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0

卫风: 冷香 第一部 相见欢 上


长长的夹道,两侧的宫墙把风声、月光、还有温暖……全都挡了一乾二净。
  这里不是没有风,只是外面那随性的风一吹进夹道里,也变成了细细的呜咽,好似鬼哭。
  要是夜里有一两个宫监从这里经过,再拿著那种四宫的白蜡绿灯笼,十足是鬼火幢幢。
  这般的阴气鬼相,真不愧这条路两端连系的地方。
  一边是冷宫。
  不错,就是冷宫。
  虽然起个名字叫碧桐宫,可是冷宫就是冷宫。
  另一边是死人场。
  离得这般近,倒是方便。冷宫里死上一个两个,顺顺当当抬过来,就往那里一搁,自有人来收拾。
  是烧是埋,我并不清楚。
  我只关心,今晚能不能找到明儿的药。
  紧一紧身上的斗篷,我连灯笼都没拿。倒不是我怕那绿莹莹的惨白鬼火。
  只是……我没有蜡烛了。
  你要说,拿著一盏没蜡烛点不亮的灯笼出来做什麽?我可不是疯了。虽然冷宫里疯子不少,但是我还不认为我已经疯了呢。
  远远听著梆子敲,时候差不多了。
  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当一点绿莹莹的鬼火从死人场那边飘过来的时候,我一下子便捕捉到了。
  那点光前进的并不快,前前後後,似乎还在左顾右盼似的。
  个胆小的东西,我都不怕了,他有财发还顾忌什麽。
  好不容易等那点光近了,我轻声招呼一声:“陆公公?”
  那点光猛一顿,有人倒吸气,好象吓了一大跳似的。
  “是我,白风。”我从墙的暗影儿里走出来一些,把斗篷向下扯一扯:“陆公公真是信人,一点都没晚了约好的时辰。”
  那人长长松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哎哟,白侍书,您可是吓我一大跳,怎麽连个灯儿也不点。”
  没蜡呗。
  我放软声音:“风大点不住,再说,也怕人看见,给陆公公招灾不是?”
  他嗯了一声,凑近了说:“您是个明白人儿,也知道这从外头弄东西不易,再说又是药材,真是费了好大力气,冒著掉脑袋的风险……”
  我急忙拦他话:“陆公公辛苦。这是些许心意,公公打点酒驱寒吧。”
  一手递钱,一手接那人手里包。
  那人接过了钱,捏了捏,又掂了掂,才松开手里的纸包。
  我凑上去嗅了下味道,药倒是不错的样子。
  “真是辛苦了,这里也不是说话之处,改日再谢你。”
  我把包往怀里一掖,回头就走。
  那个太监步子更轻,他们穿的那种鞋子底忒软。
  这设计当然是权威话事的意思。
  奴才这样东西,就该让人发觉不了他的存在。要是时时有牛蹄子似的啪啪响一直在耳边晃悠,当权者怎麽舒服得了?
  我冷冷一笑。
  我穿的也是这麽一双鞋。
  为是的怕人听见。
  在这个被遗忘的宫殿的角落里,还有这麽一群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人的存在。
  冷宫里的人。

  轻轻推门。
  沉重的木门无声的开了一条缝,我闪身挤了进去。
  脚步轻快无声,在暗夜里绝不失迷了方向,认定了一扇门。
  屋里没有点灯。
  我反手合上门,拉下兜帽,长长出一口气。
  说不怕是假的。
  摸著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喝。水是冰凉的,一条寒线滑落下肚,忍不住打个寒噤。
  “你去哪里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来。
  我吓一跳,拍拍胸口,看向床的方向。
  隐隐的黑暗有,有人推被坐了起来。
  我不自然的顿顿脚:“你怎麽没睡?是不是又咳嗽了?”
  他不回答,只是又问了一句:“你去哪里了?”
  “睡不著,去後面院子里散散步。”
  床上的人轻轻咳嗽一声:“散步还能采到药材,我闻闻……六七种呢,你也没拿灯笼,倒还看得清。”
  他说话一贯如此尖利,我苦笑著走近床边,慢慢坐了下来:“就知道骗不了你。药吃完了,怎麽办?一天比一天咳得厉害,尽早你把肺都咳破了才行麽?”
  “我就是受些风寒……”
  “风寒也是可以死人的。”我接过来说,顺手捻一捻被边:“睡这种铺盖,风寒也能变成伤寒,你自己说说,这一个多月来你毫无起色,脸色越来越难看,病骨支离。我可不想你活不过这冬天……这里天天抬出去的人还少麽?不差你一个。”
  他咳了两声:“你又找那起子黑心的是不是?他们真是死人骨头都要榨出二两油的。你哪来的钱。”
  我硬按著他躺下。手底下,他胸口的一根椎骨硬的硌手,就只剩了一层皮。
  “我还有点私房钱的。”
  他硬不过我,躺到了枕上,嘴里还不闲著:“你还有私房钱?你连自己叫什麽都是我告诉了你的,还记得哪里能藏钱?”
  我岔开话:“别说话,养养气吧你。我给你煎点药,等下喝了就睡。”
  手脚麻利的很,在床脚边摸出药罐来。
  他硬压著咳嗽,喘气声变得极粗重:“白风,你别给我耍滑头,等我好了,非收拾你。”
  我哼一声:“等你好了再说狠话吧。”
  “白侍书,你越来越大胆了!”他字字咬著说出来。
  我嘻嘻一笑:“明侍书,你越来越会逞口舌之利了,省点力气多养病是正经,跟我磨嘴皮子有用麽?”
  风吹得小炉里的火忽明忽暗。
  我明明是蹲在上风头里,不留神风一旋,还是把烟吹进眼里。
  我一边揉眼,一边留神听著屋里的动静。
  多快呵,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一年。
  我把炉里的柴拨一拨,看火苗又窜高一些。
  我是谁,谁是我?
  白风?
  或是章竟?
  仰起头来,夜空中异常明亮的星,一闪一闪的,破碎而清冷的光芒。
  这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
  不是那车水马龙,声色犬马的万丈红尘。
  不是那有汽车飞机轮船电灯电视电脑网路的喧嚣世界。
  可是我无限怀念那曾经视若无睹的一切。
  因为那里虽然尘烟嚣攘,却知道自己是谁。
  章竟,没有大富贵,但也可以让自己温饱的一个孤儿。
  不是这里……不象这里。
  白风,一个找不到立身之处的人,一个被家族抛弃,被世人遗忘,在这冷宫一角等死的……男宠。
  明宇,还有白风。
  他们是男宠。
  啊,现在不能说他们了。
  因为,我现在叫白风。
  不是章竟。
  我们是男宠。
  是堂堂一朝天子後宫养来取乐的,地位比女妃低得多的,男宠。
  这个宠字实不恰当。
  我们从未得幸,哪当得一个宠字?
  当时我被一辆重型卡车结结实实撞倒,然後碾过。
  死亡发生在一瞬间,痛苦其实没有太多。
  那时候我还在想,真不错,虽然幸运的事没遇到太多,但是不幸中总还有些侥幸。死就死也没什麽可怕,最怕断手断脚截瘫或是变成植物人。
  那就叫生不如死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具身体里醒来?
  破败的屋子,虽然收拾的整齐,可是那一股颓丧的气息从掉了漆的柱,潮气霉的墙,还有那已经积尘的屋梁上满满的散发,把人挤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这一句,一旁坐的人,淡淡说,这里是冷宫。
  你不记得了么?他说,白风,这是冷宫。你挨了四十板,差点送命。
  我冷静地看他。
  一身青衣,头束青带。那垂肩的头发黑得象上漆的生丝,闪闪发亮。
  这么一个人,坐在这破败的屋子里,要多么不合适有多么不合适。
  你是谁?
  他挑挑眉,说,你又生什么新花样?我们出不去,以后在就要老于斯,殁于斯。
  我的茫然,后来终于让他改了脸色。
  难道一顿宫板打傻了?他摸我的头,摇头又顿足说,记得那板子是打的背臀不会打到头,怎么就打傻了你?
  我也想知道,我是被卡车撞不是被什么灵异附体,我怎么就来了这个鬼地方?
  我叫明宇,你叫白风。
  我们是当朝天子的……侍书。
  他嘴角带着冷笑吐出最后两个字,我眨眼反问,什么侍书?是书僮?
  他哼一声,是男妾。
  我当时象当头挨了一棒,差点一头撞在床柱上。
  不要怕,不会再见到天子龙颜。他居然笑出来,我们两个淫乱不轨,被人拿个正着。你出头认说是你勾引我,所以,你被打,我被拘,现在落得一个下场,倒算是同病相怜。
  我又险些撞头。
  我……和……眼前这个清秀的男子……淫乱?不轨?
  怎么个淫乱……法?
  又是如何不轨了?
  而且又是怎么被人拿正着?
  这个明宇一看就是一脸聪明相,眼里沉静而睿智,这种人哪来的激情淫思啊?看他全身上下一点不正派的气质都找不出。况且,这么一个看起来极聪明,落到这个地步也不发愁的人,就算是偷情,又怎么会被人当场捉到啊?
  他看我半天,傻了也好。
  我啐他,你才傻了。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说,看来是真傻了,刚才还怕你是装的。
  进宫四年,本来你说话已经改了这里的腔调。这么一顿打,居然又变回你刚来时候的北地腔调了。
  我翻白眼,不明白他说什么。
  不过,还真他的痛。
  后背和屁股火烧似的,跟那块地方削掉了整块皮一样。
  只有一点外伤药,不多。也没有汤药给你止痛,忍吧。他冷笑,谁叫你楞头青,抵死不认一样也是处置,你倒硬头上。
  我招了谁惹了谁?
  莫名其妙跑到这么个鬼地方,听到的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皇帝老儿不是只玩女人吗?哪个朝代的皇帝这么荒淫还玩男人?
  这个家伙又莫名其妙的在我跟前说个不停。
  明明看着就是个冷心冷面的人,说话夹枪带棒,一点也不同情伤员。
  可是,如果真的讨厌我,干嘛巴巴的赶到床前来看我这副死样子,哪里舒服哪里待着去不好么?
  我可不信我和……和眼前这……这个勉强称为男人的家伙,有……有他的见鬼该死的什么私情!
  我死了你一定开心对不对?
  虽然还没弄清状况,可我天生不是忍气吞声能受胯下之辱的,反唇相讥,要是你这么巴望我咽气,喏,那边有茶壶,冲我脑袋上来一下。要不,这屋里布条子布带子也不少,拿条来勒死我,都行,多方便。
  他静半天没说话,忽然一笑。
  不是冷笑,讥笑。
  就是很单纯很干净的一个微笑。
  眉如柳叶春展,目似秋水盈盈。
  看到这个笑容,我突然文艺起来,一下子想起一句话。
  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不语含情,脉脉浅盈。
  喂,你这么漂亮,皇帝怎么舍得把你和我一起赶到这种地方来?
  这句话不受控制就从嘴里溜出来。
  他白我一眼,倒了些水,递到我嘴边来。
  看样是要喂我喝水呢。
  真是受宠若惊。
  我喝了两口,他缩回手,慢慢说,皇帝长什么样,我可没见过。
  啊?
  男子入宫,若中选留停,称从侍。
  高一级,叫平侍。再高一级,叫侍书。
  内侍上面是一阶叫侍君,然后再数就是青君。
  听得我脑子转不来,一堆侍不侍的,青君又算是什么品?
  明宇似笑非笑看我,侍君已经与夫人平级,青君可算得与女妃同等。
  我点头,哦,不能怪我,这种……不平常的常识,我上哪里去知道啊。
  满宫中从侍成百,侍书也不下二十几人。
  侍书是见不到天颜的。
  我倒吸气。
  不过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虽然以前不关我的事,但是一想到这具身体可能被……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喂,你干嘛我和我偷情啊?”
  身体好一些,可以起床之后,我这么问。
  这时候已经和明宇混得顶熟,他捏捏我的脸:“当然是你死缠烂打垂涎于我的美貌。”
  我当场翻肠倒肚吐给他看。
  不是没想过逃走,可是明宇两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
  逃?逃到哪里?虽然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宫人侍人逃亡,家人连坐同罪。
  我可没什么家人。
  我章竟是孤儿。
  不过,我对这里的情形一点都不了解,逃出去也是两眼一抹黑。
  最起码,先熟悉这里的情况再说。
  这一呆,就是一年。
  这一年,不是白待的。
  现在要是有人让写本《冷宫生存指南》,或《大留龙朝世情要略》又或《宫廷秘闻录》我一定可以洋洋洒洒下笔万言。
  这可是多亏了明宇。
  这个清秀的男子,象个摸不透的谜。
  越相处,越觉得想了解他平静面具下面的一切。
  可是也觉得……有些怕。
  了解了之后呢?
  从初秋明宇就受了风寒,他虽然要强撑着,可是人一天天的憔悴下去了。
  冷宫里的人就象野草,病就病,死就死,没有人会理会你。请医?笑话。抓药?别做梦了。
  药煎好的时候,明宇呼吸总算平定下来,好不容易睡著了。
  咳嗽病到夜里总是发作得厉害。
  我端著烫手的药碗在床前想了想,本来就只是镇咳药,治标不治本。既然他都已经睡著了,我也不用再把他弄醒来吃药。
  只希望他一觉到天明了。
  至於药……
  白煎就白煎了吧。
  反正是药三分毒,哪怕这年头全吃中药,算是沾上绿色食品的边了,可是植物碱生物柯什麽的也对身体多多少少有些害处——更何况这些药本来也不是什麽好药。
  把药碗放一边,我坐在床边。
  我问过明宇,难道皇宫里的人都少脑子麽?我们俩有“奸情”,怎麽发到一处来蹲冷宫?这不是给我们偷情大开方便之门麽?他哈哈一笑,却不理会我的问题。
  我搔搔头,反正我和这个家夥私情是不可能有,私仇说不定还有一些。
  谁知道当初到底是被谁陷害?
  听梆子敲著,只是半夜,我扯著薄被裹上打个盹,冻醒数次。
  最後一次醒来,是五更天了。
  不能再睡,还有事做。
  我打著呵欠,把斗篷拿过来披上,轻手轻脚又溜出门。

  黎明前总是最冷的时候。
  我搓搓手,在夹道後门处等人。
  最近我和幽会二字特别有缘。
  不是幽情蜜会。
  不过用幽会两个字倒真是用的恰当。
  见不得人,可不是幽会麽。
  手脚都冻得麻木刺痛,我一边轻轻跺脚,往手上呵点热气,拼命搓手揉耳朵。
  这真他M鬼地方!明宇居然还说这皇朝的京城正在中部,气候温暖?这还叫温暖?那北方得冷成什麽样儿啊?是不是古代都这麽冷?还是我运气衰到不行,穿到了一个异时空?可要是这麽说,也不象。这里的一些文化体制都和中国古代是有些象的,也作七言律诗啦绝句啦词赋啦什麽的。读的典籍虽然不是四书五经史记资治通鉴,可是大差不差的也有点那个意思,反正封建统治到哪个时候都叫人忠君尽忠,没什麽大差异。
  啊,扯远了……
  我的天啊,冻死我了。那个约好了时间的死太监怎麽还不来啊?
  这才十月天,要到了腊月下大雪,还不把我冻成根冰棍儿啊!
  远远的细碎的脚步声响。
  我警觉地探头从门缝里向外看。
  约我的是个太监,走路应该没这麽大动静,难道不成是侍卫或是杂役?那撞见了可不是好玩儿的!死人场那边有时候也权作刑场,我曾经听到过大太监责罚小太监,打板子抽皮鞭真是家常便饭,甚至听说过有把生石灰摁到宫监阉过的下身……呕,想起来就叫我不寒而栗。
  从门缝里看,来的却是个宫监。
  只是身形高大,体型修长,披著件宫监们外出才披的绿斗篷。
  以前没打过交道,难道是夏太监又给我介绍新客户?
  忘了说,我跟明宇我说有私房钱,倒不是假的。我做的这种买卖赚点小钱,贴补生活,不叫私房钱叫什麽?当然,要搁在原来的时代,这也叫地下产业或第二收入……不过我第一收入也没有,这个地下收入倒是主要收入。
  冷宫的人可没份例钱过日子,要是自己不想办法搞点钱,整天吃那种猪都不要吃的馊食,我和明宇早成了猛鬼二人组了。
  吃的穿的点的蜡烛熬的灯油窗上糊的纸床上的薄被……还有明宇现在吃的药,哪样儿不是额外贴钱弄来的。
  那人走到了门跟前,轻轻在门扇上叩击,三下重的一下轻的。
  我放下心,应该是夏太监介绍的。
  我轻声招呼那个家夥:“喂,钱带来了?”
  那人不作声,递过一个纸包。
  我接过来,学著昨夜里那个太监的动作,捏捏又掂掂。
  还行,份量挺足。
  这年头儿倒不是假币泛滥。应该不会给我假铜钱假银锭的。
  我把袖筒里的纸摸出来递出去。
  那纸张被我的体温熨得都有些暖热了,那人伸手来接,我要松开的时候,觉得好舍不得。
  唉,暖热的东西给别人。
  结果那个家夥把纸接过去後,和其他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原来那些人无不是接过去就走的。
  这个却把纸打开来看。东方隐隐有些鱼肚白,风一阵冷似一阵,吹得那纸页哗啦哗啦响。
  “喂,你看什麽啊,快点走吧。”
  他不动,还是低头看那张纸。
  这宫里的铁律是太监不可识字的。
  这个家夥看什麽看啊。
  我紧一紧头的兜帽:“快点走,别让人碰见。”
  他把纸往怀里一揣,我扭头往碧桐宫方向走。
  走了两步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回头一看,那人站在原地并没走。
  这家夥……倒不怕人看到。
  不理他,我加快步子回去。
  今天有钱,托人给明宇炖点有热汤的菜吃……唉,要不说古代的物资就是匮乏呢,连蘑菇都吃不起。不会人工养殖,都是山野里弄的。数量少不说,还得看季节,最可怕的是常常会掺到毒菌。
  虽然说宫里头不会有吃到毒蘑菇这麽倒楣的事,不过……食物变质引起食物中毒,我一年里可已经碰见过六七回了。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急急地走。
  到了碧桐宫的後门处,伸手去推门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
  刚才我忽略了一件事。
  那个人走路有响声,我刚才光顾怕冷没注意。
  ……宫监那种软底的鞋子,凭你有多胖多重,走路也不该有那种轻微的咯咯声。
  那人的斗篷底下穿的是什麽鞋子?
  在我的印象里,杂役穿的也是软底布皂鞋,只有侍卫……还有地位高的那些大人物,穿的官靴里面有硬的填充物!
  刚才那人为什麽不是穿的宫监的鞋子?
  难道那个不是宫监?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是不是……他不是宫监那种尖细的阴声,所以不开腔?
  越想我越怕得厉害。
  他打开纸看……刚才我以为他是怕我蒙他才看看上面有没有字的。
  现在一想,这很有可能不是个太监,他说不定是因为识字,所以看纸上写的是什麽。
  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我足足发了一大会儿的愣,才推开门闪身进去。
  他姥姥的,难道夜路走多终遇鬼?
  是不是哪个太监漏了风声,还是他们的主子们口风不严,得意忘形!
  我心神不定,慌慌张张回房。
  明宇还睡在床上,沉沉未醒。
  我靠著门喘几口气。
  皇宫黑得象个永夜之城,那些人想辗死我和明宇这样的小人物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人权?平等?自由?
  哈哈,你做梦吧!
  这是封建时代,君主集权。
  没权利没地位说什麽都是白搭。
  桌上有个碗,我摸起来不分冷热灌了一通。
  肚里奇寒,打个哆嗦,我才慢慢冷静下来。
  不要慌,不要慌……我每次给那些太监东西,都是黑天,他们看不清我脸。就是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压低了声音的。
  他应该捉不到我的小辫子吧?
  再说,他要捉我的话,刚才把我捉个现行更方便,这才叫铁证如山。
  现在我都回来了……
  我拍拍胸口,不能自己吓自己。
  兴许只是个太监介绍来的别的人,比如某个想风雅一把的高官朝臣……
  不过,那样的人也不能在天明宫门大开前溜到这里来吧……
  越想越头痛,乾脆不想。
  反正最坏的都这样了,死都死过一次,还有什麽好怕……
  目光抬起来……明宇还没有醒。
  他难得睡这麽沉。
  我……还是担心的。
  说不上来是担心什麽,是怕死,还是怕别的。
  可能我怕的,就是未知本身。
  天渐亮了,窗上发白。
  我觉得嘴里苦得很,一低头看到手里拿著个药碗。
  我的天,我刚才不分凉热,竟然把昨晚给明宇煎的咳嗽药喝了!
  啊啊,苦得我脸都皱成一团,急急跳起来去漱口。
  那个担心,暂时被抛在了脑後。
  两把洗好脸,漱口擦牙……没牙膏的痛苦生活,唉,不过,只是没牙膏,还是可以过的。
  痛苦的还在後头……没有吉列刀片,没有三头电动剃须刀……要修面只好拿那种让人触目惊心的长刀子来。
  我的天,一把那样的刀子在下巴上脖子上晃来晃去,看著不象刮面倒象要谋杀。
  即使是和明宇这麽亲近,我也不要他代劳。
  不过,好在我的须发长得不旺,可能是年纪不大的关系,明宇说我才十六,十六岁的小毛孩子胡子长得本来就不多,搁著这个白风原来就不是血旺发盛的体质,十天刮一刮也没关系。
  等我一切收拾好,去领早饭。
  老样子,其他人都领完了我才走过去。
  一小串钱不显山不露水的,在袖子里就递了过去。那个小太监眼珠灵活,拿了钱的手向後一缩,一手掀开桶盖。
  本来应该已经被盛空的饭桶里面还有两碗碗,一小碟咸菜,两个煎得油汪汪的鸡蛋。
  我冲他笑笑。他一低眼走了。
  我拿碗把鸡蛋盖上,端著饭往回走。
  明宇已经坐了起来,披著件褂子正要下床!
  我把饭往桌上的一搁,把他一把按回床上去。
  “喂,你给我老实点!谁叫你下床!要拿什麽我给你拿。”
  明宇挑眉:“我要出恭。”
  “你,”我被噎了一口凉气:“你说话也文明点啊。”
  他奇道:“出恭有什麽不文明了?”
  奶奶的,明明是个清秀书生,说话这麽不知道隐晦。
  “那你慢点。衣服系好……我扶你。”
  他哭笑不得:“我就是咳嗽两声,一不残二不痨,你把我当七老八十麽?”
  我一翻眼:“你倒想七老八十,我才不给你把屎把尿咧!”
  他瞪我:“你说话不是更不文明!”
  我一时语塞,马上大声反驳:“我这还不是被你带坏的!想我刚进冷宫时乖巧天真善良无助堪比一尘不染的小白兔梨花还逊三分白腊梅输我一段香可是就这一年天天受你耳濡目染真是近朱者赤近你者黑把我弄得粗鄙不文……”
  明宇连翻白眼:“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了还不行。再不让我去我就要撒裤子里了!”
  我怒瞪他,撒手让他出去。
  真是。
  本来不熟的时候还觉得他真是气质美男一个。
  现在看根本……根本就是表里不一外嫩里黑啊!
  我希里胡鲁把粥喝了,嚼了两口菜,扒完白饭,动作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可是,我饿了半宿,皮都差点冻破了。
  早就饿得不行了。
  明宇一进门就讶然:“你也吃的太快了吧?就不怕噎著。”
  我把嘴一抹:“都跟你这麽慢饭早凉了。快点吃,我还要去还碗。”
  他坐下来,筷子翻一翻荷包蛋:“怎麽两个,你没吃?”
  我讶道:“我早吃完了,你没看我嘴还油汪汪的呢。今天煎了四个蛋的,我的两个都吃的。你快点吃的你吧,都要凉了。”
  他嗯了一声,夹起鸡蛋来咬了一口。
  我满意的伸伸懒腰,去看看茶水房的小太监有没有给我提热水来。
  我喝凉水倒无所谓,可是明宇要是喝凉的,肯定又咳嗽。
  再说,他本来就手脚冰凉,让他用凉水洗漱已经够辛苦。
  再喝凉茶,怎麽可以。
  明宇安静的吃饭,我把两个人的衣服要洗的拣在一起。
  真是的……这麽冷天的洗衣服,手都要冻破皮了。
  不过,明宇还病著,让病号洗衣服更说不过去。
  碧桐院角落里有眼井,冷宫里的人都说不止一个两个人从这里跳下去过。
  当然啦,尸首都是要捞起来的吧……我一边汲水一边苦中作乐的想,要是那跳井的不知道是男是女还有什麽首饰拉在井里,让我一提水给提了出来,倒便宜我了。
  可是水就是水,清清的,没什麽我想要的金银珠宝。
  叹口气,把水倒在盆里,拿著一根不知道什麽人丢在这里槌衣棒,“梆梆梆”的开始敲衣服。
  我真是越来越贤慧了啊。
  赚钱弄饭洗衣服样样都做……可是明宇一句辛苦啦这样的话都没说过。
  换水,再洗。
  好在衣服都不怎麽脏。
  我端了一盆拧了水的衣服向回去的时候,却隐隐听到外面整齐的跑步声。
  是侍卫们的动静!
  本来这外面的夹道也会过人,可是不知道为什麽今天这个动静一下子让我心惊肉跳起来,抱著盆飞快向回跑。
  碧桐宫虽然是冷宫,可是地方却不小。我上气不接下气,转过一边侧门冲进向南的院落,忽然脚底下被人绊了一记,身不由已仆倒在地,手里的木盆一下子翻在地上,洗好的衣服又沾了一层黄土。
  还来不及爬起身,有人扭著胳臂把我掐起来,一道细绳从手上一勒在手腕上缠了两缠。我睁大眼只看到一个面无表情衣鲜枪亮的侍卫,再没看到别的,後背上中了重重一拳:“看什麽看,快到前院去!”
  “这是……”一句话说了个头,又挨了一下狠的。这一下中在腰上,痛得我两眼一黑,下半句话登时咽了下去。那人扯著绳子把我向前拉。跌跌撞撞,顾不了眼前脚下只能向前。那绳上肯定是混了牛筋的,系的扣也不知道是什麽花样,勒得手转眼间就紫青淤红。
  背上痛得要断了似的,一吸气腰里就生疼。
  脑子转得飞快,是不是那事已经漏了?
  这算是个什麽罪?我一不是倒卖宫物,二也没有触什麽规责,不至於会死罪……可也说不好。
  脚底下又绊了一下,转过影壁墙,到了碧桐宫前面的那个大敞院子。
  足有个蓝球场这麽大的地方,已经密密站满了人。前面正正对著的一间正堂,台阶上摆了一张太师椅,有个穿宝蓝缎子的人坐在椅上,手里端著碗茶。台子底下跪了几人,看不清脸。
  我心里惶恐不安,不知道这个阵仗是不是为了我的那件事。
  明宇呢,明宇不知道在哪里?
  本来以为一定是直接扭到台前去的,可是那人只是把我往後一踢,我跌进那些站著的人中间,膝盖先著地,在青石砖漫的地上重重一磕,我几乎能听见卡的声响,怀疑膝骨是不是已经磕裂开了。
  虽然身前身後都是人,可是并没谁伸出手来扶一把,反倒往一边让让。我手被绑在一起,支了半天才撑著站起来。
  台子上坐著的那人咳嗽一声:“都到了?”
  一旁有人躬身答:“回刘管事的话,除了北院里那院,碧桐宫所有人等全在此处。”
  那个刘管事声音尖细,没来由让我突然想起在现代的时候用泡沫塑料磨玻璃时那种让人牙酸的吱吱声,像是一根细钢丝在耳膜上来回锯,让人直打哆嗦。
  究竟是不是为了我的那件事?
  那我倒不怕。我卖字的时候从没露过脸,声音都低。再说,字也是用左手执笔写的。这一件双手写字的本事还是小时候被变态叔公逼出来的。
  定一定神,就觉得身上的伤处都在一跳一跳的叫嚣作痛。
  这麽一分神,那刘管事的话就漏听了一句。再听的时候他正说:“居然连库中官银也偷盗了出来,这可不是掉脑袋就能了事的……”
  偷银子?
  我大大松了口气,听那刘管事在台上说:“趁早的自己出头认了,省得牵连旁人。”
  不是卖字,是偷钱。这应该不会扯到我身上。
  虽然痛的要命,还是大大松了口气。
  谁想那刘管事一声冷笑:“不认是不是?小齐,出来认一认。”
  有个低眉弯腰的小太监向前凑了一步:“回您的话,给我这包钱的是碧桐宫左院里的白侍书!”
  我像是当头被人砸了一棒。
  这声音耳熟,不就是昨天晚上给我药的那小子?
  白侍书?左院儿里住的七八个人,好象只有我一个姓……白,名侍书吧?
  来不及再想其他,领子一紧,被人提了出来向前拉了就走。胳膊被扯著,高不高低不低,直不起身来,膝盖在青石地上拖一路,我连苦都叫不出来,身旁的人一松手,就趴在了台阶下。
  “好个白侍书,身为侍书淫乱宫闱,天恩浩荡饶你不死,在碧桐宫里不说老实安份反省自罪,竟然又做出偷盗之事!你这种不知耻不知死的东西,看你都脏我眼!乖乖供出来,你何时何地偷盗官库银子,还有何人是你同党?馀下的银两又都在何处?”
  我睁大眼。
  奶奶的,竟然是这种罪名!
  他X的谁给我这包银子的我早不记得了,也没顾上看这银子下面是不是有什麽记号,这太监小齐眼睛滴溜溜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那个刘管事更老奸巨滑!谁偷钱我哪里知道!况且这钱是怎麽来的我也确实是说不清。
  旁边一个侍卫跑来,把手里的东西捧了放在案上:“这是从白侍书房里搜出来的,虽然没有戳记,可是看纹理成色确是官铸上银!”
  那刘管事嘿嘿一笑:“白侍书,你还有什麽话说?”
  你奶奶的死了祖宗没子孙的阉官,我有什麽话说?我当然是没偷!
  “刘公公,您是明白人,我一个小小侍书,手无缚鸡之力,怎麽能越墙撬锁偷了内库的银两?就算是我偷了,我又怎麽能如此胆大不把印记凿了就敢花用?就是房中的银子,也保不齐是旁人声东击西放进去的。”不管了,反正我不能认这个偷东西的罪。
  刘管事嘴角一弯,一个阴恻恻的笑容看得我直打哆嗦:“哦,白侍书不认?左院里还住了何人?”
  “回公公,还有和白侍书一同发过来的明侍书,这二人共居一房,行迹亲密不避人言。旁边几间厢房里住的刘侍书他们几人,平素倒与白明二人素无往来。”
  我悚然一惊,这老小子打什麽坏主意?
  “明侍书麽?请明侍书近前来。”
  说是请,我一斜眼就看到明宇被他们硬扯了过来。他脸色煞白,胸口起伏的厉害。
  回头看台阶上,那刘管事声色不动,可是眼里寒光一闪,活象眼镜毒蛇。
  你个死阉货!我不认你就要拿明宇开刀麽?
  他还病得歪歪的站都站不住,哪能吃得消这些!
  我一直脖子,大声说道:“这事与明宇无关,你要追究便著落在我一个身上。偷钱花钱藏钱和明宇一点关系也没有!”
  刘管事嘿嘿冷笑:“怎麽又见风转舵了?见了有情人心疼麽?要说你两个没奸情,哪个来信!”
  明宇看我一眼,被按著跪在我旁边。
  “他从立秋就病得起不了身,这院里都知道!”我大声说:“要说他还能起来去偷银子,那才是天大笑话。”
  刘管事用茶杯盖拨茶叶片儿:“如此说来,你是认了?”
  明宇拉我一把,声音软弱细微道:“白侍书是个文弱书生,哪来的本领去偷盗银两,还望公公明察。”
  刘管事咳嗽一声,阴阳怪气说:“还是真是哥儿有情弟有意……你护我我护你。把他拉一边去,看得我恶心。”
  明宇扯著我的袖子,眼睛死死看著我。
  我知道他没说出来的意思,叫我不要认。
  可是我不认,你也要被连累。我认了,你还能逃一劫吧?
  想不到末日来得这麽快。
  还在想著呢,这冷宫的日子什麽时候过到个头,还谋划著逃离这里,去闯一片新天地。
  这下好了,都给这一闷棍打死了。
  我知道我不过是替罪羔羊,但是有什麽办法呢?
  死就死,反正不是没死过。
  我本来就是这个时空的过客。
  不过,我走了之後,明宇一个人形单影只……
  “一五一十招出来,你是何时何地如何盗的库银?”刘管事两眼一翻:“痛快说,省得零碎吃苦。”
  我……我也不想零碎吃苦啊。可你也得给我点时间让我编一编怎麽说吧。
  脖子被人往下用力压,刘管事道:“看样子是得帮你想一想了?”
  我的脸紧紧贴在青砖地上,刺痛火辣。
  两边有人架过一条长凳来,身不由已被架上去,手被拧到头顶上,我听到有人拖著棍子走过来的动静,心里苦笑。
  恐怕是要报销在这里了。
  就算说出来那些钱是我卖字得的,恐怕也没有用。
  这个人明显就是针对我来的。
  只是不知道我做了谁的替罪羊。
  头发被揪了起来,嘴给掰开不知道塞了个什麽东西,麻刺难当,舌头上颚像是要著火一样的难受。
  啪的一响。
  只觉得背上重重的紧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打在哪里,要那板子收回去後,热辣的痛由腿至背蔓延开来,头皮一紧,嘴动了动却叫不出声来。
  第二杖跟著落下来。喉头一甜,可是嘴被堵住的,什麽也出不来。
  耳朵里嗡嗡的响,分不出是什麽声音。
  远远的,忽然听到一人说:“刘管事,宫杖不请上三宫的旨意,是不能打侍书的。”
  第三板没有落下来,那声音又说:“事情问清楚再处置,先打坏了倒不好说了。”比刚才又走了近了些。
  那个阴死阳活的声音说:“我倒是一时急忘了,倒多亏杨统领提醒。”
  那人声音不高不低,中正平和:“刘管事调了我手底下的人来检查内宫的事,该先知会我一声,人我自然是借的,只是这个官面上的过场还是走一走,不然以後都不好说话。”
  死太监刘管事接过话来说:“这是一大早就过来了,没来得及,现在说也不迟。”
  板子虽然不打了,我身上没有一处觉得舒服的地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下面那些人又说了什麽,我就再没听见。
  昏昏沉沉从凳子下被架下来,重新按在地上。
  上面那两个人又说了什麽,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拉了我一把:“白侍书,你跟我们走。”
  我嘴里的东西才被掏出来,一口热的就喷出来,溅得胸口点点红红,连对面说话的那人脸上也有。
  眼前昏花得不得了,那人倒没有著恼,抹了一下脸说:“内库的银子失盗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又趟旧水。你正赶上,跟我去行骑堂问几句话。”
  我听这个人说话清楚明白,依稀看到他是个大高个子,听声音就是那个拦著行刑的杨统领。
  本来想客气一句,可是一张嘴,喉头又是一甜,竟然说不了话。
  “看著是打得不轻,”他转头对一边的人说:“找点活血化瘀的药来。”
  有人扶著一边胳膊,我脚步蹒跚,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向前走。
  过了几重院子,进了一间小小的厅堂,我撑著抬头看,太阳升得老高,耀得眼花,只勉强看到那堂上的匾上写著三个字,最後一个是堂,前两个看不清。
  模模糊糊听到人说:“请先坐坐。“便昏昏的向下一坐,不提防臀上像是小针齐刺一样,痛得啊一声又直起身来。
  那人哎哟一声,说:“挨了打了?”我一痛,倒清醒不少,睁开眼清清楚楚看到这间房。房不大,屋角一溜排椅。窗上糊的白纸透亮敞快,和碧桐宫的那种颓唐气象完全不一样。我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之後,就没离开过那间冷宫,这一次出来,居然还是因为祸事。
  “打得可重麽?我只问几句话,问过你赶紧上药。”那杨统领坐在桌案前的椅中,这个人浓眉大眼长相威武,说道:“要偷内库的银子你肯定没有那个本事,是旁人给你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是。”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这倒不好办……你身在冷宫和人私相传递钱物,也是犯禁的。”
  我现在已经明白要是认了偷钱,肯定是死罪,顾不上再想其他,先过眼前再想以後,张口说:“我写了些字给宫监们,钱是他们给我的润笔谢礼。”
  杨统领抬头看我,他双目炯炯有神,眉毛扬了起来:“要是事实,倒不是什麽大过错。”
  我心一横:“确是事实。”
  杨统领哦了一声,半天没说话,有人躬身送了茶来,他才想起来说:“给白侍书上茶。”
  我哪有那个心情,抹一抹嘴角,只觉得满嘴甜腥,听他说:“太监们不识字,买纸何用?”
  我咽一口口水,只觉得黏腻腥咸,说道:“他们不用,他们主子想必是喜欢。”
  杨统领顿了顿,说:“是。”然後过了小会儿,又说:“这一句话你可听过?”不等我回答,他拿起案上的笔,摊开纸写了两行字,推给我看。
  我一瘸一拐走到跟前,看那纸上写的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字体不算好看,但是力透纸背,一个一个字像是要破纸飞出去一样。正是我上个月卖出去的,点了点头说:“是。”
  杨统领不说话只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提起那枝笔,蘸了一些墨,在那两句前头写上:“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停下来蘸一点墨,在後面又写上:“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越写手腕越软弱无力,最後一个台字已经歪歪斜斜不象样子,下面的再也没法写,一手扶在桌边,硬撑著说:“还有两句。”
  杨统领已经站起身来,顺手扶我靠在一把椅子上。我只觉得背上臀上腿上都火灼一样的痛,挣扎著说:“偷盗的事的确不是我。”
  杨统领低声说:“我知道了。”
  我喘一口气:“我会不会死?”
  虽然对自己说著不怕,可是事到临头,对未知的恐惧还是不可抑制。
  他半天没说话,我心里凉到底,却听他说了一句:“你不会死的。”
  我还回一口气来,身上越觉得疼。
  杨统领声音很低:“库银的事我不能做主,要报上去才行。你现在不能回碧桐宫,先在行骑堂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我扶著桌看他走到门口,吩咐人拿药倒热水来,心里倒觉得一暖。
  这种漆黑似阎罗殿的地方,人吃人屡见不鲜,这杨统领却和人不同。
  松了一口气,眼前又昏起来,人事不醒。

  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子上一片橙黄,屋里却已经很暗了。我喊了一声明宇,没人答应。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这里不是冷宫,这间房也不是我住惯的房。
  忽然咯一响,那扇门被推开了,有个人迈步走了进来。我眼睛眨了眨,屋里暗得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门外面还有人轻声问:“主子,掌灯麽?”那人嗯了一声,声音温雅平和,却说:“不用。”
  我原是趴在榻上的,这时候撑著坐起来,扯动身上的伤处,痛得皱一皱眉,咬牙把呻吟声又咽回去。
  那人站在床前,跟进来一人,端张椅子放好,那人便掸掸衣角坐了下来。
  我喉咙里乾渴得要冒烟,勉强吞一口唾沫,等那个人说话。
  看样子是有大来头的,可能比那杨统领的来头还大。
  “伤怎麽样?”那人淡淡问了一句。
  我应一声:“没什麽。”
  屋里静静的,那个人呼吸绵长平稳,过了一时说:“这是你写的?”
  我看他手里捏著张纸,明明是揉皱了又摊平的,可是看不清楚,身子向前探一探,头挨那个人很近,屋里实在黑,白纸黑字都不分清,只看到一句“微雨燕双飞”,点了点头说:“不是我的字,但是我的词。”
  那人轻轻唔了一声,没有说话。他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我只闻著觉得好闻,不能分辨是什麽香味。
  “白侍书是怎麽进的碧桐宫?”
  我觉得他这话问得淡,但是却不好答,犹豫一下,说道:“我进去之後生了一场病,旧事都不大记得。听说是犯了大忌。”这话答得模糊,但也不是扯谎。
  那人身子不动,微微侧头。他身边跟的那人低声说:“是秽乱之事。虽然未裎裸在床,但也行迹暧昧,当时回了洛主子,罚到碧桐宫去的。”
  我跟了一句:“我和明宇光明坦荡,只是性情相投,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行迹不轨。碧桐宫里多少眼睛也都看得明白,我和他只是朋友之谊。”
  冷宫终究不是人待的地方,有机会分辩当然要说一句。有些希望可以离开,总不能白白放过。明宇要是离了那里,有机会好医好药的,想必这个病能好得快些。肺病在现代虽然不算什麽,可是在这种地方,又是这样差的环境,转成痨病就无力回天了。
  那人不点头也不说话。他微微侧了头,外面最後一点点光映在他脸上,轮廓极俊朗挺拔,隐隐看得见眉毛浓密。
  他身边的人说过了这句话,也不作声。
  “你这些诗词,为什麽要卖与宫监?”他声音里倒没有太多责难,只是就事论事的口气。
  我听著他不像是问罪,心里先松一松,说:“起先是没有。後来,因为生计……”想一想觉得这个词说得不大妥当,可是又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词:“总是要维持生活。”
  那人点了点头。
  过了一时说:“你好好养伤。”声音里不见喜怒,站起来便向房外去了。他身边的人跟了出去。
  我手撑著半趴半靠,现在早累的不行,一泄力,便伏在枕头上,呼呼的喘气。
  一人脚步声轻悄走了过来,擦擦两声打火点了灯。我抬头看到他的脸,不知道怎麽著松一口气,说:“杨统领,刚才是谁?”
  他嗯一声,说:“是主子。”
  他不明说,我想总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渴不渴?我叫人端饭来你吃吧……”一句话没有说完,有人走进屋来,杨统领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裴公公。”
  那人面白无须,年纪不大。穿著酱紫的一件袍子,系著暗色围带。我听明宇说过宫监的服色,青蓝灰绿紫。这人竟然穿紫色,身份可想而知。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趴著,实在不恭敬,挣扎著想爬起来。身体沉得很,不听使唤。杨统领扶了我一把,我下了地,却找不著鞋,一时更难堪,也不知道该向他行何礼。
  那裴公公咳嗽一声,说道:“白侍书身上有伤,礼数便将就吧。奉上谕,”他最後三个字一出,杨统领立刻跪了下来,我看著不对,也跟著一跪,膝盖又是重重一磕,痛得背上冷汗直冒。
  “白风才思敏捷,性情温厚,迁回思礼斋安置。”裴公公又咳嗽一声,说道:“白侍书,谢恩罢。”
  我愣著,木然说了句:“谢恩。”
  那裴公公和杨统领又说了句什麽,便转身走了。我愣著,任杨统领把我扶起来,心里只反复想著,这裴公公口音好熟。
  那灯芯结了个灯花,爆了一声响,我突然想起片刻之前才听过这人说话。他说我和明宇罚到碧桐宫去的理由,是伴著刚才那个在床前坐了一坐的人一起进来的。
  回过神来,裴公公已经走了,杨统领笑吟吟地说:“白侍书,这可恭喜你了。”
  我咬了咬牙,问道:“明宇呢?明宇不能从冷宫搬回来?”
  杨统领顿了一下,才说:“没有旨意,明侍书……该是还留在碧桐宫吧。”
  我心向下一沉,冲口说:“我也不搬,我得和他在一处。他病得七死八活的,要是没有人照应,恐怕很难病好。”
  杨统领眉毛一皱:“白侍书!你说的什麽话!圣上天恩赦你,你岂能违逆!”
  他说话一直和声,现在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吓一跳,烛火一跳一跳的,他的身影映在身後的墙上,黑黑的一道有些走了形,也是微微晃动著的。

  明宇的反应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笑微微地说:“这里离死人场就一步之遥,能回有活人气地方去,你还犹豫什麽?”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麽话来,他抢先说:“这个地方是没有回头路好走的,能进则进,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象昨天那样的事,不过就是因爲你在这里任人搓揉,一出去了,当然另有天地。”
  我苦笑一声,在床前趴下来:“有什麽天地。当初你和我不就是从外面进来的?”
  明宇正色说:“那不一样。当初我是自己不想呆在原处,所以那个黑锅扣下来的时候没反抗他。现在这里我也呆烦了,你不用挂心,过几日我自然也出去了。”
  我冲他翻白眼:“你倒是好大口气。那麽容易就出去,你干嘛在这里受这份罪?有病也没有医没有药,你脑子有毛病。”
  他慢慢敛了笑,淡然说:“你说得对,我可能是有些毛病。以前的事你都不记得,这次出去,说不定是祸不是福——不过这个地方又不是人待的地方。上次的事情是我牵连你,以後,我少不得还得照应你。”
  我失笑,这个人啊,病得都没形儿了,在冷宫里待著,倒夸海口说要照应我。
  笑过了还是愁。明宇伸手与我握了一握。他的手瘦而纤长,骨节分明。掌心里有些冷汗。我心里沈沈的:“你的病……”
  “病没什麽要紧,已经慢慢好了。”他说:“你信不信?我一个月内也迁回思礼斋去,咱还住一个院子。”
  我本来是满满不信,可是看他说的那样郑重而轻巧,倒觉得也不是没有眉目。
  “你收拾一下,快点回去。”他指指床头两件单衣:“你原来的东西未必在,这些拿著去穿,先对付一阵子。等我回去了,再替你张罗。”
  我抹抹脸,眨掉睫毛上的一点水气:“说的你好象明天就回去了一样。我可……记得你说的话呢。你要不回去,我就再闯祸,回来找你。”
  他一笑:“再回来?你以爲这里还是想来就来呢。”
  拉拉夹夹说了半天话,还是要走。明宇淡淡的说:“我不送你了。”
  我一步三回头,看他靠在床头削瘦苍白的样子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一年来相依爲命,他象兄长也象挚友,虽然嘴巴利害一点,对我却是真的很好。要是没有他教这个教那个,我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你……”
  “行了,再看可成了望夫石。”他轻轻摇手:“快走吧。”
  院子今天没有人扫,黄叶落了一地分外萧索。我突然又想起那张不知道是卖给了谁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倒真是秋天了。
  有个小太监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机灵得很,看我出来,迎上来喊了一声:“侍书。”伸手要来接我手里提的布包。我看看他,他笑说:“我领侍书回思礼斋去。”
  我答应了一声,包还是拎在自己手里。那个小太监离我有一步远,比我慢著半个身,微低著头走路,到了转弯处便小声说一句。
  长长的宫道,高高的墙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道上显得有些刺耳。
  我问他:“你叫什麽?”
  “原姓周,後来跟了管事的,认了干亲,改姓陈。侍书叫我小陈就是了。原来跟侍书的那个兄弟现在拨去做别宫的差事,以後我就跟著侍书。您有事儿都吩咐我。”
  我嗯了一声。
  “听说侍书原来才学就好,一向在文史阁给孙大人帮忙的。现在这一回来,肯定又有得忙了。”他口齿伶俐:“听说侍书身上还有伤,那自然是要先养伤。下午我就去太医馆讨些好丸药来,最医棒疮皮肉外伤的,包保两天就好。”
  我还没说话,他停下脚来,说道:“到了。侍书慢些走,门槛高。”
  我擡头看看这间院子,迈高步子跨过了门槛。
  这所宫院宽敞平整,门上漆色犹新,梁下居然挂著两只鸟笼,正在呖呖啼鸣,声音清脆。小陈看我转头,机灵地说:“这是玉侍书养的鸟儿,倒是漂亮。”
  我没在意,小陈一路领著我穿过庭院,回廊一重一重,绕了好几个圈子,一直向东走。到一排三间厢房前停下脚,推开房门:“侍书快屋歇著,小人给您倒茶来。”
  我嗯了一声,进了屋四下里看,明显是新打扫过的,床上的铺盖也是新的。
  我推开窗子,几竿翠竹栽在窗前,绿影婆娑。
  不知道原来的白风是不是就住这间屋子。我走了半天路,背上的伤又隐隐的痛。
  明宇现在怎麽样了呢?他说他肯定可以回来这里,是不是爲了让我安心才说的?
  远远有人从回廊上走了过来,一袭淡黄衫子,腰系绿带,身後跟著一名从人。视线随意的掠过,那人正好擡眼看来,目光在空中遇上。
  那人脸庞雪白,眉目清秀,不慌不忙的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便也勉强的笑笑。
  那人低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便转身走了。
  我站得累了,在床上趴一会儿。午饭小陈给端来了,我也没起来吃。过了午有人来敲门,小陈原来在榻边的脚踏上坐著,我让他去一边椅子上坐,他推辞半天才坐。听到敲门声急急迎了出去。
  有个小太监进来,手里捧著一叠衣物,顔色素净,笑著说:“白侍书,这是我们侍书叫我送过来的。想著您出去一趟,随身的衣物东西都丢了不少,怕是不方便。这些衣服我们侍书都没怎麽穿过,想必您也合身。”
  我不知道他是谁,小陈说道:“哎,这真是多谢玉侍书,整个思礼斋,谁不知道你家主子待人和气周到。”
  我才接过话来说:“替我说声多谢。”
  那小太监放下衣物便走了。我看著那些衣服,又想起明宇在碧桐宫一个人无人照料,一时间觉得胸口极是难受。
  天快黑时我问小陈,能不能去碧桐宫看看明宇的情况,他爲难了一下才说,他是不能进去,只能托人问问。我也知道,这事不太好办。
  晚饭前有人来传话,说是文书阁孙大人知道我从碧桐宫回来了,特地遣人来说,让我好好养几天伤,不用急著过去忙差事,禀笔钞书的事有别人顶著,等身体大好了再去不迟。
  我一边答应著一边犯难,想著这个活以前没干过,一下子恐怕上不了手。
  一时又挂念明宇,草草洗漱就睡了。小陈照料我睡下,轻手轻脚回侧间去。我听他动静很轻躺下了。
  床很软,可是趴著睡我不习惯。
  折腾了很晚才睡著。
  我做了梦,梦里有个人,极威严的跟我说话,我却听不清他说了什麽。然後他走近前来,握著我的手教我写字。我依稀觉得这人是认识的,但是不肯让他教。一张纸上了写满了字,却都不认得是写了什麽。

  在思礼斋里让我觉得十分气闷。
  虽然这里比冷宫的环境是好得太多。整洁有序,而且有人声,不似那里死气沉沉。
  可是我就是觉得,这里比冷宫还让人气闷。
  说话的声音都不高,见面都是彬彬有礼。可是一句话也绝不多说,无非是,呵,天气真好。嗯,你气色不错,又看了什麽书?啊,我临了几张字……这一类的对话进行中,我慢慢了解这边的情况。
  每四年有一次甄远,秀女与少年一批一批的辚转更迭,大多的人落选,可以回乡,归家。但是思礼斋的这些人现在所处的位置却极其的尴尬,已经有了品级,不得离开宫廷。可是也没有什麽前途,大多数都是相貌不错的,可是一多了站在一起也没有谁特别显眼。家世也都只一般,出头这两个字是想也不要去想的。
  况且……
  女子以色侍人,旁人都认为天经地义的事。男子侧身内宫,怎麽看都极其的不合适。
  这整个思礼斋的男子,不能随便出门,论自由还不如一个宫监。想来,是怕有淫乱之事。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与青年,而这宫中寂寞难捱的宫女怨妇也著实不少。
  倘若没有门禁,只怕乱子是一天一天不断。
  就算有门禁……明宇和我,或者说是和以前的白风,不还是被人以淫乱的罪名打进冷宫去麽,所以说……
  这皇帝压根儿就不该弄些男的进来。
  陆续听说,这皇帝并不好龙阳之事,这满宫里算起来得有一二百个身份象我这样的人吧?比我高的低的也应该还有。但是真正被拉上那张龙床的,不过只有两三个。
  这就更让人气愤了。
  这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麽……呸呸,这个比方打的不好,怎麽把自己也比作了,咳,不想了,不想。这个皇帝明明不喜欢男色,还不让人自由,关在这里跟坐牢一点区别也没有!
  小陈闲的时候会跟我聊天,拐弯抹角的提醒我一些事。比如那天送我衣物的玉侍书,据闻是得见过天颜的,而且在思礼斋这一众人等中,此人相貌出众,气宇不凡,人缘既好处事又明,所以,虽然大家品级相同,可是他隐隐有凌驾於众人其上之势。倒不是说他有想管著其他人的意思,不过他这种出众又和气的形象一旦在大家的心中扎了根,别人有什麽事情都肯找他商量调解,他的权威自然日隆。
  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一个大男人整天呆在屋里,闷都闷死,又不是老母鸡孵蛋。
  隔三差五打发小陈去打听明宇的消息,可惜所获都不多。
  不过,还好。虽然好消息没有,但是坏消息也没有听说。
  我想他想得厉害,好几次自己想偷溜去看他,小陈硬是拉住。
  他说,我这样胡闹,不光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明侍书。别人已经是没事都要找事了,我还自己去授人以柄。
  他说的……也是有道理。
  可是,在这两眼昏黑的地方,明宇在我心中,已经不仅是一个朋友,更像是一个良师,一个好兄弟,一个……可以依赖可以把问题托付给他的人。

  这些天的活动情况如下。
  第一天,早上起床,打太极拳一趟,当然,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屋子背後练的。
  洗漱吃饭,洗头。身上伤没好全,所以没洗澡。
  我恨洗头,NND,大男人头发留到腰那麽长,浓浓的一大把捧著,躬著腰站在大木盆前,用的也不是洗发水那种日用品。什麽皂角鸡蛋豆粉之类的东西,洗一个头,一上午就过完了。可是洗完了还有问题,头发湿得厉害,这年头儿可没有电吹风那种东西。捧著本书发呆,等头发干。
  好,等到天黑,头发干了。
  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打太极拳一趟。小陈弄了药来,换药。据说背上的伤都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
  甚喜,差小陈去打听明宇的情形。
  自己在屋里十分无聊,出门去在院子里逛逛,遇到数人,均不相识。
  人冲我笑,我冲人笑。
  早上好?
  好。
  天气不错。
  是啊。
  你气色好多了,晚上睡得好麽?
  啊,你看,这竿竹,叶翠枝挺……
  与第一人如是说,见第二人仍如是说,到和第三人打照面,该少年一笑,又是一句“早上好”,我实在是撑不住,说身体不舒服,赶紧回屋。
  真是毫无创意的对话。
  到中午小陈回来了,说冷宫那边一切如常,他托人问过,明宇的病势并没加重,但是好没好却说不准。
  端饭,吃饭。
  午睡。
  醒来磨墨练字,在冷宫时明宇一笔一笔教过我,我一开始不敢下笔。及至後来发现,这个白风以前写的字,竟然与我惯常笔迹十足十的相象,大喜。
  在这件事上应该不会露马脚。
  磨了满满一缸子墨,摊开纸想写字,已经天黑。
  於是吃晚饭。
  晚饭後原本想写字,可是油灯不够亮,故作罢。
  第三天,早上起床,打太极拳一趟……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早上起床,收拾好自己,乾脆俐索吃了饭,问小陈,文史阁怎麽走?我要去打工。
  就算一分钱不给我,我也不想待在屋子里发霉。不知道其他人都怎麽打发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我可受不了再捂在屋里不动。
  再捂我怕身上都长出蘑菇来了。
  小陈亦步亦趋,领著我一路绕左,文史阁离思礼斋倒不算远,要是骑自行车估计也就是个五到十分钟的事儿。可是这年头儿没有这麽方便的代步工具,就是有,这麽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槛,你也骑不顺当,还不如安步当车,权作散步健身。
  文史阁是一所挺大的院子。我到了院门口,看著两边站著侍卫,不知道为什麽就有些发怵。可能是上次挨打的後遗症了。结果他们看到我和小陈走近,不但没有拉下脸来厉声喝叱,站门左边的一个居然还微微笑著说:“白侍书回来了?”
  我胡乱点个头,不知道人家姓什麽叫什麽我哪敢乱称呼。
  小陈没有跟我一起进来,我让他再去打听打听明宇怎麽样了,缺什麽少什麽不?
  那些卖字挣的钱,都被那个见鬼的刘管事给搜去了,不知道明宇现在吃什麽穿什麽,那些人有没有苛刻他欺负他。
  满怀心事穿过文史阁的院子,正房里迎面坐著一人,三十来岁,瘦长脸儿,穿一件湖绿官袍,端著青瓷盖碗,正闲闲的拨茶叶片儿。
  我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却认识他身上穿服色,抢上去打躬:“见过孙大人。”
  文史阁和我原来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轻松的我根本想不到。原来没来之前我心里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惶恐。在思礼斋实在是太闷,再呆下去我要麽变傻,要麽发疯。
  但是我毕竟……不是原来的白风,这份文史阁的差事我一点都不了解,也不知道具体工作内容是什麽。
  那孙大人长得清瘦,留著稀稀的胡子,颧骨挺高,说话倒是和气。先问我身体是不是全好了,不要勉强。我不勉强,一点儿都不,不找点事儿做我才浑身不舒服。
  然後有人倒茶上来,孙大人和我寒喧几句,并不是打官腔的那一种。听得出这个人很书生气,说话文绉绉的,不过也不算咬文嚼字,最起码我都听得懂他说什麽,并不是骈三骊四那种卖弄的说话方式。
  “明侍书……”他起了个头又把话咽回去,转而说:“宫人间难免是非,终究还是对著书松快些。”
  我低头说:“您说的是。”
  他说的的确没错。
  他说:“你原来的屋子还留著的,因为一直没有增添别的人手,所以那间屋子还是空著的。”
  他把茶端了起来,我站起身告辞。
  有人领我过去,那间小屋在文史阁左边院里,十分幽静,难得的是屋里收拾的乾净整齐,看得出是天天有人打扫的。
  接下来的工作内容让我惊喜之极。
  原来文史阁不光是做些记录抄写典藏的工作,居然京城书坊每月的新书,宫中都有购进,然後送到文史阁这里来,由人阅读分类点评保管典藏。
  靠墙的书架上搁满了书,上面都压著小小的纸条。有的写著“已阅,未评”,有的写著是“未阅”,还有写的是“已评可入库”。上面的笔迹与我的是出奇的相像,字体偏瘦,末尾一笔喜欢拉得长一些。
  看著这些字条,想著写这些字条的人……白风。
  或者说,也就是我。
  字迹宛然,可是这具身体里人灵魂,却换了另一个。
  他原来,是个什麽样的人呢?
  他生长在什麽样的地方,家在哪里,是什麽样子?为什麽会成为一个後宫中的侍书?
  许多许多的谜,我没有任何头绪。
  这些问题我总不能释怀。
  虽然人要少些好奇心,才是这後宫中的安身保命之道。可是,我却克制不了总要去想。
  书架上的书我翻起来看。
  不光有诗词杂集,医药,山川游记,还有些小说本子。我拿起来翻了翻,不是太感兴趣。
  这年头的小说,有什麽好看?
  要说人生冷暖悲辛,这时代的人哪敢直接写出贫苦与黑暗来?
  要说武侠异志,又怎麽可能超过金大侠的凝重,古浪子的奇诡?
  书册都是崭新的,看样子就是直接从书坊购来的。
  我信手撂下手里的一本,翻开架子上的另一本。
  这本书封装精美,纸页挺括。看到封面上写的是四个篆字:行之诗集。
  翻开扉页,就掉下一张小纸条来。
  上面的字迹也是我熟悉的,白风的字,很小的蝇头小楷:行之,行之,孤芳且自赏,行行复复不回还。
  看得我一头雾水。
  这算什麽,评不算评,感慨也不象。
  不过这几句话绝不是官样文章,白风要麽是认识这诗集的主人,要麽是对这诗有所感触。
  我把那本诗集拿了下来,放在一边。
  以前的白风是什麽样子,明宇不肯多说,我也没处去问别人。好在有个重病忘了事的藉口,还算能推搪得过去。
  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
  一开始我在这具身体里醒来,明宇给我讲了一些前因後事。
  可是,我总觉得有哪里接不起来。
  他说的简明扼要,我想再问详细些,他就摆出不耐烦的脸孔来,让我问不下去。
  我在屋里左翻右找,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有小侍敲门,打个躬:“侍书,是到厅上和诸位同事一起用饭,还是捧过来您单独吃?”
  我想了想,还是少见人少说话少出错来的保险,日子长了和人混熟了,再慢慢见面也不迟,於是说:“劳烦你端进来,我就不出去了。”
  那小侍出去了,过了一时,端了一只托盘进来,一荤二素三份菜,白饭一大碗。
  我道了谢,提起筷子来,却又想起明宇。
  他现在好不好?身体怎麽样了?饭能不能吃饱?
  也不知道他手边现在没有钱,怎麽过日子?
  还有,他说很快能离开冷宫,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逗我开心的?

  下午我去後面楼上找书。是小侍传递来一张书单子,说是上头想起来要查些东西,我按那单子上写的去楼上找。
  满满当当摆了一层的书架,架上满满的全是书。这间书楼上下两层,下层全是石制,为的是阻潮防火。较普通一些的书本便是横摆在架上隔上,与现代喜欢的竖放习惯不同。主要也是因为这时候的纸质无论怎麽好,还是不够挺实,装订也就是线装,比现在的书本软得多,竖放著实是不方便的。架子上有棉纸的包,里面盛著芸草之类的避虫的草药,定时也要更换。
  我看著单子上的书名,一个一个架子按编号的查过去。天,地,人,甲一,甲二……不要说这不是件体力活。这样转了半圈子,把上面的书找齐,我居然累得气喘吁吁。
  把找好的书放进我带来的小箱,合上隔盖,小心的拎起来下楼去,交给来取书的内监,把书单也交给了他,顺口问一句:“这是哪里要的书?”
  那小太监说道:“是御书房递的单子,侍书不用挂心,一阅完发还,我还好好儿给送回来。书阁这里的规矩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爱书之人。”
  我点点头,看那小太监拎著书箱走了。
  御书房?那就是皇帝要的了?
  不过也不一定,有可能是笔贴式还有其他轮值书房的人要找的书。
  我伸伸懒腰,这麽半天累得脖子发酸。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掸掸落了一点浮尘的肩膀,已经听到敲钟。
  可以回去了。
  我摸一摸怀里,那本行之诗集安好的放在那里。
  我依稀是记得道路的,不想再等小陈子来接我,想了想大概方向是不会弄错,便出门向西而行回思礼斋。
  本来记得清清楚楚,应该是一条直路,只要转两个弯,一次是左转,一次是右转。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停下脚来。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西边的暮色里,我却找不到思礼斋了。
  我百分百能确定,自己是迷了路了。
  因为我记得早上来时,并没有经过这麽一面湖水粼粼的小湖。湖一看就是人工挖出来的,沿岸修的平整,遍植垂柳。已经到了深秋,柳叶半黄不绿。湖上有长长的九曲桥,栏杆是竹制的,上了一层清漆,十分雅致。
  虽然是人力堆砌的风景,可是也堪赏玩。
  但我现在哪有赏风景的閒情!
  宫里规矩多如牛毛,身份在这里摆著,我们这种男宠,与女妃们不得见面,她们能去的地方我们大一半都不能去,有什麽节庆宴席,她们能上,我们也不能。
  都说男尊女卑,这後宫中,我们这一群身份难堪的侍书,实在说不上一个尊字。
  我转头看了看方向,这回更糟。这小湖附近花木遍植,我现在连我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也分不出了。
  天越来越昏暗了,深秋的天气,太阳一下去,就是一片黑。
  我慌了手脚。
  要是找不著路回去,这麽不上不下怎麽办?要是让侍卫拿住,办一个私违宫禁喀嚓了我,那才叫冤枉啊。
  天都黑成这样了,估计再过一小会儿就晚饭了。接著就是查门上钥,这麽短的时间我能不能找到思礼斋?
  左顾右盼,连个鬼影子都找不著。心里暗骂这见鬼的皇宫,你不想见人的时候一大堆象锥子似的竖在眼前碍眼,想找人的时候偏偏一个也找不到。
  我隐隐约约看到左前方不远有一点亮光,不知道是不是人提灯走过,不敢扬声招呼,不知道是什麽人。只是加快了步子向前赶著走,希望可以拦个人问问路。
  结果等我紧走慢走,那点光却再也看不见了。湖上吹来的风已经带了森森寒意,我停下脚,一阵快走背上微微出了汗,叫风一吹真是透心凉,禁不住打个哆嗦。
  忽然听到有人声远远说了一句:“这还是……”
  还是下面是什麽,却听不见了。
  我又想问路,又怕撞到谁的枪口上,步子放得极轻,慢慢的向那声音走近。
  心里有些不安。
  恐怕问路的希望不太大。
  天这麽黑,这麽僻静的地方有人说话,又不打灯。
  别是说什麽阴谋诡计,想算计谁害谁让我听见,那才叫无是生非,自招麻烦。
  可是难得遇上人,要是能问清路赶紧回去,那多好。
  又近多了,看到隐隐的有灯影的光,心里松一松。不是没摸黑走过夜路,可是在冷宫那样的地方又不同。那里人少,是非好,乱子少。虽然邻著死人场,可是我不怕鬼。
  人比鬼可怕的多了。
  呼吸也缩得细微,听到那边的人在说话。
  “刘福监守自盗,证据已经拿到手里了。是不是明天就……”
  刘福?耳熟啊……
  “不要紧,先放著他。”
  “那明侍书……”
  我心一紧,明侍书?是明宇麽?
  心情激荡,中间漏听了一句,再竖起耳朵的时候那人正低声说:“这几日可能就迁出碧桐宫。”
  这两个人是谁?
  我屏住呼吸,那两个人却没有再说话,脚步声轻盈,有一个人先走了。另一个原地无声的立了片刻,也迈步向另一个方向。
  而我,在确定他们已经走远,不会回来之後,慢慢从假山石後面绕了出来。
  这两个人是谁?
  他们说的明侍书会迁出碧桐宫?明这个姓又不多,又住在冷宫的,不是明宇还有谁?
  明宇当初跟我说他有办法离开冷宫,竟然不是随口说说骗我的!
  他认识这些人?这些人认识他?
  这人是谁?声音不象宫监,地位暧昧,又藏踪匿迹。
  我惊魂未定,天已经全黑了。
  听到隐隐的锺声,还有半个时辰就锁宫门封道了。
  脑子里突然闪亮。
  锺声!
  在思礼斋听锺声,似是左近。
  这里听著,也不算远,应该就在左边不远的前方。
  我踏著脚下碎石的小路,沿著锺声方向奔跑起来。
  运气不坏。锺声一声接一声的响,我跑得快要飞起来,头发散了,头巾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终于看到那一角斜墙。
  拐过了弯,绕过夹道。
  宫门那里的背奴正要上锁,我一步闪了进去。
  他吓一跳,借著风灯的光看:“哎呀,白侍书,你怎麽这麽晚回来。”
  “啊,有些事情,耽搁了。”我不大好意思,头发散了一肩膀。
  “真够险,我差点上锁了。”他唠叨著,把那沈重的大铜锁锁在门上。
  我说了声抱歉,转头却看到小陈向我扑过来。
  不是走,不是跑,就是扑过来!
  “侍书!你怎麽才回来,我刚才……”我勿勿掩了他口:“回去再说,我还没吃东西呢。”
  他一拍额头:“啊,这会儿早没饭了。那个,我去小竈间找找。那里虽然不作饭,偶尔还是有些瓜果什麽的。”
  这会儿都深秋了,哪来的瓜果啊。
  不过也不想多说,迷路总是件丢脸的事儿。
  明天再去文史阁,我千万要记得翻一翻有没有禁宫平面图那种东西。
  肚子的确饿了。
  饥寒交迫……
  真是,明明离开了冷宫,爲什麽还会受这种罪啊。
  我摸著肚皮,倒了一杯茶。
  幸好茶还是温的。
  喝了口水,肚子还是有些咕咕响。
  饿得扁扁的。
  扁扁的……
  啊!
  我跳起来。
  我怀里空空如也,那本行之诗集竟然不知去向。
  顿足懊恼,刚才一阵狂跑,也不知道丢到什麽地方去了!
  小陈还是有本事,找到几块酥点,只是红著脸说:“都不脆了……可找不到其他吃的……”
  我笑笑:“没关系。”
  能填肚子就好。
  刚进冷宫的时候吃的更差,不也没事麽?顶多拉次肚子。
  这点心又没变质,只有有些潮了,怕什麽。
  拿起来咬了一口,嗯,里面有芝麻桂花松子穰,还挺香的,就著热茶一起,真是不错。
  我吃完了东西,小陈收拾了出去。草草的梳洗上床。
  明明已经很累,可是躺下後反而睡不著。
  那两个秘语的,究竟是什麽人?
  他们说的关于明宇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明宇,明宇。
  我知道,这个宫中,找不到一只纯善的羊。
  但我从不知道,那样洒脱清秀的明宇,也是一只藏著尖牙利爪的狼麽?
  我离开冷宫时他说的话……
  他有本领离开冷宫,有能力改善在那里的生活。
  只是他不肯。
  现在呢?
  现在他怎麽又肯了?
  我睁眼看著黑沈沈的帐顶。
  这思礼斋里绝不清静,最起码,不象看起来的那麽清静。
  有人容色出衆,得封内侍。可是还没等到第二日迁出,就莫名的摔了腿,延误了下来。等到腿好,早已经被遗忘得干净。多了个内侍的名,还是与侍书一样,在这里混日子。
  宫里常常会派些差事给这些人,比如校书钞经之类。
  真的是很难堪的一群人。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虽然来到思礼斋的时间不长,这些事却也陆续能听到。
  谁说只有女人长舌?男人无聊的时候,也并不会守口如瓶。
  小陈在外间听到我翻身的声音,小声问:“是不是被子冷?我去找个热壶好不好?”
  我说:“不是,是一时睡不著。”
  翻一个身,不再动弹。
  有些人是有家世背景的,生活不愁。等著五年之期过去,倘若没有见到皇帝,没被“宠幸”,是可以回家的。这也算天恩。
  有些人……比如我,据明宇说,我来自乡野地方,应该是乡绅之家。
  可是乡绅之子怎麽能入宫?
  明宇那时候笑的淡漠:“高官不肯送自已的幼子来,就收个义子,一样填报送呈。”
  明白了。
  那明宇自己呢?
  他又不肯说,我也不知道。
  但是,他气质出衆,才学不凡,应该出身不错才是。
  迷迷糊糊想了很多心事。
  还是可惜那本诗集,不知道能找回来不能。

  一早起来梳洗,小陈端来早点,居然比往常多好些。
  我失笑:“我哪能吃这麽多?”
  他咬著唇笑:“您昨天晚上饿著了,早上多吃点。”
  我点点头。
  其实他也只是个大孩子,十四五岁稚气未脱……却已经净身爲奴。
  现在他还有赤诚之心。
  将来呢?
  他会在这宫中变成什麽样?
  我知道我不该多想,一早想这些事对我没什麽好处。
  可是,忍不住想。
  我的方向在何方。
  明宇说我已经入宫两年,再熬过三年,倘若不蒙皇帝“宠爱”,三年一过我就可以出宫的。
  出去後,当然自有道理。
  但是这三年能不能好好的度过?
  从前就被害进过冷宫一次。
  以後还会有什麽?
  还有明宇。明宇究竟是……
  吃著早点,却完全食不知味。
  我自己还是对付不了头发,小陈替我打理,顺口问:“头巾怎麽也没了?”
  “迷了路,好象是被树枝挂掉了吧。”
  他嗯一声,又取一块月白的替我系好。
  我看看铜镜里的自己。
  这是一张只能说是比普通人稍微整齐一点的脸孔。
  就是一双眼亮一些。
  我起身来:“你不用跟了,我自己能找到文史阁。”
  他不放心:“我还是跟您同去,反正我这里也没事儿干。”
  “你收拾下屋子,准备茶水……”
  “屋子有什麽好收拾的,茶水也不用备这麽早,您中午又不回来的。”他坚持:“我跟您一起过去,我再回来,也误不了多少时候。”
  我点点头,推开门却愣住了。
  门口站著一个穿绿衣的中年宫监,身材略矮,半张著口明明是正待叫门。我愣在那里,他反应比我快,立刻说道:“白侍书?”
  我看的服色也知道这人我得罪不起,因而很恭敬地说:“正是,不知道公公一早至此,有什麽指教?”
  他哼一声,打著腔调说:“内府令。”
  我急忙低头,听他说:“侍书白风才思敏捷,温厚谨慎,调成英殿伺候笔墨。”
  我一愣,小陈拉我一把,我急忙说:“是。”
  “白侍书奉令吧。”
  我接过他手里的一张纸笺,有些疑惑:“公公辛苦,快请屋里喝茶,不敢请问公公贵姓?”
  那太监不阴不阳地说:“白侍书,即日便去成英殿伺候吧。我还有事在身,茶就改日再领吧。”
  他身後还跟了两个小太监,三个人转身走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成英殿?
  明宇好象和我说过,那里是皇帝下朝处理政务见臣工的地方啊。
  我……我怎麽莫名其妙就换地方工作了?
  而且这个成英殿笔贴式的政治高度,大概已经相当于国务院秘书一处啊吧?
  我倒是平平静静,小陈兴奋得两眼直放光:“主子,主子,你出头了啊!”
  我翻翻白眼:“这叫什麽出头?”
  “在成英殿里进出就可以得见天顔了啊……”
  “然後可以顺便邀宠?”我瞅瞅他:“行了,先别兴奋,指不定是福是祸呢。我还不知道成英殿在什麽地方呢,你这下真得给我带路了。”
  他连忙答应,帮我把笔盒什麽的拿好,反扣上门,领著我向外走。
  真稀奇。
  爲什麽突如其来调我的职?
  老实说这思礼斋上下住了六七十个侍书,也有一些有正职做。比如在蕈芷院里协助打理花草树木之类。那些匠人只懂栽种,置景什麽的是不懂的。而这些侍书中多的是出身高贵,见识品味都不凡的人物。经他们点拨构图,御花园的景致顿时变的层峦叠障,大有丘壑。
  还有些在其他地方。
  而我就在文史阁这种地方帮忙,也算挂个闲职,到月有份干薪可领。
  爲什麽内府令会突然指到我头上。
  成英殿可不是文史阁。文史阁真是逍遥自在的好去处,有多少书本可以打发时间解闷,又无人管束。做些笔记抄录也累不著,更没有什麽危险。
  可是成英殿不同。
  那里是中央集权机关,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场所,是大臣高官进进出出的地方。
  那里肯定是制度森严的。
  我的步子一点儿都轻快不起来,不知道这变化是因爲什麽,也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那段宫墙看起来比一般的地方要红,要高。
  我知道这等皇帝天天逛天天来的场所,墙面一定不等掉漆褪色就赶紧著收拾。爲了安全墙高于别处也是一定的。
  只是我看了莫名的觉得心头发悸。
  小陈只能送我到角门。
  侍卫验看了那张太监给我的纸封,摆手让我进去。
  我看看这间宫院的格局,转身走了靠墙的一溜青砖窄道。
  大殿,侧宫,这成英殿好大的院子。前面溜溜的全是白玉石砖砌地,好不平阔。绕过正殿眼前却突然变了顔色。一片深深浅浅的浓荫,松柏竹成片密植,将後面的轩阁遮得隐隐叠叠,大增含蓄之美。
  已经是深秋,这里却仍然是绿意盎然。
  我按著规矩,先去耳房。小太监领我去见管事太监。
  得,看到那个管事,我心里有些释然。
  原来这总管便是当初在杨统领那里见过的穿紫袍的那裴公公。当时我不知道,後来就听说他是内监总管第一人。想必调我来的事,就是他的意思了。
  才思敏捷,说起来心虚,那些诗词统统都是借古人的。要说温厚谨慎,我那天在他面前表现的哪里温何处厚又有什麽谨慎了?
  他怎麽会想到把我调到这里来?
  裴公公端坐不动,我不卑不亢施一礼,等他发话。
  虽然就道理说,我算是半个主子,他是个高级奴才。
  不过我可不傻,这个人伸个手指头,十个我也辗死了,这就叫客大欺店奴刁凌主。
  “白侍书气色见好。”他说话的声音是宫监那种阴柔的,但是不象以前那个刘管事一样让人不舒服。
  “早好了,劳您挂心。”
  他清清喉咙:“原是想让你再将养些时候,不过昨天你已经去文史阁应旧差去,想来是好的差不多了。成英殿里笔墨上原来三个人,一个病退,一个毛燥,只一个人顶不过来。白侍书一手好字,文章锦绣,想来是可以当得这差事。”
  我说:“公公错爱,白风惶恐。”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旁边小太监捧过衣包来。
  “这是比著侍书的身材做的几件衣裳,成英殿里服色是有规矩的,侍书更了衣,著小子们给你说一说该仔细忌讳的。”
  我答应著,他便起身出去。
  小太监上来要服侍我换衣服,我不要他动手,自己把外袍脱了,换了他递过来的一件淡绿袍子,顔色素净,窄袖紧领,想来是爲了方便写字取物。
  系带也是素色织绵带。
  我系好了衣服,小太监给我打个躬,自称姓吴。垂著头开始说规矩。
  我无聊得要死,可是又不敢漏听。
  这里和文史阁可不一样。那里逍遥自在,这里却是动不动就是会掉脑袋的地方。
  要是有选择,我一定严辞回绝这差事。
  我可不想成天在皇帝老儿跟前晃来晃去,等于是整天在老虎嘴边儿上晃来晃去,它要不饿一切好说,要是一个不好,我就成了虎肚子里的点心了。
  他一边说我一边听,足足说了一顿饭功夫,他停下来喘口气儿,我以爲说完了,谁想他来一句:“这是大则,细礼回来再讲。我领侍书去看看议事房和外书房。还不知道侍书主要当哪一处的差事,想必就是这两个地方了。内书房里是不要笔墨伺候的。”
  我应一声,跟他出门转弯。
  我们待的这间耳房刚才有好几拨人进进出出,虽然我是个生人,但却没有一个侧目打量的,端茶递水送文书的纹丝不错,脚步声轻的听不到,连大喘气的声音也没有。
  真是秩序森严。
  我放轻了脚步跟著他,把成英殿转了一个圈。
  议事房并没有我想象的大,里面也正好是没有人在。正中三步高的阶上一张雕龙描金红木椅,搭著黄缎袱。下首靠墙有一排椅,却都簇新,象是很少人坐。想也知道,皇帝赐座总是少的。
  墙上挂著几张字,并没有画。我没来及擡头看,小太监就领我出去,又看外书房。
  这会儿时候早,皇帝应该在开元大殿上朝,这里通常是不大朝而议事的地方。我小声问小太监皇上通常是什麽时候来这里?小太监想了想答:“天天都来的,有时是用了午膳来,有时就直接在这里用。天长的时候万岁爷还在後面停步轩歇会儿中觉也是有的,现在天冷了,多半是用了午膳过来,晚膳倒是常在这里用的。”
  这个皇帝好勤力啊。
  天天上午是正朝议事,天天下午还办不完的公,一直干到吃晚饭。
  以前看影视剧里,好象皇帝天天吃饱喝足弄香吟月还外带个私访微服。
  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啊。
  那些片子总是误导人的。皇帝身边信得过的奴才就那麽两三个,外臣一个,野和尚一个,天天闲游爽得不得了。
  可是就我看,皇帝这前前後後,成英殿里光伺候的就不少了,不要说侍卫。这还是皇帝没过来。他下午要过来了,这殿里肯定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一只蚊子也飞不出的严密。
  中午我就在耳房里吃了饭。
  一起吃饭穿著绿袍子的还有个中年文士,相貌平平,但一副儒雅之气。小太监说道:“这是柳随郎,这是白侍书。”
  随郎?我想起来上午听小太监说过,成英殿里的笔墨上一个姓朱,一个姓潘,另一个姓柳。姓潘的病退不能来,姓朱的今天不当值。
  我朗声说:“初次得见,以後还要柳兄多多关照。”
  他点头道:“白侍书不用客气,日後要你分劳之处不少,侍书叫我柳镜就好。”
  这个人倒和气。
  要知道他是外官品阶,七品六品的我是分不清。而我是内庭品级,份位低于他。可是一向规矩,内庭总比外官要占便宜。
  唉,我真希望不占这什麽便宜。
  女人占这种便宜,还可以说是裙带枕席之功。
  我算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柳镜唤我白风就成了,侍书不侍书的多拗口。”
  打过招呼,坐下吃饭。
  三菜一汤,味道倒是很好。
  屋里很静,吃饭的就是我和他,想必其他人也是要吃午饭,只是不在一块儿吃。
  吃完饭,漱了口喝了茶,柳镜给我一叠纸张,细细讲解了皇帝与臣子议事时该怎麽样重点略记,哪些话可以先简笔记下,哪些话必须一字不错抄录。虽然另有书记做这件事,但是我们一样要旁听誊录,以免缺短少误。
  我答应著。他又讲何时记事用何笔何纸。皇帝的话单用一样墨记出,此墨色重味浓偏稠。还有,第一次录辞时可以用普通版纸,此後须用备藏的上纸。
  我一一记著。
  他又给我看笔,顺口问我习惯用哪种?
  我拿出笔盒来,取自己的笔:“这枝用惯了。”
  他点头:“用惯了就好,那就先不必换笔。”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有人轻轻顿足,一共三下。他起身来整整衣冠:“万岁爷过来了,我去议事房候著,你今天头次来,想必是不当差的,看裴公公怎麽安排。”
  我点点头,看他放松了步子走了。
  不知道我是要在议事房还是在外书房当差。
  我在屋里坐著无所事事,这地方墙厚门实,隔音倒真好。我喝了两杯茶,忽然门口人影一闪,我正出神,吓了一跳。他垂头说:“侍书请随我来。”
  我掸掸衣服,幸好也没坐折压皱,不算失礼。
  跟他绕过回廊向後走,我左右看一看,停住脚,轻声问:“吴公公,这是去内书房的路吧?”
  那小太监声音细,态度谦和:“侍书叫我小吴就好。您以後就在内书房当值。我现在领您过去。”
  我愣了一下:“不是说是议事房和外……”
  “这是裴公公亲口吩咐,不会有错的。”他腰弯得更低:“这就快过去吧,皇上在前面议事房,不一时就会过来,您先看看房子,预备下笔墨。”
  我懵懵懂懂,跟著他拐了弯上了阶,推开一扇侧门。
  一股书墨香气扑面而来,屋里很敞亮,书架没有外书房那麽多,靠墙立了两排,迎面墙上一张羊皮纸的地图,泛黄微旧。屋角的锡鼎里有袅袅的沈香青烟升腾起来,屋里极静。靠墙的榻上铺设著明黄的缎子被袱,长案上有七彩拱云大宝瓶,瓶里供著几茎折枝的鲜花,一架丝绣透亮的小屏风,一个莹白温润的玉盘。
  再看过去我不由得直了眼。
  居然是座小小的西洋自鸣锺!
  小吴看我直了眼,轻声提醒:“侍书,您就在这里伺候。廊下面有人听唤,皇上如有吩咐您就掀帘子吩咐外头。内书房事不多,皇上也不大这里见臣工,还是看折子的时候多。”
  我怎麽……会到这麽个地方来。
  小吴又吩咐我几句,退到门外面去了,不忘了告诉我说他在後面回廊那里候著,有事就唤他。
  我想想他说的话。
  倒茶递水有宫女,磨墨有小太监,我好象没有什麽事情就要做,就是等在这里。
  门边的小侧耳房里有张长椅,一张桌子,倒也有笔墨纸砚什麽的东西。可是我拿起笔来又放下。
  我写什麽啊?好象没有什麽要写的。
  好象除了皇帝,在这里别人不能吩咐我做事。
  这个……这个文秘生活倒是轻松。
  如果伺候的大老板不是随时会要人脑袋的话,倒真算是件轻松的活儿。
  可是,搁这麽个地方,摊这麽个顶头上司,我真是轻松不起来。
  能不能辞职不干啊?我想回文史阁去轻松摸鱼混日子,不想在这里提心吊胆的等传唤。
  耳房的门是半开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发了多久呆,听见阁里面自鸣锺当当当敲了三下。
  有种恍惚的感觉,这种报时方式,已经阔别一年了啊。
  在这里每天听著敲梆子看著更漏和日晷,我都已经把现代计时方式忘记了呢。
  这屋里就坐了我一个人,其他人不知道是有事忙,还是身份不够坐这里,反正一直没有进来。
  我闷的都想睡著。
  外面有走路的声响,不止一个人。
  我心跳的忽快忽慢。
  听到裴公公的声音说:“主子今天下来的早,奴才这就让人备茶点来。”
  接著听到一个声音,清朗醇厚,又带著不可忽视的威严:“你这差事也当滑了,明天给你换到西斜巷去扫树叶子去。”虽然是和太监说话,但语气不重,明显就是有些调侃的意思。
  这说话的声音好熟。
  我愣在那里,心里不停重复告诉自己,皇帝来了,可不要御前失仪,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是闹著玩的。
  那声音又说:“倒有点燥热,把窗户开开。”
  这声音真的很熟啊,一定在哪里听过。
  没人叫我,我就继续在小屋里呆坐。
  皇帝应该是走进阁里面去了,侍卫太监宫女都站在廊下院子里,我这待遇算不错,自己坐在这儿,没人问没人理。
  虽然里里外外的人不少,可是连声咳嗽也听不见,这种安静静得让人心里不安,惴惴的直发慌。
  忽然门被推开一些,裴公公冲我无声的招招手。这间屋里不太亮,他往门口一站,无声无息的活像个幽灵。我也轻手轻脚的站起来,跟他向里走。
  刚才我看到的是这间内书房的正屋,往西走是间寝殿模样的宫室。地上铺著极厚的软毡,即使不刻意高擡脚轻落步,踩上去也是绵软无声。黄帐低垂,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裴公公凑到耳边来吩咐我,皇帝昨天晚上晚睡,这会补个觉。等到申正时分叫起。
  我有些疑惑,这应该是小太监的差事,怎麽派到我头上来。
  可是人家说话腰板硬,我只有听命的份。
  屋里静的很,裴公公也出去了。我坐在那张大床的脚踏子上发呆,听著外面案上自鸣锺隐隐的滴嗒声。
  不知道明宇怎麽样了。
  还有,这个皇帝说话的声音,我一定在哪里听过。
  可是,我没见过皇帝啊。
  啊,突然想起来。
  我挨了打以後第一次见裴公公,他陪著一个人来的。那个人说话声音清朗醇和,隐隐约约就是,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
  我的天!
  难道那时候那个人就是皇帝麽?
  我那时候对他一点礼数也没有,不会……不会受什麽惩处吧?
  可是当时我又不知道。
  究竟是不是他呢。
  浑浑噩噩的担著心事,时间倒过的快了。
  我听外面的锺敲了四下,站起身来,挨近帐子,按著裴公公的吩咐唤:“万岁爷该起了。”
  帐子里“唔”一声,有些慵懒的声音说:“什麽时候了?”
  我脱口而出:“四点……啊,是申正时分。”
  那人说:“哦。”
  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上前撩起帐子勾好,正要回头去唤外头候著的小太监进来,皇帝已经坐了起来,说道:“不用叫人,你过来吧。”
  我心里突的一跳,回过头来。
  把一边的衣服拿了给他套上。好在穿衣服这种事自己平时也做。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透一口,就怕惹祸。
  皇帝自己理一理袖口,忽然说:“伤好了麽?”
  我吓一跳,居然有些口吃起来:“好,好了。”想一想,又赶紧补上句:“谢皇上恩典。”
  虽然我自认是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现代人,可是在这个地方,就得服贴守这里的规矩。
  刚才理衣服的时候,已经偷偷看到他的长相。
  虽然那天在杨统领那里没有掌灯,那个人长什麽样子一点儿都看不见。可是声音绝不会错,就是那天听到的。
  他个子比我高了有一寸半寸的,剑眉朗目,鼻挺唇薄,约摸二十有余三十不到,绝非我一开始想像的猥琐不堪。一双眼斜斜扫过来,目光如电,极有威势。
  “你那几首诗词做的不错,以後时常的做些出来。朕这里衣食都有,你也省了再去换钱。”
  这话说的居然有些打趣的意思,我估摸著皇帝心情不错,说道:“万岁谬赞,微臣惶恐。”
  皇帝一笑,我已经替他结好了钮扣,向後退了半步,问道:“万岁要洗脸麽?”
  皇帝擡擡手,我就退著向後,退到门边,低声唤外面的人预备。呼,这个人明明说话是挺和气的,但是站在他跟前就觉得有股压力,大气不敢喘。
  皇帝睡午觉,外面的预备工作可是一点没停。刚说完话没一分锺呢,就有小太监捧水进来。裴公公在一边搭著雪白的手巾子,还有个小太监跟著,端著一个螺钿小箱子。我插不下手,也不想插手,给老虎顺毛可不是什麽好差事,我还是安静的退到一边看他们忙。
  皇帝净了面,裴公公亲手开了箱子,取出象牙梳篦来,皇帝便在案边坐下,裴公公轻手顺臂替他把头发梳好,用浅碧的玉叶簪子别好。皇帝手里拿著一页折子在看,脸上并没表情,可见这裴公公手下功夫了得,要不人家就做到大总管这位置了嘛。
  当值的宫女递茶水进来。我原来是在一边儿呆站,裴公公一个眼神扫过来,我打个激灵,赶紧把茶捧上,不敢斜视,就这麽捧到皇帝手边上那个原来放茶盏的地方去。
  我是来当文秘的对不对?当然秘书也得端茶倒水接电话。可是这个活儿本来该宫女干,干嘛让我上去啊。我还不一定端得稳。要是一失手打了碗,那可好,洗干净脖子等著人来砍吧。
  皇帝看折子的速度倒不一定。有时候扫一眼就撂在一边,有的就仔细看。
  秋天这会儿的天短了,不等屋里暗下来,灯已经掌上了。宫女宫监服色都素净整齐。皇帝也没穿什麽龙袍,里面是件月白的长衫,外面是天青色的行袍,绣著祥云连绵,精而不贵,让人看著觉得舒服。
  我今天一天累的要命,上午下午都没歇著。
  唉,上午来的时候忘了问问,这里是怎麽个作息制度?早上几点上班?晚上几点下班?现在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蜡烛爆一响,结了个灯花。有宫女取了一把小银剪上去剪灯芯。皇帝吁口气把折子撂下,裴公公知机上前问:“皇上,传膳吧。”
  皇帝点一点头,裴公公便去吩咐。
  哎哎,我说,别光顾著你吃,我能不能下班了啊。在这里闷的要命又提心吊胆,更主要的是我也饿了啊。
  个死裴老头,你倒是给一句话啊,我到底能不能下班了!
  啊啊啊,我还是想念我的文史阁啊,朝九晚五,三餐定时,工作轻松,虽然给的钱是少了点。可是这里给钱也未必多啊。起码这老太监就没吭一声,关于在这里当差有没有什麽岗位津贴可以领。
  又有人端铜盆里来,皇帝净了手。这边就呈饭。
  咦?有点象看那个韩剧里惊鸿一瞥的上膳方式,架了一张方几进来,上面的碗盏杯碟都整整齐齐,平平稳稳的端进来,一点声响也没有。
  不象听说过的那麽夸张,什麽一顿一定要一百多道菜啦之类,但是方桌放下後,有个宫监拿银筷过来,每样菜夹了一点在碟子里,然後换一双筷子,送进嘴里吃。
  走到哪里,皇帝都有尝菜的。
  每样菜都尝过之後,裴公公说:“皇上中午吃的少,晚上多吃半碗饭也没关系。”
  我站在边上,真是……臭皇帝个臭太监,臭皇宫啊臭……臭什麽?反正我心里不爽。万恶的旧社会,米人权。人家坐著我站著,人家吃著我看著……这,这,我能不能要求皇帝付我点加班费?
  皇帝接过盛好的饭碗,忽然转头向我一笑:“过来一起吃。”
  我吓一跳,还以爲腹诽被他发觉。裴公公二话不说,又添了一双筷子在案桌边。
  我……我刚才还在骂著他吃独食……可是,现在给我一双筷子。
  我,我,我不想跪著吃饭……
  “微臣惶恐,岂敢与皇上共食。”
  宁可饿著吧。
  皇帝也不再说话,自顾吃他的饭。
  我站在一边饥肠辘辘,呜,我要下班,我要回去歇歇我罚站这麽久的腿……我要喝小陈泡的热茶,我要吃东西……
  皇帝吃饭很安静,果然餐桌礼仪好,喝汤都没声音。他饭量倒好,吃完一碗又添一次饭。裴公公喜笑顔开:“皇上今天胃口好。”
  呜,我的胃口也好啊,不信你盛两碗,不,三碗来。我肯定也都能给你吃下去。
  饭菜很香,香极了,味道一阵一阵往鼻子里钻。
  越闻越饿,越饿越觉得那味道勾魂。
  好不容易皇帝吃完饭,擦了手漱了口,饭桌被收拾出去。我眼巴巴的看著那些吃的被人擡走……
  皇帝直起身来,我赶忙低头。
  他走到我跟前说道:“跟朕出去散散。”
  我嘴上恭敬的说:“是。”
  心里早骂他个臭头。可惜我不知道他祖宗十八代都叫什麽祖什麽宗什麽帝,不然一定连带问候。
  KAO,你吃饱喝足要去饭後散步,我可饿著呢,陪你散什麽散?难道让我顺便喝一肚子西北风止饥麽?
  他指指案上一个盒子:“拿著。”
  我不敢二话,过去捧著盒子,跟他一起向外去。
  廊下侍卫和宫监看到他出来,忽喇喇的就要全部跪倒,皇帝摆摆手:“我在後院子里转转,你们别跟来。”
  我不敢多说话,捧著盒子跟著皇帝在回廊里走。
  他脚下穿的靴子踩在地下擦擦有声,但并不让人觉得刺耳。
  转了个弯,前面的灯火一下子便看不到了。一弯秋月高悬于空,风吹过来,叶动枝摇,有飒飒的声响。
  皇帝住了脚,我也停下。
  他似是自言自语:“有些香,菊花竟开了不成?”
  我也用力嗅嗅:“有些香味,大约是开了。”
  皇帝显然兴致好,指一指那堆磊叠砌的假山,假山上还有一亭:“上那里去。”
  你是老大你当家。
  你说上哪就上哪。
  我反正是没二话。
  就是有也是白瞎。
  不在肚里偷偷嘀咕这个,我的神经真是要越拉越紧了。
  亭子里很干净,皇帝也不嫌凉,就往那石凳上一坐。我心里倒咯噔一下。老大,求求你可别坐出病来,要不那个裴公公还不把我生吃了。
  “放下吧。”
  我依言把盒子放下。
  皇帝揭开盒盖,拿出样东西来:“我记得你是北地来的,那天听你说话还有些北地的音呢。这个是你们那里来的点心,叫什麽枣面糕,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
  一股甜甜的香味儿扑鼻而来,我看看皇帝,他给我一个温和的眼神。看他手上拿的糕,在月光下静静的诱惑著我。
  啊啊啊,受不了。
  管他什麽礼仪不礼仪,吃饱做鬼才不屈。
  我还没忘了谢他恩赏,把那块糕拿过来,挺小巧的,可是不能一口吞下去,咬了一口,嚼两嚼,再咬一口。
  好,吃光了。
  真不经吃。
  皇帝轻声笑:“味道怎麽样?”
  啊?
  我傻了眼。
  这个……我,没顾上品味。
  皇帝把盒子朝我一推:“我不大吃甜,你拣几块尝尝。这还有南方的细点,你品品和你们那里的有什麽不一样。”
  我看看糕点又看看皇帝。
  我收回刚才骂你那些话,其实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
  左一块右一块的,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
  皇帝负手站起来,望著天上冰盘似的月亮:“下午你叫起的时候,我好象听见你说西洋的锺点了。”
  我嘴里满满的,又没有水送,噎了一下才咽下去,呛咳著说:“微……微,咳,微臣略通一点。”
  根据我爲数不多的资料来看,这个皇朝与中国古时候的明朝大约是差不多的情况,西洋的新鲜东西也有些流入,而这里的茶叶丝绸瓷器出口也是很可观的。
  他不语,我肚子不象刚才那麽饿了,恋恋不舍看看那点心盒子,可是不敢再吃了。
  “你觉得西洋的东西,比我们的怎麽样?”
  那还用得著说啊。
  不过,我想了一下措词:“洋人这些新鲜东西,大多数的巧思还是我们龙朝流传出去的。只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洋人想到了。”
  皇帝唔一声:“从小物件上,能看出更多东西来。前日有西蒲的使臣来,带了几枝火枪,点燃引信,铅弹能打出百步之远……”
  那可是!
  不过当然嘴上可不说:“火药起源也是我龙朝本土,只是我们思仪尚礼,不作看重。西洋人没有什麽礼教传统,一切是爲了实用。”
  皇帝突然退了一步,我忙说:“皇上当心。”
  他一把抓住我伸出去的手,说道:“你刚才说什麽?”
  我一懵:“皇上当心?”
  “不是,前一句。”
  “哦……西洋人一切爲了实用……”
  月光映著他的眼珠,象是两颗剔透而深邃的水晶。
  我心里不知道什麽地方,好象被重重撞了一下,连呼吸都忘了。
  “爲什麽这样说?”
  他手松一松,脸向後挪,我吸了一口气。
  好慑人。
  这个人……天生就是帝王。
  “西洋人不象我们,历史久,文化深。他们吃的用的一切简单。比如这个,”我顺手从盒子里摸了一块花叶酥之类的糕点出来:“这一块糕,不过两口就吃完了。可是做的时候要费多少力气,光是这十来种顔色不同的面,再擀薄,切成型,和馅,包好,上笼蒸再下鸡油炸,完了再裹糖粉。一样点心费偌大功夫,西洋人肯定不会做。”
  嗯,这个例子举的应该比较安全,又没什麽冒犯皇帝的地方。
  “西洋人吃的多简单,肉和菜切切就一锅炖了,两块饼夹块肉就当一顿饭。我们龙朝不乏聪明才智之士,可是重文轻商鄙工匠,聪明的人都想要入朝出仕,谁想著去做生意做匠人?”
  皇帝一声不响,定定看著我。
  我没说什麽大逆不道的话……
  啊!不对!
  我怎麽会说这些!
  收回来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这个人怕出名猪怕壮……
  我刚才是不是穷极饿疯了,人家给了两块点心我就大放厥词!这个人是皇帝,皇帝吖!
  我觉得我的心脏都不会跳了,他忽然幽幽说:“你讲的对。满朝上下,文武群臣,竟然没一个人有这等眼光见识。”
  我後背上全是冷汗,急忙低头说:“微臣胡言乱语……”
  皇帝一挥手:“行了,你说的很是,朕怎麽会怪你。”
  他上下看我一眼:“你什麽时候进的宫?”
  我赶紧想想:“已经两年。”
  他点头说:“你很好。”
  你很好?
  什麽意思?
  我摸不著头脑,看皇帝一撩袍子向下走,赶紧跟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抱起那点心盒子,紧追上两步。
  觉得好象出去了半天似的,回来一看表,才刚半个锺头。
  我干噎了好几块点心,瞅著人没注意,闪进耳房灌了两大口凉茶,才摸进西阁里。
  皇帝居中坐著不知道说了句什麽,裴公公回过脸来看我一眼,又恭恭敬敬躬下身听。
  等他一步一步退出去了,皇帝拿著张折子看,可是手指在案头轻轻一敲一扣,目光却落在空中,显然并不是折子的事。
  我刚才说话实在是太大胆了点吧。
  皇帝擡头看了我一眼,不经意的又低下头去。
  是什麽军机要事,这麽沈吟难决。
  看著案上的茶已经冷了。我端起来退後,小声吩咐宫女再续热的。
  一面这样做一面感叹,人要解放真的很难,可是要养成奴性真的很容易。
  我原来是多麽骜傲不驯事事要讲公平的人,现在在这个莫名的封建帝王身边当差,男宠不是男宠臣子不是臣子……
  我热爱生命,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
  皇帝刷一声把折子合了起来,朗声唤:“裴德。”
  哦,原来裴公公叫裴德。
  裴公公进来听命。
  皇帝简短地说:“晋侍书白风爲三品侍君,准御前行走,可入议事房。”
  裴德身体明显一震,却仍然说:“遵旨。”
  我还在琢磨刚才吃的那几块点心。
  食不厌精,虽然说这些东西太精细,可是吃起来的确舒服啊……
  裴德用眼神示意我。我还没反应过来。
  皇帝刚才说什麽了……唔,好象有提我的名字……
  “白侍君,谢恩哪!”裴德暗示变明示了。
  啊,想起来了,皇帝刚才说……升我的级,当什麽三品……侍君……
  三品……
  侍君……
  什么意思?
  我呆滞的看著裴德,硬是不知道该做什麽说什麽了。
  不是没有听过这个名词的。
  可是……可是,给我冠上这名号?
  皇帝是让刚才的冷风把脑子吹坏了吗?

  原来在冷宫的时候,明宇教我这些宫人份位,说过一次。
  侍君历来都少,先帝就没设过,先帝那一辈也没有过。
  这些宫里的平侍侍书多半都是担些文职,有过几个相貌生得特别妖娆雌雄难辨的,可到底身体还是男子,皇帝就算有那麽几分新意,三天两夜也就忘了。要说柔香软玉,那还是女子们的身体才称得上。
  比如思礼斋那个隐隐然当了自己是一院之主的玉侍书。
  不过只是一夜。
  想必皇帝也早忘了他姓甚名谁,早不记得有这麽一个人存在了。
  当初他一夜侍寝之後,皇帝倒是让他迁出思礼斋单住一院,可惜当天被正当宠的丽妃指了人替他“梳洗”,染上风寒,耽搁下来。等他病好,谁还记得他呢。
  据说先帝未登基前倒有个侍童长伴消閒,後来没有一起从旧邸迁入宫中,生死难料,不知所终。
  明宇那时便笑著说:“能当个太平侍书,五年守满出去,那是再好不过。就是眼前吧,要不是你我都没有侍奉过皇帝,现在也没有命了。”
  我问他到底我和他怎麽在床上被人捉到,他却不说。
  这个人!
  你不说难道我不会猜?
  肯定是你个家夥存心不良对我那啥那啥……
  我虽然没把话说出口,可是他一看我一脸贼笑擡手大书本子就拍下来了。
  後来也猜疑,皇帝又不喜欢,还摆这麽多男人在後宫干什麽?好看麽?
  後来看书,这大留龙朝不似他的前朝,皇帝爱男风的多,前朝名雍,一共七位皇帝在位,从开国之君到亡国小弟个个都有一段风流情话,且都是在这个男风上头。
  到了大留这一朝,开国皇帝太祖欣帝倒还是个多情种子,不然我那回翻的那一大本“柳君传”就不会流传那麽广以至於冷宫里也有一本了。
  虽然这柳君传已经成了一本封建教条的教科书,把个柳加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品格高贵风骨不凡,言行更是绝不出格,长伴太祖身畔,却不争宠不惹是非,太祖死後,助当时的路太后扶助幼帝,挟制权臣,在幼帝十四岁正式亲政之时,大笑三声,说道责任已了,跑到太祖陵去一把剑抹了脖子。
  冷宫无聊,那本书被我翻了又翻。
  可是也听说过其他的野话。
  说柳加当年并不锺情于太祖,是太祖从旁人手中横刀夺爱抢来的他。又一说太祖英年早逝,与柳加淫媚专宠不无关系……又说柳加与路太后实际上……
  总之是褒贬不一。
  甭管野说与传记上哪个才是真实,总之做男宠做到柳加这个地步,实在是不枉他担这个男宠的名。

  浑浑噩噩走在回思礼斋的路上。虽然天也晚了,可是有两名侍卫相随,回思礼斋倒不是难事。
  我都不知道後来皇帝又说了什麽,我又说了什麽。
  一条大棒迎头砸下来,我晕晕乎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脚下踏的是什麽地。
  思礼斋的大门打开,我看看那两名侍卫。
  说起来大家都沾个侍字,可是人家活的堂堂正正的当差,挺起胸膛拿饷娶媳妇。
  象我们这一群,就比太监多点尊严吧。
  将来出去了,按他们的话说,也难娶名门闺秀。
  我半边身子木麻,走路都打旋。
  那两个侍卫不进来,就告辞走了。
  思礼斋隐隐的几点灯,十分寂静。
  平时觉得这种静太闷,让人心里难受。
  现在看著终於比外面熟悉一些的景色,鼻子一酸。
  心里慌的不行。
  平时几步就跨过的回廊怎麽变的这麽长。
  我站到房门前,擡手狠命揉脸,要在平时一定搓得疼,今天却觉得木得厉害。
  正要推门,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愣了一下。
  屋里高灯下亮,烛光恍恍,我一眼著那个站在门里人。
  忍了半天的一口气终於呼了出来。
  “明宇!”
  屋里那人长身玉立,清俊脱俗,一双眼如点漆般,嘴角似笑非笑:“哟,这麽想我,眼圈儿都红了,可别哭鼻子。”
  本来只是心情郁闷难消,现在突如其来见到了他,虽然只是一年相处,可是相依爲命,相互照顾的情份,就和亲人一样,鼻子一酸,还真有点控制不住:“明宇……”
  他看看我,退後让了一步:“进来吧。”
  我一脚踏进了屋,他拿起茶壶来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我听说你到成英殿当差去了?是不是受了训斥?”
  我咧咧嘴想冲他笑笑,可是嘴角一动就觉得眼睛里发热,赶紧板住脸:“要是就好了。”
  他脸色平静无波:“那是怎麽了?看你也不象挨了打罚了跪,是谁给你气受了吧?是不是裴德那老儿?”
  我擡起头来。
  裴公公在这後宫中的权势我是见过的,能穿紫衣的内监他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个人。你管他是不是太监奴才,他有权力你就得尊敬他。
  可是明宇……他张口就是直呼其名。
  我才想起来问一个重要问题:“你怎麽从冷宫出来的?”
  他挑挑眉:“怎麽,不想看见我?”
  我摇头:“不……是意外。”
  是双重意外。
  一是意外这之前他就说他能够出来,二是意外昨天还有人说他能出来。
  今天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反而不意外……
  只是觉得心情激荡不能自已。
  明宇没有和我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在左边椅子上坐了下来:“行了,一早出去现在才回来,晚饭吃了没有?”
  虽然没吃晚饭,可是吃了好几块儿甜腻腻的点心,现在肚子也不饿,于是摇摇头。
  “到底怎麽了?”
  他问的声音温和淡定,但是有一股让人镇定安心的力量。
  我冲口而出:“明宇,你有办法让我从这里出去麽?”
  他注目看我:“到底怎麽了?”
  我弯下腰,脸埋在膝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不复存在:“我升了位,现在是三品侍君了。明宇,帮帮我。”
  他默然不语,案上的烛火跳了一下,毕的爆一声响。
  “什麽时候的事。”
  “刚才。”我声音发涩,把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嗓子也没有得到湿润,舔舔干燥的唇:“说是明天正式公布,然後让我迁地方。明宇,这是爲什麽?我什麽也没做过,甚至貌不其扬,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虽然这个他没有指名道姓,可是说的是谁,彼此心里都明白。
  “你样子太狼狈了,哪象是听到了喜讯,倒是接了噩耗的模样。”
  明宇温柔的递给我手巾:“洗把脸,我有话跟你说。”
  我看看他在灯下分外柔和的脸庞眉眼,把手巾接了过来。
  擦了一把脸,壶里倒出来的水倒是湿的,可我多多的兑了凉水在盆里,狠狠洗了两把,果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鬓边的头发被水沾湿,我往後撩了撩湿发,明宇走了过来,接过手巾替我擦拭那几绺头发。
  “当今皇帝并不爱男色,不但不爱,相反,他少年时因爲一些变故,对此道冷淡之极。从他十二岁起有侍童服侍,到今天整整十七年,宠过男子不过寥寥,近年来更少。就是姓玉的那小子美若秀女一般,也只是酒醉之後沾了一次。他升你位份,绝不是因爲图你的身体,你先不要怕。”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胸口那种窒闷的感觉总算是稍轻了一些。
  明宇轻轻把我头巾解了下来,摸出一柄小梳慢慢替我把头发梳顺。
  “现在後位虚悬,後宫最高贵的妇人是洛家的女儿贵妃洛阳,本来依洛家的威势,她的心计,後位是迟早的事。可惜,她进宫五年,只生了一位公主。挨在她後面的是贤妃梅玲,她倒是有一个儿子,可惜病歪歪的,据人说就算能养大,也後嗣艰难,所以虽然梅家势力不弱,她却依然比洛妃矮一头。再向後数的几位妃嫔压根儿没有孩子,可是身後却各有不同的势力。外戚一向是大留龙朝的强有力支持,当年开国之君也多多仰仗了他们。只是一代一代,渐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现在锢于各股势力,面对後宫比上朝还劳心劳力。”
  我有些疑惑:“那和我,又有什麽关系?”
  明宇停下手来:“一来呢,你出身寒微,就算是得宠也无外戚之虑。二来,你是男子,没有子嗣,也与後位无缘,就算是你得宠,那些妃子阴毒的手段总不会全使出来,毕竟你是男妃,与她们总不能在生育的事上一争长短……还有,大概就是你自己的原因了。”他低下头来,注视著我的眼睛:“白风,你做了什麽让他注意的事情?”
  我低头想了想,大概是……那个卖字的事情吧。
  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皇帝。
  明宇轻轻吁口气:“要把你迁到什麽地方去?”
  我沮丧地说:“也不算远,就是宣德宫。”
  明宇笑笑:“不要皱眉头了,宣德宫离啓泰殿那麽远,皇帝要是想占你便宜,不得把你安的离他近一些?现在一个东一个西,你不用怕。就算升位,不一定会要你侍寝。”
  他最後两个字听的我打了个哆嗦。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当然立刻感知到了,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皇帝升你,大约脱不了两重意思。一是当个挡箭牌,他总不能老独宿单眠,会被太後念叨,找个美貌侍宠呢,又怕史官笔锋。或是宠哪个女子,难免後宫醋海生波,是非不断,况且,外戚之祸他也一定是要避开的。再说,你不会生孩子,当不了皇後,搅不起风波,安全妥当。”
  我呆呆看他:“明宇……你好厉害,足不出门竟然对外面的事这麽清楚……你认识皇帝?”
  明宇摇头:“谁认识他。”
  “那你对他的事如数家珍……”
  明宇敲了我一记:“你以爲都象你一样的笨啊,远了不用说,就是这思礼斋里面,谁肚里没有几个主意牢牢笃笃的蒙著。”
  我不知道。
  目光慢慢移开,看著桌上跳动的烛火。
  我什麽也不知道,连明宇是什麽来历我自己是什麽来历,我也不知道。
  “想什麽呢?还害怕?”他问。
  我打起精神说:“不是,只是觉得……你看,你刚刚从冷宫出来,本来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但是……明天我又要搬出这里,不知道将来想见一面两面的是不是还方便。以前那种……那种快乐的时光,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明宇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要迁到天边去呢,不过就是两步路,难道我还不能去见你了。再说,你觉得你就这麽顺顺当当的能离开思礼斋?成英殿里不知道多少眼线,太后的,洛妃的,梅妃的……你足不出门,那些人早就开始算计你了。你觉得姓玉那小子当年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到皇帝一夜,是容易的事?再说,虽然皇帝被他勾引得手,可他现在不还是留在思礼斋,当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书?那些女人才不会这麽顺顺当当让你就迁进了宣德宫去,明天早你等著看吧。”
  我抱著呻吟了一声。
  天哪,本来我就够难受的,让他一说,简直像是一条活路都没有。
  “今晚睡不著的人多著呢,你干嘛要睡不著?你正该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明宇促狭的挤挤眼:“不光明天,以後每一天,你想再安安实实睡一觉,恐怕都不容易了。”
  “啊……”我哀嚎:“你到底是来安慰我还是来打击我啊!”
  他不疾不徐说:“安慰你当然要安慰,可光安慰你,你不长点警性,包你明天能看到日出看不到日落。”
  我连哀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桌上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我招谁惹谁了,我不就想安安全全本本份份的活下去吗?这点心愿就这麽难以实现了。
  “行了,有我在呢,保证你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他摸摸我的头:“看看,吓成这样,怪可怜的。”
  这个人……除了风凉话他就不能说点别的嘛。
  “你洗洗睡吧。”
  “我睡不著……”有气无力的挣扎出一句话:“你要困就先去睡。”
  他拔下头上的簪子拨拨烛芯:“我也不困,白天等你的时候睡了午觉,走乏了。你睡不著的话,我陪你说说话。咱们也有好多时候没有在一起说话了。”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来问:“你身体好麽?”
  “都好了。”
  我叹一口气,又趴在桌上。
  “皇帝估计是忍到头了,无论如何,封你总是太急了。你无容无德无工……当年洛氏晋贵妃也是生下长公主之後的事,你倒好,还没有侍寝过一夜,就一跃而上,只比贵妃贤妃低一头。何况,就算要升你,也要择良辰吉日宣告天下,册封行礼,沐冠迁宫。现在倒好,赶得像是私奔一样。你明天迁地方倒是容易,但是宣德宫空了不是一天两天,估计皇帝这句话说过,内务府已经乱了锅了,礼服是肯定来不及给你做的,各式封礼要在一夜间办齐,除非他裴德和朱义方长了三头六臂神仙腿——摆明是不可能的。”
  我对这些既不懂也不关心。
  明宇斟了茶给自己:“不要说我狠心,从明早起,你得好好补补礼仪典范。现在全宫上下,所有眼睛都盯在你一个人身上。不知道多少人咬著牙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可不比现在这麽大大咧咧。说错一句话,说不定会跳出十七八个捏错的人。好在本朝惯例,侍君的地位是比较超然的,就是见了洛妃和梅妃,也只要揖礼,嫔见了你倒要行半礼,其他的命妇更不要说,比你矮著不是一级两级,省得你向许多人躬身弯腰……我看你本来也不是个能弯的下腰的性格。梅妃阴柔,洛妃泼辣,後面的两个,李妃懦弱,亦妃也是个面人捏的,不足为惧。倒还有两个得当心的。一个是刘嫔,一个是盛采人,这两个女人虽然入宫日子尚浅,但身後的势力都不容小觑,本人又有几分聪明人才,不是安份的人物。”
  我看看他:“你倒懂的真多。”
  他毫不客气,把这皮里秋阳的一句照单全收:“客气,客气。这後宫如此无聊,不打听点閒事说点閒话,日子可是真没法儿过。”
  我翻翻白眼,换个姿势继续趴我的:“我倒不怎麽关心这些女人……我主要是……”
  “怕皇帝把你按上床?”明宇说的好不怆俗:“你以为你是天仙下凡啊。”
  我愁眉苦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明宇嘿嘿一笑:“那我给你两个主意。喏,屋里有油灯,你把灯点了,等油热了,往自己脸上一泼,从此变个活鬼脸,皇帝要还想上你才有鬼呢。”
  我打个哆嗦:“你说的轻巧,那还不疼死人了!再说,一个不好烫死了怎麽办!”
  他一拍桌子:“你看,这条康庄大道你不爱走。还有一条呢,也比较险,赶明儿你要见著了皇帝,当面说,你可以当个侍君,而且绝对当的安份听话,对他言听计从俯首贴耳,他让你装什麽样你就装什麽样,他让你怎麽骗外人你绝对照作,只求他别碰你。不过我不保证你这麽说会不会惹恼了皇帝。”
  我又叹一口气。
  我又不缺心眼儿,这话说出来摆明是九死一生,不比泼热油好哪里去。
  “还有一条呢,就是你从今儿起打起精神夹起尾巴作人。把自己收拾得越难看越好,但是武装要穿的越严越好。最好满身涂毒发里藏针,你现在在後宫也算是一人之下了,让所有人都怕你,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在皇帝面前,就尖酸刻薄尽量的俗。”
  我打起点精神:“听起来倒是能少受点罪……”
  他瞥我一眼:“就你这懒散性子……唉,我怀疑你能让谁怕你!”
  我一挺胸:“你别小看人!”
  明宇一笑:“我还真不是小看你。这麽说吧,象贵妃,她御下严谨,时常的罚了宫女太监顶著砖头跪碎瓷片子,一跪一天背宫规——这还是她手段里最轻最宽柔的,你干的出来不?”
  我眨眨眼。
  “再说个普通的,去年有个新晋的文女,当脸碰到她,行礼慢了一慢,她让人拿了竹板皮抽掌嘴,当场打掉了那女子七颗牙齿……皇帝就算再不挑,对一个缺了牙的文女,恐怕也宠不起来吧。”
  我又眨眼。
  “这宫里一年到头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西场子那里冷清?哈,我跟你说,那里可是全皇宫最不冷清的地方。内务府半年一检,云腾四年初宫女登录是一千二百四,二月新挑三百补入杂役,可到了七月再录,只有一千三百一,这中间的人呢?太监就更不用说了。这後宫就是个吃人的大黑牢坑……”
  我继续眨眼。
  “你觉得我吓唬你?我哪来这閒情。我只是不想……你也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见了,你明不明白?
  我点点头。
  外头黑黢黢的,月亮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夜好长。
  可我真希望这夜能再长一点,更长一点。
  天不要亮,就好了。
  “明宇……”回过头来,可怜巴巴看著他。
  他淡淡一笑:“不用怕,我会一直守著你的。”
  天,还是亮了。
  小陈还不知道这件事,如常过来服侍我梳洗。明宇昨晚一夜也没有走,早上小陈起身时,他说回去洗把脸,等我的头发梳好,他也已经梳洗过了,头发束的一丝不乱,站在门口看我。
  我一手握著头发看他,小陈轻声说:“侍书松松手,我把这边也梳上。”
  我没说话,明宇一笑:“可不能再叫侍书了。从今天起,就要改口了。是不是,白主子?”
  我不知道该哭该笑,明宇的一张嘴从来不饶人。
  小陈像是没明白他说的什麽意思,陪一个笑,继续梳我的发。
  明宇走过来,伸手松松一拦:“别梳了,这发式不行,头巾也不用系了,反正回来要重梳的。”
  我看著铜镜,小陈正歪过头,有些疑惑地看著明宇。
  明宇侧耳凝神,忽然一笑:“来了。”
  来了?
  什麽来了?
  轻轻的,沙沙的脚步声响,很规律,很整齐。
  我愣在那里,听著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心慌气促起来,像是要上刑场去开刀问斩砍脑袋一样。
  前路荆棘满布,我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象明宇说的那样的日子,我能不能保住性命?
  还有,如果我能活下去,这种生活,又要过到哪一天呢?
  心里这样想,嘴里还要安慰别人:“好了,你别吓著他。”
  明宇笑笑,不再说话。
  那些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明宇和小陈都没说话,这一刻门里门外静的让人心悸。
  心跳却慢慢缓了下来。
  “奴才丁兆昌,率三宫尚局,拜见侍君主子,主子大喜。”
  声音尖细谄媚,听得我後背上一阵一阵冒冷汗。
  明宇轻轻推了我一把,在耳边低声提醒:“说免礼,再让司衣的太监进来。”
  我木然的把明宇的话复述了一遍。
  小陈也反应过来了,急急跑去开门,看了好几眼,表情倒像是又惊又喜,而且照我看是喜大於惊。他喜什麽?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脸是木的,僵的,想哭也不知道该怎麽哭。
  四个太监鱼贯而入,轻巧整齐,手里各有捧盒之物,先行一礼,然後说:“奴才们服侍主子更衣。”
  我看看身上穿的青衫,转头看看明宇,他只是微笑。
  不是那种我常见的微笑,或欢快或促狭或温文,是一种淡漠的,公式化的,像是罩上去的面具一样。
  我脸上不动,心里打战。
  站起身来,展开手臂,任由他们把我身上穿惯的布衫褪掉,还好里衣是今天新换的,不必再换。那些袍子一层一层一件一件,样样不同,繁复工丽。我目光下垂,落在襟口那只手上。这太监的手居然比我的还显得白皙修长,哪像是伺候人的手。
  太监也分著三六九等。
  这些人平时大概都是不做杂事的吧。
  象小陈就是宫监中最低下一层的,除了不用做那些粗重工夫。
  觉得自己象个牵线木偶,在别人的手上翻覆。
  明宇淡然的看著,目光如水沉静,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一触,他脸上不动,眼里却是波光一闪。
  心里觉得有些暖,好象这苦刑似的更衣也不是这麽难熬了。
  我觉得我像是个被重重包裹的步偶。等衣服穿好,我僵硬的在圆凳上坐下,有人替我重新梳发。
  捧过来的盒子里有顶翡翠简冠,颜色玉白,透著些微的莹绿。漂亮倒是漂亮,可是要把这个戴在我头上……
  浑身不自在,任他们摆布。
  明宇不动声色在一边看著,小陈根本头也不敢抬。
  等那四个太监一起垂手退下,外面那个尖细的声音又说:“请侍君主子受礼。”
  受谁的礼?
  一眼看到小陈和明宇都出了门去,那四个太监也退了出去。
  窗户推开,外面竟然不知何时站了一地的人,有太监,竟然还有思礼斋里这些日日相见的人。一眼看到明宇的衣衫,他也站在人丛之中。
  那尖细声音的丁兆昌站在一旁,唱礼道:“侍君主子受礼。”
  外面的人齐齐躬身。太监们一躬之後跟著是一跪,俯首叩头。明宇他们只是躬身。
  整齐划然的声音说道:“恭喜侍君主子,主子大喜。”
  我在这样的声浪中,镇定的说话:“各位免礼。”
  “请主子移驾。”丁兆昌话音未落,一顶精致的青绸步辇抬了过来。有两个太监上来搀我。
  我又没瘸没病,也不是娇弱女子,有什麽好搀。
  一边腹诽,一边走出了门,坐上步辇。
  目光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寻找明宇。
  步辇稳稳的被抬了起来。我一下子像是坐到了众人的肩头上,脚沾不到地,心里莫名的虚。
  明宇看著我,沉稳而安静。
  我只来得及再看他一眼,步辇已经转过了方向,向外移动。
  第一开始来到这个地方,我觉得这里象一口深井,古旧无波,死气沈沈。
  现在却觉得自己那时真的很浅薄,很幼稚。
  从表面上看,的确是无波无澜。
  可是水面底下,暗流汹涌难测。
  步辇摇摇,前面是长长的队列,後面亦然。
  思礼斋平时进出只看著边门,今天却中门大开。
  紫朱的门上铜钉闪闪生光。
  车辇稳稳的出了思礼斋的门。我本能回头去看,可是只看到人头涌涌。
  找不到,我想见的那一个人,在什麽地方。
  明宇,明宇。
  我害怕。
  你在哪里?
  长长的宫道,夹墙高耸。
  连风都吹不进来的地方。
  沿途的地上都有人引路,在每一道路口和门口。
  手里握著一柄如意,金的,柄上有长长的杏黄丝穗,垂在身侧,轻轻摇摆。
  还有一样。
  是明宇在我出门时塞给我的纸条。
  在袖中展开纸条,上面密密写满了蝇头小楷。
  明宇。
  我并没有被直接擡到宣德宫,而是到了侧宫。
  又换了一批人,上来替我摘了头冠,除了衣裳,伏下身子恭敬说:“请主子净身沐浴。”
  还好净身是我自已来。
  身上其实不脏,也就是个形式,沾沾水算了。
  水是温的,池子底下雕著白玉的莲花,在水波中隐隐动荡。
  头发也湿了水。
  有人张开大的锦毡在池边跪迎我。
  真的……感觉怪异无比。
  想起来以前看的宫廷戏,往往享受这样待遇的,都是美女啦妃子啦之类。
  想不到今天我也……
  身上的水被轻轻拍干,我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些在身上动来动去的不属于自己的手。
  丝质的水衣披上身来,凉的我打个寒噤。
  头发被托了起来,晶莹的白玉的梳子,沾上了幽香四溢的清油,慢慢梳顺。
  有人走上前来,托著衣裳。
  我有些意外。这里什麽东西都是金璧辉煌,这件衣裳却是素白的,比刚才我换下的那件织绣衣服是远远不及。
  那人穿的并不是内监服色,行的也不是宫礼。
  他躬下身,声音清朗却不是太监的那种声音:“请侍君更衣。”
  我点了点头,那人把衣裳抖了一抖展开,眼前一白,象是一片云朵飘了过来。
  明明看上去似轻纱软叠,似雾似烟。可是那人把衣裳一抖开给我穿上,心里微微吃惊,竟然比极厚的庄锦缎还要沈重。
  “这套衣裳,已经四十余年不曾现于人前了。”那人垂著头,执礼甚恭:“宫里再没有出过侍君主子,所以这件礼服……放了很久了。”
  我轻轻擡眼,那人解释说:“这还是第一代柳君入宫时的礼服,是传说中的天蚕纱织就,虽然放置了一百多年,却没有丝毫断损黄泛,的确是圣物。”
  我的天,这件衣服原来是件半古不旧的古董呢。
  难怪这麽奇怪。
  看来,这衣裳的意义很重。
  让我更紧张了。
  那张纸条被我叠的很细小塞在如意的缕空雕花间,如意被放在案头。宫监已经远远垂手退开,现在爲我更衣著装梳头的都不是穿宫监服色的人。
  想到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曾经提过,说宫监身上阴秽气重,所以这样的吉庆事礼,并不让宫监全程服侍。
  这些人应该是内府臣吧。
  有人捧起如意,双手奉给我。
  真的,感觉毫不真实。
  我竟然变成了一个古人,在一个如此严谨肃穆的宫廷里。
  明明是一出遥远的戏剧,可是自己却缘何变成了戏中人?
  “请主子移驾,至宗庙受封。”
  门口有人高声唱礼。
  我轻轻迈步,有些小心翼翼,怕踩到这件高贵的不平凡的衣服。
  步辇换了一乘,不是刚才那一顶。这顶上面全无花饰,月白的绸子绷著,垂的丝穗是淡青的,雅致非凡。
  我看了一眼,倾身坐下。
  上来八人扶住步辇,穿的也不是宫监的衣裳。
  有人沈声喝:“平——起——”
  步辇异常平稳。
  有人远远的在队列前念诵。我心里忐忑,等他念了好几句,才听出他念的不是朝天颂圣的吉祥话。
  离的远,只听到两句。
  山长水阔,深愁如海……
  这话不但不喜庆,连一点点边都沾不上。
  真怪异。
  心里百般念头转了又转,脸上却是镇定。管他从容不从容,好看不好看。
  这种大礼上我可不能出什麽纰漏。
  明宇说的对。
  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看著我,多少人咬著牙想要鸡蛋里挑骨头。
  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宗庙前有长长的高阶,地上铺著红毡,我一步一步,稳稳的踏上去,向上走。
  其实我的手在袖子里止不住的抖。
  我紧张。
  可是,脚步却是稳当的。
  礼官,司典,两旁跪满了人。
  宗庙的大殿没有窗子,外面阳光耀眼,一进去就是沈沈的黑。
  眼睛有一瞬间看不见东西。
  燃的香散发出的烟浓浓的飘在眼前,有人牵我的手向里走。
  如意被从手中取走。
  我木然的任人安排。走,停,跪,叩,起。
  走,停,跪,叩,起。
  每一次跪下都是结结实实的。宗庙里的青砖地坚硬无比没有铺任何垫物,两个膝盖先是冷,痛,後来就麻了。
  冗长的礼典,告天,祭祖,宣旨,封册。
  印盒与宝册被递过来,我伸手接了。
  有人扶我起来。
  眼前渐渐看清了这间黑暗的宗庙。
  墙上挂满了画像,个个面目可憎黑沈有如鬼魅。
  这是这大留龙朝的历代先皇了?
  长长的案桌上有供奉的牌位。
  腿有些麻了,我身子轻轻一晃,身旁有人伸手扶住了我的手臂。
  我转过头。
  咦?皇帝什麽时候来了?
  我竟然没注意。
  他穿的一身黑,头戴玉冠,腰围素带。
  真奇怪。
  我们这是结婚封礼吗?
  一黑一白,倒象是大出丧。或者背个铁链子,满可以装黑白无常呢。
  外面万岁之声陡然响起来,吓我一跳。
  皇帝扶著我的手上加了一把力。
  我斜眼看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嘴角上弯,隐隐含笑。
  本来以爲跪完了,可是坐了车辇,从那宗庙回来了。
  居然还没完事!
  又去了开元正殿。
  还是跪,这次不是跪牌位,是跪皇帝。
  心里诽谤不断,委委屈屈跪了,听旁边礼官又读废话。
  一套折腾下来,天早过午。
  这不讲人权的地方!
  我一早就没吃饭啊!
  肚子空空的前心贴後背。
  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要给我这个新任侍君弄吃的吗?
  好不容易,从开元殿里出来了。
  又被擡起来。
  这次的步辇和早上那顶一样了,擡的人又换成了身材强壮的宫监。
  总算能让我歇口气儿了吧。
  这次我没猜错,我被擡回宣德宫了。
  想坐下来喘喘气儿,可是下了步辇,又有人捧了衣服头冠上来……
  我靠,又更衣!
  这次的衣服正常多了。
  我所说的正常,就是又织锦又绣花又镶金又嵌玉。
  身上这件礼服被轻轻褪了下去,郑重的折好了,放进一个檀木的盒子里。盒子就摆在案上正中的位置。
  这里的人真有病,後来的人干嘛要穿前头人的衣服?难道穿了他的衣服就能得到死人保佑,或者能象那死人一样流芳百世?
  头发在正在束了一下,用金带套住,垂下来的头发,两边贴耳辫了起来,发结上缀了一颗颗明珠。我看著那珍珠出神。唔,是不是我藏起来几颗,以备以後要是跑路啦什麽的好当盘缠?
  後面的头发用红绸系了,挽了起来,用玉簪别住。
  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
  我这时候就庆幸天不热了。
  已经深秋。
  要不然这麽多层衣服捂著,非长痱子不可。
  被人簇拥著,到了宣德的正堂坐下。
  我觉得我象个活动衣架,几乎是被人托著走的。
  正中摆了一张雕花红木椅子,上面铺著锦毡,绣的花样我不认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的腿都要断了,膝弯一软,就坐了下来。
  宫监在旁边一站,展开手里的黄纸念道:“合宫命妇内侍,参拜新主。”
  我肚子咕咕一叫,哦,明白了。
  刚才是我拜人,现在轮到人拜我。
  可是……可是,这个,拜我之前,给我点东西吃吧……两顿没吃了,昨天晚上也只吃了点心。
  香风扑面,环佩作响,几个女子姗姗走近。
  啊,美人来了。
  有得看了。
  可是……可不可以让我吃饱了,喝足了,打起精神看?
  现在这麽著,我真是……没心情。
  人说饱暖思淫欲的。
  我现在好饿,没空赏花看人。
  宫监扬声说:“夫人见侍君,平礼。”
  夫人我知道,就是那个什麽嫔不嫔的。
  三个女子都穿的花豔锦秀,盈盈躬身福礼。
  我点头,照著明宇给我的小单子说:“夫人请勿多礼,彼此都是一样的。”
  一样什麽?
  她们有的我没有,我有的她们没有。
  有什麽一样!
  我在肚里直骂娘。
  那三个女子便各各直起身来。左站一个穿桃红的,瓜子脸儿,异常豔丽:“刘璃见过侍君。”
  我嘴角爱弯不弯:“刘嫔客气。”
  明宇提过她,说她不好惹。
  我看也是。
  中间一个未语先笑:“萧雪见过侍君。”
  我跟著说:“萧嫔客气。”
  ……
  呜,我饿……
  这三个人下去了,宫监又念:“淑人见侍群,侧礼……”
  我的娘啊,皇帝爲什麽要娶这麽多小老婆!行行好,我不想受她们礼,让她们好来好去不行麽?我快饿晕了。
  这些女人中有一个生的特别好,自报姓盛名晨星。
  盛!
  等那些女人走过了。
  又来了男人。
  这些倒是有好多熟面孔。
  姓玉的,嗯,好象是叫玉简吧,站在最前头,明宇站在靠後左边一点,我一眼就看到他。肚里一叫,眼眶一热,差点哭起来。
  “内侍见侍群,大礼……”
  啊,真是男女不平等。
  明明也算是皇帝的,嗯,皇帝的……那个皇帝的那啥,那些女人最低的一个品级才行大礼。而明宇他们竟然全要跪倒向我行礼。”
  我的眼睛只看著明宇。旁人都跪倒叩首时,他偏偏微微擡起些头来,向我递了一个眼色。
  温柔,包容,宽慰,知已,了解……
  那短促的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
  我心头一热,不安的心绪奇迹似的平定下来。
  由头至尾,明宇只看了我一眼。
  人慢慢的退走了。
  我真的好饿……
  可是,还是没得吃。
  又,又……
  又更衣!
  我现在总算知道,爲什麽内府有个官名专叫更衣!
  他奶奶的,这一天四五换,没有专人想著谁记得住啊!
  这次换的……
  简直叫我瞠目结舌。
  其实,其实,这身衣服不怪异。
  其实按常理说,它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大红的……红的都刺眼生疼。
  有人奉了一碗汤给我!
  我倒。
  总算有人想著我饿著呢!可是喝稀的有什麽用!给点干粮啊!空汤可不饱肚!
  没办法。
  看著这汤样子青翠,大概是什麽青草茶。
  有总比没有好。
  有口水喝也行。
  我接过碗来把汤骨碌碌喝了光。
  人渐渐都退下去了,窗户外头有轻轻的丝竹之间。我仔细分辩……我对乐器什麽的不熟,听出来有琴有笛,别的就听不出了。
  吹的曲子温柔缠绵,让人听了就想睡。
  啊……
  我用袖子遮住了个呵欠,真想睡了……
  外面忽然传来声音:“吾皇万岁。”
  啊,我一惊,攥紧了袖子。
  皇帝来了!
  门口红影一闪,满屋里人除了我全跪下了。
  我想了想,揖礼说:“不知道皇上来了,微臣失礼。”
  好在好在我不用自称什麽妾啊婢啊奴啊的。
  要不然真吃不消。
  皇帝竟然亲手过来扶我一把:“小风别多礼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不要和我分大小。”
  啊啊,他叫我……
  小……风?
  打了个哆嗦。连明宇都没叫这麽肉麻亲近呢!
  皇帝不知道有没有发觉我打哆嗦,声音很清朗随和:“累了吧?今天一天是够你受累的……早些休息……”
  休息二字让我又打个哆嗦。
  一旁的宫监赶忙说:“皇上,还未全礼。”
  我擡起头来,皇帝嘴边有个淡淡的笑意:“好吧,那就简短些。”
  皇帝拉了我一把,我身上没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床沿,皇帝就在我身边坐下。
  外面鼓乐之声大作,脚步声纷纷叠叠,虽然多却不乱。
  屋门大开,四列人并排鱼贯而入。
  啊啊啊!
  我两眼直放光!
  那些人手上捧著吃的!吃的!吃的啊!
  亲娘啊!是不是给我吃的!快端过来吧!
  那些人进了殿,却都一一跪了一排。
  啊!
  你们太过份了!给看不给吃!
  礼乐之声稍低,宫监大声念起吉祥话。
  从“龙升东方,云蒸霞蕴……一直念到天合之合,琴瑟合合……”
  我的娘啊,我现在看东西都晕晕乎乎了。
  有点晕乎,直到唇边蹭到了什麽东西,我才猛然回神。
  啊,香香的!
  吃的!
  来不及想吃的哪来的,我张口就咬!
  啊,好香的小枣糕……
  枣香气一冲,我眼前这清楚些了。
  地下跪了一地的人,我们跟前还跪了一个,正端著盘子。
  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无一例外,都怔怔看著我。
  嗯?
  怎麽了?
  难道那个枣糕不是让我吃是让我亲亲它?
  宫监在旁边不安的说:“万岁……”
  皇帝一笑:“无妨,再拿一块。”
  我脑子里突然亮光一闪。
  明宇给我写的小条子上,说……说……
  我和皇帝要分吃吉点……每块点心……一人一半……
  我刚才,把一块糕……整个儿吃了!
  这个,那个……
  我脸一下子腾的烧起来,真是……真是,这都什麽和什麽……
  都怪,都怪这个糕,做这麽小……要是做大点块,我肯定一口吃不下的。
  皇帝又拈了一块糕,递到我嘴边。
  我根本不敢看他,嘴唇抖了几下,咬了一小口。
  皇帝又是一笑,把那半块填进自己嘴里。
  接下来的小团子小炸点什麽的,尽管肚子还是咕咕叫,我都很小心,不敢咬大口了。
  他喂我一次,我喂他一次……
  真……真肉麻。
  最後是合卺酒。
  居然……还真是喝转杯,互相勾著手臂。
  酒是微甜的,喝下去才觉得有些辣。
  脸更热了。
  头都不敢擡高,我甚至不知道那些人什麽时候都退了出去。
  皇帝站起身来,声音平和:“饿了吧?让人送宵夜来你吃点。”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怎麽我一见这个皇帝,就总和吃的较上劲呢!
  昨天也是……
  昨天。
  啊,原来昨天我才第一次见这个人。
  竟然只是昨天。
  我擡头看他。
  他长身玉立,面目在灯下颇爲英俊,一双眼分外显得黑亮:“今天你受累了。”
  我回过神来赶紧客气:“皇上圣恩浩荡,臣感激尚来不及,何累之有。”
  这句话说的好拗口。
  皇帝一笑:“难爲你,这些大礼朕都好久未见了。”他拍拍手,过不多时外面就擡进了方桌。
  和皇帝对著坐了,他大大方方挟菜给我:“吃些吧,光吃那些点心也不舒服。”
  是啊,可是,我可不敢放开吃。
  虽然吃的斯文,吃的慢……
  可是皇帝一放筷子,我也跟著赶紧停下。
  方桌撤下去,我一扭头向里屋看,吓了一跳,
  床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铺好了!
  屋里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
  不,这样说不对,还有,还有一个……
  皇帝向我一笑:“早点歇了吧。”
  我哆嗦著说:“是……”
  我,我的天呀,地呀,皇天後土城隍爷……我,我要和这个男人睡一张床吗?
  不是没有明宇挤过一张床,可是我们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可是现在,现在……
  皇帝一脚已经迈进去。我哆嗦著跟进。
  “小风……”
  “啊!”出其不意的听他喊我,我应的声音出声的高而尖。皇帝倒象是没料到,转头看我。
  我掩著口呆立在门口。
  皇帝笑的温和:“你……”
  他说的什麽我都没有听见,眼前的景物看出去都隐隐叠叠象了层雾一样,腿支撑不了身体,一头向前栽去。
  大红锦绣的地毡跃起了朝我卷过来。
  可是却没有栽倒在地,有一双手臂将我抱住了。
  身下一软,我躺到了床上。
  大红的帐子上绣著并蒂莲花。
  我眨眨眼,自己听自己的声音有点飘:“微臣失仪了……”
  窗外有模糊的琴箫声,还有人声。
  唱的词也听不太清。
  看霞生,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看云起,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水连天,琴瑟和鸣乐且耽,银月团团人似玉,双双绣带佩宜男。临碧水,新添喜气眉间……
  皇帝笑著替我松开领口:“你真是累坏了……”一句未完,他忽然敛了笑,低下头来在我口唇间轻轻一嗅:“青云引?”
  我眼前又有些模糊,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
  皇帝脸上有些啼笑皆非:“真是……”
  怎麽了?
  他在说些什麽啊,我完全不明白。
  外面那个调子又换了,比先一个还缠绵。唱的词更加柔丽。
  窃以满堂欢洽,正鹊桥仙下降之辰;半夜乐浓,乃风流子佳期之夕。几岁相思会,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瑶台,虞美人乍归香阁。诉衷情而款客,合欢带以谐和。苏幕遮中,象鸳鸯之交颈;绮罗香里,如鱼水之同欢。系裙腰解而百媚生,点绛唇偎而千娇集。款款抱柳腰轻细,时时看人娇羞。既遂永同,惟宜歌长,寿乐是夜也。一派安公子,尽欲贺新郎。幸对帐前……
  皇帝坐正身子,拍了拍手,外面的乐声歌声顿时齐歇。
  耳边突然静下来,我觉得很不习惯。
  撑著想起身,可就是撑不起来。
  “别动……”皇帝伸手在我肩上轻轻一按:“你喝了情药,今晚是动不了的。”
  我只是不了解这里,可是我不是笨蛋……
  坏了,早先那些人给我喝的那碗什麽鬼汤啊……一定有问题。
  “本来不想……”
  他目光里满是温柔和笑意:“这下,一定要合卺成礼了?”
  我的眼睛因爲惊骇而睁得老大。
  皇帝一擡手,大红的纱帐落了下来。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朦朦的红。
  那双手轻柔灵活,把那件恶俗的红袍解开褪了去。
  肌肤上一凉,我心里惶恐羞恼到了极点,可是就是一个小手指头都动不了!
  明宇……你骗人……你说皇帝不会要我的身体……
  你骗人……
  “唔……”
  眼前红影闪动,我本能的闭起眼。
  却觉得眼皮上湿热的被轻触一下。
  皇帝的声音轻轻在耳边说:“你这双眼……又清又亮……”
  关你什麽事啊!我的眼再好那是我的!
  嘴唇动了几下,声音细弱:“陛下……”
  “叫我成天。我叫龙成天……”
  我,我知道你叫龙成天……可是,可是……你能不能把你那个搁的不是地方的手先挪开……
  呜呜,明宇,你骗我啊……
  我,我,我居然……
  呜,要失身了……
  看得见,听得到,甚至皮肤远比平常敏感的多。他的呼吸在肌肤上,我觉得所有的毛孔都紧紧的缩了起来。
  可是偏偏一个手指也动不了。
  他的手指和唇巡逡著属于我的身体。
  咬紧牙,闭上眼。
  忍忍吧,撑过去再说。虽然听说是挺痛的,可是,不见得会痛死人的对不对!
  被男人……也不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
  只当是受了一次伤。
  ……如果,我的身体不是逐渐的发热发烫,所有的感官和反应都不由自己控制……我还真的以爲,我可以让意识和身体分离开来,当做接下去发生的事并不是发生在我的身上。
  可是……
  象是被他的手与唇点起了火,一点一点的星星之火很快成燎原之势。我咬自己一下来留住清明的神智。
  可是悲哀的是,开啓的唇,被龙成天吮吻捕获……
  我已经做不了自己的主。
  难以抑制的火热,惶恐和不安如影相随……
  这一切是多麽陌生。
  这一年来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後宫的一个男宠。
  可是,却不知道,这一切竟然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唔……”唇合不拢,声音逸出来,陌生的让自己吃惊。
  沙哑的,无力的……落入耳中,就象是……就象是……
  也就实实在在的,象是难耐激情的诱惑。
  发上结的明珠被一一拔下,头发散了一床一枕。
  “不……”努力吐出一个字,後面的话却再难爲继。
  只有细弱的喘息,越来越急促。
  龙成天手心里那数颗明亮温润的珍珠,盈盈生光。
  我却觉得那柔光刺眼作痛。
  最後的衣物也被卸去,身体最隐密的地方,也不再隐密的呈于人前。
  我终于是,把眼睛闭上。
  不能拒绝的话,我至少,可以选择不看。
  不看自己的沦落,自己的无能爲力,自己的热与痛,一时疏忽,一步走错。
  我至少,可以选择,不去看自己的鲜血淋漓。
  原来今天这一夜,不该是这样。
  想了好多的话,预备和皇帝说。
  他要拿我用在什麽方面,我都可以配合。
  只要,不变成这一种情况,我愿意配合他做一切事情。
  可是我莽撞了,向疲倦屈服,把那一碗来历不明的茶喝了下去。
  全忘了明宇在那张纸条上,用粗黑的字写著,不要吃喝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要接触非尚局更衣给你的衣物饰品。
  对不起,明宇。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错。
  如果那不是情药,是毒药。
  我已经死了吧。
  虽然现在要付的代价一样昂贵。
  身体被翻转过来,头发披了一背一身,丝丝痒痒,分外难忍。
  柔软的唇落在背上,伴著赞叹之声:“你倒有一身冰肌玉骨……”他的手按在一处,轻声问:“还痛麽?”
  伤痂脱落後新生的嫩皮分外敏感,我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的唇慢慢的从下移上来。
  我觉得他的唇凉而软。
  然後要慢一步才想到,不是他凉,是我热。
  腿被向两边分开。
  我咬住唇,还是忍不住战栗。
  羞耻的说不出的地方,被人肆意的打量。
  虽然闭上眼,可是他的目光有若实质,那份难堪,即使我不睁眼,也是分毫不少,全部都感受得到。
  他的手指刺入我的身体,指甲不知道划在了哪里,痛,只觉得痛,却不说不出来,到底是哪一处在痛。
  然後他退出手,拿了什麽东西。
  我忍不住发抖。
  不属于他的,也不是我的。
  是什麽,什麽……进入我的身体。
  沾著凉凉的脂膏,很顺利的滑了进来。
  啊。
  我想起来……
  是那些明珠。
  从我发上拆下来的明珠。
  一刻锺前还觉得可爱的东西,现在却让我由衷的作呕。
  可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身体……却象不是自己的一样。
  一颗,又一颗。我听到他在轻声笑,腰被提高,胯下垫了东西,那些明珠向著身体的深处滑进去。
  明宇,明宇。
  救我。
  明宇,救我。
  你在哪里?
  明宇,明宇。
  心里的呜咽,没有人听的见。
  最後被进入的时候,我已经麻木。
  可是身体却热切的收缩著,反应著,迎合著,惘顾心灵的意志。
  那呻吟辗转,在陌生男人身下承欢的,真的是我吗?
  我是谁,谁是我。
  昨天的我,在什麽地方?
  明天的我,又到何处去寻?
  明宇,明宇,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明日再见,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呜……”灼热迷乱也盖不去的痛楚,我皱起眉呜咽出声。
  眼泪不知道什麽时候肆无忌惮的奔涌。
  我并不想哭。
  他是男人,我也是。
  虽然他强我太多,我也不想示弱。
  可是,可是……身体不由自己控制。
  我可以闭起眼,却没有办法控制眼泪不向外流。
  很热……异物在体内最柔嫩的部位进出,一下一下的动作牵扯到太多神经,内壁已经受了伤吧……
  痛,象是烈火灼烫……
  可是,即使痛苦,即使不甘。
  身体却屈从于药性和侵犯。
  当我发觉自己泄出情欲,真的羞愤欲死。
  做梦,也梦不到,自己终有一日会变成这样。
  一片昏沈,一片混沌。
  忽然隐隐听到人声。
  不能分辩是说了什麽。
  皇帝仿佛下了床,可以听到脚步声响。神智迷糊,心里还有一点点明白。
  内室铺著厚毡,不会有脚步声。
  皇帝出去了?
  他出去了!
  硬撑起身体。
  身体不适,只擡起一点点腰,就重重落回去。
  还有东西……
  那些明珠,还在身体里……
  咬牙凝聚力气,只能翻了一个身。
  侧躺在榻上。
  不属于自己的体液,因爲我的动作,从那个难以啓齿的部位流出来,在腿间蜿蜒流下。
  “咦?别动。”
  一只手按在我的腰上,轻轻施力压住。
  声音听得清晰。
  大概是,那个情药的效力,在慢慢退去。
  可是,身上仍然没有一丝气力,这或许与药无关。
  龙成天把我翻过身来。
  屋里还是那样一片要把人吞噬没顶的红。
  他披了一件绸衣,脸上平静从容,没有半分……
  呵,刚才的一切好象不是他的所爲一样,这个人这麽淡定从容。
  是啊,他是皇帝。
  他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宰。
  我呢,我是什麽?
  他看著我,目光温柔,唇边含笑:“药性去了吧?”
  我慢慢把头侧向一边。
  看不到他的脸,却清楚听到他说:“我知道你不情愿……刚才你要不是死死闭眼,我……原也可以对你温存。”
  我觉得後背发寒。
  是麽?是因爲我违逆他的意思,所以招来刚才的……羞辱?
  呵呵……
  原来是我不识擡举,自取其辱。
  是了,他是皇帝,他说的话就是王法,就是道理。
  外面忽然又是门响,听不到脚步声,却有人声,颤巍巍的:“万岁爷。”
  龙成天手一顿:“说。”
  那声音定了一定,说:“已经传御医馆的大医长看过了,说是外感风寒,加上殿下禀性素弱,所以高热难退。梅妃娘娘急晕过去两回,请万岁爷移驾过去看一看吧。”
  龙成天脸上并无什麽情绪波动,只说:“知道了。”
  外面传来以头触地的声音:“万岁爷,娘娘那里真是一团乱,万岁爷好歹过去站一站,给娘娘吃颗定心丸……”
  他一手轻轻抚顺我的头发,声音平静:“裴德。”
  便听到那姓裴的声音说:“小的在。”
  “你去看看。”
  外面那个先前说话的人又叩头:“求万岁爷……”
  龙成天沈声说:“侍君大喜之日,你来聒噪已经犯忌。意图左右君王处事,更是其心可诛。”
  他这麽一句话说过,外面那人还要说:“万……”
  只这麽一个字,剩下的话却呜咽难辩,象是被什麽堵住了嘴。
  “今天是大喜日子,上有祖宗明佑,告天祭庙,侍君也刚到宣德宫……不要见血伤命。”
  外面有人应声。
  然後再也听不到声音。
  “渴不渴?要喝水麽?”
  我轻轻摇头。
  耳朵里静的怕人,好象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定一定神,觉得背上凉凉的,不知道什麽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龙成天起身去倒茶,水斟在杯里淙淙有声。
  他把杯子递到我的唇边。
  我低头喝了一口水,才发觉喉咙痛得象刀割一样。
  刚才忍得太狠,喉咙大约是逼伤了。
  喝了一口,反倒呛起来,咳得揪心的疼,舌根底下觉得甜腥。
  成龙天轻轻拍我的背:“慢些。”
  我顺顺气,下面的水却不敢再喝了。
  他把杯子放在一旁,向我微微一笑:“你是聪明人。”
  我向後靠了一靠,垂在身侧的手抓紧了锦褥。
  “你好好的,我自然好好待你。”他手指轻轻捻动:“七天之後,你过了新吉,我会嘱人把内府的事交过来,你先看著,不用急著学起来。”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然後,我缓慢的点头。
  他一笑:“夜长呢,你睡会儿吧。”
  他起身穿衣,并没有喊人进来服侍:“虽然今夜我该陪著你,可是梅妃那里也得去看一看。你先睡不要等我。”
  他束衣带冠,动作极优雅简练,象是做惯。
  这个皇帝,并不是那种一手只举得起饭碗的皇帝。
  我模糊想起以前看的什麽书,说他做皇子的时候,弓马娴熟,十分了得。
  可是,昨天见他,却被那温雅的外表……欺骗。
  他能在七八个都极优秀的皇子中脱颖而出坐上帝位,自然不可能简单。
  明明已经处置了那个来报讯的太监,立了威。再去慰唁,又示了恩。
  这个皇帝……好厉害。
  他临出门时,顺手把刚才在手里玩弄的东西扔在案上。
  铮然清声响起,皇帝已经走出门去。
  外面有低声喧嚷,很快平息。
  我一眼看到了他刚才扔在案上的是什麽,再也无法忍耐,扑身伏在床沿呕吐起来!
  那是一颗珠子。
  是一颗温润柔亮的珍珠。
  腹内空空,我挖肠倒肚,可是却什麽也没有有吐出来,这样干噎更加的难受,涕泪齐下。
  明宇,明宇,我好想你。
  我们想错了皇帝,他并不软弱,无助孤寡在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到。
  他也不是清心寡欲……
  明宇,帮帮我,救救我。
  外面有悉悉簌簌的声音,有人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主子有什麽吩咐?”
  我擡起头来,用手背抹抹嘴角:“备水,我要沐浴。”
  用力的搓,用力洗。
  我不知道要洗掉什麽,实际上,身体上我能看到的地方,什麽痕迹也没有。
  可是,还是发疯一样的洗。
  把他留下的气味,恐惧,羞辱,都洗掉。
  发急的手,慢慢缓下来。
  其实洗不掉了。
  昨天的我找不到了,明天的我,还不知道在哪里。
  屋里红烛高烧,一滴滴的血色的泪沿著烛身向下滴,在烛台脚边积了一堆零落残红。
  从桶里爬出来,不要人服侍,自己把身上的水擦干,拿了干净的衣裳穿好。
  这些衣裳不知道是什麽人送来预备在这里的,和我身材相当。
  看上面的针脚绣花,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赶做出来的。
  原来是给什麽人做的衣服?正好我穿著合身呢?
  身体有些发软,腿酸的厉害。
  我扶著衣柜的门站著。
  衣柜中间有隔扇,还有小小的抽屉。
  我无意识的顺手去拉开抽屉,想找根发带什麽的。
  可是抽屉里并没有这些零碎物事。
  只有一本书,端端正正放著。
  书皮上四个字。
  《行之诗集》
  我慢慢把那本书抽出来。
  宣德宫应该已经空置许久了,这本诗集的刊印日期,却是前年。
  是谁把书放在这里?
  翻开扉页,一张纸条落了下来。
  轻飘飘的落下去的纸条,我看到了上面的字。
  很熟悉的字体,写的是:“行之,行之,孤芳且自赏,行行复复不回还。”
  这是我,掉的那一本。
  觉得好象有个巨大的谜团,一层层向我包了下来。
  我却找不到任何头绪。
  这一个月好多事情想不明白。
  明宇。
  还有,我被打之後,皇帝怎麽会亲来?这样的小事惊动皇帝,起先我以爲是意外。可是时间越久越明白,这个等级制度都森严的地方,意外……真的是很少发生。
  我又爲什麽会被调到成英殿?什麽事也没有做,又变成侍君。
  好象一张看不见的网,我被困在中间。
  我把诗集放回去,合上抽屉。
  好累。
  这才第一天,我觉得累的很。
  身心俱疲。
  想起来昨天差不多也是夜深时分,明宇和我说,你能看到这一天的日出,未必能看到日落。
  是呵,明宇,你说的对。
  可是当时我却并不以爲这句话是金玉良言。
  拖著脚步走到床边,一头栽了上去。
  床上的气味让人觉得污浊不堪。
  可是我很快就陷入了沈睡。
  那是,我成爲後宫三品侍君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