲手去做的事,便由我去办。办好无赏,办不好则是重罚。后来他的儿子去别处学艺,又差我去保护服侍。"
  我吓一跳,赶紧摇手:"他儿子是我吗?"
  "不是。他的儿子倒是个很不错的人,比我小著几岁,性情很好人品也好。他离家后第二年,这个收留我的正派人物,就被不明不白的暗杀了,满门几十口加上弟子仆人,一个没剩。只有他儿子和我身在别处逃过一难。但是那股势力并不放松,一意要斩草除根,四处暗地里追杀我和他两个人──后来,我遇到了公子,那会儿还是小孩子。是公子从那些杀手手里救的我,让人替我治伤,取名。我本觉得这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想不到我伤好之后,公子给我盘缠武器,送我上路离开。"
  我拍拍胸口,长长松口气:"哎呀,幸好幸好,我以前不是坏人。要是也挟恩向你示惠,让你干这干那,真叫丢人了。"
  他笑了一笑,又把药丸子掏了出来:"我当时就扬长而去了。尽欢那时候就跟在公子身边的,对我也挺照顾。后来公子遇难的时候,尽欢受伤逃出来找我,我们又一起寻找公子……喏,就这么多了。"
  我想了想问:"我遇了什么难啊?"
  姚钧停了一下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内情,公子离开家族,身受重伤,内力全无,和尽欢也失散了。"
  我歪头思考。
  家族里的事儿啊,八成是继承权什么的,分家产打架了吧。
  唉,真是一团乱麻。
  看姚钧闭口不言的样子,我微微笑起来:"行啦,想知道的都知道啦,不知道的我也不问了。今天挺累的,大家早点休息吧。"
  姚钧从怀中拿了个布包出来:"这是公子当年给我的,是公子自己练的内功心法。你您身体经脉都未受损,虽然内功全失,但是身体的根基总是有了,再练起来应该是事半功倍。你不累的时候就翻一翻,穴位在上面有图示,经脉是红线描过的。有什么不懂就问我。要是想问招式,就问尽欢,他内功虽然不太佳,招式还是练的很扎实。"
  我笑眯眯接过布包,摸著应该是本书的样子:"多谢你啦。尽欢,赶明儿就要麻烦你当我师傅了。"
  尽欢涨红了脸,一个劲儿摸头:"我……我……"
  那个孩子康复的很慢,姚钧说是因为他体质太弱的关系。我趁这个时间开始学武。说来真的很奇怪。有的时候看电视都觉得内功这个东西是虚构的,实在太过玄了,又说一股真气上行下循等等的,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总觉得练练太级拳强身有可能,练成电视剧中那样一拳打出去树断墙塌肯定是不行的。
  不过真的,真的很奇怪。
  我开始看那本教内功的册子时,开篇说意守丹甲,心抱于一。看得不太懂,问了姚钧就是冥想著,把注意力放在那个什么位置上。我当时就想著,这个,这个……身体里上哪去凭空生出一股气来呢……又不是那个,PP,咳,扯远了,这个是讲经脉,大意我用现代的脑筋去理解,就是激发先天胎息功能,促进身体什么什么内循环的。
  可是盘膝在床上坐了会儿,心思渐渐平定,一心想著肚脐下面的位置……
  嗯,没感觉。
  再吸气,再呼气……慢……在心里默念那什么口诀……
  还是没感觉……
  再来……
  ……
  忽然觉得小腹那里慢慢热起来,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咦?我没想去方便啊?也没有便意……
  这个感觉是……
  冷香七十二
  这个感觉是……
  哇!难道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真气!
  我兴奋的几乎跳起来,发啦发啦我发啦!
  我居然练出真气来了!
  这么一分心,那种气突然就散掉了,一切回复原状。
  唉呀,真是的。
  人真是不能得意自满。看看,不行了吧。
  不要紧,我再接再励!
  吃晚饭的时辰和我兴冲冲提起这事儿,姚钧好象也挺意外的,把一把我的脉说:"公子气海中似乎有残余真气……这我倒一开始是没把出来,想必是这么久以来身体自己慢慢回复的。不错不错,照这样看,不用三五个月,公子就可以回复当年见我的时候内力水平了。"
  我极开心的眨巴眼:"我当年见你的时候是什么水平?"
  他笑:"开山裂碑虽然不大行,不过开桌裂椅是没问题。"
  我闻言大为丧气。真是的,姚钧居然也会开玩笑,人家就开山裂碑,净打石头。啊,那我就只能打木头?
  不过又一想,开桌裂椅就开桌裂椅,能打木头也算有成就了。不然象我从前一副书生样,也只能开书裂纸。
  晚饭没敢吃太多,姚钧也说晚上吃多不好。
  有道汤不是他们山寨给做的,是尽欢说我以前爱喝,特地跑去做的。
  鸡皮笋片酸汤,嗯,是挺开胃的。
  不过这个尽欢哪,真是……小孩子一样那么直肠子。
  这个汤,夏天喝才好吧。
  这会天时挺冷,喝酸辣汤还差不多。
  下回跟他说说。
  但是对著外人的时候,可一点看不出他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姚钧也说他就是性子直,脑子不能想太多事情。其实是非里外他分的极清楚,一点也不会为人所欺。
  吃完晚饭,姚钧说要看看我的真气强弱。于是他们两坐床前,我盘腿坐床上,开始我的练功。
  因为有了下午的经验,这会儿很顺利,没用多久,那股热热的感觉又出来了。
  姚钧的手指贴在我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去,说道:"公子先收功吧。"
  我松口气张开眼,那种感觉就又消失了。
  "公子体内根基留存比我原想的要多。"他应该是很开心,眼睛在烛光下亮亮的:"等我们从这里起身回南边,差不多公子就能练回第一层去了。"
  我也挺高兴,尽欢也张开嘴笑。
  真是个好消息。
  不过光会内功不行吧,还得会拳脚。
  这可得请教尽欢了。
  时光匆匆,天气并没有立即转暖。但是毕竟是立过春了,风刮在脸不再也不似刀割一般的生疼。
  尽欢总不放心我到院子里练拳练剑,始终想把我关屋里。
  经过我的抗议和姚钧的劝说,他才让我出屋。开玩笑,这屋这么小怎么活动的开。
  剑招也不算太难学,就是身体有点伸展不开。所以,每天早晚,压腿,踢腿,蹬腿,抬腿……甩臂,伸臂,扬臂,展臂……
  奇怪,这么大的运动量,却并不觉得太累。体力也跟得上,也不觉得腰酸腿痛。姚钧后来告诉我,这是因为他在饮食上调理我,然后我的内功一直在进步恢复的功劳。如果是一点根基没有的初学者,进步会非常有限,而且会吃很多苦头。
  这一点我相信。
  一开始是练拳,看尽欢打就是虎虎生风威势不凡,我一打……就是正宗花拳绣腿的代言人。
  姚钧这人修养恁好,我在这里打拳如跳大神儿,他在一边喝茶不语,一点没有嘲笑的意思。
  这个,当大夫其实是个好职业,甭管古代现代,大家都需要大夫。
  咳,太医除外,没点尊严,天天被呼来喝去,恐吓威胁,好好儿的职业弄的到后来方子不敢开,药不敢用,天天琢磨什么药治不死人。
  看看我们这些天住的吃的用的,哪样儿不是两山寨提供的?得,我们三个人吃啊住啊用啊,他们还都乐颠颠殷勤的要命,虽然山上条件简单,还是天天给弄新鲜菜蔬和肉,蜡烛灯油一样不少,棉被天天有人抱去给晒,衣服也自有人洗。
  弄得我都不想学武功,改跟姚钧学医术得了。你看看,多风光待遇多好。
  拳练的不难,三天就打熟了,从第一式打到最后一式,再从最后一式倒著打回来。尽欢连连夸我聪明,姚钧只是不语。
  学完拳开始学剑。给我的是一把木剑,是尽欢现砍了树枝子给我削出来的,太轻了,又在剑身上嵌进去几块重铁。
  说是为了我的安全著想,所以不给真剑用。
  哼,瞧不起人了不是。
  剑法学的依旧很顺利。我相信这剑法一定是从前的宁莞使的很熟的,这个身体拿住剑,好象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手要怎么伸,剑要怎么指,气息怎么吐纳,都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我只要不刻意的僵硬自己,这些动作就连贯的从我身上使了出来。
  别人都说,身体也是有记忆的。
  好象以前看过一个医学案例,一个因大脑受创失忆的病人,却没忘了吃饭,骑自行车,甚至没忘了怎么使用电脑打字。
  这也是……这具身体的记忆吧?

  我们三个人,在人家这里白吃白住从冰封冻土一直到春暖雪化,人家孩子的病全好了,身体也养的挺壮。我的身体也全好了,也养的挺壮……其间吃的补品药材什么的,俺们没掏一分钱,全是人家供的。
  临了我们走,他们是送了又送,送了还送,送了再送……急的我直想唱十八相送了!也不至于啊,诊金你们也付了,我们这么多天吃啊住啊用啊的也挺够本了,拜托你们别这么客气了行不行?再送天都黑了!
  好不容易打发他们回去了,我们的车子沿著山路慢慢的走下去。这座山势不陡,但是后面峰峰相连,连绵极广。
  姚钧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天黑能到下个小镇吧?"
  尽欢道:"应该是能赶到了。"
  我插嘴:"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有好多干粮。我现在又不病了,不用一定住客栈。"
  车轴轧轧响,走了一段,尽欢说了句:"该换铆钉了。"
  天气晴好,天已过午。都怪两山寨的人太热情,非留我们喝中午这顿饯行酒不可。喝了半天,还送那么老远,瞎耽误功夫。
  再走了不远,车轴的声音越发不对了。尽欢勒住马跳下车来看了看,说道:"行了,走不了。"
  姚钧探头看了看,尽欢拿著一根铁钉直起腰来,钉子梢已经全都磨凹了进去,一看即知是不能用了。
  "这些天也没顾上整整车子。"尽欢脸上尽是局促:"真是对不住,公子。"
  我笑笑:"这也没什么啊。我对人家露宿在外怎么过也挺感兴趣的。以前听说人家扒地洞烤叫化鸡,烤野兔子汤泡野蘑菇,都好吃的很呢。"
  姚钧摇头一笑:"真是孩子话。你是舒服日子过久了。别说是这时的天,就是夏天里,露宿也浊什么好玩的。风冷,被褥不能不盖,可捂严了,又热得人发痒。蚊子虫子不少,露水把头发衣服全打的湿湿的。吃野外的东西,烤透了便发硬发苦,烤不透呢容易泄肚子。你以为象是在酒楼里吃烤肉,佐料俱全油光光嫩生生的么?你说的叫花鸡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听这话就知道姚钧是个住过野外荒郊的人。我光是以前看武侠剧里,一到露宿的时候,烧著旺旺的柴火,柴火上架著烤的油光光的鸡或是兔子之类,好不馋人。
  "叫花鸡挺易做的。"我的兴头一点儿没打消,指手划脚把叫花鸡的做法说了一通,等我说完,尽欢正好从林子里拎著两只长翎野鸡回来了。
  就近有溪,杀鸡洗剥全是尽欢来的,打石生火是姚钧做,我在一边和,稀,泥!
  没听错,就是和稀泥。
  黄泥加水,我搅啊搅揉啊揉。
  尽欢提著剖了肚子没拔毛的鸡过来,一手里紧紧攥著两根鸡尾上的长翎。
  先把两手满满的糊泥往那只倒霉的鸡身上抹。真的山鸡耶,这个时代的野味绝对是纯天然绿色食品无化学污染无人工激素^哪象到了我们那个时代,饭店里所谓的山鸡煲,辣山鸡,那只是长得象山鸡的人工养殖产物而已。
  顺口问:"你拿这个毛干嘛?扎键子的话也太长了一点。"
  他脸上通红,攥著鸡毛不吭声。
  好吧,这个毛是挺漂亮的,喜欢就喜欢呗,我又不笑话你。
  鸡埋下去了,我搓著手在一边等,泥干了很结实的粘的皮上搓不干净。
  姚钧道:"你洗一洗手去,等下撕著鸡肉吃,看看手上的泥多厚。"
  我答应了一声,尽欢回头道:"我也去吧?"
  我笑:"不用,溪里那么浅,掉下去也淹不死我。"
  挥挥手跑开。
  树丛挺密的,我蹲在溪边撩水洗手,看手上黄黄的泥渍在水里慢慢荡开散去,被溪水哗哗的冲下游,有些出神。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心理上却象是过了好多年一样。
  姚钧和尽欢对我的过度保护,我并不是感觉不到。也许往事里还有许多待解的迷团。内功高强,但却被家里赶出来还受重伤……年纪不大就能从一大批杀手手里救下姚钧,指点一下就让尽欢得到狂剑名号……原来的宁莞,到底是个什么家境呢?
  我看看已经干净的两手,夕阳已经落到了山的后面,最后一团彤云的红光在溪水的水面上一闪一闪的发亮。黑暗和寒冷慢慢包裹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件小事。那本诗集,行之诗集,在皇宫里见过的。那个行之,是宁莞认识的什么人?姚钧的字是水定,不是行之。
  行之又是谁呢?他是武林中人吗?能写那么好的诗,应该是文采飞扬的人物。
  想不明白,我摇摇头。弯腰掬起一捧水,喝两口,抹抹嘴。
  顺手在裤子蹭一蹭手上的水,想要站起身来。
  溪水水面晃动著,我的身影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抹飘忽动荡的白衣。
  象暮烟,象晨雾,缥缈的如白云的倒影。
  我倒吸一口气,这人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背后?他是人是鬼?难道是山里的精怪?
  慢慢的转过头来,有个人立在我身后,只隔一步之距。
  我揉揉眼。
  那人的长相异常清秀,黑发挽著一个书生髻,打横别著羊脂白玉的文士簪。长长的乌黑的发尾在山风中飘动,似袅袅晴空羁游丝。
  那张面孔让人说不上来的意味。长眉淡雅,眼似深潭,肌肤如玉石一样晶莹细腻连个毛孔都找不到。明明是静止的面容,却让人觉得上面有无数未竟之言。
  美男子不是没见过,象孙千江,明宇,玉简,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能入选后宫,终日修身养性,风度气质样貌身材都是绝佳。可是这个人却……
  是了,他没有烟火气。
  一丝尘烟气都没有。
  我怔怔看著他,目光向下移,看到他白袍的领口,缎线绣著流云的花纹,隐隐叠叠几不可辩,好精致的衣裳,好漂亮的一个人。
  这么一个金马玉堂似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
  为什么这么一言不发看著我。
  目光垂下去,看到他一双鞋,云锦的缎面不闪光,上面竟然一丝土一点尘埃都没有。
  我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溪里,手乱挥著抓著一株小树才站定。
  他一直不说话,只是很认真的注视著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是人是鬼啊?
  "这位先生……"我小心翼翼,他没动静。
  "咳,这位大侠^"还是没反应。
  我往侧面迈步,动作不敢太大。
  这人太诡异了。
  一步,再一步。
  他忽然说:"小莞,不认得我了?"
  我一下子站住。
  啊,认识我啊?
  而且声音听起来不象鬼。
  硬生生扭回头来:"咳,不好意思,我没印象呢。"
  他嗯了一声,嗓音清亮又有磁性,异常好听,却没说别的。

  远远听到尽欢的嗓门:"公子--公子--你还好吧?"
  我提起气喊:"没事,我这就回去!"
  那个人依旧站著不动。我轻轻咳嗽一声:"这位兄台,要不要过去一起坐一坐?"
  听到脚步声响,树丛被分开,尽欢走了过来:"公子……"他的声音猛然顿住,我回过头来看他,他眼睛睁的大大的,直直看著我面前这人。
  尽欢认识他的吧。
  看神情,象是认识……但,不象是关系好的旧识。
  他慢慢张开口,梦呓一般说道:"苏师傅。"
  那人点一点头,并不答话。
  我看看这个人,又看看尽欢,
  又有脚步响,是姚钧。
  那人站在原地并无动作,尽欢手足无措僵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姚先生……"我向姚钧方向走了两步:"这位兄台是我的旧识吗?你认识不认识?我认不出来,真是失礼。"
  姚钧站定了,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抱一抱拳:"苏教主。"
  那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也来了。"
  姚钧向前走了几步,状似无意将我掩在身后:"这种时令苏教主怎么会到北方来?"
  这个是人仇家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么谪仙似一个人当仇家,不算是一桩愉快的事。
  "小莞,过来。"那个人的声音好象也变冷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已经黑下来的缘故,天上亮起一颗颗星子,月牙半挂树梢。
  这个人叫的好亲近。但是声音却那么冷淡。
  比起来姚钧他们虽然叫的冷淡,可是待我却十分亲厚。
  这个亲疏之别不用费力也是分分明明,我又不是会被拐骗的小孩了,怎么会跟他走。
  "这位苏教主,不好意思。我生过病,以前的事不太记得。以前我如果得罪过你,请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好不?"我想了一想,又说:"我们要回南边去,赶著路呢,要不,有事儿以后再说吧?"
  尽欢还是呆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上分毫没动,我招招手:"尽欢,咱回去吧,鸡该烤好了。"觉得自己有点不够客气,对那个人说:"兄台一起来尝尝叫化鸡?"
  他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这人身法简直匪夷所思,我都只看他袍子动了一动,人竟然已经滑出去三丈有余,飘飘荡荡脚不沾地一般,转眼间在黑暗中隐没了。
  我的嘴张了半天合不拢:"这是……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姚钧停了一下说:"苏教主的独门轻功天下无双。公子,你当年还跟他学过的。"
  "啊?"
  "尽欢知道的比我要清楚的多,他自小在公子身边随侍……"
  我咦了一声:"尽欢从小在我身边?可尽欢年纪比我大的多啊。他跟我的时候我多大?"
  姚钧顿了顿:"公子以为自己年纪几何?"
  我想了想,在宫里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十六,而且自己个子也不高,眉眼也是没长开的:"十六七吧,反正不过二十。"
  姚钧嘴角动动,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下:"公子今年已经二十过半,比尽欢大半岁。"
  啊啊啊啊~
  骗人!
  我,我明明是张娃娃脸身材也还没发育长开,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是二十五了?
  三个人慢慢走回火堆,算算时候差不多,移开火把鸡扒出来,在地下摔摔硬泥,在慢慢剥去里层,我只伸了一下手就烫的缩回来直甩著手跳。尽欢手大皮厚,三下五除二,把鸡身上的泥块全剥下来,鸡毛应手而下,里面的鸡肉白嫩香浓,引人垂涎。暂时分散了一点我对自己实际年龄的注意力。
  一边吃著鸡腿,一边听姚钧讲讲自己的历史。
  别人以豪情下酒,我是听故事吃肉。
  姚钧虽然说他知道的不多,但是一路讲来,直至深夜,真是巨细无遗。
  宁莞八岁的时候,偶然救下尽欢,主仆相称,但是宁莞待尽欢是很好的,尽力护著他不让人欺负,让他和自己一起读书学武。只是尽欢应该是天生的智力有些缺陷,学东西较慢。
  那年的冬天,下著大雪,然而走进来的人,身上的白衣比雪还要耀眼。旁边的人笑说:"小公子,这是苏先生,以后教你读书?"
  那时的他说:"先生?先生为什么不长胡子?"
  那人笑了,外头是漫天飞雪,他的笑容却似春阳朝晖。
  宁莞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和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说不上来,可是宁莞心里,好生喜欢这个先生。
  但是先生笑的温柔,戒尺却也是厉害。
  小小的宁莞,提起这个教他书文的先生是又爱又恨又咬牙。
  尽欢扒著窗台看,小心翼翼地喊:"公子,公子。"
  宁莞左右看看,撩起袍子小跑过来:"先生呢?"
  尽欢小声道:"先生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宁莞吐吐舌头,轻轻跃出窗子。
  "我要你带的东西你带了么?"他急急去翻尽欢身上,尽欢突然僵在那里,期期艾艾道:"先……先生。"
  宁莞头也不擡:"先生出去了,你刚才不是告诉过我了。"
  尽欢声音抖得象大风里的树叶子:"先……先生。"
  宁莞不耐烦道:"你还要说几遍……"忽然头颈一紧,两脚悬空,被人拎著领口提了起来。他啊啊叫著,手脚乱动,直到与那双清亮的眼对上。
  "先……先生。"
  苏远生笑容可掬:"小公子的书抄完了么……"
  宁莞几乎哭出来。完了……
  第二年,尽欢始练家传内功。流花溅玉,护法长老说他的体格练流花合适。
  先生体质不好,常常生病。宁莞叫人请了许多的大夫来看,却都连病因也查不出来。后来,宁莞听得人言,溅玉功练的,可以改善人的体质,调养气血。他已经练了流花,却去偷了溅玉的心法来,偷偷交给苏远生修习。在宁莞的心里面,师傅是个文人,年纪也过了练武的最好时候,就算练了这无上心法,也只是调养身体,不会被发现。
  后来,苏远生的身体,果然便强似从前。
  宁莞是独子,将来必是继承偌大家业。但是宁莞的父亲却是异常的纵容他,怕疼,武功便不强求练好,只是一路剑法练的极熟,足以笑傲一方。

  溅玉功是独门奇功,飞冰溅玉,越练人越是冷情。原来温和浅笑的先生,渐渐变成冰一样的人,不苟言笑,静默不语。宁莞有时候会呆呆趴著看他半天,有时候也会想,这个溅玉功,好不好呢?要是先生不练这功夫,是不是就会多些笑容。
  不过,先生身体是越来越好的,这总是好事。
  宁莞十六岁时,流花功练到顶端。族里人夸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天生适合练这心法。苏远生告辞要走,宁莞依依不舍,竟然在苏远生前脚走了之后,跟著也溜出门去。
  苏远生并不是落魄文士,他有武功,而且溅玉功愈向后练,愈是强劲。剑上冷气都能伤人的苏远生,宁莞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虽然苏远生冷冷的对谁都爱理不理,宁莞还是开心的很。
  但是少年总是会经历世情,会长大。
  宁莞慢慢的在尘俗中明白,自己对苏远生的情感,并非是简单的孺慕之思,敬仰之情。
  青涩的少年被说不出口的情感折磨,苏远生对他并不多一分,只是没有赶他离开身边而已。
  即使如此,宁莞后来,终有一天,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师傅,我喜欢你,这世上只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只要……能常常看到你,我就于愿已足!"
  苏远生的回复,是云淡风轻的拂袖,仿若不闻。
  碰到硬壁,或是遇到烈焰,都没有这种反应来的让人丧气。
  打中一团棉花般,没有著力处,没有声音,没有反响。
  让人如吊半天,上不挨下,下不著地。
  宁莞丧气过,继续追寻苏远生的脚步。
  多么单纯的人,也学会了杀人,暗算,猜疑,嫉妒,痛苦……
  族里派人来找宁莞回去,他已经练了流花,可以再练无情。
  宁莞摸著无情的心法呆了三天三夜,入门的心法也没有起练。
  不想……不想忘了他。
  虽然那个人那样的冷淡,但是……
  但是,却不想忘了他,不想忘记了这份炽烈的爱。
  因为不肯练功,被狠狠的用家法惩戒,打得常身上下没有一块整皮儿。
  还是不想练。
  一向放纵的父亲在此事上不肯宽容,要他非练不可。
  听闻那个人有难的消息,什么也不管不顾,跪求著要去救他。尽欢不懂,但是陪著他跪。父亲终于松口,救完人,回来后,把无情练好。
  宁莞咬牙答应。
  用药,用计,救苏远生出来。
  那个人还是冷冷的,一声谢也没有说过。
  宁莞有些绝望的目送苏远生走。
  下次,再见到他,大概,就连他是谁也要想不起来了吧。
  流花,溅玉,殊途同归,难免无情。
  溅玉是一始便冷,流花却是由热而冷。
  师傅,下次再见,你还认得我么?
  我又还会不会记得你?
  我们之间,是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也不记得,我也不记得。
  一切,都象大风刮过,了无痕迹。
  如果,我们还有下次再见的话……
  宁莞转过头,脚下的山坡上,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夜空,潮水一样向他涌过来。他看看苏远生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明火执仗的人潮,缓缓将剑拔了出来。
  师傅,我宁愿,带著对你的记忆,就此死去。
  即使今晚之后,我就永堕黑暗。
  但起码,我是一个记得爱情的孤鬼。
  起码,我还记得一些。
  那是一个血腥的夜晚。
  族中终于还是派人来援,将重伤的宁莞救回。
  尽欢并不了解此后的事,宁莞被带回去之后便与他分开,他见不到宁莞,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后来有一天夜里,宁莞来敲他窗户,让他离开这里,去找已经成名的圣手秀士姚钧,让他想办法来救他。
  尽欢傻傻不肯走,被宁莞左右开弓狠狠打了耳光。从小被人欺负的尽欢,只有宁莞对他好过。但是宁莞那爆发的怒火令他害怕无措,逃了出去,去找姚钧。
  后来的事情,尽欢不知道,姚钧也不知道。
  他们再得到消息,是宁莞重伤离开了家族,恩断义绝。不停的一直追查,他流浪很久,然后死了,死在饔州一个小镇上。
  姚钧是何等人物,盗墓验尸,那死的少年比宁莞年纪要小,绝不是宁莞。
  那么,这个被白府出钱埋了少年,是谁呢?
  那个白府里进宫去的少年,又是谁呢?
  我愣愣著听著,火堆里木柴毕剥炸响,天寒,我缩缩手脚,把自己裹得紧些。
  "那么……怎么我的长相身材,会就在十六岁的那一年停下了?"
  姚钧说道:"公子身上原来的流花功,练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经气六个时辰为一周天。公子在十六岁上练得大成,后来散功时,主脉有伤,便囚缩回功成那一年的年纪大小,不再长高变样。"
  我咬咬唇。
  究竟宁莞,是因为什么过失,被家族废功逐了出来的?
  姚钧避重就轻,始终不说宁莞的家世。
  还有……苏远生……
  难怪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的冰冷……
  好精致的名,流花功,溅玉功,无情心经。
  听来让人倍觉得清寒。
  因为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听来就象是一个曲折伤情的故事。虽然有些惆怅,可是并不悲伤。

  "原来先生刚才不同寻常的反应, 是因为这些。"我笑一笑,把啃净的骨头就手挖个小坑埋掉:"我又不记得他,怎么会随便和陌生人走。"
  他沈默不语。
  尽欢拉拉我的袖子:"公……公子。"
  尽欢紧张的时候口舌就不大灵便。我耐心说:"你慢慢说。"
  "苏师傅虽然,虽然,没对你不好过……可是,他也不会对你,太好。再说,他,他是做大事,的人,没什么时间照顾你。"
  我心里感动,嘴上说:"我又不是三岁两岁还要人照顾。"
  尽欢一急更结巴:"不是……不是的!苏师傅他娘亲不是好人,他妹妹总是欺负公子!公子,公子,你是不记得了!"
  我眨眨眼。
  嗯,姚钧讲故事只讲精要,尽欢这里好象还有些细节。
  不过,那些事,与我没什么切身相干。
  我不是原来的宁莞。
  我不爱苏远生,更不会为痴情断送性命。
  "别急别急。"我笑著安抚:"我保证绝对不跟他走,你不用急。"
  忽然想起一事,我转回头来说:"姚先生,苏教主他的表字是什么?是不是行之?"
  姚钧面露讶色:"不是,其实远生二字就是他的字,他的名字叫做苏节,但是因为当年他来到公子家中时报的名字是远生,后来在江湖上闯荡也是用的这个名字,他的本名反没有人叫了。"
  我这就奇怪了呢。
  那张纸条上走墨运笔,显然原来白风在写那张字条时,心事重重。我用手指顺著那些笔划,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在转折顿笔处,都能感觉到分明的一种隐痛。
  刚才已经在心里认定了,必是苏远生无疑。
  可是,姚钧一句话就把这个认定又打翻了,那么,究竟这个行之,是谁呢?
  抱著这个疑问,我居然睡的格外香沈。
  也许是因为吃饱喝足的关系,一夜无梦直到大天亮。
  就著溪水梳头洗脸,我咬著发绳,用姚钧给的木梳把头发梳顺,挑高系起来,松开嘴抽了发绳系好发。
  算了,管他呢。
  反正也是以前宁莞认识的人,和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一路吃一路的游山玩水连买带卖。
  这个买卖是无意中做起来的。姚钧怕我冷,一开始车里置了几张上好的北地的皮子,行至中州的时候气候暖和许多,不用垫枕这么多许多,拿出来晒晒掸掸预备包好收起来,被人一眼看中,高价沽了去。
  姚钧冷面冷口,一句"不卖"甩下来。我赶忙打起圆场,说并不是不卖的……只是价钱么……当下滔滔不绝跟那人谈起来我们购这张皮子多么艰辛不易。说的那人对这皮毛更是爱不释手,价格又加了三成还多。
  我笑不拢嘴,数著银票让尽欢把那些皮毛都给人抱下车拿走。
  姚钧看我开心,也不再说话。
  后来尽欢忍不住说:"公,公子。咱不缺钱……"
  我白他一眼:"有得赚就赚,这些皮子放过夏天还得费心思花钱保养。我以后也不想去北方了,要这些无用。哎,这里有什么特产没有,咱买些回南方去再卖一笔。"
  尽欢搔了半天头,期期艾艾说:"公子,车,车里装不下许多东西的……"
  最后的收获是一些药材,姚钧买来说要派用处的,我买的一些小东西便只能委屈打包塞在车厢盖底下。
  马车摇摇,白云摇摇。
  我吸了一口有些甜香的空气。
  柳树都吐出了极嫩的青芽,近看并不觉得显眼,远远的一望,长长的河堤上一片蒙蒙的黄绿,朦胧似烟雾。
  空气渐渐湿润温暖。
  我看到了第一枝桃花。
  在春风中,似少女初露的柔情,娇嫩蓬勃的吐露花蕊。
  不能说是绝顶的山水,景致也并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
  可是我却欣喜的要命,一颗心乐的要飞出胸腔去。这是自由的景致,迎面吹来的是无拘无束的风!
  我终于是活著离开了那所黄金的牢笼!
  这天,这地,这水,这人……脚下踏的是松软的泥土,繁花满眼,绿草迷离,牧笛山歌,渔樵耕读……
  人世间再平凡不过的生活百态,我都抱著惊喜而珍惜的心情去看待!
  这是得来不易的自由,这是我一直期盼的自由。
  尽欢对我的疯傻只会报以呆呆的笑,姚先生中肯的评了一句:"猴子在笼子里关久了,一出来总得发会儿疯。等他疯完就好了。"
  也许他说的对吧。
  我顾不上计较他把我比成猴子,我忙的很。忙著看,忙著说,忙著听,忙著跑……
  我要拥抱这自由天地中的一切!
  把姚钧的药材翻乱他也不记较,抢到尽欢的车驾座上乱挥鞭子险些让马跑进沟底翻车,尽欢也只会傻笑。
  这样快乐的日子,以后全都属于我!
  让那些旧时的困苦统统去见鬼!
  马车终于到了江南。
  风和水软,绿丝如织的江南。
  红绸绿绡,薄云轻浮的水乡。
  那所庄子坐落在湖心小岛上,哪里象是一个……通常意义的上家?
  简直……规模可比一个小型城镇!
  船靠岸时,男女老幼雀跃欢呼,奔走相告。
  "姚先生回来啦……"
  "尽欢大哥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我站在一边笑眯眯的看著他们被人潮包围。
  我的眼光没有错,他们不是会是邪佞之辈。从那一张张真诚欢悦的脸上,他们应该是这岛子的灵魂人物吧。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号,渐渐从江南的烟水深处崛起。
  各种土产,生丝,茶叶,绢绸,品质极好,价格也低。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小东西,竹编木刻,还有人们从没见过的鲜艳染料,象天边云霞一样多变的颜色。女子用的胭脂,小孩子爱吃的糖果点心,没有这家商行不做的东西。
  店面开在繁华的街边,一样一样东西整齐码在货架上,每一样的标价都公道合理,各式的货品都盛著漂亮的盒子里,尤其是女子们青睐的东西。盛胭脂的盒子是小小的一个白瓷盒子,瓷质晶莹细腻有如美玉,一抹嫣然的红在莹白中闪动,怎么让人不心动?孩子们吃的糖果用花花绿绿的彩纸衬著,大人在这样的美味面前也要流下口水。商行的门竟然是陶瓷烧制,白底细纹,上面绘著竹枝与桃花,边上描著金漆,一个仿佛是琉璃水晶般透明的"章"字嵌在门上,让来来往往的的人不由得驻足长观,而后,那敞亮的店堂,琳琅满目的新奇物品,在在都在诱惑人走过去,拿起来。
  所有的商品,无论纸包,布包,盒装,底下无一例外,都有个小小的"章"字。
  这家商号,便被远近的人称为,章记。
  后来有天商行门上挂出幌子旗来,上书:"超市发商汇中心。"
  虽然这家店的横空出世令许多人看不明白也捉不著头脑,但是的确价廉物美,时不时来个大减价,招牌打的令人发噱"跳楼放血大减价,足尺斜花布十个钱一幅",又或"其实瑕疵也是一种美,每个碗上的花样都不同,一天三餐,餐餐不重样"。那些花布或是花色过时了些,碗上的釉花,有的少个枝子有的少片叶,还有的花歪在一旁,果然没有一个相同。
  隔些时候,又出这种大贴纸,整条街都会贴上:"不见得每个姑娘都能闭月羞花,但是每一朵花都有自己最美的侧面--购章记亮白香粉一盒,赠独家美容手册一本!让你的容颜与众不同,就从章记瑰丽开始!"
  换季之时,又出新贴:"炎夏烈日晒伤了的头发,需要精力的保养。章记茶籽香满头油,每日一搽,清香四溢,还您黑亮秀发……"
  种种新奇层出不绝,叫人目不瑕接。
  生意兴隆自不必说,名气远远的传了出去,江南六州无不风闻。
  我坐在茶楼上头,一边磕著五香瓜子儿,一边看著对街章记超市人头涌涌。
  嗯,是时候,本钱也收回的差不多。
  开个分店吧。
  指尖沾了水,在桌面上画那个章字。
  从前就梦想过,把这个字变成一个品牌。
  想不到梦想是实现了,可是却是在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实现。
  入秋了,该进的货,该清的货,要打理清楚。
  还有,岛上现在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原来那种清贫清静早被我折腾的不见踪影。
  姚钧说我把铜臭味弄的到处是。
  可是大家都很开心。打渔种菜,有什么好日子过?一年到头苦哈哈的捱日子,种出来和稻米自己却不舍得吃,打来的肥美的鱼儿也卖与人换钱,可到了年底,大人孩子混不上一身新衣裳。
  安贫乐道,是姚钧这样的圣手秀士可以做的事。
  他诚然是把医病得来的钱分给岛上的人,但是这样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尽欢在旁边,认真尽责的看著我。
  姚钧说,看好公子。他就真的一直在看……著我。
  "嗯,这个茶瓜子儿不错。"我吩咐店小二:"打个包我带回去慢慢吃。"
  那小二笑著弯腰:"行咧,五个味儿的都要?"
  我说:"当然。"
  尽欢劝说:"公子,姚先生不让你吃太多零嘴儿……"
  我撇撇嘴:"我不是要吃,是拿回去研究下它是怎么炒的,我们也卖卖瓜子儿好了。"
  尽欢又抓头:"公子,这个,已经三四样新货,刘头儿说柜上都没地方摆新的了……"
  我想了想:"夏天都过了,把那些绢纱宫花贱价卖了,腾地方摆新的。"
  "哦。"他答应一声,低头奋笔疾书。
  在皇宫是没有白住。
  什么宫粉宫菜宫花的,见了用了不少。
  民间的人对宫内的神秘有一种本能的向往。
  而这些东西的确是外面没有见过的,所以大受欢迎。其实大部分创意还是来自未来,借个皇宫秘方的牌子,让人们不觉得那么匪夷所思,更易接受。
  用料又少,只是样子精巧,绢纱堆的宫花,一枝五钱银子,没有一枝花样相同。便都是粉桃花,花朵大小浓密都不同。
  大受江南仕女欢迎,几乎人头一枝。
  保健茶汤,嗯,多味瓜子儿……可以推出试尝活动的。
  我一边琢磨,一边继续消灭碟子里的瓜子儿。
  嘴有些干,摸起杯子,不管怎么喝,里面总是注满了温热的茶水。
  咳,自我检讨下,我最近的日子过的是有些懈。
  上半年忙著开业开发商品,忙得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这些时候工作少了些,但是姚钧督促我练功一点不给情面。
  其实……
  我也想早点把流花功练成,这样,就可以不用顶著一张万年娃娃脸到处晃了。超市生意我都不能出面当老板的……就凭这么一张嫩脸,谁信我是老板啊!
  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要是出面去讲生意,人家肯定不会怎么信任我的。

  拳脚和剑法我练的不是很上心,但是内功不一样。练的时间久了之后,每天早晚,真力都自动自发游走全身一个周天,早上睁开眼坐一会儿功,晚上上床再坐一会儿,又消乏又强身,还不费力。
  姚钧比较忙一些,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药箱一拿,两天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他出去行医,有时候常常大把银票拿回来,我就充公了当流动资金。有时候不但不拿回来,出去时候身上我给塞的钱还都花个精光,我也没二话。不过姚钧用的药箱,开单子的笺纸,笔,砚台,常用急救药的小瓶,还有一些丸药粒药的包纸上,全部都有我的独门商标"章"字。
  这么个大好的正面广告,怎么能放过机会啊!
  姚钧问过一次为什么用这个字。
  我当时很平淡的说:"我是没有家,又死过一次的人。现在,我不叫白风,也不叫宁莞。
  "我的名字,叫章竟。"
  姚钧这人很精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但是他一直沈默,对我也一如往常。
  下楼的时候尽欢擡眼向对街看,我也看过去。
  因为天气不热了,所以门口窗子上的遮阳篷已经拆了,可以看得很清楚店里的事。
  一堆人闹哄哄挤在一起做什么呢?难道有小偷么?
  "过去瞧瞧。"我领著尽欢往店里走。因为店里经常出面的负责人是刘头儿,我每次来也都是以一个普通顾客的身份来买点东西走走看看,所以不怕被店里的那些伙计认出来而造成什么不方便。
  店里人不算太多,这会儿人应该去吃饭了。店里糕点柜那儿挤满了人,我看看柜台里,是小潘当值,系著白围裙一脸是汗。
  外头有人大声叫嚷:"你们章记的点心吃死了人!啊,走走走,咱见官去。"
  尽欢一听便急了起来,向前一大步。我拉住他摇了摇头,往前挤一挤,看到那个叫嚷的人长得就是吊眉歪眼儿爆牙嘴,一副奸相。
  笑话,我店里从进料到最后上架,每道工序都保证了高温消毒,谁都是全面整洁了才能上岗。当天点心卖不完绝不再卖,留著自吃或是干脆处理掉。怎么能发生吃死人的事?
  这会儿刘头儿他们应该也是吃饭去了,当家的不在,难怪小潘一脸无措。
  看他那个红光满面一脸奸馋的样子就有诈,我挤在人群里细声细气地问:"吃死了什么人?死了几个啊?"
  "我儿子吃死了!"
  "尸首在哪儿呢?"
  "已经擡往县府去了!快跟我走,咱见官去!"
  小潘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他听出我的声音来,急相立刻便没了,擡头大声说:"我们章记的点心绝对是真材实料,新鲜好吃。你那不知道吃了别的什么,栽在我们头上!见官就见官,谁怕谁!"
  我在心里点头赞许。
  见官有什么好怕?自从店子打算再扩大规模,县府我就没少上礼。现在这个七品官穿的用的全是我们店的货,家里吃的玩的也都由我奉送,哄的他宝贝儿子滴溜乱转,见官难道我就怕了?
  古往今来,中国人没有不好热闹的。街上的闲汉也多,还有许多无所事事之人,又或是别有用心之人,推推搡搡的拥著那个惹事儿的和小潘向外拥出去。
  我一眼看到刘头儿已经从边门赶进来了,冲他歪歪头,他会意的停住步不再过来。小潘回头在人群在寻找我的踪影,我给他一个微笑,示意他放心。
  衙门在城东一些,上两座桥,绕了三条街,一路上声势浩大,人越来越多,都想看个究竟。我嘴角含笑,一边伸手入袋去抓瓜子儿吃,转头看尽欢一脸苦恼,安慰他道:"你别怕,我们吃不了亏的。"
  他的答案害我差点跌跤:"公子,你别吃太多瓜子了,这里没有茶水,回来你会口渴。"
  吵吵攘攘的,衙门已经到了。朱红大门大敞著,当院地下放著一张草席,下面明显是覆著有人。旁边一堆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将衙门口围的水泼不进。
  我的胃口一下子降到了最底点。
  本来以为那人只是随口说说,吃死了人。没想到他们下好大本钱,竟然真的……
  这具草席下的尸首,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在死之后还被如此利用糟蹋,又或者,根本是被人谋害……
  我脸沈了下来,瓜子和壳子纷纷洒了一地,擡腿迈进了那道高高的门坎。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是永远告别这种高坎大门了,没想到还是要走进来。
  不是没有想过,再也不和这种地方打交道,混江湖就混江湖,我有头脑有双手,我不怕养不活自己,姚钧的金字招牌底下,要混出个名堂也不是难事。
  但是看到岛上那些居民困苦清贫的生活,我又放弃了那个梦想。
  混江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几件沽名钓誉的事,博个好名。找些财路,或干镖局之类,都没问题。
  但是,那些本来应该红润的孩子的脸,却是苍白消瘦腮都凹进去的,让我忍不住要插手。
  鱼不能卖那么贱,冬天和夏天怎么能卖一个价?生丝也是,凭什么就只能卖给那些集散地的贩子,赚来的小钱还不够吃一个月的饱饭?有一个小小的瓷窑,却是停了火的。因为没有钱买料请工,而做出来的东西又没有销路……
  一切的一切,并不是人穷智短,只是因为,没想到过,没想到要去怎么做改变这一切。
  小小的孩子,把一块我递给他的糖饼舔了又舔却舍不得吃,拿回去给更小的弟弟,当时,以为自己早就已经麻木迟钝热情尽消的心底,又冒出一股酸涩的泪泉。
  堂鼓被擂的山响,我站在鼓后面,小潘不时把目光投向我,我的目光则是一直盯著地下那张草席。
  不到三尺长,微微的隆起……
  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吧!
  这些人怎么能这么的毒辣……
  只是为了扳倒章记,便可以将人命如此轻贱的使用?
  他们……和皇宫中那些的吃人的黑暗相比,也不逊色。
  原来,哪里都有这样的残酷。
  世上并没有净土。

  刘头遣来的人小声向我回报,我脸上并不动容,又低声吩咐他几句,看他挤出人群去了。
  衙役们分班站好,县官迈著方步上堂。
  其实这种办案方法真的很有问题。以前我还跟龙成天不经意说起过一次。这个衙门是个行政机关,十年寒窗读书考举入仕的秀才书生,学一学官场文章,熟悉了这个工作流程,做个行政官长是不成问题。但是这个断案,是刑司的事,大多数的秀才们对这种事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们会断么?会逻辑推理?会勘查现场?还是会缜密分析?
  大多的人不受专业训练,是做不来的。
  不是什么事都靠大刑逼供可以得出结论。这样得出的结论,往往是个屈打成招的供状画押。
  朗朗乾坤下,多少冤假错案,就是这么发生,又是这么了解。
  那告状的自称名叫刘二。得,我跟姓刘的算是结下仇了,以前有刘福刘嫔,现在又有个刘二。
  说那死的是他侄子,是吃了章记卖的点心死的,大夫说是中毒而亡,那孩子一天只吃了我们这儿卖的一样东西,明摆著是我们的东西有毒。
  县官清清嗓子,还没说话,师爷先站了出来。
  这个师爷年纪极轻,文质彬彬的。我让人给他送过几次钱物,他避而不收,不知道是嫌少,还是自恃清高。
  现在的我,一身铜臭。钱买得动的人,我就很喜欢他。钱买不动的,我就有些厌恶。
  "刘二你以何为生?"
  "小人家里有些祖产,勉强可以度日。哥嫂早亡,现在侄儿又被害死,还请大老爷为我做主。"
  "你侄儿吃的点心,是他自己所买,还是你买来给他吃?"这人问话按步就班,完全是衙门里的老一套。我目光在堂上游移,我想看到的几个人都已经看到,便又轻轻低下头,只是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是小人买给他的。侄儿一向很想吃章记的点心……"
  后面人群中忽然有人起了一句哄:"你一向对自己儿子又疼又纵,对侄儿视若眼中钉,怎么突然舍得买点心给他吃了?"
  有人附合道:"是啊是啊,那孩子见天照著三顿的打,还不给饭吃,今天日头从西边出来,结果倒把孩子吃死了呢。"
  师爷眉毛不动,静静地问:"尸首可验过了?"
  忤作捧著条子念道:"孩子腹中有毒,七窍流血,确系中剧毒而亡,应是碱石之毒。尸首已硬,手脚作僵,肚腹如铁,该是已经死了四五个时辰。"
  那师爷道:"店家何在?"
  小潘叩个头道:"小人姓潘,是店家伙计。糕饼点心的柜台,是小人负责看管。"
  那师爷道:"现有状告章记商行所售点心有毒致人死命,你一个小小店伙能负起责任来么?"
  小潘擡起头来,大声说道:"大人明鉴,此乃有人诬告。"
  堂下有人跟著叫道:"不错不错,就是诬告!"
  衙役们喝叱有声,底下人声静了一静,师爷问道:"怎是诬告?"
  小潘胸有成竹:"章记所售点心,出炉上包时都有人试吃过,一看口味好不好,二看其中有没有杂质不洁。昨日出炉点心,试吃之人无恙,上午便售卖一空,也没有一个来说吃出毛病来的。点心都是一炉所出,面团馅料香油都是一样的,怎么只单单他一家出事?"
  那师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刘二大声厉喝:"你别抵赖。那孩子一天就只吃了你一家的东西!"
  小潘分毫不让:"你从早到晚掰著他嘴看了?他什么也没吃过?"
  刘二道:"他就是没吃!"
  底下登时又有人叫嚷出声:"得,又把孩子饿一天。倒底儿子是亲侄子是远啊,一天啥也不给吃。"
  刘二脸皮涨红,冲身后喊道:"哪个不三不四的说话,给我站出来!"
  后面的人哄笑道:"你个泼皮,谁不知道你家的事。平时连稀粥都不舍得给侄子喝一口,倒舍得买点心了。"
  刘二分辩:"那是掉地上了……才给他吃的。"
  后面人群笑得更响:"那你一包的点心,你们一家吃了都没事,侄子吃一块就死了?"
  我*著柱子站著,尽欢轻轻碰碰我:"公子,回去吧。姚先生今早还说不叫你在外头多呆呢。"
  我摇摇头。
  他急的左看右看:"有刘叔他们在,肯定没什么事儿。公子,咱先回去吧。"
  我摇摇头:"尽欢,那个小孩子十成是让他这个叔叔害死的,你不觉得他死的冤屈么?"
  尽欢搔搔头:"那我把他叔叔一剑砍了好了。"
  我失笑:"剑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目光游移,看看这公堂:"不过,如果这大堂不能给我一个公正,我们再动剑也不迟。"
  那师爷等人声平复,又问道:"刘二,你说点心是章记所买,有何凭据?"
  刘二忙道:"有,有,章记卖的点心包纸都有他家的字号。"说著从怀里掏出张纸来。一边有衙役接过。小潘忽然说:"大人,我看看这纸。"
  刘二拦说:"大人,防他撕破了。"
  那师爷道:"你好生看。"示意人把包纸拿给小潘。
  小潘看了两眼道:"纸是没有错。上面还有蛋黄酥香味,是昨天早上第二炉的点心。这一炉卖的最快,这包纸是一斤包,想必刘二是买了一斤点心才给他这么包上的。不知道这一斤点心他侄儿都吃了么?"
  师爷看著忤作,那忤作摇头道:"孩子肠腹刚硬,但胃囊不饱,应该是只吃了一块半块的。"
  小潘磕了个头,不卑不亢的说:"那剩下的点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真是有毒,留著岂不是害人。请大人派人查一本剩下点心的去处。"
  人群中忽然有个脆脆的童音道:"不用查了,那些点心我见刘小宝抱著吃来著,还因为狗儿讨食踢了一脚黄狗,我在门口都看见呢。"
  小潘冷冷一笑:"刘二哥,你家的狗欺软怕硬,连吃的也是。光毒死你侄儿,毒不死你儿子。就是不知道你家买没买过碱石?是不是你侄儿肚饿,一急把毒药也吃了?"

  刘二象被咬了一口一样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说我毒死自己侄子了?"
  小潘针锋相对:"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
  刘二急道:"我可从来没买过碱石那种东西!我家里也没有耗子要杀……"
  那县官一拍堂木:"肃静。"
  底下人重又静声。
  县官道:"刘二无真凭实据,你侄儿一天究竟吃过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楚。章记点心有口皆碑,品质无差,虽然你侄儿死了也是可怜,但章记却也没什么有亏的地方。由章记商铺送你几两银子烧卖发送,把孩子埋了吧。"
  这个官我早知道他糊涂,两边抹稀泥,草菅人命。
  堂下人众啊一声,百般滋味在这一声里表露无遗。
  我早知道章记不会有一点儿事儿。可是,这个死去的,被所有人注目的可怜的孩子……
  忽然那师爷道:"大人,这个孩子的死因确有疑点,有待详查。大人就此结案似有不舀。"
  我精神一振。
  这个人说出了我想而没说的话。
  不由得对他改观。这个不收红礼,又直言不讳的师爷,与我一般印象中的师爷幕僚完全不同了。
  尽欢有些不安,看看我又看看堂上,嘴唇动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我猜他是想劝我回去,姚钧不太乐见我去人多的场合。
  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我们站的角度。刚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张面孔,一边迎光,一边在背阴里,明暗交界清晰而鲜亮,这个人的身上有种光彩,布衣青衫挡不住的莹润光彩。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惊,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向后退了一步,没有站稳,尽欢扶我一把:"公子,怎么了?"
  我定定神:"让刘头盯好--回头无论怎么样,一定好好把那孩子葬了……晚上你去把这个刘二和他背后的人收拾了吧。"
  我的声音轻的仅能听个大概,尽欢耳力不凡,一一点头。我挤出人丛,大口喘了两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看著那个师爷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龙成天和明宇。
  这里虽然是水乡小镇,但是并没闭塞到不通外事的地步。
  皇后猝死,七八户高阀外戚下狱抄家,杀放并用,打击是沈重的几乎灭顶。
  我知道那场伤害我,却也成就了我的大火,一定是某个人的计划。
  只是一直没有去想,那到底是谁的计划。
  谁最得益?从刘嫔之后,后宫中的女人鲜少与我为敌,无不是恭敬客气。即使是洛贵妃,她女儿被我苟刻恶整,她也一声不敢吵,只好借著病由不送到我这里来。
  其他人呢……
  以前曾经听人说,谁是最大得益者,谁就有可能是幕后的那只黑手。
  最得益的,是龙成天吧?
  ……明宇,伤势还好吧?
  不止一次的在心里牵挂。
  明宇的伤势极重,不知道有没有痊愈了?这种想法是个折磨。有的时候想著想著会唾弃自己,被那样的欺骗利用过,还会担心他人现在的身体状况。
  不过,那场熊熊的大火……明宇本来是没理由出现在那里的。
  他是……为我而去。
  不管怎么往坏处去揣测,都不能抹去这个事实。
  他是……去救我的。
  他可以冒著生命危险到文史阁去,我也将生的机会又还给了他。
  虽然,是两不相欠,他对我的欺骗还是抵不消。
  不觉得恨或怨,也不觉得伤心失落。
  只是单纯的挂念。
  想起许久之前听过一支歌,是个女歌手的。有这么两句词:"对你的恨已经慢慢变少,对你的爱依旧无法衡量。"
  我对明宇,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深爱。当时的伤痛来的太快太重,一下子心里身体都麻掉,没觉得痛。
  后来,一切时过境迁,不再看旧时风物旧时人,不再去提起旧时事,也不觉得恨。
  越来越多想起的,还是曾经平和愉快的心境。
  当时的快乐,当时的沈迷,当时的明月光,曾经那么灿烂的照耀心房。
  明宇现在,好不好呢?
  尽欢尽职的跟著我,我走他走,我停他停。
  我忽然回头问了一句:"尽欢,当年我和苏师傅的事,知道的人多么?"
  尽欢想了想说:"很不少。"
  我沈默了一下,还是问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宁氏家族,究竟是什么背景?"
  尽欢眨眼的动作很笨拙。
  我原以为他不会说,因为姚钧每次讲到这个都是含糊欺辞,避重就轻。
  尽欢得他耳提面命,口风想必也紧。
  这么问,也只是个对未知的渲泄和对过往的好奇。
  尽欢咬牙再咬牙,最后说了一句我万万没想到的话:"公子,那个师爷有些面熟,挺象以前认识的人。"
  我心里本来就余悸犹存,有些紧张的追问:"象谁?"

  "很象大公子……"他没头没脑的说:"就是有点象,不过不可能的,大公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大公子?我是公子,那大公子是?
  我试探著问:"大公子是我哥吗?"
  尽欢点点头:"嗯。大公子对人很好的,就是身体不太好,总生病。所以原来族长就把公子一直当做继承人的。"
  我想了想:"应该是你认错人,咱们走吧。"
  他点头答应,跟著我踏上回岛的路。
  其实,人死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比如以前的我,不也是已经死了么?已经埋在高贵的皇陵里,成了一个古人。可现在我不是还站在这里么?
  我之所以不追问的原因……是因为一些说不清楚的惶恐。
  宁莞的家世一定惊人,不然不会有那样厉害的内功,姚钧一语带过的庞大家族。还有,森严的家规。
  我对这种厚重严谨的身世背景,没有太大的挖掘的兴趣。
  已经到了傍晚,我们在小码头上了白帆尖头的船。
  老伍动作纯熟的扳桨划水,船无声的滑进湖的深处。
  一直觉得很奇怪。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是怎么辨别方向的?老伍他眼睛混浊早已失明,却能在大雾中辩识方向,在深夜中送客归航,从来没有过迷途的事情发生。
  "尽欢。"我轻轻喊了一声。
  "什么事公子?"他应道。
  我愣了一下,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话。
  我只是觉得耳边太静,只有单调的划水声。
  "姚先生这次是不是要出去好几天?"我随口问。
  "是啊,先生他说这次可能走远一点,要几天才能回来。"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抱著膝头坐著,初悉的夜晚,湖上的凉意已经很重。
  觉得寂寞。
  姚钧在的时候,可以和他谈天说话。
  但是也不敢说多,因为他太精明,怕言多有失。
  和尽欢倒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因为,一大半的话他听不懂,另一半,他听懂了却不往心里去。
  只是他不会回应。
  和他说话,与同水说话同空气说话一样。
  没有实质感,没有共鸣。
  叹了口气。
  如果说有共鸣……
  最让我有知已之感的人,竟然是龙成天。
  我不会做自欺欺人的事。
  是,没错,就是他。
  那些被人认为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想法,在他看来都有闪亮可取之处。一句话只要说个开头,下面他立刻全部意会。这个人的眼光高远,头脑聪慧,胸襟宽阔……
  可惜,他是个皇帝,我是颗棋子。
  水声单调的重复著。
  船身轻轻一震,靠上了乌岛的栈桥。尽欢跳下船伸后来接我。
  夕阳已经全部没入西边的一片芦花丛里,湖上昏暗,大雾已经弥漫起来。
  我回头说:"伍叔,今天湖上说不定有雨,您老别留在船上了。"
  他摆摆手,却依然将船撑离了岸。
  尽欢扶我一把:"公子,快回去吧,天都黑了,你也一定饿了。"
  他不说我还真没有发觉。
  吃饭的时候不见了尽欢,我问人,回说,尽欢去办我交待的事情了。
  我想了想,原来是那个刘二的事。
  我倒真把这个事给忘了,我原来吩咐过尽欢去处理这事的。
  尽欢虽然头脑简单些,但是对这种事却格外的熟练。我不敢问原因,也很少让他做这样的事。
  但今天的事,著实让人不能忍耐。
  可是。
  我推开窗,外头闷的很,天边隐隐有些彤色的暗华,闷雷声厌厌的滚过。
  今晚有大雨吧。
  尽欢一板一眼,我说今晚他就一定会今晚,天气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就算今天晚上天下刀子,恐怕他也会出去的。
  我闭上窗,可随即又觉得闷,重把窗户打开。
  风吹来一丝泥土味儿,湖水的气息今晚闻来有些发腥,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心里不大安宁。
  尽欢……不会有事的吧?
  又想起新移来的菊花花苗,好象两盆儿还都摆在后边花坛沿上没收,推开门慌慌张张跑出去,已经起了大风,好象夏天里要下暴雨前的那股子厉劲儿,风的力量一下下卷动衣带抽在身上,风里挟著沙呼呼在耳边作响。我眯著眼跑到后边,借著下人房里一点微弱的灯光看,果然还在,已经让大风吹的东倒西歪,忙挪到廊下避风的地方。
  闷雷声滚动著,越来越近。
  我再往回跑的时候,一滴水啪的滴在脸上,很重,打得我哆嗦了一下儿,三步并成两步跑进屋,砰一声关上门,七手八脚拢著被风吹的大乱的头发。
  窗户没有关严,让风刮的不停开合,啪啪的声音听得心惊。我过去想关窗户,不成想天上一道长长的锯齿形长电猛的一闪,亮的我眼前一片茫茫然,摇了摇头,回手捂住耳朵,果然极大的雷响就象在头顶击过一样,脚被震的一软。
  急雨"哗哗"的打在瓦上和院子里的芭蕉上,雷电交加。
  我关了半扇窗,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眼睛的余光掠过屋角,一道白影隐隐叠叠。
  我的动作顿住,就象电影里的慢镜头,很缓慢的,转过头来。
  有人站在屋角,似真似幻,有如鬼魅。
  我退了小半步,手按在胸口,努力让自己镇定,咽了一口口水,才让眼睛不瞪那么大,有些困难的说:"苏,苏教主?"

  这个人身上人气太淡薄,武功高深莫测,他什么时候进的屋我一点都没知觉,简直比鬼魅的阴气还重三分。
  我不著痕迹退了一步,挤出个微笑:"真是……有失远迎,快请坐。尽欢,尽欢,倒茶来!"
  大雨声把我的声音就包在这间屋里,很难传的出去。我当然知道尽欢不在,我只是想给自己壮壮胆,顺便哄一个这个苏教主。要是他知道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要做什么坏事肯定更没有顾忌了。
  不过话说回来,尽欢就是在,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吧。
  他淡淡的说了句:"尽欢出去了,不在。"
  我干笑:"是么?怪不得我都没见他。你坐,我去泡茶。"
  赶紧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明明房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我伸出手去,却连门板的边儿也没有沾上。
  一道浅月似的白影掠过来,我忙不叠缩手。门闩轻轻的一声响,落上了栓。
  我心里叫不妙,脸上不敢带出恐惧来。
  有时候恐惧会成为强徒暴行的催化剂。
  有好些抢劫时的命案,其实不是行劫者一开始就想要杀人的。
  我规矩的站好,说道:"苏教主深夜忽至,连清茶都没一盏,实在礼数不周。不知道教主有何贵干?"
  他一声不响,似乎连呼吸声都内敛收备,不让人听到。
  外头雨越来越紧,哗哗的声音淹没了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他忽然又开了口,声单虽然低,但一股极柔极韧的清越,雨声竟然一点不能扰乱:"你这几年还好么?"
  我点头:"挺好,很好,好的不得了。"
  他点点头,在我的书桌边坐下,扯过桌上的纸,很认真的看纸上写的字。
  我站在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象是遇到师长来抽查自习课作业的小学生。
  这……这明明是我的房间吧?这个人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以前当过宁莞的夫子吧,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腹诽是一回事,脸上还是不敢带出不恭敬来。
  毕竟人家武功盖世莫测高深,连姚钧见了他都反常的肃立戒备。
  他忽然说:"字写的不如往年有力了。"
  我陪笑:"记起帐来,一忙就顾不上。"说完发觉自己很狗腿谄媚……我干嘛这么讨好啊。
  他又翻了两页纸,没有再说话。桌上的纱灯透出淡淡的月白的光,映得他如芍药笼烟……大家请恕我用词不当。这个芍药笼烟我是见过的,也知道这个词是用来形容美女的。但是桌前坐的这个男子,肌肤如玉,融融生光。颈项曲线优美如天鹅。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什么时候身上都显得纤尘不染,乌黑的头发生丝一般,梳一个书生髻,打横绾著青玉的簪。现在我已经可以准确辨别这年代男簪女钗的不同,也能分出点花样。
  正花团纹是迎客簪,反花斜纹是流云簪,一根横荆是直簪,曲茎的是环簪……此外雕花的就以花名,仿古的就以人名……种种类类很多。
  苏远生头上这一枝十分精致,花样我却从未见过。直朴拙雅,十分衬他。
  不知道他身边随侍的是小子还是丫头,手倒挺巧。
  我正出神,冷不妨他说话,一惊就漏听了上半句,只听下半句说:"最想什么?"
  我累了一天,实在很乏,张口便道:"睡觉。"
  他挑挑眉不语,一双湖水样的眸子直看著我。
  我有些摸不著头脑,和他对视。
  看什么?没见过清秀小美男么?就算你眼睛生的大,也不用一直盯著我看吧?
  他想说什么又顿住,把手里的纸张放下,一双眼静静看向窗外茫茫的大雨:"来了就进来吧。"
  我一愣,却见窗扇一动,一道黑影晃了晃,跳进屋来。
  那人也是不请自来的,论风度比苏教主却差了一段。黑衣明显是湿了大块,贴在身上,头发是包住的,面目却熟悉,正是日间见过的那个师爷,尽欢说他眼熟。
  我想,熟的,不光是眼吧。
  他冲我点一下头:"小莞。"又转向苏远生,很有礼的揖手:"苏教主。"
  我看这两个很自来熟的人,有点硌碜,胡乱点头算打了招呼。
  苏远生没说话,头也没点一下。
  那个师爷走近我,手很自然的搭到我肩上:"来,我看看,还是以前那模样不是。"
  我想,尽欢没看错。这个人的语气,表现,都象一个哥哥。
  他是宁莞那个多病逝的哥哥吗?
  看他翻窗的身手,应该武功不错的样子。
  我清清嗓子,问了一个好孩子见陌生人必问的问题:"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到我家来干嘛?"
  他似乎被堵的倒气,脸色不大好看。我很无辜的冲他笑笑,居然苏大教主说道:"他前事都不记得,不用跟他叙旧了。"
  我摸头笑笑,苏教主冷归冷,倒真是个明白人。
  不过这么个大明白人,下大雨不在自己教里窝著,跑我们小岛上做什么来了?
  外头雷雨声更大。
  我手一摊:"这位大哥请坐。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那人脸上的惊诧一闪而逝,换上温文的笑容。我心里没来由的一动,他的笑容,看上去真有几分熟悉。
  "我叫尤烈。"他一笑:"这次要记得。"
  我反问:"干嘛我要记得?"
  他笑笑不语。
  苏远生翻翻手里的纸,头也不擡:"你们是暗宫这一代的两个继承人,现在却都改名换姓自立门户。那么暗宫现在的主事是谁?"

  "继承人?真是有趣的玩笑。苏教主大概是在山里闷久了。"那个尤烈笑的温文,但是眼睛里一点善意也没有:"我和宁莞都不过是小卒子。我是收养的,本来就只是挂著宁家姓当个摆设。这些事,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你竟然没有听说过么?宁莞根本也不是宫主的儿子。他和我的存在,意义差不多。要不然,老头子能这么任他懒散放荡?后来能这么绝情无义就把亲生儿子废了武功赶出门?"
  嗯?我好奇的睁大了眼。
  真是,真是,穷人儿子少,豪门恩怨多啊……我这都什么和什么乱联想。
  难道我是那个老头子族长的老婆偷人生下来的孩子?哇咧,不错,这个联想,让我自动在想象中已经给那个描绘成白胡子老头扣了一顶绿帽儿,感觉很舒畅。
  "老头子把亲生儿子送出去让别人教养,自己弄两个孩子在身掩人耳目。"尤烈一笑:"小莞是天生就傻,见了苏教主你就心头大乱只会流口水而已……不过如果不是他这么一副样子,老头子也不会让他活著走出暗宫。我呢,一病七八年,装的也快要装不下去了,干脆一劳永逸装个死,还算运气,老头子遇上仇家,没空把我'毁尸灭迹',不然苏教主今天肯定是看不到我们这一难兄难弟了。"
  我觉得这位姓尤名烈的师爷大哥说话很顺我的耳,朝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没看出小莞挺会做生意。"
  我拱手笑笑:"过奖,过奖。"
  他笑我笑。
  后来都笑完了,苏教主还是冷的象冰块。窗外头大雨还是哗哗的下。
  我摇摇头说:"尤大哥,你深夜冒雨来访,就为了说陈谷子烂芝麻?这个事儿你白天来找我也能说的吧,何必趁夜前来?"
  他一笑:"不是,我看尽欢走的时候冲那个刘二看了好几眼,知道你肯定是要收拾他,而且今晚尽欢肯定就出去。他一直守在你身边,这话我得趁他不在的时候说。"
  我睁大眼,还有什么话尽欢不能听啊?
  他忽然收了那股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正经经诚诚恳恳说:"小弟,看在我也当了十来年哥哥替你挡了不少灾劫的份上,你就为了我死一回吧。"
  啊?
  我张大的嘴怕不能塞个鹅蛋进去。
  这,这种要求我这辈子没听到过!就算是皇帝那么拽的人物,要利用我的小命还得偷偷摸摸呢!
  "我很喜欢尽欢,可惜他心里只有个忠字。从前我和他提过一回,他吭吭叽叽,最后一拳把我打翻就走人了。你不在的那几年,我怕给他惹祸也没敢去找他。唉,现在你好好的,他又是一门心思跟著你……我想了又想,治标不如治本,根子还在你身上。只要你一死,不怕尽欢不回心转意,那时候我再哄一哄,只怕就行了。"
  我眼睛瞪的滴溜圆!
  我的天,尤大哥真是品味不俗啊!偶家尽欢那么,那么忠厚的一个人,他就一往情深……他看上尽欢哪儿了?
  "这个尤大哥,你的要求……咳,我没法答应你啊。"
  我很为难:"这个,尽欢首先是个自主的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能无视他的人权,这是其一。其二,虽然小弟我庸碌无为,扔人堆里就找不著,不过我成天吃喝玩乐,日子过的还很舒心的。你突然要我的命……这个,我不能给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可能是屋里光线不好,他脸上疑似挂了几条黑线……"我没要你真死啊。当年我不就是假死的么!我给你服点药,你就呼吸停止心跳也不跳,但是一天一夜之后就会恢复过来的。"
  我松口气,呼……幸好。我还以为他真那么狮子大开口,一见面就要借我一条命去用呢。
  可是想一想还是不妥,我又不认识他,谁知道他人品怎么样?万一把我家尽欢骗走了,天天先XX后OO,再OO再XX,呜呼--尽欢啊,我对不住你!
  "这个,尤大哥,"我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我和你又不熟,你给我药谁知道有用没用。万一不是假死是真死,我找谁去哭啊。再说,你要喜欢尽欢,我给他下个硬指标,让他随身跟著你保护你,你慢慢和他培养感觉。这个,人和人要在一起,得两情相悦对吧,哄啊骗啊的只能一时,长久了可不行,你说是不是?"
  他扳著下巴发愣。
  所以这个看人不能看光看外表,明宇那么文雅的人,还会说出恭啊茅厕啊的这些不雅的字眼,咳,这个尢烈看上去也挺文雅,不过离近看,发觉他衣服底下肌理分明,很有劲道。
  不知道他和尽欢哪个壮……要是真能谈得拢,携手登榻寻欢,谁做攻谁做受?
  咳咳,我知道我想法不纯洁。不过尽欢啊,尽欢可是我家人一样,我当然得关心他。
  不过就目前来看,尽欢脑筋肯定拼不过尤大狐狸……
  "喂,这事儿先这么说,你先回去吧。"我无视外面倾盆大雨开始赶人:"尽欢恐怕快要回来了。"
  尤烈看看我,又看看苏教主,点个头,没有说话,飞身就掠入窗外的茫茫雨幕中去。
  我追过去看了一眼,大雨遮挡住视线,看不清他消失的方向。
  好,不速之客总算送走了一位。
  >_<~~~~剩下这个好象更棘手。
  "苏教主,时候不早。要不,我让人收拾间客户您先休息下?"我摇头摆……嗯,没有尾摆:"这个夜都深了,您就别熬夜啦。"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皮都不颤一颤。
  唉,不是我说,以前的宁莞真是审美观有问题。这个苏大教主,美则美矣,可惜太冷。当个朋友看看就好,真追到手放在家里,你根本吃不消他这股冷气,整天跟蹲冰箱一样什么乐趣……
  看他还没反应,我继续苦中作乐的想,这个,那个的,夏天倒不错,一靠近他就浑身发寒,比空调还灵,还省电。
  不过他到底是来干嘛?
  无聊的开始联想。不是要杀我,我又没开罪他。再说要杀他一进屋就可以杀了,不用等现在。
  当然也不会是来这个小乌岛游山玩水吧?更不要提今天这个坏天气。
  雨声哗哗的,我异想天开,总不会苏远生他看上了姚钧,也来求我成全吧。
  哈哈,这个想法狠狠娱乐了自己一把,心情大好。

  苏教主风不动云不惊的开口道:"小莞,你当年为我所累,我自当还你。"
  我眨眨眼,还我什么?
  "你的流花功当年已经大成,现在也练回来三四分。有我助你一臂之力,当是事半功倍。"
  咦?助我练功?不错不错。
  我马上满面堆笑:"好好,多承你帮忙,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想了想又问:"我让人给您安排个住处吧,这么大老远您还特地跑来,我怪过意不去的。"
  看来苏远生也不是个坏人啊。知道有欠有还,大家扯个平,以后谁见谁也不用心里过不去。
  他摇了摇头道:"不成。要想短期之内让你再次将流花功练到顶,这里不行,旁务太多,极易走火入魔。"
  我啊了一声:"那,我们另找个地方?"
  他看看我,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我看看外头:"天挺晚的,您今晚先在这儿歇下吧,雨好象比刚才小点儿了。我叫人给您收拾间屋吧。"
  他站起身来,如玉树临风般立在我身后:"今晚就走吧。我有安静的所在,离此处也不算远。"
  "这么快?"我略有些不安。尽欢当不了家,姚钧不在。我再一出门,岛上没有说话掌事的人了呢:"等姚先生回来吧,再说,今晚尽欢也不在,我也没法跟他说一声。"
  苏教主脸上神情冷漠寡淡:"不用很久,他们也都不是孩子,你留张纸条说一声吧。"
  我想了想,点头说:"好。"
  写了一张字贴,压在砚台底下。
  苏教主这个人虽然太冷,可是一看也就知道这人太骄傲,他要杀人,一定是那种明刀明枪的,偷鸡盗灶连坑带骗这种人是不屑为之。再说,他要杀我,照头一下就行,不用费劲巴拉把我骗出去……
  出去的时候我想了想,摸上钱袋,还有两件衣服,最后揣上一把伞。
  苏教主两袖清风,比照一下我,提著小包袱,背小雨伞,真是够小家子气的。
  他伸手托在我的胁下,轻声道:"走了。"
  我只觉得那只手温和有力,和他冷冰冰的语声不同。
  身体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似无物沈淀。
  我的轻功略有小成,提气换气尽量让自己不成为他的负担。
  不过后来发现根本不必考虑那么多。苏教主的功力实在不是我可得窥一点半点的。我都没听到他换气吐纳,可是一纵几十丈,脚尖轻轻点一下湖面,便即向前纵。
  晕……真崇拜。
  要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我倒真想拜倒再认一次师。
  我最强的一次是掠过十丈水面,其间三次落下,点在浮萍直荷上。姚钧当时点头赞许,说这"燕子三抄水"我已经颇得精髓。
  现在和人家一比,简直是云泥。
  秋风秋雨拂面而来,凉意习习透重衣。
  擡起头来望天。
  这种经历可能下辈子也不会再有了。这种功力,自己大概一世也练不来。在广阔似没有边际的湖上,似白云般轻盈的掠过。
  也许,现代的滑翔翼,近似这种感觉。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我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这个苏无生对以前的宁莞好不好,现在的我,一点都不讨厌他。
  长衫吃透了风,向后猎猎作响的卷去,苏远生的长发在风中摆荡,有一丝在腮边反复擦过,那种淡淡的痒,说不出来,又抹不去。
  有种清冷的香气,似真似幻。
  不知道为什么,夜晚的,落著细雨的湖上,我不能自控去想。
  过去。
  龙成天,明宇。
  明宇。
  在冷宫中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那样淡定如水,清冷如水。
  此后的一年,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他有不同的面貌。春天慵懒,夏天清和。秋天柔暖,冬天温煦。
  明宇,那样一个你,难怪龙成天爱到心里。
  曾经有一个夜里,听到龙成天的梦呓,含混不清,喊的似是意,又似是期。
  原来,是宇。
  你们现在,应该可以在一起了吧?障碍都荡清扫平,一切再无阻拦。
  明宇,我愿你幸福。
  细雨乱朦朦扑了一脸,我睁大眼,看著一片黑暗的湖水和天空,迎风而笑。
  明宇,到现在,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希望你幸福。
  至于我,我只希望我真能生出双翅,得以在长空击风,迎月起舞。
  我要的自由,现在我也已经得到。
  但愿我们,
  千里人长久,不共婵娟。

  虽然在这里住了也有一年,但我从来不知道,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岛不大,方圆不过百丈,一座小小的楼阁有翼宛然,建在嶙峋石间,水光石色,幽然动人。
  苏远生带著我落地,轻盈如落花沾衣。里面有两个小小的僮儿迎上来:"教主。"
  苏远生嗯了一声,说道:"这是章公子。"
  "幽蓝,幽影,见过章公子。"
  我还一礼:"不用客气。"
  名字取的真好,不用想,能让苏大教主放在这种幽雅之处的,一定也是玻璃心肝儿的伶俐人。
  天已经要亮了吧?虽然层层阴云浮低,我跟著苏远生向里面走。
  里面家什都是竹器,看得出来不是新置,圆竹那种特有的黄熟的光,让人一见就觉得放心。
  "苏教主好会享清福,这里真是神仙洞府一样。"
  他脸上不动,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已经听到。
  幽蓝领我去客舍。真是简洁明了,一张床,一架矮几,帐子是白绫的,整个屋子……真象红楼梦里贾母说宝姐姐"雪洞一般"。不过我想苏教主这不是苟刻我,从他那张脸那个人想一想,他原也该住在这样的屋里。
  况且,姚钧曾经跟我说过,很久以前,天下武林第一人上官飞龙,就不折不扣是个武痴,妻子他不近,儿女他不爱,吃喝玩乐棋琴书画没有一样他喜欢,睡的是草席,吃的是糙食。
  杜绝一切外因,只一心求武。
  苏教主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练那个溅玉功出的毛病,冷成这个样子。
  一夜没睡,也真有点倦了。推开窗子,今天仍然是个阴天,雨后空气清爽,我抱著青布的被子,在那张不算柔软的床上打了个盹。
  醒来时吃饭,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看天时应该是半上午。吃的相当简单,幽蓝道:"教主请公子至石室。"
  石室建在楼后,花树虽然依旧浓绿成荫,可惜毕竟是秋天了,总是露出些凄清衰败之象。石室不知道是不是汉白玉石砌的,看上去就肃穆孤寂的样子。
  石室的门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十分沈重,包著铜角。我推门进去,奇怪,门虽沈重,门轴却很吃得住力,门缓慢而无声的开了。
  石室顶上有透光的风孔,一线天光流泄下来。苏远生盘膝坐在室中石榻上,白袍如雪,黑发如墨。那一线天光映得他周身似有一层莹光般,令他半分也不象凡尘中人。
  "过来坐下。"他擡头说,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排阴影。
  我依言过去坐好,学他一般是盘膝端坐,和他面对著面。
  他取出薄薄的一册绢书,翻开第一页,示意我看上面的字。
  流花溅玉,人世浮尘。
  无情断爱,笑傲风云。
  我看看他,不是很明白。
  "这原是一册无主的秘籍,能者得之,几十年前,是苏家家主得到了此书。他依书修炼,流花,溅玉,一直练至无情之境。可就是此时,他的夫人起了异心,趁他练功之时猝然发难,将他击成重伤,夺书而去。"苏远生淡然道:"祖父虽重伤却未死,拼著最后一口气笔录下他所记得的功法,只是他重伤之下,精神不济,默的书到后来渐渐脱字跳行,难以成本。家祖不甘心,临终留言,要我苏氏子孙,定要寻回此书,练成神功,以振苏家,以雪此恨。"
  我恍然:"你到暗宫去,其实是夺功法去的是不是?"
  之前就已经想到过,苏远生应该就是为了溅玉功去的暗宫。
  他点了点头:"为了功法,我自废原来已经略有所成的武功,空身上山。本来,是拼著一死去的,若不得手,我也不存下山之望。后来……想不到和你投缘……"
  我插了一句:"我不是宁莞,你可以当宁莞已经死去多年了。"
  他顿一顿,继续说:"流花和溅玉功到手,无情诀和断爱诀暗宫却也没有。我凭著上下文,自己将缺字填上,终于也练成了无情。"
  哎呀呀,难怪他一副人畜勿近的冷脸呢。
  原来真是练功练的。
  不过看这个人的样子,就算是不练功,他也热不到哪里去。
  他道:"姚钧虽然知道一些功法,不过他是从你的脉络残功推算而来,或是你从前告诉过他一些心法口诀。能恢复到现在,还是靠了以前的底子。这样练功,只怕到了第五层,便要停滞不前了。"
  他玉白晶莹的长指轻轻翻开书页:"上面的口诀是我所录,你先依法修习。"
  我道了一声谢,然后翻开绢册看上面的录的功法口诀。
  看了几页,把绢册合了起来,闭眼静心,默默运功。
  丹田里那股真气其暖无比,如温水一般漫过全身。我平静的吐纳,保持灵台清明,行功方向却不去拘束它。这个身体自己有记忆,真气的行走经脉的舒展,我刻意去拘著来反而不得力。象这样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状态。
  功行满一个周天,我缓缓吐气,睁开眼来,苏教主依旧坐著,姿势未见变改。
  "我要多久,才能将流花功练至大成?"不是我心急,实在是……唉,这张脸,真的应该长大些。
  "流花是这一门功法的最初一层,以你的根基,不要半月。"他慢悠悠地说:"但溅玉……"
  我心安理得下榻穿鞋:"啊,溅玉我不学。流花学完,我的身材能再长发,我就知足了。"
  我的梦想,已经不是做一个武林豪侠了。
  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的。
  苏远生顿了一下说:"溅玉功以你来练,若快,两年可成。"
  我看看他。
  算了,反正我不练就是不练。他还债,我收本就好,利息不要。

  "觉得练的怎么样?"
  我想了想,笑笑说:"应该是挺顺利的吧,也挺舒服的。练完之后总是不饿也不累,精神比没练的时候都好很多。"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岛四周沿岸种著许多花树,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又是风雨大作的天气,花叶簌簌的落下来,我抬手拂去肩膀上的碎花,不知道和这个冷冰冰的苏教主谈些什么。
  我对他是一无所知,而且,我也并不想去了解知道些什么。
  他也不做声,软底的鞋子踩在一地的落花秋叶上,有种淡淡的忧愁,却又觉得很畅快。
  尽早也是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过程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反正结果都一样。
  以前宁莞和苏教主怎么样,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重要的是,我现在平静愉快的生活著,这就好了。
  随便找个话题:"苏教主成家了吧?"
  他摇摇头。
  我笑笑:"嗯,虽然话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得见?生个小霸王小恶女,替他们作牛作马,太不划算。"想起皇帝的大公主,那个小姑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自己的人生,还是自己规划好。"
  他忽然说:"你想成家了么?"
  我愣了一下:"现在……不太想这事儿。过几年吧,等我功夫练成了,身体长高长大些。现在去讨老婆,一定只能娶到黄毛丫头,任啥不懂的,没什么意思。"
  其实,娶妻,是没想过。
  不知道,皇宫那段经历,是不是改变了我的性取向,又或者,已经沧桑了我的心境。
  看到花样年纪的少女,听那清脆的笑声语声,只觉得心情静好,却没有兴奋期待雀跃恋慕。
  也许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了。趁年轻时攒些钱,老了买个小院,晒晒太阳喝喝茶,和其他的老头谈谈古今。
  "苏教主老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问完了又失笑:"啊,不好意思,不过以前的事我都不知道。"
  他说了个地名,我不太知道。
  岛子很小,说了这么两句话,已经转了一圈了。
  他步履翩然,衣饰华美,一看就知道是人上之人。
  那样的生活,我不是没有经历过,精致,可是不真实。
  小僮幽蓝在一边唤:"教主,公子,请用饭吧。"
  饭菜很简单,但是很美味。不知道是两个小僮里的哪一个人做的。苏远生吃的很少。我知道练内家功夫越精湛的,越不重口腹之欲。和那种外家横练的硬功夫不一样,那样的人饭量是很大的。碗碟都是细瓷的,我也没吃多少,似乎练完功食欲并不强。
  那个小僮拿出个玉白的长颈瓶子:"公子,喝一杯酒吧。"没等我说我好不好,就往杯里倒出一杯来。
  我笑笑:"我不大喝酒的。"
  那小僮笑:"天气阴寒,喝些驱寒气,我们岛上御寒的东西不多,也就这酒好些。"
  我点点头,把那杯酒端起来喝了。
  味道很淡薄,有一点酒香,并不难喝。
  有一点热热的感觉。
  饭撤下去,茶端上来。
  喝完茶,继续练功。
  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外面有沙沙的声音,大约是又下雨了。
  隔著一层阴霾的雨雾,看到苏远生站在院墙旁边的一棵树下,似乎是在想事情,一动不动的。
  雨声紧起来。
  我想了想,把自己那把伞拿著,撑起来向那边走。
  他听到我的动静了,慢慢转过头来。玉石一样的肌肤上有一屋潮湿,我把伞举高一点,罩住他:"武功练好了是不是就不怕雨了?"我笑笑:"我也真想早点练到寒暑不惧--不过,衣服湿了总是麻烦。最近是连阴天,不好晾晒呢。"
  他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
  我在心里叹息。
  唉,笨蛋宁莞,这种美人只可远观,近看就寒意森森,摸上去铁定冻伤手。
  我把伞递到他面前,他并不接。
  "你有心事?"我试探著问。
  他不答话。
  真无趣。
  对话都进行不了,真把这样一个美人抱回家,也够闷的。
  爱人过日子,得交流沟通,再漂亮的情人,只能供在桌上看,那和一张画也没区别。
  我摇摇头:"不想说算了。伞不要的话也随便你。不过,雨越下越大了,你要想事情,进屋去想吧。"
  他忽然说:"这样的雨,淋一夜,会冷吧?"
  我奇怪:"会吧?身上湿透了风再吹著,肯定冷的。"
  他点点头,忽然就转身走开,我打著伞看他一直走进廊下,转过弯不见了。
  真奇怪。
  好在喜欢他的是宁莞,不是我章竟。我才没那闲心和他玩什么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游戏呢。
  不过下雨天在外面打伞,是挺有意思的。
  天还没有黑透,我站在外头一时不想进去。细雨刷刷的落在伞面上。
  忽然听到里头有人唱歌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特别,我绝不会听错!
  居然是苏远生。
  "少年爱花开,月高柳影还。画堂烛影摇,玉人移步来……"
  很象江南渔乡的调子,但是词要雅的多。
  关键不是这个啊。
  关键是,苏教主那个成天不说一句话的人,怎么会唱歌?
  还有叮叮咚咚的琴声。
  我站在雨地里发呆。
  我不是练功练糊涂了吧?怎么会幻听呢!
  苏远生怎么会唱歌?
  这个人明明,明明就是……
  可是,现在正在唱歌的,是他的声音没错呀。
  清泠泠的声音,像是冰下流泉,调子很好听,咬字也准,就是……歌里有股很怪的味道。
  这歌子明明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才会唱……苏教主都一把年纪了呢!
  忽然琴声歌声一起停歇,如来时一般突然。
  我愣在那里。
  是幻听?
  还是苏教主他发了疯?
  你能想像一个高贵清冷的冰块教主唱少年的情歌吗?
  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晚上我一个人吃的饭,喝了一杯和中午一样的酒。苏远生没露面。
  晚上刚睡倒,床褥的确不够暖,不过也不觉得难捱。
  听外面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尽欢现在在干嘛?姚钧走到哪里了?他不大喜欢我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那次对苏远生那样戒备。回去后会被他大骂一顿吧?
  嘴角慢慢弯起来。
  有人可以牵挂,真好。
  有负担,有责任,才有存在感。
  想一想以前在那个皇宫里,象片无根的浮萍,不知道一阵大浪卷下,下一刻会在何处安身。
  那时候拼命了的对明宇好,那种无法说出口的孤寂和惶恐,也是很大的催化剂。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和价值,最初的几个月是很可怕的。
  后来……渐渐不那么怕了,可是对明宇……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明宇现在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啊,不去想,不想了。
  说过了,以后不再去想的。
  翻个身正想睡,忽然那小僮幽蓝敲门:"公子,你睡下了么?"
  我翻身坐起来:"没有。怎么了?"
  他松口气:"教主像是喝醉了,叫公子的名字。公子……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我想了想,喝醉酒的人不可理喻……
  算了,还是看看去。
  拉过衣服披上,我下地穿鞋:"就来。"
  "有劳公子。"
  我套上鞋,步子迈的很大。
  苏远生伏在桌上,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糟糕。酒气不算重,声音很低,在小声念叨什么。不是让人害怕的那种撒酒疯。
  两个小僮不敢近他身,我凑过去,弯下腰:"苏教主?天不早了,歇了吧。"
  他眼庞酡红,眼睛眯著,隐隐可见一线水光:"莞儿?"
  我愣了下,和声说道:"我是章竟,宁莞不在了。"
  他唔了一声,样子竟然极堪怜软弱:"在啊……"
  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味道,很复杂:"苏教主,我是章竟。宁莞已经过世很久了。"
  他慢慢支著头坐直身体,眼睛眨了几下,那种淡定的神气又回来了:"是么……失礼了,对不住。"
  我心里有一块地方慢慢变的柔软起来,说道"不要紧。下雨天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我站起来:"天不早了,您早些歇下吧。"
  第二天起来,照常练功,没有什么异样。苏教主再没什么失常之举,很平常的一天。
  不要别人来说,也不要怎么验证,我已经可以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
  并不是已经长高或是改变了。
  是内部的,那种充盈的,让人觉得神清气爽的感觉,整整一天都觉得精力充沛,平静而愉快。
  练内功还真不错,不象外功似的要拉筋压腿打拳吃苦。
  其实我知道,是这个身体本来就有根基。
  有天收功,他另取了一本小册子给我:"上面录有溅玉,无情……还有我自己悟出来的一部分断爱的心法。暗宫并没有这个藏本,苏家也没有,兴许是已经失落了。你若有兴致,便接著再练练,要是不喜欢,就收著吧。"
  我很奇怪,翻开来看,前面半册字迹却是极眼熟的。
  "这是?"
  苏远生淡淡地说:"是从前……宁莞偷偷看了,硬记下来,又笔录了给我。无情是我另加上的。断爱……或许能练,或许不对路想错了方向……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我翻了一翻:"苏教主。"我诚恳地说:"和你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大志,能太太平平生活度日就好。这些江湖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这本秘笈如果象你说的那么珍贵,我如果留在身边,怀璧其罪,旁人来争来抢,岂不是你的一番好意反而害了我了?其实宁莞早就不在了,我是章竟。这册书,不应该给我。你要真的不想留著,或是,想心里平安,把它烧掉也可以。"
  他有些怅然,虽然只是浅淡的一瞬间,那种略有些人性化的表情就消失了:"好吧。"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脱口问道:"苏教主,你知道什么人叫行之么?这人文采非凡,出过诗集的。"
  他看我一眼:"明宇,明行之,你问的是他么?公子如玉,大约除了他别人当不起这四个字了。"
  我怔在那里,然后有些木然的问:"他……会武功么?"
  苏远生面无表情:"怎么能不会?前天尤烈说过之后,我遣人查了一查,明宇就是暗宫真正的继承人。前任宫主年前去世,明宇已经正式接任了。"
  我觉得耳边静的很,苏远生将册子放在身边,两手轻轻按上我的前心:"束心,静气。"
  我心中一凛,依言闭上眼睛,驱除杂念。
  "放松身体,不要运气抗拒……"他的声音淡而清远:"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让你流花功练至大成。"
  我慢慢的沉淀下心绪。
  明宇……行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
  一股微凉的真力从背心透入,沿著经脉行遍全身。
  我放松了身体,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

  好象半边身子浸在水里,另半边置于炉中。一半寒意凛凛,一半烫得象要化掉。
  身体好象失去了重量,在虚空中飘浮,听不到声音,看不见东西,闻不到气味……一时又好象是灌满了铅末,直直的向下坠,手脚都没有力气,找不到依托,抓不住一线希望。
  我怎么了?
  混混噩噩间,往事破碎杂乱的闪光如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境。
  惶恐的开始,明宇的冷淡……冷宫里无声的黑暗和阴寒,想抓住些什么,想证明自己活著并存在著……后来,和明宇渐渐熟悉,相依为命的时光……
  全是,假的呵……
  自己一直紧抓著不放,以为可以安心依恃的一段过往。
  原来没有一点是真的。
  冷……感觉不到什么地方在冷,可是那种感觉紧紧包上来,无处不在。
  我象一个认真的,拼命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建设自己的沙堡。可是沙堡是没有根基的,建在一片潮来潮往的沙滩上。我以为自己建成了一座城堡,拥有了一个可以躲风避雨的小巢。可是一个浪头涌上来,沙堡化为乌有。
  原来沙还是沙。
  我还是一个飘泊无根的游子。
  寒冷的感觉慢慢褪去,身体又热起来,象是泡在一池深水里,随著水温变化而变化,上摸不到天,下挨不到地。
  空虚的,飘摇的感觉,让我觉得无以名状的恐惧。
  忽然不知道哪里有一声清脆的响声,远远的,微弱的,却象春雷一样惊醒蛰伏的意识。
  眼皮似乎压上了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
  一线天光耀的我睁不开眼,身体软的象是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别说动,就是这么一动也不动的趴著,也觉得虚软脱力。
  眼珠无力的转动,看到苏远生慢慢的下榻,理了理衣袍,动作缓慢而从容。
  "苏……"
  声音一出口吓了自己一大跳。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怎么是这样?
  哑的象是破风箱一样,比原来低了很多。
  "好了。"他说:"只是你所有的真力方才都被我导引去冲穴扩脉,现在的虚脱是正常的。再睡一夜,明天你就好了。"
  我试著动动手指头,很困难。
  "流花功、已经练成了么?"
  是我的声音没错,比原来哑了很多,终于有点成年的人的感觉了。不过……可能是虚脱的缘故,听起来气若游丝,在空旷的石室里,有点奇异的感觉。
  搔得耳朵里有些痒痒的。
  大概是刚变过来的缘故。
  我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找面大的好的镜子。
  看一看自己究竟是不是摆脱了那一成不变的身高和万年娃娃脸。
  苏远生没有再说话,翩然而去。过了没多会儿那两个小僮来了,一个抱头一个擡脚,把我架到宽宽的长凳上,擡回了我原来住的那间客房。
  谁帮我更衣擦身我都没有一点印象,身体的困倦象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任何精神上的冲动和念头都要向身体的需要低头。
  我无力的打个呵欠,模模糊糊想著,再醒来,一定先找面镜子,或者临水照照,我现在到底变样没有。
  还有……以前听人说"饱暖思淫欲",其实少说了一样……极度困乏的时候,这个淫欲的生理需求,还得向后排……
  我这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黑暗一下子扑下来。

  最先醒来的不是眼睛脑子意识,而是鼻子。
  闻到一股好浓的肉香。
  我鼻翼动了动,又动了动,被那股浓浓的香气勾的神魂颠倒。肚子跟著也醒了过来,叽哩咕噜叫的响亮。
  我睁开眼。那小僮幽蓝的脸映入视线:"公子醒了?"
  我嗯了一声,觉得身体轻松舒坦,翻身坐起来。
  他捧上盆来,我洗漱梳头。接著是一大碗的咸肉粥,旁边的碟子里还有煎糕。
  "公子一定饿了……"
  不等他把客气话说完,我捧起碗来唏哩呼噜就吃。
  "您慢一些,别噎著。"
  "公子也别吃过量了,毕竟肠胃空了很久……"
  我已经吃了大半碗,闻言擡起头来:"我睡了多久?"
  他抿嘴一笑:"教主为公子运功,就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功夫。公子又睡了两天,算一算,有四天都没进食了。公子没醒的时候,我喂公子喝过些泉水甘露,要不公子现在非脱水了不可。"
  我吃一惊,想不到自己睡了这么久。
  定一定神,发觉眼睛看东西似乎更清晰,地上铺的石头的纹理,窗上木框的漆痕,耳朵里听到各种声音,以前没注意过的细微的丰富的声音,现在全都一一入耳。水声,风声,树叶晃动的沙沙声,远远的似乎有鸟鸣渔歌。
  如果不是肚子太饿,刚才我就应该发觉才是。
  把碗放下,招手说:"给我拿面镜子来。"一转头看到刚才洗过脸的水盆,刚才拧了手巾胡乱擦了,也没有留意看,真是饿晕了头了:"算了不用麻烦。"
  直接跑到水盆边去照影。

  可是,可是……虽然水盆里照影效果不佳。但是,有变化没变化我还是看的出来的。
  没,没什么变样啊。
  鼻子还是小小的,嘴巴也是小小的,眼睛还是大大的,整个儿一标准娃娃脸。
  我一手捂一边的腮,嘴巴挤成了O型。
  骗人!
  姚钧骗人!苏远生骗人!
  我的流花功练回来了,为什么身体却没变样呢?
  亏我这么期待,还以为自己马上可以变成个,变成个……就算不是大美男吧,起码也得是个大帅哥啊!
  就算,不美也不帅,可这张圆脸怎么也得变瘦点变长点啊!
  "苏远生呢?"我气乎乎站起来,很想一脚踢翻铜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
  "教主另有要务,两天之前已经离开了。"那小僮幽影说道:"公子是想在岛上再盘恒几天好好将养,还是想回乌岛?"
  我简直气的想哭。
  苏远生太,太狡猾了。
  是不是一看我大功告成却没长个儿,马上就脚底抹油先开溜了他!
  "公子功夫初成,是不是再将养两天……"
  我没好气:"养什么养?不养。备船,我要回家。"
  那小僮陪著笑,把包袱往我面前推了推:"公子的行李都在这里,船也已经备好,公子随时可以上路。"
  我气得连瞪眼都忘了。
  嘴上说的挺客气,问我是不是再养两天?可是你瞧你瞧,连我的行装都已经收拾完了,明摆著就是要赶我走的样子。
  苏远生可真是……他XX的,就别让我再碰见!
  要不是想著能长大长高变个样子,我干嘛大老远跟他跑到这个小岛上来苦捱穷捱寂寞的要死。
  这个人真不是个……
  我想了想,下半句话还是咽回去了。
  算了,反正,我也没别的损失。
  话说回来,他助我这样练功,不知道对他有没有损伤。
  这么一想,心气也就平了。我拱拱手:"我不会操舟,还要劳烦两位小哥谁送我一程。
  幽影道:"公子不用担心,舟子是湖上的老手,定会将公子平安送回。天已过午,公子要走请早。"
  这明摆著就是送客了。
  我出了这间院子的门,果然近岸处泊了一只尖角船,没有扯篷。
  虽然我是没什么损失,而且,应该说起来我是占了便宜的。
  可是苏远生这样请客送客的方式,让人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那两个小僮跟我半句话也不多说,揖一礼,直接把门就关上了。
  我摸摸鼻子,怎么觉得自己象袋垃圾一样被人丢出了门呢。
  提著薄薄的小包袱,上了船。拔橹离岸,我突然想起我的小伞还在这岛上呢。
  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要了。
  湖水碧绿,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连日阴雨的关系,有些显得混浊。
  老看著水也有些晕。我跟船家说了一声到乌岛,把包袱往头后一枕,靠在船舱板壁上打盹。晕晕乎乎的时候,好象天又下起了雨,沙沙的声响。我模糊的惦记我的小伞,又换个姿势枕著继续盹我的。
  船家一声吆喝:"公子爷,到了。"
  我揉揉眼爬起来下船,摸了一串钱给他。那船家摆手:"已经给过了咧。"
  我说:"天阴,打酒喝吧。"
  那船家不大好意思把钱接过去,橹在岸边石头上一点,船又轻轻离了岸。
  我按一按被压皱的袍子,转身要走,忽然背后一阵大力扑上来,耳边是大声的喊:"公子!"
  尽欢?
  我挣扎著回过头来,吓了一大跳!
  尽欢两眼乌黑,一脸胡渣,好象刚吃完牢饭似的!
  "你怎么弄成这样……"
  "公子你去哪里了……"
  异口同声。
  愣一下。
  "我去跟苏教主学功夫……"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啊……"
  又是异口同声。
  我伸手在他跟前比个噤声的手势:"我留了字条,你没看到?"
  他很茫然的摇摇头:"什么字条?公子,你跑哪里去了!我都快找翻了天,镇上岛上,远一些的村子城里都派人去找,可是都没找到!你跑哪里去了啊!"
  我有点头痛。大概是被风吹掉了,或者尽欢粗心看不到吧:"我没走远,就在湖上啊。我去练功去了,还给你留了字条的。"
  他拦腰把我抱起来原地打了两个转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担心要命,怕公子出了什么意外……"
  我哭笑不得,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把我放下:"姚先生回来了么?"
  他摇摇头:"早上已经回来了。先生倒是不太著急,说您聪慧过人,一定不会出什么事。"
  我笑了笑:"你看,到底先生比你遇事多,沈得住气。我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尽欢笑的很天真:"才不是。先生嘴上说不急,可是这么大半天做什么事儿都有点心不焉呢。"
  我大感奇怪:"是么?"一面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我这么冒失跟苏远生走了,的确……是有点不大妥当。
  进屋的时候,姚钧在偏房里面,正摆弄一堆药材。他应该是听见我进屋的动静了,可是却不擡头。
  我慢慢蹭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先生回来了。"
  他擡头淡淡的看我一眼,应了一声:"嗯。公子也回来了?"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毕竟,我是有些莽撞了。
  "我……下次一定……"想想接著说:"不让你们担心。"
  他把药拢到一边,说道:"公子请伸手,我把一下脉。"
  我哦一声,一边卷袖子,忽然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没说:"先生,我练成流花功了!"
  他眨一下眼,并不是太意外的样子,我们分别坐下,我摊平手,他手指轻轻搭上来。
  他把脉的时候神情凝重,我则是无所事事。
  天阴,过了午屋里就昏黑一片。窗上有朦朦的光,照的他的侧面十分清晰。我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姚钧的年纪来,说是三十也行,三十五也没问题,四十勉强也可以。
  "姚先生,你今年多大了啊?"

  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是一时也想不起来问什么好。尽欢和刘头从外面进来,把这些天积压没看的账册全抱了来。刘头回说这些天生意一直也是很好,并没受那天的影响。那刘二当晚跌进水坑死了,但我们章记还是送给他家一些银两度日。
  我揉揉额角。
  我也……渐渐变的冷血了吗?
  想一想那天那个人的恶形恶状,那个屈死的小孩子……正义感是一回事,知道自己手上沾了鲜血,还是不太愉快。
  我把过算盘,翻开帐册,尽量让那些不愉快的想法远离我。
  数字的世界是沈闷的,尽欢最受不了这种气氛,我开始的时候他就跑出去了,害我没来及问他尤烈这些天找过他没有。刘头还有事儿忙,进货验货出货,还有好几个小作坊他都得盯著些。我抱著算盘打的噼啪响,账本一页页翻过去,渐渐忘了身周的一切。
  一盏茶轻轻放在手边,姚钧低声说:"歇一会儿吧。"
  我擡头一笑:"不累。"
  姚钧摇摇头,自去翻拣他的药材。
  我打完食品类的帐,虽然看上去厚厚一本,但那是因为字写的大行距也拉的太大的关系,其实内容不算太复杂,而且都是做熟的,很快便做完一本。喝口茶,看姚钧不紧不慢的动作,透著说不出的优雅从容。
  我觉得心里平静安乐,笑问:"姚先生这次又去了什么地方?收到诊金没有?"
  他一笑不语,把拣好的药材用棉线扎好。我过去帮他将成团的棉线裁成一段一段的均匀长度,坐在一边看他理,把棉线适时递给他。
  "这个药挺好闻的。"我拈起一株来闻闻味:"做什么用的?"
  "驱寒温表,"他看一眼:"你没见过么?"
  我放下:"可能吧,不过对这个我没什么概念。对了,钱够用么?要我说,你别到处走的怪辛苦,我们开家医馆不好么?"
  他摇摇头:"我不喜欢总在一个地方拘著。"
  我想了想:"话是这么说,谁喜欢在一个地方总不动呢?我也想周游天下,吃遍美食看遍美景。不过,走不开有走不开的道理。能走的话,当然是能多走走的好。你能开心就好。"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看著我说:"公子也想四处游历么?"
  我大力点头:"很想!不过,要等这里的事上了轨道再说。章记虽然冒的快,但根基不稳,运营也不够规范,人手现在看是足的,但是岛上还有许多闲著的人。等到,等到手里有空了,教他们学些手艺,讨生活也容易些。"
  姚钧停了一停,把手里的线头系好:"你操太多心了……其实这些,本来不关你的事。"
  我一笑:"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当然是最最容易不过的事--只要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我指指心口:"我很想坐壁上观,独善其身。但是,这里不答应。"
  姚钧愣了下,看著我出神。我小声唤:"姚先生,怎么了?"
  他一笑:"没什么。"
  姚钧的五官生的很平常,扔人堆里就找不著。但是一笑之下,却珠玉生辉,烛光流转,照得他平添几分秀色。我嘻嘻一笑:"姚先生,那第一个给你取圣手秀士绰号的人,一定是看你笑过。"
  他一下子就板起了脸,继续低头系他的草药。
  夜已经深了,雨声听起来淅淅沥沥有些孤寂。我打著伞,去看了看窑场,确定没有漏雨的地方,防雨的棚架都搭的挺好,下面的土胚也都没受潮。等到回来,已经踏了两脚的黄泥。
  尽欢打了热水来给我洗脚,我试探著问:"尽欢,这几天,没什么事么?"
  他愣愣摇头:"没什么事儿。"
  木头脑袋。
  "衙门那边儿没麻烦吧?"
  "没有。"
  还是不得要领。
  是不是尤烈没展开什么行动?总不能是他随口说说哄我开心吧。
  "那天咱们见的那个师爷,你说他象大哥的--是不是你看错了啊?"我领会到和尽欢绕圈子没有用,干脆摊开说。
  他摸摸头:"应该是我看错了,肯定不是的,大公子早去世了--这双鞋不能穿了,拿去刷吧。"
  他把我的衣服鞋袜包了一包走了。我擦干净脚,盘起腿来练了一会儿功,只觉得身上轻快非常,十分舒畅。
  收了功,觉得疲倦尽消,脑筋也清明不少。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苏远生知道明宇就是明行之,姚钧应该也知道吧?
  他不说给我听……是不是他知道一些曾经发生在那高墙里的事?还是,他知道更多,而不想我再想起明宇?
  我抱著头想了一会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愿意相信他。
  很奇怪,也可能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他对我是善意无害的,那些照料也都是全心全意的。
  突然来了又去了的苏远生,不属于我的生活。
  那个人太美,太冷,太高贵。
  只适合远远看一看,然后,擦肩而过。
  这是最好的结果。
  靠在床头闭起眼,我很快陷入了梦乡。

  一早雨还是在下著,麻石道上泛著一层朦昧的水光,看上去有些滑溜不实的感觉。尽欢给我找了一双鹿皮的靴子,说是比雨屐轻便。
  我倒没打算出门。其实事情基本上都上了轨道,也不用我天天去盯著。一个好的管理者,要善于发现并合理使用人才,建立一套完善的管理制度,而不是自己事事去亲力亲为。
  我的目标,可不是要在这里作牛作马过一辈子。
  尽欢问我要不要出去的时候,我笑著说:"劳逸结合,休息,休息一下。"
  他不知道听没听懂我要表达的意思,不过后一句他是听懂了,也就是我今天不出门,于是又把那双小号靴子拿出去了。
  唉,我什么时候能长高长大?
  就拿这个靴子来说,怎么看也是个童鞋的尺寸。
  洗脸的时候又端著水盆看半天,还是那张亦雌亦雄的脸,说清秀是有一些,要说男子气概……是一点儿也找不出来。
  姚钧来的时候,我正丧气的使劲儿擦脸。
  他看了一眼,说道:"又心急了不是?长个头儿不是一天两天,再说,你也得吃些补品,要不,从哪儿长呢。"
  我动作顿了一下:"嗯,也是……给我弄点骨头汤,补钙啊,估计能长个儿。"
  尽欢摸摸头,傻头傻脑的出去了。我看他人高马大的背影直犯糊涂。我说尤烈大哥到底看上我家尽欢哪儿了?是喜欢他心地善良?
  不象。
  姚钧一身都是药味儿,昨天他房里亮灯到很晚,不知道摆弄了多久的药材。
  说起来,我从来没闻到过他身上有除了药味之外的其他味儿。好在中草药的味儿也不难闻。
  我喝了点粥,笑说:"姚先生,其实这个当大夫也不错,什么世道儿人都得看病吃药不是?脚夫走卒,达官显贵,后宫诸人,个个都难免头疼脑热。要不,我跟你学学艺,将来有个一技之长,也省得挨饿。"
  他筷子搁在碗沿上,说道:"你现在是日进斗金,养活这岛上千把口子人。我倒得和你请教这生财之道。"
  我皱起眉头:"千金在手,不如一艺傍身。"
  他只是笑,不再跟我瞎缠胡搅,喝完了饭,碗一推:"我要出岛去采买些药材,跟帐上支钱银子。"
  我就说,他这大夫当的,威风是威风,名气也有,可是面子挺足里子不够,光治病不收钱,把个郎中当的跟慈善事业似的,抹抹嘴:"我跟你一道去,打个下手儿,跑跑腿儿,也长长见识对不对?"
  他白我一眼:"你不添乱就成。"
  我们乘货场的船出去,拉了一面帆,吃风很足,快船破浪,我坐了多少天船,早就不新鲜了。当时运货来往,天天坐船坐的饭都吃不下。姚钧坐在舱里,我翻著空白页纸的簿子:"你要买什么药,打个名目数量,我算算钱带的够不够。"
  他口述,我一一记录。外面水浪风声,风动帆索,阴云被风吹散了些,日头隐隐的露面,阳光射在水面上,有如片片金鳞。
  姚钧忽然停下不说,我疑惑的擡头看。他仰头看著舱外,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不敢插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怕扰了他思路。把纸笔放在一边,慢慢退了出来。
  拉帆的小子偷偷看我,我冲他笑笑。
  其实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好。虽然个头没长,不过练练武,强强身,耳聪目明做事不累,也是好事。
  站在船上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踏实的感觉。
  姚钧从舱里出来,一眼看到我,说:"怎么记到一半跑了?"
  我说:"透口气儿。"
  他手遮在额前,望一望西边:"今天船挺快。"
  我笑:"嗯,早上跟刘头儿说过,码头应该有车候著了。今天你敞开了买,钱我全付!"
  他看看我:"真是财大气也粗。好,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千年雪参万年伏苓我也就可劲儿买了。"
  我挤挤眼:"你倒想买,那些小门小店里可哪有得卖!"
  他笑一笑不再说话。
  晨雾被风吹散,城镇已经在望。
  姚钧的头发被风吹的向后去,我的目光无意中掠过去,停在他的鬓边。
  有点怪……
  他转过头:"看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一笑:"没。啊,收拾下,咱换车。"
  这年头儿还流行染发么?
  姚钧外头的头发有些粗硬,怎么新长出的发脚,倒显得绵密黑亮,全然不一样。
  他踏著跳板上岸,步子极稳。我留心看他的脚步起落,跟著他也走了过去。
  一上午都在药店医馆间奔走,我不太懂,不过看来姚钧要的药材不少,而且品质要求也挺高。我只管跟进跟出,打杂跑腿儿付钱买单,中间又留心看了几次他的发脚。
  等中午吃了饭,我去章记看看营业情形,琢磨这个换季大减价的事。花布绢纱什么的,是时候减价了,不然这一压下来,得占多少流动资金。再说,压到明年夏天,花色陈旧,还卖给谁去?裁了卖抹布还差不多。
  尽欢尽职的跟在后面,我忽然问:"尽欢,你知道易容术吗?"

  尽欢搔下头:"听说过,不过没看谁用过。"
  我翻翻白眼。要是谁易的容让你一眼就看出来是易过容的,那人可以不必出来混江湖了,直接化个红脸儿上戏台子去唱大戏好了。
  这问尽欢跟没问一样,他又不是老江湖,观察力也不那么强。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师爷大哥!他看起来就很人精,一定知道这些事。
  我眼珠转一转:"尽欢,你帮我去买老福记的炸糕,回来到商行门口找我去。"
  他答应一声,转身大步走了。
  我撒腿就跑。目标:衙门!
  脚下生风,原来要走一顿饭功夫的路,居然闪了几没几闪眼就让我跑到了!
  衙门口的听差站起来拦,我一锭银子甩过去:"我是尤师爷熟人,找他有事!"
  那听差立刻满面堆笑引我朝里走,绕过一排签押房,拍拍后面一间屋子的门:"尤师爷,有人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尤烈一定眼看见是我,脸上露出微微的讶异。我不等他打招呼,自己迈大步进去。
  他反手掩上门,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尤大哥,你知道易容术么?"
  他道:"略之一二。"
  我坐下来:"那别人的易容,你能不能分辨?"
  他想了一下说:"易容术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罩皮面具,这个要看作工看手段,戴上后也要精心修饰,不然发际,耳廓,下颌都会容易露破绽,不适合长期用。一种是用药水,改变肤色,让眉毛暂时的长不出来,还有毛发也可以染色或是浆硬……还有人两种合起来用,又用面具又用药水,虽然这样稳固的多,但是容易伤了皮。"
  我插上句:"有什么办法……把面具接下来,或是把药水洗掉?"
  他看我一眼,笑笑:"怎么?谁易容让你看到了么?"顿了一下,说:"难道是圣手秀士姚钧?"
  我咬了一下唇:"你跟他熟么?"
  尤烈摇了摇头:"只闻名,未见过面。总之,不是个简单人物,从一文不名到现在名满天下,行事高深莫测。"
  "你听说过他长什么样子?"
  "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出奇,大多的人只看他医术,这个圣手绝对是实至名归的,秀士么,"他一笑:"就不无拍马之嫌了。不过也难怪,毕竟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病不灾不求他呢?客气总是要有的。"
  我没再说话,这个人果然很精乖,问道:"你发现这人易容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我看不出他是面具还是药水……不过头发那里的确有点不对。"
  他想了想说:"若是别人,我会给你点药来试试对方。不过对方是圣手秀士,还是别班门弄斧的好。他对你应该是没有什么恶意--"
  "你有什么药?"我打断他:"给我。"
  他看看我:"你傻了?在姚钧那样的人面前使药……"
  我不耐烦打断他:"他是不是姚钧还不一定呢!"
  尤烈的手指在桌轻叩,显然心中是委决不下,我心里急如火燎:"我肯定会小心的,你先把药给我。"
  他犹豫了一下,道:"你等一等。"
  听他进内室去悉悉簌簌一阵响,拿了纸包出来。
  "两包。红的是迷药,一般高手都吃不消,不过对方如果是姚钧那样用药的大行家,可就说不定了,多半你自己反受其制。白的是草剂,不管是面具还是药汗,和水调匀,涂在脸上,立见端倪……"他捏捏纸包:"我劝你还是不要用的好。"
  我把纸包接过来笑了笑:"好,多谢了。"
  告过别,我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回头说:"尽欢还在商行门口等著我呢,可我一时又不一定能赶得过去。"
  尤烈顿时两眼发亮:"无妨无妨,你自管忙去,我帮你去传话!"
  我一笑,挥挥手走了。
  掉了一个头再回来,姚钧正在城中最大一家药行的门前,看著人捆药装药。我几步跑过去,他回过头来,说道:"你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尽欢呢?
  我笑笑:"尽欢在商行那边。"
  再看他的额际,早上那一丝破绽却已经消失了,一走神,只听他说:"……铺子没什么事?"
  "没有什么。"
  我想了想,看车快装好了,笑说:"去喝杯酒,回去太早也没事做,闲得发慌。"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道:"好。"
  城里有条街就叫做酒街,上面全是酒肆饭铺。我们走到街口,他要拐弯时,我把他袖子一拉,指指前头:"去那里。"
  姚钧望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那边是红巷。"
  我笑:"知道,就是知道才要去。"
  他站定了脚,我歪头看他:"怎么姚先生还不敢去这种地方么?"
  他摇摇头:"公子既然要去,我自然奉陪。"

  挑了一家门口停著车马最多的,大步昂然走了进去。迎面是浓浓的劣质脂粉香气,薰得我差点睁不开眼。在皇宫的时候成天见的闻的都是贵价货,而在岛上又没有人用这些东西。很久不闻,竟然觉得头晕。
  里面有鸨母迎上来,徐娘半老,脸涂得象上了一层浆,说话的时候纹路拉长缩短,我盯著她下巴看,还真有白白的粉屑簌簌的向下掉呢。
  "两位有没有相熟的姑娘……"我立马一锭银子塞过去,其实我很想塞进她嘴里。不过又怕她嘴唇上的红渍沾到我手上:"闲话少说,要间房,酒菜先摆上来。"
  她笑得粉又掉:"知道知道,二位人品不俗,一般姑娘是肯定看不上的。我这就给您叫两个……"
  我自动忽略她跟火鸡叫一样的嗓子,拉著姚钧往里走。
  房间还不错,就是也有股子异香异气的味儿。
  酒菜上的很快,这种地方比饭馆效率还高。进来两个女子,穿著暴露--这是相对的。相对于当时的良家妇女来说是很暴露,不过跟现代的豪放程度真是没法儿比。就是领口开大点,裙子纱薄点,别的还真没有什么看头。
  穿黄的那个自称叫满娥,穿粉的叫金桂……我的娘咧,这名字真是个……不过也很配她们的形象。
  很乡土。
  金桂给斟上酒,自动自发拉了一张圆凳靠著我坐了。
  真别说,虽然进这种地方是古往今来破天荒第一次,但是以前的电视电影里见多了,也不觉得有多陌生。姚钧也显得落落大方,我举杯邀饮:"来,姚先生,尝尝这红巷的酒和别处的有什么不一样!"
  姚钧笑了笑,很浅淡从容,和我碰一碰杯,一饮而尽。
  我也很豪气,相当配合,喝了一大口。
  咳!
  一股子辛辣之气从喉咙一直向上窜。怪不得人家说七窍相连,一口酒,我从嘴到鼻到眼到耳,一下子全被热流贯穿一般,眼睛热热的直想流泪,鼻腔里全是酒气,好不难受。
  姚钧若无其事,一边的两个女子又很机灵把酒给斟上了。
  金桂说:"我给公子爷唱个曲儿下酒可好?"
  我胡乱点点头。那个女子拿出一具琵琶,坐正了些,拨了两拨,柔声唱了起来。还别说,虽然是俚艳俗曲,但是她们这种曲唱的多了,娴熟宛转,还真不算难听。
  姚钧低声说:"公子要见识红粉滋味,何必来这种地方?等过几日天气晴好了,我带公子去倚南城,那里是有名的粉香脂艳,与这等地方不可同日而语。"
  我觉得心里有点闷:"你倒挺熟行情。"
  他一笑:"略知一二罢了。公子喝这酒不觉得呛辣?"
  辣死了!怎么不辣!
  可是,我咬牙也得忍住!
  姚钧一笑不再说话,转头看那个叫满娥的取出一把羽扇,搔首弄姿好不难看。纸包原来装在袖中,我伸臂过去,夹了一片凉藕,袖子滑下来一挡,极迅速的把药包抖开洒进他酒杯里。
  尤大哥果然非寻常人物,那药真是不错,迅速的在酒中溶解化掉,片刻间不见了踪影。
  我举起杯来:"来来,姚先生,你出去这么些天,我也算给你接风洗尘了吧。"
  他擎起杯来:"公子何必客气。"却没有立即就喝。
  我心里有些惴惴,尤烈说怕他不上当,我也担著心。
  他不会看……
  正想著,他举杯就口,一仰而尽。我心里一宽,把自己那杯也喝了下去。
  这种场合的确很容易劝酒。我不知道药效什么时候发作,拼命暗示那两个女子向姚钧敬酒,自然,自己也陪了好几杯。
  屋里窗户都关著,两杯酒下肚,脸不由自主就热起来。我松松领口儿,对满娥说:"去……倒壶茶来。"
  她应了一声,起来出去了。
  姚钧看我一眼,道:"你酒量这么浅,还拼命喝酒?"
  我模模糊糊唔了一声,心里琢磨著那药到底什么时候生效。
  忽然姚钧以手抚额,上身晃了两晃。我一下子精神起来,眼睛睁大:"你怎么了?"
  他轻声说:"头有些晕。"
  我心中大喜!亏尤烈说的那么吓人!姚钧也不过如此啊!
  "大概是……酒喝的太急了。"我言不由衷。
  他扶著桌子站起来:"我……吹吹风,也许便好了。"
  我心里一突,让你吹风,说不定清醒过来,那我的药不是白搭了。
  赶紧凑上前扶住他:"头晕还吹什么风,躺一躺可能就舒服多了。"一眼看到屏风后红帐低垂。我倒忘了,这种地方肯定是少不了床的。
  把他半扶半抱的弄到屏风后,轻轻放倒在床上。姚钧的眼睛已经紧紧闭起来了,脸色倒看不出什么不正常。嗯,如果是贴了人皮面具,那肯定是看不出异常来的。
  我放下他,觉得手心里黏黏的全是热汗,在衣服上擦了两把,走过去把门闩上了。
  到底……姚钧为什么要易容呢?
  他……
  手有点哆嗦,把袖子里另一包药拿了出来 。
  环顾屋里,只有酒没……啊,有了,案上有花瓶。
  我从瓶里倒出些水来,在酒杯里拌那第二种药粉。
  姚钧……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是……莫名其妙的,觉得,觉得……
  算了,马上就可以看到了,还乱猜什么。
  手有点发颤,脸红耳热。
  真的是,我也确实喝多了一些。
  抹一把脸,我走近了床边。
  姚钧躺在那里,鼻息均匀,显然是已经睡过去了。
  我拿汗巾沾了药水,往他额上抹去。
  抹第一第二下,没有什么异常。我手上微微用力再抹的时候,却发现一丝不同。
  心里狂跳,头胀眼晕。
  他真的是易过容的!
  发际可以看到一条薄薄的细缝,不用心倒真发觉不了。
  我赶紧多沾些药,顺著那线向下擦。
  那片看似真实的皮子,慢慢浮起了一层来。
  我指尖抖得厉害,慢慢把那张薄皮揭了下来。
  手下面的露出来的那张脸,眉若远山,俊秀清贵。我身上一下子全没了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向旁边一侧。
  明宇。
  怎么……居然真的是你!

手心里全进冷汗,胸口闷得要命喘不上来气。我踉踉跄跄走到桌边,提壶倒了一大杯酒喝了。
辛辣的刺激让我眼睛一热,脑筋也清醒了点。
明宇安静的躺在床上,屋里很静。
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公子,公子。我们添酒来了,请开门。”
我烦乱的道:“走开,我要静一静!”
外面传来小声的交谈声,接著脚步细碎,那两个女子走远了。
明宇怎麽会在这里?
我以爲,那些都已经过去,往事,被埋在那坍塌的暗道中,再也不见天日。
明宇,龙成天,皇宫,那些我以爲已经被埋葬的事情,突然间又从地底跃了出来,错综杂印,乱乱扑上来,一脸一身有些麻热,心口乱跳。
两腿战战发抖,硬撑著走到床边,无力的坐在床沿上。
烛台昏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眉目分明,有些鲜豔的朦昧,有如美丽的山水。
想起从前他淡然的说,不认识皇帝那样的谎言,心里真是一把火腾腾的烧起来,手滑到他的颈项上,真想就这麽扼下去。
可是,缠绵病中时,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後来,找纸找笔找书,讲述历史宫规,掌故熟例——让我从一无所知的茫然,渐渐变成熟悉一切,安然生活的白风。
心里莫名的软下来,手脚无力发酸,我在床头不停喘气。
明宇,姚钧?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是两个人,还是从一开始姚钧这个人就不曾存在过?
可是,姚钧名满天下,明宇却困居深宫,他难道是仙狐妖鬼,分身有术麽?
我觉得头脑昏昏沈沈的,用力掐了一下额角,让自己脑子清明些。
明宇,你爲什麽还要出现在这里?
我身上,还有什麽对你有用,让你可以图利的吗?
还是,你还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身份背景,让我再……
明宇,明宇。你爲什麽还要出现在这里?
我的手扭著床巾,抓了放,放了扯,觉得脊骨都被抽去了,怎麽也坐不稳 。
觉得莫名的害怕。
过去的一切,黑暗,恐怖,算计,血腥……好象随著那张俊秀的脸庞而一起回来了。
领口又扯底了些,还是喘不上气。身体热的厉害。
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脸。
不想再听到他说话。
不知道那有几许真,几许假……
我站起来,腿软的象面条一样,刚直起身,又重重的坐了回去。
怎麽回事儿……酒喝多了吗?
我觉得脉息忽快忽慢,心浮气燥。
空气里的香气好象更浓了。那种劣质的,古怪的脂粉香气。
我用手抹头抹脸,抹脖颈肩膀,领口扯得更开了,却一点不觉得凉快。
目光茫然的四顾,身体又热又胀,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冲个一个地方涌过去了。
明宇安静的躺在那里,脸颊被烛光映得微红粉嫩,像是抹了一层上等胭脂。眉修睫浓,薄唇如花。
手像是被无形的线牵著,慢慢抚上了那漂亮的眼眉。
浓丽的茸茸的眉,扎著指尖发痒发酥。
明宇……好漂亮。
腰像是失去了支架,慢慢伏下身去。
指尖沿著他的唇瓣慢慢划,由左到右,在唇峰处接点,划了一个圈……
明宇……
全身无一处不热,分外觉得他肌肤上的温凉招人恋眷。
脸贴了上去,和他的肌肤亲密无间,他的温凉,我的燠热。
火烫的唇自动的寻觅著清凉的泉源,只想狠狠的索取,攫得。
不知道什麽时候碰到了床帷,红绡纱落下了帘幅,一片紊乱的暗红,一天一地的混沌。
温凉的变热,而原来便热的,越发热起来。
衣衫纷纷落地,象四月里的桃花,纷纷乱坠,委迤於地。
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人满足的想叹息哭泣。
不是没有清明的时候。但那样的时刻太短暂,比昙花一现还要易逝而难以捕捉。
明宇的唇里带著淡薄的酒香,颈项修颀,肩颈精致。
两朵薄薄的淡然的晕红,浮在他雪白的胸前,我著魔一样把唇贴了上去,膜拜流连,再也不能抽身。
纠缠,反复,亲吻,抚摸……
力道由轻到重,由小心翼翼到直行前进。
我喘息著,身体象著了火,急切要找一个渲泄的出口。
胡乱扯散他的下裳,他的双腿修长紧致,却无力合拢。
擡高他的腰肢,手指探进他的体内。
虽然是没有做过的事情,但是这时候欲火中烧,焦急万分,手指尽情的开拓侵犯他的身体。
他秀长的眉毛皱了起来,口中有模糊的呻吟。
但却并没有醒来。
蠢动的欲望,终於埋入了他的身体。
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巨大快感夹杂著疼痛,还有,茫然的心悸,一起袭来。

明宇和龙成天在一起过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麽样的情形?
这个念头象条机警的毒蛇一样,时时的探头出来,冷不防咬我一口,伤口细碎而不明显,却痛彻心肺。
身体根本象不是自己的一样,明明知道他肯定痛苦,却怎麽也停不下来。
身体的热,头脑的热,眼圈酸涩,心中发苦。
明宇。
赤裸的身体交缠在一起。辗转缱绻。
有痛,有酸苦,也有快感。
不知道爲什麽,明明被紧紧包束,可还是觉得此身非我所有,不知道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明明是第一次,却像是已经在幻想中发生过无数次。
爲什麽,第一次被龙成天占有,那样空虚迷茫失落痛苦。
明宇,你到底是谁?龙成天到底又是谁?
我,又是谁?
明宇的身体软的如一摊水,却又热得似一盆炭火。
交合中的身体,发出让人脸红耳热的声音,黏腻的,缠绵的,情色横溢的声音……他呼吸破碎,全身都泛起潮红,似盛春豔花。
他的身体很热,很紧,让我茫然,也让我迷醉。
龙成天……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情吗?
紧紧的吻上他的双唇,把他的喘息低吟全吞下去。
明宇。
你知道我听到龙成天脱口喊出你的名字那一刻,心中的滋味吗?
那真是天崩地裂不足以尽述道明。
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自己从不知道的事,也明了……一直都回避的,自己的心事。
明宇,我喜欢你。
那句话,你听到了吗?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是患难之谊,那是袍泽相知,那是兄弟之情。
可是到了临死的一瞬间,我知道,不是。
一直知道不是。但是知道那些心事最初生於忧患,最终会归於虚无,所以,从不去正视。
明宇,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了要一直欺骗自己的地步。
更多的快感涌上来,一个浪头接著一个浪头打来,把理智和往事,都击得粉碎,如一把齑粉,从眼前一一飘闪而过。
我在他的身体中释放出来。
明宇,我这是……第一次。
如果你是醒著的,你要对我说些什麽呢?
等你醒来之後,又会对我说什麽呢?
汗如雨下,滴滴落在明宇的身上。
我慢慢伏下身,将他紧紧抱住,向旁边翻转,不至於让他承受太多重负。
外面的对烛结了烛花,爆了一声响。
我让外面的人打进水来,拧了手巾替明宇净身。在这种地方,倒是有钱一切好办事。
仔细的用热水替他洗净,然後用乾净的布巾擦干,替他把内衣中衣一件件穿回去。
这些事以前作惯,他重病之时,我就曾经如此服侍过他。
只是不知道……他那时的重病,究竟是所爲何来。
明宇脸上还有未褪尽的残红,刚才的迷乱……我看看桌上的酒壶。
真是学不乖。
这种地方的酒,不可能没有花巧。我头一次就吃了这个亏,这次居然还……
不过,这一次,吃亏的不是我就是了。
回头看著床上,明宇静静卧著。
尤烈的迷药好生厉害……以後要多防著他点儿。
我托著腮想了想……我要不要去给尽欢提个醒儿,千万别吃那个尤师爷给他的茶水食物?
忽然身後轻轻一响,我一下子回过头来,明宇身体动了一动,眉头一紧,睫毛颤动著。
我忽然害怕起来,明宇他,明宇他,他……
他的眼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
我心里莫名发虚,身子一矮,从床边滑下来,坐在了脚踏上。头冒出床沿,像是出巢捕食的小鼠盯著猫窥看。
他腰部动了一下,只是很小的动作,却发出一声无力慵懒的低吟。我心里一荡,接著就是一紧。
身子蹲得更低了些,只有一双眼露出床沿,骨碌碌的转著看他。
明宇静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我的心象被这根无声的细线越勒越紧,紧得我一动不敢动。
明宇哑声说:“给我站起来。”
声音低哑,说不出的磁性低低回旋在斗室。
我扭著衣角,慢慢站了起来。
他已经撑起半身,靠在床头,一双眼如秋水泓波,不见深浅。
我讪讪一笑,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他清清嗓子,声音依旧性感动人:“倒茶给我。”
我如奉纶音,忙不叠去向茶壶里倒了茶来,两手捧著送到他面前。
他伸手接过茶杯,凉凉的指尖与我的指腹一触,就不著痕迹的离开了。
他喝了一杯,说道:“还要。”
一连喝了三杯,我讨好的说:“还要不?”
他摇了摇头,斜睨我一眼:“我现在有比……喝水更要紧的事。你给我酒里……下了什麽?”
我头快低到胸口:“我……我也不知道……”
他哼了一声,冷厉之气尽显,我的腿又开始发软发抖,如筛糠一般。
这次倒不是因爲喝了那个加料的酒。
他挺了挺腰,眉头皱了一下,雪白的贝齿咬住了下唇,脸上露出极动人极娇豔的神色来,我两眼直勾盯著他,直到他一个冷眼扫来,赶紧低头作反省状。
本来我也是一肚子问题啊……我想问他以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想问他那天火起是因爲什麽?想问他到底对以前的宁莞做过什麽,和龙成天是什麽关系,姚钧又是谁,他又是怎麽变成了姚钧……
可是现在嘴巴严丝合缝,别说发问了,只求人家别说什麽我就烧高香了……
明宇坐正了,淡然说:“你都看到了?”
我连忙点头:“看,看到了。”
“有什麽想问我?”
我擡头偷看一眼,连忙又低下头来:“没,没什麽想,问的。”
他道:“真的?”
我点头如鸡啄米:“真没,真没。”
他伸伸懒腰,眉头又是一皱,皱得我心里忽紧忽松的没个准点儿。
我觉得……这个事儿怎麽著这麽怪啊。
原来我是十万个理,可是转个眼,变成十万个没理……
他呢,原来是罪情昭彰,可现在呢,却成了原告,占尽了道理上风。
我这是……
偷偷擡眼,看到他冷冷的一张脸,急忙把头垂下来,听候审讯。

“站近些。”
我喉咙里模模糊糊答应一声,往前挪了些。
“再近点。”他看我一眼:“怕什麽,我又不能吃了你。”
真是欲哭无泪,我慢慢挪动双脚,又往床边靠近了一点。
他擡眼看看我:“替我上药。”
我愣了下,他指指散落一地的衣裳:“我衣囊里有药。”
嗯,原来,我也想替他上药。但是看他已经十分委顿,又怕弄醒他,一犹豫,他已经醒了。
在他的外衣里掏掏摸摸,不免想起刚才我是怎麽把这些衣裳脱下来的……脸红。
他大概以爲我找不到,提示说:“白色带蓝点子的瓶里就是。”
我急忙答应一声,带著怕被看穿心事的心虚。
不过,这些药,到底是属于一个叫姚钧的人,还是属于现在床上这个人?
现在我是一团迷糊,连姚钧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我都拿不稳。
是不是一开始我见到的,就是尽欢和明宇?
他不是暗宫宫主麽?
他懒懒转身朝著床里,单衣裹著的身体线条简洁流畅如一幅山水丽图。我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手伸了出去,颤了几下都没沾他的边。
“怕什麽?难道你还害臊了?”他半转过脸来挖苦我:“刚才做那种事怎麽不见你害臊一下子?”
我咬咬牙,壮著胆子伸过手,把他的下衣松脱褪掉。他的头轻轻靠在枕上,身体全然放松。
拔开瓶塞有一股子辛辣之气,我不太懂,也不知道这药好使不好使。用指尖挑了一点,轻轻抹上红肿微沁血丝之处。
他嘴上说的硬,可是药粉沾到肌肤,身体还是一紧。
我动作放的轻之又轻柔之又柔:“痛麽?我,我小点劲儿。”
他哼了一声,满是娇慵,听得我胸口怦怦乱跳,指尖一颤,又点中了那殷红之处。
他瑟缩一下,转过头来:“你是想杀我?”
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结果,激动之下,没塞口的药瓶子被我一晃,药粉扑簌簌洒了出来,粉粉雾雾的,落了他一脸。
他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我知道不好,赶忙道歉:“明,明宇,我不是有意的……那个。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啊,我真不是有意的。要不,你也洒我一脸得了……”
他忽然嘴角一弯,微笑起来:“没出息。就算你要洒,我还不舍得呢。我这药多金贵,有人出十两金子买一钱,我都不卖的。”
浅浅的昏黄的烛光映著他半边脸如美玉无瑕,我扶著床沿爬起来,赶紧把手里那瓶据说金贵无比的药粉盖好盖,看他心情似乎比刚才好,大著胆子问个问题:“明……明宇,你到底有多少身份?在宫里明侍书,苏远生说明行之是暗宫之主……可你又能化成姚钧的模样……”
他捋了下颊边散落的一绺青丝,慢慢说:“你的问题还真不少,要是一个一个讲来,讲到天亮也讲不完……”
我忙点头:“不要紧,慢慢讲好了,我不急。”
他回手握拳在我额上敲了一记,痛得我直咧嘴:“这种龌龊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留。出去再说。”
好象……
一瞬间又回到了在冷宫的时候,他跟我讲古书,我听得烦了跟他胡搅蛮缠,他用手用笔用笔用砚台……顺手摸起什麽就给我一下子。
把衣服一件件拾起来,在他淡定若冰的眼神里……一件件给他穿回去,小心地问:“你能走麽?”
他白我一眼,可是那一眼里啊……温和足有八成,威胁才不过一分……还有一分,咳,我也说不上来。
有点,有点,有点放荡似的。
“我走不了,你背我!”他扯住我头发:“我不想留在这地方!”
我象个孙子似的,答应得那个卑微……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把他背起来的时候,心里居然还有点松宽,有点释然……
好象,本来,他就是我的责任一样。
他伏在我背上,呼吸热热绵绵的吹在我颈子里:“怎麽?走不动路啊?”
我小声说:“不是……”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件事来,大步回到床边,把那条可以作爲呈堂证供的床单卷一卷包一包,塞进怀里。
明宇讶然:“你……拿这东西……”
我怕他回过味儿来,大步就往外跑。
外头的红红绿绿都散的差不多了,厅上空落落的。我一口气跑出了院门,明宇突然扯住了我的耳朵:“你个……下流东西,快把那个丢了。”
我忍痛向前走:“不丢,就不丢,打死不丢。”
他磨磨牙,狠狠一口咬在我肩膀上。
其实……其实他还是舍不得用劲儿。
要不然,还不咬掉我一块肉下来?
现在只是两排齿印,上下围拢成一张弯弯的唇形。我解衣服的时候蹭到,疼得直皱眉。不过一看明宇脸上那种复杂的神情,又觉得,这个牙印真是物超所值。
“别动。”他拿湿巾擦著伤口,把那个据说金贵的药粉一倒一大把在我肩上。我一边干笑一边提醒:“这药很贵的……”
“闭嘴。”
“明宇,跟我说说吧……以前的事,你瞒我的事……”我拉住他的手腕:“我都想知道……”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药,替我把衣裳拉高。
脸上的神情淡然温和,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初的时候。
那个对什麽事,包括生死,都不在乎的,美如玉,也坚如玉的人。
看看这间别馆,精致秀美。东城这里的庄子很多,有钱人来消暑避热。天时已凉,外头树上的叶子也不再浓绿,屋里静的很。
明宇指点的路径,我不知道这是什麽地方。
却在心中笃定,他不会害我……
“现在,我该叫你什麽?”他的手慢慢摸过我的头发,从头顶一直顺到背上:“甯莞?白风?还是章竟?”
我笑了一笑:“还是章竟吧。”
他点了点头:“好,那我说的也容易些。毕竟,跟那些前尘有瓜葛的, 是甯莞,是白风,但不是章竟。”

“先说你目下最关心的事。”他笑了笑,斜躺在竹榻上。我一面忍不住去想时刻注重仪态,能站著不坐能坐著不躺的他干嘛不坐著而要躺著……咳,一想就脸红,一面把从柜子里捞出来的软枕给他垫上,怕他硌著难受。
“这院子是我的别院。”他轻声道:“很久以前置下来,但是很少在这里停留。”
我点点头,已经猜到了。
一面很顺手的从屋角拉出小风炉,找出精碳来,把注满水的壶放在炉子上,顺手摸了一把折扇煸风点火……仔细一看,扇是玉骨绢面,上面画著极俊的牡丹……咳,有点雅物充俗差的感觉……
不过看明宇也不在意,所以我就继续扇。
“我是四岁才被送到养父母家的,那时已经记事。从小到大不知道明枪暗箭避过多少次,所以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那时暗宫已经另行抱养过一个孩子,权充我的替身。年纪与我相仿……”
“我知道,他叫尤烈,今天的药还是他给我的哟……”我一时口快,然後看到明宇似笑非笑,立即合拢嘴巴暗骂自己笨蛋,一下子就把小尤哥给卖了。
他倒没往下追究,接著说:“养父母虽是武林中人,我的身世他们却并不知情。暗地里每月有人来传我武功,白日里我跟养父读书学医,也学一些武技剑术……”
我又插嘴:“原来你是学过医……”
他眉毛一擡:“你还想不想听?”
我马上捏住嘴唇用力点头,以示想听的诚意。
他一笑,接著道:“暗宫的秘密心法,流花功,我六岁始练,九岁即成……後来便开始练溅玉。过了几年,养父家中出了变故,满门老幼被杀的精光,我因爲身在异处,侥幸逃过一劫……”
我还是忍不住插了嘴:“哎,你这故事,我在姚钧那听过。不过他说的是,主子家被杀……少爷得救……不会这麽巧,他说的少爷就是你吧?”
明宇一笑:“若是武林中还有第二个圣手秀士叫姚钧,那他说的少爷就不是我……”
我摸摸头:“居然这麽巧……小姚先被你那个不幸的老爸救,又被我救,他还真命好啊……”一眼看到明宇眉头皱起,连忙捏住嘴唇以示乖巧。
他笑了笑,指指风炉。我看到炉中水已经沸腾,不用他再指点,自动从茶几下的小柜里翻出茶叶,闻一闻,味道不错耶。冲水,滚杯,泡茶,乖乖端给明大公子。然後连忙在他脚边坐好,两手托腮,标准的小白兔听床头故事的姿势。
“我因爲有暗宫的人保护,後来,几次遇险也都平安度过。不过,最後一次,他们来援不及,我寡不敌衆,受了重伤,被人救下。”
我睁大了眼,他摸摸我的头,状似摸小狗:“是龙成天救了我。”
我已经猜到了。
“本来……暗宫的继承人,成年时才与皇太子,或是皇帝见面。我呢,因爲意外,算是提了前……”
我终于咬牙切齿吐血捶地,痛恨著自己把他的话又一次打断:“干嘛暗宫主人要和皇帝见面?”
他扫我一眼:“暗宫历代都是皇帝的影卫暗从,原来是第一代开国皇帝的柳侍君创立。诸如,暗杀,行窃,保卫这些明面上不好做或是做不好的事情,都由暗宫来进行。”
我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啊啊,原来,暗宫,是个特务组织啊……啊,说好听点,就是秘密的地下国家安全局。
啊啊啊,现在,这个,我更迷糊了。
明宇不紧不慢品了一口茶:“龙成天那时还不是太子,我滞留在他府上,算是个清客……”
我撇撇嘴,这个人,以前还骗我说,他没见过皇帝。现在呢,不但见过,还有可能是青梅遇上竹马,奸恋遇上情热……咳咳,我用词不雅,我反省。
他放下茶杯,接著说:“暗宫门规严正,暗宫中人,与皇室中人,不可有情爱纠葛,不可有婚娶关系。我知道龙成天的身份之後,便与他保持距离……”他看看我,皱眉道:“你也不至于,口水擦擦。”
啊啊,不好意思。我一开心,口水就流下来了。
看来偶家明宇没和龙成天有那啥关系。
不错不错。
我的头巾还是白白的,没有染绿之虞。
很好很好。
“当时暗宫宫主已经决定支持龙成天登基,我明处是以文怡情,纵情山水。暗里是全力相辅,本来是打算著,他一登基,我便可以脱身回转,此後再有效力差遣,也不必将自己摆在明面上。先皇驾崩当天我便与他摊牌……”
“结果他翻脸不认人,不让你走对不对?”我自动补上一句。
明宇一笑:“小竟好聪明。”
明明是夸我,不过我怎麽觉得这话里面……嗯,安抚和糊弄的味儿这麽重啊。
“接著往下说啊,这个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按头呢,你,你既然不愿意,後来怎麽又当的侍书?”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难道少了麽?我没想到他出阴招儿,中了暗算,内力尽废,最後还是没能走成,一起被带入後宫。只是那以後,我再不肯见他一面,严严正正把语甩给他。若他还出现在我面前,我便立即自绝。”
我吓得打个哆嗦,急忙拉住他手:“可千万别!生命诚可贵啊!你可别……”想不开仨字在他有些嘲意的目光里硬把话咽下去。
咳,他当然想得开了,他现在还好好坐在我面前,哪有想不开。
“宫中人认识我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龙成天在旧邸时的几位妾侍,便都知道我这一号人物的存在。我在宫中度日如年,暗宫中人送了无数的药物,内力始终恢复不了。龙成天果然是做帝皇的人才,那些时日里从不见我一面。我想,他也想忘记我。其实,我与他本来也不是什麽情份,只是他觉得受了欺骗,心里不忿……”
我嘻嘻一笑,头靠上他肩膀:“原来你惯会骗人。嗯,知道不止我一个被你骗,心里好受多了。”
他在我额头上重重一弹:“你这只泼猴另当别论!”

“嗯,嗯。”我听得起劲儿。
“再后来,宫中新选秀才,来了个小儿,又矮又丑,名叫白风!”
我一下子跳起来:“喂,我才不是又矮又丑。”
他笑的云淡风清:“小竟……你可是姓章,不姓白。”
我摸摸头,气焰一下子消了大半。
好象,他说的对,他说的不是我……可是,为什么我还老觉得不对劲儿呢。
“这小子和我真是同病相怜,看他经脉大势,必定是也习过暗宫的心法,但是却同我一样功力尽失。没过两月被我套出话来,原来他曾经在暗宫做过一阵子假公子。我坦白告诉他,我也正在寻找能恢复功力的法子,我们算是同舟共济。半年,一年,时光如水逝去,我们却还是一筹莫展。暗宫内乱,因为第一个抱来的假儿子死了,第二个就是白风,我却迟迟脱不得身……情势大大不妙。白风不知道我真实来历,不过这个人,对人是真的赤诚……”
我看着明宇。
是啊,我相信,以前的白风……
对谁好象都没有防备之心。
“后来有一回暗宫的人潜进来找我,被他发觉,我们起了冲突……我说并非有意骗他,他只是冷笑。后来……洛妃的人来了,把他和我一起捆了要动刑。”
我耳朵里象是嗡的一声:“白风……”
明宇轻轻抚摸我的背:“那一次真以为你捱不过去,洛妃的人下手真狠,下下都在要害上。后来被一起丢进冷宫,我真以为你活不了了……”
我扁扁嘴,都不知道该为谁抱屈。要说呢,白风是挺可怜的。落到那么个地步了,身边最后一个人,居然还是暗宫的人。
可是,就我来说,要是白风他没死……我怎么可能还魂?
咬咬指头,我看看明宇,他也正看着我。
唉,心里好乱。
可是,明宇他……也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啊。
一只温柔的手,慢慢抚摸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想一想,在冷宫的时候,明宇那种面冷心热,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处不在的照顾……
心里怎么也硬不起来。
“嗯,嗯,接着说吧。”我坐直了一点,伸长手去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讲故事的人劳苦功高,应该茶水犒赏。
“後来?”他明显是要模糊重点的说了一句:“你不是都记得了麽?”
我用力瞪一下眼,以示我不开玩笑。不过,话说回来,以我现在这张娃娃脸,这个表情,顶多可以理解爲:“你快给我糖吃,不然我就要哭了!”
不夸张,我对著镜子看过,的确如此。
明宇转过头来看著我:“後来那一年,我体虚气寒,多承你照顾。”
我皱皱眉:“你那麽有本事,还有暗宫撑腰,用得著我多事啊!”
他的手松松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肩上:“真病假病,难道你分不出来吗?”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
呜,他身上头上发好闻的清淡的气息团团围上来,我根本没法儿正常思考。
不公平!他居然使美男计!
“好吧……”我还是屈从于眼前的软玉温香,伸手抱个满怀,不甘不愿地说:“是真病。可是後来……你也一直没和我说。”
他的唇就在我的耳边,开开合合中,温热的气息喷了满耳,半边身体都麻了:“你离开冷宫,我就知道事情不妙。原打算想等内力恢复了再离开那里,因爲你,我不也提前出来了?”
我侧开头想了想,认真看著他:“明宇,你别再骗我了。真的,以前我能忘掉,可是以後如果我们要在一起,你千万别再骗我。”
他同样认真的看著我,说了一句:“好。以後,我再不骗你。”
我看看他俊美温雅的面容,踏踏实实往上蹭:“喂,我当那个侍君……你都不说帮帮我赶紧脱离生天……对了,明宇,你什麽时候喜欢上我的?肯定……没有我喜欢你的时间久吧?要不然,我被皇帝……”娶了这两个字,语焉不详的带过:“你都不著急。”
这话说完之後他半天没说话。
怎麽了?困了?睡著了?
擡头一看。
一双寒光闪闪阴气恻恻的眼睛定定瞅我,瞅得我後背发冷腿肚子转筋……
哪句话得罪他了吗……
我试著不著痕迹向下退,眼前一花,背朝下脸朝上被拧在了竹榻上,耳边是他冷冰冰又阴森森的声音:“你又知道我不著急了?”

“明……”
唇被坚定的吻住,明宇身上特有的那股清新动人的气息一瞬间盈满我的身周。
看到的,闻到的,感觉到的……是明宇,不是别人,就是他。
曾经对自己说过许多次,我和明宇,只是朋友。
比朋友当然还要好一点,算生死之交。
但仅此而已。
说的次数太多,自己已经信以爲真。
他的手臂和记忆中一样,唇和我幻想中一样。
都美好的不象话。
“喂喂——”虽然美好归美好,但现在完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还没问完。”
他放开手,向後退了退,脸上完全没有受挫的或是刚才那种阴森的表情:“好。”
我搔搔头,咦?我刚才问到哪里了呢?
转头看看,窗纸上已经蒙蒙白,我一拍腿:“哎,天亮了啊!”
他点头道:“是啊。”
“我们一夜没回去啊!那尽欢不得急疯了。”我手慌脚乱爬起来:“那个,你的脸就这样了?”
他点点头,说道:“不要紧,尽欢一定是会先回去的。我和你在一起,他不会担心你的安危问题。”
我松口气,道:“那就好——”一语未了,又想起个重要问题:“可是回来怎麽办?尽欢要是看到你的脸变了样子……”
明宇一笑:“我爲什麽还要顶著姚钧的名字回去?更何况姚钧那家夥早跑到苗疆去了,一年半载回不来。你就直接告诉尽欢姚钧出了远门,我是来做客的,不就结了。”
我抓抓头,好象他考虑事儿总是比我全面。
“明宇,文史阁那把火好蹊跷……还有,当时姚钧和尽欢,是你指点去救我的吧?”
明宇揽住我,头靠在我肩上,没有说话。
“要不是那时候你来救我,我已经烧死了……”
明宇始终都没有要害我的意思。虽然有过欺骗,但是,明宇一直都在保护我。
象他说的一样,他会看护我,让我活下去。
“明宇。”
“嗯?”
“明宇……”
“嗯。”
“明宇明宇明宇明宇……”我抱著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发丛里,一叠声的喊他的名字。
真好,他不是梦。
以前在梦中有多少次这样叫他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
他的手温和有力,我趴在他腿上,头枕著他胸口。
“困了吧?”他轻声说:“睡一会儿。”
我的确有些迷迷糊糊,依言闭眼安眠:“一起睡……”
他应了一声:“好。”
两个人环抱著对方,并卧在不算宽的一张竹榻上。
明宇的体温,明宇的气息,明宇的怀抱。
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踏实安全过。
“明宇……我爱你……”
“我也爱你……”
隐隐的,鸡啼鸟鸣,小城正在苏醒。
我们却将要睡去。
再也不理会什麽皇宫,什麽权争,那些生死离乱,无奈与欺骗,伤害和谎言……
向他贴得更近了些,我露出满足的笑意,陷入梦乡。

鼻端有些痒痒的,我转开头,继续睡。
可是痒痒也继续跟著一起转过来,如影随形。
我伸手抹一把,是蚊子还是苍蝇啊,这麽冷天还不冻不死……
还……痒!
我打!
手挥出去,没有意料之中拍到实物,倒好象被什麽卡住了一样,既没法儿再打出去,收也收不回来。
“尽欢……有蚊子啊……”
“好大的蚊子啊……”
“没尽欢,没蚊子,不过懒猪倒是有一头。”
咦?
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
一张温文俊雅的脸庞映入眼帘。
我一下子结巴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明,明宇。”
“醒了?”
我磕磕巴巴:“呃?呃。”
他晃晃手里的扇子:“你昨天拿我的扇子……去扇炉子?”
我摸摸头,好象有这麽回事:“啊?啊。”
那把玉骨绢扇上熏了一层很明显的碳灰,原来纤尘不染的绢面……现在真是历尽沧桑风尘面啊……


100

我干笑:“你还真别说,这扇子……挺好看的。”
他倒没动怒,只说:“这扇子买时是一千五百银子,已经用了两个月了,你赔我一千就好。”
我一下子坐起来:“喂!你打劫啊!这扇子值一千?”
他笑微微的:“不错。你给是不给?”
我皱皱鼻子:“傻子才买这麽贵的东西呢。天凉了谁还用这个啊,秋扇见捐你没听过?我生意这麽精怎麽可能这种季节买扇子。”
他拢起扇子来,轻轻放在一边,在我身边坐下:“不过呢,这把扇,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我咋舌:“你恶霸啊?一大早就想欺负人!告诉你,强买强卖在我这才行不通!我什麽时候做过赔本买卖?”
他轻轻端住我下巴,一副轻佻状:“不掏银子……肉偿也可以啊?”
我吓一大跳,要不是下巴被他托著,肯定!当一声砸床板上:“喂……你,你是明宇吧?是不是又是被易容的啊?”明宇虽然有时候说话很刻薄,不过……这麽,这麽淫荡的话,不该他说──唔!
眼睛因!震惊睁得老大……明宇的眼睫就挨著我的眼睛,视野里就是他突然贴近的脸庞。
唇上一痛,我条件反射向後缩。
他咬人!
我指控:“你咬人。”
他一脸正义:“你欠钱不还。”
我一翻白眼:“我欠你?多少?有借据没有?有担保人没有?有信用抵押没有?都没有啊?不好意思,我不欠。”
他笑著不语,我看看他,捂住嘴巴,含含糊糊说:“喂,我还没擦牙漱口,很臭哦,你别再咬我。”
他手在唇上抹一下,凑在鼻端闻一闻,做个嫌恶的表情:“唔,真是很臭。”
我瞪眼瞅他,他把扇子往我怀里一塞:“行了,快起来吧,天都黑了。”
我转头看,哎,真是。
窗上的纸被西斜的阳光映的象桔子皮一样红豔好看。
“你不多睡会?”脸有些红,我拉拉他袖子:“身上……还疼麽?”
他斜我一眼,并没回答。
我抓抓头,不大好意思。爬起来洗漱梳头。
明宇手里松松拈著发带在一边看我梳头。说来也挺奇怪的,那个流花功练成之後,头发好象更黑亮柔软了。
梳好头,他说道:“要不要吃东西?”
“要!”我说完又补充:“我请你去吃精肉馄饨和肉夹饼吧?”
他微笑著点头,我挽著他手出门。
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睡了一整个白天呢。
走在街上,看著街边的店铺差不多都上了门板。但是不少小摊子摆了出来,挂著明烛的灯笼,照得那些形形色色的小商品五颜六色,在灯下显得十分可爱:“明宇,你也练流花功麽?那怎麽你失去内力的时候相貌没变化啊?”
他说道:“我是服了药物,内力施展不出。和你不一样的。”
我看看他:“姚钧,嗯,什麽时候和你交换的身份啊?你又是怎麽离开的皇宫……龙成天没再!难你麽?”
他轻轻掸了一下我的鼻子:“好啦,问题这麽多。我也得一个一个说吧。”
鼻尖被他蹭到的地方有些酥麻,我伸手揉揉,不大好意思:“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也不一定就是要寻根问底,只是随口问问。”
说话间已经停在了那间铺子门口,廊下挂著油纸灯笼,里面一阵阵馄饨的香味儿飘出来,暖暖的让人吸口水。
“精肉的挺好吃,每个碗里都多加一个鹌鹑蛋,卤得很入味的。调料有紫菜末儿香油芜荽海米虾皮儿蚝油牛肉丁……”我们要了两碗馄饨,一碟咸水花生,切了一盘猪耳朵,坐在靠里的一张桌上等著吃。
明宇身上的高华温雅,和这间小小的馄饨铺子,显得不大协调,可是他安然的坐在那里听我说,修长整洁的手指,剥了一颗花生塞进我嘴里。
“菜肉也不错,还有咸蛋裹肉,鸡肉香菇,三鲜馅……反正挺多的。”我咯咯的嚼花生,挟了一条切丝的猪耳朵给他。老实说,明宇这样的人,和这样大众的吃食……怎麽看也没什麽联系。不过他笑眯眯的,吃相很优雅。
吃猪耳朵也吃的这麽有风度……下次给他吃猪尾巴……或是叫红烧蹄膀来让他啃啃。看他风度还能这麽好不。
“我和你出宫的方法大同小异。”他的声音很低,其他桌的人离我们又远,嘈杂的人声里,别人听不清我们这里在说什麽:“也是诈死。”
我啊一声:“可是,我们不一样啊。我是无名之辈,你可是暗宫宫主……怎麽装?将来姓龙的一调查,得,你不立马穿帮了。”
明宇笑了笑:“我时常的不在族里,而事情不还是一件一件的在办……”
我眨眨眼:“你……你是说,你还有替身?”
明宇点了点头,跑堂吆喝著:“来啦!精肉大馄饨两碗──”
我们的馄饨端了上来,我讨好的拿起调羹舀汤:“尝尝看。要不要点些醋?再要些胡辣粉不要?”
他一笑:“是挺香的。”
我兴高采烈:“要不要喝点酒?”
他从眼角看我一眼:“还敢喝?”
我有点尴尬:“这个,地方不一样嘛。”
“你酒量好吗?”
我摸摸鼻子,觉得额头有点冒汗,不知道是这铺里人太多太热,还是馄饨汤太烫:“你放心啦,我酒量不错的,不会象昨天晚上一样……”
他睫毛下冷光一闪,我赶紧闭嘴。
不过酒还是筛了一角来,装在小瓶里,顶多二两。
他表情有点不以为然:“这种劣酒……”
我打断他:“开心就好啊。我们走这麽多弯路,总算又碰头了。我开心不行啊?”
他想了想,道:“好,值得喝一杯。”
一人一小杯,清脆的碰在一起,他仰头喝干,我捧著杯子看他傻笑。
“怎麽不喝?”他放下杯。
“人太多了……要不我们喝交杯酒。”
他眼带笑意,轻声说:“以後再说。”
我点点头,把杯中酒一仰而尽。
辣得很,眼睛又冲上水气了。
用力揉两下,不期然一双黑亮深邃撞进脑子里。
讨厌,怎麽突然想起他。
我讨好的对明宇笑笑,剥花生给他。
一定是交杯酒带来的联想。
真是的,怎麽突然想起那家夥。
真是,真是……怎麽会想起他来啊。
又不是什麽美好回忆。


101

事实证明,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话真有道理。
明明只喝了几小杯,回去的路居然还走的歪歪斜斜,明宇一手扶在我腋下:“酒量差,酒品更差。”
我眯著笑:“嘻嘻,我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喂喂,我唱歌给你听。”
也不等他答应,放开嗓子大声唱:

“人如花飞云如短歌
谁曾爱我
时而风光时而坎坷
谁僯惜一个我

镜花岁月没法断绝
我心媲美是明月
情如孤舟愁如深秋
尘如初春雪
寒如深深雪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花虽美
也在期待你留下结果
红如天色蓝如沧海
如何记载
时而光彩时而悲哀
如何等一刹爱──咳咳咳……”

调子唱的荒腔走板,幸好词还都记得,只不过唱到最後一句被口水呛到了,有点不大够完美。
他笑著拍我的背:“什麽歌啊,风花雪月的……”
我顺势抱住他腰:“风花雪月有什麽不好?开心的时候足以点缀太平胜景啦……”
太平胜景……这四个字好象另一个人常说……啐啐,怎麽又想起来了!
真是酒喝多了,上头啊。
明宇挟住我脖子:“你给我安静会儿……”
我好不容易顺过气:“我开心啊,明宇,我好开心……”
他松开我脖子,揽著我的肩向前走。
“很想你,也很挂心。不过,知道你这人很聪明,什麽都能处理好。所以,没有去打听。”我靠著他肩:“临睡之前,醒来之後……总会想起你,每天都会……不过有时候想的多一些,有时候时间就短一些。明宇,我再想不到这生还可以见到你。”
他无言,把我揽得更紧了些。
“明宇,我喜欢你很久了。不知道如何开始的,也不知道怎麽样结束,只是,这份心情一直深藏心底……”
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
“明宇……我有点怕。”
“怕什麽……”
我握紧他的袖子:“怕很多。怕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怕你旧仇不解,新怨又至。怕过去的事情不能只留在过去,怕龙成天……怕你不是象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我自嘲的笑了一声:“象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零零碎碎。明宇,其实我觉得,我配不起你,你应该值得更好,更高贵更好的人来配你……唔──”
他揽著我的手使个巧劲,我倒进他怀里,唇被他吻住。
一瞬间消音。
有些惊讶,但是,手很快环过去,抱住他,全心全意的和他分尝这个百味交杂的亲吻。
不知道明宇和我,是不是真的能摆脱龙成天的控制,离开暗宫的阴影。
但起码现在,我们在一起。

小院幽静,闲竹秋凉。
净过身的两个人,相抱著并头而卧。
不知道什麽时候,明宇解开我所有的衣裳。
青纱帐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唔……”
下面温凉微痛,我向下看。
他的手指上沾了湿润的脂膏,正在替我……
“明宇,你早有预备呵……”我咬著他耳垂吃吃笑:“连这个都预备了……”
他细碎的回吻我,准备工作作完,分开我的腿,握住前端,慢慢的抵了进来。
我吸著气,尽量张开自己包容他。
时间如此宝贵,缘份如此不可捉摸。
我愿意尽一切的力量,和他更贴近,更亲密。
“明宇,”我在低喘中出声。
“嗯……”他的气息也不稳。
“我爱你,不是一句虚话……”再喘得两口气,贴著他的肌肤渗出汗来,两个人之间不再清朗分明:“我愿意,做一切事……只要,我们象今天一样,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他停下动作,专注的看我的眼睛。
“竟……我再也不和你分开。”
他说的那样认真而诚挚,一句低语如一句誓言。
我闭上眼,尽力让自己跟上他的动作。
风过林梢,松动竹摇。
“明宇……唔,嗯,慢一点……”
不知道他是不是禁欲时间久了,状态不太对劲……第一次很快结束,简直味儿都没品出来
可是没等我换个姿势,身体被一把翻了过来,第二次,这麽快就上场了。
明宇……是不是想报昨晚的一箭之仇……这麽,这麽狠做什麽?
虽然这麽想不够磊落,不过我实在没办法不这麽想。
咬咬牙,环抱著他的脖颈,轻咬他的颈侧肩膀。
他肌肤紧了一紧,速度愈加快了。
我只想他快点……结束吧……
他一只手抚弄我前端的欲望,手法精妙……
这个人,我昨天明明没这麽投入啊!
“明……你是想,想报仇……啊……”我咬著牙把话说完整:“能不能换个法子!”
他看我一眼,低头吻住我胸口一边突起。我身体猛一颤,象被电打了一样。
“唔唔……明宇……”
“慢一点……”
“算了……还是快一点……快,快点结束吧……”
等到最後云收雨歇……我趴在那儿只会喘气,小手指头都不会动了。
“明宇……你是不是闷太久了?”我上气不接下气:“我简直象被匹马踏了几十趟……”
他拧了热手巾,替我轻轻抹拭身体。
“累了麽?”
“废话啊……你试试看好了……”
明宇手顿了一下:“我倒想试,可你现在还有体力?”
我狠狠捶了一下床,无言以对。
明明我也练了武功内功,怎麽无论是爆发力还是持久力还是这个技术技巧技能……都差人一大截!
累的要命,可是一点也不想睡。
明宇坐在外侧,我努力把自己的头搬到他的腿上枕著。
“睡不著,聊聊天嘛……”
明宇的声音温柔之极,双手展开替我按腰揉背,舒服得很。
“聊什麽。”
“随便呗……你小时候都是怎麽过日子的啊……”其实我最想问,龙成天当年是不是痴缠他,他又,有没有喜欢过……
嗯,虽然暗宫的规矩是不通人情一点,但是明宇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姓龙的?是因爲规矩才不接受,还是因爲本来就不喜欢……所以才不肯和他在一起。
他想了想,说道:“其实是很乏善可陈的,练功,读书,再练功,再读书。”
我叹一声:“就没个休闲的时候?”
他一笑:“有。看东堂勾心斗角,西院你死我活……暗宫内部也颇不平静。”
我搔搔耳朵:“明宇,你现在还在做暗宫的头子?那,还得跟皇宫打交道……龙成天知道你没死,怎麽办?”
他轻轻咳嗽一声:“小竟……你觉得龙成天是个什麽样的人?”
我想了想,尽量客观负责:“是个好皇帝……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道:“是,说的没错。这样一个皇帝,时时处处都会以他的江山爲重,意气之争是他会做该做的事,你说对不对?”
我撑起头来:“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心里明白?”
我对明宇的心情,难道那个人一开始就知道?
那,我现在和明宇的事……那个人又会不会已经掌握?
“别害怕……”
明宇拉过被子将我包住:“不会有事的。”
我把头在他腿上蹭啊蹭。
明宇……
我喜欢你。
绝不把你让给那个,那个皇帝。
不愿想起那个人,每次想起他,心里都有点怪异的感觉。


102

“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我托起腮来抬眼瞅他:“这个暗宫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吧?”
明宇轻轻抚顺我的头发:“你要是喜欢这里,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了。”
我摇摇头:“其实我的理想是吃遍天下,游览四方。可惜这里没有数码相机──不然拍多多的美景……”
明宇问道:“数码相机?”
我比划了一下:“外表看起来是个小黑盒子,按一下,外头的景色就会被照进去,然後冲洗在一张小小的纸卡上……”看他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我无力的垂下头。
唉,多少年时光的差距,哪这麽容易拉平。
有一句话一直想说,却又一直没有说。
我鼓足勇气,含含糊糊道:“明宇,其实,其实我不是原来的白风,更不是宁莞,我是……”借尸还魂四个字讲的语焉不详。
听到就听到,听不到就算,头埋进被子里不敢看他。
反正偶是坦白说过了。
明宇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些笑意:“我早就知道了。只是等著看你什麽时候想说。”
“啊?”我抬起头:“你知道?”
他道:“你当我是傻的麽?连这也看不出来?你和宁莞说话口音都不一样,生活习惯更是没一点儿相同。鬼神之说虽然缥缈,但并不是没有过。”
我舌头打结:“你不怕?”
他笑起来:“怕你?你有什麽地方值得我怕?啊?心计过人?还是武功深不可测?”
终於说出了最大的秘密,可是对方的反应却让我象是一拳打击了云堆里,完全没有受力感。
原来他早就心知肚明。
心里一松,又开始不平:“哎,好歹我也是二世为人,你应该对我有些敬意。”
他在我臀上轻轻拍了一下:“敬你哪里啊?不早了,睡吧。”
扳扳手指……好象我是没有哪里值得他怕的。论心机我不如他,论武功我不如他,论权势……更是不用说。
也的确是有些困了,挪挪身子找个更舒服的姿势,靠著他,沈沈睡了过去。

秋雨连绵这话真的不假。春雨虽然冷寒料峭,却总让人希望盎然。秋雨缠绵绯侧,只让人觉得凄凉伤感。
当然,这个凄凉也好,伤感也好,现在都不属於我。
叫人给商行和岛上送了信儿,我小包袱一收,跟著明宇出去游历。
他没有再戴面具,纱笠遮面,依旧是竹箱步幌,作游方郎中打扮。姚钧的名头是没有再用,但是他本身的医术也绝非庸手。见他诊过两次脉,我就看出来了。切脉快准轻稳,开方似行云流水般洒然。
看得我在一边两眼直冒心形粉泡泡。
至於我呢?头发束一把,穿件布褂,给他磨墨端茶背箱子,打杂兼跑腿儿。
总有人会来找他,夜里穿一身黑衣,标准的夜行装束。我总是很知机的避到一边去,免得他为难。但几次下来他叫我不用躲,反正不是什麽要紧的大事。
用他的话说,现在的皇帝太能干,所以暗宫就清闲了。再说,他在名义上也是个死过的人了,起的作用不是太大,暗宫自有护法和长老,堂主旗主什麽的在撑著。
我们形影不离,同食共宿。亲热的事不是没有,但是明宇总不肯相让,我又一定要占上风,常常是争执一番,恼羞成怒的动起手,一来二去,我的拳脚倒是又学好几招。就是……与明宇相比,这些花拳绣腿还是远远不够看。
所以这个上风,还是没占到过的。
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越是想的厉害。硬的不行,来软的。抱著腰苦苦的求,十次里,他也有一两次相让。我便把住机会好好的用力的认真的给他做下去,常做得他这样武功盖世的大宫主第二天起不来身。然後下次再求,就更困难了些。
这等於是进了一个恶性循环嘛,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拼命做。做的太狠下次机会就更难求。

天气好不容易晴一点,把衣裳草药纸包都翻出来晒晒去潮气。
明宇在屋子里写信。我不知道是写给谁,反正是公务。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出门时已经把铺子地契,一应的进货和账目都写下来交给了刘头儿。这个人老成稳重,隐然是岛上的一个老派人,大家都很听他的话。
本来我做的,只是想改变大家的观念,让岛上的人过好日子。
现在任务已经基本完成,我当然不必为难自己继续做牛做马。
抱著脸傻笑……明宇呵……
屋里他扬声说:“给我买二两茶叶来。”
我答应了一声,摸摸钱袋向外走。
这个小镇处处是河道,蛛网密布。已经时近十月,绿叶泰半凋黄,我一路走一路哼歌。在这里住了三四天,客栈周围让我转个了遍,左转街口就有间茶行。
钱袋在手里甩啊甩的,冷不防身後窜出个人影,一把抓了我的钱袋就跑!
“哎哎!抓贼啊……”我扯著嗓子喊。可是街上行人稀少,没什麽人理会我。
撒开腿就追。
料定一个小贼肯定跑不远,而且我现在不比从前,功夫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收拾个小毛贼还不是绰绰有余的麽?
因为觉得肯定他跑不了,所以也没用轻功,就耐著性子在後头追。眼见他越跑越来劲,越跑周围越荒凉,我不耐烦起来,提口气,纵身几跃赶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臭小贼!钱袋还我!”
那人回手一扬,眼前一白,鼻端闻到怪异的气息。
我急忙闭气,可是已经吸入不少,头脑一晕,手不自觉就松开了。
那人拔腿便跑,我捂著头靠著墙,吸了好几口气,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大意了︿江湖经验不够,竟然一点防备没有……
唔,头越来越昏了。
我顺著墙慢慢滑坐在地,眼前已经模糊的看不清东西。
糟了,明宇还在等茶叶。
拼命告诉自己,起来,走回去。
可是身体就是不配合……
眼前一黑,我软软的倒在了地下。


103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恍惚中,我以!回到了乌岛小居,窗外就是碧波万顷,门前是绿柳如丝。
可是下一刻神智回来,我立刻想起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猛然睁开眼,大喝一声:“小贼!”
话一出口,已经看清周遭情势。
牙床软适,红帐低垂,上面隐隐的暗花浮现。我心里打个突,一把撩开纱帐向外看。
一间明显是寝房的屋子,窗前有案,案边坐著一个,听到动静向我回过头来。
我骇得叫了一声:“龙成天!”
他穿著一身浅蓝便袍,乌发披垂,向我微微一笑:“醒了?”
我张大嘴怕不能塞下鸭蛋。
这是……这是……
我猛然伸手进嘴去一咬!
嘶……痛!
不是恶梦,是真的。
他居然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脸上带著含蓄的笑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饿不饿?”
我戒备的看著他,摇了摇头。
他走近床边,我向後缩了下脚,警惕地看著他。
不知道和他是偶然遇上,还是他设计捉我的。他什麽时候知道我没有死的?他还知道不知道明宇……
心里一团乱麻一样。
一时缠,一时绕。
明宇知道我不见了麽?他会来找我麽?
我,我是盼他来,还是……盼他千万别来?
龙成天拍拍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侍从捧著托盘进来,里面盛著粥和菜。
我看看他又看看饭菜,肚里咕噜叫了一声,转头向著床里不看。
龙成天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把托盘接了过来,柔声说:“喝一点。放心,我不至於下作到在粥里动手脚。”
我转头看看他,他笑著,把调羹举高了一些:“吃吧。”
我摇摇头:“我不想和你走,咱们各走各的,行不行?”
他笑容不变:“现在我们在船上,船在运河上,顺风顺水,离朝平早远了。你就是要下船,也得等到下一个镇上的渡口才成。”
调羹递到手里,我呆呆的接住。
“等船再下锚的时候,你要走便走。”他笑笑:“我只是想见见你,和你说一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我听到最後这句话,将信将疑,粥碗递到手边,我便顺手接住了。
“知道你没有死,我真是欣喜之极。趁著巡游的功夫,怎麽也要见你一面。”
我捧著碗僵住。
你挂念我干麽?
明宇是因!爱我。你呢?
一个人会怀念!自己出过力的马,牛,或是狗。
不过,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价值的东西,就不用想来心烦。
他干嘛要想起我。
他干嘛还要来见我?
我可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期待见他。
他究竟是不肯放过我,还是……不能放开明宇?
外面有人进来,送了一叠折子放在案上。这种整整齐齐的柬书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猛然间再看到,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看我一眼,起身离开床边。
那送折的人并没有立时便走,他近前来向我微微一笑:“白公子?”
我呆呆的说:“杨统领。”
恍惚中,一切过往又回来了。
安静有序的空气,执礼甚恭的侍从……牙床轻轻摇晃著,水波轻柔。
我抱著膝靠著舱板坐著,明宇……

不知道龙成天什麽时候出去了,屋里只有我一个人,鼎里安然的升起青色的烟,香料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
听到有软绵轻巧的脚步声,我说:“把窗子开开。”
这种沈寂不化的香气,让我总觉得自己要被埋葬了一样。
那人依然走到窗前去,拔掉栓子,拉开窗户。水面上的风灌进屋里来,清凉微潮。我把头埋进两手里。
明宇。
我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又不愿意他知道我的境况来救我。
龙成天的目标,是我,还是他?
我抬起头来,也许是他。
愣了一下,床前不知道何时跪了一个人,正用热切而悲哀的目光看著我。
“小……陈?”我喃喃的说,手放了下来:“你也……来了。”
他飞快的磕了一个头,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白公子,我是原来五皇子府的家生奴才,後来进了宫,服侍明公子。”
我的目光慢慢有了焦距:“明宇?”
他点头说道:“後来白公子出了冷宫,我有幸来服侍您,也不敢不尽心尽力。”
我抓住他话里的重点:“那时是谁让你来的?龙成天?还是明宇?”
“公子……您现在和明公子在一起?”他轻声问。
我闭上嘴巴,冷然的看著他。
“您防备是我应当的。”他膝行几步,凑近了床边:“可是,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104

我看著他,小陈自顾自向下说:“明公子那个人什麽也不说,总这那样,吃什麽苦也都不说,脸上永远微笑。从我刚见到他的时候就那样。我自幼净了身在王府当差,皇上救明公子的时候,他一身上下的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儿。一开始皇上,啊,那时候还是五皇子,对他并不看重,他过的很不好。旧伤反复发作,缠绵病榻,府里的人势力之极,没人管他死活。”他面有难色,停了一下再说:“白公子,你看到过明公子肋下的那条伤没有?”
我有些呆滞,是有一条很长的伤痕,浅白的,虽然愈合的差不多,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当时一定伤的很重。
小陈接著说:“当时他一身上下全是伤,肋下那道伤口狰狞外翻,血肉淋淳,可怕之极。高热四天都没有退下去,我当时用冷水替他抹身,心里怕的要命。明公子他和你说过这些没有?一定没有说过。”
我茫然而震惊的点头。
明宇他把这些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我完全不知道。
“还有……”小陈垂下头,声音噎住。
我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还有什麽比这些更糟的?
“明公子,相貌生的好……”他艰难无比的说出来:“引人觊觎……当时他重伤未愈,难以抵抗……”
我一下坐起身来,小陈不敢抬头:“後来我拼死去闯书房告诉皇上此事,他严惩了那几个侍卫,请人来给明公子治伤……”
“我身贱言微,後来有几次触怒主子,都是明公子相护,他待人是真的好。虽然我也能看出他心事重重,和皇上之间也并不单纯……但是小陈人笨,就只知道,明公子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他好……
我惊的呆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明宇他一个字都没说过,他……
明宇不说,我也不问。总有点现代人的意识在作怪,觉得两个人再好,也要双方保持个安全距离。让对方小心收藏著他的隐私,不去过问。说好听,是尊重,说穿了,其实是自私与胆怯在作祟。我一直不敢去问明宇那些细枝末节,怕问出一些我害怕的不敢接受的内容。怕他与龙成天其实两情相悦过,怕他对我不过是亏欠补偿利用的心思,怕我们的相守会因为互相了解了而不能继续……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痛起来,像是一把钝齿的刀子,慢慢拉过去,又拉过来,伤痕越发明显,痛楚越来越深。
他只让我看到完美,我於是也只看到完美。
明宇,明宇。
小陈低声道:“若是公子你决定和皇上回宫,这些话,就当我没说过,您也没听过。若是,若是您打算要和明公子相守终身,请您千万千万,要好好待他。明公子经历太多苦难,却不会对人言讲。这种性格的人是最最吃亏,旁人看他高洁聪慧,哪里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後来,皇上登基,给他用了狠药,他内力尽失不说,原来他练的功夫的寒气反扑,时时承受阴寒侵体之痛……”
他忽然停下不说,转头看向舱房的门口。
龙成天面色如水,静静的立在门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小陈脸上毫无惧色,转过身向他磕了一个头:“皇上,小陈自知道是死罪,只是还请皇上怜惜白公子,我服侍他这麽许久,他待人真诚,心地良善,对皇上从无妨害之心……”
我粗鲁的打断他:“行了,你犯不著替我说话。”擡头看著龙成天:“你都听到了?”
後者轻轻颔首。
“他说的都是真的?”
小陈的手一动,龙成天动作迅捷,将他的手腕一把按住。
力道之猛,我听到了疑似骨节破裂的声音。
“喂你——”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本以爲他是要攻击甚至杀小陈的,可是从小陈被箝制的手掌中,掉出一颗乌沈沈的药丸,落在舱板的地上,那厚厚的毡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别伤他。”
龙成天转头看我,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很熟悉。那是种掌握一切,君临天下的气度,是一种对万事都成竹成胸,反而显得什麽也不在意的表情:“真或假……有什麽要紧?”他微笑:“难道你不曾问过明宇?他什麽也没有告诉过你?”
我脸上一瞬间火辣起来,他的话象是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我不了解明宇,我也没有试图去了解他!
但那又怎麽样,我直直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曾经对明宇用过那样的手段,原来心中对他的惧意不知道爲什麽,象是遇到太阳的冰雪,一瞬间全化掉了。
我怕过他。
对,怕过。从我成爲侍君的第一夜,从他喊出“宇儿”那两个字的一瞬间,直至方才,他的阴影无时无处不在。我怕他的帝王权势,怕他和明宇之间复杂纠错的过去。可是,知道明宇并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间所有的乌云都被狂风吹散。
明宇不爱他。
所以我不怕他。
他放松了手,小陈软软呻吟了一声,无力的蜷在地下。有人进来将他架出去,我又重复了一次:“别伤他。”
龙成天握住我的手,在我挣脱之前轻声说:“可以饶过他……”
我僵住了动作,情知道他这句话没说完。
“和我一起回京吧。”
我觉得头皮一紧,他的手不知道什麽时候握住我的发梢,缓缓的使力,乌黑的头发缠在了他的手腕上,看上去象一条乌梢蛇,让我觉得有些恶心,直想作呕。
“江湖上的日子很逍遥,对不对?”他声音温存:“不过,你真的从没想起过我吗?”
我用力推他一把,扯痛了头皮:“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别作这副样子来,现在只有我和你,你大可省一省不必再演戏。”
他的指隙间还有几茎青黑的发丝,柔软无据的飘荡著。
“我很久之前就想说,你的戏演的真好,不过我不喜欢看独角戏。”我退了一步,背部抵到了床栏:“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擡起手来,看著我被扯下的,残留在他指间的头发:“白风,我也并不喜欢演戏。一开始是演给旁人看,後来,渐渐习以爲常。”
他慢慢走近,指尖抚上了我的颊:“从你和明宇扯上关系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只是,我和他虽然没有明说,却暗里在较劲。我限制他不能离开,已经输了一局。再用强逼迫,那就再无转机。杀你固然容易,但是……”
我看著他的眼睛。
那双眼又深又黑,什麽也看不到。
“你们越亲近,我心中越是难受。爲什麽我富有四海,却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爲什麽你这样的傻子却能轻松的陪在他的身旁?你不知道……明宇执著你的手教你写字,教你穿衣系带,教你说话用词……那些时候,我在暗处看著,心中象是有毒蛇在咬噬……之所以没有在那时杀了你,是因爲那时候我知道,明宇他对你并没有情爱。”
“但後来不同了……日复一日的注视,眼光竟然渐渐习惯了那种柔软的情景。爲什麽有人会笑得毫无机心?能让明宇他放下心防的,应该就是这种坦率和天真。”
“也许是离得远,那种温柔的软化,只是看到,却感觉不到……”
“後来,明宇的残余的真气慢慢在反抗药性。他先前功力越深,受到了阴寒反扑就越重。我硬忍著不闻不问,等著他低头……可是,你夜夜忙碌如一只临冬筑巢的鸟……”
我手慢慢攥紧。
他居然可以看著明宇受苦,他令明宇受苦……这个人好冷酷。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吗?喜欢一个人,可以这样折磨他?
“那你……”我说不出口,後来他做的事……
还有,他爲什麽要得到我的身体?
“一开始,权做是对明宇的羞辱和回击……”他看穿了我要问的话,坦白的说了出来:“我也好奇,能让明宇放下心防的人,究竟有著什麽样的内里……”
我点点头,嘴角扯出个僵硬的微笑:“谢谢你的解释。”
他停了下来,我接著说:“不过,我和你一样,我也爱明宇,我绝不把他让你这种不懂爱不会珍惜爱的蠢人!”
他笑了笑:“无妨。有你在,明宇一定会回来。”
我张口欲言,他一指点在我的唇上:“明宇当年服过的药,叫六阳丹……克制专走阴脉的武功,很是灵验。你也练上那一路的功夫,真是再好不过。”
我吃了一惊,从醒来就觉得浑身无力!
原来是因爲这个!


105

他看我的神情,突然笑出声来:“真信了?我说说罢了。六阳丹是昔年父皇寻人配的方子,我现在手里可没有那药。要有的话,一定给你吃一粒。”
我简直是呆滞之极的看著他。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
他是不是皇帝啊!他知道不知道什麽叫君无戏言?
他居然骗我!
刚才身体绷得紧紧的象一张拉满的弓,结果被他这麽一句,闹得我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他松开我,转身在床边坐了下来:“要不要赌一赌?”
“啊?”
我简直跟不上他的跳跃性思维方式,真不知道我和他谁才是穿越时空来的那一个!
气死,为什麽和这家伙在一起,我无论何时也占不了上风!
咽口口水:“赌什麽?”
他以手轻扣床栏雕花,喀喀有声,脸上带著一个优悠自如的笑:“看明宇会不会来带你回去。”
我眨眨眼。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我以为已经成了过去,再也不会重来的一段时光。
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铁腕风流,谈笑用兵的龙成天。
我所熟悉的那种,久违的戒备也又重到了我的身上。脚有些木,腿绷得紧紧的,後背挺直,警惕的看著他。
他轻轻敲著手指:“如果我们到京之前,明宇来找你的话……我就放你和他走。”
我眨眨眼:“如果……那麽如果不如果呢。”
他笑著摇头:“你说话总这麽风趣。好,如果不如果的话,你就乖乖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要生想离开的念头。”
我瞪眼瞅他。
他笑著弹弹袖子:“虽然一开始象颗没发开的豆芽,不过现在比当初总算长高了不少。”
要你管!我无声的用目光剜他。要是眼光能杀人,保证他早无全尸!
他想干嘛?
一面表示著对明宇关爱不已,一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我顺口气,转个话题:“你没对我用药……我为什麽浑身无力?”
他一笑:“那就要去问明宫主了,他暗宫的仇人也不算少。还有,苏教主……手底下人才济济,配一些软筋散功的药物有什麽难?”
我瞪眼。
他居然连苏远生都知道!
还有没有什麽事是他不知道的?
在镇上那个抢我钱袋,後来对我撒迷药的……现在已经肯定不是普通小贼。
如果是明宇的宿敌,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又关苏远生什麽事呢。
龙成天笑容温和:“魔教和暗宫是死对头,不过几十年前双方斗得元气大伤,都没占了便宜,所以这些年来勉强维持个平局,没什麽大是大非……不过看眼下,恐怕这平衡又要打破。”
喂,老大,你是皇帝吧?怎麽对江湖是非这麽清楚?
他笑叹:“你好象出宫之後变笨了。苏远生也想夺你,明宇护得那麽紧实让他无处下手。你的内力突然回复,明宇又突然以真面目出现在你面前……这些事情,你都不会往深了去想一想。”
我心底里其实……觉得他说得,不是没道理。但是嘴上绝不承认:“你又知道了?真是身处庙堂之高却忧江湖之远啊!”
他居然点头道:“好说好说,总得知道些。”
我白他一眼,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
真不知道人为什麽会有这麽不同的两面。刚才说话的时候那麽有压迫感,一转眼却象个无赖。可是想一想从前,好像,这个人以前就有这麽两张面孔,时常的换来换去。
他把他女儿丢给我管的时候……
“雪夜还总念你,一直问,皇后哪里去了,问了大半年,後来……大概是知道你不会再出现了,所以,也就绝口不提了。”
雪夜啊……那个刁蛮公主,不过,在皇宫里,那样的直率也真是再难寻找了。
龙成天起身坐到案前去看他的摺子。我抱著一肚皮的疑问在床头坐著,虽然姿势算是放松,可是精神还是高度紧张。
要说精神疲倦和肉体疲倦那个更让人无法抵御……我想精神的比肉体也并不强到哪里去。不知道那个偷钱袋用迷药的小贼,究竟是什麽人在背後指派。
如果是苏远生,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比这更漂亮更轻松的办法。
我还是倾向于相信是龙成天让人暗算我的!
愤恨的盯他看了一眼。
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麽。
那个莫名其妙的赌约,好像是说,要是明宇不来,他就拿我填空子。
怎麽有这种人!怎麽会有这种人做这种事!
我恨他觊觎明宇,更讨厌他刚才开玩笑似的打个那个赌约。
可是,我抱著脚,很矛盾。
既希望明宇来,又不希望他来。
眼皮有些向下耷拉,长久的精神紧张耗了太多气力。
窗上的光亮慢慢变暗了,头一点一点向下垂,忽然船身晃了一下,头撞到了床栏。
我一下子惊醒,吓了一跳。
舱门开著,有人陆续的送饭菜进来。
大概是靠岸停泊了。
唉,原来龙成天还说到停船时送我走呢。
不过他这皇帝也够奇怪的,到岸为什麽不上岸去,住行宫住驿馆,总好过住船上吧。
饭端上来,龙成天抬一下头,把摺子合了起来。
都不说话,他当然是坐上首,我左侧。
其实这个圆桌比较小,这个上首侧位分的也不清楚。
碗碟都不大,菜很精致。
我没什麽胃口,可能是坐船晃的晕晕的,只吃了半碗白饭,就放下了筷子。膳毕,他继续看摺子,我继续抱著腿发傻呆。
睡意和黑暗一起漫上来,我蜷著身窝在床上。
明宇,我好想你。
你知道我在哪里吗?你会来找我吗?
虽然没有说出口过,不过,潜意识里,替以前的宁莞抱不平,也对明宇以前对我的欺骗不能释怀。
觉得自己长久的,埋葬很深的单恋,总有点值得纪念之处,明宇却没有表现出珍惜或追悔,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平衡的。
心里还是有犹疑。
明宇,明宇……
我想见你,很想很想见你。
可是,又不希望你来找我……
不想你和龙成天再见到面。
倦意浓浓的卷上来。
外头似乎有下雨的声音……淅淅沥沥的。
客船听雨……好像……很凄……凉……
我陷入混沌之中。


106

雨声,波浪声……隐隐的人声。
身体很沈重,人像是醒著又像是睡著。
鼻端有些痒,发上传来细丝般轻触。
我的意识还没有苏醒,身体却自动打了开来:“唔……明……”
下面的字被堵住了,没有发出声来。
习惯了日日和人同榻共枕而眠,拥抱,亲吻,做爱……
很习惯的反应这个吻,享受著热力与缠绵交织的感觉。
明宇……今天好像特别的热情──
啊,慢著!
我猛然睁开眼!
一双放大眼,很修长的剑眉,呈极近极近,无限接近……
先横手格了一下,然後用脚去踢!
他抬起身,很轻松的压下我的腿:“怎麽了?”
我瞪他:“别占我便宜!”
他嘴角一弯,笑的很不怀好意:“怎麽了,又不是没有过?出去时候不多,变得这麽三贞九烈了?”
我咬著牙,推他。
他也很不含糊,不吱声,可两手没闲著。
已经知道他身手不错……现在又亲身验证了一次!
不过我的抵抗也是扎扎实实的,绝不是那种什麽欲迎还拒以退为进之类。
虽然功力使不出来,拳脚也没大有力气。不过,他也没真下什麽狠手,所以弄得两个人脖子粗脸涨红,衣散发乱,他还是没有实际著陆。
“明宇就那麽好!这才多少天,你就食髓知味,念念不忘了?”
他到底是嫉妒明宇还是嫉妒我啊!能把话说这麽难听这麽没品,大失他的皇帝身份。我用力挣,他不松手。
我横劲上来,嚷道:“他就那麽好!他能让我上,你能不能?啊?你要是能,我这就上了你!”
他手上没松,但是脸上居然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表情。
有些释怀,有些好笑,还有些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然後他说:“我犯了个大错。”
我连连点头赞同他,从再见他以来他说的话数这句我觉得最顺耳:“你知道错,那就让我走啊!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他在我鼻子上拧了一把,疼得我呲牙:“我不是说这事儿。”
“哎?”
“上了床根本不该和你说话!”他一把将我翻过身来牢牢按在榻上:“你只会说气死人不赔命的话!”
啊啊……不好!
他的手上劲力奇大,肺里的空气差不多都让他给挤出来了。
我扑腾了几下白费力,索性一动也不动,他已经把我的裤子扯掉,却忽然停下,问道:“怎麽不动了?”
得,不让说话是他,现在又问。
嫌我气你了?我还非气死你!
“你那麽多废话,反正打我又打不过你,跑我也跑不了。你要麽就快点完事儿,我全当是让疯狗咬了!”
他手上加力,我觉得脊骨都要断了似的,紧紧咬住下唇。
“行,行,你……”他突然不再说话,就这个姿势把我的腰向上提了一把,分开臀瓣就向进挺进。
“唔──”我疼得差点咬断舌头,太干了,根本不行。我疼得厉害,我估计他也不好受!
他停住了动作,可是按在我背上的手却没放松。
忽然後面一凉,不知道什麽东西注入了身体,凉过之後就是辣,象是薄荷的什麽东西。接著他重新推进,这一次尽管我努力不配合,还是被他得逞。
身体已经习惯了被进入的感觉,就算心里再排斥,身体却已经接纳。即使我想紧缩排斥也不行,反而给他增加快感。
真悲哀,明明心里不想,但是他对我的身体,甚至比我自己还熟悉。
呼吸在他的动作里变得破碎急促,我的把脸紧紧埋在枕头里,紧到甚至想把自己闷死。
明明我是喜欢明宇的,可是对著龙成天却无法抗拒。
他的手不知道什麽时候伸到了前面,呼吸滚烫吹在後颈:“这麽硬了……还不服输?”
我咬牙不吭声。
“明宇不重欲,就算你们在一起,他也不会给你这样的快乐吧……他知道你这里敏感吗?知道怎麽让你更软弱吗?他肯定也不知道,如果这里……被咬的话,你会哭出声来……”
“呜……”明明心里反感得要命,可是脑子已经一团浆糊,他太了解我的身体……
“他没给过你,对不对……”
是,是,没有,都没有!
可是我喜欢的是他……
身体被翻过来,他从正面抬高我的腿,重新进入。
都快忘了这个家夥一张笑皮下面的阴狠,现在被他的行为重新提醒。
後庭热得象是要被烫化,我的手紧紧抓住枕巾,努力让自己没反应。
他的动作越来越狠,我的身体被剧烈摇晃,被进入的地方痛得都快麻木了,只觉得热,还有……我不想承认的,和激痛一起涌上来的快感。
明宇,明宇,你在什麽地方?


107

不知道什麽时候晕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先恢复知觉的是耳朵,听到哗哗的水声……象是水流很湍急的样子。
然後是喉咙,干痛干痛的。
接著才是身体。
腰,背,腿,还有……那个被强力侵犯过的部位,都好象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样。
现在是天亮还是天黑呢,明宇不知道在做什麽,商行也不知道怎麽样了,尽欢呢?有没有和尤烈怎麽著?船走到哪里了?我不会算水路,不知道现在离京城还有多远。
已经是冬天了吧,不知道运河上会不会结冰。
我躺在那里,满脑子都是这些不相干的杂事。
然後过了好半天,终於没什麽可想的了。
正事才回来。
龙成天到底想怎麽样?一时说对明宇情深款款,一时又对我横施强暴。
他是嫉妒我和明宇亲热过?想在我身上找个心理平衡麽?
明宇……我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
想了半天,苦笑。
这个,恐怕不是我希望能决定的事情。
那麽,我也许应该换个方向想。
明宇是会来,还是不会来?
还有,这里面,还有苏远生什麽事情呢?
每个人告诉我的真相,都被他们过滤过,我所得到的,看似完整,其实单薄的很,经不起推敲,没有细节和背景……
眼睛干涩,我抬手揉揉眼,然後听到脚步声响。
有人走到床前,掀起了帐幔。
白光照在眼睛上,刺得我本能的眯起眼来,过了会儿才慢慢睁开。
“醒了?”
我干脆把头转到一旁,当他不存在。
“好吧,算我不对……”他声音很轻,动作极柔的把我托起来,横抱放入一只注满热水的木桶。
我呻吟了一声,因爲那个痛楚的部位被热水刺激,针扎似的痛。
“久旷难耐……”他居然轻声笑,湿了布巾替我抹身:“我们这也算小别胜新婚吧?”
我垂著眼帘,雾雾的水气扑上来,眼前朦胧一片,耳边那些话只当是没有听到。
“痛麽?”他把我抱出来,拿大氅裹好,取出药瓶:“上点药。”
我终于有了点反应,看了他一眼,把大氅拉严,腿向後缩。
他笑著把手伸进来,准确无误住我的脚踝,我一踢,反而使得大氅散开了些,更遮不住身体。
情势不如人,还是让他给上了药。
上药的时候我咬住了枕头的边,药膏的刺激,和那麽多细碎的小伤口,不知道是胀裂还是因爲摩擦……
这哪象个皇帝?简直象是头发情的狼。
难道他那麽多大小老婆侍书宠嬖都是摆著看的麽?
还是当皇帝的天生异禀?
我和明宇,好象从来也没做到这样子过。
他对我总是……嗯,准确的形容一下就是……点到即止。
我对他呢,虽然很渴望,但是总是得不到太多。就算可以做……也要受这个,这个,体能和技巧的限制。
虽然心里对他呕得要死,不过不能不承认,他体能很好,技巧也没得说。
只不过,他不应该对著我发情,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忽略的硬伤。
刚才我们做的,不能叫交欢。
或者……叫强暴?
浴桶被收拾出去,龙成天坐在床边,拿著一张折子在看,我趴在那里挺尸,权当身旁是个死人,自己也是个死人。
“白风?”
我不吭声。
他自顾自向下说:“我知道你气我什麽。你和明宇在井口的时候,我先唤了他的名字。”
我什麽也没听到,没听到啊没听到……
“你也应该是知道,人的习惯,是很牢固的。我知道他和你都在底下,多年来心中都习惯著,所以张口就是他的名字。而且,也有另一个原因,你出声叫我,声音清晰,应该是没有受什麽伤,但是他没有动静……我当时脑子里第一下便想到,他是不是受了重伤出不得声……”
一绺头发在脖子里,很痒。
我慢慢擡手,想把它拂开。
和我有什麽关系啊。我只知道明宇不爱你,这就行了。
“可是明宇出来的那一刻暗道便塌了……我当时心头一空,象是被挖去了一块……”
肉麻,你当我会相信。
“你不相信,也是自然。”
咦?我张开眼,我只在心里说说,他有透视眼麽?
怎麽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什麽。
“呵……你出去一年,心事比先前还外露,什麽都写在脸上。”
哦。
我转过头去面朝床里。
“我一直以爲,你只是,不要紧的人……时常的在心中这样告诉过自己。说话有趣,在正途上也很有用,在床上的时候生涩得让人想一口吞掉……”
嗳嗳,说话注意点,别动不动扯到限制级话题。
“明宇昏迷了两天,後来,我取到六阳丹的解药给他服下。他醒来知道你还是……死了,那种空洞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
是麽?
我心里有些窃喜,原来明宇那样爲我伤心过。
“你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他用折子碰碰我的耳朵:“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一个人也不带,跑到那麽僻静的地方去。如果不是对方不想留下痕迹,放了迷药再纵火……如果一刀砍下去,你早就销帐了,还用得著今天我再被你气得七荤八素的。”
我悻悻地说:“谁想看到你啊?你放我走,我也好你也清静。”
他声音里有笑意:“休想。”
就知道和独裁者没什麽好谈判的。
我把被子拉过来蒙著头。
多半是起风了,窗上的绵纸被吹得悉簌作响。
“白风,你希望明宇来麽?”
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後背僵住,然後很快说:“要你管。”
他轻喟:“我也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我有些不解,但是并没有向他问出来。
他难道不是希望明宇到他身边来?不想再见明宇的麽?
爲什麽……希望又不希望?

外头北风大作,却隐隐有一缕箫音,幽婉动人,缠绵如泣,在呼啸的北风中竟然一丝不乱,轻而韧,远而甯,稳稳的传入耳中。
我有些疑惑,微微欠起身来,这样的天气,谁在江上吹箫?而且乐音如此不凡,想必吹奏者内功造诣一定颇深。
龙成天一笑:“来了?”
我一惊:“是明宇?”
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个明宇?可惜不是。能吹这种乐音的,放眼天下,只有一个。”
我想了想,那箫音越发清朗,虽然曲调宛转,可是音乐里面竟然一点暖意也没有,就象那几乎透窗而入的北风一样。
“是苏远生?”
“不错,到底是有旧情。”
我眉毛都要竖起来,他说:“旧交情也不至于你把眼瞪成那个样子。”
我挣著想坐起来,可是後面极不舒服,只撑起到一半,“啊”了一声,又倒回去。
龙成天一手按在我肩上,脸上声色不动。
过了片刻,船上也有一道清啸之声,远远传了出去,有如龙吟虎啸,极具威势。
我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是谁?”
龙成天完全明白我在问什麽:“是杨简。”
没看出来。
这个人也是深藏不露的。
江湖上卧虎藏龙,其实宫禁中的凶险又何尝少得了?能站得那麽牢稳,被皇帝信任的人,一定是有真材实料的。
我身体僵硬著,他居然犹有闲暇,对我小声说:“别紧张,他不会过来。”
我愣了下。
龙成天笑道:“民不与官斗。他不过是个示警的意思,不过,用处不大。你甚至听不出是他,看来是忘得很彻底。”
他要来救我?
爲什麽?
怎麽是苏远生怎麽不是……
不是明宇呢?
“苏教主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了。能把练了十来年的功夫尽数废了,从头起练另一种完全不同路数的功夫,而且练的不错。”他的口气象在夸奖,但是眼神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不过他的长才也只是武学上,魔教良萎不齐,他约束无力,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顶多是匹夫之勇。”
我心里其实知道他说的是客观事实,但是龙成天不管说什麽我听著总是很刺耳,反驳道:“人无完人,你治国有一手,治家就不怎麽样了。要说武功,也就勉强制服我这种三脚猫。要说你的长才,也不过是在鬼域心计上。”
他看我一眼,并不动怒,这人城府当真是深:“你对我总是没有好话。”
我讽刺的弯弯嘴角:“在你跟前说好话的多了,不欠我一个。”
他愣了下,居然笑起来:“对,说的对。”
有毛病。
被人损居然还笑得这麽开心,我现在觉得他不是城府深,是脑子有问题。
估计是压力太大,精神要往崩溃的边缘滑过去了。
他说:“我原来老觉得少了些什麽,想来想去,一年多都没想明白。现在可算是明白。”
我瞪著眼瞅他。
他摸一下我的头,状似摸小猫小狗:“我身边原来就少一个不会说好话的你。”
我没吭声,忍住想瞪他一眼的冲动。
说来说去,原来是犯贱!
皇帝当久了,好话听烦了,就想听难听的,想让人损他。
这不是犯贱是什麽。
我用手扶著床头坐起来,然後低头寻找。
“找什麽?”
看不到鞋子,我赤著脚跳下床,直腰的瞬间窒闷的痛从脚弯一直窜到肩膀,我差点栽倒。
差不多是连扑带爬的走到窗户跟前,一把推开了窗。
北风一下子灌了满怀,我冷得打了个哆嗦。
萧音更清晰了,吹得悠扬宛转,回肠荡气。
一瞬间突然想起句很怪的话。
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说一个人,任是无情也动人。
好象套在苏远生的身上,再合适不过。
我没法子出声。
不过,很想和他说,请他不要这样做。
我不是甯莞,不值得他爲我做什麽事,喜欢过他,爲他付出过,他所怀念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我是章竟,不是甯莞。
所以,注意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108

箫音袅袅,吹了足足一顿饭的光景方停。
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飘雪了。
突然想起,去年飘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也是和龙成天在一起。
不知道苏远生现在河上的哪里,风浪声一波高过一波。
外面一片的黑,碎雪被风卷著砸在脸上,有细微的冷和痛。
龙成天站在我的身後,伸长手臂关上了窗。
不知道爲什麽突然想起一首诗。前面不记得,後面好象是这样说的。
 
  当灯火逐渐熄灭 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爲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著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苏远生的昔日,不是我的昨夜。
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谁风露立中宵。
更何况,现在没有风露也没有星辰。
龙成天轻轻握住我的手,向手腕上呵气:“冷得冰一样。”
我慢慢抽回手,垂下眼帘。
却发现一件事。
去年的时候,我的身高只刚及他的肩。
现在却已经可以平视他的下巴。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长高了。
他慢慢抚过我的头发,从头顶一直顺抚到後颈:“你长高了。”
这句话里有温情有感慨,我有一瞬间的软弱。
除了明宇,他是我在这世界相处时间最长的人。
或者,比明宇还要长。
明宇不是那麽喜欢表露自己的人,我与他说过的话……或许没有我和龙成天说过的多。
但那些温柔软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挺直了背,冷冷说:“不敢打搅皇上入眠,船上若有多余的舱房,我去别处睡觉。”
他道:“又何必麻烦,我们从前不都是在一起的?何况你现在内力全失,别的舱房未必有这里暖和。”
我斜睨他。
他笑著把我拉回床边:“好,你睡你的,我保证不碰你一下。”
我眼睛一亮:“好,你说的。”
他加了一句:“只限今晚。”
我闷闷的拉高被子盖住头,当自己是只鸵鸟。
今天……今天他什麽都做过了。
明天呢?
看他的样子,应该离京城不远。
明宇呢?
明宇会不会来?连苏远生都来了,明宇却一直没消息。
难道,他出了什麽事?
我身体疲倦得要死,可是却毫无睡意。
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渐渐觉得燥热,心里满是不安。
明宇会不会……
不,一定不会!
把被子拉开一条缝,轻轻吁气。
明宇,旁人总说,情人之间,常常心有灵犀。
你现在,知道我在担心你吗?
龙成天坐到了床边,手轻轻在我的头发上滑动:“怎麽还不睡?”
我翻身坐了起来,直视著他的眼睛:“姓龙的,你跟我老实说,你有没有派人去和明宇爲难?”
他笑道,不以爲忤:“怎麽会,我也是很想他来的。”
我想了想,是,他说的也是。
那麽,还有什麽原因?
龙成天完全能洞悉我的想法:“不用担心,他机敏过人,不会有事。”
我甩开他手,面朝里背朝处躺下。
风雪一直没有停,我的担心也一直一直的没有停。

天亮了麽?
窗纸上一片白亮,是不是天晴了?
屋里很安静,带著大船特有的动中的静。
我裹著被子起来,蹭到窗户边向外看。
啊,还没有。
窗户才开了一条缝,寒意便直刺到脸上来。
外面大雪纷飞下得正紧,只是风没有昨晚那麽大了。
身後忽然有个温和的声音说:“公子,风雪很大,请您关上窗吧。”
我回过头来,刘童站在身後,把一件裘皮披在我的肩上:“您要保重身体。”
我苦笑著摇头,问道:“小陈怎麽样了?”
他顿了一下後说:“现在押在底舱。”
我点了点头。
还活著。
他轻轻扶住我的手臂,绝不会令我反感的力道的有分寸的动作,将我扶至榻边。
我皱皱眉头:“床收了吧,我不想睡。”
他点了点头,击一下掌,有人进来动作迅捷的收拾床褥。
屋里总不开窗,前晚的情欲的残味,还是隐隐的在浮荡。
也许是我的错觉,就是觉得不舒服。
刘童爲我端了水来洗漱,梳好头发挽起来,拿了衣裳出来。
“还有几时到京?”
他道:“最迟明日傍晚,一定能到。”
我哦了一声,抱著膝盖坐著,想多找到一些力气。
象是等著砍头的人,望著那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落下来。
刘童手势纯熟轻缓,替我梳好头发系起衣带。他的腰微微弯著,曲著一腿,姿态虽然卑下,却不难看。
这种被人殷勤服侍的生活真是久违,说一点儿不怀念那是假的。人总是有惰性的,有人代劳,不必自己动手,省了力省了时,自然舒适。
虽然不至于雇请了奴仆如云,重温那种荣华滋味,不过偶尔还是会想念一下。
“公子。”他轻声说:“天冷,公子喝杯热茶暖暖身。”
“雪还下?”
“怕今日还不会停,阴云沈沈的。”
我抿了一口茶:“皇上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
嗯。
标准答案。
还真有点冷。
他NND,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指使人给我下药的!明宇当然不会,皇帝虽然否认,不过也有可能他说谎……现在看起来,苏教主的可能性最大了。
不过,我和他应该没什麽曲直恩仇了,他不大可能是针地我,有可能是冲著明宇。
我是炮灰吧。
昨天晚上他在雪中吹箫,我当时心情激荡想不起来正事,後来快睡著的时候才狠狠後悔。我真是个笨蛋!发什麽幽情,当时想个办法要解药就好了!
唉,太平日子过久了。
刘童应该是皇帝身上非常使得上的人手,哪里都能见到他。
“小顺没有一起来?”
他伺身一旁,躬身说:“没有,皇上此次带的人手不多,婢女一个也没有带,侍从也只有几人。”
我点点头,没有话说。
谁能告诉我,别人家的人质肉票都怎麽过日子的?
就我有限的经验,好象不是被捆著堵著嘴,就是用药放翻了象死猪。
再不,就是干脆的,杀了省事儿。
象我这种不捆手不堵嘴不放药的肉票……
日子怎麽过?
在一艘船上。虽然未见全貌,想必此船的牢固性一定很高。
张嘴能说,不过人人都是听命于九五之尊,我的话还不如北风,北风还能让人觉得冷,我就是吹破嘴皮,也吹不晕一个人肯放我走的。
所以,虽然我没被捆,跟捆著也是差不多。
可是干嘛不捆上?捆上我就没什麽想头儿了,专心睡觉当肉票就好。
现在手脚能动嘴能言,但依旧不能说不能动不能走。
唯一能动的就是思想。
可是我没什麽有建设性的思想,有的只是胡思乱想。
比如……现在我看著刘童……
“你靠过来些。”
他依言弯腰,我道:“再近些。”
他头已经离我很近,我凑近了他耳边,细声细气的说:“明宇,你什麽时候来的?”
他一动不动,声音一样轻:“你什麽时候发现的?”
我只是直觉著有些不对,却没有抱著什麽太大希望,反正是无聊。他斜斜的从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看我,样子有些惊讶。
我嘻嘻一笑:“刚才不久。”
他嗯了一声,没有擡起头,我接著问:“你到底什麽时候上船的啊?”
他道:“昨晚箫啸大斗法的时候。”
啊啊,这个人真懂得把握时机。
“你的易容术不错。”
“你怎麽看出来的?”
我歪头想了想:“放心,龙成天应该看不出来。因爲……这应该是我才有的直觉。”
他嘴角弯弯,露出一个绝不属于刘童,而是明宇那意味的笑容。温和,淡雅,那张普通的脸孔霎时光彩起来,我的手本来想抚上他的脸,伸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重重握拳。
“明宇……我……”
他的手按在我的唇上,轻声道:“对不起小竟,我来晚了。”
所有的不安,忧虑,恐惧,羞辱……这一切都在他这句话下面纷纷碎落,象是遇到阳光的冰雪。
我不用说,他已然全部明白。
我不是情愿的,虽然和龙成天又……但我真的不是情愿的。
我低头没说话,他也没有。
“你真的是神乎其技,你怎麽把身高也缩了?”
他道:“这是缩骨术,不过是小把戏。”
我抓住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他轻轻抚摸我的耳廓:“你刚才喝的茶里加了一点药,但要恢复功力起码要到夜里。夜里下锚夜泊的时候,我们一起走。”


109

“明宇……”明明是过了没多久,却有恍然隔世之感,心里觉得好多话,却又想不出要说什麽。
他的手轻轻按在我的额上:“别怕,有我在。”
我伸手指在他腰间戳戳,又戳戳:“你行不行啊……龙成天那个家夥死狡猾,我怕我们两个也精不过他一个。”
明宇微微一笑,虽然脸孔不是他的,但眸蕴莹光,笑容温雅,绝对是他的招牌表情。
“多吃些东西,不然恐怕你气力不济。我等下再上来。”他的手在我脸上慢慢摸了一下,坚定的放开:“记得回来静坐行功,到真心慢慢汇聚丹田的时候,唤人来送茶水,我就知道了。”
我紧紧扯著他的袖子,不舍得放脱。
“再忍一下,我就在下头。”他轻轻拉开我手:“别害怕。”
我觉得自己简直象没断奶的小孩。没见到他的时候尚可忍耐,可是一见到他之後心里面满满的东西全倒出来,思念,不安,恐惧,爱恋,疼痛……
有句歌词唱爱如潮水,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只觉得肉麻夸张。
现在却觉得一点不假。就象潮水一样,温柔沈厚,不可抵御。
捧起一边的点心盒子,掰了一块马蹄酥放嘴里。点心做的不错,但我现在满满想的是和明宇一起逃出去。
不知道捉我的到底是什麽人,给我下的什麽药。不过,有明宇在,我就觉得象是有了根的草,不担心会随时枯萎。
只是……龙成天本来就戒备严密,虽然在我跟前是那种样子,可是相处很久多少了解他一些。这个人最擅长外松内紧,看上去谈笑风生,实则用兵于内,让人防不胜防。
明宇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扮成刘童……
如果不是……
不是那种肌肤相亲,朝夕相处才有的直觉,我真的认不出他来。
身材,面貌,谈吐说话,甚至气息,都显得那样完美,一点没有不协调的地方。
就是……
说不出来的直觉。
我抱著膝盖傻笑,嗯,恋人的直觉……
啊,不发呆了。
我盘膝静心,默默运功。
虽然龙成天是权势顶端的人,但是,以後我不再做招人耳目的事,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他就不能再次找到我了吧……
成立商行,打章记的名号,本来也是爲了帮助岛上的人。
以後,不再这麽做了。
我要爲自己,爲明宇……
我想要自由的,平淡的幸福。
明宇……
这样坚定的告诉自己,在运功的静谧中,描绘著我和明宇的未来。
口诀一遍又一遍的默诵,本来空荡荡的丹田处慢慢温暖发热,丝丝真气沿著经脉行走!
啊,我的功力回来了。
不敢再分心,神守恒一,专心运功。
真心慢慢融贯全身,似乎是严冬的坚冰下破壳而出,先是细流如丝,然後涓涓而淌,而後象是终于冰破了冰面,全部都喷涌而出。
嗯,还有有力量的感觉好。
回来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给我下的这破药,我非让他尝尝满清十大酷刑,学会个“惨”字怎麽写的!
真气缓缓的全归于气海,我慢慢睁开眼。
唔,真是神清气爽。
把锦被挥开,跳下床去推窗。
外面依旧大雪纷飞,雪片旋舞著落在我的手上,晶莹剔透,凝而不化。真奇怪的一门功夫,自己练得暖洋洋的,但是发散出来的却是寒气。
我不明白这种内功到底是个什麽原理,管他那麽多,好用就行。
提气轻轻纵身,从桌上越过如履平地般容易。
嗯,好,逃跑不成问题了,最起码不会成明宇的累赘。
明宇应该在下层……
我看看阴沈沈的天空,灰色的云层低低的象是要倾下来,看来这雪还有得下。
河上没有结冰,船行的很快。我看不到下面,但是可以听到河水拍击船头船舷的哗哗声。
龙成天大概是在前面的舱房里处理公事,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有些怪怪的。
明宇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被……
应该是,从他和我说话的语气看,我想他已经知道。
以前不是没有过,那时候身爲皇帝的男侍,那种事,虽然不光彩,却也是顺理成章的,由不得我说不。
可是现在却又发生,明宇他,不会介意吧?
我知道我无聊又无稽,明宇冒著千险万险来救我,我不计划著晚上逃走的事,却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没办法,不去想。没法不想。
明宇介意吗?
可是以他的性格,介意他也不会说出来。
龙成天对我做那种事,以前还可以忍受,因爲那时候我没有现在如此反感。
从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明宇之後,对他的恶感真的难以掩饰抑制。
忽然木制的舱板有微微的颤抖传来。我怔了一下。
这不是水流拍击的颤抖。
怎麽回事?这是运河,人工河啊,又不是天然河道,难道还有暗礁不成?
船身只这麽轻细的颤了一下,再没有别的动静。我想了想,也许是锚没有盘好,或是什麽东西擦到了船边。
这艘船并没有我印象中见过的龙船的装饰气质,难道龙成天这次是微服?
不过排场还是不小的。
雪静静的落下来,我茫然的趴在窗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脑子里似是一片空白,又好象有巨大的隐忧,正蓄势待发要向我袭来。
船板颤动,这次我分得清楚,是人拾级而上踏地之声。
人头从廓道那端冒起来,气势轩昂,正是杨简。
我站在窗口,他已经看到了我,抱拳说:“雪大风紧,公子多加件外衣,暖和些。”
我倒不觉得冷,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回复内力,总不能让他看出破绽。便伸手将窗扇合起,轻轻闩上。杨简已经进了门:“皇上请公子下船。”
我一愣。
他道:“船底被人做了手脚,已经进水,更行半个时辰恐怕便沈。岸上车马已备,请公子收拾一下。”
我愣了下,刚才那一下是明宇弄的麽?他不是说晚上?
啊,也许是是船上不好行事,到岸上要方便些。
想通了这节,我点点头:“好,我也没什麽好收拾的。”
他伸手上来似乎是要扶我,我淡淡的道:“不用,快些走吧。”
他挥一下手,门口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上来收拾了下衣物细软,我注意到船已经开始靠岸。下沈之前如果靠岸停泊,最起码不会落个沈船河底的下场。
再说运河是水路交通要道,这船体积甚大,若是沈在河道之上,难免妨碍漕运水运。
下舷梯时我不著痕迹的注目四处看,这个小小的码头不够繁华,看起来不是什麽重要城镇,顶多是个小港口。
没看到明宇,他已经上岸了麽?
不过,到了岸上不,不比坐船那样的开放监狱。明宇扮成太监估计是不能过来陪同我,所以改成了武功不错的杨简。
如果他武功已经到了和苏远生不相上下的程度,我要想不著痕迹从他手下溜走就不太可能。
心里有些发急,又看不到明宇。
岸上停了几辆篷车,其中一辆车帘掀开,龙成天说道:“上来吧。”
我头皮发麻,心里叫苦。
得,双保险。
和这个家夥同车,又有杨简看守,明宇怎麽来找我?


110

雪片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借著拂落的功夫,左右看看。
小太监们可能在後面的青布车上,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侍卫,说话走路都会让人看出他们身体与常人不同。
大概明宇也在。
龙成天已经把手伸了出来,我没有办法,但也没靠他扶,自己扶了一把车辕,上了车。
车里铺陈很柔软保暖,这麽短的时间准备好车马改走旱路,再一次印证了龙成天卓绝的领导统治能力。
他一点气急败坏的神色也没有,眉舒目展,看起来好象是他本来就打算走陆路而不是被人弄坏了船被迫爲之。
或者他不在乎。
也或者这就是王者气度。
穷极我一生,也培养不出这麽镇定高贵的气宇来。
他往里挪一挪,让一个位置给我。
其实我本来喜欢小的空间,床也好卧室也好,最好不过都是小小的。
越小越有安全感。
这车里也不大,要是平时我一下喜欢的很,巴不得窝进去打滚。现在只是小心翼翼的挨著车壁坐下,把本来应该垫在後背的靠垫推一推,隔在我和他中间。
他笑了笑,似乎不在意,但一手就把锦垫抽了,探身过来,轻轻扳住我的肩膀。
我身体一僵,很想挣脱他手。
握握拳,我忍……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已经恢复了内力。
他也没有做什麽。只是把锦垫又垫在我背後,收回手的时候顺便捋了一下我肩上散碎的头发。
我的僵硬却在他收回手之後,还是没有缓下来。
大概是心虚,所以分外紧张。
他靠在另一边车壁上,我们中间隔著大概……五公分的距离。实在是车里太小,而且冬里的铺垫多了些,把人往一处兜。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拜谒太後的时候,作的菊花诗麽?”
他忽然这麽说,我点一点头。
“再念一次。”
我看看他。
好吧,在他屋檐下,再低一下头也没什麽。
反正只忍到今天晚上。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我想一句念一句。好久了,都快忘记了。
他挑挑眉梢:“怎麽改了字,似陶家?哪一个陶家?”
我索性和他说开得了:“这些诗通共不是我作的,是前人所作,我抄来的。陶家……那是个生性淡泊之人,生平最爱菊,且以菊自比,以种菊爲乐。不肯爲五斗米折腰事权贵,愿求一心安乐。後人作诗赞菊,总要提起来此人。”
龙成天点了点头。
其实任何事说穿了,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也就没意思了。
比如,我和龙成天。
当初其实也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利用,不过他这个人合作起来还算愉快,团队精神还是不错,作戏不但骗别人,连我也差点被骗倒。
现在什麽都明白了,他也不肯再作戏哄骗,所以,连可以说的话也找不著。
一切就是这麽残酷。
“苏远生倒真有些手段。”他敲敲手指:“这样的天气弄穿船底,且补不起来。能爲一教之主,倒底也有些本事。”
我一怔:“你怎麽知道是他?也许是什麽反叛匪首呢。”
龙成天淡淡的道:“拿住了他一个手下。”
似是不想多谈。
嗯,我明白。
应该是爲我来的了,所以对我这个肉票也不用太和顔悦色了,因爲,估计龙成天也看明白了,我就是个爱招麻烦的体质。
在後宫里的时候,就时时有麻烦。
出来之後亦然。
原来苏远生也插了一手。
明宇呢?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会不会和我们的行动有冲突?


111

他垂下眼帘似是在养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懒懒的抄著手靠著车壁。车轮辘辘的向前行,身体因爲颠簸而左右微微晃动。
他擡起眼来看我,我全当他不存在。
不过他的手伸过来时,我还是一下子绷直了後背。
“白了……”他在我的鬓边轻轻抚了一下,手就放在那里没有移开:“你何时有白头发了。”
我摸摸头发,他不说我也不知道,很少注意。这里的镜子不算清晰。况且很久没有揽镜自照的心情了。
“嗯。”
“是思虑太重了吗?”他低声问:“还是生活清苦?”
我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是因爲什麽。多半,不是因爲後一个原因。
生活其实不苦,我也不是一个会让自己吃苦的人。
只是,从我在冷宫醒来,一直到今日,虽然才过了两年多一点,可是经历的事情,却迅速苍老了心境,再想起在冷宫时和明宇那样简单清楚的生活,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明明时间并不太久的,放到漫长的生命中看,只象是一页小小的书签的薄厚。可是,却让我如此疲惫,只想离去。
他的手向下滑,落在我肩上,轻轻把我揽入怀中,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象是一片雪花的飘落,没来及看清来处,也猜不到会落到何处,那样短暂而轻微,我想,也许是我的错觉。
他没有说话。
我不能抵抗他,僵硬的任他抱著。
“和明宇在一起,快乐麽?”
不清楚他这样问是什麽意思,我却如实答:“很快乐。”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对这话表示出什麽情绪。
车帘被风撩起一角,细碎的落雪从缝隙中刮进来,清冷微潮的冷气,象是要浸湿现在的静默一样安然的弥漫。
“曾经以爲……”他起了个头,我正听著,他却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觉得他身上有些与平时不同的感觉,可是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明宇对你很好吗?”
这个没什麽可瞒他:“很好。”
曾经迷惘过,怀疑过,绝望过,但是一切如秋叶纷纷从眼前闪过,最後留在视野里,留在心底深处的,还是那抹在碧桐宫无数次看到过的月光。
和明宇在一起的日子,我煮水给他泡茶,虽然茶叶是旧年的,早就没有了香气,他只是好脾气的笑。
就是这样的茶叶,还是我特地找来的呢。
“雨前啊……”他敲敲杯边,那样温雅的笑:“不过是去年的雨前。”
我心里觉得对他不住。他身体始终不太好,又处处想著照顾我。可是我却没办法爲他多做些什麽。那些茶叶……实在是,不是在那个地方,谁要喝它?
脸上有点热,我把费力找来的茶壶茶杯拿了要去泼掉。他伸手轻轻一挡:“嗳,不要紧。又不是不能喝。再说,闻著气味,看看顔色,心里也舒服得多。”
我有些疑惑地看他。
这样已经没有茶味的茶,放著做什麽?
他淡淡一笑:“嗯……喝茶其实是件太平安乐的事,虽然现在不是在什麽太平安乐的所在,可是茶还是要有的。”
我恍然,又不是十分明白。
明宇好象,是喜欢这种氛围。
让他可以暂时忘记冷宫冰冷的茶的顔色,茶的气味。
是啊……
让人暂时忘记,我们是在一个什麽样的地方。
龙成天的手细细的在我唇角描摹,指尖划了一圈又一圈,微痒。我偏过头,轻声说:“别把我当女人。”
他微微怔住,手停在半空。
那个掌心微微凹下去的手势,手指微屈,似乎要抓住什麽又无力去得到。
一个让人看了觉得心中微微一酸的手势。
我静静的注视他,我不清楚,我和他之间到底算什麽。
我是个现代世界来的人,我不会对他有什麽忠君的思想。
我是个男子,他也是个男子,而且是用暴力权势逼迫过我的男子,曾经视我爲工具爲利器,把我的生命看做草芥的男子。
但是我和他之间却没有仇敌的感觉。
当然,也绝没有朋友和情人的感觉。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我从未试过仔细思考我和他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这个人和我恩怨难分,有一段交错的过往。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洁净干燥。
没有什麽累赘之物。
我所想要的,想追求的,是和明宇在一起的,那样的生活。
他虽然是暗宫之主,眼睛里却没有野心和欲望。
和他对视的时候,有一种不用言传,心里自然明白流动的温情。
他完全了解我,我全心的爱著他。
龙成天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不属于我的梦想,我不适应他的世界。
他静了半晌,道:“你真的那样不喜欢宫中的生活吗?”
何止不喜欢呢。
我深吸一口气:“那种吃人的地方,只有强人才可以生存,可以过得好。我没有那样坚硬的外壳,也没有长久的耐心和恒心,我没有野心,也没权欲,那种地方我得不到任何快乐,只有痛苦和压抑。”
他眼神震动,没有再说话。
我转头看向车外头。
车帘一角被风吹得翻翻覆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满眼全是冰雪。

我不是女人,把我关在一群女人待的後宫,只让我觉得窒息。
那里没有朋友,没有开怀,没有真正让人喜欢的一切。
锦衣美食显得异常空洞,虚幻的尊荣象是镜花水月。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离开那里,我怎麽可能自己再回去?
更何况,这个人如此贪婪,我隐隐的知道,他不肯放脱明宇,可是也不愿意让我走。
他想要什麽呢?要我象以前一样爲他所用?要明宇对他倾心相爱?
人怎麽能如此贪婪?
既得陇,又望蜀,欲望没有止境。
总想伸出手去攫取。
我看著龙成天。
他和我完全不同,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
对于自己爱的人,只愿他幸福。所以,当初在暗道坍塌的一瞬间,我将明宇推了出去。
我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可以得到幸福。
而龙成天,爲了自己的独占的欲望,让明宇吃苦,让他失去武功任人欺凌,任他栖身冷宫凄风苦雨。
到现在也还是想要他回到身边。
爲什麽呢?
难道只是因爲他是皇帝,所以就可以如此的爲所欲爲吗?
那时候我以爲明宇是受了风寒,现在却已经知道了是他体内阴寒之气反扑。
这一切的苦,都是龙成天这给他的。
一个人,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如此残酷?
这样的爱,太可怕。
爱尚且如此,更何况……
我愣了一下。
更何况什麽?
我在想什麽?
正在迷惘的一瞬间,忽然车身震了一下,又是一下,并不明显。
我坐正了身体,忽然车子向一边倾侧过去,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呵!
是明宇?还是苏远生?
眼间有一瞬间的昏黑,靠垫锦褥乱纷纷的压下来,龙成天的重量让我份外的不舒服,一边推拒一边试图从车窗里钻出去。
忽然手在黑暗中被一把握住,滚烫的吻落下来,毫无偏差的,重重烙在我的唇上。
有瞬间的愕然,然後回过神想推开,就算是被他发现有武功也不顾不得了。可是就在我刚刚要动弹的时候,他的唇又倏的离去,除了唇上那一点热的麻痛,没有什麽别的感觉。
好象刚才那一个突发的吻是我的错觉一样。


112

从变了形的车门挤出去,我立在当地,怔忡作不得声。
大雪纷飞中,前面的队伍已经看不到,向後却也只见一片腾腾的白雾雪团,有人打斗呼喝,满地的积雪被劲风鼓荡,乱飞旋舞,远望只见一片茫茫的白,不见人形。
龙成天站在我身後,道:“你小心些。”
我不作声,只顾著寻找明宇的踪影。这些人是谁的人呢?是暗宫还是魔教?我认不出来,完全没有头绪。
杨简呢?在和人动手麽?
我眼珠转了一转,他不在^皇帝的功夫虽然不错,但是我不和他动手,只逃跑的话他应该是追不上我!
只不过,如果明宇回来再来找我,我们不是又错开了麽?我对江湖事一窍不通,要是这样失散了,我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再去找他。
心里乱绪纷纷,打不定主意。
可是现在真是好机会,回来杨简如果回来,就不知道能不能轻易脱身了。而且明宇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被什麽人牵绊住,我若是还在等著他来相救……平白给他添了累赘。况且我一逃,消息他以刘童的身份也肯定能得到。
暗暗拿定了主意。
我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潮意涌进喉咙和胸口,精神为之一振 。
龙成天手搭在我肩上,我闭上了眼,默默回想。
忽然一指向後点去,正正戳在他的身上。
心里惶恐难当,不知道这一下能不能点中。
苏远生曾经和我讲过,人的血脉运行大有奥密,就算不点到穴位,还有一些要点,被真力相触後会让人酸麻难当,气力全失,只是维持的时间短,大约只有一刻锺。
不及点穴的威力大,但是比点穴易学得多。
我紧张的绷住的呼吸,身後那人身体慢慢软垂,向前倾倒,靠在了我的背上。
我急忙回头,他正定定的看著我,腿已经无力支撑身体,手抓住我的腰际,却毫无气力。
我在心中连呼侥幸,为了保险起见,又寻著封了他四肢的穴道和哑穴,扯起大斗篷将他包住塞回车里。虽然习武有好一段早日,可是这些事还是头一次做,手忙脚乱脸红气促。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我不敢和他对视。
放下车帘里,他全身已经隐在了昏暗的车里,只余一双精光莹然的眼睛。
转头之际,终於还是和他的目光对上。
那是,我形容不上来的一双眼。
说不清里面是愤怒,羞辱,怨恨,又或是……绝望。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DISCOVER里面某一个画面,一只重伤波濒死的兽,忘了是狮子,还是一只豹。
那双黄玉样的眼睛里,似乎便有类似的情形。
我静了片刻,嘴唇动了一下,可是却找不到什麽话来和他说。
说什麽?
再见?
又抑,再不相见?
手突然有些无力,在那样专注的目光下,瞬间无力,车帘滑了下来,把车外和车里,隔成了两个世界。
我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一眼,提气纵身,轻灵的从一片白雪的越过,驰向远方。
说踏雪无痕,那是夸张。但是苏远生当夜带著我凌空渡水的心法步法,却已经传授了给我。
现在雪这样大,我浅浅的稀疏的足印,很快便会被新的落雪掩没。
如果有追踪的人,应该也是发现不了的。
明宇……
我们一定会再见到。
不管天涯海角,或是地老天荒,我再不和你分开。
风声从耳边呼啸过,割面如刀,我不敢松懈,全力前行。
风声厉啸如狮吼虎吟,不期然一双眼睛又出现在眼前。
那样深沈疼痛的目光,带著不甘,绝望,隐忍,幽怨……
心里不自觉的一跳,身形一滞,脚下顿时松了力,重重踩进雪里。
我甩甩头,拔出雪来,飞身再行。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