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7

青诤: 隋唐逝 1-20


 引子

    马,成群结队的马汹涌奔腾,驰骋在草原上、漠海里。

    踏血而来,奔跑追逐着冰冷的死亡。

    据说,是为了皇冠。

    权力,杀戮,智斗,武战,结义,割袍,联盟,背叛……

    哪些是我爱的?哪些是我恨的?

    哪些随风而逝飘散在岁月中?哪些又细微不觉中渗入了血液里?

    正装朱红,凤冠压发。

    玉玺在握,母仪天下。

    大唐皇后。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黑鸦鸦拜倒的人群有文有武,有胖有瘦,有高有矮……

    蓦然间,一个清秀俊丽的人儿抬起头来,翩然朝她一笑。

    鲜艳生动,窒息迷眼。

    顷刻间那人身影急速往后退去,她慌了起来,“等一下——!”

    一道闪电当空劈下。

    长孙皇后悚然惊醒,冷汗淋漓。

    轻轻坐起,斜目倦望,世民睡得正沉,眉眼隽澹,平心静气简懒舒散。

    徐徐叹息,我和他,终究是夫妻情重的。

    情重,我敢肯定;情深?……

    长孙皇后自失的笑了,轻浅飘忽,修目漫漫掠过太宗安详的睡颜。

    当——当——当——

    远处的钟声打断了她的冥思。是永安宫的钟声。

    “皇上,该上早朝了。”

   

 楔子

    “什么叫命不该绝?难道我连死的权力也没有吗?”奢侈豪华的办公桌后,一个黑发女子对着正坐在她面前的自称为“牛头”的男子大叫。

    西装革履的男子掏掏耳朵:“阎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反过来也一样。”

    “那我现在算怎么回事?灵魂出窍?”

    “鉴于你采用的是跳楼这种自杀方式,躯壳已经损坏,故而——再想把你塞回去也是不可能了。

    “我才不要回去。”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恢复一贯自在的神态:“我不要面对那一大堆贪婪势利毫无人性的人。”

    “安心,女,二十八岁,安氏财阀总裁安道宇私生女。毕业于著名学府东大中文系,擅剑道,好围棋。后在母逼迫下进入家族经营,确认为正式继承人之际,恋人林霖被亲戚所害,亲手报仇后于安氏二十八楼顶层跳下。”

    男子轻松的念完这一段,伸手一点,左墙上出现了一大串人名,宛如一个巨大的电脑屏幕。

    他摸着下巴,“呃,让我看看,有哪个是跟你同时同刻灵魂离体的。”

    女子注意到他身前挂着一个镀金牌子,满像现代人员的工作证,上面写着“21”,问道:“你们的穿着打扮怎么这么时髦?”

    “与时俱进嘛!”牛头先生盯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条:“有了!老七那儿有一个!”边说边按下了桌上一排标着数字的键。

    “你想怎么样?”女子皱了皱眉,她一向不喜任人摆布。

    “让你借尸还魂。”牛头哈哈一笑,恰巧门被推开,她瞪大眼。

    此人一身古代装束,广袖宽袍:“廿一,你有完没完?这个世纪的人这么难搞吗?”

    牛头满脸堆笑:“哪有你那个时代那么好?人类越进化心思越多了,害得我们工作也越来越难做。”

    “算了算了。”那人摆摆手,过来拉安心。

    “你干嘛?”她反手推开。

    “果然,女子都变得如此泼辣。”他皱皱好看的眉,再次拉住她时她便怎么也挣不开了。

    “你们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公元七世纪。”

   

卷一 - 瓦岗篇 1. 异地天涯

    床板好硬。这是她醒来的第一个感觉。

    门外传来说话声。

    “这丫头命还真大,扔到林子里也饿不死她,还被人救回来!”

    “我说你啊——就这么容不下她吗?”男声显得无奈悲凉。

    “可以啊,”妇人嗓音尖锐:“你多赚点回来啊,就养得起这个赔钱货!”

    “要不,要不,让大弟迟两年再进书堂——”

    “你这老不死的!自己穷了一辈子还不够,还想拖累我们儿子不成?你看看人家,凡是会认几个字的,哪个不是谋了个好差事?!整天就知道砍柴砍柴,官府老爷又要走那么多,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

    男人被骂得消了声。

    隔了好一会儿,妇人又道:“长得像个骷髅,卖了也没人要。唉,我怎么那么命苦哟!”

    喉咙干得要命,她试图发出点声音,却根本徒劳无功。

    这里到底是哪里?破烂的茅草房,小山似的柴火堆了半个房屋,自己躺的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床”,只是一块大木板,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撑手想坐起来,低头一看,却吓了一跳。

    这,这,自己的手几时成了这般恐怖模样?瘦小肌黄不说,皮肤下面就只有骨头,跟非洲难民那些弱小儿童有得一拼。目光慢慢转向手臂,腿,身体……天!她变成了一个好小好小的女童,而且还是那种显然过着悲惨生活、濒临生死的女童!

    是嫌自己以前安小姐的生活过得太舒服了,来个彻底大颠覆么?她呆了半晌,缓缓径自无声的笑开来:以这个身体的情况,看来不久又可以去牛头大哥那里坐坐了。

    命不该绝?好,那就看看,我到底是怎么个命不该绝法!

    一瞬间,她像看破了生死,疯狂的想笑的同时,一滴眼泪却自眼角慢慢流了下来。

    从此以后,自己真的就是再也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了。

    刚刚说话的两人走了进来。

    前面是个中年妇人,粗布裙,腰间围了条围裙,看她醒了,走上前来往她胳膊上重重拧了一把:“摊尸呢?还不给我干活去!”

    “孩子他娘,丫头刚醒,还是先弄点东西给她吃吧。”一个满脸皱纹、脸色黄黑的大叔从她背后冒出来。

    妇人对着他大叫:“不想活了是不是?还让老娘给她弄吃的?!”

    “那,那我去。”大叔歉疚的朝安心笑笑,转身就走。

    “回来!”妇人上下瞟了安心一眼,懒懒道:“我去看看地里还有没有野菜,给她弄点粥吧。”

    又拧了她一把,才起身离去。

    安心只觉被她拧得痛彻心骨,可身上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反抗。

    只能恨恨的看着妇人离去的方向。

    大叔待妇人走了,方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丫头,不是阿爹不疼你,只是孩子他娘那脾气,赋税又重……阿爹实在是没想到她会把你抛到野猪林里要活活饿死你啊!你,你不怪阿爹吧?”

    安心费力的抬手,指指喉咙,“嗬嗬”几声。

    大叔明白了,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破碗,出去盛了碗水回来,边轻轻喂她喝下,边叹气:“你亲娘死得早,要是她在,我也断不会娶这恶婆娘。”

    喉咙舒服多了,她试着发声:“阿爹?”

    虽然嘶哑难听,大叔却高兴的笑了:“你认我就好。”

    “这附近有哪户人家,或是官府,要招丫鬟的?”

***

    三个月后。

    “小安,今天是你第一次出府,记得按时回来,知道吗?”淮阳府衙侧门外,一个大丫鬟对着小小身影仔细叮嘱。

    “嗯。”小人儿应声,大丫鬟摸摸她的头,想想还是不放心:“小竹那丫头也是今天放假,还是让她先送你回去吧。”

    小女孩摇头:“竹姐姐急着回家看她娘亲的。我认得路,菊姐姐放心!”

    “好吧。”大丫鬟终于放手,“常听师爷说近来流寇日盛……幸好我们县还算太平。去吧,去吧。”

    安心,不,现在她自己改名为安逝了,朝小菊挥挥手,总算脱得身来。

    那日自她醒后,非常明白那个所谓的“家”肯定是呆不下去的,于是要求“阿爹”带她四处打探有没有人家要丫鬟,不要工钱,只管吃住就行。岂知由于长期饥饿的缘故,那些总管什么的一见她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模样便纷纷摇手。灰心丧气之际,却巧遇此县师爷,可能书生悲天悯人之心生来就盛,又惊见她居然能书会算,当即收了她做小书僮,算是有了个安身之地。

    想想那日阿爹见她突然开口念诗时张大嘴的表情,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师爷也曾问她小小年纪怎知这么多?她笑说自己不久前在野猪林中濒死之际遇到了仙人,得到仙人点化。也许古人比较迷信,她这么说他们竟都信了,之后一阵,据说野猪林里的香火突然变得异常茂盛。

    走走停停,沿路欣赏着二十一世纪所没有的淳朴风景。

    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田,辛勤耕种的农夫,黄牛水牛哞哞叫,白发垂髫悠然自乐。

    县府规定,新进府的丫鬟家丁每隔三月可回家一趟。但她并不想回那个“家”,他们不欢迎她,她也不喜欢他们,除了懦弱的“阿爹”外。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途士,空轸郁陶心——”她循声望去。

    不远处有一座学堂,里面十来个孩童在追逐嬉戏。堂外,一名青衣人对着田野徐徐念道:“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吟罢泪流满面。

    她突然睁大眼,这个人,这个人难道竟是——!?

    “先生,先生!”几个小孩朝青衣人拥过去。

    用袖子把泪擦了,他板起脸:“怎么啦?”

    一个小孩扯着另一胖胖童子:“他见我在练字,就故意打翻了砚台,把我的书都给染坏了!”

    “有这等事?”

    胖童子见先生面色不好,慌了,拔腿就跑。

    “别跑!”几个孩子一齐喊道。

    只听“哎哟”一声,两个人影同时投入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胖童子呼哧呼哧爬起来,见面前是个瘦瘦的女孩子,哼也不哼,径自又往前奔去。

    “你没事吧?”青衣人及一帮小孩追了过来。

    安逝拍了拍泥土,摇头。

    “好了,大家先回去念书,待会儿我去查你们。”青衣人朝孩子们招招手:“小胖的事,我自会处理。”

    几个小孩摸摸鼻子,乖乖去了。

    青衣人看着他们远去,似是发出一声叹息。

    过了半晌。

    “欸?你还没走?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安逝笑笑,转头走开:“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

    余音袅袅飘散在风里,青衣人一时呆住了。

***

    淮阳五凤楼。

    时值公元614年正月十五,正是闹花灯的传统日子。初时为北周定例,到了隋朝便十分红火了。彩灯如星河,人流如海潮,龙灯虎灯狮子灯,猪灯牛灯生肖灯,宫灯谜灯走马灯,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最好看的当属县衙五凤楼前那盏一垂到地、彩缎装成、里面插了将近上百支蜡烛的麒麟灯了,观者无不驻足赞叹。

    “快来快来,猜猜这个!”人山人海中,一个绿衣服十四岁左右的小姑娘朝身后一名约七、八岁的女孩子使劲招手。

    女孩挤过人群,仰头朝身前一串大红灯笼看去。

    “明月落阶前。打一字。”

    “原来是个字谜啊!”绿衣姑娘瞪大了眼睛看那几个字,只可惜字也许识得她,她却一个也不认识它们:“小安,是个什么字啊?”

    “阳。”

    “嗯?”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个‘阳’字。”安逝微笑,踮脚把字条撕下来。

    “又猜出来啦!啊呀呀,小安你真是神童!”绿衣姑娘从她手中接过条子,塞进鼓鼓囊囊的袖中:“呵呵呵,解了这么多,到时能好好去摊主那儿挑一些好东西了!”

    边说两人又走到另一个灯笼下。

    “先给两勺葫芦头。打一花名。”侧头想了想:“两勺葫芦头……哦,芍药!”

    当即又伸手去揭,好像挂高了些,正想叫小竹,半空却伸过来一只手,帮她取下了。

    她讶然望去。

    一个身着兰色绸缎的少年正对她笑。

    清明如微晨朝露,凤目微挑,斯文中不失俊朗,举止气质看得出出身良好。

    “谢谢。”

    “小姑娘很让人惊讶啊!识文断字,才思敏捷。”他看了眼小竹手中掏出来的厚厚一叠谜面,笑得更开。

    她笑着点头示意,拉过一旁已经看人看呆了的小竹:“走吧。”

    小竹回神,又看了看兰衣少年:“小安,这排灯笼只剩最后一个了,猜完再走嘛!”

    说话间兰衣少年已走到那个灯笼旁:“众皆出手,悉败于布。打一物件。”

    安逝停下来,布,应指三国吕布了。悉败于布……众皆出手……

    兰衣少年亦沉思不语。

    小竹拉了拉她:“这个很难吗?”

    她不语。

    “难的话就别猜了。这些也够了。”

    “石头!”

    把小竹吓了一跳。

    只见兰衣少年跟小安同时蹦出这两个字,然后又同样惊喜的望向对方。

    “石头,剪刀,布。猜拳时玩家出手若出了石头,碰到布就死定喽。”少年笑道。

    “既然公子先行解释,此谜面当归公子。”安逝点头微笑,“竹姐姐,我们走吧。”

    少年伸手阻止:“既已猜出,要不要谜面于我并不重要。更何况姑娘你与我同时猜中,聊表敬佩之意,还烦姑娘取走吧。”

    小竹噗哧一声:“公子,她才多点大,你就有‘敬佩’之意啦?”

    少年正色:“世人岂可因年龄而分高下?这位姑娘岁数虽小,却决非常人。”

    安逝心想,我当然不是“常人”了,从几千年后而来,明明是个大人却寄生在一个小孩的身体里。唯一还算庆幸的是自己当初为了躲开父母压力选择了中文系,到了这儿倒还能露上一手。

    一旁小竹已取下谜面,连声道谢中。

    双方告辞。小竹兴高采烈的捧着一大堆写上谜底的谜面要去换些小玩意儿,安逝见人太多,推说不舒服,挑了个地方等。小竹叮嘱她一番后,自顾去了。只是此刻她们怎么也不会料到,这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她漫目眺望着四周灯火,酒楼茶肆,走马撮戏,锣鼓喧天。谁会晓得,这样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竟已到了隋朝末年?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音:“这位婆婆,一人在此啼哭是何道理?”

    妇人哭道:“老身汪氏,与小孙女儿相依为命。我俩年年进城来观灯,岂料今年看灯时被县衙公子大人门下的恶棍盯上了,硬是将我家孙女抱住,交给了五凤楼内观灯的公子。那公子……那禽兽竟当场将她奸污……老身高喊救人,大家却都知公子厉害,无人敢救,待我那可怜的孙女儿冲出来,见着我,尚来不及说上一句,悲愤之中一头就撞死在了南墙上……日月昭昭,天理何在啊!”

    “岂有此理!”男人听罢怒气冲天,大步往五凤楼方向去了。

    安逝抬头一看,原来是之前在私塾见过一面的教书先生。微一沉吟,也立刻跟了上去。

    待她赶到,五凤楼已杀声震天。只见一人手提白刃,于府衙官兵中横劈竖挑,堪有万夫不挡之勇。

    楼外聚集了议论纷纷的人群:“那不是刘先生吗?怎地突然刺杀起了府衙公子?”

    “平日见他,就觉不像一个教书的,气势太过——”

    “为人倒也还好的……”

    “哎呀,双拳难敌众手,猛虎不抵群狼,我看刘先生要支持不住了——”

    安逝边听,眼珠左右转了转,趁乱绕进楼里,点了一把火烧起来。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

    “着火啦——着火啦——”

    “快来救火啊——”

    局势变得更加混乱。一部分官兵被迫分开精力去救火,就在此刻,刘先生已一手逮住府衙公子,手起刀落将他劈成了两半。

    同时,另一队官兵也闻讯而来。为首的捕头见他一眼,惊叫道:“李密!那不是协助杨玄感造反的叛贼李密吗?快快给我抓起来!”

    一伙一伙的人簇拥上来。刘先生,不,此刻应该称他为李密了,红着眼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冲撞来到城门前。

    倚在一间屋舍旁喘息着,边打量城头的情况。一只手忽然拉住他:“我随你出去。”

    他大惊,反手甩开,转身拿刀指向来人,却又吓了一跳:“是你?”

    瘦瘦的小女孩笑着:“你把刀抛了,趁现在城门尚通,赶紧混出去。”

    他想想点头,当机立断把沾血的外袍也脱了,又道:“我为何要带你一起?”

    小女孩眨了眨眼:“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幸运星。”

    “传令!”三匹快马朝城头而来。

    “何事?”城墙上的戍卫队长叫道。

    为首之人取出一道令牌:“传县府令,马上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戍卫队长下得墙来,验证令牌无误后,挥手:“关闭城门——”

    “喂喂喂喂,城门要关了,现在不能再出去了。”城门内,左边一名守卫拦住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男人头发凌乱,遮住了大半个脸,眼中厉芒一闪而过。

    忽见小女孩摔倒在地,男人忙抱起她。

    只听她哽咽道:“爹,我…我这麻风病恐怕是治不好了,您,您还是把我带回去找个地方埋了算了,免得传染……叔叔婶婶们都死了……要是您也死了……”

    “什,什么?这小东西得了麻风病?”守卫一听,立刻捂住口鼻,弹跳三尺远。

    男子低下头:“是的。县中无药可医,只好出城寻找。”

    “哎哟倒霉!可别传染了我才好!快走吧快走吧,最好别回来了。”士兵一个劲挥手。

    就在城门仅剩一人过身之际,他们脱身出来。

    月光下,二人相视一笑。

   

卷一 - 瓦岗篇 2. 初遇李氏

    弘化-李府

    “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

    太多的诗颂,醉生梦死也空。

    ……

    最后,还有一盏烛火,燃尽我;

    曲终人散,谁无过错。我看破。”

    凉亭内,一个小女孩站在亭中围栏上,手中高举着小小的酒囊,对着月亮扬声吟唱。

    “这是哪来的野丫头,敢在我李府大叫大嚷?”一名十二岁左右的男孩子走进来,声音凶霸霸的。

    安逝转身,跳坐在栏上,也不怕摔下去,歪着头,打量着这个身材瘦小的小鬼:“你又是谁?”

    “嗬,胆子倒不小。”男孩扬了扬手中一对大锤:“见过这个吗?”

    安逝瞅了瞅他洋洋得意的神色,走过来,围着那对大得令人咋舌的锤子绕了两圈。

    男孩哼哼:“不认识吧!小心着点,它压死你可不费半点事儿。”

    安逝不理他,复回到刚才坐的围栏上,喝了一小口酒:“擂鼓翁金锤,当年汉朝马超的先祖汉浮波将军马芫所使,重三百二十斤,需膂力过人者使。你姓李名玄霸,是也不是?”

    男孩越听嘴越发张大:“你……倒还有些见识。”

    “何止见识。三弟,栽跟头了吧?”朗朗笑声传入,伴随而来的,是一个紫袍少年。

    少年生得眉宇开阔,剑眉星目中又奇异的掺着一丝柔和之感。

    “二哥!”玄霸高兴的叫道。

    李世民!这就是开启了大唐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吗?!

    心中泛起了久违的激动。从下定决心跟李密走出来见识一番起,她就抱着要识尽此间各路英雄的宏愿。此刻碰见这么一个后来将要大名鼎鼎的人物,怎能不让人慨然感叹?

    玄霸见他俩互望着对方,直感莫名其妙,“砰”一声把自己那双三百斤大锤放下来,一屁股在凉亭石凳上坐下:“我说你俩干嘛呢?”

    世民咳了咳:“小姑娘,你怎会一人在此?”

    “我叔叔被你们老爹拉进书房谈话去了,叫我在外面等着。”

    “原来如此。”世民点了点头:“刚才你咏唱之词句,奇异曼妙。是姑娘自己所作?”

    这个,咳咳,好像侵权了~~~管他,点头,勉强表示个是。

    李世民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曲调,实在新奇,妙!”

    一句“过奖”尚未说出,亭中又袅袅婷婷走进两位少女,身量较高的那个笑道:“二哥一向喜爱结交,这次又碰上什么了好事?”

    世民转身一瞧:“原来是三娘跟长孙小姐。三娘,平日你我自负才思敏捷,见识不少,今日碰见,当真知外面世界实在广阔这句话。”

    李三娘走过来:“就是这位小妹妹?”言语中惊讶、欣喜之意甚浓,毫无贬低之意。

    哈哈,这是日后统率数万娘子军,助李渊平长安,后来被封为平阳公主的传奇女子——李家三女李三娘呢。真真亮然如一把出鞘的剑,隐隐璀璨高贵焉。

    三娘巧笑:“来,给你介绍一位姐姐,长孙无垢。呵呵,不久后,就是我的二嫂咯!”

    说得另外两名年轻人不好意思起来。

    安逝瞪大眼瞧向另一个修长眉目、气质稳然的少女:“你就是长孙——姐姐?”皇后二字生生吞下,啊,长孙皇后,千古一后的长孙皇后居然也让她见到了——今晚真是她的幸运之夜!

    三娘见她一副嘴巴就要咧到耳根的样子,摸摸她的头:“见到长孙姐姐那么惊讶?”

    安逝赶紧恢复常态,笑笑摇头。心头暗想,公元614年,是了,正是今年,十三岁的长孙皇后嫁给了李世民。

    “小妹妹,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长孙无垢开口了,声线柔和,隐约又带着一线铿锵。

    “我叫安逝。安然之安,逝者如斯夫之逝。”

    一伙年轻人围着亭中小石桌坐下。

    三娘唤来丫鬟摆上瓜果糕点:“难得大家在一起,不如以茶代酒,行个酒令如何?”

    玄霸反对:“行酒令那种文绉绉的事儿,太费脑子,我不喜欢。不如来猜拳,又简单又助兴。”

    世民笑:“人家都是女孩子,跟你划拳有甚么意思?”

    安逝想了想:“不如这样,我们来行一支《卜算子令》,只要唱其词,然后根据词来逐句做动作,若是稍误,即行罚酒或其他。”

    “这法子不错。仔细说来听听?”

    安逝自院中折回一支梅花,边唱边做动作:

    “我有一枝花(指指自己),斟我些儿酒(点向酒囊),唯愿花心似我心(指花),几岁长相守(放下花枝叉手)。满满泛金杯(拿起酒盏),重把花来嗅(以花嗅鼻),不愿花枝在我旁(把花指向下座人),付与他人手(下座接去)。”

    “好玩好玩。”三娘拍掌。

    “说令词时,动作要连贯一致,不许太慢及停顿。当然也可以在这基础上作些即兴发挥。”

    “好好好。”众人一致同意。

    半个时辰后,亭中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三娘笑道:“玄霸,你这套锤法已经耍过三遍啦。能不能换点新的?”

    玄霸嘟囔:“那我学二哥射箭好了。”

    “不要不要,你箭法又没二哥好。”

    窦夫人正待回房,途经花园听到熟悉的笑闹声,皱皱眉,循声走过去:“这么晚了,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世民、三娘、玄霸见了她,一齐止住了笑,乖乖站起来:“娘。”

    长孙无垢也立到一旁,微微行一礼:“伯母好。”

    窦夫人扫了一眼众人,不期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而那个小女孩也正兴味盎然的看着她。

    “这位是——?”

    世民接话:“她叫安逝。她叔叔正在书房跟父亲谈事情,所以我们陪陪她。”

    窦夫人点头,在世民搀扶下坐下来,突然咳嗽了两声:“怎么有股酒味?你们谁私自喝酒了?”

    她家教甚为严厉,女孩子自不必说,即便是男孩子,不得允许也是不能擅自喝酒的,她认为喝酒伤身。

    几人面面相觑。安逝微微一笑: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众人皆看向她,一致的惊叹。当然,除了那个对此十窍通了九窍的李玄霸外。

    窦夫人原本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小姑娘好诗才!”

    “夫人,酒并非只是毒药。用得好,它亦可为百药之长。举以一例,若将人参、当归、玉竹、黄精、首乌、枸杞六味切片,放入陶瓷坛内,加入白酒浸泡十天后饮用,足可润肤乌发,健身益寿。”

    窦夫人微微一笑:“这调调倒是新鲜。看来酒是你带进来的了。罢罢,今晚我便不再追究。”

    余下几人偷偷掩嘴而笑。

    窦夫人道:“看你们几个,倒像我平时有多管着你们似的——”

    正说着,两条人影匆匆往凉亭而来。

    当先一人长相雄伟,身材高大,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正是李渊;而后面那人面庞黝黑,剑眉横卧,眉间巧生一粒朱砂痣,乃李密是也。

    见这边如此多人,李渊微拧眉头,“夫人,带大家回房歇着吧。我送他们出府。”

    世民看了安逝一眼,问道:“你们今晚就要走?”

    “世民!”李渊沉声唤了一句。

    少年知道了,低头撇撇嘴,不舍的跟众弟妹随母亲回房。

    待人散后,李渊秘密将他俩送至后门:“我也只能帮你们到此。还望后路多加珍重。”

    李密一拜:“刚才误会。请李兄多多包涵!”

    “哪里。”李渊伸手托住他:“你我本为同宗,怎可抓捕于你?快走吧。”

    “多谢。”

    一连急急行了数日,到了雍丘境界。

    “此地县令是我妹夫,你先在此等候,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安逝点头,李密朝她笑笑,转身去了。

    找了个台阶坐下来,安逝托着下巴,无聊的观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前面角落有几个小孩子正拍手唱着童谣:“天下水,黄河堤……”

    她心念一动,笑眯眯的走上前去:“我会一首新的歌谣哦,你们肯定没听过。”

    “是什么?”众小童踊跃问道。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歌词简单易记,调子亦朗朗上口。

    “好听好听!教教我们吧!”

    待她教得差不多时,李密出来了。

    “怎么样?”

    李密叹口气:“说什么朝廷命官不敢收留通缉犯……不过,他介绍我到本地游侠王秀才家中去。据闻此人性格豪爽,兼爱打抱不平,是个人物。”

    来到王秀才家中。李密将自己真实身份告明,端看他如何反应。

    王秀才约四、五十岁,只见他一手摸着落腮胡,仰头大笑:“当今皇帝暴虐无道,一条运河,弄得民不聊生;三征高丽,次次惨败而归,公乃公卿子弟,敢带头率先反抗,莫怪现下义军如潮啊!”

    “王兄见笑了。”李密拱手。

    “密兄切莫如此。只管安心住下,虽不是广厦美宅,遮风蔽雨倒是可以的。”

    当夜。

    “小丫头,你在干嘛呢?”李密推门而入。烛光下,一个小小身影正拿着小刀修着一节竹子。

    安逝头也不回:“做竹酒筒呢!”

    “哦?”李密凑前一瞧,一个约个半手掌长的中空绿色竹节摆在那儿,盖上盖子后,嘿,竟然丝毫不露痕迹,外露十分逼真。

    “巧啊!”他左看右看,“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年纪又小,爱喝酒总是不好。”

    安逝笑笑:“小口怡情。”

    “真是个怪丫头。”他叹口气,放下竹筒:“整日这样飘来荡去,躲躲藏藏,要到几时?”

    她结着挂竹筒的穗子:“如今起义反隋者甚众,雍丘不正有一支义军吗?你可去游说试试。”

    “李公逸?”

    “正是。”

    “之前我也曾投靠过一些义军,可那些人一般都目光短浅,只图一时,根本毫无大计。”

    “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依我之见,你也并非要去投靠他们,多去联系、认识,以后总会有些用处。”

    李密想了想:“说得不错。”

    辗转结识各路英豪,大半年过得飞快。

    中间遇到一件奇事。

    有天上山,半路遇到一块石碑,前面立了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他皱着眉,做百思不得其解状。

    第二天经过,老者还在那儿,不过这次是坐着的,目光炯炯,仿佛能把石碑上那些字射出个洞来。

    第三天上山,他竟然还在,改成了卧的姿势,嘴角含笑,一边用手顺着字体勾划,面上有激动兴奋之色。

    李密安逝两两相望:他们接连三天上山来找周文举,半途竟一次不捺的碰上这名老者,太巧了吧!

    安逝咳嗽一声:“老爷爷,您在干嘛呢?”

    老者不理她,浑然已进入忘我境界。

    安逝提高八度:“啊呀,这块字碑破破烂烂的,又挡路,叔叔,不如我们把它铲掉——”

    “掉——”的尾音还没拉出来,老者已然跳起:“荒唐!荒唐!此乃西晋书法家索靖所书之章草石碑,内藏书法用笔之精妙,岂可如此对待!”

    安逝噗哧一笑:“您老回魂啦?”

    老者见两人神情,已明白他们是故意的,遂跺脚:“真是世风日下,竟拿我这老头子来消遣。”

    “对不起对不起啦。”安逝忙陪笑:“我们只是见您观摩了三天三夜,深为佩服,故而想请教先生大名?”

    老头看了看她:“你这小丫头,气质也不似官家小姐,却又像读些书写过字的,是哪家的姑娘?”

    “爷爷您先回答我嘛!”

    “老朽复姓欧阳,单名一个询字。”

    “欧阳询!你就是欧阳询?!”安逝瞪大眼,连李密也露出了敬佩之色。

    他上前道:“原来是欧阳大师,久仰久仰。”

    这边厢安逝已经在翻包找笔了:初唐三大家、“欧体”的创始者大书法家欧阳询耶!要是能得到他的签名,既有艺术性,又有价值性,兼富观赏性……哇哇哇哇,怎么想都赚到啊!

    老头看看他俩激动的神色,“你们认识我?”

    李密答:“文帝时您的书法就已经名扬海外了,只是没想竟会在此处巧遇。”

    “当当当当——”一旁安逝跳了出来,一手捧纸,一手持笔:“请您签个名!”

    “签名?”欧阳询不解的看向她。

    “就是在纸上写上您的名字就好了。”

    “什么意思?”

    “哎呀,爷爷,您不知道我有多么崇拜您,我的毛笔字写得又不好,您给我写两个字,以后我就照着您的字天天练,夜夜练——”

    “小姑娘,其实还有很多古代圣贤的书法比我好得多的,你这样说,倒是让老朽越发惭愧了。”

    不是吧?安逝呆了一呆,忙道:“没有没有,您千万别惭愧,您只要签个名——”

    “这样吧,”欧阳询推开纸笔:“以后若有缘再见,我定当送你一本字帖,你只要照着练,把字练好一定没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喂——喂——”山谷回声中,欧阳询虽上了年纪,可那健步如飞的速度倒是不比任何人慢,一溜烟就下山去了。

    李密笑:“丫头,今天怎么回事?把人家大师都吓跑了。”

    “我表现得很过分吗?”安逝眨眨眼。

    “虽说你这个样子比较活泼,不过可能太活泼了——所以——”

    “算了,以后总会再碰到他。”在她印象中,欧阳询好像蛮长寿的,活到了八十多岁吧?

    “签名是什么玩意儿?”冷不防地,李密问道。

    “这个啊——”

    正准备搪塞过去,突然一个人影朝他们奔来,不是王秀才家小厮又是谁?

    小厮气喘吁吁,满脸惊恐:“不好啦不好啦,府衙丘大人的侄子丘怀义把你们告了,现在梁郡太守正搜捕你们呢!秀才已经被杀了,丘大人也被抓了起来,你们还是快逃吧!”

    两人大吃一惊,当即决定往城外走。

    正要渡河,“得得”一匹黑马快速冲到,跳下猛汉一名:“叛贼李密哪里跑!”

    李密抽刀迎上,双方噼里啪啦打了一阵。

    安逝心中看得焦急,可一来自己手中无剑,二来即使有剑,但大学时学的剑道不知有没有用?

    “哐当”一声,李密手中刀被震掉,猛汉左手揪住他衣领,右手就要劈下——

    只听“咻”的一声,凌空一支疾箭射来,正中猛汉右手。

    三人皆抬眼望去。

    河对岸,一名灰衣男子手持弓箭跨坐马上,姿势蓄满刚劲。

    “看我射你左手!”随着朗喝,又是一箭射来,稳稳当当贯穿了猛汉左腕。

    猛汉看着左右两手的箭,呆了两秒,这才意识到痛,“妈呀”一声叫出来。

    “还不走?”男子微微一笑:“看我取你心脏!”

    搭箭,拉弓——

    猛汉大叫一声,转身急奔,逃命似的去了。

    “伯当老弟!”李密这才欢呼一声。

    灰衣男子渡得河来,与李密抱在一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好久不见!密兄!”

    安逝在一旁微笑,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应该就是当年隋炀帝钦点的武状元、箭法百步穿杨却辞官不做、外号“勇三郎”的王伯当吧。

    王伯当注意到她,奇道:“呀,这位小姑娘是——?”

    李密笑:“她是我的幸运星。”

   

卷一 - 瓦岗篇 3. 逼上瓦岗

    在王伯当的推荐下,李密与安逝上了瓦岗寨。

    寨主翟让是个身长八尺的昂藏男子,他明白李密也是被逼得无处可容才来投奔他的,因而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有我的一天,就有你的三顿。”

    李密拱手:“将军错了。密是慕名而来,与将军共谋大事的。如果仅仅为了糊口,我可以另谋别处!”

    翟让笑笑:“密公身怀大志,翟某佩服。可是说说容易,瓦岗寨万余人马,眼下温饱都难以为继,还能图何大事!”

    “衣食不保,是因瓦岗地处东郡,而东郡又正是翟将军家乡,父老乡亲不宜侵扰。荥阳、梁郡两地距瓦岗不远,近邻运河,商旅货船不断,将军为何不去那儿拦截商船漕运,一定足以供给军需。”

    翟让沉思不语。

    第二日,他派了一队人马去荥阳运和上干了一把,果然获得大量军资钱粮,一时士气大振。

    李密趁机道:“我觉得将军应有更大的志向。如今皇上昏庸无道,荒淫糜烂,民怨沸腾,何不趁势而起,诛灭暴虐,取而代之?”

    翟让有些不以为然:“我们虽说是举旗造反,可终究也不过是些流民草寇,你说的那个大事业,凭我手下这万八口子人……”

    “人少并不足虑。现今四方各地有许多举旗义士,但多为小股,四处分散。密愿奔走于各部之间,游说大计。若将四方义军联合起来,这力量定然所向披靡!”

    翟让正好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真本事,便爽快的答应了。

    入夜。

    “丫头,事到今日,我才知当初你要我多去联系各方义军真乃先见之明。”房内,李密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情,在桌旁自斟自饮。

    安逝挟了一口青菜:“自端门行刺和雁门事变之后,炀帝不敢再待在东都,而西京又离突厥太近,他更是不安。左思右想之下,当然是逃往他发迹之地的江都比较安全。如今正好,中原空虚,正是义军发展之时。再加上你穿梭于各路义军间多时,也有了一些对你有利的传闻——”

    “就是那些什么‘杨氏将灭李氏将兴’的话?”

    安逝笑笑:“张须陀现已被隋炀帝提拔为齐郡郡丞通守,并加授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镇压这一带农民起义。到时也可以此为要点,说服各首领共同对付他。”

    “真是什么都被你算到了。”李密看了眼眼前不过十一岁的小女孩:“当初我就觉得你精灵古怪,现在越发少年老成了。”

    是啊,以我在21世纪的年龄算,都已经满三十了。安逝叹口气,从自身携带的竹筒里倒出色泽金黄的液体:“祝你马到功成!”

    公元616年。

    瓦岗寨聚义厅里灯火通明,各路豪杰与义军围坐在一张长长的案桌周围,桌上摆满了一盆盆的山珍海味,每人前面的大碗里都斟满了酒。

    松明火把缭绕的烟雾,与桌上散发着的肉味酒香混合在一起,使整个大厅里充满了一种志在必得的豪气。

    长桌尽头的首席座上,并坐着翟让与李密。接下来除了瓦岗诸将外,还有聚义而来的济阳王伯当,韦城周文举,离狐的徐世勣和二贤庄的单雄信等。

    酒过三巡,翟让招手示意诸位首领安静,道:“各位将军,今天大家共聚一堂,同谋大计,乃翟某三生有幸。想来诸位与翟某一样,耍枪弄棒还能抵挡过去,要论谋略计策,还得听密公的。”

    在坐的纷纷点头称是,拍掌叫好。

    李密站起身:“国君无道,致使民不聊生。密虽不才,但也知除暴虐、兴天道这个道理。承蒙各位看得起,来相助我瓦岗,从今以后,就望大伙儿齐心协力,共襄义举!”

    一名面色青黑、头发微黄、浑身散发着绿林气息的汉子站起来:“我单某干的就是劫富济贫的勾当,交的就是三山五岳的朋友,性子可能暴躁了些,但对诸位兄弟绝对是掏心掏肺!”说罢端起身前的碗酒一饮而尽。

    大伙轰然叫好。

    李密微笑,续道:“今儿个咱们队伍壮大了,粮草供应就成了当务之急,不知各位有何建议?”其实他早与安逝商量好了对策,现在故意提出,也是应安逝要求,好发掘人才。

    离狐人徐世勣站起来:“荥阳离我瓦岗较近,守备又不严,不如攻下荥阳,以壮声威。”他年纪颇轻,面容白皙,看起来实在温和无害,像个富家翩翩公子。

    王伯当道:“徐老弟此言正是。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夺取荥阳当不在话下。”

    李密点点头,对翟让道:“密也正有如此想法。还请将军定夺。”

    翟让哈哈一笑:“李老弟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好讲?稍后好好布置一番,咱们首攻荥阳!”

    散会后。

    “密公,你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小丫头,可一定要带我们见识见识。”出了厅,徐世勣一伙数人边随李密回议事厅,边笑道。

    “那是自然。即便你们不说,我也会带她给你们看看。”

    徐世勣心中一动:那女孩究竟是何人物,竟让李密重视至斯?

    单雄信则直话直说:“李兄,咱们男人商量个事儿,用不着弄个女的来瞎搅和吧?”

    王伯当笑:“单兄莫要小瞧了安姑娘。我瞧安姑娘胸中是藏了百万兵书,颇有丘壑的。”

    一席话引得众人更加好奇。

    来到安逝房前。李密敲了敲门:“丫头?”

    没人应。推门一看,房中无人,桌上留了张条:我在药房。

    一众人又来到药房,还没进门,老远就闻到一股酒香味。

    “哇,瓦岗寨何时有了这么香醇的美酒?”单雄信伸长鼻子闻着,转眼一看,发现大家也都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儿——没办法,这年头,男人基本都好这一口。

    “肯定是丫头又酿出什么好东西来了。”李密摇头失笑,率先走进去。

    房内,杂七杂八的药柜旁,背坐着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小姑娘,正用长杵搅动着陶罐里的液体,酒香正是从中散出的。

    “丫头!”

    小姑娘反过头来看他一眼,也没注意他身后一大群人,又回过头去:“密叔叔,我这个竹叶青总算调制成功了。待会儿你尝尝。”

    “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酝酿。”徐世勣缓缓道。

    安逝这才真正回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把众人细细打量了一回,最后落到徐世勣身上:“你知道竹叶青?那——可知它的酿法?”

    “据我所知,竹叶青以汾酒为基础,用竹叶及药材浸泡,色泽翠绿,芬芳爽口。”

    “大体不错。所加药材不同,竹叶青呈现色泽亦不同。我在里面加了广木香、紫檀香、公丁香、零陵香等十余味药,所以碧绿中带了金黄。来,各位英雄尝一口试试。”

    说罢,从一旁取出几个小盏,自罐中打出颜色异常美丽的液体来,端到众人面前。

    单雄信早已忍耐不住,抢先一口喝光:“妙!实在是妙!只是刚过了喉咙就没了,小丫头你看——”

    安逝板起脸:“我酿一罐竹叶青可不容易,哪能用你们大碗喝酒时的那种灌法?”又见雄信一副辩解不得的样子,噗哧一声笑开:“好啦,看在你是绿林总瓢把子的份上,破例再敬你一杯。”

    单雄信这才咧嘴,端过酒,咂着嘴喝着。

    王伯当细细品完,笑道:“姑娘真是越发厉害拉!酒越酿越好不说,单单看单兄进屋前后相差那么多的态度,说出去恐怕没人信呢!”

    安逝转了转眼珠:“单叔叔对我有所不满?”

    “没有没有!”单雄信连忙否认,同时用眼光射死那些想要开口说话的人:要是让这位会酿酒的小祖宗奶奶知道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以后自己不是半滴好酒也喝不到?

    众人终于憋不住,齐齐放声大笑起来。

    金堤破,取荥阳。

    隋炀帝闻讯,急命大将张须陀为荥阳通守,率精锐追击而来。

    荥阳城内。

    周文举道:“张须陀来势甚凶,昔日他曾相继击破王薄、刘霸道、李德逸等山东河北境内的十余支农民起义军,残杀动辄以数万计。我们吃过他不少苦头,还是撤退为宜。”

    翟让之兄翟弘附和:“张手下两名悍将秦琼跟罗士信更是了得,特别是那姓罗的,年方十四,却凶残无比,每次击破义军,就割下义军的鼻子领功请赏,致使山东一带的豪杰谈‘罗’色变,十分可怖!”

    徐世勣在一旁笑道:“炀帝倒是满欣赏他的,据闻还特派专使到齐郡替罗士信画像,把像带回京师供他欣赏呢!”

    翟让坐在大座上,沉声道:“徐老弟别闲说笑了。瓦岗军在他们手里输过十来次——依我看,咱们还是引兵回退吧。”

    李密站起来:“将军先莫慌。我认为,张须陀此人性格暴躁,有勇无谋,再加上多次大败义军后,更加轻视我们,这就让他有了骄横自满、狂妄自负之心。不如,我们利用这些弱点,周密布置一番,说不定可将其一举擒获。”

    翟让见他胸有成竹,想了一想:“既如此,这次荥阳的指挥权,我就全权交给你了!”

    “定不负将军所望!”李密昂首谢过。

    晚饭后。

    安逝看着眼前这匹高头骏马,暗自吞了口唾沫。

    这个…这个…看起来跟实际操作起来果然是有差距的啊!明明觉得别人骑的时候都不怎么样,可原来——马是有这么高大的!

    “小丫头,怕啦?”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扭头一看:“翟伯伯!”

    翟让微笑着走过来,拍拍马头:“这匹马性子温驯。不要怕,先上去试试,翟伯伯在一旁护着你。”

    “真的?”安逝高兴的笑起来:“谢谢翟伯伯。”

    翟让牵着缰绳,稳住马。她慢慢爬上马背,嗯,不是很舒服。

    “坐好了?”

    她点头。

    “喏,我先牵着它走几步,你试试掌握平衡。”

    “好。”

    翟让引着马走起来:“你不是一向粘在你密叔叔旁边?怎么今天没在一块?”

    “唉,他们一伙人商量对付张须陀的计策,从下午讨论到现在了,还没个结果出来,我觉得没意思,就跑出来了。”

    “咦?我们的小丫头不是一向颇有奇谋?”

    “嘿嘿,”安逝贼笑,“他们商讨得那么有滋有味,我要是插多个几句,不就显得太过多事?”

    “你个坏丫头。有好计了还不说出来,倒让他们头疼。”

    “没有。”她一本正经:“我这是相信他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智慧。”

    语毕,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对了,翟伯伯。”她的语气变得有丝迟疑:“你——就这么把指挥权交给密叔叔,不怕他打败仗?或是,打了胜仗后名望会超过你?”

    高大的背影沉寂了一会儿:“他智谋所图皆远过于我,既然他有这个雄心,我就放手让他去做。败了,不过重新退回瓦岗;胜了,该是他的,也始终就是他的,我又何必害怕?“

    “可是——”始终你才是老大,始终是你先收留了他。

    “好啦,越扯越远喽。”翟让回过头来笑了一笑:“各人能吃几碗饭,能挑几斤担,自己心中有数就行。”

    议事厅内,点着几根红烛,印着憧憧人影。

    桌案上摆着一张巨大的地形图,李密站在图前,目光炯炯。这张地图是他亲手绘制的,也自打他上山后,瓦岗军才开始使用地图。

    “哎,我说,”单雄信用手敲了敲桌子:“张须陀会这么听话,乖乖进我们的埋伏?”

    徐世勣点点头:“密公刚才分析得很有道理。现在决战,条件对我们最有利,因为敌人骄狂得不得了,总以为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这时候最容易打他个措手不及。”

    “叭!”单雄信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打吧!打吧!老子早就不想被他们追得到处跑啦,就跟他奶奶的张驼子大斗一场吧!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吼声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发起颤来。

    王伯当笑:“现在就是想退,也退不了,敌人逼得太近了。再说,就是要退,也要狠狠咬他一口,才退得出去,黄河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徐世勣点头称是:“那就按计划行事,打他一仗吧。”

    “对!干他一场再说!”单雄信大叫。

    李密微微一笑,很满意大家的反应,黑亮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圈:“咦?小丫头呢?”

    “出去好一会啦。小孩子,坐不住吧。”王伯当随口应道。

    一阵肉香味飘来。

    单雄信窜到门口:“哪个小子知道我的心意,送吃的来了?”

    安逝笑呵呵迎门而入:“看各位深夜还如此辛苦,特地慰劳。”

    “哎哟,好贴心的小姑娘!”这下连王伯当也走上前去,探头往她挎着的篮里瞧。单雄信早已从篮中揭起一块羊肉嚼了起来:“好味道!要是有酒更好!”

    王伯当帮忙将肉分给众人:“议事怎可喝酒?”

    “虽没酒,不过我倒是带了一些花生来,跟肉一起吃味道还不错。”安逝又从身后大汉手中端起一锅花生,放到桌上。

    众人皆眉开眼笑。

    安逝看了看地图:“气氛如此之好,看来已定下计策了?”

    李密伸手往图上某处一指,做了个合抱的动作:“这儿,合围。”

    “大海寺?”她点头,“不错,又有密林遮掩——密叔叔,胜利在握哦!”

    李密笑道:“这可是我的小幸运星的预言?”

    本来就是你们胜。安逝心想着,做了个鬼脸,点头。

    徐世勣扔颗花生入口:“安姑娘竟有预知未来之能?”一时间,众人忽地都安静下来。

    安逝环视大家一眼,那包围而来的目光里有惊讶,有迷茫,有不信,有热切……她缓缓一笑:“我只是照常理推测,多给大家点信心而已,”

    “嗨,有你这话就够了!”单雄信拍了拍大手上的花生屑:“既是密兄的幸运星,自然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幸运星!”

    众人恢复了常态。王伯当嚼着花生点头,徐世勣则不再说话,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里,仿佛多了点研究的意味。

    安逝对李密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李密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你还小,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顾不到你——”

    “我不会跑到战场上去厮杀啦,在高地上看看就好。”

    “不行,还是太危险了。”

    安逝拉过身后的大汉:“那让刘叔叔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了。”

    李密打量着面前眉开眼阔的英武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刘黑闼,见过李将军。”

    “刘黑闼?”

    安逝道:“刚才我骑马的时候差点摔下来,还好刘叔叔及时制住了马,他武艺很高的。”

    李密笑:“你见识过?”

    她笑眯着眼:“我就是知道。”

    刘黑闼心里奇道,我并未展露过什么招式,这小姑娘何以对我如此有信心?莫非真不是寻常人?

    单雄信提起他的金钉枣阳槊:“这位兄台我没见过。不过,要保护丫头的话,可得先过我这一关,看够不够格才行!”

    “对对对,再跟我比试比试箭法,顺便和我的方天画戟过过招!”王伯当招了招手,表示算他一个。

    刘黑闼暗自吸了口气,在座各位都是名头响亮的豪杰,一、两个说不定还吃得消,若轮番下来,怎生搞定?

    偏偏李密又加了句:“当然,若你胜了,最后还得过我这一关。”

    刘黑闼不由看向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小姑娘,只见她不慌不忙道:“密叔叔,若刘叔叔胜了,是不是代表我就可以上战场了?”

    李密同样笑眯眯回答:“等他胜了再说。”

   

卷一 - 瓦岗篇 4. 荥阳海战

    前面是一排又一排的长枪,长枪旁竖着盾牌,盾牌后面站着弓箭手。

    隋军方阵刷刷向前,脚下发出整齐的响声,头顶腾起漫天的灰尘,迅速朝前移动。

    张须陀骑着马,通过身边的军鼓手,有条不紊的指挥着方阵向前推进。权力和指令,由他的吼声和竖着的战刀、青筋暴跳的右手上发出,那些声音和动作是简洁的,充满了自信的简洁。爬了五、六道刀痕的脸上,有种残酷血腥的意味。

    当翟让率领着上万人马浩浩荡荡奔杀过来时,这种看不见的血腥就开始暴露在阳光之下。

    “前进——”军刀一指,军鼓变音,随着“咚咚、咚咚”的响声,方阵步伐开始加快,与瓦岗军的前沿厮杀在一起,如同水与火的较量,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灭了你。

    瓦岗的长枪手投过来一枚枚呼啸的长枪,隋军射出去一排排密如雹雨的弓箭,处处溅血,互不相让。

    张须陀大吼一声,军鼓更加急剧的响起,隋军前排枪手出动,瓦岗竖起了盾牌;第二排的长枪手又从前排空隙钻出,向瓦岗军盾牌的侧翼乱戳,瓦岗前排抵挡不住,连退了十几步才稳住阵脚;第三排长枪紧紧贴了上来,头顶上又是一阵箭雨。

    瓦岗军终于招架不住,像浪一般一波又一波的往后退去,但阵形并未散乱。

    张须陀又一挥军刀,隋军所有长枪向前,形成了一坐枪的树林,排山倒海般冲击而来。瓦岗前锋最终败退,上万人转身向后逃奔。

    “骑兵出击!”随着一声大喊,隋军数千轻骑呐喊着冲出,向后逃的瓦岗军杀将过去。

    两军在原野上奔跑,一方且战且退,另一方强有力的推进,迅速离开了原来战场十几里地。

    高岗之上。

    一个娇小的人影远眺着奔腾而来的人马,笑道:“翟伯伯做得不错啊。请君入瓮。”

    刘黑闼挑挑眉:“请君入瓮?”

    “就是武则天时期——”安逝突然住嘴,武则天这会儿还没出声呢,“唉,反正就是让他们乖乖进入我们包围之中的意思啦。”

    刘黑闼点头:“要是张须陀像往常作战一样领着骑兵冲在最前面,那他肯定就能发现不对劲了。”

    “所谓‘骄兵必败’,正有它的道理。”安逝看着张的骑兵步兵呼啦啦越过大海寺,摇了摇头:“天意如此。”

    此刻,李密带着数十名游骑和一千名士兵正从大海寺北面的树林里冲出,出现在隋军步兵方阵的后头。

    如同一把巨大的白刃插入背后,瓦岗步骑挥舞着刀枪猛砍狠戳,大批隋军步兵来不及转身便中刃倒下。张须陀勒马转身,拼命地去堵惊惶失措的步兵们。

    还没等他下一道完整的命令,身后的骑兵又乱哄哄地向步兵退缩,左右两边的军士们也惊惶骚动起来——广阔的原野上,有三支瓦岗军,正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滚滚杀来:

    南面是反身拒战的翟让部,约上万军士;

    西面是从一处洼地杀出的徐世勣部,有五千人马;

    东面是从一条水沟跳出的王伯当部,率三千将士。

    这三支瓦岗军很快杀了过来,将隋军团团围住,又不断派精锐凶猛的突入隋军阵内,把隋军冲得步骑交错,互相践踏,乱作一团。

    “安姑娘,你怎么啦?”刘黑闼正自高兴己方形势大好,恨不得下去杀个两手,无意中却看到安逝竟脸色发白,唇间更是无一丝血色,不由骇然:“哪里不舒服?”

    “没事。”安逝勉强笑笑,把目光调回战场,心中努力抑住作呕的冲动: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真的如此血腥。

    刘黑闼猜到几分,暗道如此一个小小十来岁女娃儿,纵是聪明绝顶、天分再高,碰到这种阵仗,终究还是——

    突听她道:“那个穿白色衣服的人是谁?在我方军中几进几出竟来去自如?”

    他顺着看去:“哦,是罗士信。”

    “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却爱割人鼻子的隋将?”

    “正是。”他看着那人所到之处如惊雷闪电,近身者无不人仰马翻:“此人年纪虽轻,一杆亮银镔铁枪却使得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其下所率燕云十二骑,更被人称为‘不败铁骑’。”

    她蹙眉:“能冲出去却不走,看来不是在找张须陀,便是找秦琼了。”

    “呀,单兄正与秦琼斗在一块呢。”

    安逝连忙看过去。果不其然。

    秦琼身边簇拥着二百多名骑兵,手持刀枪,布成半弧形。单雄信一槊挑了三名隋兵,当头向秦琼刺来。秦琼用一双镀金熟铜锏将它架住,大吼一声发力,反转双锏将长槊朝下压,两件兵器在空中较起了劲,胯下对冲的战马却擦身而过,把缠斗的兵器生生拆开。

    单雄信猛勒战马,正要调头再冲过去,忽见一员飞将从外面杀了过来,冷眉冷眼,白衣白袍,袍上竟不沾一丝鲜血。正是罗士信。

    “你小子怎么长得跟个娘儿们似的!”一愣之后,单雄信哈哈大笑。

    少年斜睨他一眼,将手中所提一物猛地向他掷去。单雄信挥臂将它格开,感觉好生古怪,往下一瞧,一个人头正在地上打滚儿,激得他浑身一颤。刚生出“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念头,一个灰衣人拍马而来,他大喜:“王老弟,你来得正好!今儿个咱哥俩一起解决了他们!”

    王伯当轻轻点头,手中长戟朝天一划,指向对面的白衣少年。

    罗士信冷哼一声,也不见他有多大的动作,银枪快如白色闪电照来,擦着他的左耳轻轻而过,吓得王伯当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这边,单雄信与秦琼正角着力气,再一次双马交错时,秦琼忽地一锏,反打在雄信坐骑的后腿上,坐骑后腿应声而折,整个马身顿时仰倒,把他跌了个四脚朝天,说不出的狼狈。

    单雄信翻身爬滚起来:“秦琼你这个王八蛋,偷袭马的屁股算什么好汉,有种的你跟我……”正吵嚷间,瞧见徐世勣带着上千人组成的长枪队浩浩荡荡从远处过来,高扬左手:“看啊,张须陀的脑袋!”

    秦琼与罗士信皆是一惊,有些不敢置信。秦琼年长,到底先回过神来,朝身旁士兵道:“要活命就不要慌!听我号令,前队变后队,东进与步兵靠拢!”

    两人旋风般兜了一个圈,单雄信与王伯当阻拦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率领铁骑朝剩下的步兵群驰去。

    “追!”待徐世勣赶来,三人一齐纠结了队伍,围剿剩下的隋军。

    “乱世出英雄啊。”高岗之上,一声长叹随风而逝。

    荥阳大海寺一役,是隋炀帝进攻农民起义军以来所遭受的第一次惨败。自此以后,瓦岗军发展成了河洛地区起义军主力,河南郡县守吏对之无不闻风丧胆。

    公元617年元月。寒风凛冽。

    将士们在校场上的喊号声整齐划一的传来,仿佛丝毫不畏刺骨的风雪。

    “安姑娘?”门口传来敲门声。

    房内烧着旺旺的柴火,可安逝还是觉得冷,靠墙坐到了床上,拉上背子盖着,只留了手在外头翻着小案上的书本:“请进。”

    一个高大男子推门进来,见状笑笑:“这么怕冷?”

    “是啊。”她招呼他坐:“听闻刘叔叔已经升为裨将了,恭喜恭喜。”

    刘黑闼摸摸后脑勺:“还不是托了你的福。翟首领封了李将军做蒲山公,我们也就跟着升了。”

    安逝笑:“找我什么事呢?”

    “哦,蒲山公在练兵,他说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就过去看看。”

    强风猎猎,恍若刀割。

    校场高台上,依次站着李密、王伯当、徐世勣、单雄信数人,对着士兵演练的阵形指指点点。

    单雄信看了半天,道:“蒲山公,这阵法练得好是好看,就是人数少了点。”

    徐世勣收回手中令旗,做了个让士兵们休息的动作,转回头道:“昔武侯问曰:‘兵以何为胜?’吴起答曰:‘以治为胜。’又问曰:‘不在众寡?’,可知吴起怎样回答?”

    雄信瞧他一眼:“看你笑的那样儿,肯定跟我不是一个想法啦!”

    李密缓缓道:“起答曰:‘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麾,虽绝成城,虽散成行。投之所往,天下莫当。”

    “正是如此。”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故而,想要以多胜少,以一敌百,除需治军有道外,阵法也就不可忽视了。”

    “哟,哪里冒出来一头小熊!”王伯当见了她穿着打扮,不由笑道。

    “太冷了太冷了!”安逝搓着手又跺跺脚。

    李密见状,把自己的挡风斗篷取下,替她披上:“整日待在屋里烤火,总要出来适应适应才好。”

    “哎哎,丫头,你来看看他们这布的是什么阵?”单雄信拉过她。

    她伸头往下看看:“将位在阵形中后,以重兵护围,左右张开如白鹤双翅,既可抄袭敌军两侧,又可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之敌——呃,练的不错,应该是攻守兼备的鹤翼阵吧。”

    “啪、啪”徐世勣鼓掌:“好眼力!”

    安逝转向他:“你建议采用的?”

    李密插道:“有何不妥吗?”

    “那倒不是。”她摇摇头,极力思索着自己以前看过的那点阵法知识,以及之前亲眼目睹过的战争场面:“长枪是队伍中最常用的攻击武器,不错,在十二尺来长的范围内,它无疑是最有效的,可是——如果不能刺中敌人而让他进入了枪杆距离之内,那这一武器不就立即等于废物?”

    “再给他们每人陪把大刀嘛!”单雄信咧嘴,为自己的快速反应洋洋得意。

    安逝笑:“步兵打仗可不同于你跟别人单挑对决的时刻。他弃了长枪,却被别人的枪刺到怎么办?”

    徐世勣双目闪闪发光:“如此说来,姑娘可是有了妙策?”

    李密拊掌:“可以在每个步兵班同时配置长兵器跟短兵器。只是这如何配置——”

    “有一阵,名为鸳鸯阵。”安逝紧了紧披着的斗篷,鼻子被风吹得通红:“一个步兵班,配队长一名,战士十名。十名战士中,以四名手操长枪作为攻击的主力,其前又配四名士兵:右方一名持大型方藤牌,左方一名持小型圆藤牌,之后则有另两名士兵执‘狼筅’,即连枝带叶的大毛竹,长一丈三尺左右。长枪手之后,最后两名各携带短刀及长箭,近可杀敌,远可射人。”

    王伯当连连点头:“右方持牌者,可保小队既得位置,稳住阵脚;左方持牌人则可掷出标枪,引诱敌方离开有利的防御位置。如果引诱成功——”

    徐世勣迫不及待接道:“如果成功,后面两人则以狼筅将敌人扫倒于地,然后手持长枪的伙伴就一跃而上……最后两名负责保护本队后方,警戒侧翼,必要时还可支援前面的士兵,构成第二线的攻击力量!”

    李密哈哈大笑:“看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该是训练各个士兵间的配合性才对!”

    “密叔叔决定用这个阵型?”安逝不好意思笑笑。

    单雄信嚷道:“你说的,蒲山公哪次没听?”

    “单兄!”徐世勣、王伯当同时叫道。

    雄信见到把头偏过去的安逝和面色开始沉下来的李密,明白说得有些过火了,忙咳两声:“我快言快语说惯了,大伙莫计较。”

    安逝在意的其实并非他所说的话,而是在想自己是否插手太多了?历史——应该不会因为自己这么一些小插曲而改变吧?

    轻轻道了句:“我先回去了。把鸳鸯阵的列法详细写下来先。”

    “咳咳!”有人咳嗽了两声。

    安逝抬头望去,放下手中的笔,搓手呵气:“三位大驾光临,可是要阵法?可惜我还没写完呢。”

    徐世勣拍着身上的雪花,边把门关上:“没有没有,我们是陪单兄来的。”

    “哦?”她望向手中拿着个长布条包、神色好像带了些紧张的大汉,“什么事?”

    单雄信把长布包一抖,一样精光闪闪的东西露了出来。

    安逝眼睛一亮:“你从哪儿弄来的?”

    那是一把剑身细细长长、摸起来柔韧却不失硬度的软剑。静静的躺在桌子上,沉静如水。

    “你喜欢就好啦。”雄信仿佛才松了口气。

    “送给我的?”她不敢置信。

    “之前说错的话——就当是我赔罪之礼。”

    “我并没有生气啊。”安逝爱不释手的摸着剑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谢谢啦!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要这种样子的剑的?”

    雄信咧嘴笑:“徐老弟告诉我的。不过你这玩意儿还真不好弄,我找人专门做的。”

    闻言安逝不由瞧了正笑吟吟的徐世勣一眼,自己不过在闲聊时提到过几句,此人就记在心中,足可见其心思之缜密。

    李密走到桌旁翻看她写的东西,边道:“你还会使软剑?“

    她持剑左甩右甩:“好久没练了,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感觉。”她在大学里学过剑道,虽然现在武器有所不同,但应该还能凑合凑合。

    过了一会儿,徐世勣道:“经大海寺一役,瓦岗寨声威日高——趁现下情况于我方有利,思来想去,蒲山公刚刚与我订了下一步计划,想让姑娘参详参详。”

    安逝停了下来,半晌才接话:“其实,你们有什么行动或计划,只要策略无误,放手去做就行了,我——”

    “不,姑娘过谦了。”徐世勣摇手:“姑娘的才智见识远高常人,又何必拘泥于年纪大小,或是男女之嫌?大家虽然出身来处高低不同,但看人的心都是一样的,能为推翻暴政效力,换得天下平安,又有何不能为?”

    李密点头:“世勣说得好。丫头,你随我一路流亡到今天,吃了不少苦,我早已把你当成女儿般对待。你说,对着我,你有什么好顾忌的?”

    说不感动是假的。她看着自己细小的手臂,难道,真的就以这样一个身份,在这个时代里活下去?跟在李密身边,原本不过想冷眼当个过客,潜意识里认定自己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可是,相处久了,再冰冷的人也会产生感情——更何况,李密的下场……

    三人见她久久不语,皆感到有些奇怪。徐世勣大叹一声:“唉,单兄你知不知道,现在河洛正闹饥荒,百姓啼饥号寒,饿殍遍野,据说每天都有上万人在饥寒交迫中凄惨的死去啊!”

    单雄信并非笨人,见他眼色,使劲点头:“是啊,这可怎么办才好?”心里暗道,难怪老子在二贤庄的时候投奔来的人这么多,原来都是混饭吃的。

    安逝被他俩一唱一和引回了注意力,瞬时明白了徐世勣的意思,慢慢道:“在这种饥荒动乱的时候,谁能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谁就能赢得他们的爱戴和拥护,在群雄逐鹿中也就最有号召力。”

    李密接道:“丫头,你看——兴洛仓怎么样?”

    “兴洛仓?”

    徐世勣答:“又叫洛口仓,是当朝最大的粮库。仓城周围十公里,有三千个大粮窖,每窖储米八千石,与洛阳附近的回洛仓和黎阳仓同为三大储粮基地。”

    安逝点头:“粮仓守备如何?”

    “东都并未派大军屯住。”李密摊开桌上的地图:“如果我们从阳城出发,越过这座方山,来个急速偷袭,出敌不意——”

    “再配上我们新排练的鸳鸯阵!”徐世勣龙飞凤舞的在纸上唰唰写下几个字:“它就是我们的啦!”

    安逝与李密相对一笑。

    纸上,重重书了三个大字:兴洛仓。

   

卷一 - 瓦岗篇 5. 翟让禅位

    “瓦岗军开仓放粮啦!”

    “听说可以任我们随便拿啊……”

    “真是义军哪——”

    “白花花的大米堆得跟小山一样高呢!”

    ……

    公元617年2月,瓦岗军攻取兴洛仓,开仓赈民。消息传出,一时间道路相望,人群如流,扶老携幼几打百万之众。取米群众或背得太多,或盛放的布袋、箩筐不结实,结果沿途洒漏,从仓城至廓门的路上,掉在地上的米粮厚达数寸,任凭来往的车马碾压践踏。

    李密骑在马上,看着这片盛景,朝一旁的刘黑闼道:“这下不愁吃啦!”

    刘黑闼回笑:“蒲山公尚未到洛水那边去瞧瞧,两岸五公里长的河滩,百姓们用荆筐淘米时倒漏在上面和漂漏到河中的大米,一眼望去,犹如一片白沙。”

    安逝在一边直皱眉:“密叔叔,这样不行,简直就是惊人的浪费。我们应该设立一个专人负责的管理机构,维持秩序。”

    李密不以为然的笑:“我打兴洛仓为了什么?还不就是让大家吃饱饭!大伙儿饿成这样,尽量让他们吃吧。”

    “密叔叔,我所谓的管理并不是说不让他们吃,而是为了让更多人都可以吃上。”

    “哎,大伙兴致这么高昂,浪费点也没关系。既然他们都来支持我瓦岗,就有这个资格浪费。”

    “密叔叔!那以后呢?我们自己还要打仗,也需要粮食。现在不一点一滴积累,以后人越来越多时怎么办?”

    李密的兴致显然被打断,叹口气:“好吧好吧。只是这管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恐怕就不简单。要不,我派一部分人手给你,你来负责这事。”

    看了眼地上被踩成了黑色的米,安逝重重点头。

    秦琼、罗士信跟着裴仁基进屋的时候,李密正看着桌上的地图。

    屋子不大,到处累着一堆一堆的书籍,摆设也十分简朴。中间一盆炭火,快渐渐熄灭,显然李密也无暇顾忌它。

    “蒲山公!”裴仁基当先一拱手。

    “哎呀,裴将军,秦将军,罗将军,欢迎欢迎!”李密快步迎上来,显得极是恳切。

    “瓦岗如今真是声威俱震啊!”裴仁基坐下:“刚才经过,看到成百的儿郎好汉踊跃参军,恐怕日有数千吧。”

    李密哈哈大笑:“三位见过翟将军了?”

    “刚刚见过。翟公为人大度,不计前嫌,实在让人佩服!”裴仁基满脸感慨,“来,我来介绍,这两名虎将,左边是秦琼,右边是罗士信。”

    秦琼身长一丈,河目海口,极具威势,他抱拳为礼:“蒲山公。”

    李密端详着:“果然是条好汉。秦琼秦叔宝之名,久仰久仰。”

    秦琼微微一笑。

    右面的少年身材颀长瘦削,一袭白衣,眉目清冷,给人感觉竟是极之高贵美丽的,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就算见过了。

    李密愣了一愣,蓦地想起荥阳役后王伯当对他讲的那句话:“罗士信之强,世所罕见。我在他面前,竟一招也过不了。”眼前这个太过年轻、太过骄傲也太过美丽的人,当真如此厉害?

    当下也并未表露什么,依旧笑道:“能得罗将军相助,乃瓦岗之幸。”

    裴仁基道:“听说曾担任东平郡宿城县县令的文学家祖君彦也前来投靠了,是吗?”

    李密点头:“此人文笔确是极好。自来之后,丫头跟他两人倒是常常喝酒吟诗的。”

    “丫头?”

    “就是——”尚未说完,门口闯进一个人来,大叫:“听说秦琼来了?在哪儿?快跟我出去打个三百回合!”

    正是持槊的单雄信。

    李密与裴仁基都乐了,李密道:“单兄,如今秦将军已随虎牢关守将裴将军一起响应我们,大家都是自己人了。”

    “不行不行。”雄信摇头:“公家归公家,私还是私。我定要与他分个胜负的!”

    李密正要说什么,秦琼跨前一步道:“既然单将军非要比试,秦某愿意奉陪。”

    “好好好!那咱俩现在就出去打一遭!”雄信转身就走,秦琼朝众人拱拱手,提锏走了出去。

    一众人等都跟了出来。

    刚摆好架势,旁边匆匆走过三四个人。为首的看了这边一眼,叫道:“单叔叔,你在这里正好!快跟我去摆平件事儿!”

    一行人看去,只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穿得厚厚的,眼睛十分有神。

    单雄信看到她,浑身杀气迅速敛了去,叫秦琼不由一愣,暗忖这小姑娘究竟何人?

    雄信道:“丫头,我正要跟人比武呢!有什么事呆会儿说罢。”

    安逝走过来,看看秦琼,又看看裴仁基、罗士信:“单叔叔~~发米处好像来了一帮闹事的,你熟悉,还是先跟我去吧。”

    “你让王老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去都行啊!”

    “哎,你以前是绿林总瓢把子,谁见你不畏个三分?再说了,秦叔叔现在跟我们是一家的,比刀弄剑多伤人?以后改成拼酒得了,煮酒论英雄嘛!”

    “这个……”单雄信犹豫了一下下。

    安逝又道:“更何况,秦叔叔他们来了,你以后就可以自称是天下第一武将了。”

    “为啥?”

    “秦叔叔现在已经不算官兵,军营里就空啦,以后你见着隋军,大喊一声自己是第一武将,哪个敢上来挑你?”

    雄信连连点头:“有理,有理。”

    安逝拉着他往外走:“那不就得了!还比什么武啊,快走吧。”

    雄信乐呵呵的随她而去。安逝回过头来朝秦琼眨了眨眼,秦琼不由笑了。

    裴仁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蒲山公,这位小姑娘是谁?竟把大名鼎鼎的单二员外说得服服贴贴!”

    李密笑:“这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到的小丫头啊,叫安逝,跟着我有三年了。”

    “你亲戚?”

    “啊不,不过比亲戚还亲。”

    “翟将军,您可曾听过近来民间流传日盛的《桃李章》这首歌谣?”书房内,翟让、徐世勣、王伯当各自坐定,徐世勣喝着茶,慢慢道。

    翟让点头:“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那它的意思,将军可曾知道?”

    “徐老弟给解说解说。”

    “桃李子,是说逃亡者是李氏之子;皇与后都流连扬州,宛转花园里,意即迟早将要葬身在野地沟壑之中;而勿浪语,谁道许,说的是要人说话做事严密,落在个‘密’字上。这还不是天意吗?”

    翟让有些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心里既有些难堪,又有些奇异。他生性豁达,举旗造反,是为了在乱世中先保住性命,再等待有圣贤出现,使天下重获太平。如今李密才加入瓦岗军不久,就已经取得了两次辉煌的胜利,再加上他出身武将世家,眼光谋略也非自己能及,而且听说以前逃亡期间多次命悬一线也安然无恙——莫非他真要应了圣贤的天命?

    徐世勣见他有些动摇,又道:“将军,您的‘翟’字接近‘泽’的音,而李密将军承袭蒲山公,落在个‘蒲’字上,蒲是芦苇,非泽不生。所以啊,李将军要成就大业,还非得靠您托着不是?”说罢朝王伯当睐睐眼。

    王伯当会意的点头:“将军,咱们都不行呀,哪儿跟哪儿啊,看人家的那一套,文的武的,远的近的,真的没得说,得把咱义军的局面向前推啊。”

    此刻翟让已被那什么什么天意、泽蒲之论给震晕了。原来天命就离他这么近,在天命里面,自己还占着紧挨主角儿、托衬主角儿的位置!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为了大局,不能犹豫了。

    三人当即去找李密。李密表现得第一次才知道这件事。他对翟让说:“明公的壮举,出于大义,让人感动。明公啊,你是真正的海量!可离了你,我也不行啊,没有泽,哪儿有蒲!这都是天命啊!”

    翟让眼里的泪花直转,傻呵呵的笑了。

    公元617年2月,瓦岗军在巩县建立政权。翟让主动让贤,推李密为主。

    李密称魏公,兼行军元帅,改元永平,大赦天下,设置府衙,封文武百官。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府中设长史以下各官。单雄信、徐世勣分任左、右武侯大将军。其余一一封赏。

    树林里,一黑一白两匹马徐徐前行。三丈之外,不远不近又跟了十二名骑士。

    “罗将军,听闻你今年十五,不介意的话,我叫你一声罗大哥如何?”黑马上,一个小女孩打破自出发以来多时的沉闷。

    白衣白马的少年不置可否,径自前行。

    “那我就当你默认喽,罗大哥!”女孩笑眯眯的“咬牙切齿”说了一句,心里暗暗不爽,哪来的臭屁小孩,要是我原来的样子,你叫我阿姨还差不多!

    少年冷冷道:“以你这种速度,再过十日也到不了洛阳。”

    “不急不急。反正裴伯伯已经把回洛仓打下了,这信儿说不定早传到密叔叔耳边啦。”

    “兴洛仓、回洛仓相继失守,东都已经陷入了严重的粮荒之中,杨侗肯定会派大军疯狂反扑,我们不单单是回去报信,更要做好支援准备。”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安逝这才发现少年所想竟是如此周密,不可小觑:“可是,我刚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实在是——”

    罗士信皱了皱眉,过了好久才道:“我带你一程吧。”

    安逝瞪大眼:“你的意思是……我跟你共共共,共乘一骑?”

    少年伸出手来,修长白皙。

    她迟疑了一下,握住,感觉这手布满了薄茧,不过,比自己的还真是漂亮多了。

    少男少女的身体第一次接触,双方都有些尴尬。

    虽然自己是只老鸟,可后面毕竟是个绝世美少年哎!安逝背脊挺得笔直,尽量不要去靠后面那个胸膛,却又感觉极不舒服:“要不我还是——”

    罗士信则感到像抱了个木块,加之平时从不和人近距离接触,也觉不快,可这主意又是自己提出来的,当下便哼了一声:“别罗嗦了,坐好!”

    身后十二骑面无表情,心里却忍不住发笑。

    这时,前方传来一把洪量的嗓音:“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你程爷爷俺贩过私盐,卖过耙子,小孤山长叶林劫过皇杠,外号又称混世魔王……”安逝噗嗤一笑,不用见人,光听那调调,就猜到出场将会是何人了。

    程咬金是改行的响马,首次的生意已经震惊了天南地北,他劫了皇杠,仅凭手中一柄宣花大斧,轻易地从杨林属下手中夺回了百姓的血汗。

    后来事情曝光,好友们都暗自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杨林是何人?开国元勋,玩深沉估计没几个玩得过他。且不说这次竟然会这么容易的就给劫了皇杠,就是真拿了这个东西,也是烫手山芋——不好弄啊。程咬金自己却觉得好笑,若非皇杠上插着龙旗,他反而可能并没有兴趣。他没有什么劫富济贫的想法,自己一贫如洗尚需救济,只是看不得护杠那几个人趾高气扬的姿态罢了。在他的心里,杨广杨林自然不是好东西,然而更可恨的是在他们跟前俯首帖耳却在百姓面前不可一世的走狗们,于程咬金而言,不能屠龙便去杀狗,道理简单如是。

    现下也是同样理由。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小兔崽子,爷爷我没去动你们就该偷笑了,竟然还反过来想劫我!于是几斧头下去,一伙抢匪就呼天喊地,求爷爷告奶奶了。

    “这匹马,真好看,肚又大,腰又圆,丈二长,身不短,高八尺,似虎欢。重枣红,如火炭,半根杂毛也不见。四蹄圆,雪里钻,日行千里也嫌慢。耳生风,眼似电,口咬嚼环赤金线。火龙飞下九天来,万两金银无处换!”似童谣又似咏唱,配上清脆的嗓音,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程咬金看着一男一女骑马过来,男的面无表情,女的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又见了他们身后徐徐跟过来的十几个人,转转眼珠,便朝笑的那个道:“小娃儿哪里学来的歌儿,把俺家大肚子蝈蝈红唱得这般好?”

    安逝道:“好听吗?”

    “好听!对俺的胃口!”

    “您是程咬金对不对?您的那套斧头耍法是不是真的是神仙教你的?”演义中经常说程咬金的斧头功是在梦中由仙人所授,不过他忘性大,醒来只记得三斧:劈脑袋,掏耳朵,小鬼剔牙稍带脚。她是现代人,自然不信,不过现在既然碰上了本尊,当然要问问才划得来。

    程咬金眯眯眼:“俺程咬金是真的对不对?三斧头当然也是真由神仙教的了。哈哈,谁见了俺不让个三分?”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

    程咬金瞄了过去,这小子他一开始就看不顺眼了:“哪,你是不是想见识一下?”心里头想,打得了自然好,打不过不过俺就逃,这一带俺熟。

    这回确实是没能打得过,可是也没能逃得了,虽然早在动手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逃路,只可惜那冷冰冰的白衣少年的一条银枪如影随形,总在他起步之前封死了他的退路。程咬金内心清明,这个人,不过就是逗着他玩,每一枪都在他衣上划上条口子,却又不伤及肌肤。其实刚一动手,两人之间便已经高下立判。

    “你小子,玩够了没?”最后,索性丢了斧子,气喘吁吁跳下马来。

    罗士信一愣,嘴角淡淡浮出一朵浅笑:“够了。得罪。”

    收了枪,马声得儿去了。

    安逝匆匆跟上,又回过头叫道:“后会有期!”

    身后一人这才上来:“老大,你的衣服……”

    程咬金低头一看,外衫成了一条条碎布。仰天笑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总算知道什么是高手了!”

    “快换一身吧,这样去投奔瓦岗……”

    他接过来,回头嘱咐道:“以后遇着穿白衣使银枪长得漂亮的,能躲多远就给俺躲多远。”

    待安逝与罗士信匆匆赶到洛阳外李密处时,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东都杨侗果然派出大军反攻,裴仁基等抵挡不住隋军的凌厉攻势,只得弃回洛仓而逃。而李密这边,偃师与金墉城也一直未能攻下。于是李密决定,率兵三万,再次攻打回洛仓。

    此时,瓦岗寨留守众人亦面临严峻形势。

   

卷一 - 瓦岗篇 6. 士信破阵

    “唉……”

    “唉…………!”

    “唉…………………!!!”

    瓦岗寨里,长叹一声盖过一声。

    寨外,靠山王杨林左右护拥,骑在马上并看不出表情。前头一个叫阵的打着圈,一脸得意的面向寨门:“明白告诉你们,这叫一字长蛇阵!瓦岗寨的兔崽子们,都死光了吗?倒是给我们大王出来一个两个啊!躲在龟壳里算什么本事!”

    对着死死围住城墙的形状古怪的阵法,单雄信初时很豪壮:“反正目前不拼命就会没命,大家冲了吧!”

    徐世勣摇头:“打仗靠的不仅仅是拼命,还得靠个运筹帷幄。就这点来说,杨林破过的阵比我们这一堆人见过的阵加起来还要多。没那么容易。”

    雄信不信,大张旗鼓出击了一次,才真的见识到什么叫做千军万马。寨子外头的兵简直比瓦岗深山里的老树还要多,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算,还有那把人眼睛都晃花了的明灿灿的枪尖铠甲——绝对像极了磨刀霍霍的屠夫,咧着嘴,专等自动送上案板的好肉。

    于是尚未接触到那所谓的长蛇阵,便退了回来,一边喃喃“兵力绝对悬殊,兵力绝对悬殊”,一边把眼光投向世勣,巴巴地从眼珠到眼白全是期盼。

    徐世勣手一摊,坦坦白白地:“我不认得这玩意儿,连名都没听过,大家考虑一下是开山路还是挖地道吧,哪条容易逃命用哪条。”

    摊在椅子上一直默不作声的程咬金开口:“想走就能走么?俺之前遇着罗兄弟,那就怎么也逃不掉。”

    一言惊醒梦中人,这回秦琼倒完全清醒了,瞥一眼徐世勣,发现他突然之间似乎也换了个人,嘴角含笑,连连拍手:“是了,是了,还有士信。”

    单雄信不明白:“那小子破得了这阵?”

    徐世勣飞提起笔,“我好歹曾经游荡在大隋朝的官场上,没见过士信演阵也听过士信破兵。再说,他的本事,秦兄最清楚不是吗?”

    雄信看向秦琼。他其实从来没跟罗士信正面打过架,所以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闻名天下的罗家枪,更重要的是,即使罗家枪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可怕,这个小孩使的就是那个罗家的罗家枪吗?就算是,它的威力只怕也不是小孩子能够舞弄出来的,他太年轻,太冷傲,会比自己这帮人厉害?

    秦琼却是曾真正领过兵的人,因此他很清楚沙场的无情和残酷,他不知道那孩子遇到他之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可他永远记得他们死里逃生那一刻那孩子闪亮坚毅的目光,以及后来夜夜不灭的烛火。这幼兽冲破枪林箭雨逍遥自在唯我独尊地活到了现在,他所具有的才能已经不止是惊人,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所以,当瓦岗山脚下喧腾起来的时候,诸如雄信之流也许还抱着看戏的态度,但秦琼心中,已然磐石落地。

    只是,还有那么一点揣度。

    将沉未沉的夕阳,渲染出西边最后的菊红。

    黄昏魅影里,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和身影,看得见的,只有闪动的枪尖的光芒,时而像阳光一样耀眼,转成没有罅隙的光圈,时而闪动成满天的繁星,星光所到之处都伴着纷乱的血光。

    一个人,仅仅一个人,就搅得瓦岗山下血流成河。

    杨林的千军万马在他面前犹如蝼蚁。你说隋军如海浪,他就是掀动海浪的飓风,风眼里头最是平静,周围的全数粉身碎骨。

    晚霞漫天。

    杨林眼里有着惊愕,几次想呼唤什么却最终开不了口。

    那人却看也不看他。

    一柱香后。

    鸣金收兵。退。

    单雄信已经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徐世勣程咬金呵呵直笑,士兵们纷纷退后,眼里含着遮掩不住的敬畏。

    士信来到秦琼跟前,站定。他的身后,是长长一条血路。

    秦琼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分不清眼前穿着黑衣戴着面具长发飞扬全身是血的男人到底是神还是魔,也弄不明白自己方才所见的是战斗还是屠杀。

    纵然曾经并肩沙场,力敌千军,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士信。

    男人取下面具,依然还是他熟悉的斜飞的眉宇上扬的隽眼挺秀的鼻梁,连傲慢的眼神中间那份浅淡的几近不察的温和也还是和那时一模一样。

    浴血的修罗同时是盛开在血色中的绝世奇葩。

    有多危险就有多美丽。

    接下来是死一般沉寂的夜。

    城下在清理战场,黄沙成了红土,没有人能在心惊胆战之余还有交谈的气力;寨里设了接风宴,排场很大,却不热闹,没有人劝酒,所有人的回忆都还停留在刚结束的刀光剑影中,横飞的血肉,此起彼伏的哀号,昏天暗地。

    只那一个人,换了身月白衣衫,端坐上席,气度庸容,举止优雅,笑容清浅,寻不着片刻之前那场战事留下的分毫痕迹。

    平静至斯。

    那般的厮杀,必是已经司空见惯,不然何来这般的气定神闲!众人如是想。

    一片沉闷中,秦琼终于开口:“士信,刚才下手,是否太过不留余地?”

    士信眉一扬,“大哥还不了解我么,我留几分余地,手下儿郎便可能多死几分。况且他们若是怕了,自然会软下来,躲开去……”

    众人面面相觑。

    几句话,说的是他们从不曾见过的残酷。

    暴政之下民生多艰,然而唯有战场之上,生命如此低贱,尸横遍野之际却是敌人与朋友的血混迹一处,手一软,断送的便可能是最亲近的战友。

    战以立威,为的是不战而胜。

    暴虐地对待生命,竟是为了更多地保全生命。

    当瓦岗这边转危为安的同时,李密所率三万义军已复据回洛仓,但隋廷东都守军多达二十余万,城防十分坚固,于是决定大修营堑,以逼东都。其间隋光禄大夫段达等出兵7万拒战,双方在回洛仓北交战,段达等败走。

    “先生,在写什么呢?”安逝掀起厅帘,正巧看见祖君彦对着纸轻轻吹墨。

    祖君彦抬头笑道:“魏公说要向各郡县发布讨隋檄文,以壮声威。”

    “已经写好了?”

    “差不多了,还多亏魏参军帮忙啊!”

    安逝这才注意到一旁书架后坐着的人影:“原来魏叔叔也在。”

    魏征身形十分瘦削,直鼻梁,眼中透出一股坚毅明亮之光,道:“回洛仓再次夺回,让人振奋。不过我相信,祖记室这篇檄文一出,造成的效果,恐怕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快让我看看。”安逝拿过檄文:“喔,足足列了隋炀帝十大罪状!紊乱天伦,谋夺东宫,弑父篡位;逼妹欺母,迫奸父妃,行同禽兽;荒淫无度,不理朝政;大兴土木,虐民无已;横征暴敛,政烦赋重;巡行忘返,民不堪命;穷兵黩武,兵役无期;妒贤嫉能,滥杀朝臣;政以贿成,宠信奸臣;言而无信,有功不赏……啧啧啧啧,文帝为他创下的大片江山,他能搞成这样,也够强的……”

    “昏庸之君,愧对先祖!”

    “对,对。”安逝本来还想说炀帝其实也并非全然不堪,但看看魏征的样子,马上转换态度:“写得好!写得好!要是我是那些隋军,看到自己效忠的是这样一个皇帝,还不羞愧至死?”

    “姑娘先别夸赞,快说说有无要改之处。”祖君彦摸摸下巴一缕山羊胡,谦问。

    魏征点头:“此文辞锋锐利,气势磅礴,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也可以这样说,就像一位美人,整体都很美,可却缺乏让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的特征。”

    安逝琢磨着,眼睛一亮:“呵呵——不如最后再加上一句,炀帝之恶,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怎么样?”

    两人同时一震,目光里饱含惊喜震撼:“正是这句!”

    从祖君彦处出来,已近黄昏。

    记起翟让约她过府吃晚饭,忙匆匆往司徒府走去。

    熟门熟路的饶过花园,西厢,正要到达大厅的时候,忽见前面窗外立了个人影,正是李密。

    咦,难道翟让也一块约了他?她暗想,上前要打招呼,隔了三步之遥时窗内传出一个声音:“天子就该自己做,怎么能让给别人呢?你要是不愿意做,我就来做!”

    她一惊,下意识的去看李密的脸色。果然李密面沉如水,偏过头来看到她后,眉头一皱,一言不发大步去了。

    她呆立当场,脑中反应过来刚才那声音应该是翟弘的。然后,听到翟让哈哈一笑:“大哥,我既已让贤,你这话可就不能乱说了。万一传到魏公那里,岂不又多生事端?”

    她心里一急,巴不得立刻上前去告诉屋内,李密已经亲耳听到了——可是,告诉他又有什么用?翟让自己本身其实并无野心,反倒是李密,心中怕是已生隔阂了。

    如果真的这么发展下去……

    不,既然她穿越时空来到这里,那她就要试试!

   

卷一 - 瓦岗篇 7. 英雄射雕

    “喂,娃儿,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哪!”程咬金与安逝一边巡视营地,一边道。

    “安姑娘,程将军。”一排小队正在操练,见到他俩,马上立正行礼。

    安逝朝他们点点头,边回道:“是吗?这么明显?”

    程咬金晃了晃手中板斧:“别看我人长得五大三粗,心可不是粗的。”

    “安姑娘好,程将军好。”迎面又碰上一列卫队巡逻,小头领忙打招呼。

    安逝微笑回应:“大家辛苦了。”

    程咬金在一旁嚷嚷:“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怎么啦?”

    “你看,你年纪比俺小,个头没俺高,又不是将军,怎么他们都先称呼你,然后再叫俺老程?”

    “这个……”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那不是丫头吗?快过来快过来!”定睛一瞧,不是单雄信又是谁?

    程咬金气道:“看吧看吧,俺这么大个人立在这儿呢。那家伙眼睛长歪了不成?”

    安逝终于忍俊不禁,张嘴笑开。

    程咬金心道,终于笑了,也不枉俺枉做小人。

    两人上得前去,原来都是熟人:单雄信、秦琼、王伯当、徐世勣、罗士信等一字排开,个个劲装,好不威风。

    “啊呀,这是干啥呢?”程咬金见他们持弓弄箭的:“比箭法吗?”

    徐世勣答:“比箭尚在其次。主要是嘴馋了,弄点野味来吃吃。”

    “好哇好哇,俺也来试试。”

    安逝垂着头:“你们多射点吧。我先走了。”

    “等等。”单雄信拉住他:“丫头怎么啦?老程,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程咬金忙摆手:“俺怎么会欺负一个小姑娘!再说了,俺能欺负得了她吗?”

    雄信点点头:“也是。如今提起‘安姑娘’三个字,瓦岗寨何人不敬上三分。也不说瓦岗里头了,就是出去外头,丫头,只要提提你这些叔叔伯伯的名字,谅也没人敢欺负你。”

    秦琼走过来,他的嗓音十分温厚中和,天生透着股让人安定的味道:“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没有没有。”她收拾好心情,不想众人为自己操心,笑笑:“只是些平常琐事烦恼。各位叔叔大哥大伯开始吧,也让我看看你们的好身手!”

    众人哈哈大笑,单雄信道:“你这般说,倒是让我们不得不多上点心了。”

    一旁程咬金已搭上箭,拽满弓,远远瞄了一只大鸟过来,蓄力射过去。那鸟扑棱两下,然后栽了下来:“射中啦!射中啦!”

    早有士兵上前将鸟捡了回来。众人一看皆笑,鸟还是活的,只是翅膀被洞穿,程咬金老脸一红:“笑什么?鸟落下来就成。难道不算?”

    徐世勣跟单雄信同时拉着弓:“算!怎么不算!”

    士兵拿了射下来的鸟要去宰杀,安逝无意中见鸟儿双眼滴溜溜的看着她,声竭如马嘶,顿时心有不忍:“等等!”

    士兵停了下来:“安姑娘?”

    她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鸟儿约有六、七十厘米长,全身红褐色,喙处洁白,竟有双尾。

    “是鸢呢!”她惊喜道。

    罗士信凑过头来瞧了瞧:“倒也算只猛禽,只是翅膀坏了,吃了正好。”

    她瞪他一眼,对士兵道:“这鸟儿我要了。”

    士兵摸摸后脑勺:“此鸟已废,姑娘用来干嘛?”

    “我会把它治好的。”

    程咬金走过来:“小女娃儿有些意思,捡个破鸟来养。”

    她温柔的摸了摸鸟儿的头:“鸢儿放心,我会让你以后飞得比其他鸟还高的。”

    鸢儿好像听懂了似的叫两声,程咬金心中直笑。

    罗士信伸手掂掂鸢的翅膀:“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让它飞得比其他鸟还高呢。”

    银牙暗咬,这人,不说话还好,说出来简直就把人堵死——

    后面传来一片鼓掌声。回过头一看,原来单、徐二人各自射了一只鹰下来,正中心脏。

    “好啊!好啊!”军士们喊道。

    “听说秦将军曾一箭双雕,不如让大家伙儿看看!”有人起哄。

    “对,对,让我们瞧瞧!”

    秦琼拉了拉弓弦,豪气顿发:“待有大雕过来,我便试试!”

    罗士信不言不语,径自在一旁拉起弓,朝天空望了望。

    此时正好有两只大雕从远处过来,互相追逐着像在争夺食物。

    它们一忽儿前后,一忽儿左右,一忽儿高低,争得又急又猛,速度却毫不见慢。

    所有人看得目不转睛。

    一支箭携风射了过去,转瞬成了黑点,破空之声同时传来,另一箭也射了出去,以致于安逝一时分不清楚究竟哪支箭是秦琼射的?还是一连射了两箭?

    哀鸣之声顿响,果然两只雕一齐掉了下来。负责拾雕的军士远远跑过来:“将军好箭法!真不愧一箭双雕之勇!”

    大伙凑上前一瞧,连串二雕腹部的,正是秦琼的花翎箭。

    士兵们交口称赞,秦琼不言,挽弓:“大家要不要再看一次?”

    “好啊好啊!”

    秦琼看士信一眼,“这次不算,若还有雕来,我再射一次!”

    安逝靠向徐世勣,低声道:“徐大哥,刚刚第二支箭是谁射的?”

    徐世勣抽出一根箭,顺顺翎毛:“没看到。”

    装傻!她瞪着他,世勣无辜眨眼:“我真的没看到啊。”

    放弃,移向单雄信:“单叔叔——”

    雄信最怕她以这种娇娇软软的口气说话:“第二支箭是空箭,什么都没射中,只擦了一下大雕的尾巴。我也没看是谁放的。”

    “还是单叔叔好,知道我是近视眼远了看不清。哪像某人——”

    “近视眼是什么?”某人不耻下问。

    她鼻子一哼:“不告诉你。”

    掉头跑到罗士信身旁,伸手抽出他背筒里的长箭把玩:“你怎么不射?”

    士信摸摸弓:“最好的都不急着出手,我急什么?”

    程咬金闻言,叫道:“对阿!王老弟,你神射手之名俺早就如雷贯耳啦,快露两手出来看看!”

    王伯当笑笑,见远远一行雁来,便道:“不敢夸口。我便将箭射至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射不中时,大伙休笑。”道罢,但见他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法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那支箭正穿在雁头上,众人看了,尽皆骇然:“果然是神射手啊!”

    王伯当摆手:“当今天下豪杰辈出,大伙也莫把我看得太高。太原李渊有个儿子,叫李世民的,箭法亦十分了得。”

    有人不信:“再高还能高得过您去?”

    “这可难讲。单单说他的弓,便比寻常大了一倍,用的箭也是大羽箭。当日我碰到他,一箭直接射穿粗木,把一伙盗贼吓得当场不战而降。”

    “哎呀,您怎么不跟他比试一番,竞个高下?”

    王伯当一笑:“箭术乃是用来上阵杀敌的,怎能当成好勇斗狠的武器?只是英雄出少年这句,确是不假。”

    “伯当老弟怎么恁地谦虚!”单雄信支着弓:“老子都自称第一武将了,你就是封个天下第一神射手又有什么干系?”

    程咬金连连点头:“对对,怎可长了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俺还是混世魔王呢!”

    安逝抱着鸢,笑:“仗还没打多久,就关起门来开始称王称霸了。”

    徐世勣“哈”的一声笑出来。

    秦琼亦忍俊不禁:“安姑娘说得好,咱们可不能自高自大,让人见了笑话。”

    “好好好——”自以酒解恩仇之后,单雄信便与秦琼结成了好朋友。两人都是爽快之人,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他连声应着,又对安逝道:“也就只你,敢一个劲泄我们的气。”

    安逝吐吐舌:“不好意思啦!我去给鸢治翅膀去。”说罢一溜烟就走。

    余下众人又兴致勃勃的射起箭来。

    最近营寨上方时不时可闻到一股奇怪的药味。

    “安姑娘,算我求你,你就别再自己配什么方子啦。”绿鸢苦着一张脸站在灶旁,几天下来,她的表情比平常一年的还要丰富。

    安逝扇着小扇,左手往脸上一抹,顿时留下一道乌黑的五爪痕,自己浑然不觉:“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创新精神,有勇于实验的精神,有为理想献身的精神,有——”

    “有为了一只鸟拿人来开刀的精神。”士信不知何时斜靠在了门口,双手交叉抱胸。

    “主人。”绿鸢低头,退到一旁。

    “我有用刀吗?”她“天真”的反问。

    “难道你没觉得最近大家避你跟避瘟神差不多?”

    “安姑娘。”一个高瘦个子远远过来,看到门口之人时缓了缓,笑:“罗将军也在啊。”

    士信点头。

    “王将军找我何事?”安逝问。

    王薄,公元611年于邹平长白山起义,是最先举起反隋大旗的那个。一首《勿向辽东浪死歌》曾激昂多少人的意气!

    “呃,那个,绿鸢姑娘说你要找一种叫金银花的植物,你看这个是不是?”

    他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不住往绿鸢那边瞧。

    安逝接过来,“在哪边找到的?”

    “后面的小山上。”

    滴溜转了两下眼珠:“我去看看。绿鸢姐,你帮我看一下药吧。”

    “喂——”

    她已经溜出了门外。

    一段路之后,笑嘻嘻回头:“你不反对?”

    白衣少年愕了下:“反对什么?”

    她歪头打量他两眼,发现他不像装的。敢情这还是真是块石头呢!

    “没什么没什么。”她放慢步子,“呵呵,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哦。”

    “说。”

    “如果——只是如果啊,你的部下有了恋人,就是想要成亲的人,你该不会反对吧?”

    “如果他们要成亲的话,就不能再待在铁骑队里。”

    “为什么?”过分了点吧?

    “这是命令。”

    “命令还不是你下的,改一下不就行了?”

    士信看她一眼,“别再乱下药了。还有,麻烦去擦擦脸。”说罢,飘飘然走了。

    安逝怪叫一声,冲到一个井旁打了桶水上来,吓了一跳:刚才难道自己就用这个样子走了这么远?难怪碰到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怪怪的——

    “哼,死罗士信,到现在才说!看我哪天研究出一副好药专门来对付你!”赶紧用袖子擦干净了,赌咒发誓一通,撇撇嘴,抬头看到魏公府就在眼前,想了想,举步进去了。

    魏公府客厅内,没有陪侍美女,也没有摆设珍玩。桌上放着一些盘子,装着没吃完的剩菜,菜里没有肉,无非是一些瓜果菜叶。李密刚刚又接待了一批从东都洛阳逃出来的长安老乡,他们的出身、相貌跟说话简直寒碜得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可李密和他们亲切的聊了一个时辰,询问着城里百姓的状况。

    安逝进去的时候,难民们已经走了,李密正在案前跟秦琼及另一个人说话。

    “世勣已袭破黎阳仓,短短十天之内,又有二十多万人加入了义军。二十多万啊,如果把他们都训练好,又可以建成一支精兵啦!”李密兴奋的讲着,手掌不断上下翻飞。

    秦琼道:“短短几月之内,魏公连开兴洛、回洛、黎阳三大粮仓赈济灾民,至少救了百万以上人数的性命,当真是恩德仁义之举。人们聚众来奔,理所应当啊。”

    一边的兰衣青年笑:“在下经过洛仓城,还见到了一座魏公生祠,老百姓自动前来膜拜,口称魏公您是‘大救星’,拜的人可多了,算是当地一项盛事呢。”

    “人啊,将心比心,你为人家做了多少实在事,人家就回报你几分真情,百姓们令我感动啊。”李密眼中飞翔着奇异的光亮和泪花:“不过,开仓济贫是瓦岗上下一起做的,怎么能归功到我一人身上呢。那个生祠还是派人去拆了吧,父老乡亲们的心意我全领了,只想着将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来回报这份情义啊。”

    秦琼连连叹息,又道:“元帅如今声威俱壮,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密拍拍手:“世勣曾劝我乘进取之机,借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

    兰衣人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错。然我思前想后,总有不妥。从兴洛到江都,路程遥遥千里,杨广在江都还有几十万兵力,身后东都也有几十万,如果受到这两支军队前后夹攻,胜算太小。”

    三人沉默了一下,而后,兰衣人沉声道:“然而,瓦岗总在东都附近与敌进行拉锯战也不好。魏公,可有考虑西取长安?”

    “啊呀,你这建议跟魏征魏参军不谋而合。只可惜我方大军现在被王世充给钳制住了,要想入关,还是得把王世充摧毁才能脱身。”

    一个女声传来:“密叔叔,当年你向杨玄感提出的上中下三策,可还记得?”三人望过去。门框内,立着一个小女孩,明明还带着童音,却奇异的充满气势。

    她见李密不答,续道:“上策,拥兵入蓟,断绝归路,将杨广不战而擒;中策,率众西行,过坚城不停留,直取长安,号令天下;下策,袭取东都,偷袭不成则引兵围攻,万一攻不下,四方官兵围上来,后果就无法预料了。杨玄感偏偏选了下策,最终被灭。难道,现在你的选择竟跟他一模一样?”

    秦琼及兰衣人十分讶异她竟以这种责问的语调跟魏公说话。即使两人关系再好,可忠言毕竟逆耳,从身份上来说,也迥异从前呀。这丫头,是不懂,还是故意?

    李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他终究是有胸襟之人,勉强一笑:“来来来,先给你介绍个人。这位公子姓杜,名如晦,系出名门,你秦叔叔的熟识。”

    安逝先是瞟了兰衣人一眼,继而睁大了眼:“是你?!”

   

卷一 - 瓦岗篇 8. 食人部队

    安逝先是瞟了兰衣人一眼,继而睁大了眼:“是你?!”

    兰衣人愣了愣,想了起来:“原来是三年前看花灯时那位聪明的小姑娘。想不到竟长这么大了!”

    安逝更是一脸不可思议:“你就是杜如晦?”

    秦琼乐呵呵地:“我这位兄弟如此有名?竟然让安姑娘这般欣喜。”

    安逝不好意思笑笑:“只是感到有缘罢了。”

    秦琼见她一会儿犀利如执掌生死大权的决策者,一会儿又回复成嘻嘻小女儿态,不由暗道这小姑娘真是越看反而越看不透了。

    杜如晦笑着:“一路行来,听了不少‘安姑娘’的事迹,有人说她是瓦岗的幸运星,让瓦岗军队所向披靡;又有人说她聪慧绝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原来就是你啊。”

    安逝眨了下眼:“好夸张~~这是哪个人传出去的?怎么会传成这样?”

    秦琼拍拍她肩膀:“咳,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战略……不过也没差太多嘛,你单叔叔魏叔叔程伯伯徐大哥这些人提起你来,哪个不是竖着拇指称赞?若你身为男儿,魏公恐怕就多了个小劲敌喽!”

    李密哈哈一笑:“这倒也不怕。丫头若是个男儿身,我就认了她当儿子,以后把你们交给她管去,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一块儿笑出声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哎唷哎唷”的惨叫声。李密停住笑,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士兵走进来:“禀告元帅,邢记室被打了,正在门外求见!”

    “啊,是谁这么大胆子?快让他进来!”

    随着一连串的叫声,邢义被两名军士抬在担架上扛了进来。他挣扎着上前行礼,被李密一把按住:“你这是怎么啦?”

    邢义大叫一声:“元帅,我冤枉啊,您要为我做主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邢义擦擦眼角:“翟司徒约我跟他一块去赌博,我忙着办事,一会儿忘记了,他……他竟然派人把我逮了去,狠狠打了我八十杖!可怜我这把骨头哟——”

    “有这等事?”

    “我怎敢骗您?您看我现在这样——我这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来讨个公道啊!元帅,我冤哪!!”

    李密站起身来,不发一言。

    大厅里气氛尴尬又沉重。

    “元帅——”邢义龇牙咧嘴又要开口,被安逝打住:“邢记室,这事儿你自身就不对,哪来这么大委屈?”

    邢义愣愣看向她:“安……安姑娘?”

    “翟司徒既为司徒,是你长官,那么,不论他约你干什么,你都不该忘记。如果是在打仗,邀你谈军机大事呢?你难道也一句‘忘了’就轻松打发?更何况,如果真是忘了,事后也该立即上门说明原委竭力补救,还要等他来‘逮’你,你说,你这八十杖是不是该打?”

    “可是,可是——”

    “如果你想说你是元帅府的记室,不该由司徒府来管,那就更加大错特错了。瓦岗军从来都是一家,要是存着拉帮结派的想法,头一个,我就要再赏你八十军棍!”

    邢义立马被吓蔫,也不待旁人来扶,死活趴下:“安姑娘教训得是!我该打,我该打!”转身又朝着李密磕头:“元帅,刚才是我的错,我一时糊涂——”

    众人被这戏剧般的变化搞得一愣一愣,李密又好气又好笑,示意士兵们把他扶起来:“好了好了,回去养伤吧。”

    邢义又向众人拱了拱手,才由士兵搀着慢慢走了出去。

    安逝冷然的站着,只觉浑身开始阵阵发凉。

    郊外,一行十数人弄了几堆篝火,除去几个守夜的之外,其他人都疲惫不堪、或坐或卧的睡下了。

    “大人,您不休息?”一名哨卫走过来,轻声问道。

    面目端正的中年男子摆摆手,一双眼睛盯着红红的焰火,脑中想起了离开太原时,世民对他说的那段话。

    “今日我们太原起兵,四周群狼环伺,其中最难对付的当属突厥与瓦岗两股势力。我与父亲商议,派刘文静北使突厥,重金厚之以解后顾之忧;瓦岗李密,乃当世枭雄,文韬武略独步一时,兼之其所率兵马已逾三十万众,麾下文臣武将精英毕聚,待我师挥师西下时他若自背后追击,无异于后院失火,我方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故而修书一封,情愿推他为天下盟主,谦辞以骄其志,或可消除来自东面的危胁。还望唐兄鼓动如弹簧之舌,麻痹懈怠于他。”

    想着瓦岗军越来越大的声势及李密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男人一路心中打鼓:像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当世英雄,仅凭唐公的一纸书信和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得服他吗?不管怎么样,自己要竭尽所能。世民说得有理,适当利用他的骄矜心理,以此或能不辱使命。

    “大人,大人,有人来啦!”一个哨卫匆匆奔了过来,呼声把睡着的士兵们都惊醒了。

    男人站起身:“是军队吗?哪路的?”

    “好像有上百来号人,没打旗号,分不清是流匪还是军队。”

    男人想了想,沉声道:“所有人聚拢,看清情况再说!”

    众人得令,刚整了整精神,就看见远远过来几匹马,后面跟着两队人。

    为首的是个粗犷矮矮的胖子,他眯眼看了看:“前方何人?”

    男人拱拱手:“我们是路过的。英雄只管放心前行!”

    胖子跟身后人低低说了几句,尔后跳下马来:“我们也是过路,既然如此,借个火如何?”

    男人见他脸上堆满横肉,显见不是好惹之辈,便道:“英雄请自便。”

    胖子往后一招手,随后呼拉拉上来百来口人,分成几堆坐下,把他们挤得只有靠边的份。

    “唉呀,酒都要喝没了。兄弟们,还有肉没?”胖子甩了甩手中酒袋,冲坐着的大汉们喊道。

    “将军,这边不是我们的地盘,腌肉都快没啦!”

    “真他妈晦气!瓦岗军不好惹,咱们还是打回去过逍遥日子算了!”胖子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对对对,咱们回去!想想过去多威风,谁听见‘可达寒’三个字不是撒腿就跑!”

    男人心中一动,失声道:“莫非你是朱粲?!”

    胖子怪笑两声:“有意思,有见识!不错,我正是朱粲。”

    男人暗道不妙,这不但是支盗贼队伍,更恐怖的是,这支队伍还有食人肉的嗜好!传言朱粲曾对部下道:“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人肉。只要中原还有人活着,我们何愁没有东西吃?”他还公开下令,如果抓获了妇人幼儿,都分给军士们养着,做活动的干粮,留待日后缺粮时慢慢吃掉。有粮食的时候,他们就只吃婴儿,把婴儿蒸熟了,慢慢地用筷子挑着吃。

    冷汗直流之际,但听一名汉子道:“将军,前几日您派我去东都打探军情。嘿,您猜怎么着?那肉铺上说是马肉啊猪肉啊什么的,我一眼就瞧出来了,什么呀,卖的就是人肉!”

    这边一人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汉子斜睨他一眼:“简单。马肉猪肉的油脂会凝结成念珠状,但人肉的油脂却会结成菱角状。来,小子,要不要当场试试?”

    那人马上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兄台见笑。”

    大汉们哄笑成一团,一人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头儿可是中原头号吃人的行家!他一喝醉,可就见人就香,还要新鲜的!”

    男人一方已经全部脸色呈苍白状。

    朱粲道:“你们胡说什么呢。”

    大汉们顿时不敢做声。

    朱粲眯起绿豆眼:“这位兄台长得斯文,不知做何营生?”

    男人心惊肉跳:“不过……随便做些生意买卖罢了。”

    “好,好生意啊。”朱粲一拍大腿,又是一口酒入肚。男人眼皮直跳,老天爷,可千万别让眼前这位大爷喝多了呀,一个不好,自己这点人不就成了塞牙缝的?

    眼见朱粲不再哼声,他旁边一位副将道:“你既是个生意人,可吃过熊掌?”

    “吃过几次。”

    副将叹一声:“听闻熊掌是席上珍品,我们却还未曾吃过,不知比人掌如何?人的手掌可是一身精华所在,又香又嫩,比什么都有嚼头……”

    朱粲把酒袋一甩:“兄弟们,干喝酒没劲!咱们弄点新鲜肉来吃!”

    手下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没等男人这边作出反抗,麻利的就把他们十数人都绑了起来,然后开始支锅煮水。

    男人哪见过这顶阵仗?大呼道:“朱将军!我们乃太原唐国公李渊手下,在下唐俭,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何苦两家结怨!”

    朱粲有些醉了,踉跄过来:“李渊?哦,新近造反的那个。呃……,呃,”打了个酒嗝:“现在争天下的多了,他又算老几?”说罢,大笑一声去了。

    唐俭急得满头大汗,眼见一锅水已经煮好,自己一名随从被剥得精光,嚎叫中被沥了血,捆成一团,丢进锅里……

    剩下的人无不呼天抢地的惨叫,衬着朱粲那边哈哈的笑声,显得格外凄厉。

    唐俭暗自靠树磨着身后的绳索。幸运的是士兵们沉浸在有肉可吃的兴奋中没怎么注意他,不幸的是树干不够粗糙,磨了半天也磨不烂。

    眼睁睁看着已扔了四五个人进去,再过两个就是自己了。他心中越发焦急,突然“咯”的一声,绳索断了。

    他惊讶的反头,影影绰绰中看见一张小女孩的脸:“嘘——快跟我走。”

    他暗暗点头,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来,刚要离开,不期然被旁边的随从看到:“大人——救我——“

    这一喊不得了,霎时所有注意力都转移过来了。唐俭顾不得许多,跟着女孩迈开步子就跑。

    “追啊,别让他逃了!”

    “妈的!抓住那兔崽子!”

    跑了一段路,已经有脚力好的追了上来。唐俭暗自后悔连累了那位小姑娘,心中正盘算着自己能对付几个呢,出乎意料的,只见小姑娘抽出一把软剑,竟是一剑中的,那士兵双脚一软,跌倒在地,抱着脚叫。

    接连刺了几个之后,还是被人包围了。唐俭朗声道:“我与诸位无怨无仇,现部下被你们吃了也不再计较,还望放一条生路!”

    士兵们咧嘴直笑:“哪有到嘴的肥肉不吃,煮熟的鸭子让它跑掉的道理?”一窝蜂涌了上来。

    唐俭拦在女生身前,努力挡下几个:“姑娘,你还是先走吧!”

    身后一声苦笑:“现在我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完了,完了,今夜命丧于此。他伸手又劈倒几个,只觉越来越力不从心——

    一个白影从天而降。

    他是狠的,枪锋利如斯,无月无星无风无花无露无柳,杀气无刃,却割喉断腕飞花溅血,只消凝眸。

    转瞬间四周倒了一片,仅剩三人。

    唐俭擦了擦眼,仿佛做梦。

    太过霸气的狠厉反而让人忘了惊叹他容颜的美丽。天地间,白色就成了唯一耀眼的存在。

    “罗,罗大哥——”小姑娘眉眼弯弯。

    “跟我回去。”

    距洛阳城尚有四五十里时,唐俭已远远看见满山遍野的寨栅环列,旌旗高扬,猎猎而舞。岗阜上,丛林中,正在演练的步骑人马,嘶鸣萧萧。

    唐俭自报来历之后,在一名侍卫军校的引领下,来到中军大帐。

    帐正中坐着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唐俭施礼见过,呈上李渊的书札。

    李密仔细看过书信,见李渊主动推他为天下盟主,并约他合兵西取长安,心下自然高兴。但以他的狡黠多谋,当然不会轻信。他直盯着唐俭双眼,冷冷问道:“李渊为何要推我做天下盟主?”

    这原是意料中的问题,唐俭随口答道:“魏公雄才大略,天下无双,又拥兵数十万,人才济济,居四海群雄之首。今日天下为牧,非魏公而谁?”

    “不然。自古唯江山、美人从无擅让之礼。唐公亦是傲视天下之人杰,此次挥兵西进,夺取长安不为难事,为何不自登大宝,南面称尊?”

    “王者天命,非人力可致。魏公姓名皆合图簶,正是上应天命之人。唐公不是糊涂人,岂敢与天争命?”

    李密忽然哈哈大笑,倏尔又收敛了笑容,铁青着脸道:“此系妄语,欺人之谈。若说图谶,前几年有个方士谮言皇上,说是将有李姓人坐天下,害的李浑全家被杀。且不说此话荒诞不经,就真是这样,难道李渊父子们不也姓李?李渊欲用缓兵之计,休想瞒过我去。”

    “魏公此话大谬。天下李姓之人多于繁星,难道个个能当天子?这几年间传遍的《桃李章》想必公也早有耳闻,不是天命又是什么?杨广不懂‘王者不死,多杀无益’的道理,妄杀李浑全家,实乃不过是替您枉死的冤鬼而已。对魏公将来拥有天下,唐公深信不疑,因此,才愿公推魏公为天下盟主。”

    “既如此,李渊又何必冒险起兵呢?”

    “魏公知道,刘武周勾结突厥,在马邑起兵,并占了汾阳宫。唐公身为太原留守,在其辖地内发生了这样的事,其失职之罪,必无赦理。更何况唐公因为姓李,早已受皇上猜忌,再为隋室卖命,迟早将遭杀身之祸,因此才铤而走险,断然举事。在下临来之时,唐公一再嘱咐要在下禀明魏公,他已年逾知命,唯图自保,断无觊觎大宝之心。他年若能辅佐魏公成就帝业,天下安定,于愿足矣。”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密微微一笑:“唐公不愧当世俊杰,真识时务者也。足下可回复唐公,让他挥师径取长安。待我拿下洛阳之后,再分兵往援。

    刚说到这里,却听有人冷笑一声道:“唐俭好一张利口,竟能将我主公蒙蔽。”

    唐俭看时,却认得是幕僚魏征,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忖道,说了半天,到底没有瞒过此人,这件事八成要坏在他的手里。

    便听李密问:“以先生之见呢?”

    “公应暂撤洛阳之围,移师西征,待夺取长安之后,再东以征天下。”

    李密道:“时移世易,情势异矣。如今隋兵主力多在中原,洛阳更是朝廷机枢所在,夺之便如在杨广心头猛插一刀,可置大隋于死地。至于唐公,乃仁义君子,当年在弘化对我亦有不拘之恩,想来不会自食其言,有负于我。纵他言而无信,待我攻克洛阳之后,再与他在战场上一决高低,到时谁主神器,自有天定。”说完,不再理会魏征,又对唐俭道:“听闻你来途中遇袭,若不急于回去复命的话,可休养两天再走。”唐俭心想正好可以看看瓦岗实力,于是欣然答应。

   

卷一 - 瓦岗篇 9. 变故终生

    “俺说牛鼻子老道,这徐老弟几时才能回来?”

    魏征少时家贫,后来出家当过道士,所以程咬金这么称呼他。

    “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俺不是关心他,俺是担心娃儿呀。前几天一个人溜出去散心,还好被罗兄弟找到,这些天又一直闷声不响的——俺都发觉了,你还察不到?”

    魏征失笑:“这又关世勣什么事儿?”

    程咬金道:“他一向鬼点子多,和娃儿又相差不多,让他设法打探打探。”

    “你们倒还真疼她的。”

    “老道说什么风凉话啊,你就不喜欢那娃儿?数月前俺还看到她拿着你那十条什么定天下的秘计,跟魏公争论不休,一定要他接纳呢。”

    “唉,可惜魏公自有打算。”

    “之前邢义被打那件事也是。虽然后来邢小子认了错,可大伙都说娃儿是在维护翟司徒,驳了魏公的面子……诶,你说,她不是跟魏公吵架了吧?”

    魏征轻叹,“安丫头——想的其实比我们都多,看的也比我们更远啊!”

    “如晦,你真的要走?”秦琼一脸不舍。

    杜如晦依旧是淡淡的笑,语气却坚定:“是的。”

    秦琼有丝不解:“魏公不好吗?仗义疏财,兼济天下——”

    杜如晦摇摇手:“却不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因为他执意争取东都?”

    “也算是一个原因吧。但却不止这些。”

    安逝缓缓插口,似叹息:“当断则断。杜大哥果然担得起‘善断’之名的。”

    杜如晦看向他:“姑娘谬赞。不瞒姑娘,对你,我真心为之欣赏,可惜了——”

    余下的话却未说完,他背起包裹,朝秦琼拱手,意味深长的再看安逝一眼:“但愿,将来你我不要在战场上相见。告辞!”

    言毕大踏步而去。

    看着明明是极斯文的,偏偏又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豪迈潇洒。

    秦琼道:“他一向就有自己的见识,绝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安逝微微一笑:“我去看看我的小鸢。”

    高空中,一只红褐色猛禽俯冲而下。从下面望去,翼下有两片白斑,如一朵云托着似的。

    安逝往臂上套一只金属护腕,差不多罩住了半个前臂,然后抬起手来。猛禽欢鸣一声,悠然如长哨,稳稳当当停在她的护腕上。

    安逝摸摸它的头:“小鸢的翅膀好了吧?飞这么高……你真的不愿意回去,要跟着我?”

    鸢儿叫两声,眨了眨眼。

    她盘坐下来,仔细察看它的翅膀:“跟着我可没什么好处哦!吃的还是要你自己去找,睡嘛,随便你。可一旦你跟着我了,为了训练我俩的默契,让你跟我都明白对方的意思,其间的过程就复杂了。你真的愿意?”

    鸢儿仍眨了两眼。

    一声轻笑传来。她抬眼望去,树上坐了个白衣少年。

    “你笑什么?”

    罗士信微微一哂:“你说这么多,它能听得懂?说了等于白说。”

    她垂眸:“说了…等于白说。说了……等于白说啊!”

    站起身来,喃喃念着,逗鸟的兴致也没了,挥手放鸟飞回天上,就要离去。

    罗士信微皱眉:“喂——”

    她回过头,背着光竟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到一句:“谢谢你送给我的手腕,一直忘了说了,谢谢。”

    蓦然间,一种怪怪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低头思忖良久,忽道:“喂,我好久没见到你笑了——”

    抬眼,却发现眼前只余一片壮丽的夕阳。

    “丫头,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聊过了。”大帐中,李密坐在桌旁,他刚与王世充打完一仗,脸上充满了胜利后的喜悦。

    安逝支着颔,玩着手边一支毛笔:“密叔叔想说什么?”

    李密顿了顿,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丫头之间,那种患难与共无话不说的关系慢慢消失了,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两人面前,竟是说不出的陌生。

    安逝见他沉默,了然的笑笑:“密叔叔可是觉得我们生分了?”

    李密道:“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比较忙,无暇照顾你——”

    “你明知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还在怪我没有采纳你的建议?你年纪还小,有些利害你还不懂。”

    “李渊父子已经西进长安……难道这真是天意?”她咬住笔,历史终究不会因人的阻挠而改变它的轨迹啊!轻叹一声,抬起头,正色道:“之前的我也不再说了。只有一件事,密叔叔你一定要答应我。”

    李密愣了愣,后笑:“尽管道来。”

    “你先答应我再说。”

    “好,好,我答应你。”

    “无论别人说了翟伯伯什么坏话,你都不要听。”

    李密脸色一沉:“你听到了什么?”

    那双眼睛射出来的光曾让隋炀帝亦感到害怕,其他人更不待说。可安逝直直迎了上去:“翟伯伯虽为前任首领,说话可能也并不太注意,但他决无二心。”

    李密看了她半晌:“那天在司徒府,我听到的,想必你也听到了。”

    “那只是翟弘顺口说来,翟伯伯应了什么,你可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他应什么。我只知人心如此不诡,不可不防。”

    “他当日确实心甘情愿让位于你。”

    “谁能保证他能一直保持当初那份心?日久生变,更何况人心。”

    军士来报:“房左长史、郑左司马求见!”

    “让他们进来。”李密摆摆手:“你先回去吧。”

    安逝冷笑,“房玄藻跟郑廷?来得倒巧,要来唆使你了。”

    李密心中已有一些不快,自他号封魏公以来,众人见他无不是恭恭敬敬,唯有这丫头,什么事儿仍是挑明了说,丝毫不给他面子。

    “密叔叔,我就借你屏风躲一躲,看场好戏咯。”说罢,也不管他如何,抢先一步入了后头。

    李密来不及说什么,房、郑二人已走了进来:“见过魏公。”

    “起来吧。”他回复常色:“有什么事?”

    房玄藻是李密的老朋友,两人一道参加过杨玄感叛乱,因此说起话来也亲近许多:“魏公,翟让之事,您可有了打算?”

    李密咳了咳:“翟司徒是有些粗鄙,但心眼很实在!对我也是……咳!”

    郑廷道:“翟让贪愎不仁,有无主之心,不该放纵!”

    李密犹豫不语。

    房玄藻心下奇怪,明明之前魏公还下了决心的,怎么今日又变得如此不决?当下道:“翟让曾对我说:‘你以前攻下汝南时,得了多少宝物啊,全都给了魏公,一点都不给我!噢,你知不知道,魏公本来是我立的!’”见李密嘴巴绷紧,又添道:“他还说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魏公,这话多么不敬!”

    李密眼中起了火苗,但他仍抑制柱自己沸腾的情绪:“天下未定就起内讧,对事业不利呀!”

    房玄藻不以为然:“自古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只要解决了一人,便可以结束两府之间的冲突。魏公,难道还要让义军政事继续这样混乱下去吗?”

    “毒蛇蛰手,壮士解腕,断了小的,就可以保全大的。”郑廷警告说,“如果他先动手,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李密很久都没有说话。房、郑两人巴巴的看着他,盼他早作决定。

    像是疲累已极,他终于道:“我再考虑考虑。你们先下去。”

    房玄藻愤然:“明公要图天下,还讲什么妇人之仁!”甩了衣袖去了。

    郑廷见状,慌忙躬身告罪,也匆匆退了出去。

    安逝转出身来,见举手扶额的李密,心中说不出的沉重:“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不想想瓦岗军的将士们会怎么想?人心何在?”

    李密低着头:“一山不容二虎啊。我又何尝愿意见到这样?”

    政治啊,政治。比战场上面对面、血见血的厮杀更为可怖,它是这么的让人身不由己,冷彻心骨。

    安逝的声音变得轻飘飘地:“密叔叔,我一直以为,我来到这个世界,遇上了你,总是一种缘分。你曾说你把我当女儿般看待,我又何尝不把你看作我的父亲!正因如此,我对你说什么都是实话实说,不管你是四处流亡,还是一呼百应……但是,到现在,我才彻彻底底明白是我错了。当你有了权力、有了地位之后,一切便不再从前。我们之间有了隔膜,互生不满。现在,为了你的位置,连对你有恩的翟伯伯都可以杀,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可笑我真是看高了自己啊。”

    一滴泪滴落在桌头,如珍珠般碎裂。

    李密抬起头,眼前的人儿却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走了。”

    “丫头,我也是——没办法——”

    安逝突然一僵,不可置信的回头,身子缓缓倒地。

    李密苦笑了笑,伸手抱过她:“这不是嗜杀,不是行不仁之举,而是去小仁,存大仁,是为了成就事业——”

    闭上眼的刹那,好像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脸上。

    “什…什么?人不见了?”程咬金一跳三丈高。

    一个中年妇女吓得立在一旁直发抖:“我……我来帮安姑娘收拾收拾房间,结,结果就不见人了——”

    单雄信抱着酒坛走过来,带几分醉意:“吵、吵什么呢?谁不见了?”

    “喝喝喝,就知道喝!”程咬金瞪他两眼:“娃儿不见了!”

    “她,她这几天不是一直都昏迷在床上吗?我看、看看——”单雄信探头往内室看去,果然空无一人,被褥叠得好好的。

    秦琼他们也闻讯赶了过来。徐世勣肩上新伤未愈,脸色苍白,缓缓道:“大婶别慌,仔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中年妇女见他言语温和,这才缓过劲儿来:“安姑娘昨儿晚上醒的。可能睡太久了,一开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后来突然问我昏了几日,我答五日,然后她又问了……问了翟司徒的事……我也照实说了。待我今早过来时,发现她不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回屋时才发现桌上留了张条,您看。”说罢把纸递给徐世勣。

    世勣接过:“我走了,不会回来。不要找我。安逝。”

    “唉呀,这是什么意思哟?”程咬金叹气。

    门“哐啷”一声,一个白影旋风般冲出去了。

    “士信——”秦琼叫。

    “让他去吧。上次也是他把安姑娘找回来的。这次说不定有希望。”王伯当道。

    魏征摇头:“这次留书出走,摆明了是有心的,不像上次那么简单。”

    “咦?这儿还有封给魏公的信?”徐世勣巡视着屋子,忽道。

    说话间,李密已疾步跨了进来:“听说丫头不见了?”

    徐世勣将信交给他:“给您的。”

    李密看看众人,都是一副关切的神色。这还是这两天来大伙第一次聚在一块儿,关心着同一件事情。

    心中暗暗叹息,慢慢打开信纸,纸上只有短短两句话:“泽蒲啊,泽蒲啊,没有泽,哪儿有蒲?泽已干涸,蒲将何依?”

    李密看了,背脊窜上了一道闪电!

    隋营。

    阴暗处立着一道人影。听完李密发动突袭杀死翟让的消息后,挥手让报信的人出去,良久,低道:“一直企盼两虎相争,得可乘之机。如今看来,李密行事明快果决,是龙是虎,深不可测啊!”

   

卷一 - 瓦岗篇 10. 长乐之王

    景城。

    蝗灾接连旱情,已把这个城郡折磨得痛苦不堪。

    街上酒肆、歌楼、店铺、茶庄虽说仍然开张,门匾招牌酒幌儿五颜六色,琳琅满目,但却是门前冷落,很少有人光顾。市面上人倒是不少,却多是一些四处乞食的叫花子、唱小曲儿的、打拳卖药的。在一些偏僻的住户屋檐下,城隍庙前,大街两侧的大树下,已搭起了不少破席棚,像鸡窝狗舍似的散落在那里。

    东边是个人口市,寒风中,一溜二十多个大闺女小媳妇跪在当地,脖颈上插着草标,一个个穿着寒酸,冻得直打哆嗦。

    一个看来仅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商贾模样的人,拦腰连抱带拖的往人圈外面挤。那小姑娘破旧的上衣被搓了起来,露出一圈雪白的肚皮和腰身,两条腿拖在地上,正在拼命的踢蹬挣扎,口里杀猪似的又叫又喊。

    一个红衣姑娘猛地跨前一步,拦住那人去路:“光天化日之下,要强抢人口不成?”

    那人停下来,发现眼前竟是一位英气逼人的美少女,当即就呆了,好久才道:“这位小姐,你误会了。俺这是买的,以银换人,明码实价,怎能说是抢呢?”

    “买的,多少银子?”

    “三两纹银。怎么,你也要买?”

    一个花骨朵儿似的少女,只直三两银子。红衣少女只觉一颗心像被谁抓了一把,酸疼酸疼的,正要说话,却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妇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哭着说道:“小姐,求求您别搅黄了俺的买卖,这是俺情愿卖的,让他们走吧。”

    “你是卖主?”

    “是。”

    “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俺是她娘。”

    “她娘?”红衣姑娘冷笑一声,“世上也有你这样狠心的父母。你知道,这人买她去干什么?”

    “这位官人说,买回去做侧室。”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让她去给人做小妾,你也太忍心。再说,谁能保证他不是人贩子,不会把你女儿卖到勾栏院里去?”

    “你……”那商人霎时变了脸,正要发作,妇人却早开了口:“那也顾不得了,俺这是卖儿救急。俺家里都断炊半个月了,他爹饿病了,浑身肿得像吹了气,她还有个三岁的弟弟,早就皮包着骨头,连路都不会走了。不卖这孩子,一家人都得饿死。求求小姐,您就不要管闲事了。”说着,妇人已泪流满面,气塞声咽。

    红衣姑娘一时语塞,双目潮红,对商人道:“我给你五两银子,把孩子赎回来。”

    商人凭空多得二两银子,又见她身后两名大汉对自己怒目而视,便不敢再纠缠,接过银子走人。

    红衣姑娘又掏出十两银子交给妇人:“这位婶婶,快把孩子领回去,抓药治病,好好过日子吧。”

    那妇人以为是碰上了活菩萨,要不就是哪路神仙下凡,不然怎会平白无故的救下了自己的女儿,又给了她那么多银子?忙与女儿跪在当地,磕头不止,千恩万谢。

    这一来可好,旁边那些万般无奈卖女儿卖媳妇的,还有附近那些逃荒要饭的,一见有人出手这么大方,就像苍蝇见了血,嗡嗡嘤嘤,没头没脑地挤了过来,将红衣姑娘三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了中间。

    红衣姑娘大吃一惊,这种场面如何招架?身后两侍卫尽量挡住汹涌的人群,想瞅空儿冲出去,可哪里还走得了?

    忽然一大把铜钱从天而降,一个声音大声道:“快捡钱啦,都给你们了!”

    众人一窝蜂开始去抢铜钱,红衣姑娘怔立之际,一名少年钻过来拉住她:“还不快走!”

    几人拔腿就跑,逃出人口市,拐弯抹角做贼似的折进一条小巷。

    红衣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倒也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是那少年,弯腰撑膝大口喘气。

    一名侍卫道:“公……小姐,您不要紧吧?”

    红衣姑娘扑哧一笑,摆摆手,朝少年道:“多谢援手之恩。我叫窦红线,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少年仍在喘,一缕黑发垂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弱:“我叫史安。”

    “史公子是景城人氏?”

    少年抬起头来,笑着摇手。

    红线心中却是一震:好一副清秀样貌!眉若远山,唇红齿白,看了让人无比舒适。

    “窦姑娘也不似此地人?”

    红线回神:“是。我来这边办点事。”

    两人对看半天,没什么话说。于是少年道:“能认识你很高兴。我先告辞了。”

    不知怎么的,红线就是不想让他走,冲口而出:“等等——”

    少年转头。

    “公子现居何处?日后好登门道谢。”

    “小事一桩。今日谢过便算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红线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唔,这个——”

    “公子有话请直说。”

    他再三踌躇了一阵,终于道:“这个——其实不太好意思开口~~那个,刚才那把零钱……”

    七日之后。

    景城为长乐王窦建德所破,抓了户曹张玄素准备斩杀。景城县民众一千多人来到军门号哭,请求不要杀掉张玄素:“张户曹清廉无比。大王如果杀了他,靠什么鼓励人们学好啊?”

    窦建德于是放了张玄素,任他为治书侍御史,被张婉言谢绝,曰隋室尤在,不敢受召。窦建德便也没为难他。

    太常卿府。

    “横要平,竖要直,体要方,笔要圆……”书房一张宽大的案桌上,一名少年握笔直坐,旁边一名老者谆谆教诲。

    少年左右练了一阵,弃笔捶肩:“啊呀,真是比想象中的难多了!”

    老者敲他脑袋一下:“世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你既死活拜了我当老师,我自要好好教导于你。”

    少年哀叹,提起笔,边道:“欧阳爷爷……哦不不不,老师,你为何会当了长乐王的太常卿?”

    “自是因为我父王英明神武,慧眼识人呗!”一个声音脆脆接过。

    两人抬头望去。

    一身红装的俏丽姑娘站在门口,英姿飒爽。不是红线又是谁?

    欧阳询呵呵一笑:“公主驾临,有失远迎。”

    “多礼多礼。”红线快步过来,一脸惊喜:“史公子,你也在这儿?”

    史安,自然就是易名改装的安逝了,闻眼也是一惊:“原来姑娘竟是公主之尊,失敬失敬。”

    “哎呀,你们素知我与父王都不兴这一套的,何必如此拘礼?”红线跺脚。

    欧阳询抚须:“公主说得是。你认识我这徒儿?”

    “是啊是啊,之前他帮我解过一次围。”红线转过书桌看他的字:“史公子是您的徒儿?好啊,以后都是自己人了。”

    安逝笑道:“我也是软磨硬泡拜的师。”

    红线拍掌:“有欧阳爷爷做你老师,当受用不尽。当初父王亦曾叫我拜师来着,只可惜我更爱舞刀弄剑,于文字绘画一途只求粗通。”

    “不爱红妆爱武装。公主是一位奇女子啊。”

    “好个‘不爱红妆爱武装’!”欧阳询哈哈一笑:“真该把这话说给大王听听,免得他老为我们公主的婚事发愁罗。”

    “欧阳爷爷!”红线嗔道:“您也来笑我。”

    “女儿家领兵打仗与嫁得好儿郎有什么冲突?听闻李渊三女儿李三娘,不但组建了‘娘子军’随父征战天下,更是嫁得柴绍为妻,婚姻事业双双圆满。”安逝缓缓道。

    红线双目放光:“你真是我的知音!若不嫌弃,今日我便认了你当我干弟弟如何?”从第一眼见起,她就对这少年有种莫名好感,总觉他太过瘦弱,合该好好被人保护。

    安逝对这个热情开朗的少女也有亲切之感,遂道:“公主今年贵庚?”

    “十四。你呢?”

    “呀,我刚满十二,那是该叫你一声姐姐了。”

    “太好了!”红线拉住她手:“以后我就叫你安弟,你叫我红线姐便成。”

    欧阳询在一旁摇头:“果然在军队里呆久了的,一见面就称兄道弟。”

    红线没听他说什么,径自沉浸在认了个弟弟的喜悦中,上下左右好好打量了安逝一番,瞥到她腰间挂着的小竹筒:“咦?这是什么?”

    安逝低头一瞧:“哦,是一个小酒筒。”

    “安弟爱喝酒?”

    “非也。只是闲来无事时爱品上一口。”

    “父王倒是挺爱喝酒的。对了,你喝过由葡萄酿制而成的酒没?”

    不就是葡萄酒?安逝点头。

    “你也喝过?”红线眼睛亮了亮:“父王曾吃过一次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从此以后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后来我们在自己院子里酿过一些,可味道却大大不及,也不知怎么回事。”

    见她蹙眉的样子,安逝笑笑:“对酿酒法我还有些研究,改日有空的话,不如带我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出原因呢。”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公主府是座很普通的宅子,除了比常人住的宽敞些,再加上门前悬了个“公主府”的牌匾,其余真跟平常人家没什么两样。

    “素闻长乐王生性简朴,重才轻财,从红线姐你这府邸来看,真是不假。”

    红线笑嘻嘻的摸着酿酒大桶:“父王常说,他是农民出身,比不得那些大官僚大地主,吃得饱穿得暖也就够了,何必非得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高门大宅?”

    “听说他每次打了胜仗,攻了城池,所获金银珠宝全都赏给了将士,自己一无所取,是不是真的?”

    红线点头:“所以我们全家上下吃的是糙米饭跟蔬菜,穿的是布衣,所唤婢女随从也不过四五人,穷得响叮当啊!”

    安逝忍笑:“无怪乎得到四方民众真心拥戴,以身作则,到家了。”

    说话间,窖外传来一声呼喊:“线儿,你说的人在哪儿呀?”

    安逝看看红线,红线不好意思笑笑:“我父王来了。”

    窦建德生着一张方脸,两道浓得化不开的粗眉,胡子拉喳的,很难想象他能生出红线这么漂亮的女儿。

    难道他妻子特别漂亮?安逝想着,眼前大汉已经开口了:“你就是线儿刚认的干弟弟?”

    她点头,任他从头打量到脚。

    窦建德坐下:“听说你会酿酒。”

    “稍懂一点。”

    “线儿,去,”他招手:“去把我们酿的葡萄酒斟上一壶来。”

    红线珊珊去了。

    “你是欧阳常卿的徒弟?”

    “是。”

    窦建德见年轻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心道,小小年纪,能不被我的气势吓到,也算少见。当下多了几分好感,微笑:“线儿在我面前大力褒扬于你,却实想不到你这般年少。”

    “公主过奖了。”

    “酒来喽!”红线提了一壶酒过来,在两人面前摆了杯子,倒出紫红色的液体。

    窦建德示意她先尝。

    安逝轻啄一口:“大王酿酒时用的葡萄,不知是哪类?”

    窦建德道:“初时不懂,便用了些皮薄味甜肉美的红葡,后经人指点,才知完全相反。红葡萄酒所需之红葡,恰恰是要那些皮厚味酸的。”

    “不错。”安逝微微一笑:“葡萄选对了,口感却仍有些泛酸。大王是不是加了酒曲?”

    窦建德一愣:“酿酒当然要加酒曲。”

    安逝摇头:“别的酒理当如此,但红葡萄的葡萄皮中天然含有单宁酸……咳咳,就是助酒发酵的物质,根本无需酒曲。加了反而味道变了。”

    “原来如此。”窦建德瞪大双眼,恍然大悟。

    “我就说安弟见识不凡,您还不信。”

    “真是不可小觑啊!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安逝一口饮下。

    “好,是个痛快人!”窦建德乐了:“除了带兵打仗,我也没什么其他爱好。唯有这葡萄酒,倒是对了我的胃口。”

    “真要说起来,葡萄酒的喝法也是很讲究的。所谓好马配好鞍,除了酒好,杯子也相当重要啊。”

    父女俩看着她,有点像兔子盯着胡萝卜,静待她说下去。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时间逸兴横飞。

    红线道:“原来葡萄酒该配夜光杯啊!”

    窦建德连喝两盅,似是有了感慨:“虽说我是个粗人,但你这诗说得好哇,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古来征战几人回!”一起身,酒杯掼到了地上:“想我窦建德,从漳南一个平民,高鸡泊的小强盗,发展到现在统率几十万义军的长乐王,我的那些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几人活到了现在?有几人活到了现在?!”

    红线见他有些失常的样子,忙上前一把扶住:“父王,他们人虽不在了,但信念还在,您和他们的信念共存哪。”

    窦建德擦擦眼角:“女儿说的对,信念还在。”

    安逝劝道:“大王仁爱忠义,足慰死去同仁之在天之灵。”

    窦建德看向她:“说得好。即刻起,我升你为参军,随军效力!”

    她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不…是吧?”

    “怎么?”

    她站起来,拱手一揖,以十万分诚恳的语气道:“在下不才,却实在无心于此途。还望大王谅解。”

    窦建德眉毛皱了皱:“年纪轻轻,应该正是大展抱负的时候啊。莫非是嫌这个官职太小?”

    “不不不,与官职大小无关,是我个人原因。”

    他不说话了。

    红线在她耳旁轻道:“父王生气啦!”

    她苦笑。生气也是顾不得的,此刻她真的不想再卷入任何势力之中了。

    红线笑着圆场:“父王,安弟不想就算啦,之前那个张玄素您也不是随着他吗?”

    窦建德终于笑笑:“那是因为我太欣赏你这个安弟了,有见识有才能却不施展出来,不是浪费?”

    “安弟也不是说不帮我们嘛!对不?”朝她挤挤眼。

    安逝只好点头。

    “本来想叫你一声小兄弟,不过既然跟线儿认了干姐弟,那我就叫你安儿吧。不要官职也罢,但线儿平日都是在我身边随军作战的,你跟她一道,可好?”

    又出现那种兔子盯着胡萝卜的眼神了。如果不答应,自己应该不会是萝卜的下场吧。她咽了咽口水,“我……”

    两双眼睛瞪得老圆,有冒红光的迹象。

    “好。”

   

卷一 - 瓦岗篇 11. 碧血丹心

    公元618年3月,隋炀帝杨广在东都被宇文化及所杀,天下大乱。

    河间郡。

    天上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白雾,城门大开,士兵手臂上均扎了条白布,无端添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气氛。

    窦建德骑坐在高头大马上,抬头仰望着这座围了一年多的城池,想起炀帝之死,不由心生感慨。

    远远的,有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身后衣甲鲜明的将士们顿时肃立。

    人影越来越清晰。白色的孝服,双手反绑,河间郡丞王琮率一众官吏“扑通”跪下,放声大哭。

    长乐王下得马来,亲自上前为他解开绳索:“本王当亲手斩了那弑君篡国的乱臣贼子,为天下诛恶!”

    后来竟一语成谶。

    王琮擦泪点头。

    将领中有人喊道:“王琮抵抗我军这么久,杀了我们多少人啊,现在是粮食也没了,皇帝也完了,没法子才出来投降的,干脆把他煮了吧!”

    不少人跟着起哄。

    “这是一位义士啊!”窦建德生起气来:“我正要重用他,来鼓励那些立志忠君的人,怎么能把他杀了呢!以前我们在高鸡泊做强盗,还可以随意杀人,今欲安百姓以定天下,怎能杀害忠良?”

    “啪啪”两下鼓掌声传来,众人看去,却是骑马立在长乐王身边眉清目秀的少年:“大王说得好,王郡丞清正廉洁,安可辱没?”

    建德微笑颔首:“本王现授予王琮瀛州刺史之职,过去和王琮有仇的人听着,今后谁敢动王琮一根指头,我就灭他的三族!”

    王琮再一次泪流满面。

    “父王,您在笑什么?”红线端上一杯茶。

    窦建德呷上一口:“瓦岗寨有个来历背景十分神秘的‘安姑娘’,你可知晓?”

    “怎能不知!听说她是瓦岗的幸运星,自从有了她后,瓦岗每战必胜。”

    “虽说有些夸张,但此人出现后瓦岗发展快得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据刚刚得到的最新消息,这位安姑娘日前神秘失踪了。”

    “啊?”红线张大嘴。

    “李密封锁了消息,手下大将却个个卯足了全力去找,有意思的是,居然没找到。”

    “若安姑娘真有其人的话,那可真算得上是位奇女子了。”红线坐下,“且不论她带神秘色彩的‘幸运’一说,单单要从瓦岗庞大的势力范围内溜掉,也不容易。”

    “‘隋失其鹿,密失其星’。李密杀了翟让,又失去了他的幸运星,好日子不长喽!”窦建德笑着,伸长四肢站了起来。

    一名军士匆匆来报:“大王,宇文化及率二十万大军北上,攻克黎阳,刚刚占了我方的聊城!”

    “什么?!”窦建德一拍桌子,“砰”一声大响,军士吓得差点跳起来,低头不敢再哼半句。

    红线劝道:“父王先别动怒。”

    “这个江都流窜来的狗崽子,老子不去惹你,你却千里迢迢跑来找茬,真是寻死不看好日子!”窦建德哼着气:“来人,点兵!”

    军士急急领命而去。

    一人慢慢悠悠踱进来:“发生什么事了?大王吼声半里外都听得见。”

    红线道:“父王正为聊城被占之事大发雷霆呢。”

    “哦?”少年笑笑。

    窦建德瞧他神态,心念一转,慢慢将冲天怒火按了下来:“安儿如此怡然自得,莫非有何计策?”

    “不敢不敢。”安逝一屁股坐下:“我又不是神仙,未知具体情况之前哪来什么对策?”

    红线见父王脸色由明显的期待变为明显的黯然,宛如小孩子要糖吃却没吃到似的,又不好发作,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推安逝一下:“你啊,真把人活活气死。”

    少年吐吐舌,耸耸肩。

    正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之际,将士们成串走了进来:“参见大王!”

    长乐王正了正脸色,咳嗽两声:“明日率军十五万,挥师东进,歼灭国贼!”

    “大王。”一人站出来,是右领军高雅贤:“此事不可躁进。”

    “为什么?”

    “李神通此刻已率兵包围了聊城,我们可待两边鹬蚌相争,到时再坐收渔翁之利。”

    窦建德想了想:“虽如此,但万一李神通一举攻下了聊城怎么办?”

    “即使他攻下聊城,想必也需休整。我方以精锐之师打他疲惫之众,亦是胜券在握。”

    “你说的有理。但宇文化及必须由我们来灭,杀了这小子,对我们声威大有助益啊。”他想的还有扩大影响力的问题:“派军吧,先等他们打,给李神通造成压力。”

    “报——”

    “又有何事?”他眉头一拧。

    “启禀大王,李渊日前已在长安称帝,国号为‘唐’!”

    窦建德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那老小子终于撕破脸了?这边还在打仗呢。怪只怪杨广玩丢了的这头肥鹿太诱人,大家都想要啊。”摆摆手:“不管他,先歼了宇文化及这个王八蛋再说。之后我也来过过当皇帝的瘾!”

    三个月后,李神通久攻聊城不克,加上窦建德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终于决定率军撤离,换成长乐大军围城。宇文化及多次出战,都遭到窦建德的迎头痛击,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公主营帐内,红线仔细擦着她那杆缀着红缨的长枪,银光烁烁。

    “红线姐,原来你用的是枪啊!真是太帅了。”安逝拿个锤子捶着核桃,想起今天战场上她红衣银枪连挫数人的英勇,不由啧啧称叹。

    红线抿嘴一笑。

    安逝又道:“这杆枪叫什么名字?”

    “五钩神飞枪。”

    “好名字!比什么‘亮银镔铁’好听多了。”

    “什么?你说什么?”红线忽地拔高声调。

    她愣了愣:“什么什么啊?”

    “亮银镔铁枪!你刚刚说的是亮银镔铁枪对不对?”

    “对阿。”安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那个酷家伙用的嘛。”

    “酷家伙?”红线皱眉。

    “哦,是个长得冷冰冰一副吊梢眼从不正眼看人的小子。”还是不要把她认识罗士信的事说出来好了,万一追根究底,徒惹麻烦。

    红线却是急急的:“他穿白衣骑白马对不对?有时会戴一个遮了半边脸的银色面具?”

    “好……好像是吧。”

    “你认识他?”

    安逝完全搞懵了:“也、也不算认识,远远见过几次。”

    红线安静下来,虽然手里还在进行着擦枪的动作,心思却明显已经飘向了远方。

    安逝也沉默一阵,终于理清思绪,嘿嘿一笑:“红线姐——不寻常哦——”

    红线被她肉麻兮兮的语调弄得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你干嘛?”

    安逝见她耳根开始发红,更逗了:“他是你的意中人?”

    红线“腾”的跳起来:“别,别乱说!”

    “瞧瞧,脸都红了。哈哈,被我猜中了!”

    “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红线急了:“我只是……只是……”

    “一见钟情?”

    “……”

    “然后看见他使的是枪,所以自己也用枪?”

    “……”

    “不否认等于默认哦!”安逝一拍掌:“哇塞,红线姐,有勇气,有性格!我佩服你!”

    红线瞪大眼睛看她自说自话半晌,彻底认栽。

    一名军士进来,“公主,公子,大王有请。”

    “什么事啊?”

    “回公主,小的不知。”

    两人对视一眼:“走吧。”

    “来来,给大家介绍位英雄,王薄王将军。”

    窦建德话音刚落,大帐中就窃窃私语起来。

    安逝不动声色的把自己往红线身后挪了挪。

    王薄朝众人环视一周,拱手为礼。

    众人回礼。

    高雅贤道:“王将军义名,天下共知。只是——将军不是为瓦岗效力么?”

    王薄叹息:“不瞒领军说,洛阳西郊一战,魏公被王世充打得大败,同伙们都失散了,现魏公不知所踪,我率残部一路西行,幸而遇见长乐王。久闻大王威名,故愿效犬马之劳。”

    窦建德道:“近一年来,李密与王世充围着洛阳城你争我夺,大小激战百余次总是有的,瓦岗势盛,想不到却落到这番局面。”

    言语中颇有感慨。

    各人唏嘘了一番。

    安逝低着头,只管坐得远远的。

    其他人她并不担心,但是密叔叔啊……我是否该再劝你一次?

    红线扯扯她衣袖:“散会啦,人都走光了,你还想什么呢?”

    她抬头,对上她关心的目光:“进帐前说有事要我帮忙,什么事?”

    “这个啊——过几天就是我父王——”斜眼瞟见窦建德过来,慌慌住了嘴。

    “两姐弟在商量什么?交头接耳的。”

    安逝咧嘴一笑:“有一破敌之计,不知大王愿不愿意听?”

    窦建德坐下:“快说。”

    “由王薄将军率一千剽悍将士改名换装,诈称泰岱山贼,前去投奔宇文化及,并表现得贪财好色。宇文化及现正值用人之际,收留应该没问题,应付过他的试探就好办事了。待这些人在城中布置妥当后,你再率兵诱敌,示弱引宇文大军远离聊城,此刻守城人员必将大为减少,加上内应,一举攻破又有何难!”

    窦建德听得连连点头:“好小子,真不敢小瞧你!”

    “你真是太聪明啦!”红线撑着头:“不过,为什么要王将军率这一千人呢?其他人不行吗?”

    “内应需要一位有胆识有谋略的将领。长乐军中虽不乏人才,但打了这么久了,有哪些将军估计宇文化及背都背得出来了吧,看穿的可能性自然大大提高;再说,王薄初来投靠,将军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他难道不知该好好表现?”

    “此仗若是成功,那他立的功确也不小呢。真是一个大大的机会啊。”窦建德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这人决比他看起来精明得多,安逝想。让王薄立功站稳脚跟固然是她之所愿,当是对熟人的一点帮忙;可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窦建德即使再聪明,恐怕也想不出来吧。

    乐寿玉器店。

    “掌柜的,你再拿些次货出来,我们可就要走人了。”懒懒倚在柜台前的少年半眯着眼,一手支着下颔。

    对着满目琳琅看花了眼的红衣少女道:“我觉得有些还满好看的啊。”

    掌柜的陪笑:“是啊是啊,公子,这些都是好玉——”

    少年打个呵欠:“你们老板呢?”

    掌柜看了看内房:“我们老板正在招待另一位客人。”

    “你去跟他说一声,我们这位小姐也是大客户,他不招待是他的损失。”

    “这——”

    “你们开门不做生意的?还不快去!”少年一喝,掌柜的忙挑帘进去了。

    少女靠过来:“安弟,看不出来你还装得挺像的。”

    “红线姐,这可是要送给你父王当寿礼用的,我总得尽点心是不?”

    红线笑眯眯点头。

    掌柜的出来:“公子,小姐,里面请。”

    内堂不大,布置得却极为雅致,红桧桌木,架子上一溜溜大小格子。

    一个小老头迎上来,一边连声说“招待不周请多包涵”,一边引他们到一张小圆桌旁坐下。

    安逝注意到旁边一盆修竹后另坐了一人,竹影斑驳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见到一袭墨绿的锦袍,面容轮廓稍尖,嘴唇紧抿。

    待他们坐定后,老头抱出一个黑木匣子,慢慢打开。一块白色透着红丝的方玉衬在暗色丝绸上,温润泛光。

    “好漂亮!”红线轻呼一声。

    老板得意的笑了笑:“此玉名叫‘碧血丹心’。”

   

卷一 - 瓦岗篇 12. 九死一生

    老板得意的笑了笑:“此玉名叫‘碧血丹心’。相传周灵王听信叔向谗言,把忠臣苌弘放逐回楚国,苌弘为表忠心,剖腹自尽。蜀人哀其忠烈,把他的血用木匣收藏起来埋在地下,三年后打开木匣一看,血已化为了碧玉。这就是著名的碧血丹心的传说。”

    “原来如此。”红线点头:“那这块碧血丹心是不是就是那块碧血丹心?”

    “不敢欺瞒,此玉乃尸沁古玉,极为珍贵,故取名碧血丹心而已。”

    “尸沁古玉?”

    老板皱了下眉,这位姑娘说是买玉,怎么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安逝咳嗽一声,靠近红线道:“玉以古为贵。特别是陪葬后尸血沁入玉器中形成红斑者更为珍贵,简称尸沁、血沁。”

    红线点点头,又皱皱眉,也低声道:“玉虽然好,可听你这么一说,怎么觉着透出股不吉祥的味儿来?还是换别的吧。”

    安逝笑一声:“我看是没那么多银两才是真吧。”

    红线落落大方:“我怕这房里的任何一件我都买不起呐。”

    “没事。咱们买不起,自有人买得起。”指指一旁。

    老板见他俩一直窃窃私语,没他插嘴的余地,早捧盒对另一人口沫横飞去了。

    那人伸出手拿过玉来左掂右掂。

    老板眼珠也跟着从左转到右,从右又移到左。

    那人笑了一声,轻浅低沉,说不出的好听:“怎么?怕我摔坏?”

    “不敢不敢。”老板定了定神:“即便摔坏了两个三个,您老也是赔得起的。”

    哇,这么有钱!安逝与红线对看一眼,齐齐转移目光,往那人瞧去。

    可惜,把眼睛撑暴了也还是看不清那人模样。

    应该不是乐寿人。长乐王作风俭朴,手下大将也没有暴敛钱财的,本地那些富人又早早就逃到外地去了——会是谁?

    安逝咳一声:“老板,我怎么看那尸沁表面显露浮光啊?”

    “公子,这话您可不能乱说,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玉石之光!”

    她翘起二郎腿:“想来玉器珠宝还真是一门高利润的营生,要是弄个假的别人又没看出来,那可是多少倍的空间啊。”

    “公子,说话要负责任的!”

    “我又没说你,你别对号入座呀。好了好了,就烦你再拿些别的玉出来,这个我们不喜欢。”

    说话时,先前把玩尸沁的那人已经把它放下了,似是没了兴趣,目光朝这边看来。

    真是碰上个难惹的。老板心里暗骂,转身取了个盒子出来,“这里有几枚上好的玉佩,公子小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最好选了快走!

    “哇,红的,绿的,白的,还有一枚五色的呢!”

    “玉器以白色为上,黄色、碧色亦贵重,如酥者最贵,颜色非青非绿如菜叶者,叫菜玉。你选别的都行,别选那种就对了,那是价值最低的。”安逝顿了顿:“哦,红色的也很难得,不过估计很贵很贵。”

    红线想想:“人们通常都说‘碧玉碧玉’,我还是选绿色的吧。”

    老板再端了个匣子上来,里面一片深浅不同的绿。

    红线蒙了:“今日第一次知绿色有这么多!”

    安逝探过头:“碧玉要色深青如蓝靛为贵,有细星者、色淡者次之。慢慢选,别急。”说罢还端过一碗茶给她。

    “小公子懂得不少啊。”斜地里一个声音插来,正是那墨绿锦袍之人。

    “只是看无聊书看得多些罢了。”

    “刚才你说玉器珠宝一行利润颇高,请教什么又是利润最高的一行呢?”

    “依兄台表现,怕也是个有钱的,难道不知?”

    “还请赐教。”

    “只怕班门弄斧。”

    “但说无妨。”

    想了想,“盐。”

    “盐?”

    “盐虽为微物,但全国大多数地区却无法自产,要依赖盐产地的输入。故而盐业成了垄断利润极高的行业,往往一夜暴富。”

    那人没接话,安逝却来了兴致,就像以前做家族生意时讨论一件案子的可开发性一样:“我在江南一带生活时,曾仔细观察过,盐商利润极大,从盐场购盐,每百斤仅值百钱,船只运到长江口,抵达十二圩盐栈,盐商即命手下将大包改为小包,价格提至每百斤千二百文,此外还要加上额定耗贴,一转手,获利即在十倍以上,想不富起来也难!”

    “安弟——”红线扯扯她。

    “啊?”

    “钱还是不够。”

    “啊?”还在想盐的问题,没反应过来。

    难得看到她呆呆的样子,红线“扑”的一笑:“没什么。这些我都不喜欢,咱们走吧。”

    “哦。”被拖着走了两步,站住,“你刚才说什么?”

    老板摆了摆手:“没带够钱就下次再来吧。不送。”

    “什么意思?!”两人回头,一起吼。没钱是一回事,看不起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锦袍人开口:“老板,把那块‘青蓝’包起来,权当我送给这位公子的一份小礼物。”青蓝正是刚刚红线看中的那一块。

    “送给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罢。”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呵——你这顿午餐并没有白吃,刚刚一番精辟言论,够付餐资了。”

    “你这人还有些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伸手接过。

    红线附耳:“这…不太好吧?”

    “又不偷又不抢,更不认识,有什么不好的?”

    边说边踏出了玉器店:“给你。”

    红线推开:“这是送给你的,我怎么好意思要?”

    “那就算我再送给你好啦。”

    红线看了看玉:“你刚才不是说什么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就是无功不受禄的意思吧。我不要。”

    “哎,我要了又没什么用,拿着吧。”

    “你把它送给我父王呗,他一定喜欢。”

    “这是你的心意,怎么变成我送?再说,我还准备了别的礼物送给大王呢。”

    “哦,是什么?”

    “秘密。”她微微一笑。

    七日后,攻坚战起。

    一支流矢飞来,直挺挺地扎进离安逝马前仅隔三寸的土地上。她依旧挺直腰板,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公子!”士卒的声音颤动着。即使这支箭是刺进了他的身体,他也不会觉得更可怕了:“左领军大人已经死了!敌人是我们的十倍啊,抵不住了,您挥令旗吧!”

    “时机……还不到!”

    “那么,您先撤了吧!”

    她眉一扬,“胡说!”越马反而又向前迈了一步。

    所有鲜血淋漓的士卒跟着齐刷刷向前逼进了一尺。她的一步看在每个人的心中,只容下一个信念:死战!

    她嘴唇抖着,这种情况是她一开始并没有预料到的,左领军竟然不幸被飞箭射死,而宇文化及竟然派了这么多人来追。她不过想亲身经历一下战场而已,怎么会现在指挥权落到了自己手上?眼睛盯着前方,还不能退,宇文大军还没全部追上来。

    “公子!”最近的一个士卒急了,然当他看到公子那明亮却决绝的目光时,好像明白了什么。今晚,也许就是自己这些人的最后一战了吧!

    宇文化及的大将帅旗高扬着一步步逼近了。

    她微微勾起唇角,蓦然令旗直指天空,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聊城外大火腾空,浓烟滚滚,遮天盖日。

    烟火中只听杀声雷动,而后轰隆隆一声巨响,霍然门开的声音。

    宇文化及不可置信的望回去,又缓缓转过头来,面色狰狞,双目血红:“弟兄们,先给朕杀了这帮兔崽子再说!”

    以左军前队几千人为饵,换得聊城被破,应该还算划算吧?

    长乐王,这可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呢。

    只怕是,我自己却看不到了。

    一个眉目憨厚的少年,一刀扎进敌人的身体,却扎得太深,拔不出来,另一个敌方士兵又冲到面前。少年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对方的长枪刺穿了他的身体。少年在仰天一声的长笑中断了气。过了片刻,敌方士兵因为掰不开他的双手,也死了。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

    血流成河。

    一个趔趄,马身向前一倾,她被翻转下来,抽出软剑正要出手的刹那,一个高大的人影挡在了她面前。

    “王将军!”

    王薄一刀砍下一个骑兵,一边将她送上马:“快走!”

    “不,要走一起走!”

    他看她一眼,神色凝重:“快走!!!”

    “你以为,现在这种情况,我一个人走得出去吗?”

    他的战甲已然鲜红,每前进一步,都是一个黏稠的脚印。他为什么会来救自己?他不是做内应的吗?

    心中纵有万千疑问,她却来不及想,趁空揪住他:“上来!“

    王薄一愣,没再多说什么,翻身上马:“请抱住我!”

    她依言而行,闻到一身冰冷的血腥。

    不知杀了多少人,也不知剩下的人怎么样,他俩一骑终于冲出了重围,来到一条大河边上。

    马也跑累了,慢慢停了下来,喷着气。

    她跳下马,回头一看,大惊失色:“王将军,你怎么——?”

    话未说完,王薄已“咚”的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

    面色苍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左胸跟大腿有两个血洞,鲜血汨汨不住往外冒。

    她手忙脚乱想帮他包扎,却越包越乱,眼泪不由直直流了下来:安逝,你怎么这么没用!

    “安…姑娘,别……哭了。”王薄睁开眼,勉强发声:“我上衣内……还有些金创药,你……看看,还…在不在……”

    她点头,奋力抹掉眼泪,总算摸出一只血瓶。

    仿佛抓到了根救命稻草,抖得也不像方才那么厉害了,她略微平了下气,取水,清洗伤口,上药……一步一步,细心仔细。

    王薄呼了口气:“谢谢。”

    “不用。”她擦把汗,席地坐下:“你怎么认出我的?又怎么找到我的?”

    “自姑娘离开后,瓦岗虽然表面平静如常,各位将军却都在找你……特别是罗将军,自己亲自出寨不说,十二骑也都被他派出去了……结果,洛阳西郊一战……”

    “他没出事吧?”心仿佛被吊了起来。

    “他跟单、秦、程三位将军一齐被王世充给抓去了。这也是我从战乱中逃出来后才得到的消息。”

    “他那么强,怎么可能逃不掉?”

    “听说是因为秦将军的关系。”

    她点点头:“还好,王世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那你来投窦建德,是故意的?”

    “初时我以为瓦岗总会东山再起,故想等待时机再辅魏公。哪知魏公原来降了唐,只怕是——”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绿鸢姐姐呢?她在哪儿?”

    王薄顿了顿:“她被派出来找你,听说是往西边走的……”

    “哦,所以你也往西走。原来我还是托了绿鸢姐的福才捡回一条小命啊!”

    “姑娘切莫如此说。瓦岗众主皆下了命令见了姑娘一定是要竭力保护周全的。区区一条性命又何足道哉!”

    “将军——”她轻叹:“人的性命都是一样的,你我命之轻重有何分别?若今日你为救我而死,安逝岂不背负上一条人命?心中岂不愧疚?”

    “姑娘的心竟柔软至斯。可方才见姑娘血拼宇文大军时,眉头却皱都不皱的。”

    “以小失换大得,纵有不忍,也只能硬起心肠。何况那时,我与他们一样,抱着必死之心。以我之死,换我之愧,是我对他们敬意的最后一点表示了。”

    王薄看着她:“此刻方知将军们为何如此看重姑娘!以前我——”

    “你也觉得我其实什么本事也没有对不对?”她略一苦笑:“岂止是没本事,还不自量力得很,想一厢情愿的去改变别人的想法。通过翟伯伯的事,我想了很多,可有些事情,到现在也想不太明白——”

    “不,姑娘,有没有本事,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问你的心,如果它觉得做对了,那就是做对了。至于结果,并不重要。”

    “是吗?”她有些茫然了:“可我明明觉得应该能改变些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况且,有些东西也许已经改变了,只是你目前看不到而已。”

    她陷入了沉思。

    他平躺在地上,忽然眉头一动:“不好,有骑兵过来了!”

    “哪边的?”

    “恐怕是敌非友。聊城那边应该没这么快攻完的。”

    “那我们快走。”她急忙将王薄重新扶到马上:“这次我来驾马。”

    “姑娘——”

    “这可不是争的时候,待会儿真打起来大半还要靠你呢!”她拉起马缰:“还有,别再叫我姑娘,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我丫头也行。”

    王薄不露痕迹的笑了笑。

    安逝对骑马其实是很怕的。她的技术最多也就是随着马慢慢走而已,而且还要那种性子特别特别温驯的马,像她之前骑的那匹战马,就是红线帮她挑了很久才挑到的——

    唉,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夹紧马腹,用力一拉,“驾”一声,冲了出去。

    马儿一直沿河往上冲,地势越来越陡,最后长嘶一声,再拉却怎么也拉不动了。

    她被颠得七荤八素,略略抬起头:“怎么了?”

    王薄叹一声:“前有陡崖,后是追兵,绝路。”

    后面马蹄声已清晰可闻,扛着的旗帜也渐渐可见,确实是宇文军队。

    她倾身往前看了看,咽咽口水:“不如……我们……跳崖吧!”

    “什么?”

    “小说上一般不都这么写,大多跳崖其实是死不了的,要么进了宝洞发现大笔钱财珠宝或是远古的超强武功秘笈,要么碰到不世出的前辈高人或是绝世美女,发展出一段美好的恋情,再不就是——”

    王薄嘴里已经可以塞得下一枚鸡蛋:“这是从什么小说上看来的?”

    “当然是你没看过的小说啦。”

    “姑娘果然见多识广——既然如此,你又是幸运星,那我们就跳吧!”

    “哇啊啊啊——”半空中她追悔莫及:我只是随便说说,想要你提出个好建议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卷二 -  逐鹿篇 13. 神秘人物

    最先醒来的是耳朵,很静,偶尔可以听到哗哗的水流声和人放轻了脚步走路的声音。

    再醒来的是鼻子,浓浓的药味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熏香一丝丝渗入空气之中。

    而眼睛,却似想罢工般,怎么也睁不开。

    然后身体各部分也慢慢有感觉了。绝佳的触感,让她心情好了很多:总算不像第一次那么倒霉,睡在一块光秃秃的木板上,而且这个,好像比她之前睡的任何一张床都要柔软舒适哎。

    嗯,那就继续睡一会儿吧。

    朦胧中再次将她唤醒的,是一阵低幽婉转的琴声。

    捻、挑、托、抹,脑海中仿佛可以想象有这么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音符一个个如被灌注了生命的精灵般从他手下跳跃而出,编织成一幅幅山涧蝉鸣、秋月寒泉的奇秀之景。

    心中慢慢沉静下来了,原本想打算一窥弹琴人的念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再无烦恼之念,远离恩怨之纠。

    有人推门进来,而后一个甜甜的声音道:“阿朱,你看这位姑娘睡觉时都在笑呢!”

    是吗?原来自己脸上竟露出笑容了啊。安逝轻轻睁开眼睛。

    一个鹅蛋脸、生得十分秀美的女生立在她面前,见她醒了,笑道:“要扶侬起来罢?”

    “醒啦?”后面接着冒出一个圆圆脸弯弯眼的女孩。

    安逝点点头,两个女孩子便合作默契的将她扶起来,鹅蛋脸女生道:“我叫阿朱,她叫阿碧,姑娘直唤我们名字就好。”

    她动了一动:“我——是不是伤了腿了?”

    “嗯,刚救姑娘上来时,侬的右小腿骨头已经断了,又在水中浸泡多时……不过姑娘放心,我们已经帮侬接好了腿,又用了续断连死膏,多休养几日便没事。”

    “这么好的技术?没有后遗症之类?”

    阿朱一怔:“姑娘聪明得紧。平日里确实无恙,只是天气阴湿时可能会有些疼痛,要记得活血推拿。万万小心的是,这腿再也经不起再一次猛烈的撞击了。”

    她掀开被子,摸摸自己的右腿,麻麻的,不能动。

    “侬别伤心啊。”阿碧道,“恢复成这样已经很不错啦,要不是我们总管——”

    阿朱拉她一下。

    安逝微笑:“是你们总管救的我?太谢谢啦,我可否亲自向他道谢?”

    阿朱将被子盖回她身上:“姑娘放心,等侬好得差不多了,有的是机会。”

    这丫头,说话滴水不漏,也不知是怎么调教出来的,当丫鬟实在太可惜了,放现代铁定一女主管级的人物啊!安逝看着她,连连摇头。

    阿朱依旧沉静的笑,阿碧却忍不住了:“侬对阿朱摇什么头呢?”

    “哦,没什么——”

    “姑娘要不要吃些东西?”阿朱问。

    “好。”她随口答。半天终于把憋了很久的一个问题问出口:“你们主人——该不会复姓慕容吧?”

    阿碧骇笑:“不不,我们总管并不是复姓。”

    “哦。”差点以为天龙八部里面的都冒出来了,“还有,你们只救了我一个?那个跟我一起跳下来的人呢?”

    “一起跳下来的人?没有啊,我们从河里把侬救上来时,就只有侬一人。”

    王将军……

    接下来十几日都没怎么下过床,其间她几次表示过想向这艘船的主人当面感谢救命之恩,却都被阿朱不紧不慢的挡了回来,让她疑窦渐生。

    找不了阿朱,就只好找阿碧了。谁知阿碧看似活泼无忌,可一旦扯到“总管”身上,就是蚌闭紧了壳,死活不再说话的。

    心中疑惑越积越大,要不是自己行动不便,又是在一条大河之上,她真想直接走人得了,这种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事她实在享受不来。

    傍晚。

    无聊的立在窗边,看着天边流过一缕又一缕的晚霞。

    有琴声传来。

    又惊又喜。她探了头四处巡视,终于在船头发现一个抚琴的身影。

    推开门走了过去。

    只看了侧面,便被这人的俊雅神容所摄,更要命的是他那种气质,超然出尘、杀人无形的气质啊!

    咳咳……杀人无形也许用得不太恰当,可安逝此刻直接反应出来的就是这个词。

    一曲既罢,抚琴人开口:“姑娘身体可大好了?”

    连声音都这么好听……等等,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你就是玉器店里那个有钱人!”

    “姑娘好记性。只是我也没想到姑娘当日竟是女扮男装呢。”

    “呵呵……”安逝只好笑,又看看他:“是你救了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怎么是小事?这可是一条人命呢,我还是很珍惜的。”

    “是我错了,姑娘见谅。”

    “哎,我没说你的意思。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相交贵在交心。小兄弟是晶莹剔透之人,难道不明白?”

    看来这人是不肯透露自己身份了。也好,若他把名字报出来,稍微有名些的,自己便也知道了那人的来历。此刻不如就当结交一个普通朋友,反而轻松。当下笑道:“你说得是。只是日后见面总要有个称呼。要不,我叫你‘总管大哥’?”

    他微笑摇头:“亏你想的出来。我们既以朋友相交,又是总管,又是大哥,有甚意思?”

    安逝一摊手:“那你说吧。”

    他侧头想了想,风姿极为动人:“你我今日结识起因于琴。但愿手中有琴,心中亦有琴,你就叫我‘有琴’吧。”

    她差点爆笑,只差没还同样一句“亏你想的出来”,于是装模作样道:“那你叫我‘无琴’好了。”

    “嗯?”

    “手中有琴,心中无琴,方能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到那时,何处不是琴?”不好意思,她把本来的“剑”字改成“琴”字了,不会差太多吧?

    “手中有琴,心中无琴?”

    “是啊,我们俩一个有琴一个无琴,不正好?”不行,实在憋不住了,特别是看到眼前人还一副皱眉思索的样子,“再说,这名字还有挺符合实际的呢。”

    “哦?”

    “你看,你弹琴弹得那么好,当然‘有琴’;可我呢,连琴谱都不识得,这里的琴有几根弦也不知道,还不算‘无琴’?要不,你教我弹琴吧?”

    他看她一眼,目光含义不明:“学琴可是要花费些时日的,你……一直随我们待在船上?”

    “不不不,”她摆手:“我问过阿朱了,这船是要顺运河南下的,对吧?到了潼关附近时,你们把我放下得了。”

    “你在潼关有亲人?”

    “不,我只是想从那儿去长安。”

    他看着她。

    她笑笑:“我要去见一个人。”

    接下来半个月,他们或谈天说地,或饮酒论剑,或琴诗酬唱,日子居然过得颇有乐趣。

    不知不觉中,船已悄悄行到了潼关。

    有时候,安逝真想问问他的真名,却又硬生生按住;有时候,有琴会在不经意中看向她,眼神又是欢喜,又是忧伤。

    这段短暂的旅程终于到了完结之日。

    安逝站在船头,遥望潼关壮丽的暗青色轮廓,心中竟涌出了一丝不舍之意。

    这怕是她到古代来过得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吧,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有琴像是感到了她惆怅的思绪,缓步过来与她并肩而立:“山高水长,终须一别。无琴你心中有牵挂,还是……去吧。”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既有恩于我,又教我弹琴,现在还给我这么多金叶子——唉,这个人情可欠大了。以后记得找我来还啊!”

    他微笑点头。

    她吸一口气,一步跳上岸,抱拳:“后会有期!”

    他笑着挥手,那卓然而立的身影吸引了来来往往所有人的目光。身后朱碧双环却是有些哽咽:“姑娘保重!”

    众人古怪的看来,她差点栽倒:现在自己恢复了男装打扮,一声“姑娘”,自己是该应呢,还是不应?

    长安城内有十一条南北大街,十四条东西大街,相互交叉,把全城分为一百多个排列整齐的坊市,是市民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外郭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北面为承天门、玄武门、丹凤门;南面为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西面为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为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每个城门各有三个门洞,唯明德门例外,有五个门洞。

    通城门的十二条大街,是全城的交通干线。其中承兴门大街和朱雀门大街相互衔接,纵贯南北,成为一条中轴线,把全城分为东西两部分。街道笔直宽阔,朱雀门大街宽近两百步。气势雄伟,掩映在槐树梧桐杨柳之下,壮观而优美。

    安逝就住在东边一家名叫“客来居”的客栈内。既然到了长安,她反而不急着去找李密了,反正还有时间。现在她每天着迷的事,是去戏园听戏。

    别说戏曲这东西让人越听越觉有意思,单单是看戏园里的茶房给人斟开水,她都觉得那是一项绝活。

    茶房拎着一把长嘴壶,当你叫他一声,即使隔得很远,他都能准确的把壶嘴伸过来,往下一颤,水便如银龙跃入茶碗,斟满之时半滴不洒,绝对不烫着人;更有意思的是发洗脸手巾,茶房左手一叠热气腾腾的毛巾,右手一张张揭起,往空中一旋,准确的抛给要擦脸的客人。客人用完后又随手回投给他,茶房总能自然而又巧妙的接住。有时几张手中楼上楼下同时飞来飞去,他们照样游刃有余的接来抛去,让人眼花缭乱,赢得满堂喝彩。

    前台闹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后台也不轻松,换戏服的,化妆的,搬道具的……忙忙碌碌挤成一团。

    “小四,你搞什么?不是说过伞不能放后台的吗?咒我们早点‘散’是不是?!”留两撇八字胡的班主恶狠狠道。

    “是,是!我这就拿走。”一个瘦小的男孩子忙低头弯腰的上前把伞拿开。

    “谁管戏箱的?”一个扮武生的叫起来:“老皮,我那套藏青色的戏服呢?”

    一个胖胖的老头打开靠墙放着的长溜箱盖:“我找找,找找……”找半天没找到,横眉,“小四!”

    男孩匆匆上去:“管事。”

    “青云的藏青色戏服放哪儿了?”一边回头对青云笑:“昨儿个我让他放的——”

    男孩打开一只褐色木箱,取出一套叠得整齐的戏服:“青云哥,您看是不是这套?”

    青云哼了一声。男孩正待送过去,却被老皮一把踢开,自己颠颠的迎了上去。

    男孩猝不及防被用力一推,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远,一背撞到了某人身上。

    他慌不迭地跳起,也不看是谁,连声低头道:“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温温的声音传来:“没关系啦。”

    从未有用这般客气的语调对自己说过话,他不由抬起头来。

    一张淡雅秀气的脸,配一袭白缎衣裳,静若春水,笑靥如风。

    “小四!”又有人叫了。

    “来了!”他应一声,看那人一眼,转身回去。

    班主正站在一个纤细的背影身边,对他道:“茗云说,昨儿他的一串珍珠手链连戏服一起放进箱子里了,你可看见?”

    小四低着头:“我没见过。”

    “那是怎么回事?手链怎么不见了?”

    小四一颤:“茗云哥的东西都是单独锁在朱红柜子里的,若真有放进去,定然不会丢失。”

    “哦?”纤细的背影转过来,尚未卸妆的脸极其妩媚:“你是说我记错了?”

    “小四不敢!”男孩“咚”一声跪下:“只是我确实未曾见过手链。”

    “那可怎么办呢?”茗云支着颔,娇娇娆娆地:“老皮说,这几日,戏服的箱子都是由你整理的呢。”

    老皮踢了小四一脚:“你到底有没有看见?快点拿出来!”

    摆明了已经确认是他拿的了。

    小四身子不住发抖,“我真的没见过……而且,而且昨晚我整理完后就把钥匙给了管事了,今天再也没动它,也许其他人——”

    “小子,你的意思是我拿了喽!”老皮喝道。

    “不……没有……”

    “小四,”班主走到他面前:“那串手链不是平常之物,那可是封大人特地赏赐给我们家茗云的,颗颗都是上品。若只是一时好奇,交出来也就罢了,断不会重罚于你。”

    小四不再说话,心头明白,今日便是说破了嘴,也没人肯信他了。

    头被一根素指挑了起来,他咬牙,对上茗云那张漂亮的脸。

    茗云细细看着她,笑:“你这是什么目光?还不承认么?”

    他垂下眼帘。

    “真是可惜了一张这么好看了面皮……以后怕是个祸水呢。要不,我帮你处理处理?”

    小四抖了一下,仍不说话。

    班主道:“茗云,你放心。他还小,即使大些了,又怎会有你好看?”

    茗云哼了一声,坐回位子:“这小子手脚不干净。你看着办吧。”

    他是戏班的台柱,当红的名角,班主也不敢得罪他。当下厉声道:“小四,快把链子交出来,要不有你好看!”

    男孩挺直了脊梁:“我没拿!”

    “咚”一声,又被老皮重重一脚踹翻在地,“好你个小东西!嘴巴还硬!”

    男孩爬起来,默默跪着。

    班主道:“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现在说还来得及。”

    所有人都看向小四,小四只是不哼声。

    “好,好!”班主怒极反笑,在众人一片疑惑的目光中,转身抽出一根道具用的粗木棍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朝他打去!

    小四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嘴角沁出了血丝。

    “好啦。”茗云看得无趣,“要打别在这里打。污了我的眼。”

    班主扔下木棍:“把他给我扔到柴房去!待会儿看我怎么整治他!”

   

卷二 -  逐鹿篇 14. 以棋会友

    “喂喂,你醒醒。”模糊中,好像有个人影在眼前晃。

    “唉,本来不该插手你们内部的事情,可你又被打成这样,实在是有些担心……唉,难道我真的老了?”那人絮絮叨叨念着,同时感到自己伤处正被轻轻抹上一层膏药,冰冰凉凉的,灼热痛楚之感顿时退去许多。

    这人是谁?

    “还没醒?那个欧吉桑也真是,这么漂亮的孩子也舍得下这么重的手……哇哇,你醒啦?”

    小四眨了眨眼,咦,原来是之前撞到的那位公子。

    “你……怎么在这?”

    少年摸摸鼻子:“他们把你扔进来之后就走啦,我见你伤很重,等了一会也没人过来给你看看,所以就自己进来了。”

    小四动一下,皱眉:“你快走吧。之后会有人过来的。”

    “过来继续打你?”

    他沉默。

    “这些人怎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乱冤枉人,真是人头猪脑!”

    他忍不住一笑,却牵扯出一阵咳嗽来。少年忙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喘着:“你怎么确定我是被冤枉的?”

    “我相信你啊。”少年笑笑,“而且,不过是一串珠子。我看那个茗云根本就不是丢了东西。”

    “他是红人,即使错了,也是对的。”

    “依我看,这种事情,有第一次,以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小四苦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啊?”

    “只是我喜欢唱戏,即使再委屈,也是甘心的。”

    少年犹豫了一下:“……你,没有亲人了?”

    小四点头。

    世间尽多无奈事。少年想了想:“你多大了?七岁、八岁?”

    “已经十二了。”

    少年瞪大眼,打量他身板:“不是吧?只比我小一岁?”

    “公子十三?”

    少年胡乱点头:“我叫史安。唉,看到你就想起我来这个世界时那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喂,要不——”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你快走!”他睁大眼,急急催促他。

    少年无所谓地:“他们见到我又怎样?连我一块打不成?”

    “公子!”

    “好吧好吧。”见男孩眼中恳求的目光,少年只好站起来,走两步:“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小四一愣,旋即道:“谢谢你。可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快走吧。”

    少年无奈,拉开门,又回头道:“我住在东市的‘客来居’。你要碰上什么困难了,记得来找我!”

    他连连点头。

    少年仍是不放心:“止痛药我放你旁边了,记得擦呀!”

    他招招手,示意他快走。

    门终于合上。刚刚漏进来的一丝光线再次被黑暗吞噬。

    小四摸索到那只小小的瓷瓶,紧紧攥在手里,“啪啪啪”,眼泪如雨点般降落。

    安逝七转八转出来,傍晚的阳光仍明晃晃有些刺人,心里堵得慌。

    跑到馆子里叫了一大碗辣辣的面来吃,呛到眼泪鼻涕一齐刷刷流出来了,才稍微觉得好些。不过还是有些郁闷,于是跑到一家茶馆去喝茶。

    原以为不会有很多人,没想到里面却是人声鼎沸,一副炸了锅的样子。安逝见人这么多,不由皱了皱眉头,转身欲走,后面却有人叫嚷着:“再跟他干,不干的是孬种!”另一个声音却说:“别嚷啊,他不敢下。你来,我让他三子,却让你四子,怎样?”声音清朗沉稳,全不似会混杂在这种热闹场合的人。安逝不由起了好奇心,转过身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眉目开朗,丰姿奕奕,无端有些面熟。

    “好啊,下就下。不过按他们说的,一两银子一个子,中盘认输的就出一锭金子。”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麦肤色,轮廓较常人来得深刻立体,有点像混血儿,十分俊美。

    啊,竟然是在下围棋。

    “好,无所谓。”青年微笑颔首,真真是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态度。

    围观者哄然。一两一子,中盘认输就要付金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高价彩棋啊!

    少年在棋盘上放了四颗黑子,然后抬起头对四周看棋的人到:“哥几个安静点,等我赢了就请大家喝酒!”

    众人都是一阵大笑。有人说:“刚才对阵的都输啦!你小子虽然棋艺不错,不过……啧啧,加油吧。”

    “好了好了,先闭嘴吧!”少年摆手,脸色凝重起来。

    由于这样高昂的注码实在罕见,众人见了他的样子,也不敢再出声,一齐静静的看棋。

    青年小飞挂角,少年尖顶,青年长出来,少年也是小飞,守了个角。青年运子如飞,在四个角都如出一辙地下出同样的形状。

    转眼间,少年已在棋盘上守了四角,青年却孤单单的八个子无地无势。少年仿佛松了口气,这一进一出,青年至少又多让了自己两个子,这盘棋怕是输不出去了,他暗忖着,伸手端过一碗茶喝起来。

    下一手,青年在天元落了子。

    少年见状,一时间有些犹豫,青年摆的阵势分明就是结网以待,刚才看他杀之前几人的大龙就跟玩儿似的,现在自己四个肥角在握,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少年反复思量半天,又在两个角的中间放下一子。

    青年没想到少年在边上没有打入,当下也不客气,自己就先给占了。

    安逝在一旁瞧得有趣,自己已经好久没下过棋,古人下棋也是第一次见,一时间站在旁边入了迷,再也走不开了。

    棋盘上两人是各行其道,守实地的守实地,布模样的布模样,棋走得飞快。数十手后,青年见自己的模样已有些雏形,又得了个先手,拈起颗子重重的拍在少年角部的三二上,少年也不示弱,将黑棋立下,一副强杀的态势。青年仿佛胸有成竹,左碰碰右靠靠,虽然将三二上的棋子给送吃了,却将少年的一条边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颗孤零零的残子向白棋的中腹跳出。端的是招招凌厉,式式见血。

    安逝在一旁微微的叹了口气。少年的大龙眼见是活不成了,倘若现在弃掉,再利用白棋杀龙时留下的一些薄味,在棋盘边上还是能活出一块的。这样的话即便是输也是很有限的。

    可惜当局者迷。少年现在是一门心思要求活棋,左冲右突,将龙越做越大,苦苦支撑了二十来手,竟然走成了个后手死。

    围观的人也不像开始时那样安静了,纷纷小声议论着,有的露出遗憾的表情,夹之佩服或是不服气的,却谁也没有大声嚷嚷,看着少年的时候,都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少年坐在那里,盯着棋盘看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也不说话,默默伸手去掏钱袋。突然一声大叫起来:“我的钱呢?”

    又开始热闹起来。一人道:“被偷了吗?还是掉了?”

    有人小声道:“说不定本来就没带那么多钱,现在故意找个借口……”

    少年涨得满脸通红,又上下摸索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青年站起身:“算了吧。我看你浑身绸缎也不是赖帐之人,咱们就当交个朋友。”说完掉头欲走。

    少年急了,“砰”一声把腰间一块玉佩摔在桌上:“交朋友归交朋友,该你收的你还是要收。我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这玉佩少说也值个上千两。如果你有种的话,咱们再来一盘。”

    青年看也不看:“再下下去,你还是个输字。我不要你的钱是因为我本来就只为下棋而来,不为别的。你别再纠缠下去了好不好?”

    少年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就算技不如人,我也不要人来可怜。你要是犯孬的话,就先请一步吧。”

    青年一笑:“好,说的好。本来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的,冲你这句话,我就再陪你下一盘。玉佩你先收好,等着两盘一起付吧。”

    “好,有本事你就从我这儿再赢一盘走。”

    青年轻轻笑着:“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当下重新摆开阵势,又是一番激战。

    安逝对棋局已一目了然,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继续看着。青年跟少年在中盘一番纠缠后,安逝算出其中的一个变化,倘若少年应当得对的话,这盘棋就已经结束了。

    少年自己也似乎感觉到什么,苦苦思索着。

    正沉寂间,一个人忽然从脚边钻了进来,安逝低头一看,却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脸稚气:“大哥哥,让我进去看看,我二叔在下棋呢。”

    安逝笑笑,往旁边让了让:“你二叔是谁啊?”

    孩子朝青年努努嘴:“他就是我二叔,可厉害呢!”

    安逝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少年仍在思考,脸色变得赤红,额头上也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青年却是一副悠闲的样子。

    “长出来不就行了。”孩子在一旁小声地说。

    安逝不由吃了一惊,这正是自己刚算出来的正招,这小小的孩子居然也能看得出来,这长出来正是黑棋长气的手筋,双方对杀,正是黑棋快一气的棋。她不禁又仔细的看了看孩子。

    青年看了孩子一眼,虽然他帮的是对家,却不动声色,笑笑。

    少年也抬起头来看了看,不耐烦道:“小孩子干什么?去去去。”终于没有长出来,紧了白棋的一口气。

    安逝在一旁轻叹,心道,这样的公气收它干嘛?

    棋盘上,青年与少年招来招往,转眼间黑棋已经是败势了。周围的人群见状一个个摇头离开,连安逝跟小孩一块儿,也剩不到四五个人。

    少年没再挣扎,伸手拂乱了棋子,叹口气:“技不如人,还是你赢了。”

    青年不说话。

    少年愣了一回,见围观的只剩几人,颓然道:“你先等等,我去客栈给你拿钱。”

    青年摇了摇头,自顾站起来,牵过一旁的孩子,作势欲走,仿佛刚才和少年下的人并不是自己。

    “兄台你别走。”少年喊道。

    青年停下:“你还想干什么,我可没功夫再陪你下棋了。”

    少年大声道:“兄台你人不错,可是你就这样走了,等于是在侮辱我。我什——毕钵什可以输棋,但决不可输人。你等我一柱香的时间,我马上回去拿了给你。”

    他说完转身就走,却被安逝叫住:“你等等。我这有一锭金子,你先拿去吧。”

    少年转过身来,看向安逝,一脸疑惑的样子:“我不认识你啊,小兄弟。”

    安逝道:“这不就认识了?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这钱你先拿着,以后有机会再还我就是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少年没想到半路冒出个救星来,而且还是个不认识的。

    “好了好了。”青年有些不耐:“我又没说要这钱,我还有事呢。”

    安逝看向他:“这位公子请先等等。这些钱对你来说,可能并不放在眼里,但是对这位老兄来说,却是事关尊严的事情。你还是收下吧。”

    青年转过头来面对她,一双眸子仿佛能把人吸进去。

    安逝又多两句:“其实,刚才这位老兄若是听了你那小侄子的话,公子未必能全身而退啊。”

    青年眼睛一亮:“小兄弟像是懂棋的。这样吧,钱我也不想收,咱们就以这钱来下一盘,我输了的话,什么也不用说了。倘若我赢的话,你就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安逝犹豫了一下,抬头看见少年满脸期望的样子,“好吧。”

    少年笑了起来,忙不迭地收拾着棋子:“慢慢下,慢慢下。我叫老板跟你们上一壶好茶。”

    安逝和青年闻言一笑。青年猜先,坐好:“承让。”

    他以星小目开局,她应了错小目。几个回合下来,安逝不由微微吃了一惊:这个人刚才和少年下时并没有显露自己真实的水平,自己倒有点低估了人家。

    飞快的几十手下来,棋堪堪进入中局。双方形成了对围的局面。

    安逝执黑的先手仍在。她瞄了瞄青年右下的几个孤子,如果全部收了进来,这盘棋也就结束了——虽然这几个子不是太好吃。

    青年跟刚才的少年如出一辙,开始陷入思考。布局时,自己一步软着被对方抓住,现在他的局面是大大不利,粗粗算来,黑棋盘面至少领先自己十五目左右,而且现在还是自己的后手。

    反复思量之后,他拿起棋子,不假思索地在棋盘中央用力拍下。破釜沉舟,反击白子其弱处,纵然是输也要输得壮烈一些!

    安逝无声笑笑,拿起子来,毫不犹豫的将他几颗孤子生生切断。

    青年叹了口气:“小兄弟手法新奇,前所未见,佩服佩服。”

    少年见青年说这话,知道他是认输了,不禁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也算挽回了些颜面,惊的却是这瘦瘦小小的人也忒厉害了,自己平日也算难逢敌手,刚才却被青年让了四子还是被杀得体无完肤,原以为青年是绝顶的高手了,没想到青年又被眼前之人拿下,看来自己真是看高了自己啊!

    他呵呵一笑:“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既然已经分出了胜负,咱们这就去吃饭,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青年摇头:“刚才你不服我,现在我倒也不服这位小兄弟,咱们再来下过。”

    安逝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对古代的一些规则还不是太习惯,以后有机会再奉陪吧。”

    青年皱眉:“古代规则?”

    “哦,”她脸上抽搐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好久没下棋了,生疏了。”

    “哎,小兄弟太谦虚了,咱们也不要下什么注,纯粹切磋切磋,如何?”

    安逝被迫点头。

    这一下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又下了两盘。她发现这人聪明得紧,自己现代那些下法马上就被他借用过去了,加上他计算深远,战风顽强,第二盘还可完胜,第三盘就勉强的很了。

    青年连连赞叹,丝毫不见恼怒之色:“我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连胜我三盘,而事实上在没有遇到小兄弟前确实也是如此。来来来,我请大家吃饭去!”

   

卷二 -  逐鹿篇 15. 义结金兰

    “李世民?你就是秦王李世民?!”雅座内,轮廓深刻的少年大吃一惊。

    青年淡淡而笑,身旁的小孩子却抑不住洋洋得意之色:“我二叔刚打败了西秦大魔王薛仁杲,是个大英雄哦!”

    安逝道:“你叫他二叔,照此说来,你父亲就是建成太子了吧。你是承道?”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见自己也能被别人叫出名来,十分高兴。

    李世民见她神色如常,心道我虽非声满天下的英雄,名气却也还是有些的,这人平静自若,端的难得。当即朗声道:“两位尊姓大名?”

    “毕钵什。”

    “史安。”

    “毕兄不是中原人吧?”

    毕钵什笑笑:“不瞒秦王,我乃突厥人,在中原做些小生意。”

    “史兄呢?”

    安逝扑哧一笑,一口菜差点喷出来:“秦王殿下,你年纪比我大,虽是客气,不过还是别叫我史兄了,听着怪不习惯的,叫史安就好。”

    “想不到你棋艺老道,为人却如此坦诚大方,反倒是我拘泥了。”世民朝她拱手。

    安逝摆手,放下筷子,喝了口茶,酒足饭饱后,只觉无比惬意。

    “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局势混乱,毕兄生意还好做否?”

    “还好。”毕钵什摸摸头,嘿嘿一笑:“隋朝皇帝的运河虽然修得劳民伤财,天怒人怨,但仔细想想,其实还是有好处的。单就长安而论,从此南北物资,直达无碍,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倚栏处,瘦削单薄的少年悠然长叹。

    语音刚落,毕钵什鼓掌:“今日终算碰上一个相投的!以前我说运河开得好的时候,常被人骂不知民生饥苦。呵呵,以后我也拿这首诗去堵他们的嘴!”

    世民却是半天不做声,仔细打量了安逝半天,看到她腰间挂着的竹筒:“你爱喝酒?”

    安逝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道:“有时喝喝而已。”

    世民又看她半晌,才道:“史安公子的文采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遇见的一个人,她出口成章,才思惊人,也随身带着个酒壶,喜爱小酌,当时还把极度厌恶酒的我娘哄得一愣一愣的……”安逝越听越心惊,没想到他竟还记得她!

    “只可惜,”青年望向窗外,“之后就再也无缘相见了。”

    毕钵什哈哈大笑:“能让秦王挂念至今的,想必不是普通人物。不过我们小兄弟也不同凡响啊!哎,如果不嫌弃的话,你认我当个哥哥如何?”

    都说突厥人豪爽,真是不假。

    世民佯皱眉:“这等好事怎能把我撇下?不如咱们学那桃园三结义,拜做兄弟。”

    小毕一怔:“你可是堂堂秦王殿下,原意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结交?”

    “英雄哪管出身?”世民笑开:“来来来,摆上香火!”

    三人互询年龄,世民二十,当为大哥;小毕十五,居中;史安十三,是为三弟。

    “今儿个高兴,定要痛痛快快乐他一番!”小毕左手拉住世民,右手搭在安逝肩上:“大哥三弟不嫌,我作东,去胡姬酒肆中喝上一杯?”

    世民道:“我不擅喝酒——”

    一旁承道扯他衣袖:“好啊好啊!胡姬姐姐们好漂亮的!”

    安逝捏了捏他脸颊:“小色鬼。”

    “走吧走吧。”小毕仰头大笑。

    充满异域风情的酒肆内,龟兹弦乐弹拨铿锵。

    眉目深邃、唇色檀红的胡姬们穿着装饰银带的五色绣罗宽袍和典型的西域才有的窄袖罗衫,头上戴着尖顶的帽子,帽子上缀着金铃,转动的时候,铃声悦耳清脆。

    他们被招待进单独的一间房里,领头的胡女对小毕似是相当恭敬。

    “丽姬,这是我刚结识的两位兄弟。”小毕招呼他们盘坐在铺着精美毡毯的地上,边对一旁躬身低头的胡女道:“去安排跳一曲柘枝舞来助兴!”

    丽姬应声,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神色,转身去了。

    “柘枝舞?你让她们跳柘枝舞?”安逝睁大眼睛。

    小毕点头:“来,虽然大哥不爱喝酒,不过这源自波斯的‘三勒酒’可是一定要尝尝。”

    世民挑眉:“听名字,该是西域名酒?”

    “不错。它是庵摩勒、毗梨勒、何梨勒三种酒的合称,别有一番味道。”

    安逝早拿了一杯过去,斜睨道:“二哥,美酒歌舞,都是城中极品哦!我看——你做的不只是小生意吧?”

    世民再一次感慨此人的直白。他心中早有所惑,只是一直不露声色罢了。

    小毕“咄”了一声:“钱赚得再多,于我看来,也不过就是小生意。”

    “二哥——”安逝眼珠一转,马上巴向他:“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很有钱了!啊呀,这下挖到金山喽!”

    小承道站起来捏她的脸:“还说我是小色鬼,我看你才是个大财迷呢!”

    安逝哭笑不得。而余下两人早就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一阵丝弦管乐响起,房间另一头的台子上,不知何时立了两朵人工制作的莲花。莲花绽开,两名绮貌花颜的胡姬少女从花瓣中缓缓地出现在四人面前,然后极富韵律地随着急剧的音乐翩翩起舞。铃儿轻响,修长的舞者身姿婀娜,那腰肢纤细得就连带有垂钿的腰带也显得沉重。异域风情的女子深情无比地频送秋波,眼中含情,眉梢带春,当真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屏气凝神。

    除了小毕外,其余几人都忘了言语。

    一曲终了,艳丽的胡姬轻纱般的罗衫无风自落,裸露出圆润丰腴的香肩。

    “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小毕招手让舞者们退下,见安逝喃喃自语,不由发笑。

    安逝摸着酒杯:“刚到长安时,就听说此柘枝舞的妖艳,就是最久经风月的人也难免动情,只可惜千金难买一舞。今日终得一见,不枉此生啊。”

    “安弟还年少,以后要经历的多了。”世民微笑。

    大厅里传来一阵笑声。

    “父皇,您不知道,当薛仁杲在折墌城的宝库打开的时候,那珠光可是耀花了所有人的眼啊。”仿佛天生就是发光体,说话的青年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太子詹事窦轨的脖子上挂了大串大串的金饰,庞玉将军把披风脱了,做了个包裹去装一堆一堆的珠宝。殷开山只穿了件单衣,如果将单衣脱下,实在太有损朝廷命官的尊严啦,所以只好将袍角兜起,拼命往上堆珍宝,下面却把小腿都露出来了……”

    李渊干脆放了筷子,免得喷饭:“对珍宝的热爱是人之常情啊。”

    青年笑了笑,挟了根菜到碗里,却并不吃:“虽然好笑,但儿臣认为以后还是不要再带众将官直接去查看府库,只需让房玄龄、杜如晦几人处理好就够了。再说,既然将士们如此喜爱珍宝,那么以后每打完一次大胜仗,可以主动从府库中拿出一部分来赏给有功之臣,这样更能增强他们的斗志。”

    “世民你考虑的很对。”李渊点头赞许,“将士们喜欢这些,正可以让朝廷因势利导,用功名利禄吸引和激励他们为我大唐建功立业。”

    在座之人纷纷点头。

    见坐在一旁的刘文静只吃饭不说话,李渊笑道:“刘尚书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刘文静放下碗筷:“虽然皇上经常与我们臣属一起吃饭是尔等的荣幸。但从前王导有一句话:‘如果太阳跟万物总在一条线上,那么生物又怎能蒙受到万丈光芒从高空的照射呢!’如今皇上和臣子的位置没有差别,不是长久之道啊。”

    李渊挥挥手:“过去光武帝和严子陵同睡一张床时,严子陵还把脚压到了光武帝肚子上呢。现在各位大臣有的是有功的人物,有的是平生亲朋好友,当年的友情怎能轻易忘记?”

    刘文静怏怏不再说话。

    已被封为平阳公主的三娘见气氛开始沉闷,转转眼,笑道:“父皇,西秦已灭,朝廷稍安,我们二哥的婚事,是不是可以考虑啦?”

    淮安王李神通也在座,他是李渊的堂弟,也就是世民和三娘的堂叔,笑眯眯地,像尊弥勒佛:“好侄女儿觅得了好夫婿,就打主意到哥哥身上喽!”

    “瞧您说的,要不是发生种种变故,二哥早该成亲了。”

    “是啊,”李渊看向世民:“当年你母亲跟玄霸相继离去,接下来又东征西战……这是朕之失啊!”

    “父王不必愧疚,大丈夫何患无家。”世民微微有些发窘。

    李渊笑着摇头,转向坐在最末的年轻男子:“无忌,可愿意做我们的亲家?”

    长孙无忌起身:“微臣乐意之至。”

    “哈哈哈哈,”李渊开怀大笑:“无垢十七了吧?正是豆蔻年华,等了我们家世民这么久,是该有个交待了。”

    “恭喜二哥!”三娘娇笑。

    李神通摸摸短须,换个话题:“今日北突厥使者要求杀掉他们的仇人曷婆那,可此人偏偏已归顺我朝并被封为义王,照理说保住曷一人而引起北突厥一国怨恨实在划不来,秦王你为何要保他?”

    世民微微一笑:“人穷归我,杀之不义。不如慢慢等着看。”

    半空中一声清晰嘹亮的鸟鸣传来,地上两人抬头,只见一道褐影俯冲而下,朝他们疾射而来。

    “三弟小心!”毕钵什伸手拉过一旁的人儿,握住时心中一奇:三弟的手怎么如此小又如此软,比族里那些女子的手都要来得柔腻些。

    安逝却是看了又看,随后挣脱手,取出护腕带上:“小鸢!好鸟儿,你怎么找来的?”

    鸢儿绕着她飞了两圈,差点就要扑到她怀中来——不过可能它也考虑到这对主人来说有些冲击性,故而只好抑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只能扇着翅膀,乖乖等安逝戴好护腕了,才停到了她的手臂上。

    一人一鸟欢喜得又蹦又跳。

    小毕指着鸢道:“这是你驯的?”

    安逝摇头,对着小鸢左摸右摸:“我治好它的翅膀,它就跟着我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小毕试图碰碰鸢儿,小鸢眼疾嘴快的就要来啄它,还好他缩得快:“我就说嘛,这类猛禽最难驯养的。在我们那儿只有最好的射雕师父才驯得了它们。”

    “何必要驯服它们呢。”安逝毫不顾忌的亲了一口大鸟:“把它们当成朋友不就好了?”

    小毕愣了一愣,望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少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的……”想起了自己的家世,想起所处的环境……他怎么可能超脱?

    安逝放飞了鸟儿,回过头来看他,又笑道:“今日我们是出来郊游的,可不许弄得愁眉苦脸。”

    “是,该是如此。”

    一时无语。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已是十月下旬,树木叶子都断断续续落了,飘起莫名的萧瑟。

    小毕在她身旁坐下。

    “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快乐,表现得快乐,不是因为没有不快乐,只是为了不想不快乐而已。

    既然不快乐的事情总会存在,如果一直想着它,不就永远都一副苦瓜脸了?干嘛不多想一些快乐的事情?曹孟德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啊。”

    小毕看着这个似喃喃自语又似与他说话的少年,明明比自己还小了两岁,怎会有着这般通透的豁达?而那豁达背后,又掩不住淡淡哀愁。

    一时间不由有些呆了。

    “譬若朝露,去日苦多。”一个磁磁的女音传来:“炀帝是不是也抱着这种想法,所以贪图享乐,把好好一个大隋给断送了?”

    两人回头,一男一女正站在几丈开外。

    男的身材修长,面容英俊,眉宇间有种幽郁的气质。

    女的带着面纱,窈窕无伦,隐隐泛着贵气。

    安逝淡淡一笑:“炀帝虽然被批为‘四穷’,但从长远来看,也还是有些功劳的。”

    “哦?这倒是奇了,还有人说他有功?”女子声音虽然好听,却听不出一丝情绪。

    小毕问道:“杨广好歹是一朝天子,哪来‘四穷’啊?”

    安逝拾起一片树叶:“穷奢极欲,穷凶极恶,穷兵黩武,最后,穷途末路。”

    小毕哈哈大笑:“果然‘四穷’!”

    男子亦微笑:“那更想听听公子对炀帝‘功劳’的评价了。”

    “世人抱怨最多的,先是运河。可是,此河北通诼郡之渔商,南运江南之转输,其为利难道不博哉?再说迁都,历代以来,中原一向是全国重心,然如今江南地区发展迅速,移师东都,不正好有利于经济发展?故而,炀帝所为,对他自己来说,留下了千古骂名,而对大唐来说,却无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估计是从未听过如此截然相反的论调,那一男一女都听呆了。

    倒是小毕连连点头:“三弟你一向剑走偏锋,听起来虽觉大逆不道,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哪。”

    女子微微颤了两下,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男子则重新把安逝从头打量到脚:“公子见识不同常人,敢问尊姓大名?”

    “我姓史,他姓毕。”

    “原来是史公子,毕公子。”

    小毕道:“把你的名字也报上来听听。”

    男子笑了,说不出的好看:“我姓李,这位姑娘姓杨。”

    人家那么客气,安逝也只好打招呼:“李公子好,杨姑娘好。”

    李公子道:“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却颇有见地。”指指身前大片田地:“如今战争不断,百姓饥冻失所,请教公子认为该如何安置才好?”

    安逝看他一眼:“为何无端提到这个?”

    “想再听听公子的高见而已。”

    恐怕你非寻常人士才是真,她心道。再仔细打量他一番,高贵与忧郁并存的一个人,姓李……是谁呢?可惜那位杨姑娘蒙了面,又不再说话,旁敲侧击也不行——

    “史公子?”

    稳了稳心绪,她道:“我辈才疏学浅,见识亦薄,对于国家文治法令安田置地又能懂得多少?刚才不过妄言,公子见笑了。”拉起小毕,抬步便走。

    “请留步!”李公子上前两步:“我只是想征询公子建议,公子又何必遮遮藏藏?”

    见他眼神诚恳,再推搪下去反显小家子气了。安逝停下,缓缓道:“大的方面我也不懂,只是这一路行来,只见北方残破,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隋时民户可能还有八九百万户,可现在,恐怕减了一半不止罢。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怎样把流亡人口重新安置在土地上,来恢复正常生产。新的什么制度我也想不来,太劳神,用北魏留下来的均田制便已足用。”

    李公子想了想:“此制施行,需大量剩余土地。不过当真施行的话,贫者亦能有相当耕作之地,也可为国家负担相当之赋税,我也想过。”

    “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在均田制基础上,就能实行租庸调制来收税了。”

    “租庸调制?”李公子目光一亮。

    “政府把土地给了农民,农民总要交税服役吧,要不拿什么养活军队和朝廷?是以受田的农民,每丁每年要交粟,这是租;每年交绢、绵,或者交布、麻,这是调;每丁每年服役十几二十天,不服役可以折算为每天绢三尺,这是庸。人们得到了授田的权利后才担负这些赋税的义务,抱怨自然减少。而且此制项目分明,也减少了官吏作弊的渠道。”

    李公子边听边点头:“不过,要将此付诸实现,还要健全的户籍制度才行,才好准确按丁授田呐。”

    “确实如此。但凡事总要慢慢开始做起来才会见成效是不?分田给农民,就容易将民户固定于均田之上,也不是太难。而且,等以后政府真正有了完整的户籍记录了,税收就会较为稳定,不会有失去预算的情况出现。”

    李公子慢慢低下了头,陷入了深思。

    安逝朝小毕努努嘴,小毕会意,两人稳步离开。

    “公子!”

    她回头。

    李公子伸手一揖:“公子高才,在此多谢指点!”

    她微笑回礼:“我也不过是借鉴而已,公子客气了。”


卷二 -  逐鹿篇 16. 花魁杨媚

    回到城内,已经入夜。

    “二哥,我回客栈休息去了。”

    毕钵什拉住她:“既到了晚上,不如去找些乐子?”

    安逝皱皱眉:“我好累。”

    “到了那地方,保管你不累了。”

    “笑那么神秘,什么地方啊?”

    “丰色楼。”

    “唔?”一头雾水。

    小毕见她反应,一拍头:“对,你年纪还小,没去过那种地方吧?”

    她有些明白过来了:“你说的,该不是——青楼?”后面两字压得极低。

    “聪明!”小毕搭住她肩膀:“来来来,既然碰上我,我就带你去开开荤。丰色楼可是长安城内排名第一的青楼,花魁杨媚更是红得发紫,多少王孙公子排队都难求一见哪!”

    安逝推开他:“小弟我今日真是累了。你有兴趣就自己去吧,告辞。”

    说罢独自向前走去。

    小毕本来还颇有兴致,见她倦倦地离开,突然也觉没什么意思了,敲敲脑袋,边摇头边走了回去。

    一匹马匆匆而过。

    马上骑士忽地“咦”了一声,勒住马缰,马登时人立,骑士驾着它又“得得”折了回来,在安逝面前停下:“安姑娘?”

    左右人群皆散了开来,她愕然抬头:“王叔叔?”

    骑士乃是王伯当。

    邢国公府。

    一阵脚步声错乱传来,随后出现了一个久睽了一年多的熟悉身影,安逝心中百味陈杂。

    “丫头,真的是你?”李密进门,瞪大了眼睛,看向厅中作少年打扮的少女。

    “好久不见,密叔叔。”

    话音刚落,即被搂入了宽厚的胸膛里,头顶传来带了哽咽的激动声音:“丫头,你让我好找!”

    她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李密才把她放开,拉着她一同坐下:“这一年来你跑到哪去啦?怎么又会到长安来?”

    “我一直东游西荡的,然后听到你归顺大唐的消息,就赶过来了。”

    李密脸一红,不过肤色黑根本看不出来:“是不是觉得密叔叔很没用?本来还率了几十万兵的,结果——”

    “不不不,密叔叔,”安逝忙摆手:“我想说的正好相反。如今皇帝待你甚厚,不但封你为光禄卿、上柱国、邢国公,还把叔舅的女儿也嫁给了你,也算——”

    李密冷哼一声:“光禄卿?哼哼,一个服侍人家吃喝的角色!你可知道,我带来一起归降的两万将士,分到的粮食都不够吃!那些太监首领们,竟然还明目张胆伸手找我们索要财物。更别提朝廷上的文官武将,个个都是趾高气昂,不冷不热阴阳怪气!”

    她沉默了。

    李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冲,叹了口气,看看一旁的王伯当:“莫要怪我激动,也就对你和伯当,我才说说这些心里话罢了。”

    王伯当神色黯淡,为李密所受为耻:“密兄是太受冷淡了。”

    连王叔叔也这么说,想必密叔叔的日子确实并不好过。只是,唉,“既已归附,便是臣子,一时受了些委屈,也不是不能忍受的,日后说不定会有好转。”

    “你会帮我的,是吧?”李密灼灼的看着她:“你是我的幸运星对不对?”

    “我已经不再是——”

    “不,丫头,你就是我的幸运星。自你离开一年,瓦岗就从天上摔到了地下,这还不能证明?”

    安逝咬咬牙:“好,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说的就希望你能听进去——千万不要起反叛之心!”

    李密一惊,王伯当也瞪大眼,忙左右看了看:“安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答应我。”

    “这个……”李密犹豫起来。

    安逝看着他:“当初让你不要啃东都这块硬骨头你不听,让你不要杀翟伯伯你也不听。你说,我怎么可能还是你的幸运星?”

    “我……”

    她长叹一声:“你见过秦王李世民了吧。”

    李密点头:“日前他灭西秦胜利回师的时候就是我去接的他。”

    “有什么感觉?”

    他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英姿勃发的形象:“从善如流,举止不凡。”

    “当时李渊认为薛仁杲杀死大唐士卒甚众,要求将他的部下全部诛杀来抚慰冤魂,你认为不妥,跟秦王说了,结果只斩杀薛仁杲及一些主要将士,其余不但全部赦免,还授予了军职,是吗?”

    “此子乃天降英物啊。听人言,宽人行,不如此,何以平定祸乱?”

    “那你还有一展‘抱负’之心?”

    李密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光彩:“李某虽败,却从不将宇文化及、王世充之流放在眼内。今此子虽不可小觑,将来必是一大障碍,但你不是说过?精卫无穷填海心!天下未定,胜负也就未定!”

    难怪乱世出英雄。

    在这样的年代里,人人都把命豁了出去,是不是自然也就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与壮烈?

    “密叔叔,如果这真是你的想法,那安逝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笑了起来,一边眼泪却不断往下掉。

    “丫头,你怎么了?干嘛突然哭了?”

    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男子,安逝哭得更凶了。

    “喂,大哥,以你的身份地位跑到这种地方来,不怕被人看见?”

    丰色楼艳楼一角,一名俊美少年看着悠然自得的紫袍青年,不禁奇道。

    青年笑笑,嘘了一声:“小心点不被人看到,又有什么关系?”

    “你胆子真是够大的。”

    “我们不过来看看花魁,又不干什么,不必心虚——”

    “出来了出来了。”另一名白衣少年低道,两人住了嘴,往中间台子上望去。

    丰色楼号称长安第一青楼,当然不是靠吹的。单单看它设计,便有与他家不同之处。主堂称百色堂,入门十两银子,其中即便是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个个也是长相俊俏。但这还只是一般客人流连的地方,若自恃不凡一些,可上七色堂。七色堂是书画琴棋诗酒花七个分堂的总称,堂门前每天都换不同的题目,你对上了,再加付十两就可进去,这又是另一个层次了。七色堂里有每月挑选出来的堂主,她每晚安排一个节目,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跳舞作画,最后看上谁了,就选谁当入幕之宾,其余人不得有异议。上七色堂的一般都是公卿官宦子弟,大家也好面子,不作纷争,真要碰上蛮不讲理仗势欺人的了,自有神秘的楼主打理。

    最后一层是艳楼,“丰色”两字,正是从艳字拆分而来,既寓意着美人颜色之丰,更因艳楼楼主才是整个丰色楼的镇楼之宝。

    艳楼,历届花魁居住之地。

    而这届花魁,更是十分了得。她已经连任三届,声名远噪,而且,见过她的人,无一不称其为天下第一美人。

    艳楼中间,有一个玉石铺就的高台,周围拉上了白纱,里面景物若隐若现。

    环绕高台的,是一个个用粗木搭成的精致的小看台,里面随侍一名丫鬟与小厮,各位客人每人单独一间,除了都能看见中间的台子外,其他谁也看不见谁。

    这种隐秘性,正是各位看客所需要的。

    长安城里大官这么多,套句百姓的话说就是随手扔一个出去都是能压死人的。大伙心知肚明,能上得了这楼的,家里不是万金巨贾就是当朝权贵,谁要是想来解解闷,总不能当着面你争我夺是不是?

    一个曼妙身影在台上坐定,朝众人福了一福:“能得各位公子大人前来,是媚儿的荣幸。今晨见后院落花,偶然伤感,想起红颜易老,恩怨难断。今日就以‘江山美人’命题,襄助雅兴。”

    美妙的嗓音,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时只听各看台上窃窃私语起来。

    毕钵什看着白纱中的身影:“美,简直就是美得不知该如何形容,我之前之后都没见过比她更美的。”

    “既然见过,那今晚我们应该也能托你的福,见她一面吧?”安逝问。

    小毕摇头,“那次我是事先花了大价钱打探到了她要出什么题目,然后又花了大价钱请了一个精于此道的人跟我进来,然后才——”

    “啊,原来你作弊!”

    世民笑看向她:“也算不上作弊。青楼本来就以赚钱为生,这些不过都是花样,你有这个财力跟心机便也够了。”

    “大哥说得好。”小毕连连点头:“更何况我也只见过她一次,之后才知,即便是想弄到她的题目,也是不容易的。”

    “你倒真是个有钱的。”安逝哼哼,“那所谓的‘大价钱’应该是很大吧?要是她多漏几次,你也不担心钱被花光?”

    世民见他两个互瞪对方,不由好笑:“好了好了,有人应题了,咱们先看戏。”

    第一个是东边厢的,只听一阵幽幽箫声响起,如泣如诉,哀怨缠绵,众人听得黯然魂消之际,一个清润的男声合着箫声吟道:

    “北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

    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是汉武帝与李夫人的典故。旧瓶装新酒,也算有几分味道。

    纱内人影轻道:“婉转优美,幽怨动人,公子费心了。”

    之后又有人做了几首诗,一一念罢,却都觉不如第一人动人。

    各厢进入一片低声讨论之中。

    西厢一人忽道:“蒙姑娘不弃,我刚画了一幅江山美人图,各位请看!”

    话音未消,那厢中突然展出一幅长卷来,凌空作响,从厢到台,足足有五丈来长。

    众人屏息望去。

    画上墨迹未干,千里江山,被丹青淡淡勾勒出来,意境悠远。

    “美人呢?怎么不见美人?”有人叫道。

    西厢人道:“请看天空流云形状,似否美人身形?”

    众人再次望去。

    果然,乍看起来是云朵,整体看来却似少女婀娜的侧影。

    “妙,妙啊!”有人低声赞叹。

    安逝奇道:“厢中小小地方,他是怎么画出这么大一幅画来的?”

    世民答:“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又过了一阵,各厢都没动静了。

    曼妙人影朝他们这边看来:“大家均已应过媚儿之题。那边的公子?”

    “哇哇,怎么办?你们谁上啊?”小毕只顾看别人,这会儿才急起来。

    安逝道:“难道非得应题不成?弃权可不可以?”

    世民摇头:“既然进来了,肯定要给花魁这个面子。更何况她刚才还提醒我们了。”

    “那大哥你随便写首诗应付应付好了。”

    “安弟你文采好,还是你来吧。”世民笑眯眯的。

    此时众厢已纷纷把目光调了过来,奇怪这最后一厢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哎呀,三弟你就快作吧,这么多人盯着,奇奇怪怪的。”小毕催道。

    “那我唱首歌给她听好了。”

    世民跟小毕看着她调琴。

    她笑笑:“刚学不久的。可能会有些跑调,你们不许笑。”

    “怎会?”小毕目露惊奇:“你还会弹七弦古琴啊?”

    安逝不再瞅他,径自唱了起来:

    “道不尽红尘舍恋,诉不完人间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缘;

    流着相同的血,喝着相同的水,这条路漫漫又长远。

    红花当然配绿叶,这一辈子谁来陪,渺渺茫茫来又回;

    往日情景再浮现,藕虽断了丝还连,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一曲唱罢,四周没了声音。

    “怎,怎么啦?”她左右看看,“这么难听?”

    “三弟,你要是个女的,我保管把你娶回家!”

    安逝好笑:“下面那位美人儿呢?”

    小毕撇下嘴:“虽然很难取舍——不过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哪,像仙人一样!”

    “胡说。”她才不信他的,转向世民。

    世民定定的看着她,而后淡淡微笑:“唱得很好。”

   

卷二 -  逐鹿篇 17. 突厥纠纷

    流动着馥郁芬芳的房内,一名头梳双髻的小丫鬟甜甜笑道:“三位公子请稍坐,姑娘片刻就来。”

    沏上茶,轻轻掩门去了。

    “喂,你们可听说过长安三大美人?”门刚阖上,小毕就迫不及待的开口。

    安逝来了兴致:“哪三位?”

    “以美艳闻名的杨媚杨花魁,淑贤著称的长孙小姐,以及才情超群的杨絮姑娘。”

    她茶杯差点没拿稳:“长孙小姐?她不是早就应该——”看了眼世民,嫁给他了吗?

    “早就该怎样?”小毕看向她。

    “据我所知,大哥与长孙家早就有婚约的吧?”

    世民尚未接话,小毕笑了:“你也知道消息啦?最近盛传长孙小姐就要嫁入皇室当秦王妃喽。大哥,艳福不浅哪!”

    世民一副无惊无喜的样子,喝口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听听,这口气,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长孙小姐长得其实不怎么样?”

    安逝插口:“你连花魁都见过了,却没见过长孙小姐?”

    “你还别说,”小毕叹口气:“三大美人中余下两人我竟是一个都没见过,她们平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能听听旁人描述而已。大哥,你总该都认得的吧?”

    世民点头:“长孙小姐跟杨絮姑娘我确实是见过的,都很漂亮。”

    “杨絮姑娘是谁?”

    未等答话,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姑娘到了。”

    那是怎样一个标致的人儿,芙蓉如面柳如腰,最特别的是,她左眼下巧生一粒泪痣,平添一股妩媚风流之韵。

    杨媚弯身福了一礼,如珠如玉的声音散了开来:“刚刚弹琴唱歌的公子,不知是哪一位?”

    小毕因为之前见过,所以一会儿就回过了神;世民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随即又恢复了平常姿态;倒是安逝,真真看得目不转睛了。

    “他。”世民与小毕齐齐伸手指来。

    她依旧没缓过劲儿,见美人妙目望向自己,不由笑笑:“姐姐好漂亮。”

    杨媚噗哧一声笑开,花枝乱颤。

    小毕一边笑,暗中掐了她一把,小声道:“别丢了咱们兄弟的脸!”

    安逝左臂一痛,龇牙咧嘴:“欣赏美人儿有什么丢脸的?你没听说过秀色可餐么?”

    小毕一本正经的摇头。

    安逝干瞪眼。

    杨媚走过来:“公子今晚一曲,让妾感慨良多。好一句爱江山更爱美人,妾本以为该是个历经世事雄才俊貌的成熟男子,却万万没料到公子如此年少。”

    “我们家三弟是小了点,要说雄才俊貌呢,找我大哥才是正道。”

    杨媚闻言转了眼波朝世民望去,心道一声,这人浑身好气魄!初时还未曾留意,这会儿存在感越发强烈了。

    小毕笑道:“怎么样?不错吧?”

    她笑一声,看向小毕:“公子你也不错啊。”

    小毕脸一红,顿时住了嘴。

    安逝忍不住笑了出来,世民道:“能见到杨小姐,实在三生有幸。”

    “三位器宇不凡,定非寻常之辈。难得今夜月色清朗,妾身作陪,为公子们畅谈助兴如何?”

    “好啊,美人相陪,赏心乐事啊!”小毕呵呵一笑。

    御书房。

    “徐世勣只有一封书信,还是给李密的?”李渊有些奇怪。

    刚从山东招抚回来的魏征微微躬身:“徐世勣已决定归降。只是他说黎阳的土地和军队,都是属于魏公李密的,如果他上表将它们作为自己的东西献给大唐,岂不是从主人的失败中捞取好处,自以为功,来博取富贵?所以他将郡县户口、士马总数先报告给魏公,让魏公自己亲自献给大唐。”

    李渊听了称叹:“不背叛主人,不邀功领赏,难得啊!此人真是世间少有的纯臣!”

    魏征微微一笑。

    李渊摸着下巴:“不过,从这件事情来看,李密在山东确实很有影响力。昨日他还提出希望重返山东,招抚旧部。裴爱卿,你怎么看?”

    一旁高高瘦瘦的裴寂道:“回皇上,不管怎么说,光禄卿曾是一方霸主,又颇得声望。陛下您如果现在派他前去,恐有不妥啊。”

    “哦?”

    “此举犹如放虎归山,释鱼入海,他必定不会回来!”

    “帝王自有天命,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的。”李渊有意无意的扫了魏征一眼,坦然而笑:“即使他叛变逃走,不过是‘蒿箭射入蒿草’,谋来谋去,最终还是落个做蒿草的命!就让他去与王世充二贼相斗,我坐收渔利,等他们精疲力竭之时,再把他们全部收拾!”

    “皇上圣明。”

    大街上人来人往,穿梭如锦。

    二楼凭栏的饭馆内,人渐渐多了起来。

    安逝有一口没一口的扒着饭,想着自己日渐瘪下去的钱包,思索是不是该做点投资之类?

    又有几人上了楼来,只听伙计一连串陪笑:“几位大人好久没上我们这儿来了,雅座请,雅座请。”弯腰鞠躬带路。

    几个从她桌前过去,她无意识的抬头看看,正巧碰上一双温润清朗的凤目,愣得一愣,忙撇过头。

    那人朝身旁人打了个招呼,朝她走来,站住不动。

    她只好抬头,笑:“杜公子,好久不见。”

    杜如晦看着她:“安姑娘刚到长安吧。”肯定句。

    她点头,又道:“我现在叫史安,换个身份,你还是——别叫我姑娘了。”

    如晦径自坐下:“听说你失踪了一阵子。这次回来,为了李密?”

    安逝低头挟菜,不肯定也不否定。

    如晦见她这样,转过话题:“大家算是旧识。你也别用公子称呼我了,叫我名字或杜大哥都行。我叫你小逝,如何?”

    旁人听来,可能觉得是叫她“小史”吧。安逝想着,点头。

    如晦又道:“你现在住哪儿呢?邢国公府?”

    摇头。

    如晦笑出声来:“怎么不说话了?难道受了委屈不成?”

    仍是摇头。

    如晦低头看看她:“到底怎么啦?总不会是你密叔叔不要你了吧?”

    她抬起头,眼中一抹流光一闪而过:“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在瓦岗寨的日子,一大堆叔叔伯伯,虽然看起来个个大大咧咧的,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关心我——杜大哥,谢谢你啊。”

    “一个人在外头不行啊,要是不介意的话,我那儿有几间房,平日除了我也没什么人,借你暂住如何?”

    “嘎?”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个。

    如晦笑了:“你还小,叫了我一声大哥,总要有些好处是不是?”

    “这个……”

    “不要考虑啦。反正我也是单身一人,极宽绰的。”

    尚未答话,眼光却被大街上几个身着鲜艳异服的人吸引了过去:“那是外国人?”

    如晦倾身看了一看:“哦,是北突厥可汗曷婆那和他手下。”

    “北突厥可汗?在这里逛悠?”

    “他已经归顺大唐了。秦王每天都让人带他见识长安风土人情。”

    “这么好?”

    说话间,曷婆那对面气势汹汹的又走来一群异邦人,顿时像点了炸药似的,双方叽叽咕咕讲了几句,马上抽刀互砍起来。

    一时间鸡飞狗跳。

    安逝瞠目:“他们干嘛?不都是突厥人吗?”

    如晦轻描淡写:“是突厥不错。不过一个是北突,一个是东突,死敌而已。”

    她看看他:“你——不下去阻止?”

    他淡淡一笑:“突厥内部的事,我们怎好干涉?”

    之前几个帮曷婆那带路的家丁边跑边喊:“不好了,杀人了,东突厥的人要杀曷婆那啦!”一会儿溜得不见踪影。

    一人从雅座出来,“如晦,看到没,哈哈,打起来啦——”蓦然看到安逝,马上住了嘴:“这位是?”

    如晦起身:“这是史安。小逝,这是我朋友,长孙无忌。”

    “好清俊的一位小公子!”无忌细细打量她:“正好,进去大家一起坐坐!”

    安逝摆手:“杜大哥你去吧。小弟待会儿就走了。”

    “哎,走这么急干嘛呢。来来来。”拉住她就往里走。

    她看如晦一眼,如晦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雅座中还有另外三人,安逝逐一扫过。

    左边一人面容白皙,却不失于柔弱,二十六七的样子,看来翩翩潇洒。

    临着他的人约三十岁,黄面皮,黑胡须,一双不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闪动之间透出沉稳老练。

    最后一人四十左右,健康的小麦肤色,两道剑眉飞扬有神,方脸挺鼻,面目英俊。

    无忌道:“我来介绍。最长的这位姓李名靖,文武全才;左边的是当今皇上的爱婿、平阳公主的驸马爷柴绍;房玄龄房先生,关中大儒。”

    个个都是大人物。

    安逝心中想着,朝众人略施一揖:“在下史安,见过各位大人。”

    “公子多礼了。”李靖呵呵一笑。

    柴绍道:“既是如晦的朋友,便不用见外。坐下一起喝茶吧。”

    安逝无奈,只得找个位子坐下。

    房玄龄摸了下胡子,打量着她。

    她被盯得发毛,咳一声:“各位谈的恐怕都是大事,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扰各位雅兴了。”

    众人见她执意要走,也就随她。

    如晦送出门来:“这些朋友其实都不错的,以后慢慢接触了就好了。”

    她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搬到我那儿去?”

    还记着这事啊。她暗叹一声,“我先去你家看看再说。”

    “没问题,包你满意。”

    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走到栏杆前俯首往下看。

    巷子一头落了一顶软轿,估计本来是想从这经过,谁知被波及,轿夫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伙突厥人对打到了轿子旁边,一个小丫鬟倚着轿杆瑟瑟发抖。

    精致的轿帘被一只更为精致的素手轻轻掀了起来,露出一张比花更娇比月更媚的脸。对打的突厥人忽然全部止了动作,呆呆望向她。

    “杨媚!”安逝低呼一声。

    如晦看了看:“那个名满京师的花魁?”

    “对阿对阿,很漂亮吧?”

    如晦失笑:“你是怎么识得她的?”

    “这个嘛,说来话就长了。”

    “姑娘,轿夫已经跑了,我们怎么办?”丫鬟抖着嗓音道。

    杨媚款款走出来,不理会旁人:“折回去吧,自己用腿走。”

    风姿袅娜如玫瑰。

    一旁突厥人提前终止了战斗,曷婆那一伙已被杀个精光。领头的挥挥手,顿时两三个突厥士兵挡住了她的去路,口中“叽哩咶啦”说了一阵,突厥语,听不懂。

    杨媚皱了皱眉,转身望向那个头领:“大人是何用意?”

    偏偏那人也是个不通汉语的,只顾看着美人的脸,眼中露出垂涎之色。

    “姑……姑娘……”丫鬟靠到了她背后。

    两旁士兵又逼近了几步。

    安逝拉了拉如晦:“去帮帮她吧?”

    如晦摇头:“领头之人是东突厥的将军,亦是来使。我们并不懂突厥语,他若强行要人,下去之后必是一番打斗,影响国之关系。”

    “你们在朝堂上碰过面的吧?他也不卖个面子?”

    “正因为从身份上来说,我们比他低几分,以下对上,即使是为民出头,也是他有理。”

    “当官多负累。”她撇撇嘴,“你们不去,我去。”

    手腕被扣住,如晦眼底有幽幽的光:“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对付那些彪形大汉?”

    她伸出食指摇了摇,笑嘻嘻地:“可别小瞧我哦!”

    摸摸鼻子去找楼梯,呃,要是书里的情节呢,应该是从天而降来个英雄救美的了,可是这是二楼……还是算了吧,万一摔个筋断骨折什么的……

    “回来。”

    她不解回头:“干嘛?”

    “不用你去了。秦王来了。”

    一匹黑马踏着飞快又平稳的步子奔来,身着紫袍的青年目光明亮,秀武飒爽。

    他先是往楼上看了看,见到探出头的安逝,微微一笑,而后又见到如晦众人,一抹惊讶一闪而过,然后很快又恢复了怡然神色。

    杨媚正进退两难,此刻不啻于像见到救星:“李公子!”

    世民下马,走到他身前,东突厥的将军认出了他,右拳放胸,行了一礼。

    他笑了笑,“叽哩哇啦”同将军讲着,只见将军脸色由红到青再到白,最后看了杨媚一眼,勉强扯个笑,带着人撤了。

    杨媚松了口气,朝世民深深一福:“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世民摆手:“小事,不必如此大礼。”

    安逝冲过来:“美人姐姐没事吧?”

    杨媚笑着摇头。

    安逝又道:“大哥你怎么跑来的?真正的英雄救美哦!”“哦”字声调拖得又高又长。

    杨媚当即脸红起来。

    世民轻敲他脑袋一下:“瞎说什么呢,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啊?”

    长孙无忌一众围上来:“想不到秦王殿下和史公子早就相识,还如此亲密。我就说看着他顺眼呢。”

    世民道:“安弟是我刚刚结拜的小兄弟,一直没机会介绍给大家。今儿个正好,齐齐认识省事。”

    “既是殿下义弟,那我们就不见外了。”柴绍说,“可有字号?”

    “直呼我史安就成。”

    “我家夫人今晚设宴,大家有兴趣聚聚否?”李靖清了清嗓子。

    房玄龄笑:“宴必好宴。夫人给我们安排了什么好节目?”

    “她可不肯事先透露。说事先知道就没意思了。”

    “理是如此。”柴绍接口:“那我跟公主一定要去见识一下了。”

    安逝问道:“我可以去么?”

    “当然。欢迎之至。”李靖笑看向她,害她心头漏跳几拍,真是个又成熟又有魅力的男人呢。

    世民咳了一声。

    她眨眨眼,想起他是来找她的:“大哥,你刚才说找我干嘛?”

    “刘弘基弄了几匹好马,我带你去挑一匹。”

    “这个……还是……算了吧~~”经多次实践证明,她对骑马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一颠一跛的,哪有坐车舒服!噢噢,她要她的保时捷——

    如晦拍拍她肩:“弘基是识马的行家。有他在,定能为你挑匹宝马。”

    有21世纪的“宝马”好吗?

    “……可是,我想看看今晚李夫人安排的‘惊喜’。”

    “没事,还有整个下午呢。走吧。”世民拉了她往前走。

    长孙无忌啧啧称奇:“一个爱马如迷,一个却对马敬而远之。嘿,这两个人竟然也结成了兄弟。”

   

卷二 -  逐鹿篇 18. 红拂夜宴

    在刘弘基私家宅院的马厩里,从七匹骏马中,世民选出了两匹。

    一匹黑得发亮,长得膘肥体壮,唯独四只蹄子是白色的。

    另一匹浑身雪白,睫毛和鬃毛都生得极长。

    “挑中啦?这么快就挑中啦?”刘弘基眨着眼睛,带了几分狡黠,几分滑稽。

    安逝摸着白马柔顺的鬃毛:“这匹马好漂亮!”

    “真是个孩子。”世民抓住马嚼,摸摸马头:“上去吧。”

    “不用驯了吗?”

    “它很乖的。放心。”

    于是她蹬了上去。果然,马儿喷了个响鼻后,就任她拉着了。

    世民呵呵一笑,转身去扶黑马的马鞍。黑马明显比白马难搞多了,它一个劲抗拒着,耳朵直向内弯。

    世民猛然翻身上马,抓稳缰绳,两脚轻踢下马腹,马就嗖地窜了出去。

    “哇,好快的速度!”

    刘弘基则追上两步叫道:“要严防它打蹶子!”

    说话间,一人一马已冲得不见踪影。

    “不要紧吧?”安逝这才记得问一句。

    刘弘基笑:“马儿虽悍,可殿下更是个中高手啊。”

    她放下心来,骑着马慢慢打圈。

    晚秋的天气渐渐凉爽,这样慢悠悠兜着,倒也不觉得骑马是件坏事了。

    秦琼、程咬金、罗士信他们现在均因李密兵败而落到了王世充帐下,徐世勣在黎阳,窦建德应该抓住宇文化及了吧,不知红线现在怎样?密叔叔啊密叔叔,我虽然不再劝你,可我真的不想看着你走向不归路啊!

    刘弘基策马过来与她并行:“史公子家乡何处?”

    “……淮阳。”

    “南方啊,好地方,山清水秀,怪不得孕育出公子这等人才。”

    她笑,这算是客套呢还是想探底细?

    “公子初到长安?”

    “是,刚来不久。”

    “有殿下照应,保你万事无忧。”

    她收起笑容,驭马轻轻跑起来。

    刘弘基在后面扬声道:“殿下溜马可能要大半天,公子若觉无趣,可以出去溜一圈再回来!”

    安逝听着,“驾”一声,越马出了宅门。

    先去了一趟邢国公府。李密不在,只得怏怏出来。

    路经一家胡姬酒肆,抬头一看,“千斛轩”,正是以前来过的,当即拴了马,大踏步进去了。

    依然是肤白艳丽的胡姬,只不过下午客人少,侍酒的便也就三三两两几个。

    她伸长脖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到记忆中的丽姬。一个胡姬贴上来,帮她斟酒:“公子,找哪个相好的?”

    “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丽姬的?怎么没看见她?”

    胡姬上下打量她一眼,调笑:“原来是看上丽姬姐姐啦!眼光不错啊,不过她今天不在,出门去了,要不我陪你?”

    “厕所在哪儿?”

    “啊?”胡姬手抖了一下,一时愣没反应过来。

    “啊,就是茅房。”她起身,“我想方便一下。”

    胡姬掩嘴,笑得厉害:“我带您去。”

    每次上厕所就跟上战场没什么两样,把她痛苦得要死,方才明白抽水马桶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不过,她肯定会想个办法出来的,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要便秘而亡了……心中如此想着,安逝摇摇晃晃从茅房中出来,扶了根柱子深吸两口不带味道的新鲜空气。

    “公子……您要的……皇帝………”几个字断断续续飘进她耳朵。

    寒毛立起来,她左右看了看,不知走还是不走。

    接下来传出另一个声音,嗓音有点熟,说的却听不懂。

    她极力思索着,是谁?是谁?

    “吱呀”,右前方一扇门开了,一个男人闪身出来,门又迅速关上,但关门的那张脸却让她久久动弹不得——据说是已经出门的丽姬。

    摸回前堂,付了酒钱,看看太阳已渐渐西斜,便漫游回了刘宅。

    刚一进门,就听刘弘基叫道:“你可回来啦。殿下已经等你半天了!”

    “不是说会溜一下午的吗?”

    世民不答,弘基笑:“平日是这样没错。今日却——”

    秦王挥手制止他:“喜欢吧?”

    “嗯?”

    “喜不喜欢这匹马?”

    她点点头。

    “那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取名?可它并不是我的,刘兄不介意?”

    弘基咳一声:“你既喜欢它,自然就归你了。”

    “你的意思是,要把这马儿送给我?”想不到这人如此大方。

    “也不算我送,是你秦王大哥送你的。”见她张口结舌的样子,弘基不由笑道。

    这么漂亮又乖顺的马儿,除了头上缺了只角,简直就是漫画里的独角兽!

    她大为兴奋,扑上去抱世民一下:“谢谢大哥!”

    世民神色古怪:“你经常……嗯,这样表示谢意?”

    “嫌不够啊?那我请你吃饭!”

    “不是。我是说,你经常抱人家来——?”

    她眨眨眼,反应过来,大笑:“不是不是,以前我家人之间经常这样的……到这里来好久没这样过了,刚才只是一时高兴——”

    不知为何,世民松口气:“自己人倒也没关系,不是随便就好。”

    她吐吐舌:“嘿嘿,我自己的马呢……这么白,就叫它‘白雪’吧。”

    “殿下,”弘基看向世民:“黑马服了您啦,您也给它起个名吧。”

    “白蹄乌。”看着那边不断在马脖子上蹭来蹭去的人儿,世民轻笑。

    李府晚宴上,她如愿见到了后世传奇人物——红拂。

    红衣素颜,谈笑风生,激情四溢,看起来还不到三十的样子,却有一种岁月沉淀的美丽。

    意外的见到另外两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李三娘跟长孙无垢。

    三娘与柴绍间的柔情蜜意谁都能感受到;而无垢,气质越发出尘,她不似杨媚那般令人惊叹的明艳,却有如空谷幽兰般慢慢沁入人的心田,越到后来,竟似越有味道。

    红拂将人请至后院,当中摆了座小小的看台,众人入座后,随侍们立刻奉上水果茶点。

    长孙无忌大声道:“李夫人今日到底安排了什么节目?叫我们越发盼得心急了。”

    红拂拍掌,笑:“教虫戏。”

    “教虫戏?”安逝不解。

    一旁如晦解释:“是些驯养鸟兽鳞虫用来表演赚钱的行当。”

    台上站上一人,手中拎了只颇大的笼子,笼子里放了七、八来只小雀。他把笼子放到了高桌之上,高桌上列了五色旗,中间设了个小土笥。

    他朝众人鞠了一躬,呼道:“开场!”

    笼子一开,就见小雀儿一只只跳了出来,以嘴衔笥,戴假脸,绕笥而走。

    待各雀启笥完毕,又呼道:“转场!”

    雀儿们便纳假脸于笥,衔纸旗四出,跳跃作舞状;有的则拜跪起立,酷似人形,摇摇摆摆,众人不由都笑起来。

    “这雀儿们可真听话!”三娘鼓掌。

    安逝老感觉有人在看她,可每次当她若无其事巡视全场想找出那道视线时,却又丝毫不见踪迹。

    五色旗一一衔完,呼曰:“退场!”

    然后雀儿就像士兵一样,个个落案,排列好一只只的跳进笼内。

    众人掌声中,那人跳下台来,此刻另二个短装打扮之人推了一个类似“槛”东西过来,上面伏了只动物。

    “接下来是‘海哥’表演。”红拂解说。

    安逝望过去,那“海哥”前二足似手,后二足与尾相纽,皮染绿,有斑纹如豹——不就是海豹么?

    一黄脸人立到槛旁,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大人,此物颇为有趣,对其他都不甚灵敏,但若小人喊它名字,它却会应声而来。”

    世民道:“你试试看。”

    那人唤了声“海哥”,海豹往这边看了看,果然珊珊爬来。

    三娘笑着说:“我唤它有用没用?”

    那人答:“小姐尽可一试。”

    三娘却摆手:“算了算了,肯定没用。谁叫都有反应,它不早就跟人跑了?”

    长孙无忌道:“虽如此说,但既为取乐,试试也无妨。”当即高唤一声:“海哥!”

    海豹动了动,众人睁大眼,无忌更是眼睛开始放光。

    抬足,一步,两步……在众人变化多端的目光中,海豹先生优雅的回到它的槛上去了。

    所有人大笑。

    房玄龄喝口茶镇了镇:“无忌也还是不错的……人家叫它来,你叫它走……”

    无忌无语。

    之后是猴呈白戏、跳刀门,熊翻筋斗之类的节目。

    中场休息。

    安逝悄悄退了出来,找到戏团后台,低声叫:“小四,你怎么会在这儿?!”

    俯身给鸟儿喂食的少年僵直了身子,慢慢转过来:“史公子。”

    “出来,我跟你谈谈。”

    晚风轻轻吹来,细小的桂花花瓣拂落满身。

    “小四,你嗓音那么好,又那么喜爱唱戏,不是说过,不会放弃的?”

    “茗云看不惯我,老找我茬,班主自是向着他——”少年捋下封得高高的衣领,她看得倒抽口气,颈子上赫然一道紫色的深深的掐痕。

    少年整了整领子,低道:“我差点被他掐死,所以……真的……没办法了。”

    要用多大的劲才能使这个孩子被迫放弃所有的希望与梦想?

    一时间,她抑不住拥他入怀,自己个子不高,这孩子却更是瘦小:“小四,小四。”

    少年僵了一下,慢慢将头靠进桂花馥郁的衣襟中,闭上眼。

    肩头渐渐湿了,她摸摸他的头发:“你是个好孩子。不要紧,还有我呢。我来帮你安排,可好?”

    少年退后一步,睫毛晶莹:“优伶本是下贱之人,公子出身高贵,小四不敢高攀。”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浑身上下哪里高贵了?”安逝微微笑着:“我跟你一样,平民一个。”

    “可是……”

    “噢,你是看我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是吧?错啦错啦,我只是沾了些光,跟他们不熟的,莫非——小四你其实信不过我?”

    “不不不,”少年连忙摇头,“小四怎会?我只是——我想——”

    “好啦,”她逗笑:“看你急的,我随便说说而已。既然你不嫌弃,那就回去收拾一下,明天我来接你,住我那去。”

    少年不太明白:“公子的意思——?”

    “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不不不,”少年又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能服侍公子,是小四的荣幸。”

    “Oh my God!”安逝抚额:“你不用服侍我,我只是把你当朋友,想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公子,”少年垂下长长的睫毛,让她突然想到了她的那匹白雪,“你是嫌小四笨手笨脚对吗?小四什么也不会——”

    “不,”她抬起他的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自己这架势怎么跟轻佻公子哥儿没两样!于是又忙缩回“狼爪”,咳了咳:“你的嗓音跟毅力,便是你最大的财富。”

    少年看着她。

    唉,一时半会儿他怕也不懂,于是换个话题:“你的名字就是小四?姓呢?”

    “我没有名字。小四只是班主带我回戏团时随口编的一个号,后来传来传去就都这样叫了。”

    “那之前呢?还记得你爹姓什么不?”

    少年目光黯了黯,摇头。

    她敲自己一下,真是,尽戳人家伤疤。咳咳,唾弃两下先。

    于是声音异常温柔起来:“上古时代有一个韩娥,跟秦青学唱。学了一段时间,自以为已经掌握了秦青的全部演技,就准备离去。秦青为她送行,即将分别的时候,唱起了歌。唱第一支时,林中的树木都跟着摇曳振荡;唱第二支时,连天上的行云都不流动了。韩娥这才感到非常悲伤,悔恨至极。我送你一个名字,秦青,好吗?”

    少年嗫嚅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应了声:“……好。”

    “你觉不觉得……那位史公子有些面熟?”

    树丛后轻轻传出一个声音。

    少年看安逝一眼,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拉住他,猫着腰走过去。

    另一个声音犹豫道:“是有些不同的感觉——但,以前应该未曾见过。”

    “也许是我多想了。”

    “你不看我二哥,对史公子倒是看得仔细~~”

    “说什么呢?跟着驸马惯了,油嘴滑舌真真学了不少。”

    “我这叫夫唱妇随。哎呀,让我想想,你嫁给我二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平阳公主!”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听到你叫我平阳公主我就抖。哎,你还记得阴玉真吗?”

    “阴玉真?阴世师的女儿啊,怎么啦?”

    阴家原本也是官宦世家,当初隋炀帝避到江都时,派阴世师镇守长安。后来李渊反隋,阴氏对隋忠心耿耿,不但率部与唐军作战,更把世人所能想到的最阴损的一招给使了出来:查出李家五代祖宗的下葬之所,毫不含糊地把李家各位先祖统统掘了坟暴了骨。

    从此,阴世师就与李渊父子们结下了死仇。

    不过这招虽狠,却也没能坏得了李家的风水。后来李渊攻进长安,当然毫不犹豫的将他斩首示众,不过却未斩草除根,他的女儿及幼子殷弘智留了下来。

    “说起来,阴家那双儿女能够得救,还不是托你之福。”

    “可不敢当。谁不知当时李家三娘风风火火赶赴法场,一声‘妇孺何罪?’吓得监斩官差点没投错了令——可是威风八面啊。”

    “人虽然救回来了,可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对了,我要说的就是父皇为奖二哥平西秦之功,新近又赏了一群侍从婢女过去,阴玉真就在其中。”

    “哦?”

    “哦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阴玉真生得花容月貌,又是能诗会画的,如今进了秦王府——你就不担心一下?”

    “担心秦王殿下么?”一声轻笑:“三娘,且不说我,你就对你二哥这么看?”

    “一般人我才不管。只是这事关系到你,阴玉真又看着不俗,好心跟你说一声罢了。至于我二哥,他是个有分寸的,我才不担心呢!”

    “这不就结了?好三娘,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改日请你喝茶。”

    “喝茶怎么够?我要——呃,我要你给我绣一个荷包,跟上次你送二哥那样漂亮的!”

    “好好好。”

    两人嬉笑着去了。

    安逝直起身来,捶腰:“哗——累死我了。”

    少年在一旁忍不住笑。

    她拍拍他肩膀:“去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接你。”

    少年点点头,走两步,回头又看看她。她笑笑,他这才缓缓去了。

   

卷二 -  逐鹿篇 19. 李密叛唐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安逝搬到了杜如晦处,陪秦青到太常寺报名直到他被录取,然后在如晦同意下改造了一下他们家的厕所。嗯,接下来的时间,不是被世民拉去练马就是被小毕拉去下棋。如晦常笑她:“比我这奉职在身的还忙。”

    直到李密叛唐的消息传来。

    她一直知道这是要发生的,也记得是十二月份,可到底是哪天就不记得了。因此当如晦告诉她时,她转身跨马就冲了出去。

    “你回来——”如晦的叫声被抛到脑后。

    他到底还是追上了她,拽住她的马缰:“不想活了是不是?”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有着千言万语。

    他的目光明亮清澈:“你去了也没用。”

    “让我尽最后一点力吧。”

    她跟李密的关系,他是知道的。叹息一声,手一松,她扬尘而去。

    如晦看着一人一马孤绝的背影,换个方向,迅速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秦王府。

    世民刚刚从皇宫回来,一面对长孙无忌道:“速命人画影图形,派快马驰往各大关口张贴!”

    一面匆匆进了书房,摊开地图,随口问道:“他是从那个门走的?”

    “北门。”

    他想了想:“你速点五百精兵,通知右翎卫将军史万宝,飞奔熊州,待李密路过时,一定要拦住。”

    无忌道:“出关之路有数条,殿下何以断定他必经熊州?”

    “李密此去,必往黎阳或瓦岗老寨,各条大路关隘皆已是画影缉捕,不走这山间之路,难道还插翅飞了不成?”

    门口报:“杜参军来了。”

    世民抬头:“如晦,你来得正好。我料李密定往熊州而去,你看是也不是?”

    如晦过来,看着地图,半晌道:“臣与殿下看法一致。”

    无忌道:“那我去了。”

    “慢!”如晦阻止,两人眼带疑问看向他。

    他笑笑,“不如把这个功劳让给我罢。”

    无忌奇道:“难得难得。莫非想学那班固,弃笔从戎不成?”

    “无忌,你先出去布置。”世民挥挥手。

    无忌又笑看如晦一眼,出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如晦迟疑一下,终道:“小逝也去了。”

    良久。

    “安弟跟李密,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果然知道,只是不知知道多少。

    如晦揣度着用词:“小逝以前跟李密相识,关系也不错。她又是个重情之人,故而……”

    “好了,我知道了。”

    “那——”

    世民站起来:“我亲自去一趟。”

    等安逝赶上李密的时候,李密一行数十人正在桃林县外。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现身。

    只听李密道:“趁现在桃林县令尚未得到消息,我们攻破桃林县,把它的军队和粮草收归我有,然后向北渡过黄河,等过了熊州,进入黎阳,大事必定成功。”

    王伯当答:“密兄,此事还是甚为不妥。群雄并争,谁强谁就是王,眼下要四处投奔,但估计会有多少人愿意再听您的呢?况且自从您杀了翟司徒后,人人都说您忘恩负义,现在还有谁肯把手中的队伍交给您呢!如果人家担心您要杀他的队伍,先行动手自救,一朝失势,哪里再有立足之地!”

    李密不悦:“此刻反都反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王伯当沉吟良久,长叹一声:“义士忠心,不因存亡而改变。您一定不听大家的劝告,伯当唯有陪您赴死耳。只是即使这样做了,也没什么用啊。”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太悲观。按计划行事吧。”

    入夜。

    李密入城,对桃林县令道:“我奉诏暂时出京师一趟,只是家人带了不方便,想寄住在县舍里。”

    县官答应了。李密于是选出骁勇十余人,穿着妇人的衣服,头罩面纱,将刀藏在长裙下,称作是丫鬟妻妾,由李密带着住进了县舍。片刻后,骁勇们换了男装,突然杀出,占领了县城,抓了一批男丁,编入原来的队伍,然后直奔南山,沿着险要的山路向东而行。同时派人飞马前往通知伊州刺史张善相,令他率军接应。

    熊州。

    “史将军亲自前来,属下未能远迎,请恕罪!”听完士兵报右翎将军到,熊州行军总管盛彦师慌地挟了头盔,匆匆奔了出来。

    “起来吧。”史万宝也不跟他多礼。

    刚要抬头,后面一句却让他马上又低了下去,而且是低得更低:“这位是秦王殿下。”

    “参见秦王殿下!”

    “不必多礼。”那声音不高不低,平和中正。

    他有些疑惑的起身,这个不带半丝杀伐气息的声音,真的属于传说中的秦王?

    “还不带路?”史万宝瞅他一眼。

    “是是。”

    大厅。

    “刚得了消息,桃林县令已被反贼李密所破,属下正跟部下们猜测会不会往这边来呢,没想到殿下就亲自来了。”盛彦师搓着手。

    世民似笑非笑瞧了这个长相甚凶的男子一眼。

    他突然觉得手心冒汗。

    史万宝道:“殿下早已算出李密要往这边跑啦。你就准备捉人吧。”

    “不过……李密是一个十分骠悍的主儿,又有王伯当辅佐,现在决计反叛,硬干恐怕难以阻挡啊。”

    世民忽道:“取道往南,除了大路官道外,还有其他乡间土路没有?”

    盛彦师想了想:“本地有座熊耳山,山峰高十余丈,左傍茂林,右临深渊,中间一条蜿蜒山路,可通伊州。”

    世民闻言起身:“快带我们去查看地形。”

    熊耳山。

    峭壁层峦,危崖叠嶂。

    山路陡峭。

    看似与常无异。

    密林中。世民对史万宝道:“传令下去,等李密到了山坳拐角时,弓箭手就同时发动攻击!”

    盛彦师疑惑的问:“听说李密要到洺州去,您却带我们进入深山,这是为何呢?”

    “李密声称要到洺州,其实是想出人意表,南下伊州。如果他抢先进入谷口,我从后面追赶,山路又险又窄,有力使不出,他只要派一个人殿后,我们就拿他没办法。现在既然我们抢先入了谷,一定能把他灭掉。”

    “属下受教。”

    “来了!”世民嘴角一扬。

    山道外,李密率六十余骑,即将进入山口。

    “密叔叔!”

    一骑忽然从后面飞奔而来。

    李密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丫——安儿!”她曾说过,男装打扮时切不可露馅。

    “安——公子。”旁边王伯当也跟着改口。

    安逝喘气,绕马至李密前头:“密叔叔,这山你不能进。”

    “为什么?”

    因为这将是你的送命之所!

    她一手抚胸,按住激烈的心跳:“前面有埋伏。”

    “什么?!”李、王两人同时一惊。

    “快退吧。走别的任何地方都好,就是别走这儿。”

    李密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有埋伏?要知道现在我们人少,根本走不了大道!”

    “总可以想办法。或者分散,或者改装也行啊。快退吧!”

    “安姑——安公子,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你总得说清楚到底是谁设了埋伏,又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儿,才好让我们心甘情愿的退出去是不?”王伯当道:“你知道,只要过了这熊耳山,后面的行程可就顺畅多啦。”

    “你难道不相信我?”她苦笑,“我会害你们吗?”

    “好,我们撤。”李密沉声道。

    安逝眼睛一亮。

    “不过,”他看她一眼:“从此以后,你答应我,永远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幸运星。”

    早知道当初就不信口胡说了。

    罢罢,只要他先逃出眼前这关就好。

    “好,我答应你。”

    李密微笑回头:“所有人听令,调头,往回走!”

    呼——

    心中吁了一口长气。

    才移动几步。

    蓦地,前队人马突然慌乱起来。

    她瞪大眼!

    旌旗招展,玄衣玄甲。漫天寒风下,黑色的骑兵铁马,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黑色长城,亘立在他们面前。

    “安儿!这是——”饶是见多识广如李密,也忍不住大惊失色。

    她无语。

    “唰”一声,黑色长城一分为二,一匹白蹄黑马如踏云而出,那气势,那姿态,宛如上古战神。

    “安弟,”那人轻轻唤着,“过来。”

    李密脸色变了又变,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什么山谷中有埋伏,什么幸运星!安儿啊安儿,枉你我相处多年,最终我却死在你的手上!”

    “我没有!”他误会了,他误会了——“山谷中确实有埋伏!”

    李密冷笑:“那这又是怎么回事?秦王殿下请我们回去喝酒吗?”

    看着李密脸上开始疯狂的神情,她突然发不出半丝声音。

    只清晰明白了一件事:今日,无论是进是退,都只有死路一条。

    抬眼望向几丈外身姿俊挺的青年,他面无表情,全无平常的亲切温和。

    毕竟是帝王之子啊,该强硬的时候决不手软。

    心中竟奇异的没有升起一丝去求他的情绪。是明白李密所犯是不可能宽恕的死罪呢,还是潜意识里明白此刻的青年必定冷血无情?

    双方对峙不动。

    青年微一扬手。谁都知道,只要他一放下来,就完全是一场以多对少的大屠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那只手上。

    李密突然拍马冲过来:“今日就是要死,你也陪我一起去!”

    “密叔叔!”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嗖!”

    闭上眼,大刀明晃晃的白刃仿佛就在眼前。

    不痛。

    哎,难道真的有那种一刀毙命却无任何痛苦的死法?

    眼睛缓缓睁开。

    李密立在她身前一丈之处,手还维持着举刀的姿势。只是刀不知去了哪里,腕上倒是多出一根硕大的箭。

    箭羽迎风飘荡。

    大羽箭!她回头。

    青年手持弯弓,眉头拧住。

    李密恨叫一声:“撤,撤到山谷里去!”

    掉转马头,再也不看她,径自率残众边杀边退往谷中去了。

    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谷外。

    和,满地的尸体。

    青年又一挥手,玄甲军停了下来,并不追杀,列在谷外。

    顷刻后,谷中传来下雨般的箭落声。

    惨叫声不绝于耳。一顿饭时间后,终至半无声息。

    她呆愣愣地坐在马上。听着那些遥远的、却又真实的声音。

    “安弟。”那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前,仿佛又回到了平日的温柔。

    “不要过来!”她突然大叫一声,策马往谷中跑了过去。

    “殿下。”史万宝不满:这人什么态度!?竟敢对秦王不敬!?

    世民看着渐渐缩小的背影:“让他去吧。”

    ***********************************************************************

    注:太常寺:掌管宗庙陵园、祭祀礼乐、天文术数之府。下设学堂,从民间选拔艺人进行歌咏舞蹈鼓吹等训练。优秀者还可送入宫廷教坊内,为皇帝表演。官职为太常卿,正三品。

   

卷二 -  逐鹿篇 20. 病居长安

    皓月当空。

    后院的小竹桌旁,一个白衣少年正独自饮酒。

    一名青年快步走过来,皱了皱眉,拿掉他手中的酒杯:“小逝,别喝了。”

    安逝抬眼看看,打了个酒嗝:“你……回来啦!”

    青年不语,双眼清凉。

    “从,从前有个姓吕的仙人,”她笑嘻嘻地:“游于江南,碰见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妇人,为其所感,遂以米粒投入其家之井中,井水变成了酒,老妇人从此致富。过了一年,吕仙人又来到老妇家中,老妇不在,问其子卖酒如何?其子曰:好则好矣,但苦于猪无酒糟耳。你猜仙人听了后是什么反应?”

    他只是看着她。

    她挥挥手,眼光有些涣散:“仙人叹道:人心贪得无厌乎!乃取米而行。井中又复为水矣。”停了一阵,见他仍没什么反应:“喂,你……你怎么看?”

    “今天秦王殿下也去了。”

    “他?”安逝侧头想了一下,哈哈大笑:“他可真是聪明绝顶啊!杀密叔叔是他,吊密叔叔也是他。今日亲去一拜,又不知赢得多少盛誉,收服多少人心!呵呵——他以王爷之尊来吊拜一个反臣,是冲着徐大哥、魏叔叔他们这些人来的吧。”

    “小逝,你醉了。”

    “醉?我没醉!”她“腾”地站起来,抢过酒杯:“要是真醉了该有多好?不用再理这些杀人斗狠的事……”仰头一口喝下。

    如晦扶住她。手中娇软的身子让他滞了一滞。

    “世勣刚到长安,已被皇上封为左武卫大将军,并赐姓‘李’。你还没见到他吧?”

    安逝摇头:“我一个都不想见了……我,我要离开长安。对,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她踉跄一下,他赶紧抱住,此刻她整个人都已跌到他怀里,他暗叹一声,“现在西有刘武周,北有窦建德、王世充,南有萧铣、杜伏威,另加打着各路旗号的势力,去哪里还不一样?不如待在长安,你现在乔装成男孩子的样子,魏征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揭穿于你。”

    “我不是担心这个。”她扶着桌子坐下来,“我只是……只是不想再闭上眼睛,就看见密叔叔跟王叔叔到死都睁大的眼睛!不想再梦见一地的血海!你……你明白吗?”

    “我明白。”如晦倒过一杯茶给她:“可是,离开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看不见就当没发生过?小逝,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

    “之前从瓦岗消失得不见踪影是第一次,这次又想离开长安——之前那个潇潇洒洒、直言自若的安逝到哪里去了?”

    “你不懂——人一旦相处,就会产生感情,可在这种乱世,前一刻还是朋友,后一刻却因立场不同就变成了敌人,甚至要互相残杀——”她掩起脸,“我是死了一次,又差点死了第二次的人——”

    “你死过两次?”如晦看向她,眼中似是抹上一层怜惜。

    她点头,不去管他流露什么:“照理说,应该看开了,可是密叔叔这样——却让我突然发现,我自己的命,的确看开了;可是别人的,却怎么反而更看不开了呢?你说,呃,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如晦被眼前之人眸中所流露出来的哀愁深深震动了。那不是为自己而生的哀愁,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个人,还这么小,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让人惊叹的面貌?

    安逝见他不答,也不在意,自顾自大声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轻影,何似在人间!”转过头来,“杜大哥,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如晦轻轻点头。

    这人,是要发泄吧?李密死了,明明伤心,却执拗的不去吊祭,宁愿独自一人躲在后院喝酒,寒冬腊月,偏偏又是个最怕冷的……

    那厢已经摆出琴来,放到桌上,加了根弦。

    冰弦一闪,然后,开始拂琴。

    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不甚明了,却哀哀绵绵,一丝一丝勾了人的魂魄去。后来渐渐响亮,如子规啼夜,一曲挽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蛊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院中的一株腊梅花,开满了一树,雪压霜欺下,伴着冷冷月色,飞了人一头一脸。

    他不由击节而叹。

    余音绕耳之际,只听“咚”一声,那人已倒在了古琴之上。

    慌忙过去,抚额,滚烫滚烫的,受凉了。

    不假思索,抱起人往房间走。跨进内院之时,对着院门一个黑影道:“您……”

    黑影目光扫了扫他怀中之人,挥手:“去吧。”

    他顾不得许多,将人放在榻上安置好,盖上厚厚一层被子,转身去请大夫。

    出来时往院门看了看。

    梅香清冷。那里已空无一人。

    安逝这一病,就病了个把来月。

    倒也不愁寂寞。

    徐世勣,哦不,该改称李世勣了,还有魏征前后都亲自来看了她。她一开始还怪如晦把消息传了去,如晦却道早晚都会被识破的,与其识破时双方尴尬,还不如趁早说清楚,大家一致套好她是位“公子”而非“小姐”,岂不省心?

    她想想也对,便不在说什么。

    小毕也常常带了大量好药给她,给她讲一些突厥的风光趣事,听得倒也有滋有味。

    好得差不多之际,秦青来了。

    刚入门时她差点没认出来。

    这孩子本身就长得漂亮,如今在太常寺,估计所遇比以前好太多,猛地飞长起来,个头拔高了不说,皮肤也越发白皙,整个人就如一尊微微泛光的上好瓷玉,精致秀气。

    “公子!”少年欢喜的叫了一声。

    她倚卧床头,散发,微笑:“都说了别这么称呼,快过来让我看看,越长越俊喽!”

    语气跟见子成龙的大人没两样。

    秦青上前:“您病了怎么也不叫人告诉我一声?我也没带些东西过来——”

    “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人来了就好。再说,我这是小病,你在那边功课繁重,告诉你只怕让你分了心。”

    “公子对秦青有再造之恩,病了怎可不来探望?课业虽重,却也还是应付得去的。”

    “是。你原本就聪明,我放心。”她捂着手炉:“今儿怎么抽得空来?”

    秦青脸上抑不住激动之色:“过几日我可以进宫了!”

    “呃?”

    “皇上爱妃尹德妃诞下龙子,皇上要大办,太常卿大人便挑了我们十几人进宫去伴唱。”

    她笑:“那不错啊,进宫去见识一下也好。”

    “我也是这么想,虽然规矩极多,又只是伴唱,但好歹也算去过一次对不对?”少年笑得开心,进皇宫,这是他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啊!

    安逝观他神色,凝思一会儿,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过一会儿,少年道:“您还记得茗云么?”

    “茗云?哦——”

    “今日我在街上碰到以前园子里的茶房,他说茗云被封大人给接进府了。”

    “封大人?那个送他一串上等珍珠手链的封大人?”

    “嗯。”

    她眼珠动了动:“这个封大人,该不是叫封德彝吧?”

    “对——封大人正是叫这个名字!”少年看向她:“您认识?”

    封德彝,这可是曾得隋文帝、隋炀帝两代皇帝重用,如今又获得高祖李渊深任的人哪!其“揣摩圣意”的才干,曾令老奸巨猾的杨素亦自叹不如,是只功力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的老狐狸吧。

    她暗暗想着,边道:“我并不认识他。不过,这些达官显贵,还是少认识一些好。”

    少年点了点头,“可是——”

    她看着他,见他眉宇间有些不平,遂问:“太常寺里有人欺负你了?”

    少年恢复平常神色,淡淡笑开:“没有。公子勿需操心。”

    她却渐渐有些明白了。何处没有争斗?这孩子,怕也过得并非她想象中那么轻松吧。吸了口气,伸手在茶杯里蘸了点水,在床头小几上划了两道一样长短的水痕:“两根线,要使一道比另一道长,有何方法?”

    秦青看了看,不甚太懂。

    她微笑:“不是想方设法把另一道遮住或弄短,而是,”慢慢将其中一道画的更长:“明白吗?”

    少年大悟,抚过那道加长的水痕:“这就是我该做的?”

    “没错。不论别人出身如何,拥有什么,或依附何人,你要做的,只是不断增加自己的本领而已。”

    少年眼中有泪。

    她伸手,摸摸他的鬓角:“这,才是你真真正正的本钱。”

    送走秦青,歇了会儿,如晦推门进来,手中捧了个四四方方的盘子,上面摆了红黑两色高高的像国际象棋样的玩意儿。

    她眨眼:“这是什么?”

    如晦笑:“咦?还有你不认识的东西?”

    她“切”了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如晦把盘子摆到她面前:“这叫‘双陆棋’,有没有兴趣?”

    她眼睛一亮:“双陆相传从天竺那边传过来的,是吗?”

    “不错。因为局如棋盘,左右各有六路,所以叫做双陆。红黑棋子各15枚,骰子2枚。玩时,首先掷出二骰,骰子顶面所显示的值是几,便行进几步。先将全部己方15枚棋子走进最后的6条刻线以内者,即获全胜。”

    “这个,进退幅度岂不很大?”

    “对。它的胜负转换也容易,因而带有极强的偶然性。”

    “那我们来试试。”

    正入迷之际,他忽道:“他要去镇守长春宫了。”

    “他?谁?”她盯着棋盘,兴致勃勃。

    “你结拜大哥,秦王殿下。”

    她一顿,停下动作:“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都快两个月了,你还是不愿见他?”

    她避而不答:“他为什么要去长春宫?”

    “年初河北宋金刚所率一万多人马为窦建德击溃,投了刘武周。刘武周此人盘踞太原以北各州郡已久,又做了突厥可汗的儿皇帝,如今得了宋这一员猛将,恐怕迟早对太原不利。”

    “太原——好像是齐王李元吉守城?”

    “正是。”又把话题绕回去:“秦王殿下明天就要出发了。他与你颇为投缘,我看——”

    她咳一声:“让我想想罢。”

    清晨。雾重。冷。

    木门“吱呀”一声,里面索索走出一个人影。

    倚门看了一下尚暗的天空,她心中犹豫不决:去?还是不去?

    目光飘向邻屋的门,窗扉紧闭,杜大哥应该还在睡觉吧。自己心绪烦乱,倒是起太早了。

    深深吸了口气入肺中,凉意刺骨。她左右踌躇一阵,终是拉了“白雪”,轻轻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一人一马走了一丈来远,她没有上马的意思,白雪也就乖乖跟在后头;然后,她又折了回来,白雪跟着走回;原地停两步,又走出去……片刻功夫,一丈内的积雪被来回给踏融了。

    一个声音道,安逝,你何时变得这般忸怩!

    另一声音反驳,这只是不想跟那人有太多牵扯而已,那人太复杂!

    第一个声音又道,不过去送送罢了,以后隔远些便是。

    反驳一方答,要离就趁早,免得越卷越深。

    唉,心里两头拉扯不下,她真想学狼人对月长吼,或是像猩猩般捶胸两拳以示郁闷。

    一阵蹄声传来,在万籁寂静的冬晨显得格外清晰。

    她探头望去。

    一匹黑色骏马停了下来,在前门转了两圈,马上骑士对着门看了看,也不下马,也不敲门,似是想了会儿,而后轻喝“驾”,风驰电掣般一冲而过。

    她低低唤了一声,看着骑士的背影,料想他应该听不见了。

    算了。

    正准备进门,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她向后一看,立住了。

    一黑一白两马慢慢走着。马上的人一时无言。

    “咳,大哥,”终是她先开口:“你怎么一大早就出来溜达了?”

    世民笑:“我是武将,自然要注意锻炼身体。每日清晨骑马绕长安一圈已成习惯。”

    “哦。”

    “病可好些了?”

    “嗯,快全好了。谢大哥关心。”

    之后就没什么话了。空气冷寂。

    世民越前几步:“回去吧。天冷,别又冻着。”

    她点点头。慢慢将马调头,走了三丈来远后,忍不住回头。

    世民立在原地没动。

    “大哥。”她叫。

    世民扬眉。

    “一路保重。”

    世民刹时笑开,一瞬间光彩夺目。

    她突然有些不忍,赶紧收回视线,“驾”一声,速度居然颇快的去了。

    冲到门口才急急停了下来。

    坐在马背上喘气。

    一辆二人小轿同时停下,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从轿里出来:“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安逝一看:“胡先生。”

    “快进去快进去。”老先生拉过她:“好不容易好得差不多,可别又出岔子。”

    她笑:“先生过虑。我平日身体极好的,本是难得生病。”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殿下——”突然住了嘴。

    她耳尖,蓦地想起当初对如晦说不用再看医免得花钱太多时,如晦笑着说不用担心的情景,还有这先生说话举止,和刚才坐轿子——一般郎中哪要坐什么轿子?

    “你是秦王府的人。”

    “这……这个……”

    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她病的时候没看见他,想来不单单是知道她不愿见他的关系,更是因为已经随时掌握了她的一切动态吧?

    大哥,秦王,素知你处心积虑收罗人才,而无用的你根本不放在眼里。那么,如此这般,是觉得我有可用之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