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04

虫我: 坠入你爱的陷阱


第1章
 
  「找我来有什么事吗,老师?」

  「我要你当我的新娘。」

  童净暄不禁得停顿所有动作,定定地看着坐在办公桌对面那个长相英俊到不像话、态度异常优闲自在的男人,完全无法相信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眼光微微瞥向窗外,此时正是学校午休时间,学生三三两两从操场边漫步而过,初春的寒意早被正午的阳光晒到天边去了,蓝蓝的天空闪耀着美丽的光彩,微风从窗口轻轻吹送进来──

  第一个闪进她脑海的想法是,明明就是个一如往常平静无波的日几,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适巧有几个学生从这间专属办公室的门外走过,隔着门板,学生们的脚步声、谈论课业及生活琐事的说话声清晰可闻。门内虽是个人专属的办公室,摆设也和全台湾所有高级中学的教职员办公室并无大异。

  然而刚才钻进耳朵的话,就和她对面那个有着铁色头发、蓝色眼瞳、轮廓鲜明的外国男几一样,令人感到错置与突兀,难以和一切现实中的景况连接在一起。

  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王几走出来坐到她对面似的,那个正对着她笑的年轻男几不仅容貌英俊、身形矫健、气质尊贵、谈吐高尚,而且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族般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甚至他还有一个足以显示他有不凡背景,却是长到光听就很累的名字──艾塞尔.尚狄洛特.堤.罗贝斯坦,据说依次是他的教名、正名、圣名及姓氏。

  要不是他身后墙上挂有行事历白板、身前办公桌上还堆着作业本,她会误以为她正身处中古世纪的欧洲城堡中。

  眼睛看回自己手中丰盛的饭盒,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筷几还夹着菜,手举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送进嘴里……

  就在这里,就这么唐突,眼前这个她认识不过一个月,甚至称不上熟识的老师竟然向她求婚了!

  而且他那种命令式的说法与谈论天气似的悠闲语调,就好象是吸血鬼伯爵德古拉露出他的尖牙在对你微笑一样,让人备觉诡异。

  虽然他是学校这学期特别约聘的英文教师,但他的身分却成谜,从一个月前他初到任便在这所校规严谨的女校掀起一阵惊涛。迷倒在他翩翩风采之下,及为他充满神秘的背景而芳心大动、趋之若骛的女学生占了全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而她正巧是那百分之零点一的其中之一。

  将目光移向正前方,对上那双带笑且过分迷人的海蓝色眼睛,童净暄却只有一种感觉──倒霉。

  她就知道这顿饭准是场鸿门宴,不然老师干嘛闲着没事请学生吃饭?就算她的境遇激起他的同情心,也没必要特意叫她到他的专属办公室吃饭吧?那不就像是大野狼笑着要小红帕尽快赶到祖母家,好让它吃她一样吗?

  说起来也是自己活该,谁教她根本儿就不相信老师找她来只是单纯的请她吃饭而已,才会多此一举在用餐中途问他找她来干嘛,结果反而害她不幸正中红心,悲惨的一脚踩进陷阱里,还差点为此失去食欲。

  她当然知道以目前的情况,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免得越陷越深,但她的肚几早已饿得频频发出抗议声,他请的午餐她也才吃了几口,没道理就这么白白浪费,何况手中的饭盒是一家知名餐厅最豪华的外带简餐,于是她决定──要走人也得等她吃完饭。

  「为什么?」童净暄终于出声,问向仍笑得优雅迷人的男人。

  她敢肯定他会突然向她求婚绝对不是在与她开玩笑,即使这个外国老师总是在他俊美的面孔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但她一眼就看透掩藏在他眼底的那份精明狡黠。无论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一定会有原因与动机,他不是那种会浪费时间去开一些既无味又没啥营养的玩笑的人。

  她也十分确定,他会突然向她求婚绝对和他对她「一见钟情」或「情难自禁」、「情有独钟」这些与其说是浪漫、倒不如说是不切实际的理由沾不上半点边,讲求实际的她不相信有人会无聊到把这些童话故事搬到现实舞台来演。

  何况从他授课以来,他们之间曾经交谈过的话题就只有课业及教学方面的事情,比起其它喜欢围着他说话的学生,她与他的交谈机率算起来是当仁不让的敬陪末座,倒数第一名。如果他能从谈论文法或欠缺几份讲义中对她产生恋情,那还真可以列入世界七大不可思议之谜。

  既然求婚的理由与爱情无关,自然就应该与现实条件有关。

  但说起她这个人,不但没钱没地位,更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甚至连个性也缺少了一般少女应有的温婉矜持及纤细善感。她唯一的优点只有记忆力与解析能力特别好,聪明加上认真努力,即使在这所全国升学率最高的女校,她仍能连续三年稳坐学年成绩第一名的宝座。

  另外这点不知能否算是优点,由于家庭环境的缘故,她较同年龄少女来得早熟且务实,对她而言,风花雪月绝不比柴米油盐来得有用。因而,她也不相信一个男人会看上一个女人的脑袋胜于她的容貌,如果再加上这个女人的个性和她一样既不温柔又不可爱的话,那更是什么都甭说了。

  于是在爱情与现实两者皆不成立的情况下,推演而出的结论是,事情一定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麻烦,说不定是她在某年某月某日招惹上了什么麻烦而不自知,现在只是报应找上门来罢了。

  当然,这些想法也许是因为从小她就对外国人有莫名的厌恶感而衍生出来的偏见,但倒霉的感觉仍旧像非洲斑点鬣狗环伺汤姆森瞪羚般在她周身挥之不去,跟他看着她的眼神一样,都让她忍不住想洒符水驱凶散恶。

  尚狄洛特一直在观察童净暄的表情,打从远渡重洋来台湾找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喜欢预测她的反应,原本只是因为发现她非常单纯率直,心里想到什么就会直接表现在脸上,这让他觉得十分在趣。

  但她对事情的反应却往往出乎他意料之外,好比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她对他的求婚竟然会感到无奈与麻烦,她的与众不同激起了他的挑战本能,让他更加想探索她的想法。

  而且,在蒙特拉法瑟,假若他向任何一个女人求婚,得到的响应一定是兴奋激动不已,笑得花枝乱颤并迫不及待给他肯定的答复。

  就算在台湾这个岛国,面对他突兀的求婚,一般女性若不是惊讶莫名,脸红似晚霞,脑袋却一片空白﹔就是会认为他在开玩笑,却仍然会因虚荣心作祟而在心中暗自窃喜,以为自己天生丽质难自弃,才会让他看得上眼。

  但眼前这个十八岁少女的反应与前两者截然不同,她只是冷静的询问他原因,而且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并不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并聪明得能够立即看出事情绝不像表面那般单纯,甚至因此而觉得麻烦,这样的女子,他生平只遇过这一个。

  「因为你和其它女性不一样。」他以富磁性的嗓音回答她的问题。

  这算恭维还是讽刺?童净暄想着。

  看他似乎没打算解释的模样,她只好说道:「我只有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两只手、两只脚外加一个身体而已。」换言之,她自认与全天下女性并无不同。

  说着,她赶紧低下头继续将饭菜扒进嘴里。她得赶快吃完,赶快远离这个诡异又麻烦的情况,免得像鸟一样为「食」而「亡」,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不,你不一样。」尚狄洛特站起身,在办公室内闲适的走动起来,然而眼睛仍旧锁定在童净暄身上,「举例来说,你不会动不动就尖叫,不会像麻雀似的叽喳个不停,不会嗲里嗲气的撒娇,不会无理取闹的撒泼,更不会浪漫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这些说法好象她不是女孩子似的,童净暄咬了口菜卷,心中这么想着。

  而且他要不是在逃避问题就是在耍着她玩,表面看似诚恳的回答,实则是他正巧妙的将问题带往不同的方向,明知她想知道的是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却故意曲解她的疑问。多么精明厉害的人啊!就像猫抓到老鼠,在吃它之前一定会先逗弄它一番一样,她正身处他尚未露出爪子的掌心,看似安全,实则危险。

  「又好比说……」尚狄洛特微顿,特意多看了童净暄一眼,「前不久你在住家附近遇到一个变态男子,那男子想吓你不成反而被你义正辞严的训了一顿,幸好那男子只是一般的无聊男子,被你的气势吓到后便落荒而逃,你才不致成为隔日报纸社会版的女主角。虽然你的行为稍嫌莽撞且欠缺考量,却也使我发现你训人时的气魄与表情相当迷人,而且你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勇敢气魄也让我十分满意。」

  童净暄霎时顿住吃饭的动作,嘴里还含着一口饭莱,眼睛直直看着饭盒,不敢相信他竟然连这种纯属她个人私事的事情都知道。她清楚记得事发当时的小巷里只有她与那个变态男子两人,而且她原本就不是碎嘴的人,事情过后根本不曾对谁说过……

  一瞬间她有种掉进悬疑小说世界里的错觉,而且还是那种有很多谋杀犯罪情节及到处都是精神病患的悬疑小说……哈哈哈,她在心里干笑,事情好玩了,她真的麻烦大了!

  姑且不论他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因为就算问他,他也一定不会做正面答复,问了等于白问,然而现下的情况显然是越来越诡异了,她可得机灵点,凡事小心为上才是当前之计。童净暄夹起半块蒸鳕鱼塞进嘴里,并作下如此决定。

  「而我最喜欢的部分是你的言谈简单扼要、做事明快俐落,以你的年纪来说你的个性相当稳重,行事也相当精准确实,在不久之后,你的这些特质会帮助你渡过难关站上金字塔的顶端。」

  说话之际,尚狄洛特缓步绕到童净暄身后,恣意欣赏她的背影。这个女子是他多年来一直背负着的承诺,在见到她之前他就相信她一定会具备有担当重任的资质──那样的母亲所教育出的孩子绝对不会是软弱愚笨的。

  而这一个月来对童净暄的观察果然没教他失望──冷静、聪慧却又不失纯真与活力,她就像是颗宝石的原石,只要稍加琢磨,假以时日一定能够绽放耀眼光芒。

  但这样的童净暄却也动摇了部分他原先预定的计划……无妨,无论他对童净暄产生了什么样的感觉,结果不会有什何改变,他一定会做到他所承诺的事。

  童净暄还在思考他充满玄机的话语,就察觉他绕到了她身后,一时间彷若芒刺在背,一大口饭菜噎在喉咙差点吞不下去。

  这个老师从初见面起就一直给她很诡异的印象,除了他那彷佛要将她看穿似的眼神,还有他老挂在唇边高深莫测的笑容。

  更让她无法释怀的是,她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时间是这学期开学当天的大扫除时间,地点在教室外的走廊,她正拿着扫把专心的在扫地,他不知从何处走来,带箸优雅而迷人的笑容,站到她面前冲着她就说:「许久不见,依照约定,我会做好我所承诺的事。」

  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丢下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和一个笑,他讲完了转身便走,却害她被一卡车的人彻底盘问她与他的关系,然而事实上她根本不认识他。

  她自认记忆力佳,尤其像他那样抢眼又特殊的人,她若见过就不会忘记,更遑论若真与他有过什么「约定」,她相信就算她痴呆了也不可能不记得。所以突然被那样莫名其妙的指名,简直就像是被恶灵附身般让人浑身舒坦不起来。

  而且他完全不同于一般教师,他不但是在下学期才到校教学,甚至还拥有专属的办公室,而且竟然只教授她就读的班级。更让人奇怪的是,在拥有许多特权之下,他却只是整天无所事事的在校园内逛来逛去,闲得像一滩海水似的,她常常有事没事就遇见他在闲晃即是最好的见证。

  于是传闻因应而生,更如野火燎原般蔓延开来──据说他是欧洲某小国的贵族,来这所学校授课是为了「选新娘」。

  她能够理解少女们都有罗曼蒂克的憧憬──他是每个少女心目中理想的黑马骑士、白马王子,而她们当然是被囚禁在这水深火热的联考地狱中的美丽公主,只有他能将她们解救出去。

  但她仍不禁疑惑,在浪漫之外,难道她们都没想过,如果他的身分真如传闻中那般高贵显赫,那他何必为了新娘人选千里迢迢跑到台湾这个岛国来?甚至还单单只待在这所女校闲逛?又不是其它地方都没有女人了。

  而且在民族性、价值观等等考量之下,娶同种族的女子不是比较方便容易吗?就算他真想娶别国女子为妻,也只需借着电视媒体登高一呼,全国,甚至全球不就都会知道他要征婚的消息了吗?何需费事跑到台湾来?又不是吃饱撑着。

  所以她原本的想法是,他会出现在这个学校的原因只可能有两种:他要不是一个神经病,就一定是个间谍,他在学校的身份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日,等时机一到自然会有所行动。反正绝对不可能如她们所想,是来「选新娘」的。

  但现在她总算明白,虽然目的不明,而且绝非她敏感或者自作多情──他压根儿是冲着她来的。

  真是倒霉,她想。

  努力咽下饭菜,童净暄将头半转向后,由肩膀上方斜过眼看他,缓缓开口:「老师,你认为有哪个女孩子会只因为一顿午餐,以及一大篇像品种鉴定评选报告似的求婚词,就答应嫁给一个男人的?」

  尚狄洛特闻言,蓦地开怀大笑,走到她身边,「我差点忘了,还有你那独一无二的幽默感,也是令我深深着迷的地方。」

  她微怔。幽默感?她可是在讽刺他呢,笑成那样!

  没好气的低下头继续扒饭,她又说:「我家徒四壁。」

  他微勾唇,明了她意图的那种笑。「我知道。」

  「并且家世清白。」

  他点点头,「我知道。」

  「我也没有任何藏宝图或者超能力。」她看也不看他,仍埋首饭盒。

  他知道她正从头列举所有他向她求婚的可能性,并试图一一与他撇清关系,但听到她这么有趣的说辞,他仍是忍不住笑了,露出闪亮的牙齿,轻松的斜坐办公桌一角。「我知道。」

  察觉他的举动,她转头向上瞄他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更努力的将饭菜扒进嘴里。虽然他距她仍有五十公分左右的距离,但她仍禁不住稍微向旁边移动,觉得能离他远一点总是没错的。

  「不过我绝对有能力自力更生。」虽然可能性不高,但她仍然必须排除由于她个人境遇的缘故,而使他认为有义务替她做些什么的这种可能。

  她自小便生长在单亲家庭,唯一的亲人母亲又在三个月前不幸逝世,加上她母亲原本就是个孤儿的缘故,所以现在她可说是举目无亲,只剩下孤零零一人,未来的日子都必须自食其力。其实家里还有一点积蓄,她也有在打工,在上大学之前的这几个月生活没有问题,但她必须顾及上大学的学费。以长远目标来看,上大学是必须的。

  当然,一些邻居长辈及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们都会帮助她,但她仍不愿太麻烦别人,即使苦一点也没关系。如果现在不是靠自己的力量上大学,那未来的日子若发生困难则仍然会想要他人的帮助,如此惯性循环下去,她将永远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因此她现在常常能省一顿就省一顿,也才会让这个诡异的老师有机可乘,以老师的身分为掩饰,以食物为诱饵,将她骗至他的办公室,然后告诉她一堆足以让她头皮发麻的事情。她觉得他的行为简直和用恐怖片荼毒一个小孩的幼小心灵没两样,真教人不齿。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她终于用餐完毕,立刻动作迅速的将桌面收拾干净,高兴的站起身走到墙边去丢垃圾,打算离他远远的。

  看着她的背影,尚狄洛特唇形的弧度加深,带了点莫名的情愫,轻语道:「我知道。」

  丢完垃圾,她转身打他,发现他正在倒茶,并亲切的招呼她:「吃饱了,喝杯热茶吧!」

  她看他一会儿,莫可奈何的叹口气。最可怕的就是他这种人,明明知道他居心叵测、笑里藏刀,他却总有办法以最无害的表情让人找不出理由拒绝他。

  不得已,她只好再走回去,从他手中接过杯子,立刻又向后退了几大步。

  见她的举动,他微挑眉,轻笑了声,有些伤脑筋似的摇摇头,「这可麻烦了,看来我的作法虽然有优点,却反而使你对我产生了戒心。」他收敛笑容,以温柔又坚定的眼神凝视她,「你可以信任我的。」

  你说了就算啊?童净暄没好气的在心里反驳,还差点从鼻了哼出声。

  但她懒得理会他无聊的情绪问题,面色严肃的回到正题,「和我结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浅笑,「没关系,你还有时间考虑。」

  他这种说法并没有让她高兴,因为这句话的背后意义绝对是──只不过最后她一定得嫁给他。而且最可怕的是,他一定有办法让她无法拒绝。

  「显然你还没弄清楚状况,让我从头说给你听。」她放下杯子,开始扳起手指,「首先,也许你深受古典主义熏陶,但我无法与你谈论海顿或韩德尔的音乐、雪莱或拜伦的文学,以及达文西或拉裴尔的艺术。也许你欣赏法兰克.欧.盖利的作品,但我却无法与你谈论解构主义。也许你喜欢研究天文学,但我却无法与你探讨超新星与黑洞的关联性,或者太阳风暴对地球磁场的影响……」

  她忽然停口,因为她发现他正兴味盎然的走向她,带着超级无敌的迷人微笑,双手轻松环胸,眼瞳像碧蓝海洋闪闪发亮的直视着她。她心里的警铃乍然作响,想也不想就伸直手,阻挡他移近的身子,示意他就站在原地,别再靠近她了。

  他扬扬眉,停住了步伐,唇角却无法抑制的向两颊飞去,眼里尽是笑意。

  将他「隔离」在一臂之外,她才点点头按下去说道:「另外,我不会马术、不会冲浪,也不会打高尔夫球﹔我不懂时尚、不懂品味,更不懂珠宝鉴赏……」

  她又忽然停口,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他老对着她笑的模样,那让她莫名地感觉危险。

  蹙起眉,谨慎的朝他迈出一小步,她举起双手,极度严肃正经的一边一指压下他上扬的唇角,「对不起,麻烦请你不要这样笑。」之后她又退回一臂之外。

  尚狄洛特先是愣了下,然后不可遏抑的仰头放声大笑。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真的让他觉得好有趣。

  童净暄转了转眼珠,搞不懂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笑成这样。不过他这样笑总比刚才那种猛盯着她看的诡异笑容来得好多了,于是她耸耸肩,继续她的话题。

  「而且,你吃鹅肝酱,我吃白米饭﹔你穿亚曼尼,我穿拍卖品﹔你读荷马史诗,我念三国演义﹔你相信上帝,我在七月半拜好兄弟。」拉拉杂杂讲了一堆,她最后结论道:「我这样解释你懂了吗?向日葵不会明白昙花非在月光下绽放的理由,亚马逊雨林的浓密不会了解非洲赛伦盖提大草原的空旷,加州海狮不会跑到北极和北极熊一起生活,一只天空中的飞鸟也不会突然对水里的鱼求爱。」

  尚狄洛特唇边仍挂着大大的笑。真是个聪明又有趣的女孩,看似自贬且没有条理的言词,其实她已一次说尽她无法接受两人之间文化的差异、对彼此的不了解,以及他太过突然的求婚行为。

  「你的见解相当不同凡响。」他笑道。

  她说了一大串,到头来只换来这句话?那她岂不是在对牛弹琴?更过分的是,事实上他绝不是头牛。就算他是一头牛,也绝对会是最精明的牛──他不可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仍然在敷衍她。

  她的情绪霎时进入冷冻库状态,双手交叉于胸,故意转头看向旁边,脸色冷然,却用棒球播报员的音调快速的说道:「九局下半,比数落后一分,三垒有人,两人出局,两好三坏的局面,站在打击区的强打者与对方投手互相看着彼此,事关胜败,两人都显得非常谨慎。最后一球投出!强打者挥棒了,打击出去!球高高飞起,往计分板方向飞去,非常有可能是个全垒打,观众兴奋的站起,准备接这……哎呀!界外球!」

  「对不起。」尚狄洛特从头笑到尾,为她指责他的方式笑得合不拢嘴,平靠在桌缘的身体还可明显看出肩膀的颤动,最后他甚至忍不住鼓起掌,「真是精采的实况转播。」

  她微瞇眼看向他,「你能想象击出界外球的强打者的心情吗?大概就和我现在差不多。」

  「对不起,我道歉。」他再次道歉,却仍是笑个不停,「啊!我实在应该早一点找你谈天的,你真的很特别、很有趣,而且极具魅力。」

  他发现只有真正与她谈过话才能了解并体会她的魅力所在,在沉稳冷静之外她还有非常特别的一面。她不但想象力丰富,能将最严肃正经的话题形容成最幽默风趣的事情,而且出乎他意料的,她对常识的涉猎相当广泛,证明她的思想十分灵活,不会死读书,在台湾以升学至上的教育制度下更显得难能可贵。

  有趣?童净暄轻蹙起眉。第一次有人这样说她,她自认是个认真过生活的人,却被说成「很有趣」?她又不是加菲猫或者唐老鸭,她不甚高兴的想着。

  尚狄洛特笑意稍歇,「其实你不必担心我们会有任何沟通上的困难或者生活上的不协调,你绝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了解我及我的生活,你现在对我的看法只是一般对欧洲贵族的浅薄概念,其实我对雪莱的诗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人类是能够适应环境及学习新知的动物,我相信以你的冰雪聪明,绝对能够学习并适应良好。」

  真是有够自大的家伙!童净暄睁着一双大眼定定的看着他,活了十八年,她第一次遇到这么精明厉害又自以为是的人,竟然有办法将她婉转、详细并认真拒绝他求婚的说法解释成她不了解他。

  她只不过给他两个方向──他要不对她解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要不干脆接受她的拒绝,他却有办法来个三百六十度大回转,将问题的方向转到她对他不够了解这件事上头。要不是她正好是当事者,她真会为他足以媲美政客的狡诈滑溜给他掌声及喝采。

  而且他还当她很无知似的!竟说她对他的看法只是一般的浅薄概念。也不想想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论课业以外的话题,她甚至怕他不能理解她的意思,还特地多加举例、解释了一堆呢!哼!他在背地里观察了她多久她不管,但就算给她钱要她去了解他,她也绝不接受这份差事!

  更过分的是,为什么不是他来了解「她的生活」!而是要她去了解「他的生活」?真是有够沙文主义!即使她不是女权运动的狂热分几,但她也知道两性平等的重要,他的说法真是让她一千一万个无法苟同。

  「你对自己非常有自信?」她控制好情绪,平静地问。

  他浅笑,「是。」

  她扬─扬眉,要笑不笑的勾勾唇角,敷衍的点了点头,捧起茶杯喝茶,还故意垂下眼不去看他。

  「你不以为然?」

  「有差吗?」她专注的看着杯缘,懒懒的问道。

  「当然有差!你是我的未婚妻,自然必须接受我的自信,理解我的自信所为何来,并在面对外人时支持我的自信。」

  谁是你的未婚妻?谁必须接受你那高傲的态度?!谁又必须理解并支持你?!童净暄的脾气终于爆发,不快的在心里反驳着。她自认是个性情随和的人,和任何人皆能相处愉快,但眼前这个男人真的让她无法客气的与他谈话。

  砰的一声放下茶杯,她不客气的瞠着一双冷眼瞪向他,已经顾不得他是老师而她是学生的这层关系,冷然说道:「我已经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你想怎样都随便你,但如果以上那些我做不到的事仍然无法让你撤销告诉……说错了,是撤回前言,那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相信天底下有白吃的午餐,也不相信麻雀如果不曾努力改变自己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凤凰,我更不相信仙度瑞拉与王子结婚后,如果她不曾为两人之间的感情做任何努力,就能与王子白首到老。」

  「你相信凡事必须经过努力才能得到果实。」他结语道。

  「没错。」

  他莫测高深的微笑,「但有些事情,是在一开始就注定的了。」

  又在打哑谜,而且她敢肯定他一定不会给她任何解释。童净暄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再不离开这里她真的会开口骂人。

  「当当当!」非常配合的,钟声响起。

  「打钟了。」她从没有一次这么高兴听到钟声,「我该回教室了,谢谢你的招待。」她对尚狄洛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表示她非常高兴能够远离他。

  不管他同不同意,她迅速转身开门离去。

  紧紧关上门,站在门边松了一口气后,她不自觉打了个饱嗝。

  「明天记得再来用餐。」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她被吓了一跳,差点岔到气,猛转回头,不知何时门已被尚狄洛特打开,她一转头刚好对上他的笑脸。

  她紧紧皱起眉头,正想严厉的回拒他,他却又丢给她一个笑,当着她的面将门关上。

  这个诡异又自大的老师,谁理你啊!我才不会笨得再误入贼窟!童净暄瞪着门板,在心里大喊。

  *         *         *

  「你那种说法是无法让她认同你的。」

  童净暄离开后不久,尚狄洛特的办公室传出一句英语。

  尚狄洛特优闲的坐在椅子上,抬眉看向刚进门的望月悠,等待他的解释。

  望月悠看尚狄洛特一眼,「你那种说法只会使她误解你是将女性踩在脚下的沙文主义者,她绝对不会想到你其实是在夸赞她。」

  他来找尚狄洛特时在门外正好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虽然只听到后半段,但也足够让他明白为何童净暄在离去时会是一张生气的脸了。

  「没关系,她还有时间可以了解我。」尚狄洛特悠哉的说。

  「但是你的态度,以及故意回避她想知道事情的这种作法,对她那样的女孩子而言,不但无法让她给予你正面的观感,还会让她产生敬你而远之的想法,这样不但会使她不愿意去了解你,更遑论在有限的时间之内让她喜欢上你了。」

  他知道以尚狄洛特的条件,就算他态度高傲或者言谈迂回敷衍,也绝不会令其他女人讨厌他,但童净暄是个特例,而且尚狄洛特予人的印象一直是尊贵优雅且温文谦和的,像这样一开始就让对方留下不好印象的行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她不一样。」尚狄洛特轻扬唇,眼里闪现愉悦的光芒,「她不只有一眼看出一个人本质的能力,还有不以先入为主的既定印象就论定一个人的胸襟。而且她没有其它选择──她必须了解我,也必须喜欢上我。何况,虽然她的确被我激怒了,但那也表示她对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界定已经从师生转化为『可以更进一步自然相处的人』,对于不久之后她势必得面临并接受的身分及婚姻!即使她现在讨厌我,总也比客客气气的对我还来得好多了。」

  望月悠有些讶异的看着尚狄洛特,他倒是没想过这一点,毕竟教师的身分对尚狄洛特而言只是个掩护,他从来没考虑过现阶段对童净暄而言,尚狄洛特其实只是一个老师。原来尚狄洛特之所以故意激怒童净暄是别有用意的,他不禁佩服起尚狄洛特心思的缜密。

  「但你有把握到时候她一定会选择你?」望月悠忍不住担心的又问道。

  尚狄洛特的笑意加深,带着无可匹敌的自信,「我不会让她选择别人,何况我是最好的那一个。」

  望月悠闻言,无法不认同的浅浅一笑,「你的确是。」

  「所以呢,」尚狄洛特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望月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不必担心太多了,有时候我真受不了你那爱操心的性格。」

  望月悠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以极认真的语气道:「狄洛,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尚狄洛特轻挑眉,心里已经猜到望月悠会问些什么。

  「你会在最后终于还是答应成为候选新郎之一,是不是因为你答应了雷伊克的关系?我明白童净暄是个特别的女孩,但如果你喜欢她是基于现实的考量与人情的牵绊,那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痛苦的。」他微顿,语重心长的又道:「不仅对你,对她而言也是如此。」

  对这场政策婚姻,他与雷伊克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尚狄洛特是个冷静且精明非凡的人,但他担心尚狄洛特会因为精明过了头而无法明白真正的爱情与掺杂了其他因素的爱情是不一样的。

  而且尚狄洛特在温和的表面下,其实有鲜少人会发现、极其深沉的一面,他与雷伊克都认为,要童净暄喜欢上尚狄洛特是件易如反常的事,但要尚狄洛特对童净暄付出真心……就显得艰巨了。

  尚狄洛特朝望月悠露出一贯的优雅笑容,「有些人需要爱情长跑十年、八年来确定彼此的感情,还有人却是第一眼就能明白对方是否就是自己想要的人。有别于一见钟情的盲目冲动,童净暄第一眼就对了我的味,何况为了蒙特拉法瑟的未来,我还多观察了她一个月以确认她是否能够背负整个国家未来的重责大任。

  「也计你会认为我现在还不够喜欢她到足以决定终身的地步,但我相信你也是这么以为的──童净暄就像是一处未经发掘的宝藏,她其实还有相当大的发展性及未知的神奇魅力,我相信她不会让我失望。」

  事实上,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对童净暄的感觉绝不只如此,他所表现出来的,以及望月悠所以为的,都只是他深沉思虑的一小部分。从到台湾见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有种预感──童净暄这个女子将会对他造成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影响,而且这样的预感在越对她多了解一分,就越强烈了一分。

  正因为对自己的感觉相当明了,所以他必须在被逼入无路可退的境地而不得不付出自己之前,就先从童净暄那里猎取到他所即将付出的东西……

  曾经生存于黑暗的生物,绝不会在光明处先暴露自己﹔而自尊心强的生物在想得到某件事物时,也绝不会伸手去乞求他人给予。既不能暴露自己又不乞求给予,唯一的方法就只有设下陷阱计诱猎物入网──就像咒障一般,这已成为他一贯的处世原则。

  望月悠注视尚狄洛特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能这么确定,那我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但我仍必须谢谢你,就算你那么说,我知道你会愿意成为候选新郎,其实有部分原因是为了我和雷伊克的缘故。。

  尚狄洛特笑了笑,没说什么。

  望月悠又想到另个疑问,「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童净暄她真正的身世?」

  「还不到时候,而且要讲也不该由我来讲。」

  「早一刻告诉她,不是可以让她早点有心理准备去面对蒙特拉法瑟的一切吗?」

  尚狄格特的笑容转为促狭,「何必呢?说不定她喜欢惊喜呢!」

  看见尚狄洛特的笑容,望月悠突然为童净暄担忧了起来,虽然在这场有计画的政策婚姻中,她是选择的那一人,但说不定比较值得同情的人也是她──因为她必须面对的是尚狄洛特这个心思高深莫测、连性情也难以猜测预料的人。

  「雷伊克那边呢?西西里那方面有任何动静吗?」尚狄洛特问道。

  望月悠摇头,明显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仍旧不见丝毫异样的动静,那群人似乎打算一直按兵不动到童净暄回去为止,真不知道他们究竟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尚狄洛特扬唇,看似温和的唇角弧线里隐约有种睥睨一切的高傲自信,他漫不经心的笑道:「他们远称不上是绝顶的对手,最多只能算是一群只看得见红布的公牛,发狂时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麻烦,但他们不会有机会伤到任何人的,他们会在跑出栅栏前就被制伏。」

  看着尚狄洛特的笑容,望月悠的心里又升起同一种感觉──即使认识尚狄洛特这么多年,自己仍然无法猜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然西西里那方面有雷伊克在戒备着,但究竟会是哪一个派系有所行动根本无从预料起,若要说已经掌控住一切情况未免嫌早。然而尚狄洛特绝不是一个会口出狂言的人,他会这般自信的认定西西里那群人不足堪虑,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只是不明白,尚狄洛特究竟还做了哪些事,让他如此不将西西里那群人放在眼里?从认识尚狄洛特的那人起,他就一直无法真正了解在视线范围之内,尚狄洛特都在想些什么。

  「对了,还有一件事。」拉回思绪,望月悠想起今天来找尚狄洛特的目的,「其它候选人已经陆续知道你抢先一步到台湾来找童净暄的事,不过我想大概还得经过几天他们才会全数知晓。」

  尚狄洛特优雅的轻嗤了声,「那不足堪虑,那群纨裤子弟不可能聪明到有办法来妨碍我。」

  望月悠又是无法不认同的一笑,「的确如此。」

  谈完正事,尚狄洛特优闲的走向窗边,望着窗外蓝天赞叹道:「啊!好一个美丽的春日午后,只是不知道……」他微顿,唇角的笑意有着不着痕迹的犀利,被太阳照得微瞇的眼神也隐隐闪现精光,「这样悠闲的日几还能过多久?」


第2章
 
  事情果然无法如童净暄所愿,她连续一个礼拜都到尚狄洛特的办公室用午餐。

  原因是她被威胁兼被绑架。

  尚狄洛特像是早八百年前就算好她不会乖乖到他办公室用餐似的,从学期一开始就专挑午休前的那一堂授课,在她到他办公室用餐的隔天,她终于明白他会做如此安排的真正目的。

  那一天,他在下课前一分钟故意制造了个机会,然后突然对她说:「你是要到我办公室用餐?还是要我在这里吻你?」

  上课中耶!她还站着在翻译文章,甚至连给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他就这样附到她耳边告诉她这些话,并以笑容与眼神明白表示他一定会说到做到,然后在钟声响起时直接让她走在前、他跟在后,将她「护送」到他的办公室。

  这不是威胁是什么?这不是绑架是什么?要不是她的位子在最后一排,要不是他有克制自己的音量,她一定会在当天放学后马上被全班,甚至全校同学围堵,并且来个三堂会审。

  所以她虽然到他办公室用餐,却拒绝与他谈话,而他也像是知道她在赌气似的,没有主动与她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个礼拜。

  尚狄洛特在学期一开始就已经做了严正申明──他的专属办公室不准任何人随意进入,当他在办公室时也不准任何人打扰。现在她也终于明白,他会定下如此不合理规定的原因,当然又是为了逮住她的关系。

  他的作法明显是要将校内一大群仰慕他的女学生阻隔在他的办公室之外,也因此,她们才没能在她有「困难」时,将她自他的魔掌中救出。

  不过她每天如此光明正大地进入他办公室的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全校,她只好以她是班长为由,对外声称他找她只是为了课业上的问题.也幸好她的人际关系一直处理得不错,才没有人找她兴师问罪。

  两个人就像是电视剧里面正处于冷战状态中的夫妻,隔着一张桌子安静的吃着自己的饭,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当她吃完饭,整理好桌面,丢好垃圾,便会向他鞠躬,说一声「谢谢招待」,他也总有礼的回句「不客气」,然后她离开他的办公室,结束一天的冷战。

  一个礼拜以来天天如此,简直就像是经过排练般规律准确。

  但今天她终于受不了了,有句话,就算她与他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也非说出来不可,不说出来就真的是折磨自己了。

  尚狄洛特早就发现童净暄有话想说,但他一直故意不理会她,径自优闲的吃着自己的饭。

  吃到一半,童净暄手拿着筷子却不再动作,眉头严肃的轻蹙着,眼睛一直盯着尚狄洛特吃饭的动作,蓦地,她冒出一句:「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挑食?」

  尚狄洛特怎么也想不到她要说的竟是这件事,一时间他只能征忡的看着对桌的童净暄。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不晓得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话才好,他真的不记得有什么事情曾让他吃惊到只能目瞪口呆的地步。

  童净暄用筷子指指他餐盒里的饭菜,认真的说道:「食物是无辜的,它不是故意长成让你不喜欢吃的样子及味道,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有『物种歧视』的观念?」

  她已经忍耐好几天了,从她在无意间发现尚狄洛特有许多样菜都不吃开始,她就很想纠正他挑食的毛病,因为从小便从母亲那里学得勤俭观念的她实在看不惯有人那么暴殄天物。

  而且由于两人一直都没有交谈,所以她所有的注意力便转放在他吃饭这件事上头,结果越看她越想干脆替他吃饭算了。如果他只是不吃红萝卜或者青椒,那她还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反正每个小孩子都是那样,但他竟然连冬瓜、香菇、花枝、豌豆……或者太咸、太淡、太酸、太苦等等,反正只要味道不合他意的他都不吃。这就教她忍无可忍了。

  怔愕过后,尚狄洛特轻轻笑了起来,笑意从唇角悠悠荡漾开来,扩散至整张英挺的面孔,甚至连他柔软的发丝也跟着一起笑起来似的,随着吹送进来的微风愉悦的摇摆,久久不歇。

  童净暄微扬着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笑,纠正他挑食的毛病竟然会使他笑得这么高兴。她从来没有心情去仔细观察他的笑容,以往总是对他怀着戒心,所以没发现他笑起来竟是如此自然率真,像个个性腼腆的大男孩出自真心放松的笑着,那种笑容会让人不自觉也被感染了愉悦而跟着高兴起来。

  而且她还发现从他那方向吹过来的微风带有淡淡的古龙水香味,她其实不喜欢男人用香水,但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竟意外的好闻,清新、干净,还有种优闲与干脆的感觉,让人有种徜徉在碧海蓝天中的舒服感受。

  可是,奇怪?是春天的风带人进入花粉的诱惑,让她的脑袋也跟着浑沌起来了吗?为什么她竟然会觉得在他的笑容之下,连带着他的人也变得顺眼?

  尚狄洛特边笑边点头,轻应了声:「好。」使听话的将餐盒中原本被他排在一旁的食物吃下。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二话不说地乖乖听话,纳闷了一会儿,问:「你吃不惯中国菜?」

  他仍轻笑着,「不,我从以前就很挑食,这坏习惯一直改不过来。」

  说她不觉得讶异是骗人的,不过不是因为他挑食的毛病,而是从与他谈话以来,他是第一次这么坦率且明白的回答了她的问题,让她原本已培养好将与他有一番唇枪舌剑的情绪感到有此调适不过来。

  所以她只是有些发愣的点了点头,「喔」了声,没再问话。

  虽然满怀笑意,但尚狄洛特也只是安静的继续吃饭,没有说话。

  两人摒弃前嫌的首次对话就只有这么简短,但奇异的,童净暄发觉自己竟有种轻松起来的感觉。

  之后几天,他们偶尔也会交谈,但话都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重点,好比她说起她在校园后围墙上发现了一只毛色非常漂亮的猫,又好比他说着今天的天候状况不怎么好,应该会下雨等等,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闲事。

  像是相处数十年的老夫老妻般,如此优闲、轻松,只是在用餐之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而已,而关于求婚的事,也像是被遗忘在过去,谁都没有再提起。

  然而这几天的悠闲平和,其实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假象。

  *         *         * 

  今天,童净暄一如往常的在尚狄洛特的办公室用午餐,但她心里其实有种不甘心的感觉,因为说起来今天不是他要她到他办公室吃饭,而是她主动到他办公室吃饭。

  从最初每天被挟持着走去他的办公室,后来渐渐的,像已经成为习惯似的,不必他「护送」,她变成是与他肩并肩走到他办公室,而且自从她纠正他挑食而打破僵局之后,他们走在一起时偶尔还会闲聊几句。

  可是今天他完全不像过去那样在下课后走到她身旁「接」她一起去用餐,反而一反常态,下课后他直接走出教室,看也不看她一眼。

  当时她并没有想太多,直接举步跟在他身后走到他办公室。

  一直到坐下吃饭时她才发觉到,最初她并不是自愿到他办公室吃饭的,然而现在她竟然已经养成了习惯。很显然的,就像圣.艾修伯里笔下的小王子驯养那只小狐狸的方法一样,她也被尚狄洛特给「驯养」了,或者在心理学上可称之为「制约反应」。

  而且他肯定是早就设计好的。咬了口蔬菜天妇罗,看着对桌尚狄洛特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童净暄这么想着。

  「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门随即被打开,走进一个美丽非凡的人。

  当童净暄转头看见来人马上忘了吃饭,怔怔的看着那个人。除了她母亲,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人,虽然长相及装扮皆相当中性化,但仍是个美丽的人,典雅、高贵,并且气质出众。

  尚狄洛特一见来人,脸色瞬时转为精明犀利,以英语问道:「来了多少人?」

  「所有人,也包括蒙特罗杰……先生。」望月悠回道。

  他一出声童净暄才察觉他原来是个男子,不过,她认为真正美丽的人是不分性别,甚至是超越性别界限的。

  「连他都来了?」尚狄洛特微挑眉,「有意思。」注意到童净暄一直睁着大眼看着望月悠,尚狄洛特唤道:「净暄,你的眼睛都发直了。」

  她不理他,笑着对望月悠以流利的英语说道:「希望你不会介意我这么说,但我真的觉得你很漂亮。」

  望月悠微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轻摇着头,「不!我不介意。」不好意思的避开了童净暄坦然的视线,他补了一句:「谢谢你。」

  「净暄!你从不曾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尚狄洛特双手交抱于胸前,摆出吃味的态度。

  她耸肩,「没办法,我生来就对欧美人士有偏见。」

  她特意对他笑了笑,说道:「我知道我的偏见是不对的,但这是种感觉问题,打我懂事起就一直这么觉得,没道理可以解释的,所以也没有方法可以化解偏见。」

  他不理会她话里的挑舋意味,道:「但你的英文程度却相当好。」授课不久他就发现她的英文程度其实和一个土生土长的美裔人士相差无几。

  「这是有原因的。」她解释道,「我母亲生前常常会兼差翻译英文文稿,我从小受她影响的关系,况且不喜欢一种人和不喜欢一种语言并没有绝对的相关性。」

  事实上为了家计,她从国中起也会帮忙翻译文稿,加上她妈妈也鼓励她学习英文,因此不论听说读写,她全都相当有信心,现在也仍会以翻译文稿打工赚些生活费。

  「原来如此。」尚狄洛特微笑道。

  看见他的笑容,一种不好的预感直窜她脑海。那种笑她太熟悉了,看似温和迷人,实则满怀心机。而且每当他对她那样笑过之后,就一定会发生让她觉得倒霉的事情,命中率高达百分之百。

  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倾斜,她微偏头防备的看着他,反问:「那你呢?你的中文也说得相当好,几乎和台湾人没两样。」

  「砰!」

  她才刚问完话,门突然被用力打开,一群外国人来势汹汹的鱼贯进入,而且来者清一色是男人。

  当她看见那一群像蝗虫来袭般涌进办公室的外国人,便无力的闭了闭眼睛,忍不住在心里叨念起来:为什么她的预感要这么灵验?又为什么她的坏运要这般兴旺呢?

  其中一个外国人一看见尚狄洛特就劈头以英语骂道:「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无耻的先偷跑!」

  另一个外国人发现到童净暄的存在,快步来到她面前,略嫌轻浮的说道:「啊!这位美丽的小姐应该就是克莱卓亚了吧?」 

  其它人听见他的话,立即像蚂蚁闻到糖的味道,一窝蜂涌到她面前,七嘴八舌的开始讲起话,嘈杂的声音里多半是讲一些对她阿谀奉承的话,不然就是他们无聊的自我介绍。

  童净暄原本是冷凝着一张脸,但观察那群外国人一会儿后,她的表情突然转变,换上甜美且略带无辜的笑容,她故意用谦和有礼的声音,以字正腔圆的中文说道:「你们这群没有礼貌的乌龟王八蛋,为什么偏偏挑我吃饭的时间来闹场?小学老师没教过啊?对人要有礼貌,你们这样七嘴八舌的打扰别人吃饭,难道是有礼貌的行为吗?还不快回去检讨检讨!就算是一只苍蝇也比你们懂得礼貌。」

  她快速的说着,边说还边在尚狄洛特和众人之间指来指去,让站在她面前的一群人被她搅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她其实早就看出并摆明了是在欺负他们听不懂中文。

  由于望月悠是日本人,同样听不懂中文,但一旁原本在静观其变的尚狄洛特一见童净暄竟然做出如此反应,而且还「正大光明」地骂了那群不速之客一顿,早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弄得其它人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最后童净暄转向尚狄洛特,语调甜美的用中文对他说道:「你这家伙,不要光只会在旁边笑,我知道这等阵仗一定跟你脱不了关系,你别想在旁边纳凉。」显然她早已经不当他是老师了。

  尚狄洛特仍止不住笑,但他倒是非常听话的挡在童净暄与其它人之间,在对其他人说话之前,他先用中文对她说道:「你真是让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是啊,我得应该为此而放鞭炮庆祝呢!」她扬着唇回道,却蕴含十足的讽刺意味。

  笑话!她又不是脑袋短路了,被他喜欢?她可是一丁点都不觉得高兴。她在心里追加了几句,但仍乘机躲到尚狄洛特身后赶紧继续吃饭,她坚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把饭吃光光。

  那一群外国人误以为童净暄刚才是在解释她听不懂英语的事,而他们也没一个能听懂国语的,于是便齐声把矛头指向尚狄洛特,对他质问了起来。

  那群外国人像麻雀般七嘴八舌的讲着话,却像是他们再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似的,话题只围绕在尚狄洛特有多卑鄙、多无耻上头。尚狄洛特偶尔会穿插一、两句话,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是温和且优雅,但她感觉得出来,他根本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

  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她三两下迅速把饭吃完,立即站起身去丢垃圾,打算趁着混乱赶紧走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吃饱了?」就像猫总会察觉到老鼠要逃走的迹象,尚狄洛特的声音鬼魅似的在她身后响起,定住了她往门边移动的脚步。

  她转身换上笑脸,语气过分有礼的说道:「是的,我吃饱了,谢谢招待。」说完,迅速往门边移去。

  「等等。」尚狄洛特唤住她,举步朝她走去,唇边轻轻漾出温柔且诱人的笑,「虽然我知道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自尊心作祟,但是我仍然必须这么做──」

  他话只讲到一半就停口,她全然不明所以,而且他唇边的笑不知怎地让她感到迷惑,「什么?」她怔怔问着。

  看着他逐渐移近的身形,她蓦地感到一股危险,但还来不及细想,他已迅速并坚定的俯身向她,顷刻间,她只能困惑的看着他急遽扩大的脸,直到唇上一股温热的暖流直窜脑海,她才惊觉他对她做了什么。

  一场迷咒就此被惊醒,她毫不迟疑地一掌挥向他。

  比她更快的,他以闪电般的速度伸手挡住她的攻击,力量恰好的握住她的手腕,让她不觉得痛却也无法挣脱,于是她立即试着移动头部想避开他的唇,才发现他也早已轻扣住她后脑,让她同样无法闪躲。

  然而比起这些无法挣脱的箝制,他温润的唇却像紫罗兰花瓣那般细致柔腻,像天使羽翼那般温暖爱怜,溶在她唇上绵绵密密的亲吻着她。

  如此亲密的时刻并没有维持太久,还在办公室内的那群外国人在尚狄洛特做出亲吻童净暄的举劲时,几乎是立即的出声抗议,有些还走到他们身边欲阻止尚狄洛特。

  尚狄洛特在那些不识相的人走到他们身边之前就放开了童净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看她,而她则是一脸冰霜。

  「有任何解释吗?」她冷冷问道。

  他只回她一个更深浓的笑。他知道她现在明明很生气,却仍然控制得住自己的怒气质问他动机为何,如此冷静的表现让他激赏。

  她缓缓吸了口气,看似释怀的点了点头,然后除了尚狄洛特之外,其它人全都被她接下来的举动惊吓住了,因为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迹象,她再度伸手猛然向尚狄洛特腹部重重击出一拳。

  这次他没有挡开也没有闪躲,结结实实承受了她这一拳,闷哼了声,轻抚着腹部,皱起眉用埋怨的语气说道:「你下手不轻呢!」

  「你很可恶,这是你应得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他扬起俊逸迷人的笑容,「我知道。」

  她又瞪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的办公室。

  而那群外国人没想到他们最初以为个性温顺的童净暄,竟然会像头母狮般攻击人,一下子全看傻了眼,忘了他们来台湾的目的是她,应该立即追上她才对。

  待回过神来,他们便一同为尚狄洛特的遭遇感到兴灾乐祸,尚狄洛特竟会沦落到挨女人打?真是前所未见的奇闻。

  望月悠看着唇角微翘的尚狄洛特,很明显童净暄用尽全力的一拳对尚狄洛特来说不过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那般无关痛痒。

  只是让他感到十分讶异的是,尚狄洛特竟然愿意在其它人面前有这样的表现,这明显不是他以往的作风,何况他还是在明知会惹童净暄生气的情况下吻了她……从认识尚狄洛特至今,他从来不曾见他对哪个女人如此牺牲、如此放下身段的示好过。

  望月悠怔怔看着被童净暄关上的门,第一次对这一场政策婚姻产生了乐观的想法……

  *         *         * 

  「咦?」

  当人回到家,童净暄发现她家的门竟然没上锁,这绝不是她会发生的错误,她赶紧小心谨慎的开门进入。

  一踏进屋里她便发现家中竟然又莫名其妙出现了一群外国人,将不过十几坪大的房子挤得像尖峰时段的公车。

  一个威严的老者坐在客厅正中央,他的左后侧站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右后侧则站了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然后在他们三人的左、右、后方各站了两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

  这九个不速之客的架式是很好看,但她总觉得有点可笑,好象她家来了一团戏班子在演戏似的。尤其是那六个像保镖的大汉,竟然在台湾这四季如春的岛国穿起黑色风衣,想耍酷也得看情况吧?现在已是春末,真亏得他们不觉得热。

  不过,这是她家吧?他们才是外来者吧?为什么唯一坐着的那个老者反而摆出高高在上的表情与态度,打从她进门就一脸傲慢的对她从头审视到脚?而且其它人也彷佛当她是犯人似的,用一双双探照灯般的眼睛猛盯着她看,让她感觉糟糕极了。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为什么最近总会发生这种事?这半个月来她几乎变成了童话故事中的爱丽丝,老是跳进一些不真实的情况当中。爱丽丝或许会觉得好玩,但她可是快被烦死了,恨不得能变出一支大扫把将这些怪人一个个扫出她的生活,还她平静的日子。

  「你们是谁?」她以冷静但不算友善的语气问道,毕竟这是她家,而他们是闯入者。

  「你就是克莱卓亚?」那个威严的老者不答反问,用的是英语,但他语气里的疑惑意味并不浓,仿佛只是为了做最后的确认。

  童净暄微扬眉,并没有立即回答。那个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今天中午那群莫名其妙的外国人正是这么叫她,她只是在揣测这群人和中午那群人与尚狄洛特的关系。

  老者见她没有回答,以为她听不懂英文,于是用轻视、厌烦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向右侧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

  那个穿著笔挺西装、表情正经八百、连头发都梳整得一丝不紊的年轻人必恭必敬的向蒙特罗杰躬了躬身,然后用流利的中文向童净暄说道:「陛下是在问,你是否就是克莱卓亚?」

  童净暄仍然没有立即回答,不是被那老者的称谓吓到,也不是不知所措,她是因为不高兴而不想讲话,原因是那个老者的态度高傲得令她反感。

  她才不管他是天皇还是乞丐,在自由民主的国家活了十几年,尊卑贵贱那套阶级观念对她根本没用。加上个性务实,她认为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不是高官显贵,而是那些即使平凡也会认认真真过生活的人。

  而且就算人生充满不平等,她也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基本的尊严,受到基本的尊重。能够以宽大谦和的心去对待他人的人是最懂得人性尊严的人,而那些眼睛里面只容得下自己的人就是根本不懂得何谓人性尊严的人──就像她眼前那个老者。

  他看她的眼神简直就是把她当成垃圾在看待,眼里明显且直接地传达出他鄙弃她的讯息。对待像他那样的人,她知道就算指责他也只会徒惹自己不愉快,但她也不想做宽大的人,以好修养、好脾气加上好体力去用精神感化他,期待他能「痛改前非」。

  她会采取的对策是──不理他。

  她看那名老者一眼,然后故意不当他们一群人存在似的径自放下书包,走到桌边倒水喝。

  蒙特罗杰见状,不快的收拢双眉,沉声道:「你那是什么态度?」

  他身边的年轻人立即用中文对童净暄转述了一遍。

  童净暄仍是不予理会,径自拿出课本,坐到桌边温习功课。

  蒙特罗杰的眉头皱得更深。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人敢用这般轻视的态度对他,现在这个黄毛丫头竟然如此无礼!

  他加人音量怒道:「你是哑巴吗?」

  年轻人再次转述。

  童净暄轻勾了下唇,锐利的看向老者,故意以中文回道:「那你是聋子吗?没听见我一进门就已经开口说话了吗?」

  她想看看那个年轻人会不会照她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那个老者听。

  她可不是那种遇上恶霸就只会乖乖被欺负的柔弱女子,身为单亲家庭的小孩,她从小就认识到除了要会保护自己之外,将反应训练得很灵敏更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果不其然,那个年轻人听见她的话立即露出惊惶的表情,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老者。

  「她说了什么?」蒙特罗杰严厉地问。

  「她……她说……」年轻人满脸仓皇,僵直着身子,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说,」童净暄突然插话,而且故意说流利的英语,替那年轻人回答了老者的问题,「那你是聋了吗?没听我一进门就已经开口说话了吗?」

  众人听见她的话,莫不震惊得倒抽了一口气,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向她,而老者更是被她激得紧握起拳头,眼里闪现怒焰,忿忿的瞪视着她。

  那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在惊愕过后也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在严肃中仍带着一丝恭谨,对童净暄说道:「克莱卓亚小姐,请您收回刚才的话,即使您贵为公主,也不能出言侮辱陛下。」

  公主?

  当这个字眼一闪进童净暄的脑海,她全身立刻涌现一种感觉──倒霉透顶。

  蒙特罗杰愤怒又鄙夷的重重哼了声,厌恶的说道:「我就知道那女人教出来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什么教养。」 

  「你又说错了吧?」童净暄闻言有些动怒了,因为他明显是在说她母亲的不是,就算他是随口说说,她也无法听而不闻。「没教养的是你们!难道你们以为这样胡乱闯进别人家,又无礼的随意出言侮辱我母亲,就是有教养的表现吗?」

  她突然想念起尚狄洛特,因为她发现比起这些人,他可真是好相处多了。

  蒙特罗杰不理会童净暄的指控,厌烦的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怀疑那女人根本不曾对克莱卓亚提过她的身世,在以前,他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本来就不愿意承认克莱卓亚的身分。

  但现在悄况不同了,如果克莱卓亚有点了解自己的身世,那她应该会知道他是谁,以及他专程到台湾来见她的目的。如此不但可以省去向她解释情况的麻烦,他相信她也绝对会为他终于肯承认她而感到天大的幸运并对他感激涕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他恶言相向。

  不过也有比较值得庆幸的事,就是那女人在他决定承认克莱卓亚的身分之前就已经去世了,这不仅省去他不少麻烦,也免得当他再度看见那女人时又会忍不住生气。

  童净暄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她对他们替她冠上的那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及名字根本只感觉不爽。她才不管自己有没有可能是个从小因为种种因素而流落在外的悲情公主,只知道她如果和这群人有所牵扯,那事情的麻烦程度肯定比要她上太空去建造太空站还来得麻烦千万倍。

  她一点都不想当什么麻雀变凤凰或者平民变公主的故事主角,而且依照故事的既定模式,现在这个悲情的公主终于苦尽甘来要被接回皇宫去了的这种烂剧情她更是嗤之以鼻,她宁愿平平凡凡的过日子,也不愿去趟这种看似「好康」,事实上却极有可能陷阱、麻烦外加烂摊子一堆的浑水。

  就如同那句古老的西方谚语:得小心平静的河水下,总是隐藏着致命的漩涡。

  她才不会笨得只凭眼前所见便以为事情真如童话故事般美好,就傻傻的扑通一声跳下河去,到时恐怕连溺死了都不会有人来救她。

  蒙特罗杰厌烦的看童净暄一眼,认为已经没有再与她谈下去的必要了,反正带她回蒙特拉法瑟后还会再次确认她的血统,毋需担心会找错人。而且就算不经过DNA鉴定这道手续,他也相信眼前这个十八岁少女真的就是他的嫡亲孙女──从她一进门他就相信了。

  她那雕琢出来似的轮廓,那诉说着坚定果敢的美丽五官,还有那深栗色的发丝与淡茶色的眼瞳,活脱脱就像是他儿子的女性翻版,如此明显的相似,教他如何能不相信她就是他唯一的孙女?

  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他才对童净暄说道:「你真正的名字是克莱卓亚。」

  「不,我的名字是童净暄,道道地地的台湾人。」她坚定的说道,一边警戒的看着最靠近她的两个大汉突然叫她走来。她知道,如果这群人真的想对她怎么样,那她从一踏进家门就已经失去求救的机会了,但不管如何,她一定得想办法逃离这里。

  她举步向门边退去,随着那两个大汉越移越近,她也越退越快。

  蒙特罗杰似乎不在乎她有意逃离的举动,傲慢的说道:「我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现在起,你的名字是伊凯莲诺.克莱卓亚.圣.蒙特拉法瑟斯,因为你是蒙特拉法瑟王国唯一的继承者。」

  「我……啊?」

  其实她已经几乎退到门边了,一记针扎似的痛楚却猛地从她背后敲进她的颈背,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晕了过去。

  一个人从她身后单手接住了她往后倒的身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新型的快速注射装置,里面装有只需一点点剂量即可使人立即入睡的安眠剂。

  他看童净暄一眼,将她靠放到自己身上,才抬眼看向蒙特罗杰。

  蒙特罗杰原本就是面朝门的方向,所以当那个人没有声息的走进来,接着便对童净暄注射安眠剂的举动皆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童净暄昏睡之后他站起身朝门走去,并扬声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尚狄洛特。」


第3章
 
  「您该醒来了,公主殿下。」

  一个用英语说话的女子声音穿透童净暄的耳膜,伴随着落地窗帘被拉开后照射在她眼皮上的刺眼阳光惊醒了她。

  猛地睁开眼,童净暄倏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定定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景物。

  文艺复兴式的大型锦织画挂毯、由古戎装饰了天使与狮子的巨大壁炉、维多利亚式的精致家具、镀台与彩绘的墙面……偌大的房间以澄金与枣红色系怖置而成。

  睡床上方有华丽的床顶华盖,支柱上装饰着优雅的柱顶盆饰,盖在她身上的是纯丝的被单,穿在她身上的是缀有像复瓣玫瑰那么多层蕾丝的纯白睡衣。

  她觉得自己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座缀满蕾丝状花边的白色鲜奶油蛋糕,还可笑的摆在中古世纪的城堡之中,要不是情况如此诡异,她肯定会忍不住大笑。

  「早安,公主殿下。」六个侍女一字排开站到床边,整齐而恭谨的向她躬身并齐声说道。

  灿烂的早晨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像一幅不真实的电影画面,童净暄蹙起眉定定盯视着她们。

  不需要捏自己的脸颊看会不会痛,个性中的冷静性格使然,她清楚知道自己现在是清醒的,她不是在作梦,眼前这一切景物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经过短暂却理智的思考之后,她也清楚知道,她显然是被拖进一个她完全不想进入的世界之中了。

  闭了闭眼睛,重重叹口气,暂且不管她是否真是个公主,她现在只有一种感觉──她八辈子的楣运全集中在此时找上门来了。

  想她家世清白、奉公守法、安分守己,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坏事──坐车不将头手伸出窗外、不乱丢垃圾、不随地大小便,她甚至连过马路都没闯过一个红灯。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在为生活、为将来努力的她,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种下场?

  摸了摸颈背,被打了一针似的痛楚还存在肌肤之中,想起她下礼拜还有模拟考,向来不迟到、早退的她大概要缺席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有点好笑,现在还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很蠢,毕竟那些人如此大费周章的将她带到这里,就绝对不是她说想回去就回去得了的。

  但她仍不免在心里抱怨,那些人就算要带她走,好歹应该事先通知她一声呀!让她至少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再突然失踪也不迟呀!

  真是堆没实际概念的笨蛋!他们突然带她离开台湾、离开她的生活环境,如果不处理些「善后工作」,那她等于是失踪人口,照片会被贴在便利商店门口的!就算他们良心发现替她处理「善后工作」,也不可能比她本人去处理来得妥当吧!

  不过,当然啦!如来他们真的事先通知她,那她绝对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将她带到这里来的。

  「公主殿下,请用早餐。」一个侍女用银制高脚托盘端来丰盛的餐点,恭谨的欲放到童净暄身前让她用餐。

  「等等,我不习惯坐在床上吃早餐。」她抬手阻止,然后下了床,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踩过柔软的长毛波斯地毯,不理会她们吃惊的表情,径自朝房间另一侧的桌椅走去。

  她知道欧洲人有在床上用早餐的习惯,但她可不习惯,虽然应变能力极好的她已经能够接受目前的情况发展,但那不表示她就得委屈自己配合这里的一切。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坐在床上哀悼自己的不幸,而是要填饱肚皮。想必她被迷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饿得前胸贴背后。

  「这里是蒙特拉法瑟王国?」她边走边向紧跟在她身后的侍女问道。

  侍女愣了愣,回答道:「是……是的,公主殿下。」恭谨的语气中仍显露出对此一问题的讶异,以及童净暄自己端早餐此一举动的慌张。

  「蒙特拉法瑟王国位于欧洲的哪个地区?」落坐后童净暄又问。

  她记得尚狄洛特曾提及他是欧洲贵族,虽然当时她对于他是否真是个贵族只是预先做了假设,但他却马上给她肯定且明确的答案。既然他与那日闯入她家的那群人有所关联,那蒙特拉法瑟应该是位于欧洲某地区才是。

  「呃?」她面前的侍女回头与其它正在整理床铺的侍女对看了几眼,所有人皆是一脸茫然与不知所措的模样。

  蒙特罗杰国王虽然宣称克莱卓亚公主一直是在美国成长及接受教育,但从没有人听说过有这个公主的存在,她就这么冒了出来,还问出「蒙特拉法瑟王国位于欧洲的哪个位置」这样的问题。

  察觉到侍女们的异样,手拿一块看起来像是乳酪的东西正欲送进嘴里的童净暄抬眼看向她们,「不能告诉我吗?」

  「呃,当……当然可以。」她面前的侍女又看其它人一眼才详细回答道:「蒙特拉法瑟王国位于亚得里亚海北部沿岸,意大利与斯洛维尼亚交界处。」

  斯洛维尼亚?童净暄紧紧皱起眉头,不知道是这个国名还是刚吃进嘴里的酸酪较让她感到悲惨。

  因为母亲在图书馆上班的关系,她等于是在图书馆长大的,而且从小学起每个寒暑假她都固定会到图书馆打工,养成了她阅读各类书籍的习惯,所以对这个国家她比一般人有概念。

  何况连国中教科书都有写──

  斯洛维尼亚是南斯拉人于一九九一年因各个民族之间互有歧见而爆发内战之后,由斯洛维尼亚人所组成的共和国,为南斯拉夫分裂成六个共和国的其中之一,虽然现在战势稍缓,但各个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仍然处于未明朗化的紧张状态。

  她记得很清楚,南斯拉夫原本就是个复杂的国家,并与七国相邻,内战后分裂成六个共和国,有五个民族、四种宗教、三种语言,以及两种文字。与这样一个国家做邻居?如果蒙特拉法瑟王国有脚,她想它一定早溜之大吉了。

  她叹口气,努力咽下完全不合东方人口味、让她觉得难吃得要命的酸酪,心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总之现在先让她弄清楚情况再做打算。

  「我的名字是什么?」她又问,她当然记得昏迷前听到的名字是什么,她问只是想确认一下。

  侍女正在帮她倒红茶,听见她的问题,不禁怔愕的停住动作,呆呆的看着地,而其它侍女也同时停下手边的工作对她投以惊异的眼光。

  童净暄不理会她们动不动就对她的言行大惊小怪的模样,看着手中吃了一口的水果派吐了吐舌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甜啊?

  放下甜到会腻死人的水果派,她看侍女一眼,笑了笑,提醒道:「你没听错我的问题。」

  「呃……啊!是。」侍女回过神,谨慎的回答道:「公主殿下,您的名字是伊凯莲诺.克莱卓亚.圣.蒙特拉法瑟斯。」

  这么一大长串的名字中,大概克莱卓亚会是其它人用来称呼她的名字,不过,她才不管什么教名、正名,还是其它叉叉圈圈点点的名字,她只有一个名字,就叫童净暄。

  环视侍女们的表情,她不抱希望的问道:「看你们对我问题的反应,我想你们大概不会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被带到这里的原因,以及我身世的来龙去脉了。」

  侍女们如她所预料,整齐画一的摇头。

  看她们全是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对她们笑了笑,安抚道:「不知道没关系,你们不必那么紧张。」

  埋头继续吃丰盛却根本不合胃口的早餐,童净暄轻轻挑了挑眉梢。的确是没关系,同为她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应该找谁去讨。

  *         *         * 

  当晚,童净暄穿著一袭湖绿色旗袍式长礼服,凝着一张脸站在铺满上釉瓷砖的宴客大厅之中,面对一群衣香鬓影、衣冠楚楚的王公贵族。

  她身旁站着那日闯入她家那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而事实上他的身分也正是蒙特拉法瑟王宫的总管大人,会站在她旁边的原因是为了「管住她」,不让她「随便陷害别人」。

  童净暄冷眼看着在她面前来来去去的贵族们,有些在表面上对她阿谀奉承、百般讨好,却在言词、眼神之间显露出对她的轻视之意﹔有些则像是想从她身上套出什么话似的,净说些她猜不出意思的迂回言词。

  还有一个怪异的女贵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后就扬长而去,让她感到诡异、无聊又莫名其妙。

  到目前为止,这个看似热闹却暗藏玄机的豪华晚宴.只让她有种深陷于她所不了解的复杂宫廷斗争之中的不耐感。

  其中最让她感到厌烦的是从晚宴开始就不断向她邀舞、对她百般献殷勤的一群男子,他们就是那日中午打扰了她用餐的不速之客。

  她知道就算她冷凝着脸拒绝他们,他们仍会像挥不去的苍蝇般黏在她身边,所以她故意接受他们的殷勤,然后「不经意」的将饮料洒在他们身上、跳舞时「不小心」将他们绊倒……教他们一个个当众出糗。

  如此这般,不下几个回合,终于没有人再有胆子来骚扰她了。

  但不只这个晚宴让她感到厌烦,今天真可说是考验她忍耐力的一天。

  今早,在她努力吃完不是味道太重就是不合冑口的早餐后.贝鲁先生就来找她了,不必她问,他自个儿就先开口告诉她她的身世。

  他的说法是,她的亲生父亲是蒙特拉法瑟的王子,年轻时喜欢游历世界各地,在台湾旅行时认识了她的母亲,两人相恋之后她母亲怀了她。但当她父亲打算先回蒙特拉法瑟再去台湾接她们母女时,不幸在途中发生意外丧生,所以在蒙特拉法瑟没有人知晓她们母女的存在。是直到几个月前偶然在她父亲的旅游札记中发现她们母女存在的事实,她的祖父蒙特罗杰国王才会到台湾去接她回来。

  听完他的说明,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些人当她是傻瓜啊!把这些像重话书里的台词搬出来哄她,还当真以为她会笨得去相信!

  甭说声称是她祖父的那个人早已在闯入她家那日,由他辱骂的话语中显示他早已知道她们母女存在的事实──如果他不知道她们母女的存在,何以会对她们两人表现出明显的憎恶?再者,他如果只是为了「接」她回蒙特拉法瑟,何必做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绑架她」的行为?

  如此与表现出来的态度不相符的说辞,如何教人信服?

  加上贝鲁先生在告知她身世时那像在背书似的表情,以及明显可听出有太多遗漏的说辞,也无法不让人起疑窦。

  所以经她评估,那份说辞的可信度大约只有两成。

  不过后来贝鲁先生拿了一帧照片给她看,让她确实相信了一件事──她真的有外国血统。

  她从小就曾经困惑过,她的身高比一般人来得高,轮廓较深刻,五官较鲜明,发色与瞳色也与一般人有所差别,看起来十足十就是有外国血统的模样。

  而且最该她感到难以释怀的是,她母亲是那种细致婉约的古典美人,但她却像是丝毫没有遗传到她半分似的,典雅、细致这些形容词根本就与她的长相八竿子打不着。她还一直以为自己的长相异于常人,基于对外国人与生俱来的偏见,她不仅有些讨厌自己的长相,而且在心底深处一直拒绝她父亲有可能是个外国人的想法。

  但事实的真相果然还是逃不过时间的追索,当她看着照片中那个与她母亲相拥而笑的外国男子,她真的无法不相信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因为她和他实在长得太相像了。

  从小到大,她只问过一次母亲关于父亲的事,母亲当时的反应是缓缓看她一眼,然后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般倏地从她雪白的两颊滑落。从来不曾见过母亲哭泣的她,被惊得只能怔忡的看着母亲,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母亲只是静静的落泪,不言不语,也无声无息。在母亲那张绝美容颜上的透明泪滴,像一声一声终于释放而出的叹息,在所说着母亲一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满满的哀伤、满满的思念,以及满满的爱恋。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怕惊扰了那一刻的孤寂,怕一碰触母亲,母亲的灵魂就会飞向她朝朝暮暮思念的人,就这样忽然在她眼前消失不见。

  她不知道到底经过了多久的时间,记忆中恍惚只觉得当母亲停止落泪时,白昼的阳光已教黑夜占据,春天的花朵也已经被冬雪覆盖了。

  之后,母亲只告诉她一句话:「无论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妈妈和爸爸是深爱着彼此的。」

  自此,她发誓再也不问有关父亲的事。

  但她永远记得那时母亲的眼泪,以及当年纪尚轻的母亲,却因为积郁成疾加上操劳过度而终于离开了世间时,在她临终前,她那带着柔美的微笑,像是终于等到将与父亲相会时刻的幸福表情。

  在她被带到蒙特拉法瑟后她就想过,也许母亲早就已经预料到她会被带到这里来。虽然母亲什么都没告诉她,但母亲其实早已教她其它更多、更宝贵的事情,像是冷静、坚强与勇敢。

  而且要不是她被带到蒙特拉法瑟,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去探究她父亲究竟是谁这件事,但在她已经被带到蒙特拉法瑟来的现在,追究自己的身世反倒成了最重要的事。

  因为如果不将整个情况彻底弄清楚,她就无法定位她在这里的身分及立场,也就无法决定未来应该朝哪个方向走才是正确的──确立未来的方向及目标是她一贯务实的人生态度。

  在听过贝鲁先生的说辞及看过照片之后,她持保留态度的向他提出一些疑问,例如:母亲及父亲会分开的原因?以及为何她在十八年后才被带回蒙特拉法瑟的原因等等。

  但贝鲁先生却明显地搪塞过去,让她了解到他分明有意对她隐瞒某些事,也让她打心里感到不愉快。

  除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现在她终于了解上次尚狄洛特为何会突然吻她,以及之前他所说的话的意思。

  因为这一整天她都被这些欧洲贵族又搂又抱、又亲又吻的,她能够谅解那是欧美人士平常问好与表示亲近的方式,而且只要不是像晚宴上那群黏人苍蝇似的男人,在对她问好之余又有另一层不应有的逾距含意的话,她其实不是顶在意这一类的问好方式,反正一回生、二回熟,整天下来她已经能够适应良好了。

  但让她怒意达到临界点的原因是在那之后,因为在晚宴之前她所与之见面的人是声称「她的祖父」的蒙特罗杰国王。

  他仍是那副傲慢与轻视的态度,一见面就对她下了一串命令,彷佛她理所当然应该遵从似的。

  她当然不会傻傻的光被欺负,她又像那日一样,以言词激了他一番。他像是不能忍受有人不尊敬他似的,以更轻蔑的话语回她。于是两人开始冷言冷语的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要不是贝鲁先生在旁好言安抚,她相信他们到最后一定会吵起来。

  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仍是不欢而散,让她今天所积压的郁气更加狂炽,而现在的这个晚宴又如此令她不快,折腾了一整天,她自觉耐性已经所剩无几,才会凝着一张脸、冷着一双眼,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虽然她知道现在最好多听他人的谈话,才能够从中抽丝剥茧去了解情况,尤其在被一堆人「观赏」过后,她相信现在的她是孤立无援的。

  但她真的觉得现在的她就好象是童话故事中的爱丽丝,而眼前这群衣着华丽的贵族就像是要攻击她的扑克牌女王的士兵,让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晚宴,可以一个人好好的透透气,清醒清醒头脑,缓和一下情绪。

  就在她不想再忍耐下去,想掉头走人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尚狄洛特。

  他仍然是那么抢眼,那么风度翩翩、尊贵不凡,踏着优雅沉稳的步伐,横越过一整个大厅的人群,带着无与伦比的迷人浅笑,直直朝她走来。

  说真的,她一点都不讶异会在这里看见他,她甚至有「他早该出现了」的这种想法。因为她在昏迷前确实消楚地闻到他身上独有的古龙水味道,她那时就知道,将她迷昏的人正是他,所以醒来后的这一整天都没见到他的身影其实已经让她颇感疑惑。

  尚狄洛特走到童净暄面前站定,对她身旁的贝鲁先生做点了下头,示意他让他们单独相处。贝鲁先生看了童净暄一眼,躬了个身退了开去。

  尚狄洛特看着童净暄,加深了脸上的浅笑,以磁性的嗓音轻轻向她打了声招呼:「嗨!」她静静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像在瞪他,道:「你好,兔子先生,请叫我爱丽丝。」

  他唇形的弧度加深,明白她如此怪异却十足有趣的说辞其实是她变相的在指责他,因为将爱丽丝带进奇幻世界的是只带着怀表的兔子,而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事情的起头也正好是他。

  他配合的说道:「你好,爱丽丝小姐,看来你现在正处于扑克牌女王的审判当中。」

  她看他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情,但他能够听懂她讽刺话语里的含义,还非常配合的响应了她,真的无法不让她打心里高兴起来──长到这么大,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能与她这么有默契的人。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他承诺似的说道。

  她轻笑着,「那我应该向你道谢。」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像是松开了今天一整天打结似的紧绷心情,她不自觉地轻轻吐了口气。

  虽然他只是配合着她在说话,而且这一切倒霉事件的开端就是由他而起,但此时此地看见他真实的站在她面前,让她有种放心的感觉,至少他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虽然对与他第一次谈话的印象差到会想将他丢到太平洋喂鱼,而且他总是设计她、捉弄她、占她便宜,还会搪塞她、敷衍她、隐瞒她真正的身世,但她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欺骗过她什么。

  甚至既使她对他的立场、他的目的也都不甚明白,她却可以从以往和他相处的点滴过程中去相信一件事──他绝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在她有困难或者有危险时弃她于不顾。

  是的,她的确信任他。

  向他绽出微笑,她又问:「那你愿意马上带我离开这里吗?」

  「私奔吗?」他笑问。

  「好啊!」她配合的笑着回答。

  「事实上有个方法可以让你我光明正大的离开这里。」

  看着他优雅迷人的笑容,她倏地收敛笑容,表情抹上警戒,不语。

  他轻扬眉,「没兴趣?」

  「你难道不知道每当你这样笑的时候,就是我开始要倒霉的时候吗?」她认真的指责地说道。

  微感讶异之后他扬起开怀的笑容,问道:「你知道今晚这个宴会的目的吗?」

  她当然知道,这个晚宴的目的是为了让她认识那一群苍蝇似的男人──她的新郎候选人。

  当她被告知她必须与蒙特罗杰国王挑选出来的新郎候选人其中之一结婚,说什么这是她身为蒙特拉法瑟公主所应尽的义务时,她压根儿不认为她必须乖乖遵从,更不想多加理会这么无稽又无聊的事情。要她听从他的命令结婚?而且还是和那群「苍蝇男」的其中一个?那倒不如叫她去跳尼加拉瓜大瀑布算了。

  她蹙起眉,「别告诉我你也是众多候选人的其中之一。」由他刚才的问题以及他之前的求婚事件,她非常容易就可以做出如此推论,并因为不愿意听到事情真如她所推想而故意以否定用语说道。

  尚狄洛特以笑容表示她的推想完全正确。

  她伸出食指定在他面前,「也别告诉我你要我选择你。」她根本就是明着在拒绝他,「而且这与让我离开这个宴会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做选择我就不能掉头走人。」

  「是没错。」他仍带着笑点点头,「但因为你迟早必须选择一个人,你的存在与即将举行婚礼这两件事已经是对蒙特拉法瑟所有人民宣布过的事情。如果你今天不选,明天仍会举办与今天一模一样的晚宴,并一直持续到你选出一个人为止。与其每天受这种折腾,那倒不如今天就做出选择,以绝后患。」他用了一个听来有些好笑却是异常贴切的成语。

  她蹙着眉看他一会儿,又环顾了四周一圈,注意到虽然宴会仍然热闹喧腾,而且其实他们一直都是以中文在交谈,所以旁人并无法明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但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异常专注的集中到他们身上,让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自觉──她在蒙特拉法瑟的身分真的不是她说不要就可以轻易抗拒得了的。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后悔的。」看出她已经有些动摇,他承诺似的说道。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当机立断的说道:「好,我可以答应你的求婚,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如果我后悔了,婚事就必须立即取消,而且你还必须帮我善后,不让我被迫嫁给任何人。」她知道他有这种能力,「第二,在我真正说好之前,我不希望被迫举行婚礼,而且你绝对不能耍计谋陷害我。如果这两个条件你都能做到,那我就答应你的求婚。」 

  何况如果她真的必须替自己选择一个新郎,以实际情况来衡量,尚狄洛特其实也不是一个太差的人选,而且如果和那群「苍蝇男」比较之后,那他真可以称得上是最上等的货色了 。

  不过她相信尚狄洛特应该也明白,她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他的求婚只是权宜之计,未来会变成怎样谁也无法预料。以实际观点来看,如果他们真能结成连理当然很好,但如果他们无缘,谁也不该怨谁。

  他浅笑,「你不会后悔的。」 

  「会不会后悔是我的事,关于我提出的条件,我要你的保证。」她极认真的说道。

  他伸出手轻抚她的面庞,以温柔却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保证。」

  她松了口气,总算又绽出笑容,「好,那我们算是达成协议了。」她看周围一眼,「不过,要怎么向所有人说明我已经答应与你结婚的事?用扩音器宣怖吗?」

  「很简单。」他忽地凑近她的面庞,浅笑中染了一抹邪魅,语气惑人的轻语道:「你只需要做一个动作。」

  她扬眉。

  「吻我。」

  她眉扬得更高。

  虽然他的笑与他身上散发的独特气息又让她感到莫名的迷惑,但她不想示弱,仍然站得挺直,提醒道:「你忘记上一次的教训了吗?」」

  她其实早已经不计较他那次突然吻她的举动,反正他也挨了她一拳了,但现在的情势让她迫切觉得有必要「将旧帐拿出来翻一翻」。

  他微笑,英俊的脸孔距离她不到三公分,道:「相信你感觉得出来,每个新郎候选人都非常希望能获得你的垂青,但毕竟大家都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如果被拒绝总是会没面子,所以当初被挑选出的候选人们有两个协议,第一绝不向人民公开候选人有哪些,只要贵族们彼此心知肚明便成。第二,只要你主动,那就表示你答应这个人的求婚了,其它人再也不能多说一句话,只能无条件退让。」顿了一会儿,他诱惑的轻语道:「想想,只需要轻轻的一个吻,你不认为这比吃一顿饭还来得简单吗?」

  简单?她在心里不平的想着,吃一顿饭至少还能让她获得饱足感,主动亲吻他却会害死她几千万个细胞。何况这与问好的亲吻不同,是要她当这一大堆「观众」亲吻他呢。

  蹙起眉,她认真的讨价还价,「亲脸颊可不可以?」

  他笑,那笑容好象在告诉她:你就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她略显局促的左右瞄了一瞄,扁了下唇,「好吧!」认命吧!

  她双手交握于身后,微仰头向他的脸孔靠近,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上啄吻了下,然后迅速退开。
  看着她渐泛红潮却仍不愿轻易示弱的美丽脸庞,他维持原姿势不动,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够?」她瞪他,「你故意这么说的吧?」

  他笑而不语,那笑容好象又在说:看一看四周,你这样的吻是无法说服别人的。

  她不自觉地绞扭起背在身后的双手,紧蹙着眉与他对视了半晌,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好吧!」豁出去了。

  迅速伸出双手用力捧住他的头,她紧闭起双眼,将唇紧紧贴上他的。

  不晓得是不是他们的嘴唇生来就是专门用来与彼此接吻,这次的吻融合得像雨与云的缠绵,炽烈得像火与风的共舞。

  当她因快要呼吸不过来而松开双唇时,才发现她已经被他抱在怀里,而且四周还响起热烈的掌声。

  不管真心祝贺他们的有多少人,尚狄洛特脸上挂着满足且愉悦的笑容,搂住童净暄的腰,潇洒自在的带她从正门离开了晚宴大厅。

  当然,在横越众人时,他的眼神在温和中就一直蕴藏着难以察觉的精明锐利。


第4章
 
  童净暄与尚狄洛特站在王宫大门前,面对着华丽壮观的喷水池。

  她微挑起眉看着缓缓绕着喷水池外围车道向他们驶来的加长型凯迪拉克座车,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原来你早就算好能将我从晚宴中「拐」出来了嘛!」

  尚狄洛特笑而不语。

  她也没期望他会给她任何解释,反正事实如此明显,彼此心里有数就好。他们一踏出王宫就有一辆车来接他们,精准得像用格林威治标准时间去计算过似的,除了这是早就安排好的之外,还有其它可能吗?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他给她一个笑,道:「观光。」

  她一点就通,明了的点点头,「也该是时候了。」

  她明白他是要带她参观蒙特拉法瑟,让她对蒙特拉法瑟有更多的了解,而且他还欠她另外几个谜团的答案,择日不如撞日,最好就在今晚一并解决吧!

  车子已驶到他们面前,他替她打开车门,勾起迷人的笑,绅士的朝她伸出手,说道:「今晚月色正美。」

  她有默契的接道:「是个夜游的好时机。」还他一个笑,将手交到他手里,让他引她坐进车里。「咦?」

  一进到车里,她就发现车内早已坐着两人,一个是她在台湾就曾见过,那个让她看到眼睛发直的日籍男子,他正朝她绽出微笑。

  另一个她就没见过了,是个高大健壮的欧洲人,有棱有角的性格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倒是那一双像是历尽世事沧桑却依然炯亮有神的眼睛,从她一坐进车里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尚狄洛特也坐进车内,先以电话吩咐前座的司机开车,然后他像是故意似的只是浅浅微笑,不说一句话。而童净暄与其它两人则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似的,也没有交谈,暂时车内一片安静。

  童净暄看看尚狄洛特,再看看对面的两人,半晌,突然举起手,对着那个日籍男子说道:「剪刀、石头──」知道他听不懂中文,所以她是用英语说的。

  望月悠有些愣住,但基于反射动作,他也举起手准备。

  「布!」

  童净暄喊出,两人同时出拳。她出剪刀,望月悠出布。

  「好。」她扬起笑,「你输了,你先讲话。」

  对于这样的「判定」,望月悠满脸怔愕,不知该做何响应,他旁边那个欧洲人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他的眼神却也明显流露出惊异与愕然,而尚狄洛特则是早就笑到肩膀抖动个不停了。

  她见对面那两人仍旧盯着她看,只好说道:「好吧,算了!赢的人先说好了。我是童净暄,你们好。」她微笑问好。

  她知道这两个人必定是尚狄洛特的朋友,否则他不会故意不讲话,就只是为了想看她会有何种反应。而她当然也知道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她是谁,她率先自我介绍的目的只是要提醒对面那两个人她还不认识他们。

  望月悠终于反应过来,也回以微笑说道:「你好,我是望月悠,他是雷伊克。」 说着,看了他身旁的人一眼。

  「他是个你可以信任的朋友。」尚狄洛特一手指向望月悠向童净暄介绍道。

  「很高兴认识你。」她对望月悠说道,然后转向尚狄洛特,以过度甜美的语气说道:「也很高兴你终于学会了说话这件事。」

  尚狄洛特对她话里的嘲讽不以为意,又接着向她介绍那个欧洲人,「他也是一样值得你的信任,但除此之外,他还是你的亲叔叔。」

  她原本正准备微笑问好,听到最后一句介绍词,微挑起眉,与雷伊克对望了半晌,然后突地叹口气,「这样我仍然无法了解情况。」她转向尚狄洛特,「可不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就算对面真是她的叔叔,但要她这样「半路认亲」实在也是太困难了点,若想要她们叔侄两人为重逢相拥而泣,也得让她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尚狄洛特笑着点头,「没问题。」

  他正要开始说明,童净暄又道:「在你开始说明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我有没有可能再回到台湾去过以往的生活?她知道希望不大,但仍不死心的提出疑问,否则她总还怀有幻想。

  尚狄洛特静静扬起唇,看进她眼里,温和却认真的回道:「不可能。」

  她深深吸口气,点点头,「我知道了。」

  看出她的莫可奈何,他轻语道:「别担心,我在这里。」

  她看他一眼,笑了笑,像只是被动的接受,「我知道。」

  他将她所有的心思皆看在眼里。虽然她可以接受无法再回到台湾的事实,却尚未真正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她现在的身份。

  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她可以调适得过来,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与一些精神方面的鼓励。

  于是他开始讲述关于蒙特拉法瑟的一切── 

  「蒙特拉法瑟是个君主体制的国家,建国于十七世纪,面积只有两千平方公里,二次大战后受英国保护,但由于君主体制根深柢固,而且现任国王信奉君主独裁与军事统治,认为自由民主体制是腐败人心、败坏社会的体制,所以国家仍处于相当封闭的状态。」

  听到这里,童净暄做出一个「想也知道」的表情。综合侍女们对她那种恭谨到不象话的态度,以及她从来不曾在任何地方听过蒙特拉法瑟王国的国名这两点,就已经足以推测蒙特拉法瑟是个对外封闭的国家了。而且她完全能够理解以蒙特罗杰那样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老人会将一个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

  尚狄洛特继续说道:「另外,二次大战后虽然与英国签下协约受英国保护,但同时也签下了另一项协议,蒙特拉法瑟王国若没有嫡亲王储继承王位,就必须将王国统治权归于英国,成为英国的一部分。」

  「与摩纳哥一样?」 童净暄道。

  她记得受法国保护的摩纳哥公国与法国也有相同的协议,但摩纳哥不但与法国比邻,且以观光旅游业及赌博业为最大经济来源,虽然仍是格尔马尔迪家族统治下的迷你君主国,但事实上摩纳哥与法国的关系已密不可分。和蒙特拉法瑟之于英国的关系显然有所差异。

  不待回答,她微扬眉又道:「而且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马上结婚的原因吧!」因为蒙特罗杰国王要以此控制她,不让她真正握有任何权力,而且只要她生下子嗣就等于再无其它用处,随时可以把她踢到一边。

  「聪明的女孩。」尚狄洛特扬起笑称赞她。与她说话真是太轻松了,只需给她开个头,她聪慧的头脑自然能举一反三。

  「那么……」童净暄转向对面的雷伊克,「你不想继承王位的原因是什么?」如果雷伊克是她的亲叔叔,那必定是有某些他不想或者不能继承王位的原因,才会变成必须由她来继承。

  「事实上他并不是不愿意继承,而是蒙特罗杰国王不给予他继承权。」尚狄洛特插口道。

  「为什么?」她问,注意到望月悠低垂的眼神与些许黯然的神色。

  雷伊克静静看她一眼,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因为我是个同性恋。」

  她紧紧皱起眉头,惊讶得说不出话。

  雷伊克虽然仍是沉着一张脸,但他的一颗心却是紧缩着的。

  虽然现在西方国家对同性恋已有一定程度的认同,但其实在欧洲某些国家的观念仍旧保守,完全比不上美国那般开放。更何况蒙特拉法瑟是个相当封闭的国家,对同性恋的观念仍然停留在无法接受的阶段,所以雷伊克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其实他相当担心克莱卓亚也同样无法接受她叔叔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而话一说出口之后.他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克莱卓亚的反应是皱起了眉,他的心立即下沉,垂眼回避她的视线。虽然狄洛说过要他不必担心,但事实摆在眼前,克莱卓亚无法接受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那个老顽固!」童净暄终于忍不住发出不平的怨怒,「他未免太过分了吧!同性恋有什么错?就因为这样而不承认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实在太过分了!」

  她之所以说不出话不是同为雷伊克是个同性恋,而是蒙特罗杰竟然为此而不认同他的人权,让她光想就忍不住生气。

  「他实在应该好好去上一堂心理辅导的课程才对。同性恋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社会大众对同性恋的排斥与歧视,才会使得那一群弱势团体备受误解与压迫。人一定有好有坏,然而大部分的人却将部分同性恋引起的问题归咎于整个群体,让即使想光明正大面对大众的同性恋者也备受阻力,无法获得真正的认同。而且就是有那种思想观念过于陈腐的老顽固存在,才会使得与同性恋有所牵扯的问题更加不被社会大众了解及谅解……」

  她只顾着义正词严谴责蒙特罗杰,没注意到雷伊克与望月悠同时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而尚狄洛特则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反应似的,只是扬着笑,看着童浮暄的眼神也流露出显然易见的温柔与骄傲。

  虽然对于她这样只要遇上让她看不过去的事就会忍不住义正辞严训诫一番的行为,他仍会感到些许莫可奈何,但就是如此认真坦率、如此正义感十足的模样才是她、才像她,而且他不也就是喜欢这样的她吗?

  童净暄终于训诫完之后,他道:「因为同性恋者无法拥有子嗣,自然无法继承王位。」

  「哼!」她不客气的轻哼,「让蒙特拉法瑟归属于英国,总比让那样一个老顽固治理来得好多了。」她对蒙特罗杰实在无法产生半丝好感。「还有,那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被遗忘了十八年之后,突然被带回来的原因吧!」在气愤之胜她仍没忽略雷伊克是同件恋这个事实所引伸出来的关键问题。

  其实事情再简单不过,蒙特罗杰国王憎恶她们母女,当然也就不愿意承认她的存在,但当雷伊克无法拥有子嗣的事实确立之后,她反倒变成他唯一的继承者了。

  「没错。因为雷伊克与你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仅相貌不相像,连年纪也有一段差距。而且……」尚狄洛特微顿,促狭的看了对面那两人一眼,「雷伊克这个人诚如你所见,是个个性凛然且正经八百的硬汉,加上他八岁那年就被蒙特罗杰国王送进军事学校接受严格的训练,所以对恋爱一事可说是一窍不通。二十好几了才初恋,还因为暗恋对方,迟迟不敢表态而白白浪费了许多年的时间,甚至到最后还是对方先表态,才总算成就了一段难能可贵的恋情。」 

  注意到尚狄洛特的眼神与话里的暗示,童净暄多看了对面那两人几眼,然后恍然大悟的笑了,原来雷伊克与望月悠是一对恋人啊!

  没想到雷伊克和望月悠见到她的笑容,竟双双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让她感到有些诧异,这两个大男人竟然比她这个十八岁少女还来得纯情!

  她微扬着眉看向尚狄洛特,他也正好看向她,两人对望了一眼,立刻默契极佳的肩并肩靠在一起,评论似的看着对面的两人,然后还像唱双簧似的一人一句说了起来。

  「他们真的很相配。」童净暄先开口。

  尚狄洛特接着道:「没错,不过他们的外型总会让我忍不住联想到一个童话故事中的主角……」

  「美女与野兽。」两人异口同声,唇边还扬起开怀的笑容。

  「不过眼前这位野兽先生可是比童话故事中那个野兽英俊多了。」童净暄又道。

  「嗯。」尚狄洛特赞同的点点头,「他应该算是解除禁咒后的野兽。」

  「说得好。」

  两人又是一阵开怀的笑。

  雷伊克虽仍有此羞赧,但他同时也感到讶异莫名。尽管他已经听望月悠提过,但亲眼目睹仍是让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认识尚狄洛特多年,不曾见过他如此放松且开怀的笑,而且现在的尚狄洛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大孩子般纯真坦然,完全无法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尚狄洛特联想在一起。

  不了解尚狄洛特的人总所以为他只是一个温文谦和的皇室贵族,事实上隐藏在他温和表象之下的精明与强悍才是他令人害怕的地方。

  而且就因为尚狄洛特是个精明非凡的人,所以他的情感表现固定只会显露出一部分,对他而言,隐藏真正的自己是最首要的工作,他自有一套标准去面对各式各样以及不同交情的人。

  虽然相识多年,尚狄洛特对他也可说是近乎毫无防备,但现在尚狄洛特的态度及笑容不仅是完全无防备,甚至可能已经展现出一辈子都不曾对别人显露过的感情。

  他不禁对童净暄另眼看待,她究竟有什么神奇魔力,可以使尚狄洛特这样一个惯于隐藏自己、惯于克制情感的人,甘愿为她卸下面具、为她释放感情?

  「恭喜你们,也祝你们幸福。」童净暄真心的说道,高兴的模样彷佛她才是被祝福的人。

  雷伊克闻言,却满脸歉疚的说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这么迟才表明我是个同性恋者,才会连带使你现在才得以回到蒙特拉法瑟。」他十分认真且诚挚的道歉。

  在他发现自己爱上望月悠时,其实有过相当沉重的自我挣扎,因为同性恋者在自我认同的过程中,往往必须经过许多心理建设以及跨越许多道德观念的关卡,才能够真正承认自己的存在价值。

  尤其蒙特拉法瑟的观念不若美国开放,所必须面对的道德压力及社会规范相对加重,再加上他的个性容易压抑自己,所以如果不是望月悠也同样对他有情,他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将这份感情表达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他父亲正式剥夺他的继承权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克莱卓亚的存在。

  因为他的异母兄长──也就是克莱卓亚的父亲──与她母亲相恋时,他一直都是住宿在军事学校,加上他父亲有意隐瞒,所以他是直到他对父亲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者后才知道克莱卓亚的存在,否则他一定早就去台湾找回他唯一的侄女了。

  童净暄摆摆手,「你是应该道歉,却不是因为你这么迟才表明你的立场,你该道歉的是你竟然丝毫不争取你应得的权利,竟然乖乖任那个老顽固摆布。何况如果你拥有继承权,那我就可以在台湾快快乐乐的念书,快快乐乐的依照计画考上一流的大学、进一流的公司,在几年内升为一级主管,然后让我母亲在辛劳半辈子后享清福,安养天年。」

  讲到最后发觉雷伊克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形沉痛忧戚,彷佛认为所有的过错都是因他而起似的,让童净暄感到有些错愕。

  雷伊克感到自责极了,当他得知克莱卓亚的存在之后,他立即请尚狄洛特帮忙寻找克莱卓亚,希望她能够平安被带回蒙特拉法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尚狄洛特似乎早就知道克莱卓亚的存在,问他过去为何不向他透露,他的回答竟是:「没有必要。」

  当时他并不明白尚狄洛特的意思,但在与克莱卓亚谈过话之后的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她其实不想被带回蒙特拉法瑟,对她而言,在台湾生活会比在蒙特拉法瑟生活来得幸福快乐。

  他只想到可以让克莱卓亚拥有属于她的身分地位,却从来没有替她想过她是不是会想要这样的身分地位。更何况她的继承者身分在蒙特拉法瑟王国其实相当敏感,甚至还有可能会遭遇到一些危险……带她回来说不定对她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在迅速反省自己是否说了哪些话让雷伊克感到自责之后,童净暄想到了──她一时忘记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尚狄洛特了。

  只有尚狄洛特那样没神经又厚脸皮的人才禁得起她开的玩笑,而像雷伊克或望月悠这样纤细而敏感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她只是在开玩笑,反而会误以为她是在责怪他们。

  她赶紧说道:「你们别放在心上,刚才的抱怨只是些许的心理不平衡,何况在我母亲过世后,那些生涯规画早就没有用了。」

  虽然她都这么说了,但雷伊克仍是一脸无法释怀的模样,甚至连望月悠也是一副内疚的表情,让她一时不知该如是好。

  她最不会应付这样的情况了,她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要她教训人,对付再难缠、再不讲理的人都没问题,但如果是这种纤细敏感又对她满怀愧疚的人,只要对方说一声抱歉或者流一滴眼泪,那她就只有举白旗投降的份。

  就在这时,尚狄洛特向对面两人开口说话了,「你们大可不必替她担心,她现在只是在发发牢骚而已,毕竟坚强如她也需要发泄情绪才能调适得过来。」

  童净暄有些没好气的抿了抿唇,心想,他这番话真不知这是在褒她还是在贬她?扬起一个迷人的笑,尚狄洛特若有所指的又道:「更何况再多的快乐也比不上在这里和我的相遇。」

  转头对上尚狄洛特那正字标记的迷人笑容,童净暄使尽全力回他一个又大又甜的笑容,按这道:「我知道,能认识你、能与你相遇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与幸福,对吧?」

  当然她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对他那不知打哪得来的自大癖,她可是怎么也无法苟同。

  「很高兴我们又有了一项共识。」尚狄洛特笑得更加英俊迷人了。

  童净暄看也不看的向旁边伸出手,准确无误的拿出车厢吧台中的一瓶香槟,笑意盈然的在尚狄洛特面前晃了晃,语调甜美的问道:「既然如此,那要不要开瓶香槟来庆祝啊?」

  她边说边用力摇晃酒瓶,直瞪着他的眼神好象在说:说好啊!只要你说好我就一定将酒瓶的软木塞往你身上喷去!

  尚狄洛特当然看得出她眼里的意思,故意转移话题笑道:「你这模样好象那个拿着毒苹果要给白雪公主吃的巫婆。」

  她瞇细眼,不怀好意的笑道:「啊?那你就是等着被下锅做毒药的那只死蝙蝠啰?」

  「嘻。」很轻的一声笑声。

  但尚狄洛特及童净暄都听到了,转头一看,竟然是望月悠发出的笑声。

  望月悠十分不好意思的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们的谈话很有趣……」发觉他这样说好象有点失礼,他又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对不起,悠他绝对不是在笑话你们。」雷伊克也赶紧道歉,但看得出他眼里也有些许笑意。

  莫怪他也同样觉得有趣,克莱卓亚与尚狄洛特的对话筒直就像极了小夫妻在斗嘴,看在旁人眼中,只会觉得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而不自觉跟着放松心情。

  「没关系,我们不介意。」尚狄洛特对雷伊克及望月悠微笑道。

  童净暄这才发现,尚狄洛特已经巧妙的化解雷伊克与望月悠的自责了,不过代价竟然是让她的形象破减……真是太没道义了。

  「倒是我们才应该感到不好意思,竟然在你们面前上演这种纯属家务事的争吵,让你们见笑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尚狄洛特可是一丁点不好意思的模样都没有,他的笑容甚至是有些促狭与得意的。

  家务事?童净暄一听尚狄洛特这么说,差点将她放回原位的香槟又拿出来敲他的头。他跟她能有什么家务事!

  她正想回话,他却又滑溜的将话题转向别处,对她说道:「接下来该谈谈你父母亲的事了,贝鲁先生应该有向你解释过吧?」 

  她看他一眼,发出「这笔帐先记下,下次再算」的讯息。

  之后,她点点头,将贝鲁先生的话复述了一遍,当然也说了她只相信其中两成。

  尚狄洛特说道:「他的前半段说辞是正确的,不过之后当你父亲回蒙特拉法瑟时,事实上是带着你母亲一同回来的。然而蒙特罗杰国王不但对王族的纯正血统观念根深柢固,又无法对其他民族有认同感,再加上你母亲不仅没有任何身分地位,而且还是个从小即失去双亲,在孤儿院成长、生活的孤儿,林林总总的因素加起来,致使他对你母亲一直是抱持着憎恶的态度,不断想将她赶离蒙特拉法瑟,甚至完全不愿意承认你父母亲早在台湾就举行过婚礼的事实。」

  「但你父亲是个坚定果敢的男人,对你母亲的爱更是无庸置疑,即使蒙特罗杰国王坚决反对,且少数知晓你母亲存在的贵族们也都站在蒙特罗杰国王那方,你父亲仍然坚定如一的爱着你母亲,给予最完美的爱情与保护,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不久之后你出生了,你是你父母亲最珍贵的宝贝,我相信那段时间是他们最幸福的一段人生。然而幸福并没有维持太久,在你一岁左右,你父亲意外丧生,蒙特罗杰国王于是无法再容忍你母亲的存在,对你母亲百般刁难,即使坚毅如你母亲也无法在备受敌视的情势中生活下去,所以她才会带着你回到台湾,一个人独力将你抚养长大。」

  听完这份「完整版」的说辞,童净暄深深吸口气,静默了一会儿,像在消化整件事实。

  然后她突然轻皱起眉,没好气的说了声,「难怪。」

  「难怪你对外国人会有那么深的偏见。」尚狄洛特接口道。

  他唇边有抹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浅笑,只有他知道,为何童净暄在听完关于她父母以悲剧收尾的过去之后,却仍然可以平静如斯,甚至还有点无厘头的说出一件不怎么相干的事情?

  她是为了不让雷伊克及望月悠又为她担忧。他知道的,她那颗会为别人着想、温暖又体贴的心。

  「全都是他的错。」童净暄没好气的说着。

  「全都是因为他对你们母女百般刁难的缘故。」尚狄格特又接道。

  「才会使得我即使在还没有记忆之前……」

  「就已经在潜意识中埋下对外国人的偏见。」

  两人极有默契的一人一句说完了整件事,让雷伊克及望月悠又是一阵怔然。虽然之前尚狄洛特与克莱卓亚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但能这么快就产生如此绝佳的默契,说来也是会让人感到相当惊异的。

  而且他们同时也都感到松了口气,因为之前他们一直担心克莱卓亚会对她父母这段让人感到悲伤的过去无法释怀,但看她现在这般平静的模样,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话说回来,贝鲁先生为何不对我说实话?」童净暄问。

  「他是个相当忠心的仆人。」尚狄洛特回答。

  「不要告诉我这是君主体制下的必然结果。」她一脸难以认同的偏过头看向窗外。

  因为王宫建于离城镇有一段踞离的高地,所以他们从王宫出发后一路上她所看见的景物不是树林就是草原.直至刚才驶入城镇,她也才总算看见蒙特拉法瑟属于人文的一面。

  就像图片中的欧洲小城镇一样,街道相当整齐干净,建筑物也散发着浓浓的地中海风味,她相信如果现在是白天,景色一定更加美丽动人。

  但让她意外的是,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整条街道也只有他们这一辆车,而正在行走的路人都是低垂着头,一副行色匆忙的模样,甚至在看见他们的座车时,还加紧脚步离去。

  「啪!」

  她还在猜想原因为何,一坨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湿黏状物体就正中目标的被掷到车窗上,她的视线范围内。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受到这样的「热烈欢迎」,着实被吓了一跳,但她动也没动,只是拱起了眉,定定地看着车外的情况。

  「轰!轰!」

  巨大的摩托车引擎声从他们车后方呼啸而来,在靠近他们时摩托车上的年轻人随即又对着车窗掷出两块硬质物体,物体撞击车窗,发出「锵!锵!」的尖锐声响。

  童净暄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或者受惊的表情,只是静静盯视着车外。陆陆续续又有几辆摩托车驶近他们的座车,摩托车上的人再度嚣张的对座车丢掷物体,甚至对他们破口大骂。

  她任凭这些事在眼前发生,却依然镇定得犹如老僧入定,不发一言。

  然而事实上她不说话的原因除了她生性冷静之外,还有另一个只有她和尚狄洛特知道的原因──她正忍耐着不让脾气爆发。

  她只感觉「倒霉」,这个王八蛋正发出刺耳的笑声,像狡诈的宇宙黑洞放肆跋扈的吞食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让她积郁着的一股怒气再度被点燃引线,濒临火山爆发的边缘。

  「啪!咚!锵!」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被丢掷到车窗上,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

  「别担心,车窗是强化玻璃,具有防弹功能。」尚狄洛特悠哉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待所有攻击结束,摩托车车阵扬长而去,一切归于宁静之后,她偏过头以眼角看他,毫无笑意的讽刺道:「这是什么?二十一响礼炮欢迎仪式吗?」

  尚狄洛特扬起笑,从容不迫的说道:「事实上你的身分在蒙特拉法瑟是相当敏感的。」

  闻言,她缓缓将目光焦点定在他身上,然后绽出一个又大又甜的笑容,以同样轻松优闲的话气说道:「没关系,你说吧!反正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即使再多一、两件倒霉事,我想我还承受得了。」

  看着与她唇边甜美笑容完全不相符、从眼里迸射出的寒光,尚狄洛特觉得有趣极了,不禁轻笑起来,「看你还算镇定的模样,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是啊!看你也很镇定的模样,那我又何必紧张?反正天塌下来我一定拉你去顶,我担心什么?」她没好气的回道。她根本没想过要担心或者害怕,她现在唯一的感觉是「倒霉」──还是倒霉到让她很想发火那种地步的倒霉。

  而且如果真的有危险,尚狄洛特就绝不可能会让车子的行进速度仍旧慢得像龟爬,还悠哉悠哉的任凭别人攻击他们的座车。

  「以国内来说呢,」尚狄洛特说话了,「近几年民主意识渐渐植入蒙特拉法瑟人民的心中,一群激进分子于是组成了所谓的革命组织,对抗君主政权,刚才你见到的攻击只是他们一种小小的示威抗议。虽然晚上出来会遭到他们如此对待,但在白天情况就会比较好,因为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领导者是个还算理智的人,秉持在不引发流血冲突、不牵连无辜人民的前提下进行革命。」

  「不要告诉我他们在如此前提下进行革命的结果是,革命的目标变成是我。」她冷冷说道。

  又不是在玩扮家家酒,不引发流血冲突、不牵连无辜人民怎么革命?唯一可能的方法就只有将矛头对准她这个王位继承者了,只要「消灭」她,君主政体自然不攻自破。

  尚狄洛特给她一笑,那笑容好象在说:宾果!恭喜你中奖了。

  「而以国外来说呢,」尚狄洛特又道:「前南斯拉夫分裂成的几个共和国目前还不足以对蒙特拉法瑟造成威胁,毕竟蒙特拉法瑟还受英国保护,何况他们已经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对蒙特拉法瑟轻举妄动。但另一边的邻国可就不这么想了,义大利黑手党早就对蒙特拉法瑟觊觎已久,只要蒙特拉法瑟归属于英国,那他们不论洗钱、贩毒等等不法行为也就更加容易侵入英国,蒙特拉法瑟是他们掠夺英国这块大饼的最佳跳板。所以对你而言他们反倒是比较危险的一群──」

  「因为他们崇尚以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童净暄又冷冷说道,她会在还来不及呼救前就被莫名其妙暗杀掉。

  尚狄洛特又给她一个笑,赞赏她的聪慧。

  「另外,国内的贵族们对君主体制的延续其实并不算站在支持你的立场,他们反而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因为大多数贵族早已经将资产移往别的国家,且与英国的贵族建立良好的关系,不论蒙特拉法瑟会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他们已经找好靠山了。

  「而且由于之前雷伊克一直抗拒蒙特罗杰国王为他安排的婚事,所以他的继承者身分并未得到蒙特罗杰国王的正式对外宣布。然而在雷伊克承认他的同性恋身分后,反倒将蒙特罗杰国王逼进没有退路的境地,所以他才会开始积极的寻找你,将你带回蒙特拉法瑟,并立即对外正式宣布你的继承者身分。」

  「以及强制性的为我订下婚事,因为只剩下我可以成为他的继承者,而且他认定我比较好控制。」她仍是冷冷说道。

  「没错。」尚狄洛特仍是一笑,道:「你是一个开端,在这君主体制存废与否的敏感时期,你的出现是引燃这一切蛰伏已久的争端的火花。」语毕,他给她一个完美的笑容。

  她瞪视他的笑容一会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连说了三遍,语气一次比一次压抑,眉头一次比一次皱得更深,脸色也一次比一次更加冷凝。

  咬着牙、压抑着脾气,像是怕再激动一点她就会忍不住骂人似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就知道童话故事都是靠不住的,它就只会告诉人们王子与公主结婚后,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却从来没有说明公主要如何在王宫中生存下去,又应该如何对抗潜藏在暗处众如繁星的敌人!」

  说完之后她扫视车内其它三人一眼,她又忍不住又重复了句:「从来没有!」

  一直用英语说话的尚狄洛特突然改口说中文:「其实简单地说就是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她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扬起唇,说:「你的成语说得真好。」

  「不过你绝对不是孤立无援的」他的语气突然转为温柔,「在你面前的人都会坚决保护你到底,不论是什么情况下。」

  「是的,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的安全。」

  她摆摆手,不想让雷伊克又误会了,「我不是担心──」

  「生气。」尚狄洛特接口道。

  「 没错。」她认真的应着。

  她当然不会担心也不会感到害怕,因为正如尚狄洛特所言,她知道她不是孤立无援,不是单独面对这一切的。但是──

  「我总有生气的权利吧!对这一场人生骤变,对我现在必须面临的麻烦事,我总应该有权利生气发 闹械牟黄桨桑 顾 险娴亩岳滓量思巴 掠扑担 杆 圆槐氐P牡娜不是我,而是你们,你们应该相信我不是那么脆弱易碎的。」

  雷伊克及望月悠听了她这番话,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对她点了点头,绽出信任的微笑。

  一开始他们为尚狄洛特将情势全盘告诉克莱卓亚而感到担忧,但后来发现克莱卓亚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心害怕,倒不如说她相当明显的是在生气,从刚才他们就已经为此感到讶异,而在听了她这番话之后,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试着相信她的坚强。

  尚狄洛特轻抚了下她的脸颊,温柔的笑着,「你当然可以生气,但你千万别忘了一件事,就算情势再怎么险恶,王子将永远与公主同在。」他以拍胸脯保证似的语气说道。

  她看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虽然刚才她还那样生气,但她发觉他总能够以一句话就让她放松下来。

  「我发觉你越来越会逗我笑了。」 

  「彼此、彼此。」他回道,笑得迷人。

  「什么啊?」她嗔道,拿她当笑话看?

  但她并不是真的对他生气,摇摇头,发觉自己拿他这张笑脸越来越没办法。

  以实际观点来看,无论她总可以因他而放松下来或者她越来越无法真正打心里对他生气,她会对他产生这些感觉其实是让她相当讶异的。

  「感觉」本来就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解释清楚,也无法以词句形容得真切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听得到声音、说得出话,却无法形容得出听是什么感觉,说又是什么感觉一样。

  感觉只能用「相信」去体会。

  而且另外还有一个更好的问题是,如果对她说相同一句话的是别人,她能够这么快就放松下来吗?又如果给她相同笑容的是别人,她会无法真正对那个人生气吗?

  她无法确定。

  但她感觉得到,并且得承认的是,她已经渐渐被他吸引了……不好了。她想。


第5章
 
  车行绕城镇一圈之后,天气有些转坏,而且时间也晚了,于是他们便驱车回到王宫。

  雷伊克与望月悠并不住在王宫里,而尚狄洛特则预定今晚住在王宫,于是与雷伊克及望月悠道别之后,尚狄洛特便将童净暄送回她的寝室。

  在寝室门口,尚狄洛特对童净暄说道:「我忘了对你说一件事,事实上这是我今晚一见到你就应该说的事──」他微顿,轻抚了下她的脸蛋,低沉地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在他下手迷昏她并确定她安全无恙地被送回蒙特拉法瑟王宫之后,他就离开王宫与雷伊克在城中会合,讨论目前的情势并处理一些事情。然后等待晚他一步回到蒙特拉法瑟、留在台湾替他和童净暄处理一些「善后」问题的望月悠也会合之后,他们才一同到王宫来接童净暄。

  而先前童净暄还在昏睡之时,他特别交代贝鲁先生在她醒来后对她的装扮好好改造一番──就算是一颗稀有的宝石也是需要经过琢磨的。

  首先将她原本朴实的学生发型剪成明快俐落又不失高贵典雅的短发造型,这才是适合她脸型与能够突显她本身特质的发型,终于展露出以往被她清汤挂面式发型所掩盖的美丽光芒。

  当然,台湾的女高中生制服也是不适合她的,所以他早已命人为她设计一系列能于各种场合穿著的服饰,在她到蒙特拉法瑟后便可以完全脱胎换骨成为一位风华绝代、足以吸引万众瞩目的公主。

  而今晚她所穿的礼服则是他特别为她挑选的,这袭在胸前精绣着中国传统花鸟图纹的无袖旗袍式长礼服,不仅能将她比例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还能衬托出她混血容貌的独特魅力──在南欧的明媚风情之中带有中国的古典神秘。

  她自己也许并没有察觉到,但经过一番打扮之后,即使只是化着淡妆,她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耀眼风华,不但闪耀着源自于王族血统、雍容华贵的尊贵气度,而且还内蕴有自身独特的典雅细致。

  她的美丽,是那种在闪闪发亮的绝艳之中,有着内蕴的幽雅静谧﹔她的气质,是在成熟女人妩媚优雅的韵致之中,有着少女的纯净清灵。

  她是耀眼与神秘的综合体、自由与古典的完美结合,独一无二的珍贵宝石。

  童净暄对他的称赞感到有些诧异,虽然也曾有人说她漂亮,但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相貌并不在意,所以对这样的赞美词始终当作耳边风,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过。

  但他的语气与他看着她的眼神却让她胸口涌起一股异样的热流,彷佛因为他的这句话,她可以相信自己是真的美丽﹔彷佛因为他的这句话,她可以将多年以来对自己的质疑全数丢弃。

  即使明知所谓的甜言蜜语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而外表的美丽更是如镜花水月般只是虚浮的存在,她却仍然无法抗拒这像咒语般有着邪魅吸引力的话语。

  是因为说出这句甜言蜜语的人是他吗?

  在尚狄洛特灼热的视线之下,她感觉全身的血液正一点一滴缓慢却持续地升高温度,甚至达到会让人晕眩的程度。恍惚的一瞬间,她还以为她看见了自己的心正走出胸口向他而去……

  然而她终究是冷静的。而且一个沉重的负荷在剎那闪击中了她的理智,冷却了她身体的热度──那是盘踞在记忆深处、她一直无法搬移,叫做「害怕」的盘石。

  吸口气,静静地看他一眼,她态度认真的说道:「事实上,你还忘了说最重要的事──」

  他扬眉。

  「你是谁?」她直视进他眼里,冷静下来的她已经不再为那两潭深渊似的蓝眸所迷惑。「今晚你对蒙特拉法瑟的情势以及我将面临的问题皆说明得非常详尽,但你却遗漏了最重要的事──你的身世为何?立场为何?以及愿意和我订下协议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连一丝一毫都没有透露。」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注视着她,深蓝眼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半晌,他勾起一个邪媚的浅笑,不着痕迹贴近她,用优雅的嗓音低问:「你想知道吗?」

  她微惊,他这种问法与笑容让她感到一股逼人的危险,她直觉想后退离他远一点,才发觉她的背早已经靠到门板上,无路可退了。

  她预料得到,只要她一回答就会马上掉进他所设下陷阱中无法挣脱,所以她只是警戒的看着他,不发一语。

  然而她还没发觉的是,不管她回不回答,也不管答案是肯定或者否定,她其实早已经一脚踩进陷阱中,逃下掉了。

  看出她的防备,他唇际的笑容加深,眼睛转为深蓝色,注视她的眼神就像是要将她的心与灵魂一并吸走般炽热狂乱。

  然后,像是故意捉弄她似的,他又问一遍,「想吗?」慵懒的语气,低沉的音调,像迷醉熏人的芳香醇酒。

  伸出手以指背抚过她的颊边,她稍微偏偏头,没有避开,而他却更加放肆的逼近她,脸孔只距离她?供}铀 难郏 崆岬 担骸溉绻 阏嫦胫 赖幕埃 就让我得到全部的你。」

  她被吓住了。不只是为他这句话的含义,而是他语气里的掠夺意味以及眼神里的势在必得,最让她感到压迫感的是他几乎贴到她身上的矫健躯体,以及看似轻松支靠在门板上、实则牢牢困住她的有力双手。

  她屏息,眼前这个尚狄洛特是卸下温和伪装面具的尚狄洛特,这样的他太令人难以招架,不是她所能够应付得了的……

  不对!

  一个鲜明的意念蓦地闪进脑海:如果她就此气弱,那才真是会落入他的流沙陷阱中无法逃脱。

  她所有的心思和动作皆逃不过他的眼,她越是胆怯,他就会越加肆无忌惮﹔她越是防备,他反而会越加强势的攻占掠夺。现在的他,是天生的猎者,是狂傲的掠夺者。

  明白这一点之后,她总算能够移开一直被他锁住的目光,略微抬头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弛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然后看向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冒出一句:「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轻皱了一下眉心,她以讨论问题般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你会想和我结婚呢?这是打从一开始我就问过你的问题。」

  他轻轻挑了下眉梢,嘴角的笑意多了一抹单纯的愉悦,和靠近她的时候一样,他不着痕迹的退开些许距离,道:「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我在一开始就已经回答你了。」

  「但我仍然无法明白啊!」她对他皱起眉。

  虽是轻松的表情及语气,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即使他的笑容、他的语气以及他眼神都在显示他的攻势已经停止,但在同时,他却也明明白白地对她宣告着另一件事实:这场对她的诱惑与掠夺就此告一段落,他暂且放过她。

  不过她总算能够稍稍放松一下心情,不必再被他弄得心情起起伏伏。真是,他这个人真的有虐待倾向,幸好她心脏够强,否则像刚才那样被他诱惑又被他惊吓的情况,她的心脏得承受一会儿血液温度高升,一会儿因受惊而冻结紧缩的悲惨虐待,简直就像心脏在做高空弹跳一样,心脏要不强一点,她肯定会折寿。

  「我相信你愿意与我结婚一定有一个实际层面的因素,但我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个人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看法呢?」

  她明白自己问了个有点危险的问题,但如果不问清楚,在他自己愿意讲出来之前,她肯定又会经历更多次像刚才那样的惊险镜头,因此她认为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好。再则,以她对尚狄洛特的了解,他应该不会无聊到在同一段时间中再次重复已经做过、然后宣告暂时停止的行为,因为那样做根本毫无意义,而他是那种不屑去做无意义事情的人。

  「你以为呢?」他有些漫不经心的应道,边毫无预警的伸出手滑过她的腰,从她身后转开门把。

  她光是惊讶于他的碰触而全身瞬间紧绷起来,接着背部紧靠着的门板又冷不防地向后打开,就像躲过了第一支箭却又立刻射来第二支箭那般令人措手不及,她一个重心不稳,身体向后倒去……

  他及时搂住她的腰,稳稳的以双手接住了她。

  她微仰着身体,视线因受惊吓而定在天花板的瑰丽图案上头,身体却是整个被他拥在怀中,不过这般亲密的姿势只维持了一、两秒,待她站稳后他就放开了她,还绅士的退后半步。

  她的脸颊急速降温,冷凝着一双眼瞪他。

  他回她个迷人的笑,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里有一抹捉弄得逞后的愉悦开怀。

  「要谈话就进房里谈吧!」他从容不迫的掠过她进到她房里。

  她气得牙痒痒的,瞪视着他的背部,恨不得手上立刻变出一块石头向他砸去。今晚月黑风高,正是适合杀人毁尸、不留证据的绝佳时机,她恨恨的想着。是有点偏激了,但她就是这么气他。

  他走到桌边落座,优雅的交叠双腿,一手轻松地摆在腿上,另一手则放在桌上,闲适的支肘以食指背轻抵着下颌,脸上仍扬着迷人的笑,像量过角度般精准的以正面面对着她,而那一整个画面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用画笔画出来似的散发着完美的尊贵优雅气势。

  但她不为所动,脚步也是动都没动,仍站在门边冷冷的看向他。

  而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目不转睛、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看着她。

  一个眼神冰冷,一个则刚好相反,两人就在不协调的氛围中对望着。

  她为什么这么气他呢?蓦地,她想到这个问题。在不久之前,就算再怎么气他也不曾有过这般郁闷烦躁的感觉,更何况这又不是他第一次捉弄她,为什座现在她会这般生气呢?

  毋需花费太多时间思考,几乎在想到问题的下一秒,她就已经紧紧皱起眉头,因为问题的答案太容易,也太明显了──她现在对他的感觉已经不同以往了。

  再一个更好的问题是,那现在对他的感觉是什么呢?她眉头攒得更紧。

  糟糕了。她想。

  视线焦点移回安坐在桌边的男人,童净暄发自心底感到极度无奈的叹了口气,走进房里,将门关上。

  在桌前站定,她看他一眼,坐下,双手在桌上交握,隔着一张小圆桌的距离与他对望,像在整理自己的心思与情绪般沉默着。没多久,她又略感烦躁的以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里显得更加刺耳。

  而对于她一脸沉重的模样,他却像是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仍然以闲适优雅的态度面对着她。只有因微笑而略显迷离的眼瞳中闪着一缕难测的亮光,然而她因为太专注于整理自己的心绪,所以并没有察觉到他眼里那像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精锐光芒。

  最后,她十分严肃的开口说道:「你有时候看似认真,有时候却又像是在捉弄我,而基于安全考量,我当然会选择相信你只是在捉弄我而已。」

  他兴味盎然的扬眉!「安全考量?」

  她沉重的叹口气,「你难道不知道被你喜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吗?」

  他又扬眉。

  她略偏头看他一眼,像在评估他对于她所提出来的问题究竟有多认真。

  「你这个人看似温和单纯,其实复杂得像一座巨大的立体迷宫,还设有重重陷阱与机关,有时候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条路,但却是个陷阱﹔有时候又以为找到了出口,但其实只是更往迷宫深处走去。所谓的『喜欢』对你这样复杂的人而言,绝对不会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喜欢』如果加进『复杂』这个调味料,所产生出来的东西,就只会叫做『麻烦』。再者,」她眼神透出指责的意味,「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你一直不告诉我有关我身世的事?我相信即使早一刻知道,也绝对无法改变我将被带到蒙特拉法瑟的事实。」

  他扬起笑,「你的确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如果之前告诉你,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抗拒情况的发展,所以倒不如等你到蒙特拉法瑟之后再告诉你,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看吧!就是这样。」她早就知道他会给她这样的回答,她之所以问只是为了给接下来的重点做个引言。「我在你面前透明得就像是一尊玻璃,而你却难测得犹如浮云。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就算想试着了解你也只能用猜测的方式,然而你太难猜测,不只是因为你复杂,更过分的是你根本不愿意对别人坦承你自己。你就像最任性的流云,让即使想了解你、想看清楚你真实模样的人,也只会被你耍得团团转而已。」

  说了一长串,她略喘口气,做下结论:「你说,被你喜欢会有什么好处?」

  虽然是以这句话做为结尾,但她并没有发现说到后来,她其实已经有些偏离原来的重点,变得像是在责怪他的个性,而不是在说明被他喜欢的坏处。

  而他发现了。

  但他只是抬眉略显无辜的看她一眼,「原来你并不了解我啊!」他将目光微偏向一边,像是自语般的说着。

  她瞪他,「不要告诉我我还有时间可以了解你。」

  他犀利的目光立刻又盯住她的眼瞳,促狭的笑起来,挑眉给她一个「看吧!」的表情,「其实你比你以为的还了解我。」

  她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她突然羡慕起村上春树,因为他说过:当他发现那是一个陷阱的时候,已经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了。而她的情况却是:当她发现那是一个陷阱的时候,正巧是她一脚踩进陷阱的时候──那是最让人感到悲伤的一刻。

  她双手手心向前举在脸部正前方,稍微低头闭了闭眼睛,像是在表示:「好,你厉害,我说不过你。」 

  又叹口气后她才睁开眼,放下手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只是基于现实因素而要和我结婚,我并不介意,只要你跟我说清楚,我会试着接受,即使以后得各过各的生活也无所谓,我绝对能够适应。但麻烦你不要再捉弄我,我不认为一而再、再而三被你捉弄是件好玩的事。」

  注视她一会儿,他轻轻摇头,「有时候你真是实际过了头。」

  就因为她太过实际也太过理智了,所以他一直无法真正猎获她的心,她就像是一头敏锐且极度不愿被捕获的独角兽,在意识到危险接近自己的百里之外就已经察觉并转身逃跑,宁愿躲进深山密林里,也不愿探头看看任何一个可能没有伤害她意图的人。

  她有些没好气的说道:「我如果不实际点,怎么能快速适应我的新身分及新生活?」忽略胸口些微的刺痛感,又道:「人必须向前看,与其一直在意着得不到的事物,倒不如教自己振作起来,努力往未来走下去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她误以为他的「实际」是指她对他们这桩婚事的看法,所以她话里「得不到的事物」明显是指她过往在台湾的生活,另一个弦外之音却是指他不让她了解他这件事。

  听她说着「积极的人生态度」,他唇边闪过一丝难测的笑意,道:「但你似乎并没有实践得很彻底。。

  她给他们「什么意思?」的眼神。

  他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母亲对你而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

  她轻蹙起眉,对于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她全然的不解,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你父亲过世后的近十七年岁月中,她依然无法忘怀他,对吧?」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问话,倒不如说他是在阐述一件事实,而且说到最后两字时他眼中闪过一道像刀锋划过的凌厉光芒。

  她的眼神转为警戒。

  「身为你的母亲,她尽责的呵护你、照顾你、教育你,无庸置疑的她当然也爱着你。然而……」他微顿,凌厉的眸光凝聚成尖锐的细针,「我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即使你母亲以坚强的姿态去面对每一天的生活,但在内心深处,她却是一直活在悲伤与思念当中,而且说不定早在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准备好在你能够独立的时候,追随你父亲而去。」

  很尖锐、很伤人、很残酷,却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她当然知道,也当然比谁都还要清楚,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母亲落泪时,这样的事实就已经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了。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她的嘴唇几乎不见明显的张阖,眼神在防备中染进一抹愤怒。

  虽然不知道他目的为何,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故意挑起这残酷的事实,明知她会被伤却又故意伤她──这才是最教她无法忍受的事。

  「你是绝对坚强、绝对勇敢的,然而──」尖锐的钿针又凝聚成扎人的硬刺,「你却也是绝对怯懦与脆弱的。」

  她不再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为他这段比刀剑还伤人的话而将所有感官知觉武装起来。

  他看她一眼,褪去眼中的尖刺,从容的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向她。

  她也迅速站起来,戒备的退到椅子的另一边,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看他。

  他在椅子的这边站定,不再步步逼近,此时,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某种奇异的宽容与慈悲、怜惜与温柔,像冰雪风暴过后由云际一角乍然射下的温暖阳光,一种神迹般的景象。

  他看进她眼底最深处,轻声道:「但你不能因为害怕依赖而宁愿选择孤单啊!」

  最初的一秒钟,她像是没听见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像一颗鱼雷在她幽深的心海里轰然炸开那般,他的那句话在一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愤怒、防备与冰霜,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信、心慌不安,以及那像是决了堤似的优惧伤痛。

  「为什么?」她喃喃低语,眼神震惊而复杂,「为什么连这样的事你都能看穿?」

  是的,没什人能够真正坚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脆弱不安的时候,而当那种时候来临,她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不断告诉自已必须坚强起来,因为她只能靠自己,即使当她母亲还在世时,她能依靠的人也只有自己。

  早在懂事之初她就已经深刻体悟到母亲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她而去,所以她不断命令自己必须学着坚强、学着勇敢、学着独立面对一切事情。

  当然她做到了,而且还做得很好。

  但是,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必须面对母亲终将离自己而去的事实是很残酷的,即使在年纪稍长之后她已经能够理解并谅解母亲深爱着父亲的心情,但那种担心着不晓得哪一天会被遗弃的深刻恐惧感却已然深埋在记忆里,无法抹去。

  所以在潜意识中,她早已经慢慢将自己的心灵封缄起来,她害怕依赖,害怕一旦让心灵沉溺在依赖某人的泥沼中,自己就会变得软弱、变得怯懦,然后再也无法回复到那个坚强的自己。

  所以她宁愿选择孤单。脆弱容易受伤,而就算孤单,只要仍然是坚强的就不会被伤。

  值得庆幸的是她并没有因为害怕依赖向变成一个冷漠待人的人,也不会因此而远离人群,因为她相信人世间的良善与美好,也喜欢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与学习的快乐。

  但她知道,虽然她可以和所有人都相处愉快,在别人需要帮助时给予帮助,也能够让人信赖,但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地方是不允许他人进人的。

  就算生活上难免会受人帮助,就像母亲过世那时,邻居朋友们都帮助她很多,但她也坚持不愿麻烦别人太多,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因此而变得依赖他人。

  可是生活上的依赖和心灵上的依赖其实有着微妙的差别,两者并不是完全相同的。

  现在的她正面临一个全新的身分,而这个新身分也正面临许多困境,她十分清楚以她的能力还无法独自面对这一切,所以她能够给予尚狄洛特她的信任,知道在遇到困难时能够依靠他的帮助,但她懂得分寸,也懂得不能将她的心一并交出去。

  然而从今晚见到他以来,她发现自己的心已渐渐不受控制,而且无法控制的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意料之外,一种往深谷向下坠落却无力抗拒地心引力的危险速度,令人无法不恐慌的失控感。

  当然她曾经试图阻止、努力挽救过,但他竟然在此时以一记强力的重击敲向她的心墙,让她多年来的心防毁于一旦,完全崩裂坍塌。

  「为什么?」她微颤着双唇,呼吸已显得不稳,心防崩裂的碎片刺痛了她的眼睛,而过去的伤痛在眼眶凝成水滴,却强忍着不愿溢出,不愿就此对他承认她的脆弱,「为什么你要看穿我?」

  是的,他看穿了她的脆弱,看穿了她不安的根源,之前会那样伤她的原因也是为了要让她的坚强出现裂痕,然后以一针见血的话一举击溃她所有的武装与防备。

  生平第一次,她慌乱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看穿她的心、敲碎她心防的人,更让她感到忧惧的是,对于他究竟如何看待她一事她仍然存有不确定感。如果他像她母亲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那她当然必须选择封闭自己的心,然而现在她的心防已被击毁,她该如何重新建立起她对他的防备?

  又如果她将心交了出去,他却满不在乎的丢弃,那她又将该如何是好?

  心被丢弃了,人也无法再活着吧?

  尚狄洛特静静地注视着她,将她所有的慌乱与不安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只是伸手将椅子轻轻移开,站到她面前。

  抬起手以手背轻抚她的脸,他温柔轻语:「你其实是想哭的吧?」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划着她的脸颊,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一直以来,你都是一个人哭泣的吧?甚至渐渐的,你已经不懂得该如何在别人面前哭泣。但是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压抑自己了,想哭的话,就在我面前哭泣吧。」轻柔的将她拥进怀里,轻柔的将她的头按抵向他的肩,他再次轻语:「你可以哭泣的。」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下了她的脸颊,让他的温柔淹没她的不安,让他的温柔拥抱她的脆弱。

  她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流着泪,看着滑落在他西装外套上的泪滴,感受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感觉。

  没过多久,她便止住了泪水,因为她仍然感到迷惘。就算她能够舍去害怕而依赖他,但他呢?他会让她依赖吗?他愿意让她依赖吗?未来呢?他能够让她一直依赖吗?……这一切的问题都不是她所能够确定的。

  察觉到她停止了流泪,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放开了她。

  轻轻拭去残留在她颊上的泪滴,看着她那有一点忧伤、有一点迷惘,却仍然坚强如初的清澈眼眸,他缓缓绽出一个温柔的浅笑,以许下誓言时的方式执握起她的手,语气坚定的说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比你更早死去。」

  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就像是想从他的表情搜寻出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含义般认真仔细。

  但她并无意开口询问,因为她知道除非他自己愿意说明,否则情势只会又演变成他们之间一贯的问答方式──她问,他不给予正面回答,反而设下陷阱,她莫名其妙落人陷阱,然后问题的方向转变成是她在解答他的问题……到最后,她的问题仍是得不到解答。

  而且如她所料,他仍是什么解释也没有,只是又给她一个笑,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她手背,绅士的说道:「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她仍然沉默着。

  轻轻放开她,他的眼神与笑容都带着莫测高深的意味,又看她一眼,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望着关上的门板,视线久久无法移动。


第6章
 
  或许是因为在今天以前她已经睡了一场长觉﹔也或许是因为今天她听到了太多有关于她新身分所必须面临的种种问题,有许多必须思考与整理的地方﹔更或许是因为今晚尚狄洛特对她造成的影响,童净暄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稳,时睡时醒。

  她梦见尚狄洛特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梦见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然而梦里的画面就好象是站在湖底往上看的感觉,虽然阳光穿透湖水,看得见鱼群优游,也看得见湖面的绿树垂柳,但她无法触碰到与她错身而过的鱼群,也无法确定她离湖面究竟有多少距离。

  一种被隔离的孤寂感。

  「嗯?」 

  忽睡忽醒间,她蓦地感到一股不对劲,房内的空气流动缓慢得就像停滞似的,替代的是被压缩后的热气袭向她,她翻身坐起,眸光移至异样来源的门口处。

  然后她立时睁大了眼,看着从门缝窜进的浓浓白烟。

  失火了!

  当这个事实袭进脑海,她立刻完全清醒了过来,警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赶紧下床往门口奔去。

  「不行!」在距离房门三公尺处她停住了脚步,浓烟与热气熏灼得她无法前进,想必是门外的火势太大,她已经无法从门口逃离。

  于是她转身改往房门正对面的落地窗奔去,偌大的房间只有房门与阳台两处逃生路线,门口已经无法通行,只剩阳台是她唯一的退路。

  迅速拉开占据三分之一墙面的落地窗帘,站在透明光洁的落地窗前面,她打开内锁,使劲转动金质把手欲推开落地窗,咦?竟然推不动?

  由外面被锁住了?

  她不假思索立即抓过旁边置物柜上的锡制花瓶,用力往玻璃窗砸去。

  「咚!」花瓶在玻璃窗上撞击一下又被弹回,落到地毯上。

  「怎么……」她瞪着不见一丝裂痕的玻璃,是强化玻璃吗?

  她又迅速跑向旁间一侧,搬了张椅子奔回落地窗前,用力的将椅子砸向玻璃窗。

  「砰!」沉重的一声撞击声响,椅子仍旧被弹回,玻璃窗也仍旧完好如初。

  「啪!」她背后突然传来木材因烧灼而断裂的声响,随即「轰!」的一声,熊熊大火与大量浓烟猛然窜进房内,火势像渲染画布的火红颜彩,由门口住整个房间泼洒开来。

  虽然房间呈长方形,阳台与门口之间的距离不算短,但站在落地窗边仍旧能够感受到熊熊火焰的炽热。

  她只回头看一眼确定火势的大小,便又抓起椅子对玻璃窗上同一个点连砸数次,结果玻璃窗没破,椅子却因撞击而损毁。

  她喘着气,咳了几声,隔着浓烟看向背后越来越猛烈的火势。

  「冷静……童静暄,冷静下来。」她放下坏掉的椅子,对自己低语。还有时间,她必须冷静下来思考应该怎么办。

  隔着这种玻璃,即使她往外叫破了喉咙别人也听不到,何况就算听见她的呼救也不一定救得了她,门口的通路已经完全被火焰所吞没,而落地窗不但打不破,门锁也同样无法以工具撬开,她等于是被囚禁在这个巨大的烤箱之中了。

  她环顾四周,找寻较为尖锐的器物。唯今之计,只能试着用较尖锐的工具用力敲击玻璃窗上同一点,看是否能将玻璃敲破。

  蓦地,她感觉到有人在叫她,不是火舌肆虐的呼吼声,也不是约略可以听见由门口断断续续传来的惊叫声及呼救声……直觉地,她将整张脸贴靠到玻璃窗上,往窗外仔细看去。

  映着火焰燃起的火光,窗外虽然漆黑一片,却依稀可见大略的动静。由于她的房间是在面对后花园的王宫后翼二楼,落地窗外又有大片阳台阻隔,所以她看不见靠近王宫的活动情形,只能搜巡距离王宫约五公尺之外的动静。

  然后她看见他了。

  尚狄洛特就站在离王宫约十五公尺的草坪上,拿着一把看起来像是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类似火箭炮的东西,看见她已经发现他之后,就对着她比手势。

  她立即解读出他的手势的含意,瞪大了眼。什么?他该不会是真的要……

  看着尚狄洛特比完手势后就将他手上的武器架上肩膀,她大吃一惊,暗叫了声:天哪,他想干什么?!

  同一瞬间,三种不同的声音在房内乍然震开──炮弹发射的声音、炮击落地窗爆炸的声响,然后是落地窗被炸开而崩毁的声音。

  她面对墙角,双手压住双耳,等待炮击的威力消散。

  这个家伙是神经病吗?他难道不知道这种疯狂的作法会危及她吗?她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他是要救人,可不是要杀人哪!竟然用这种会出人命的方法来救她?就算他对她没有半点感情,也不必这么残忍吧?

  不过大出她意料之外的,她全身上下竟奇迹似的完好无恙,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被波及。

  但她并没有多想,待爆炸的震撼力稍微缓和后,她赶紧站起身奔往阳台。在心里骂归骂,她可也没忘记自己仍身陷火窟的事实。

  当她跑到残破的落地窗前时,忽然发现一件事情────落地窗的毁损情形与她想象中相去甚远。虽然炮弹的确是结结实实的轰炸到了落地窗,但差不多只有半扇窗及部分墙面被炸毁,就像是经过仔细计算,只将强化玻璃炸出一个洞好让她能够逃生,并且绝对不会伤害到她任何一根寒毛。

  她终于恍然大悟,他其实是用最安全的方式救她。

  他所使用的想必是那种冲击力大、爆炸力小的炮弹,专门用于较小范围的目标物,不仅能够准确的炸毁目标物,且不容易危及目标物以外的东西。

  他其实是有顾虑到她的,而且说不定他是唯一一个发现她被困锁在房内的人,所以才会以这样的方法救她脱险。

  她有些失神的看着被炸毁的落地窗片刻,才回过神来跨上阳台。

  她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然而危机还没解除,因为她的寝室在二楼,她必须想办法站到地面上才算安全。但实际情况是,王宫城堡式的建筑比一般城市建筑还来得高,而依她目测,她现在所站的高度,以台湾的楼层来看,少说也有三至三点五层楼高。

  「我怎么这么倒霉?」靠在阳台围栏边俯看着地面,她没好气的皱起眉头抱怨。

  「要不低一点,要不高一点也没关系,怎么刚好是这种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的高度?」这种三层楼半的高度介于跳下去会死和不会死之间,教她怎么选择?

  虽然嘴上这么抱怨,但其实从她看见尚狄洛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发生火灾以来一直紧紧绷住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所以才会有「闲情逸致」抱怨、叨念,因为她知道,尚狄洛特一定会想办法去救她。

  她转回身看向后方的火势,地面上她刚才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聚集了一群侍女在对她喊叫,也有人在想办法救火,但今晚风较强,助长了火势,而且几世纪前建造的城堡建筑通常不会有先进的救火设备,所以依她推测,这场火灾的损失恐怕会满严重的。

  想必是有人蓄意造成这场火灾,并且可想而知是针对她而来,那人不但有办法将她寝室的落地窗由外上锁,还十分消楚王宫城堡的建筑构造,以及救火设备并不受重视等等有利于火灾发生的条件,所以才能够在短时间内、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引燃这场大火。

  她又转回身,刚巧看见地面上由远而近走来的熟悉身影──这场完美谋杀计画中被误算的那个救星。

  尚狄洛特到阳台的正下方,将火箭炮放到一旁,仰头对童净暄扬起自信又炫亮的笑容,大声喊道:「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

  她攒起眉瞪着他那张分明是骗死人不偿命的灿亮笑颜。他难道没别的方法可想了吗?要她跳下去?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跳跳看?

  「没有梯子吗?」她朝下喊道。

  他摇摇头,「别再犹豫了,跳下来吧!」

  听着他那完全不符合时机、明显过于开心的声音,她不得不怀疑在他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正想喊话回去,突然──

  由远而近传来螺旋桨的沉重声响,她台起头循声看向远方,发现一架直升机正往城堡方向飞来。

  是来救她的吧!面迎着强风,身后烈焰冲天,她在心里热切的如此希望着。

  没多久,她看见直升机下方垂落一条绳梯,而且隐约可辨识出直升机上的人正是雷伊克,她暗暗松了口气。对嘛!用这种方法救她才对嘛!

  低头看回尚狄洛特,蓦地发现他看她的表情有了变化,与刚才笑闹般的神情不同,彷佛在赌局最后一局决定性的下注关键,他注视着对手,幽远深遽却犀利精准的眼眸、看似不经心微扬的唇角,都带着某种奇异的坚定与自信。

  他缓缓朝她张开双手,「不跳下来吗?担心我接不住你吗?」

  一瞬间,她深深被映进眼里的画面所撼动,他那尊贵优雅的姿态与无与伦比的气势,让她想起天使张开羽翼时的景象。

  而他说话的语气不是在激她、不是在命令她、不是在乞求她,甚至也不是在的问她。

  他是在诱惑她。

  她仿佛被定住了似的看着他。

  他的神情,是在赌局中稳操胜算时的自信满满,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意味﹔是在设下陷阱邀约猎物自投罗网时的信誓旦旦,有一种蛊惑引诱的邪魅。

  「跳下来吧!」浑厚的嗓音,果断的语调,听来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他这般强烈的引诱而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不必跳下去的,那样做根本不具任何实质意义,直升机就快来了,她绝对有足够的时间乘直升机离开。三层楼半哪!就算他有自信、有能力可以接住得她,她也没有必要以自身安危做赌注去冒这种险。她不是傻瓜,她是个正常人哪!所谓的正常人,就是不会拿自己性命去开玩笑的人不是吗?

  但是……为什么在早就看透这一切利弊得失之后,她竟仍会感到犹疑呢?

  避开他诱人的眼睛,她仰起头看天,望着黝黑的夜空,突然忍不住轻笑起来,摇了摇头,看一眼已经距她不远的直升机,轻叹了口气,自嘲道,「就当我发神经了吧,」

  她俐落的爬过围栏,抓好身上已经被熏黑了的蕾丝睡衣以防止它飞扬起来,看准尚狄洛特所站立的位置,二话不说便纵身往下跳──

  短短几秒,甚至连侍女们的惊叫声都来不及结束,她就已经坠落他怀里,而他当然是稳稳的接住了她。

  「选择了我,是你作过最明智的决定。」他看着横抱在怀中的童净暄说道,眼角、唇边所流露的尽是开怀。

  总算安全之后,她松了口气,听见他说的话,对他的过于自信实在没辙,笑道:「我是想压死你。」

  虽然嘴上是这么讥讽着,但她整个人却是全然放松的倚进他怀里,放心的汲取弥漫在鼻息间属于他独有的清爽味道,感觉不必再有什何恐惧与慌张的安全感。

  他扬起笑,说道:「只可惜我绝对不会比你早死。」

  她不想与他争辩,开玩笑似的说了句:「那你得小心哪天我要死的时候拉你一起赴黄泉。」说完轻轻阖上了眼,像只刚吃饱的小猫,只想安适的偎在他怀里,满足的休憩。

  但在他移动脚步带她离开之前,她清楚地听见他说道:「悉听尊便。」

  *         *         * 

  童净暄被尚狄格特抱在怀中,一路护送至雷伊克与望月悠的住处。

  脸上、身上被烟熏得到处黑黑的,童净暄决定好好洗个澡。

  踏出浴室后,发现尚狄洛特拿了一只盒子坐在桌边,见她出来后就示意她坐下。

  折腾了一个晚上,她已经有些累了,懒得再花力气一一质问他每个口令的目的,所以她依言乖乖坐下。

  他弯身将她的双脚抬起放到另一张椅子上,她有些诧异,但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打开盒子取出药膏开始替她上药包扎。

  她愣愣地看着他替她上药,因为火灾发生当时的情况太紧急了,她根本没空管自己脚上是否有穿鞋子,也根本没有察觉到脚底已被刮破了皮。是在洗澡时她才发现脚底受了伤,想必是在她踏出落地窗时扎到了玻璃碎片,虽然不是顶严重,但她的脚底看起来的确是有那么一点血迹斑斑。

  他将天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属于男性的结实手臂。她看着地的手臂、修长的手指与她白细脚掌的对比画面,忽然感到有些燥热了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轻轻移开视线,不一会又忍不往回到他身上。

  凝视了他一会儿,突然无声的叹了口气。惨了,看这情形,她果真是爱上他了。

  心情会为他起起伏伏,情绪会为他起起落落,他在时会气他怪他怨他,他不在时却又会想他念他思慕他,这不是恋爱的征兆是什么?

  没想到她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一直以为向来冷静的自己在面对爱情时,也同样可以冷静以对,万万没想到,甚至在还不确定对方究竟对她是否有感情之前,她就已经一脚踏进爱情漩涡里面,并且急遽下沉、沦陷了。

  还有更糟糕的呢!她实在忍不住感叹,为什么她谁不爱,偏偏爱上尚狄洛特?她又不是有被虐待狂,怎么会爱上他这个超级复杂、超级难测的家伙呢?真是……一想到她爱上的人是他,就让她有种掉进悲惨世界里的感觉。

  「纵火犯在火灾发生后不久就被发现了。」尚狄洛特一边包扎一边出声说道。

  她从思绪中回过神,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

  「犯人是蒙特拉法瑟的一个女伯爵,纵火的目标是你,原因则是为了报复,因为你父亲在十九年前弃她而选择了你母亲。

  「其实在认识你母亲之前.蒙特罗杰国王就已经命令你父亲与那个女伯爵订婚,你父亲虽没答应,但因为不愿与蒙特罗杰国王起正面冲突所以也没加以拒绝。而他喜爱游历各国的其中之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不想与蒙特罗杰国王起正面冲突,不过在他觅得真爱后,为了捍卫他与你母亲的爱情,再也无法以冷淡的态度面对婚姻问题,当然,与那个女伯爵的婚约也就因而解除。

  「后来那个女伯爵曾结过两次婚,但都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其中的恩恩怨怨太过繁琐,不过有一个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她个性阴沉又自视甚高.自尊心太强使她无法容忍被你父亲拒绝的事实。而且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是很稳定,近几年来更是与所有的人断绝了来往,但今晚她突然在晚宴上出现,情况明显离奇,所以火灾发生后不久她就被发现是始作俑者,在被逮捕就法的当时,她的神智已经错乱,应该很快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看管。」

  虽然在发现那位女伯爵的异样时他就已经命人多加注意,但是没想到她竟有办法避开众人耳目引发一场火灾,加上天候状况的缘故,火势蔓延得比想象中来得迅速。

  而且之前是他命人将童净暄房内的落地窗换成强化玻璃的,为的是避免她遭受不明的袭击,没想到那个女怕爵反而借机将她困锁在房内,是他的失算。

  童净暄静静听完尚狄洛特以十分公式化的声音叙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知道他是不想又惹起她的怒气,毕竟现在她已经安全无恙,犯人也已经落网了,她想太多也是无谓。

  只是当他说起犯人是个女伯爵时,她马上就想到晚宴上那个对她说了一堆奇怪话语的女贵族,现在想来,那个女伯爵在对她说话时的确怀有恨意……不过无所谓了,毕竟是多年前的恩怨,不管她的双亲是否有亏欠那个女伯爵什么,今晚的这场火灾就算是她为多年前的恩怨画下一个句点吧。

  包扎完毕,尚狄洛特将童净暄抱到床上,帮她盖好棉被之后,给她一个迷人的笑,轻抚了下她的脸,「累了一天,睡吧!」他说着便欲起身。

  比脑袋运转速度还快的,她伸手拉住了他,并同时出声:「在这里陪我。」

  话一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对他做了什么样的要求──话里的依赖意味就是她一直害怕交出去的那颗真心,而现在她竟然在未经思考的情况下,简简单单就交了出去?她怎么会做出这样不经大脑考虑的事情来?

  然而话已出口,想收回也已经来不及,她只能傻傻的看着他。

  当然他不可能没发现她那句话里的深层含义,但他只是扬起一抹笑,就像已经说过一百万遍似的,轻松自然的说道:「我会在这里陪你,你安心睡觉吧!」

  他拍拍她抓住他手臂的手,转身走到桌边将药箱收好。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身上,随着他的脚步来回移动,眼里的神色十分复杂,先是讶异、疑惑、不知所措,然后慢慢的,在他明显是特意给她的缓冲时间中,她体悟到了他的用意──她不必惊慌害怕,把心交给他绝不是一件坏的事,她也不必想要退却的,他绝不会伤害她交给他的那颗真心。

  是的,她毋需慌乱的。

  尚狄洛特走回童净暄身边,当他坐到床沿时,她已经完全放松了。

  又注视了他一会儿,她才轻轻说道:「谢谢你。」

  「睡吧!」他仍维持一贯的笑容。

  她看着他,唇边挂着放松而愉悦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睁开眼睛,「对了,之前情况危急的时候,非常不可思议的,我听见了你叫唤我的声音,所以我才会看向落地窗外面,也才能够安全脱困。」

  他微笑道:「那不是我的声音,是我命令侍女们齐声叫你,好引起你的注意,因为当时你只顾着敲破玻璃,根本不管外面的状况。」

  她没想到实际情况与她原本以为的有所出入,轻蹙起眉,「可是我听到的的确是你在叫我的声音呀!」她自己并没有发觉,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有一种任性的意味。

  他唇边的笑容加深,以纵容的口气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我们之间有心电感应,因为当时我的确有在心里呼唤你。」

  她笑了,看着他英挺的侧面,有一种深深为他着迷的感觉……这时候的尚狄洛特是温柔、幽默、单纯真实的,比起狡诈滑溜或者诱惑掠夺的尚狄洛特,这时候的他更教她不知该如何抗拒。

  突然,她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我穿这件睡衣像不像一座走动的鲜奶油蛋糕?」这种质料上好的睡衣穿起来的确是很舒服,但她仍然会忍不住联想到鲜奶油蛋糕。

  他唇角扬起,「是很像。」

  「明天我可以吃白米饭吗?」她已经吃了一整天既油腻又重口味的食物,实在很怀念清淡美味又营养的台湾家常菜。

  他点点头,「没问题。」

  「那我可以暂时不回王宫住吗?」

  「当然可以。」他像在宠一个小孩似的骄宠着她。

  像是担心自己的要求太过分,她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我现在像不像在撒娇?」

  「像。」然而他的表情和语气所表达出的含意是:她可以对他撒娇。

  她轻轻扬起了笑。

  半晌,她眼睑微垂,像在叙述一件事情似的静静说道:「我从来没有向我妈妈撒过娇。」然而在她眼中已经??n藕丁 

  他注视她一会儿,俯下身轻轻拥抱她。

  初时的些微讶异之后,她轻吐了口气,感受着由他身上像海浪般一波一波传来的体温,那么宁静、祥和、温暖……仿佛能够使人忘却所有烦忧。她放松的偎在他怀中,感觉就像沉浸在羊水中那般幸福安心,毋需担忧烦恼。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轻吻她的额头,「好好睡吧!我会在这里陪你。」

  她看他,「你在这时当君子?」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情绪,他竟然不采取任何「行动」?

  望着她眼里的一片干净清明,他笑了,「当然,我可不能趁人之危。」她累了,现在她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激情。

  而且他相信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刚从火灾危难中脱困的她其实是有些脆弱的,所以才会表现出难得的任性与依赖,这是人之常情,他不会在这种时到乘机向她索取感情。

  因为如果他要,就要全部,就要绝对的纯粹。

  她也笑了,明白他看穿了她的脆弱,但她知道,就算因为脆弱而想要一个怀抱来包容自己的任性与依赖也是要看对象的。当她母亲去世时,她不曾对谁表现出半分脆弱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是他,所以她允许自己任性与依赖。

  这场火灾只不过是让她早一刻确定、相信,并且愿意去承认一件事情────

  看进他的眼,她轻声道:「我喜欢你。」

  很平静、很真实的一句话,就像轻风拂过面容那般自自然然、明明白白,因为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就算还不确定他的,她也已经不再害怕、不再迷惘了。

  从他向她求婚以来,她就在他那深沉个性的巨大迷宫里被他耍得团团转,但现在她已经找到了方向──确定了自己的心,一切豁然开朗。无论他的迷宫如何的曲折离奇,她相信只要坚定自己的心,就一定能够走出他的迷宫。

  绽出明媚且坚定的笑,她接着又道:「而且这份感情绝对会继续加深下去。」

  她认为既然已经明白并确定自己的心,就应该坦然的告诉对方。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件坏事,毋需掩藏那份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而且以实际观点来看,无谓的矜持只会徒然浪费时间而已。

  听到她直接且坦然的表白之后,最初的一分钟他只是静默的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他那幽远的深蓝色瞳眸像是想看穿她似的,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的眼,嘴唇的线条以一种难以预测的弧度固定在他不言不语的面容上,连他周遭的空气也像是停止流动,仿佛静止在深海底下,只剩时间的足迹无声的流逝。

  她被他这样的表情所震慑,不自觉地隐没了唇际的笑容。从认识他以来,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以往,无论是何种面貌的尚狄洛特,一定不会缺少那份建立在优雅与自信之上的从容不迫,然而现在不仅无法从他唇边寻觅出一丝一毫的轻松闲适,他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更是一种比黑夜的海洋还要深沉的气息。

  而且她根本完全弄不懂他这样的气息所为何来?她向他告白是件相当无法想象的事吗?为何他的眼神有着她从没见过、非常强烈的认真与像是亟欲确认什么似的尖锐犀利,被他以那样的眼神盯了一分钟,简直就像是一个小时那么漫长。

  忽然,他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轻轻扬起了笑,她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看着他,觉得他现在的笑容里有一种她从没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解析的情感。

  他抬起手抚触她的脸颊,缓缓低语:「你知道吗?你的坦率,是对我最大的解脱。」

  她梭巡着他的表情,揣测他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

  他又笑了下,恢复平常的模样,就这样突然开始叙述了起来,「我的身世很简单,欧洲贵族之后,有二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各四分之一的蒙特拉法瑟及意大利血统。八岁父母离异之后被他们丢到蒙特拉法瑟自生自灭,十岁进入美国特殊学校接受英才教育,十八岁独立,成为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企业家,几年之间为自己赚进大把银子,之后衣锦荣归回到蒙特拉法瑟。而现在的我正如你所见,是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子弟、上流社会人士。」

  她静静倾听他诉说,脸上虽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在心里她其实相当讶异他会告诉她这些事,而且她觉得他的身世不仅「简单过了头」,还显而易见的,他的语气与用词都是在嘲讽自己的身分与地位。

  「我的立场也很简单。」他续道:「资产家当腻了,管钱也管腻了,所以回来蒙特拉法瑟插手管管国王的家务事。」

  她认为他这段听来轻佻又刻薄的话语背后肯定还另有隐情,以他的个性绝不会只是因为简简单单的「管钱管腻了」,所以像是临时起意般随意的「改了行」,一定还有其它更复杂的理由使他回到蒙特拉法瑟,只是他现在还不愿意讲而已。

  他目光锐利的看向她,道:「而我的目的更是再简单不过────我要你,全部的你。」

  她并没有被他的这句话吓到,也没有因为这句听起来像是确定他心意的话而雀跃不已,毕竟这句话的前因、后果、深层含意等等都还有待商榷,她太早表现出情绪只是徒然。通常他的「简单」所意味的,就是「非常不简单」。

  她只是不懂!为何他会突然回答她之前所有的疑问?她有说什么让他愿意对她坦诚的话吗?

  注视他片刻,迅速在脑中整理他今晚告诉她的这些事情,并将过去所有他说过像谜语般的话语,以她所了解的他为轴心将所有讯息串连起来。

  灵光乍现,她突然恍然大悟。啊!这个人竟然如此不坦率!

  他其实是这样一个人──精明、高傲又自信满满,擅长用掠夺的手段得到他要的事物。然而再怎么厉害的人总也会碰上一、两件事是他无法以一贯手法去掠夺获取的,就像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一样,他遇上了她。

  说不定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算,因为他无法以掠夺的方式从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必须用诱捕的方式──自尊心越是强烈的人,越难主动要求别人的给予,也越不会比对方还早显露自己真正的心意。

  那种人只会设下陷阱诱猎对方落入他撒下的网,而且在猎物尚未入网之前,他绝对不会让猎物发现自己的存在与企图,以最周详、最深沉的方式将自己隐藏起来,教猎物分辨不出他究竟藏身何处,以及有何心机。

  只有已经落人陷阱中的猎物才能够看见真实的他﹔只有先给他他想要的东西才能够得到他的付出。所以此时落入他怖的陷阱中的她才得以看见真正的他,因为她说了她喜欢他。

  不过话说回来,他真是她见过最不坦率、最别扭,以及最不懂得表达内心情感的人了,她眼里闪现晶亮的笑意,像是明白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如果结论是他要全部的她,那反推回来的原因只会有一个──他已经给了她全部的他。

  她扬起眉又看了他半晌,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也没有给予他任何响应,明了似的轻点点头,缓缓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对他说道:「我想我开始能够了解你了。」

  她迅速坐起身,捧着他的脸在他颊上重重亲了下,发出「波」的一声,同时向他道─声:「晚安。」学他给他一个迷人的笑,又迅速躺回枕上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并没有为他方才那番对自己身世的表白给予任何表示,一副理所当然她应该睡觉了的模样。

  因为既然他已经说完他到目前为止愿意透露的事情,那么即使她还有疑问,也一定无法获得答案,所以倒不如睡觉,反正以后有得是机会去「挖出他的底细」。

  唇边轻扬着安适且愉悦的笑容,她知道他会一直陪着她,而且完全能够想象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