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 逐鹿篇 41. 绿鸢寻情(上)
当一行十三骑整齐的从地平线上出现时,宛如一幅豪美的画卷。
世民率众相迎。
“罗士信见过秦王殿下,齐王殿下,及各位将军。”白衣少年下马,拱手为礼。
“免礼免礼。”世民双手相扶,心中先为少年的风采喝了声好。
士信一一环视众人:秦琼,程咬金,徐世勣……还有她。
微笑起来。
“将军里面请。”顺着目光,世民自然知道他看向了谁,压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快,不露声色的挡在两人中间,“本王已为将军设下酒宴,接风洗尘。”
士信调回目光,复看他时多了丝意味:“谢秦王殿下。”
“罗将军枪法如此神妙,可与我大唐幽州罗艺罗总管家有没有什么联系?”史万宝持酒笑问。
士信与他对饮一杯:“我虽姓罗,不过枪法可叫姜家枪呢。”
“原来不是同一家啊。”史万宝喃喃:“不知哪家更厉害些?”
房玄龄过来:“以后与将军同殿为臣,深为荣幸。”
“大人过奖。”
“罗兄弟罗兄弟,”程咬金端个海碗,“咱就不说什么了,干了这杯!”
秦琼同时拿起手中酒碗,三人一饮而尽。
尉迟敬德暗想:这小子年纪不大,怎么马上如此厉害?想必是操练惯的,他的本事,料也有限。待我假做敬酒为由,抓他一把,擒将出来,与众人笑一笑,有何不可?就满斟一杯,走上前来,叫道:“罗公子,我敬奉一杯。”双手将杯送来。
士信笑笑,瞧他两眼:“多谢将军。”
才要把杯子接过,敬德右掌一翻,一个倒抓扣着他的脉门,左手擎住酒杯:“公子请。”
士信看看自己的右腕:“尉迟恭,你放了吧。”
敬德道:“不放。如今怕你怎么?”
“真个不放?”
安逝正与如晦说话,瞧见过来,道:“尉迟将军,罗大哥,呃,不喜欢别人碰他的。”
敬德一怔:“这又怎地?我看他在阵上威风八面,如今何不再使出来看看?”
话未说完,双手同时一痛,右手不由松开,待看时,两手已被士信牢牢擒住。
长年习武的手腕固然粗壮有力,换了平常人根本抓都抓不稳,但被那两根手指捏着,就怎么也挣不脱来。
尉迟敬德涨红了脸。
士信另一手轻轻松松端过杯盏,“你这酒,我是该喝,还是不喝呢?”
众人在一旁看得分明,世勣道:“尉迟将军开个玩笑,罗兄弟不要见怪。”
士信手一松,敬德头晕目眩,扑通一跤,跌倒在地。
咬金扶起他:“黑炭团,你没事吧?”
“没事。”
“哦。”放手,扑通又是一声。
地上敬德七荤八素的抬头:“死鬼头!”
“怎么拉,不是你自己说没事的?”咬金大眼眨眨,很好心的又过来扶。
“别别。”敬德连忙摆手,自己努力站起来,走到士信面前,抱拳:“今日我算彻底服了,兄弟,刚才那杯,一定要喝!”
“多有得罪。”酒杯一晃,士信仰头喝光。
敬德哈哈大笑:“痛快!”
一个兰衣无尘、身长玉立的青年走过来:“罗将军,在下杜如晦,以前常听秦将军提起你,今日终于得见,请!”当先举杯喝尽。
士信瞧他风流儒雅,又不乏大义之气,甚有好感,斟满又是一杯。
“好了好了,该我该我。”安逝拿过一个杯子,“罗大哥,我敬你。”
士信看着她,轻笑:“你也来敬,可要把我灌醉了。”
“呵呵,后头排队等着敬酒的多着呢,今天晚上,不醉无归。”
“好个不醉无归!”世民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
她退开一步:“大哥怎么下来了?”
世民一笑,面向士信:“我也敬你一杯。”
“谢殿下。”
“罗将军天降英物,如今得之,大唐甚幸,天下甚幸。”
“殿下过奖了。”
安逝瞧他两个互视着对方,虽然在笑,目光里却有互相探究的意味,当即道:“王世充连番失去大将,这仗我们赢定了!”
世民士信同时调转视线过来。第一个微笑,带着赞赏;第二个还是微笑,却只是,纯粹的微笑。
安逝进了营,洗把脸,略略去些酒气。刚才喝多了几杯,估计现在脸还是红的。
擦下手,扶着凳子坐下,以手撑额。
酒气上涌,头感觉有些发晕。
“哗啦”,有人掀帘进来,她看一眼后垂下眼帘,有气无力唤声:“杜大哥。”
一只手在她额头蹭了蹭,冰冰凉凉,然后如晦的声音传来:“烧上脸了,把这解酒丸吃一颗。”
“唔?”她抬头。
如晦将手掌摊到她跟前,一粒朱色指甲大小的丸子黯淡无光。
她捏起来看看,就着手边的水一口吞下。
“去床上歇会儿,起来就没事了。”
她趴在桌上:“我还不困,先在这上面歇一歇。”
如晦没做声,她笑,知道他是默许了。
看着他走去将烛心拨亮,而后在案桌前坐下,拢一拢头发,开始研墨。
真是个很有气质的人哪,一举一动就是让人很有感觉。她喃喃开口:“今天晚上还有事做?”
如晦执起笔,在铺好的纸张上写着:“是啊。”
她吁口气,不再打扰他,缓缓将眼睛阖上。
良久没有声息。
如晦反过头来看她一眼,见她呼吸均匀,摇摇头,抽出压在最底下的第一张白纸,再看一遍,终于,将其置于烛火之上。
三杯竹叶穿胸过,两朵桃花飞上来。
纸烬纷飞中,注视着最后一个字也化为飞烟,他清楚的知道,最初的梦想,已经改变。
再次睁开眼,还是在桌上。
她揉了揉枕得发麻的胳膊和僵硬的颈项,发现蜡烛只剩最后一截。
杜大哥呢?环视四周,没人。
站起来,有什么东西从肩头滑到了地下。
一看,是层薄毯。
蹲下捡起,走到帐外。
外面早已全黑,月亮升到半空,除了远处几堆篝火和偶尔巡查的士兵,一切仿佛都已入睡。
一阵风从北方吹来,带着秋凉。
她一抖,酒意全醒,裹了裹毯子,打算随便走走。
咦?
没等反应至大脑,嘴上已经叫唤着:“绿鸢姐!”
戎甲女子顿住脚步:“安——史公子。”
安逝匆匆上前,见她手上端着个瓦罐:“好久不见拉,这是干嘛?”
绿鸢笑笑:“醒酒汤。”
她明白过来:“他醉了吗?”
绿鸢只是笑。
“我也去看看。”
“好。”
两人并肩同行,安逝叹道:“绿鸢姐真的很强呀,又会练武又懂医药,十二骑里要没你怎么办哟。”
“姑——公子太看得起我了。”
“怎会?想当年我跟你学煮药,卖力却不讨好,搞得瓦岗乌烟瘴气……唉,那时……”
恢复成无语状态。
“对了——”
“我想——”
同时一笑。安逝道:“你先说。”
绿鸢捧着罐子,低着头:“公子近几年来经历想必是不少的。我想,跟您打听一下——”
安逝看不见她的神色,此刻却也揣测出几分,听她始终说不出那个人名来,叹气,接话:“我想说的正好也是这个。绿鸢姐,对不起。”
绿鸢抬头,一瞬间迷惑、惊讶直至淡淡有些明白过来,待说话时,语气里仿佛有了悲哀的领悟:“他——怎么了?”
“有一次打宇文化及,他为了保护我,受了很重的伤。”安逝哀沉:“然后,我们一起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我被人救起,却不知道她——”
瓦罐轻抖,绿鸢指尖发白。
“是我害了他。他根本可以不来救我,根本可以不必跳崖,他本来是为了你才——”
“不要说了!”
安逝一震。
绿鸢的脸显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明明是痛苦,却露出微笑来,好半天才道:“也许他还活着啊,也许他也被人救起来了啊,也许,也许他根本就没事,对不对?!”
“对!”安逝使劲点头,用力眨眼将眼角的液体逼回去,紧紧握住她的手:“王将军一定没事!”
绿鸢将瓦罐放到她手中,指指前面:“主人的帐营到啦,麻烦公子代我将汤送进去吧。绿鸢突然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待安逝回答,匆匆一礼,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一点晶莹,却终是泄漏了痕迹。
安逝看着那泪珠儿随着惯性甩到瓦罐上,突然浑身没了力气,跌坐到地上。
“殿下,别喝了。”看着桌下三个酒坛,殷开山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口。
三坛酒对旁人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这个是不擅喝酒的秦王殿下,是平常最多一壶就再也不肯喝多一滴的镇定的殿下啊。
秦王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酒坛,眯眼:“原来我这么能喝呀!奇怪了,我以前怎么就说不能喝呢?”
那是因为你说过喝酒误事,而且酒后的感觉很难受。殷开山暗暗摇头,上前一步。
“你……别过来!”秦王指着他,又笑:“不如再去给我搬一坛来吧。”
“殿下!”
世民晃晃头:“都说一醉解千愁……原来这醉的滋味,也是不容易的。”
殷开山瞧他又要仰杯,一个箭步,劈手将杯子夺下:“殿下,您还是去休息吧!”
世民皱眉:“什么时候你管我休不休息了?到底何事禀报,只管说便是!”
殷开山本以为他醉了,见他现在说话语气又似正常,当下暗责自己放肆,退后俯身道:“处罗可汗前日病逝。”
“嗯。”世民哼一声,摸过酒杯继续倒酒。
“处罗可敦义城公主嫌处罗之子奥谢设丑且小,废而不立,改立处罗之弟咄苾,号颉利可汗。颉利又娶义城为妻,封前始毕可汗之子什钵苾为突利可汗。至此,突厥新政权建立,并同时有一大一小两位可汗。”
“什钵苾——二弟,看来你很努力呐。”世民呵呵一笑:“打刘武周时所遭那次偷袭,查出什么没有?”
“由于突厥内部政权交替,终于有了些线索。那一晚的偷袭确与刘、宋没有任何关系,却跟王世充有关。”
“哦?”
“前几日抓获郑一个送暗信的,竟想联络突厥进犯我境,以解洛阳之围。综合各方面情报得知,那晚应该是王世充通信处罗可汗,两方一起合力偷袭。”
“真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手伸得够长。”世民打个嗝:“他许了处罗什么好处?”
“这个——”殷开山顿了顿:“只隐约得知处罗当时好像并不同意,后来义城插了手。”
世民喝一杯:“下去吧。”
“……是。”担心的瞄一眼倒歪的酒坛,终于举步,退了出去。
半晌,椅子上的人轰然倒下,望着帐顶,一动不动,最后以手覆眼:“房夫人,原来醋,是这种滋味。”
卷二 - 逐鹿篇 42. 绿鸢寻情(下)
酒醉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马蹄和慌忙的鸣钟,惟有偶尔妙闲的鹊语,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
有多久,自己没再做过噩梦?
士信睁开眼,听到浅浅的呼吸声。
离得很近,很近。
迅速坐起来,一看,却惊动了床边伏着的人影:“啊,醒了?”
一边连连打着呵欠。
“你——”士信难得表情呆愣:“你怎么在这儿?”
安逝调整一下姿势,似是想接着睡:“我给你灌了醒酒汤,怕你不舒服,打算多呆会儿,谁知就睡着了。”
士信心中一动,推推她肩:“回去睡吧,这样不舒服。”
安逝已经梦周公去了。
他下床,伸出手,停在半空,终于碰到女孩儿的衣襟。正欲抱起,门外突然一声:“主人,绿鸢求见。”
像做了坏事的小孩般,少年赶紧立直身体,含着自己也不知道的颤抖:“什么事?”
门外犹豫一下:“请容属下当面禀报。”
安逝动一动,压到他下袍边缘,然后,来不及阻止地,就见那颗脑袋往侧一滚,咚,砸到木床尖角。
“哎哟!”这下不醒也被痛醒了,她揉着额头:“干嘛?!”
士信忙蹲下来:“我看看。”
她还处于半迷糊状态:“你干嘛打我?”
他哭笑不得,扬声道:“绿鸢进来。”
绿鸢瞧见地上的两人,吃了一惊:“这是——”
“她撞到额头了,你快帮她看看。”
“是。”绿鸢一同蹲下,仔细瞧了,一笑:“主人放心,先用冷巾敷一敷,再擦些膏药,定无甚大碍。”
士信点头,起身去打水。
绿鸢将安逝扶到椅子上,接过士信手中毛巾,轻轻贴到她的额头,安逝不由叫一声。
士信紧张的看着她。
“一开始是有点痛的。”绿鸢温柔道。
安逝此刻完全清醒,见两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大窘,按住毛巾:“我自己来吧。”
士信咳一声,直起身子,朝向绿鸢:“找我何事?”
绿鸢突然跪下:“主人恕罪,请赐绿鸢脱离‘燕云十二骑’!”
安逝骇住,士信却看不出神色变化:“说说原因。”
绿鸢朝安逝看来,安逝瞬间明白了,胸中涌出激昂之感。
只听绿鸢一字一顿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士信盯着她,“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跪着的女子点头。
“五年了。”他悠悠发声。
“是。自十六岁被主人救起,至今已五年有余。”绿鸢轻轻地:“主人救命之恩,并有幸成为十二骑中一员,属下毕生难忘。”
“成为十二骑是你自己的努力,与我无关。”他摆手:“你该知道,找一个适合人选并不容易。”
绿鸢心沉了沉。
……
“如果不让你走,你怎么办?”
“……属下之命是主人救的,自当终身追随主人。”
良久。
“抬起头来。”
绿鸢仰首。安逝这才发现她眼下微黑,并带浮肿。
“去吧。”
她愣住。
“从今以后,燕云十二骑里,再没有绿鸢这个人。”
“主人!”绿鸢明白过来,喜色上涌,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安逝上前扶起她:“放弃同伴,放弃之前所有,值得?”
绿鸢嘴角含笑,有璀璨的光芒一闪而过:“我相信,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冲两人深施一礼,去了。
安逝沉默良久,欣羡的感觉油然而生。
见旁边立着的人,推一推:“刚才做什么一副不放人的样子?”
“有时候,人会一时冲动作出某种决定。我不过让她冷静下来真正衡量而已。”
原来如此,她轻叹:“所以我很佩服她啊。为了爱,可以做到毅然决然,无牵无挂。”
“来,把毛巾给我。”
“哦。”伸手递给他。
士信重新洗一遍,拧水,袖口滑了下来,她瞅到右前臂中间一排牙印。
“这个……”突然结巴起来,想起了什么,“该不会是我——”
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士信笑:“没错,正是柏壁小树林里拜你所赐。”
她冲上去端起来细瞧。天,原来自己咬得那么深,上下一共九个牙齿凹痕,足可媲美胎记。
士信被看得不自在,缩手:“行啦行啦,又不痛。”
她突然笑起来,嘿嘿嘿像偷了腥的猫。
他将毛巾“啪”地按到他头上:“还笑!”
她叫一声,嗔他一眼:“哈哈哈,这是我的专有印记,以后就是想逃也逃不掉啦!”感觉如同占地为王的山霸王,到哪儿都贴个“××归我所有”的字号。
士信瞬间脸隐隐发红,腾地站起来往外走:“我去帮你拿药。”
“喂喂喂,”她拿了外衣冲上去:“早上冷,披件衣服再走吧!”
心中想的却是,此等可爱的小罗,怎能错过?
秋天的早晨,特别是像这种天还未全亮的早晨,确实风寒露重。
“阿——嚏!”
“都说让你不要跟来,还非不听。”士信解开身上外套,围在安逝身上。
她正想回答,又是两声喷嚏。
“知道给我拿衣,怎么就不帮自己多穿点?待会儿感冒了怎么办。”边说边给她围得紧紧的。
“不会啦。”安逝抹两下鼻子,想起刚才军医大人开门时的起床气,暗道还是少领教为妙。
“先送你回去歇着。”他回首:“你住哪个帐?”
“不远。一直往前走再向左拐,有个参军帐营就是了。”
“参军帐?”皱眉:“你的?”
“这个啊,”她挠头:“有一半是我的。”
见他挑眉,她连忙坦白,弃械投降:“其实我一直跟杜大哥住一块拉,他很照顾我的。”
“杜如晦?”他想起那个有着神秀之气的男人。
“是啊,杜大哥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呐,多亏一直有他——”心中忽然一滞,多亏一直有他,说出来容易,可这六个字,包含了多少默默无闻的关怀与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想到的,他想到了;她没想到的,他也一样帮她想到了。
多少次她的回眸,总能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多少次他的回眸,她却总是四处逃避……
士信察觉她神色的微微变化,想起刚才出门时帐旁那个不易发觉的脚印,慢悠悠道:“他知道你——”
“是啊。”吸一口气,她静静地:“不过,我喜欢的人,是你。”
仿佛一缕天籁之音,在无比的静谧中传来,在花与花之间盛开,在露珠和露珠里游递,由远而近,似有还无。
是聚集了所有力气的一个深呼吸,却不忍惊动什么,沉沉提起来,又轻轻放下。
是蓦然回首时,一个千转百回的凝噎。
是银光闪耀下如花的笑颜。
所有伤逝已久的情绪,在这个声音里一齐醒来——
我喜欢的人,是你。
这一刻,时光停住。
空气中仿佛可以闻到甜蜜的芬芳。
隔了几丈远的树后,紫袍青年拂袖而去。
北邙山。
北邙山位于洛阳西北,山北崚嶒,古树蓊郁,盘山道斗折蛇行,蜿蜒而上。山南却是一面缓坡,千军万马可以从此俯冲而下,从而此处变成了既是保卫洛阳的天然屏障,又是攻取洛阳的理想战场,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尉迟敬德跟着前头那人登上山顶的魏宣武陵,心中暗暗纳闷:表面看起来与常无异,可怎么就是觉得浑身不爽?突然提出来要察看山势道路,像掺了火药似的,动作快得仿佛跟谁赌气。嗯,全军上下除了史安之外,当属李世勣最会揣度秦王心思了,房玄龄杜如晦也不错,看来哪天应该好好找这些人搞搞关系才是。
这边还在想,秦王已经道:“此山是对洛阳发动总攻的制高点,我军必须迅速占领。”
敬德忙答:“末将也正是这样想的。奇怪的是王世充那老贼何以不在此设防?”
“想必是这几日忙于争夺兹涧,因而防备松弛。”世民话刚说完,便听一名士卒大声疾呼:“殿下,山下有敌军兵马!”
敬德往下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乖乖!山下来了王世充的兵马约二三万之众,正黑鸦鸦地从四面包抄过来。
原来王世充今早率人再次攻兹涧,行至半路,有哨兵来报,说在北邙山发现李世民行踪,所带兵马不多。王世充大喜过望,立即掉转马头,率大军猛扑过来。
观察战场竟与敌军猝然相遇,且己方只有五百甲士,众寡实在悬殊。敬德心内如焚,长鞭当空,吼道:“四面护住秦王,纵然拼将一死,也要保得殿下出去!”
包围圈越来越小,敌军越来越近。
只听对方阵中有人喊道:“那个骑黑马的就是李世民,弟兄们,冲啊!陛下说了,活捉李世民者封公拜相!”
敬德不听还好,一听之下万分耳熟,仔细一看,竟是之前叛逃的寻相。
真是冤家路窄,他暴雷一般骂了声:“王八蛋!”迅速挽弓抽箭,飕地一声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寻相咽喉,登时一个倒栽葱跌于马下。
趁着敌军一时混乱,他沉声道:“殿下,跟我来!”
世民一面点头,神色丝毫不变,一面飞驰着搭箭开弓,连珠射出,凡敢拦者,无不应弦而倒。
敬德看那气势,觉得青年竟似快意发泄般,比自己还暴烈几分。
真是多担心了。
正在此时,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员郑将,持槊直奔世民而来。
刚闪到秦王面前,蓦地见到敬德,怪叫:“怎么是你!”
原来是单雄信。
敬德嘿嘿笑一声:“我道是谁,却是你个名也不通的手下败将。”
雄信遇了他,自身气势就先矮了一截,及待奋力拨开长鞭,咬牙进招之际,却被敬德顺势用鞭尾一扫,恰恰甩在他的腰间,如挟千钧余威,雄信把持不住,身子向前一顷,轰然跌于马下。
敬德也顾不得取他性命,与世民并马齐驱,奋力斩杀,一路向西南杀出。
“娃儿,罗兄弟!”
魔咒般的气氛被打破。
士信咳了一声,别开脸去。安逝也颇不自在的望向声音来源:“程伯伯,什么事?”
程咬金大步过来:“你瞧见杜老弟没?”
安逝摇头:“找他干嘛?”
“又来了几个献州投降的人。秦王不在,俺记着这事杜老弟一道负责,便想让他过去看看。”
“哦,他可能跟房先生在一起吧。”安逝答:“大哥不在吗?”
“好像叫了黑炭团去北邙山察看地形了。”
安逝一愣:“北邙山?察看地形?”
“是哇。”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喃喃自语,忽叫:“程伯伯,你快带多些人马前去接应,恐怕要生事端!”
“事端?什么事端?”咬金不解,士信也回转头来看她。
“现在解释不清,”她急了:“秦王可能会有危险!快去救驾!”
咬金还要问,士信拉住他:“走吧。”
她感激的看士信一眼。
突然想到,这个人,刚才还没做什么反应呢!
北邙山下,血肉横飞。
双方的士兵们像一群群生死恶斗的野兽,已经杀红了眼,以致于地上都卷起一股冲天黄尘,四处飘荡弥散,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重重阻杀下,白蹄乌被流矢射中,挣扎着跑了一段路程,终于倒地。
“殿下!”敬德腾身下马,把自己的坐骑拉过来:“快上!”
白蹄乌杏仁般的大眼眨了两眨,平日里时常迸发的桀骜之气尽去,流露出不舍和眷恋。
一瞬间,世民就那样毫无防备的,被感动了。
是不是,有些东西,一定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明白?
“殿下!”尉迟敬德再叫一声。
世民最后看白蹄乌一眼,终于翻身上马,再次冲入厮杀。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步战,上下配合,奋力杀敌,终于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大骂:“小兔崽子,你爷爷程咬金在此,不怕死的就纳命来!”
尉迟敬德从未觉得这人嗓门亮得这么动听过。
以后还是忍让些,少跟某人大呼小叫,万一哪天某人嗓门该亮的时候不亮了怎么办?
视线中大斧翻飞,一招过去,就是五六个郑兵毙命。
有的从左肩到右胯,竟被血淋淋地劈作两半。
而另一边,士兵们则像见了夜叉魔鬼,自动散出一条路来。
两个男人的目光相撞。
“罗兄弟,”程咬金赶到跟前:“你与尉迟将军护驾,俺负责断后!”
“不用了。”秦王转过目光,语气坚定:“援军已到,该逃的就不再是我们。传令,所有士兵,调转马头,杀回去,把他们打个片甲不留!”
这一仗,可谓绝处逢生,败中取胜。王世充麾下大将陈智略被生擒,步兵斩首千余级,其六千名“排槊兵”亦乖乖做了俘虏。王世充见没讨到好处,率余众赶紧撤了。
“还是秦王强,反败为胜打得漂亮!”返回大营的路上,程咬金手舞足蹈。
“你怎么知道我们遭围了?”想想之前的险境,饶是尉迟敬德,亦仍有余怖。
“是娃儿,哪,就是史安说的。”
敬德一脸不可思议:“他说你们就信?”
“喂喂喂,怎么说话呢!”老程不乐意了:“人家这叫救了你的命!有你这样态度的吗?”
“不是不是,”敬德连忙摆手:“我只是好奇,毕竟这么多大军就因为他一句话——”
“咳,”老程一声打住,有些尴尬地对秦王道:“娃儿直觉奇准。俺们临时出兵是未经正常程序,不过,咱也不要啥奖赏了,就算功过相抵,殿下不介意吧?”
世民道:“用人不疑,何来介意?不但无过,反而是大大的有功哩。”
“殿下英明!”老程大喜。敬德呆掉。
“罗将军怎么一直不说话?”世民侧头看看。
士信稍微松动马儿的缰绳,淡淡答道:“秦王决策,十分明理。”
秦王似笑非笑:“是吗?”
一旁程咬金看看天色,明明太阳还很大呀,怎么有些发寒?
卷二 - 逐鹿篇 43. 避矟夺矟
九月,秦王中军顺利拿下北邙山,结阵青城宫,与王世充主力遥相对峙。
东都外围已经大致扫清,河南州县相继来降,洛阳几乎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然此城毕竟自古便是中原重镇,城墙巍峨高耸,护城河宽数十丈,引洛水灌之,水深难渡。
王世充更加不是等闲之辈,为了抗拒唐军,早在洛阳城里做了大量的长期防御准备。城上备有大驳飞石,重五十斤,能抛出二百步远;还有“八弓弩箭”,箭杆粗若车辐,箭簇大如巨斧,可射五百余步。
其他如滚木、礌石、火箭、滚水自不必说,更是准备充裕,多不胜数。
世民下令攻了好几次城,有时昼夜轮番不息,云梯、铁索、抛石车、排炮等各种攻城战具全都用上了,一连猛攻十几天,竟不能克。而唐军将士伤亡惨重,有上千名士卒战死城下。
战事进入胶粘状态。
燕赵之地,英雄之地。
自燕太子丹开养士之风、不爱后宫美女爱英雄以来,民间就形成了敬重好汉的风气。平民百姓,若闻敌虏来,不是怯懦哀嚎,而是父母拉出战马,妻子取来弓箭,男人们甚至不待穿好盔甲就勇于上阵。
统领燕赵大地的,正是大唐一品公、幽州总管罗艺。
前线战报被扔到一边,四十左右、方脸浓眉的英挺男人拿着一封火漆过的快件,若有所思。
“夫君,”一个美貌妇人从内室走出,见他模样,轻道:“莫非战事不顺?”
妇人乃罗艺之妻,姓秦名胜珠。
罗艺摇头而笑:“窦建德之流,去打打孟海公徐圆朗也就罢了,我还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您——”
他将手中快信一扬:“杨林死了。”
“靠山王?”秦夫人一诧:“风云似他,竟然就死了么?”
“你也不信吧?”罗艺摸着下巴:“想当年衡水之滨,他劝我弃陈降隋,手段使尽,其老谋深算、阴诈诡变亦令我防不胜防,罗某一生,难逢对手,他倒走得爽快。”
“是寿终正寝而死,还是——”
“……被一个叫罗士信的少年杀死。”
“罗士信?”夫人念着,“此人却是未曾听过,是妾孤陋寡闻了。他也姓罗,好巧!”
罗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心思却已经围着“罗士信”三个字打转。
杨林的义子,杀手起家,十二岁与秦琼为大隋转战沙场,十四岁倒戈瓦岗……无父无母,枪法奇绝,未有对手。
看着架上自己惯使的滚银枪,闻名天下的三十六路罗家枪啊——
此子到底是谁?
“总管。”一名属下立到门边。
“进来。”
“报总管,窦建德已率夏军撤退。”
“哦?”他微眯双眼,继而朝夫人眨眨,一副“不出我所料”的神气。
秦夫人掩嘴而笑:“夫君不乘胜追击?”
罗艺摇头:“如果不能全部消灭他,那还不如减少自己的损失。”
说罢对属下挥手:“三日内维持原先戒备,谨防有诈。”
“是。”
“俺听说王世充派了王琬当使者跑到洺州像窦建德求救去了,姓窦的不理他,他便赖着不走,整日间哭哭啼啼,向那些人哀哀乞怜呐!”程咬金端个盘子,一半摆花生,一半摆香干,两者混在一起吃,有牛肉的味道——这是娃儿特别告诉他一个人的解馋秘方。
秦琼道:“窦建德正忙着与罗艺、孟海公交战,又与我朝通好,哪里愿管他的闲事?”
“俺看王世充倒也是个强悍与善于忍耐的主,这都围了三四个月了,还丝毫不显败迹。”咬金咂嘴:“之前魏公打他那么多次,最后居然还是他胜,难料啊,难料!”
“王世充或许是个小人,却绝不是庸人。”如晦坐在椅中喝茶:“洛阳西郊与魏公最后那次决战,堪称经典。先假传神灵旨意打消将士对瓦岗军的惧意,又准备好一个貌似魏公的人在激战最酣的时候突然出现,称魏公被擒,致使瓦岗军心大乱,一败涂地。由此可见,他是有军事才能的。”
秦琼一叹:“当时真是被吓了一跳,兵败如山倒。”
“嘻嘻,其实只要看他能挺到最后,参与唐、郑、夏三国角逐之中,就知道他不是泛泛之辈啦。”安逝笑着,“现在这种状况,倒是让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诗。”
“念来听听。”
“百万贼兵困洛阳,也无救援也无粮。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
程咬金最先抑不住,捂住肚子大笑起来。
秦琼、如晦也不由发笑。
“好啊,安弟竟然把我大唐神兵称为‘贼兵’,该当何罪?”朗朗男声传来,带了几分笑意。
“参见秦王殿下!”帐中几人起身行礼。
“起来起来。”世民摆手,望向安逝:“怎么说?”
安逝不慌不忙:“这首诗是站在洛阳士兵角度来说的,难道他们会称唐军为神兵不成?”
“就是就是,”咬金插道:“娃儿随口说说,当不得数。”
世民一笑,不再计较:“现在洛阳城中已经出现缺粮现象,等到他们粮尽草绝、不战自乱的那天,我们发动总攻,必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众人点头称是。
“刚刚听你们说到魏公李密,”世民落座:“以前他也同样围洛阳、打王世充,最终却败,诸位看法如何?”
秦琼与程咬金对望一眼,不说话。
如晦道:“依我看,其中一条,就是他的不善胜,遇事不尽。”
安逝叹息:“困东都不肯力克,讨宇文化及而不尽灭,终使王世充等坐大,加之——”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世民颔首:“正是如此。前车之鉴,本王怎会重蹈覆辙?故尔洛阳,势在必得!”
那瞬间,她仿佛依稀看到了他将来君临天下的帝王气概。
四海夷服的“天可汗”!
硖石堡。
“罗将军可真行,才一个上午,就把这堡给踹了!”一名唐军士兵边记录着府库里珍玩器皿的数量,边对做封存工作的同伴道。
“那是。”同伴贴好封条:“你没听说么,当年只他一人,就破了大名鼎鼎百来人的长蛇阵!可了不得啊!”
“难怪秦王要将这么重要的堡垒交给他来打。唉,就是看着冷了些,要是像殿下还有秦将军程将军他们常笑就好了。”
见他露出向往的表情,同伴暗暗摇头。难怪罗将军不但冷漠如冰,有时还要带上面具,若是哪天真平易近人起来……岂不要被蜂拥而至的崇拜者们活活堵死?恐怕连家门都迈不出了。
巨汗,就连现在这样都有无数人想方设法接近哩……
咳,做人还是不要太完美了才好。
自古红颜薄命……
呸呸呸,想到哪里去了?
一人发呆一人乱想间,有将士进来:“打理好了没有?要出发了!”
两人一愣,不约而同:“这么急?”
将士不耐烦地,“将军说顺手把前面的千金堡也一并拿下,已经在整队了!”
两人心叹:强人就是强!
千金堡虽为小堡,却十分易守难攻。
士信大军将堡团团围住,抢攻几次,一时怎么也攻不下来。
堡里人也很无奈,简直就是池鱼之殃嘛!一面死命守城,一面破口大骂。
士信才不管这些,想了想,利索指挥人马全部撤了。
堡中守将不敢置信的登上城楼,望向城下一干二净的原野,这这这……唐军也撤得太彻底了吧?!
不过好歹总算舒了口气。
入夜。
城门外突然来了百十号人,抱着几十个婴儿,孩提哭闹之声不绝于耳,城上士兵皆感到奇怪。
只听大人们嚷嚷:
“我们好容易从东都跑来找罗将军的,罗将军跑到哪儿去了?”
“嘿!这儿是千金堡呀,我们可跑错地方了,快走吧!”
“真倒霉,黑更半夜的,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少说两句,走吧走吧。”
“……”
吵吵嚷嚷、啼啼哭哭了一阵,又听不见人声了。
堡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还真以为罗士信已经撤了,来的人是洛阳难民,是投奔罗士信的,当下非常得意,未等天明,就出兵来追赶士信。不料一出来便中了埋伏,燕云十二骑,哦,现在是十一骑,眼捷手快,一下子就突入城堡,把守军杀个精光。
是夜,千金堡破。
“父王,您刚刚收服徐圆朗、新灭孟海公,我军士气正盛之时,怎么反而忧眉不展?”夏王大帐,红线为父亲端上一碗莲子粥。
窦建德叹口气,拿过粥喝起来。
她瞧见桌上摊着的行军图,了悟:“是在考虑日间刘侍郎的建议么?”
闻言,建德放下调羹,“我儿聪慧,对此有何看法?”
红线思索一番,方郑重答道:“唐军举兵临东都,经秋涉冬,大师已乏,郑军日蹙。然若郑亡,则唐益盛,恐我方不能独立矣。郑侍郎说的有一定道理,不如暂先解除以前和郑的仇忿,发兵救之。毕竟,唇亡齿寒哪。”
建德连连点头:“其实我又何尝不晓唐派使者过来拉拢,不过想临时稳住我们而已,真是打得一副好盘算,先郑再夏,各个击破!”
“既如此,父王为何还有所踌躇?”
他一声长叹,似万般苦恼,还夹了三分无奈:“幽州罗艺,此人真真我命中克星,若发倾国之兵援郑,他便如芒刺在背,利剑高悬,威胁着我们的大后方呀!”
红线一时无话可接。
那个守护幽州的男人,宛若上神。
纵然南有隋、唐及现在各阀变迁,纵然北临突厥虎视眈眈,但幽州有了他,就有了数十年的安宁平静。
使的也是枪啊……
她不禁怀疑,心中的那个白衣少年,是否和他有什么关系?
“而且,”敬德又道,“此计攸关天下。刘彬劝我连郑击败唐军后,趁郑的力量严重削弱时干脆一举灭了王世充,如此我方势力大增,而唐师已老,则天下可取也。”
原来父王心怀夺取天下之志,故而犹豫再三。红线心想,要一举灭掉两国,实在是大不容易,确需思量,不过:“父王,不管郑可不可取,女儿认为,咱们还是先解了他的围再说,待破唐之后,再徐观其变不迟。”
建德点头,重新恢复雄心壮志:“我军与唐多次交手,都是负少胜多,岂能因罗艺一人就缚手缚脚起来!古云,天下精兵尽在赵代,拥此强劲之师,挟胜势,救危难,大业必成!”
“大哥也真是的,怎么清剿周边的事儿全落到你身上?”安逝无精打采的坐在马背上,抚着鬃毛嘀嘀咕咕。
“都是些小型州郡,却也不难。”士信跟她一起溜达:“我看,他是别的事惹到你了吧。”
“咳咳,”安逝清了清嗓子,“不就是配置火药的事!那天不过随口说说硫磺、硝石、皂角的比例不对,换一换就能发出更大的威力来,结果——”吐吐舌,“你看我这脸就知道了。”
谁知士信还真把脸凑近了来,她吓一大跳,愣愣的看着放大了依旧精致完美的眉、唇、鼻……直到那双眼睛里飞掠一丝忍不住的笑意,才恍然惊醒,吞吞口水:“干,干嘛呢?”
“看你的脸啊。”士信重新坐回去,理所当然地:“还是那么丑,没有变得更漂亮。”
她倒,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的呻吟:“我说的不是这个……”
前面传来将士呼喝声。她望过去:“北邙山下这块旷地一向都很空的,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好像在操练。哦,秦王齐王也在。”
安逝一听,立刻打住马头:“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真是的,想找块清静地都这么难。
士信点头。两人正要“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时,前面传来一声浑厚嘹亮加强八度的嚷嚷:“娃儿,罗兄弟,快过来!”
安逝很想哀号。
空地中,秦琼正带领部下做徒手格斗演练。看着士卒们龙腾虎跃,大汗淋漓,谁也不怀疑这支军队的素质。
秦王与齐王坐在马上,后面是尉迟敬德、李世勣、程咬金、史万宝一行,想来是到各营巡察时正好经过。安逝与士信两个上前见了,便立在一边看着。
元吉朝这边睇望两下,驱马前来:“听闻罗将军身手不凡,本王心痒,乘今日余暇,可否讨教一二?”
士信道:“齐王过誉了,何言讨教。刀枪无眼,恐伤殿下千金之躯。”
元吉却坚持要比,又道:“将军要是担心彼此误伤,我们各自去刃,点到为止就是了。”
她忍不住提醒:“齐王殿下,长矟对长枪,不见得是好武器。”
“你懂什么?”元吉斜睄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安逝黑着脸勒马到一旁,哼,不知好歹的家伙,爱丢脸你就丢去吧,撞到枪口活该!
世民素知自己这个四弟心性骄狂,平素并不将大将们放在眼里,可正好借此煞煞他那股傲气,因道:“罗将军,就陪秦王练练无妨。”
士信颔首,越马到场中:“齐王,请。”
操练的士兵已经散开,偌大一片平地空了出来,伴着呼呼的风声,及踝的枯草,有种电影里夕阳西下,武士两人相约决斗的味道。
元吉从部下手中接过长矟,飞驰冲至。
就见左一矟,右一矟,密如雨点,招招凶狠毒辣,直戳要害。
在场众人大吃一惊,咬金叫道:“这哪是点到为止?简直像上辈子有仇,索命的来了!”
敬德心道,不想齐王如此阴鸷,两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要痛下杀手?
秦琼手心捏了把冷汗。
史万宝看看世民:“秦王,齐王他——”
世民微蹙起眉,扭头看向后侧的人。
白雪马上的少年只是默默的注视着,一声不哼,睫毛微微颤抖。
停止比武的命令卡在喉中,不顾程、史二人的频频侧目,青年掉头不言不语。
好在士信虽不还手,躲闪矟刃却是游刃有余,辗转挪闪,巧妙已极。
元吉矟矟刺空,已累得如牛喘月。就在此刻,银芒从眼前一耀而过。
“胜负已分,可以住手拉!”咬金拍手大笑。
元吉初时疑惑,直到前胸“咔嗒”细响,战甲裂开,才惊回神来,一张脸顿时紫胀得像猪肝一样。
“殿下以为,避矟与夺矟,孰难?”安逝问。
元吉哼哼:“自然是夺矟更难。”
“刚才一阵,想必齐王不一定心底服气的。”安逝端着跟元吉之前一模一样漫不经心的口气:“不如,再与罗将军比比夺矟?”
“好!”他想方才不过疏忽,再加上比的是夺矟,自己胜算更大,一口应承下来。
安逝轻对士信道:“不诚服则心不死。罗大哥不要怪我多生事端。”
士信笑答:“不过浪费点时间罢了。”
二人再次交锋,你来我往不过三五回合,元吉的长矟不知怎么就握到了士信的手里。
咬金把眼睛睁得铜铃大,看趁机能不能偷师几招,只可惜士信速度太快,反复格斗不过短半柱香,竟一连三次夺下了元吉之矟,银枪却丝毫未动,让围观众人不由自主地爆出一片喝彩之声。
“早知道他手段厉害,却不料这般全才!”敬德自言自语,从此以后,对士信再也不敢小觑。
元吉两额青筋暴动,口里说着:“承教,承教。”内心却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
阴沉着脸,但听世民笑道:“世间武艺杰出之人,原本多不胜数。四弟,以后要多像罗将军学习学习。”
“是。”二哥你不帮我也就算了,竟然还向着外人,让我难堪。元吉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本王定雪今日之耻!
卷二 - 逐鹿篇 44. 东取虎牢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
“敢言班师者,斩!”中军大帐颁下一道强硬军令。
领令的史万宝一抖,平日面对千军万马亦毫不退缩的他,此刻竟然抖了。
帐中气氛沉重。
自强攻洛阳未果,改为长期围困以来,迄今已有八个月,军中出现了疲惫不堪、人心厌战的现象,甚至不断发生军士乃至大将逃亡之事。以秦王治军之严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足可见情况之严峻。
他把目光飘向一旁正襟危坐的史公子。
安逝咳嗽一声:“人心散乱乃兵家大忌,大哥所虑极是。将军快颁军令去吧。”
史万宝点点头,转身而去。
一士卒在门口报:“禀殿下,唐俭唐大人到!”
世民皱了下眉。
唐俭一身风尘的进来:“微臣唐俭,见过秦王殿下。”
“请起。唐大人远在长安,这是——”
唐俭抬头,见到一旁的安逝,先笑笑示意,后道:“微臣受皇上密使,来军中了解情况。”
想必这边将卒纷纷逃回京师,惊动了朝廷。
世民佯装不解:“不知要了解的是哪方面的情况?”
真是个棘手的差事阿!唐俭心念一转:“此刻殿下是把臣当内史侍郎看呢,还是把我唐俭当成老朋友来看?”
世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当然把唐兄当朋友看。”
“朋友之间,就有话直说了。”唐俭正中下怀:“皇上担心他的儿子心高气傲性情倔强,碍于颜面在这边硬撑,故让我看看,若真有心退兵却拉不下脸,就由他来出面,下诏让大师回京,可谓爱心一片。如此天恩,某人何故给我这个跑腿的一副臭脸色看?”
“你啊你,”世民释然,走下来拍一下他肩:“我怎么敢跟你摆脸色?刚才只是一时气愤,士兵们太不争气罢了。”
唐俭正色:“如今情况到底如何?大半年都过了,朝廷市井议论纷纷。”
“你来得正好,把事情与父皇解释清楚。如今洛阳城内已经在啃吃树皮,若无救援,不日必破!”
唐俭啧啧:“洛阳百姓好可怜哪!”
安逝道:“百姓们早饿死了,现在还活着的,除了士兵,随便一个,怕都是公卿巨贾。”
唐俭再叹:“大家好可怜哪!”
安逝暗地里白他一眼。
世民忍笑,“大家这么可怜,唐兄你回去是否该替我们这些可怜人多美言几句?”
“那是,那是。”唐俭点头,“此事你不说,我也会尽力而为。”
之后。
长安传来一道圣旨:“克城之日,凡是乘舆法物、图籍器械等非私家所需者,可为朝廷收之。其余子女玉帛,金银财物,可全部分赐将士。”
如此巨大的物质刺激,三军顿时欢呼沸腾一片。
洛阳城。
暮春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花放柳舒的时节,但此刻环绕在城中的,却是战争与死亡的阴影。
三匹绢换一升米,十匹布换一升盐。昔日引以为豪的金银财宝、服饰珍玩,全被视若草芥。
在将树皮草根也全部吃光之后,居民们便开始用浮泥和着糠屑做饼充饥,吃后腿肿身虚,然后成批成批地病倒,最后大街上到处都是死尸,苍蝇结阵,蛆虫列队,满城臭气熏天。
当原来的三万多户变成三千户都不足,王世充瘫在椅子上闷想着怎么投降才比较划算的时候,窦建德的援军,终于来了。
青城宫前线,紧急军事会议。
封德彝道:“据三方情况分析,我军攻城半年有余,师老兵疲;王世充凭坚守城,未易猝拔;而窦建德席胜而来,锋锐气盛。相比之下,我方腹背受敌,若不顾一切继续攻城,实非善策。”
史万宝点头:“不如先退保新安以避敌锋,他日再待时机。”
大半人附和称是。
秦琼道:“王世充现行将被俘,而窦建德不识时务,远来助之,正是天意让他们两亡之时,不若派兵据守虎牢,抗拒夏军,使其不得前行。”
“对!”程咬金呼应:“秦将军说得对!王世充是煮熟的鸭子——不能让他飞了;窦建德是肥猪拱门——送肉来的,也不能让他跑喽!”
“你倒是胃口不小,”尉迟敬德瞄瞄他宽大的腹部:“还想把鸭子、肥猪一锅端了!”
帐中一阵轰然大笑。
如晦起身道:“王世充现在只是缺粮,若放窦入城,以河北之粮供之,佐以精兵,大唐何年何月才能一统天下?为今之计,应分兵两路,一路扼虎牢,一路困洛阳。困洛阳者,只管围住,仅不令其逃逸为要;据虎牢者,亦死扼通衢,勿使蹿入。只要建德一破,则王世充必定就缚。”
房玄龄点头:“如晦说得极是。”
一直未曾出声的世民嘉许的看如晦一眼:“现在局势其实很明朗,洛阳只要围困住就是成功,窦建德则要力战拿下。他若冒险来攻,我破之不难;若狐疑不进,延迟数十日,王世充哪里经得起一拖再拖?到时洛阳自乱,乘机破城,我势倍增。若让两贼并力,还有何弊可乘!”
言下之意是主战了。
史万宝又道:“万全之计,即使不撤兵西归,亦应解围据险,以观其变。请秦王思之。”
“我计已决,诸位毋须多言。”当下起身:“走,调兵去!”
元吉道:“二哥你亲自去吗?打算带多少兵马?”
“留十五万与你继续围困洛阳,史将军、卢总管等为副帅;我率三千五百骑兵为先头部队,之后再增兵进援。”
“三千五?”众人瞠目。
夏军的战斗力远胜郑军是众所皆知的,且他们号称三十万众——虽说细作探明只有十来万,但这也太冒险了吧?!
安逝也在一旁咋舌:3500VS10余万,真佩服这位老兄的勇气。
他打哪儿来的自信?总不至于他自己也知道以后将会是真龙天子吧?
想了想,叫声:“大哥,我也去!”
世民眼神瞬间变得异样:“为什么?”
看热闹哇!她差点冲口而出:“这个,我怕你有危险嘛!”
说出口的刹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秦王那一刻的目光温柔得能醉人。
大家千万千万不要误会呀。心中惨叫,她又急急加道:“我们结拜过的,当然要互相关心才对。”
世民一笑,走出帐外:“那就来吧。”
3月24日上午,当着王世充的面,秦王从容指点,率骑抽兵而去,丝毫不把郑军放在眼里。
“秦王秦王,那是秦王帅旗!”虎牢关口的唐军守将忽然大叫。
“是吗?在哪儿?”另一名士兵揉揉眼睛,然后高兴的跳起来:“真的是秦王帅旗!老天保佑!快,快去通知王将军!”
“是是是!”同伴应道,咧嘴“蹬蹬”去了。
只要秦王在,虎牢就一定不会失守。
因为在所有人心里,他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虎牢,北濒黄河,南依嵩山,当东西交通要冲,扼古代中原腹地,系中州之安危,古有九州咽喉之称,并“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的说法,历来为兵家争战之地。春秋鲁隐公五年,燕助卫伐郑,郑凭虎牢之险战败燕国。汉高帝二至四年楚、汉相持于成皋、荥阳之间,汉军凭虎牢之险,与楚军抗衡,最后迫使楚军议和,划鸿沟为界。历经百余年修葺扩建,虎牢已经成为雄奇险峻的赫赫关城,整个中原的西大门。建在大伾山的中央山腰,居高临下的控制着东西两面的要道,南有汜水,北有济水萦绕,城高四十多丈,依山势开合,险峻异常。
与此同时,窦建德大军的推进速度也很快。由于唐军主力尚在洛阳城下,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夏军穿州过县,信手拈来,如入无人之境,转眼就从河北打到了虎牢,以至于窦建德一边高兴的同时又更加小心:唐军如此不堪一击,是不是耍诈?
所以,当第二日傍晚,也就是25日秦王一行赶到虎牢的时候,看到的是虎牢东原整齐严谨密如蚁巢的夏军营帐。
不知听谁说过,美景并不都是良宵。
就像现在这样,清月长风,空气里似乎酝酿着绿意春水的芬芳,安逝却没有欣赏的兴致。
踏出房门,凌空一只巨鸟扑来,她让它停在臂上。
“好久不见啦,”轻轻为它梳理羽毛,“小鸢是不是有家了?”
小鸢长鸣一声。
“真好,那要好好珍惜啊。”
小鸢又叫一声。
“瞧你多棒,鸳鸯可羡头俱白,我却还卷在一团乱中。为什么两边都是我认识的人呢?”
小鸢不答,突然扑棱一声,振翅飞了。
她望向来人:“大哥。”
世民踏着月色而来,每一步迈得极慢,仿佛每个脚印都在思考:进,还是退?
“这么晚了,不睡?”
“大哥也一样。”
世民终于一笑,严肃的神情轻缓下来:“此据虎牢,生死难料,大哥不该让你涉险。”
她明白。
在他强硬主战姿态的背后,却是率久战之师,统弱势兵力,且士气低迷的事实。由于过去对夏战绩不佳,唐军普遍存在着浓厚的畏敌情绪,从大将史万宝也主张撤围即可知一二。这个人是主帅,做出了迎战的决定,那么,当然也就需要他独自去承担后面所有的责任。而此刻唐军唯一的倚仗,就是由他过去平西秦战河东完胜的骄人战绩而建立起来的个人威望,士兵们对他那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赖。
只是,在数千对十万这样悬殊的兵力对比下,这些不过如美丽的肥皂泡泡,可以想想安慰,却不可以视为凭仗。
倘若自己不是知道历史……汗,说不定她就是带头使劲劝他不要冲动的那个。
而并不知道未来的他,这个年仅24岁的年轻统帅,此刻又肩负了多少压力?
心头微微痛了起来,面上却微笑:“大哥说什么话,一定会赢的!现在兵力已经严重不足了,如果士气再不振作,那可只有等死了。”
世民道:“所以啊,我在想要用什么方法来鼓舞我军的斗志和战意呢。”
她头一偏,星辉下的脸庞荧荧生光,他突然涌出伸手抚摸的冲动。
明明只是清秀啊,为何神采却这般夺目?
瞻彼淇澳,绿竹猗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如下盘棋?”她道。
他用极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好。”
月色溶溶。
一边摆棋盘,她状似无意道:“夏王还不知道你已经到达虎牢了吧?”
世民眼睛一亮,试探性地:“应该不知道。我瞧他们纪律有些松懈,猛将亦不多。”
“新驯那匹紫色的马可真不错,叫什么?”
“飒露紫。”
“呵呵,撒丫子跑起来估计没几个追得上的说。”
真是个妙人!他按不住心中惊讶与激动:“你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嗯?”她抬眼,递给他盛棋的簸镙,笑眯眯地:“我什么也不知道哇。”
他失笑,心中已定,又道:“下场彩棋吧。”
她看向他,不解。
他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竹笋,哦,是竹笋造型的酒壶:“我以此倒装壶为注。”
“倒装壶?”她伸出手去,翻转壶底,果然,注酒口子在底下,正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别人初观此壶,都奇为何只有出酒之口,没有注酒之口,你却爽快,直接就给找着了。”世民心中暗叹,本来还想给他一个惊喜的。
安逝挠挠头,心道此物在古代虽算十分稀少的酒具品种,在现代却早有见闻,只是未曾见过珍品罢了。
当下道:“这么珍贵的壶压注,大哥原早存了下棋的意思。”
世民执起一粒子:“你快拿出你的注来。”
她耍赖:“我一文不名,什么也没有。”
“唔?”世民上下细瞧她。
她干脆装强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本以为世民会嘲笑,谁知他的目光却暗了起来,仿佛吸得人溺入其中。
她不是未谙世事的小丫头,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本该避免的,她有好感的是士信呀!
可是,这潭幽水太深沉,太坚定,她移不开目光。
“好,若你输了,你的命就归我,再也不许给别人。”青年的声音恍若从远方飘来。
她一惊:“我是开玩——”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是——”倏地住口。
“你不是什么?”
她重重落下第一子:“狡猾的家伙!”
青年嘴角上弯得厉害,“‘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可不是谁逼的。而且这么有创意,那个想得出来?”
她在另一边的四三路再置,不答。
“起手于角上四三路置子,虽为固守之计,然变化少矣。”青年看看,在四四路置第二子,“此谓势子,这样一来,彼此皆不能借角以自固,非力战不足以自存也。”
她没好气:“是是是,你是真英雄,不肯先割据偏隅以自固,先思奠定中原也。”
这人真是永远都会给他惊奇,世民喜悦非常,又道:“我虽战斗上喜欢冒险,但战略层面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她开始下快棋。
世民沉着应对。
比平常短了一半的时间,棋已终局。
“我输了。”她捶肩。
他观她神色并无不快之意:“刚下时还不甘愿,这会子下完了却好了?”
她努努嘴:“愿赌服输。输了就输了,况且下到一盘好棋,有什么计较?”
世民只觉此人可爱异常,将笋壶递给她:“拿着。”
她推辞:“我都输了,你还给?”
他笑:“你的命既已归我,留着做个纪念。”
小小的笋壶,竹笋连着笋篼,笋篼连着笋鞭,笋鞭曲卷连着笋身,弯曲盘旋,实在有趣。她咽咽口水:“大哥,你这样口口声声我的命是你的,小弟实在不敢接啊!你不会叫我去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吧?”
世民喷笑,终于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傻瓜!”
你的命是我的,只不过,是让我有个更能接近你的,借口而已。
卷二 - 逐鹿篇 45. 半路截粮
公元621年3月26日,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
窦建德与部下正在大帐开会,突然一名士卒连冲带跑滚进来:“禀、禀大王,李、李世民来了!”
“什么?!”窦建德一拍桌子站起来,文臣武将们也纷纷起立。
士卒缓着气:“小的也不知道,那人骑匹紫色的马,称自己是大唐秦王李世民,并一箭射杀了我军斥候!”
建德皱眉:“多少人马?”
“仅有六骑!”
“区区六骑?”建德心中疑惑,一,自己这边根本没有任何李世民到虎牢的消息,所以此人是真是假尚不能判断;二,六个人就来挑营,是正常统帅都不会这么冒险吧?简直就是疯狂!所以真的可能性很小;三,即使是真的,万一是个圈套怎么办?
犹疑间,只听中书侍郎刘彬对士卒道:“他说是李世民就真是李世民了么?值得你们这般慌张?”
士卒点头,唯唯诺诺。
“况且,”刘彬训道:“李世民应该在洛阳解围,怎么反而跑到虎牢来鸡蛋碰石头?六个人也害怕成这样!”
“是是。”士卒身子转向夏王,候请指示。
“殷秋,石瓒。”建德点名。
“末将在!”两员骁将上前。
“带五千人出去。不管他是谁,人家打上门来了,总要给点颜色看看,不要以为夏军是好惹的!”
“末将领命!”
当殷秋、石瓒二人率队浩浩荡荡出营时,刚看清楚前面立了六骑人马,耳边就听“嗖”地一声,一支硕箭当空飞来。
两人反应还算快,低头一闪,然后后面“哇哇哇”三声哀叫。
回头一瞧,立时惊出一身冷汗:那箭竟从第一人穿胸而过,再串入第二人,直到第三人心口,才颤巍巍停下来!
更诡异的是,头一个人胸口留了片箭羽,纯白无暇;第二人的稍微带红;到第三人,长长箭翎已然鲜红,一滴黏血正欲垂下。
好恐怖的箭法!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匹紫色骏马,马上青年玄衣玄甲,三弓并举——晕!有必要三张弓一起射吗?难怪穿透力这么大!
“请教对面是——”石瓒亮起嗓子问。
紫马旁边有张紫脸的大汉将鞭子一甩,“连秦王殿下鼎鼎大名的大羽箭都不认识,夏军里没人了吧!”
石瓒捺起性子:“你又是哪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尉迟敬德是也!”
如此看来,说不定真是李世民本人了。殷秋石瓒点头示意,叫道:“将士们,前面那人便是李世民,大伙追啊,天赐良机,是死是活都有重赏!”
部众几千人一听,明白机会来了,呼喝着一拥而上。
五千人咬紧六骑,东原上演一场追逐战。
世民、敬德及其余四名玄甲军士不断开弓放箭,一拨就是十几人倒地,加上他们所骑均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夏军追的累得慌不说,更见六人如此神勇,渐渐停下来,不再追赶。
世民示意左右把速度放慢,待夏军又有人追上了,才不紧不慢射杀几人,等着后面的人继续追。
夏军士兵不敢追得太近,又不忍舍弃可望兼可及的名禄富贵,拖拖拉拉追上来,终于被钓进了伏击圈。
随着一声锣响,大将李世勣、秦琼、程咬金各率人马,从三面冲杀过来。
夏骑登时大乱,混战之中也不知对方到底多少兵马,一个个心惊肉跳,只恨不得自己两条腿也长到马身上,看六条腿能不能跑快些。
蹿得灵敏的,有幸奔回大营;溜的慢的,当场被杀。最后连殷秋、石瓒也乖乖投降做了俘虏。
这一仗,杀死敌军一千多名,俘获近一半人,凯旋而归。
自此,窦建德更小心谨慎,不敢贸然轻进。秦王也乐得这一路平安无事,反正就算夏军有十万之众,只要闭关不出,虎牢自保几个月就没问题。不过洛阳却是经不起拖的,几个月下来,洛阳一破,何愁摆不平窦建德?
双方相持于此,一晃便过了二十多天。
“从这儿,”手指指着洺州,“数百车军粮由旱路转水路,又弃水路走旱路,再过十天左右,就能到达板渚。”
世民以手环胸,“此运粮大队由谁押送?”
如晦按在地图上的手抬起:“夏军大将张青特。”
房玄龄研究着粮队行经路线:“看来窦建德此次也是万分小心,毕竟这关系着他十几万大军的撤留问题。殿下所谋,真乃一步险棋啊!”
“确实。”如晦接口:“板渚以北,全属夏军势力范围。我方若出动大股部队前往拦截,必为窦所知,他回师相救,则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若派少量人马前去,亦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所以只能智取,不宜强攻。”世民熟思一会儿:“有了!”
众人眼睛一亮,正要相问,只听帐门士卒报:“罗将军到!”
“罗士信见过秦王殿下。”
“罗大哥?”一直没出声的安逝疑惑,他不是在打共州?
“罗将军毋须多礼。”世民抬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禀殿下,”士信直身:“共州已破,并无阻碍。但当我回赴洛阳的第二天,郑将杨公卿、单雄信引兵出城约战,齐王不听规劝,结果迎击失利,行军总管卢君谔战死。”
“这个糊涂蛋!”世民拍桌而起:“早让他只围不攻,是不是手痒了!”
一时大家都被他震到。
房玄龄迟疑稍答:“也许齐王殿下想立奇功,早日拿下洛阳,好解虎牢之急。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也是免不了的。”
安逝一笑:“本来我们还等他的增兵。这下,便是有些,也没多少指望。”
世民略略平息怒气,召来送信兵:“传本王帅令,洛阳方面不准再主动出战,违令者斩。”
“是。”
“怎么办?没有援兵,咱们还继续守着?”
世民摇头:“现在这种状况,打个比方来说,如同一个人已经卡住了另一个人的脖子,而且让对方喘不过气来了,是不是松开手,让对方休息一下再卡?又或者,一张网已经将鸟网住,但那网上有一处绳也已经不结实了,是先把鸟抓了再补网呢,还是回家去拿绳子来,等补好网再抓网里的鸟?”
就知道他不甘心放弃将近一年的攻郑成果。安逝撇撇嘴:“3500名骑兵,再加上虎牢原有守军,通共不到一万人。夏王现在只是没有下定决心,一旦知道了真实情况,十万大军哪,每个人上来拆块砖,也能把虎牢拆没咯。”
众人皆笑。
世民道:“安弟说得没错。不如……给他使个障眼法?”
“什么法子?”她来了兴致。
“当初董卓定洛阳——”
大伙都明白了,会心齐笑。
东汉末年,董卓初入洛阳,步骑不过三千,自嫌兵少,不为远近所服。率四五日,辄夜遣兵出四城门,明日陈旌鼓而入,宣言云“西兵复入洛中”。人不觉,谓率兵不可胜数。
官路上车轳滚滚,二百多辆大车首尾相接,两侧护行做士兵打扮,荷刀仗剑,戒备森严。
“将军,再过三十里,便是荥阳。”打前哨的士卒来报。
张青特点点头,神经丝毫不敢有所放松。
虽然出洺州以来,一路平平安安,离板渚也越来越近,但自己押送的,可是前线夏军的命根子,若有闪失,脑袋难保。故而出运以来,总是小心翼翼,一有风吹草动,全军上下即刻拉弓上弦,刀剑出鞘,准备格杀。
前方隐隐驰来一哨人马,他心口咚咚乱跳,急命粮车停住,攥紧兵刃。
待人马驶近之后,才看清是自己人。殷秋、石瓒二人滚鞍下马:“张将军一路辛苦,末将在此恭候多时了。”
“两位将军为何至此?”
“将军所解粮草事关重大,夏王陛下不放心,特遣末将前来接应。”
张青特心中磐石落地,大喜道:“有劳二位将军。不瞒你们说,我这一连多日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总算松透了。走吧!”
粮车前行了三四里,朝西南方向出现一条岔道。
殷秋道:“将军,前面不远便是荥阳,县城虽为我军所占,但城外却常有唐军骚扰,若被其发现,必前来抢粮。不如走此小路,绕道板渚,更为稳妥。”
张青特迟疑一下:“需绕行多远?”
“不过多行十几里路。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张青特初来乍到,对这一带的地势和军情都不熟悉,见他说得在理,便点头应允。
粮队转进岔道,又行七八里,到了一个峡谷。
峡谷两旁尽是高矮不一的山峦和层层密布的树林。张青特走一阵,见山路并不拐弯,却向西南插去,心中狐疑,问道:“这方向不对吧,照这样下去,几时能到板渚?”
石瓒拱手:“将军莫急,再有两三里就可走出这谷,自然拐弯。”
正说着,前头路面乍然出现上百块巨石横亘,严严堵住了道口。
最前沿的士卒放下兵器,七手八脚去搬巨石。恰在此时,陡听一声轰响,两边密林中钻出无数兵将,各搭弓持箭,有的箭矢上还带了火种,呐喊着:“想要命的,快快放下兵器!”
张青特情知有变,急忙伸手拔刀,肩头一沉,一个硕大的金锏出现在头侧:“别动,否则我重锏一锤,将军头颅就要开花了。”
扭头一看,却是一直跟在殷秋身后的一名步卒,双目虎虎生威。
“你是何人?”他怒声叱问。
士卒哈哈大笑:“在下乃秦王李世民麾下秦琼,今奉秦王之命,特向将军借粮,并恭迎将军同往唐营。”
脸孔瞬间惨白,张青特无力的垂下手,看向殷秋、石瓒:“二位原来早已降唐,可把我给害苦了。”
殷秋笑道:“将军不能如此说,我们不是害你,而是救你。今日夏王,已非当日之长乐王,而大唐却如日中天,将军弃暗投明,免与窦氏同归于尽,岂非幸事?”
秦琼道:“将军下令让你的部属缴械投降吧,免做无谓之死。如能兵不血刃,将粮草押送唐营,便算将军献粮来归,可立大功一件。”
他苦笑:“你这火箭一放,峡谷顿成火海,莫说几百车粮食要化为灰烬,就是这几千名将士,又有几人能逃出生天。我也不求有功,只算是救下这数千生灵吧——弟兄们,本将军已决定归顺大唐,想活命的,就扔下兵器,到这边来!”
主将已降,士卒们谁还硬要找死?登时乒乒乓乓金属声一片,纷纷归拢到他的身边。
山峦上的唐军冲下来,收起地上兵器,押解军粮,向西南方向疾速前进。
张青特仍骑在马上,与秦琼等并辔而行。
秦琼见他不住叹气,问道:“将军莫非还是想不开?”
张青特以手抚额:“不瞒秦将军,我这半生,秉承父教,始终信奉忠臣不事二主,可到头来,还是做了个叛臣。”
秦琼放声大笑:“将军行武出身,何迂阔至此?若说忠君,我辈都该忠于大隋皇帝;若论叛臣,别说我们,就是窦建德、王世充,包括我们的大唐天子,那个又不是隋炀帝的叛臣!”
张青特恍然而悟:“乱世之中,各奔其主,本就是军人们所处的世道。妙哉,妙哉!将军之言,振聋发聩,张某受教。”
卷二 - 逐鹿篇 46. 凌敬献策
“想不到小小一座虎牢关,竟成了铜墙铁壁,阻截我军一月有余!”夏王大营,窦建德拧着刚刚送上来的粮食被劫的最新报告,脸色涨红。
帐中一刻无人敢言。
沉吟良久,刘黑闼道:“刚开始,我们就有轻敌之心,犯兵家大忌;而后,李世民拒不解围反转赴虎牢的应变方式,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加之首场遭遇战上门挑挫我军,给士兵们造成了强大的心理压力,如此种种,导致现在每次打仗,均未战先衰。”
高雅贤点头:“还好都是些小打小闹而已。总的说来,我方还是拥有绝对优势兵力,就是对于这日渐严重的厌战情绪,要想个法子处理。”
大帐又陷入沉默之中。
国子监祭酒凌敬抚抚衣角,突道:“陛下,微臣有几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吧,众爱卿有何意见,皆可畅所欲言。”
“以臣下之见,当此之时,陛下应该撤军,方为上策。”
“哦?”不仅建德,所有人都惊讶的望向他。
“各位大人都清楚,以秦王李世民之盛名,又以近日援军之众,若死扣虎牢,我军必不得进。不如北渡黄河,攻取怀州、河阳,遣将据守;然后鸣鼓建旗,北上越太行,直捣上党;继而分掠汾、晋,径取浦津。”他分析着:“这样做有三大好处,一是大军如捣无人之地,取胜可以万全;二是借机拓地收兵,壮大军力,使形势益强;三可令中原震颤,唐兵自退,郑围自解。”
“对阿!”刘黑闼拊掌:“此计不失上策!大王!”他激动的看向建德。
建德亦觉不错。尤其是前两点,是夏军摆脱目前困境的最佳选择。那个李世民,实在是让他颇多忌惮。
在场众位文臣武将,也都意识到了此策的可行性。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大多数人已经接受了王琬所馈赠的大量金银珠宝,甚至不乏绝世古玩。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因此有人讥道:“凌敬你不过一介书生,安知战事?不可不可。”
有的则嘲讽道:“纸上谈兵,误国误主。酸腐之儒若能打仗,还要我们这些当将军的干什么?”
见大家众口一词,建德正欲下定采纳的决心又动摇起来。
凌敬面红耳赤,争执着:“一着不慎,全盘皆输。陛下,请三思!”
刘黑闼再想一想,说道:“祭酒说的确实有道理。”
部将诸葛德威言:“现在我军明明势胜,若全力攻打,他李世民再强,也不过多苟延残喘些时日罢了,何以放弃这大好机会?”
帐里嘈杂一片。建德不胜其烦,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最后大吼一声:“都给我出去!”
凌敬深知这是关系到夏国生死存亡的决策,直拖到最末一个离开,又道:“陛下,古人云——”
敬德见他喋喋不休,不待他把话说完,召来虎贲军:“把他给我叉出去!”
凌敬放声大哭:“陛下不听臣言,将祸不旋踵,他日必悔之无及!”
建德更怒了,“砰”地一个茶杯甩出门帐。
只听“哎哟”一声,帐外士卒惊呼:“皇后没事吧?”
“没事。”曹皇后拉着裙裾进来,边上沾了些茶水,见敬德气鼓鼓的坐在一旁,先福一礼:“臣妾见过陛下。”
“起来吧。”他没什么好气。
曹皇后重新帮他续上一杯茶,默默坐了,隔良久才道:“祭酒之言不可不听。陛下若是能乘唐国之虚,从滏口发兵,联营以取山北并、代之地,再合突厥西抄关中,唐必还师自救,郑围何忧不解?若长期屯兵于此,劳师费财,想要成功,望之何年!”
她虽为妇人,却实有些见识。无奈此刻建德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火气不但没熄,反而更升了:“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也来插嘴。吾来救郑,郑今倒悬,亡在朝夕,而我却舍之而去,此乃畏敌而弃信之为,岂不为天下英雄所耻笑!”
边说着,甩手而去。
当夜下令全军,准备决战。
“喂,我跟你说——”
安逝掀起帐帘,目瞪口呆。
少年的黑发湿漉漉的垂在肩头,双臂劲瘦有力,漂亮到性感的锁骨下是由于长期习武而练成的结实的胸膛,水滴随着呼吸起伏,一路滑下,顺入显然是刚刚胡乱围起来的腰腹间。
他的身体是美的,比例均匀完美,决不似健美先生般硬梆梆又夸张的肌肉。骨架纤长,肌理分明,望之即有天鹅绒般丝滑的润感。
她咽了咽口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满眼尽是迷蒙的红雾。直到对视良久,才发出一句声音,哑如老妪:
“你卖肉啊!还不把衣服穿上!”调头冲了出去。
留下士信,原地无声笑开。
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拍拍烧到脖子根的脸颊,她郑重声明,自己决不是没见过男人裸体,只是时隔太久了,一时被吓到而已。
“哪,本来就缺草了,再拔,白雪就要饿肚子了。”地上出现一袂月白色衣角。
她慢慢抬头,一时还是尴尬:“啊?——哦。”
士信拉她起来:“找我说什么?”
“没有啊,没什么。”她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左顾右盼。
“真的?”
安逝努力放松心情:“真没什么。不过看到《楞严经》上一句话,很有感触,就想过来聊聊。”
“什么话?”
嘻嘻一笑:“现在我又不想说了。”
士信看看她,吐气:“佛教若是浪漫起来,即刻可教人泣不成声的。”
她大讶,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感性的时候:“你研究过佛经?”
他微微一笑:“有段日子,我什么书都看。”
“之前听你说,”她略微迟疑:“所使枪法叫姜家抢,是你什么师傅教你的吗?还是属于你母亲那一系的?”
士信步子停了停,而后继续往前漫步:“是我母亲的传家枪法。”
她被他的语气震动。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激动或悲伤的语气,更可以说,甚至一点情绪都没有。但偏偏,正是这种平静过头的声调,让她觉得如同一面再也惊不起半丝波澜的湖,使人更加心疼。
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还是不要问了吧。他的过去,是一段揭之见血的隐晦,并非美丽的回忆,何必事事明了?她要的,是他的未来而已。
“怎么不问了?”士信回头,看到一张温柔的脸。
她摇头。
“虽然不愿提起往事,但如果对象是你,我并不介意呢。”
她笑,还是摇头。
士信有些迷惑。
安逝主动上前两步,眸如煜煜朗星:“喂,我说,我许你一个甜蜜的未来,可好?”
他的心,刹那间轻舞飞扬。
“哈哈哈,你脸红了!”月上半岭,偷映着少年的俊颜。
“嘘——”士信面色更绯,努力板起脸,指指前方。
安逝一看,原本黑黑的秦王大帐倏忽亮起了灯,外面站两名守卫,门前立了一道人影。
“咦,后半夜了,谁急着待见?”她收起笑容,拉住士信,往前几步。
那是个不认识的人,二十多快三十岁的样子,脸上有着忧愤之色,衣鞋沾土,束发也不甚齐整,像是赶长路而来。
“谁啊?”安逝捅捅士信。
士信摇头。
“去看看。”
“秦王待你虽至为厚爱,然有些事情若是隐私,也要明白避讳。”
她看向他变得严肃的神色,一时心生感慨,好久后点头:“嗯。”
但见世民出了帐门,迎着那人道:“凌大人经夜到访,失敬失敬。里面请。”
那人略一推辞,进去了。世民又对门口左右道:“跋涉一晚,必又饥又累。去告诉厨上,烹几个小菜,烫一壶热酒来。”
“我知道那人是谁拉。”安逝眨巴眨巴眼:“夏王国子监祭酒,凌敬。”
“那边是谁,出来!”一声低喝,几名持戟的轮岗哨兵围过来。
“是我。”安逝绕出矮树丛,打声招呼。
士兵将她照照,同时看到士信,忙跪下:“见过史公子,罗将军。”
“起来吧。”
“这么晚了,两位还未就寝?”他一脸好奇,目光不住在两人身上穿梭。
“这个,”安逝笑笑,指一下前面大帐:“我们找秦王有事。”
“哦。”
“你们继续吧。”见他们立着不走,安逝只好开口“请”人。
士兵摸摸脑袋,满怀失望的去了。多好看的两个人哪,原本还指望有点什么独家内幕第一曝料的说……
“秦王正在帐中与人议事,若有事要见,恐要稍等一会儿。”一个人突然幽灵般出现在后头,快速说了一句。
安逝吓一跳,下意识巴住士信,返过头来。
却是手端酒菜的帐门士兵。
真是高人辈出啊……她擦了把冷汗:“谢谢,我们知道了。谔?张亮?”
“正是属下。”张亮一笑:“请跟我来。”
她打量着他:“你现在是——”
“属下现任秦王近侍戍卫队副队长,今晚轮值。”
“这样。”她点头:“常何呢,常何怎样?”
“他呀,已经是玄甲队中一员了。”
“哇,你们俩混得不错呀。”安逝十分高兴,蓦然发现快走到帐前,忙道:“我们还是不进去了,也没什么要事。”
张亮会意,先端着酒菜进帐。
安逝士信站在帐旁,听到帐中传来说话声:
“我向夏王献了一策,可保他……”
正凝神倾听,张亮出来。她打个手势,他明白的点头,不做声,任他俩旁听。
好一会儿,又听里面道:“来人,安排凌大人住宿!”
两人一眼即通,移步闪开几丈。
直待凌敬走远,安逝才道:“其实,我觉得所谓的洛阳之围自解,是不怎么可能的。”
“为什么?”
“你想,洛阳城缺粮已久,全仗着城池坚固死撑,夏王的援军是他们唯一的指望。要是得知夏王临门甩手一走,奔自己的前途去了,只怕那口气就撑不下去了,一时三刻就会全城陷降。”
“对窦建德而言,洛阳并不是非救不可,”士信抱着枪:“他若采取凌敬之策,趁着乱世多占地盘,对他来说只有好处。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所以说世事就是难以预测啊!”她抬头望星,星空皓渺:“倒是草料用尽之事,该值得我们的秦王殿下大伤脑筋呢。”
“安弟有什么办法没有?”冷不防一个声音插来。
她随口应道:“有啊——”等意识不对时,已经晚了:“大哥~~”
世民笑吟吟的站在身后。
士信朝她耸耸肩,她点头:“大哥怎么出来了?”
“有人到了门口,却不进来,我当然要出来看看。”世民摸摸新长出胡髭的淡青色的下巴:“要是哪位高人,岂可怠慢?”
安逝扑哧一笑:“不是高人,却是两个偷听的小贼。”
“敢问高人,对夏军已知我战马草料不济打算率军来袭之事,有何高见?”世民一连送上几顶高帽。
“既然认定我们是高人,”她跟着玩:“那——高人可不是有问必答的。”
世民爽快大笑:“尽管开出条件来!”
“本高人一向无欲无求。不过,暂时保留开条件的权利。”她先双手合什,然后咧嘴一笑:“我们牧马河北,虽泄露出草料快尽的事实,然若能借此引诱敌军主力出战,不正好变害为利?夏王一直忌惮我军骑兵精锐,不肯硬打,但这样一来,他就认为我方骑兵失去了作用,一旦真如此作想,那么,正好来场决战。”
世民眼睛逐渐发光,一字一顿道:“将、计、就、计。”
卷二 - 逐鹿篇 47. 牧马之计
天空是蔚蓝色的,地面是草绿色的,云是白的,风是暖的。
黄河北峰的西广武一带,数千匹战马悠然游散于大草甸上,一会儿“沙沙”啃食着青草,一会儿“咴咴”嘶鸣,有的振鬃摆尾,有的追逐嬉戏。
战马们如此悠闲,它们的主人也很轻松,或三三两两,或四五一群,晒着太阳,时不时聊聊天。然若仔细了看,就会发现他们的眼睛其实一刻也未离开自己的坐骑。
能真正放下心来自由散漫的,非安逝莫属。瞧,就连秦王及他那一从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都还得遮着掩着上某处高阜,来秘密观察夏方形势,惟恐被敌人发现呢。
她就不同啦,虽然大家都极力反对她一个人到处乱跑,不过,若真有心,谁又管得了?
躺在厚密松软的草地上,昏昏欲睡间,耳际忽然传来若有似无的箫声。
心一动,站起来,循声而往。
高岗上,碧草的清淡混合着泥土的沉香,盈盈钻入鼻尖,让人心情为之一朗。再看向临风独立的背影时,也就不会显得那么惊诧:“杜大哥。”
箫声戛然而止。
如晦并未回头,掺了寂静与了然的声音轻道:“是你啊。”
她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仰头:“这是什么箫?”
“紫竹箫。”
“是用紫色竹子做的,还是制成后再把它漆成紫色?”
“用黑紫竹削成。”
她点点头,又眼巴巴道:“我能看看你这箫么?”
如晦一笑,递过来。
箫身被摸得很光滑,有的地方甚至已泛出浅浅白色。式样也是最简单的那种,并未有任何坠饰,然而,就是这样一根箫,却是很幸福的啊,因为它被主人珍爱着,蕴着晶莹的光芒。
她递回去,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想到好笑的事了?”他低头,凤眼带着问询。
“记起一句话,是讲女孩子的。”
“说来听听。”
“对于一个女子,如果还有一个人视她若珍宝,那么她就真的可以矜贵若珍宝。这个人,是她的退路。”她嘻嘻一笑:“跟你的箫,像不像?”
如晦摩挲着箫身,看向远方。
隔一会儿,她道:“箫比琴真是方便许多呢,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吹奏。”
“你想弹琴?”
“不是。只是想唱唱歌,却没有伴奏。”
他俯身戳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笑意隐隐:“鬼丫头,想让我吹什么?”
……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
她的青丝飘动。
他的兰衣轻扬。
脚底下,群马奔昂。
一连在北岸随意放牧了三天,终于,夏军倾巢出动。
自板渚到牛口渚,短短一日间,铺出的军阵北距黄河,西薄汜水,南抵鹊山,连绵二十余里。
建德亲自上场:“各位将士,擒斩李世民,解东都洛阳之围,在此一战。诸君各须用命,大胜之后,加官进爵,必有重赏!”
“父王。”红线策马过来,递给他一张小纸条。
“这是什么?”他疑惑接过。
“在军帐外拾得的,到处都是。”红线边说边略略移远些。
“豆(窦)入牛口,势不得久。”刚念完八个字,果然炸雷般:“小人,小人,全是李世民那厮的奸计!”
左右扫射一番,越瞧越觉有士气不振之象,又道:“这是流言!谁敢再传,惑乱军心,立斩不赦!”
只是说归说,对于童谣已经造成的消极影响,他又如何堵得住?犯小人语是可怕的,历史上,这样的童谣,往往不幸而言中。
“偷偷摸摸来了三日,今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上来啦!”程咬金立在高丘之上,今儿个肚子显得特别挺。
敬德向对方阵营望了一阵,道:“夏军主力既已出动,殿下为何反而按兵不出?”
年轻的主帅扬眉:“贼起山东,未见大敌,有轻我心。我按甲不出,彼勇气自衰,正所谓三鼓而竭。且等他列阵时间一久,士卒势退之时,再追而击之,无有不克。”
凌敬故意道:“战场之中,变中生变,殿下就能如此笃定?”
世民冲他一笑:“我在此与公一赌,午时不破,任公惩之。”
凌敬慌忙打拱:“殿下言重了。”
“李家二郎,你若是个男儿,就选数百精骑,过来玩玩!”汜水之滨,一声暴喝。
众人看去,竟是夏王窦建德。
“看来他果然忍不住了。”程咬金哈哈一笑,“秦王,就让俺过去陪他玩玩吧!”
“也好。烦请将军率长槊营二百人前往应战。”
兵对兵来将对将。
建德大眼一瞧:“你这个私盐贩子——”
老程毫不示弱:“你这个泥巴腿子——”
双方高喊着交手,杀成一团。两边观战的人马则大叫助威。
世民心中好笑,这哪像生死之争?简直如同一场赛事,游戏一番罢了。
他撇撇嘴,转头低声对世勣道:“安弟右腿又犯毛病,军医去瞧了没?”
“一大早就赶去了。”
他点头:“秦琼罗士信那边怎么样?”
“已按殿下吩咐,准备出发。”
“好。”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汜水畔对打的双方不分胜负,于是鸣金收兵,各自退回本队。
建德在阵前徘徊多时,见唐军始终坚壁不战,由一开始的烦躁慢慢转变成为无聊,最后实在没意思了,只好嘱咐刘黑闼率军守阵,待机而战,自己先回了大营。
世民吃点东西回来,觑到对方不远处有一将领铠甲鲜明,浑身上下打扮得十分齐整,金玉镶嵌,在两军间来回奔驰,夸耀于军。
“那是谁?”
跟随在侧的凌敬回道:“禀殿下,此人乃王世充派内侄,使臣王琬。”又见世民直把目光放在那匹红马上,明白过来,失笑:“其坐下骏骥非同寻常,是当年隋炀帝的亲乘御马,来自波斯,名唤‘什伐赤’。”
“真是匹无双的良马啊。”
不料尉迟敬德听见了,高声说道:“殿下既然如此喜欢,待末将前去夺来便是。”
世民一愣,连忙阻拦:“不可不可,怎能以匹马之故而损我勇将!”
敬德却摇手:“无妨。”策马直去,身后仅跟两员副将。
程咬金鼓掌:“俺看他是手痒啦。加油,加油!”
世民一面佩服敬德的勇气,一面佩服咬金的乐观,一面还想着怎样指挥人马随后掩杀,以保敬德安全——
结果,转瞬之间,双方对阵数万军将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中,三骑旋入夏阵,敬德抓小鸡一样把身着连城铠甲的王琬擒过,同时一并将‘什伐赤’送到秦王面前。
两军静得可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昂然意气,成竹于胸的英雄气概,无论敌我,那一刻,皆心悦诚服。
良驹在前,刚才还赞叹不已的秦王却看也不看,一把握住敬德:“马虽好马,却远不及我良将重要。如此冒险之举,将军万不可再为之!”
敬德大嘴咧开:“是,末将谨遵王命。”
五月的天气已然十分炎热,夏军的二十里长阵,从辰时到午时,一直全身披挂,曝晒在阳光之下。
眼看太阳渐渐爬到头顶正上方,夏军将士们也仿若进了一个不断升温的蒸笼,兼之腹中又饿,嗓中又渴,初时还井然有序的队伍慢慢骚乱起来。稍微自制点的原地跌坐在地上,有的则已经开始争抢饮水,还有一些妄图不露痕迹的朝后面那片树荫迈进。
而唐军据险不出,大队人马躲在虎牢关内,既无烈日烤炙,又有水有饭,一个个精神抖擞,只等主帅一声令下。
看着已是午时三刻,细作来报夏军士兵开始分批吃饭,夏王在帐中未出,好像是召集将领议事。
世民一听,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爬上嘴角,召来咬金,嘱道:“你率二千余骑掠过夏军阵西,他若不动,切勿闯阵,引兵绕行一圈,然后归来;若彼大动,即率军杀出,自有大军掩护。”
老程点头,即刻领兵率队驰经夏军阵前。人家已经苦等了大半天,终于候到有人出战,安有不理?个个操戈上马,前来抵挡。
世民见状,立即下令大军出击,分成四队,列四路向敌阵插去。
唐军的骑兵队是非常厉害的,突厥都不得不防,更何况还是秦王转战天下未逢敌手的大唐最精锐的雄师!
几下便如利刃破帛,毫无阻滞,直把人马皆乏的夏军捣了个鸡飞狗跳。
窦建德正与一班朝臣商议破敌之策,岂料半途一支唐军骑兵突然冲至,登时惊惶失措。他一看形势不好,忙召自己的骑兵上前,可那帮书呆子实在太碍事,手无缚鸡之力偏吵吵嚷嚷着“护驾护驾”,结果众臣和骑兵挤成一团,进退之间,眼见唐将已到跟前。
不过建德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瞧领头的是程咬金,便知来者并非唐军主力,于是冷静下来,指挥近卫退出帐外,一边迎战,一边集结。
“你爷爷的不要跑!”老程急得大叫。他这队是孤军深入,眼看不顾生死即将有了结果,怎可轻易让建德逃脱?
“父王!”红线全副武装的驰马过来,一名唐兵突见女将,稍有迟疑,即刻被她挑下马去,顺手夺了他的战骑,牵过拉给建德。
建德腾身上马,这才面向咬金:“你再纠缠不休,休怪本王不客气!”
咬金哟了一声:“客气?谁跟你客气?今日俺便取了你这鸟皇帝的狗头!”
建德狂怒,一杆长枪密如急雨、犀利无匹的舞将出来。咬金一番对挡,手臂发麻,暗叫怎么今儿上午好像没这么厉害?
殊不知建德本就有万夫不挡之勇,如今又作困兽之争,自然潜力无穷。
正当咬金渐落下风叫苦不迭之际,世勣带了人马风驰电掣杀来,两人合力,建德开始吃不消了。
红线睇见,丢了被她打得四处乱跑的唐兵,入阵来帮父王解围。
与建德大力刚猛的套路不同,她走的是轻巧灵敏的路子。
双方战成平手。
程咬金叫:“世勣,人家虽说是女娃子,你也不能老挨打呀!”最主要的是过来帮把手!
红线冷哼一声,神色满是不屑。
世勣只堪堪架住她的长枪,闻言看老程一眼,仍不还手。
“李大将军再若如此,我可不客气了!”
世勣轻道:“公主出招便是。”
“那好。今日我便诛了你这个反反复复、背信弃义的小人!”红线英眉半挑,毫不留情的直向他心窝刺来。
“小心!”
电光石火间,少女只听耳旁一箭破空,然后被人搂住,一齐从马上滚落下来。
咬金、建德同时停住,张大了嘴,看向地上两人。
戏剧性的静场一分钟,而后,咬金哇哇大叫:“你小子,俺让你小心,你却叫人家小心,还抱着人家大姑娘作甚?”
红线被摔得金星直冒,定睛一看,却是被世勣圈在怀里,又急又羞又怒,赶紧七手八脚从“人肉垫子”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不远处插了一根兀自簌簌抖动的箭。
世勣也想站起,却发现落地的左半边痛得厉害。
手挽弯弓、骑跨紫马的秦王过来,俯头看他:“伤到哪儿了?”
建德见世民追到,心知此刻走为上策,朝红线使个眼色,对世勣粗声粗气道:“虽然你救了我女儿,不过这箭本来就是你家主子放的,可别指望我们领情!”
世勣咳出一口鲜血,咬金赶紧下马相扶。
红线一直鄙夷的脸变了变,马上恢复常态,头也不回的随父王突围去了。
只听后面咬金道:“看上了人家就说嘛,虽说是……”
渐渐再也听不见了。
卷二 - 逐鹿篇 48. 夜踹唐营
黄河北岸。
数十里的大战场已被各路唐军分割成无数的小战区,到处都是激烈的拼击和肉搏。世民先让军士抬了世勣下去好生安置,又带了尉迟敬德等继续驰杀。
一行人有计划的冲到夏军背后,然后展开之前卷起的唐军大旗,张扬着,鼓噪着,再一路杀回来。
夏军见状大惊,全都懵了,以为被人前后夹攻,更无斗志,很快溃败。大批大批的人扔掉兵器,跪地求降;一部分人且战且退,被势头正猛的唐军奋力追杀,死伤无数。
建德跟红线逃到南面主阵,试图组织反扑。然此刻溃兵如洪水决堤,哪儿这么容易控制?两人及一些亲随被夹在滚滚人流中,身不由己的向东南退去。
夏王左看右看:“见到刘黑闼了么?”
听不见女儿回应,他微愕转身,却见红线直直盯着最前方,眼中似闪烁异样光彩。
顺着看过去。
远远的前头的前头,人流涌动处,一人白马横立,衣冠胜雪。
“怎么又是骑兵?!”建德惊叫,“那人是谁?”
高雅贤道:“唐行军总管,罗士信。”
“士兵们太不经打啦!”看着那么多人一到他们面前,不是四散奔命,就是弃戈投降,建德不满:“统共不过一二百号人,我们冲出去!”
高雅贤慌忙拉住他的缰绳:“陛下,此人不比寻常!就臣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不说单打独斗,要论横扫千军,也没有他不胜任的。”
“这人名字我也听过。”建德咂嘴,压抑许久的豪情涌上来:“然而不冲过他,保命的机会且变得渺茫。不若一试。”
伸臂格开高雅贤的手,打马冲了过去。
“快,快跟上,保护陛下!”高雅贤只好一叠声的吩咐。
两杆长枪已绞在一块。
“叮叮叮”不过三响,建德惨叫一声,左腿被戳了个窟窿。
“父王!”红线飞身上阵,举手架开士信致命一击。
士信收手:“女孩子?”
红线转头促道:“高将军,你快护我父王离开,我挡他一阵!”
高雅贤明白,急去牵建德的马。
建德一手捂住伤口,一边吼:“不行!”
红线不睬他,又看高雅贤一眼。
雅贤凝重点头,招拢十几个贴身侍卫,不顾夏王又叫又骂,硬拧着转向西南,往牛口渚方向逃去。
红线深吸口气,握紧手中的五钩神飞枪,抖个枪花,猛攻而上。
士信避开,暗道像她这么只攻不守的人倒是少见,虽威力倍增,然门户也随之大开,若是重手些的,一旦抓着漏洞,必死无疑。
女孩子能将枪法练到这个地步,也算难得了。他微微一叹,正打算结束这场战斗,却不经意撞入少女决绝又深凝的眼,仿佛有暗暗的火在底下燃烧。
手一偏,咯噔,五钩神飞枪恰如其名,当真飞了出去,歪竖在几丈远的泥地上。
红线紧紧扯住马缰,才免于一同被翻下去的命运。
再抬头,银色枪尖已指在喉间。
她看向少年,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的看着,若要将他看进心底,终生铭记。
“罗大哥住手!”一直被十一骑密切“关注爱护”的安逝驶过来:“不要伤了红线姐!”
红线惊讶的看向他:“你是——?”
安逝打着招呼,见她疑惑的神情,才想起自己为掩人耳目特地带了个把脸一齐罩住的头盔,连忙伸手摘下:“红线姐,是我。”
“安弟?”红线意外之喜,正要过来,忽而记起此刻形势,神色变了数变,最终立在原地不动:“你也……投了唐?”
“这个,”安逝扳着手指,有些不安:“也不算吧~~只是有一些朋友在,所以~~”
红线已然明白。
有满肚子的话想要问他,既然没死,为何不通信报个平安;为何不来看看自己跟父王;为何……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有多怀念他?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再次相逢,昨是今非,教成敌我。
心内倏然沧桑。庆幸的是他依旧不变的温暖容颜,以及那一声,红线姐。
“你平安就好。”
五个字一出,安逝险些当场落泪。
士信早已收枪,来回在两人间打量。
“你们俩是……”红线问。
“哦,”安逝解释:“罗将军年纪比我稍大,所以我叫他大哥。罗大哥,红线姐跟我结拜过,是我义姊。”
慢着,她怎么好像、隐约、似乎记得,红线姐对罗大哥婉转有那么点意思?
赶紧冲红线看看,然红线已恢复了平常神色,根本窥不出任何端倪,只冲士信抱拳道:“如果将军不再阻拦,小女子就要寻父王去了。”
士信无可不可的点头,一贯的冰冷。
红线垂眸。安逝拉道:“红线姐,你还是……别去了吧!”
“怎么?”红线紧觉。
她不敢看她的脸色:“牛口渚那边,早有秦琼秦将军守在那儿。”
“什么?!”红线大惊,想想建德才十几骑人马:“那我父王他——”
“……”
“驾!”红衣褐马,箭一般冲了出去。
“红线姐!”
“父亲有难,即便是死,又安能不往?!”
暮云蔼蔼,晚岚四合。
秦王命军士们将窦建德及王琬等打入囚车,押至洛阳城下,唤王世充出来相见。郑、夏两位皇帝,一个在城头之上,一个在囚笼之中,相顾黯然,忍不住悲伤而泣。
当天夜里,王世充召来众臣,商议突围逃往襄阳。
但诸臣皆已心灰意冷。
一人道:“我等所依恃者,唯有夏王。今夏王被擒,我们便是冲出重围,也终无所成。”
大家纷纷点头。另一将道:“李世民一日之间便大败夏军数十万,人心武功,咸不归附。若与他斗,无异以卵击石耳!”
这么一说,更是没了信心。
王世充自知大势已去,再无重新崛起的希望,流泪叹道:“天欲亡我,如之奈何?”
“驸马,驸马,你这是干什么?”清英公主见夫君穿起盔甲,绑紧头发,佩上短刀,忙碌而镇定。
雄信将金钉枣阳槊一下一下擦得锃亮,并不回答。
公主急了:“不是听说要投降?哥哥他——”
“公主!”雄信回转身来,按住她肩:“我保你哥哥,本想可以得到天下,谁知天不从人愿,如今洛阳难全,快快收拾东西去吧!”
“你呢?”不祥的预感如乌云罩顶,她死死盯住他。
不忍再看那双敏感的灵眸,他对准厅前听令聚集而来的众人道:“大乱将生,诸位在我府中经年也好,刚来也罢,总归都是父母生养。”边说边指着桌子上一大堆花花银子:“如今驸马府已经保不了你们,这些按月例加倍发放,快快逃命走吧,只是不要争夺打闹。”
仆婢们连声称谢,纷纷磕头。
她益发不安,揪住他衣袖:“不管你要去做什么,请先告诉我!”
雄信目光连闪,终于道:“我决定今夜乘唐营庆贺不备,单人独骑去偷营劫寨,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然后一死以报郑王待我之恩。公主!我走之后,你要自己保重!”
公主如遭雷击,尖叫:“不!不!!!”
“单某半辈江湖,结交朋友无数,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在身边。”他迷惑而又郁冷的笑:“郑王固然名声不佳,待我以厚却是事实,还把你嫁给我这样一个粗人……”
她急急插嘴:“驸马,我——”
雄信摇了摇头:“今晚一去,决计难活。大丈夫倥偬一生,战死沙场,理所应当!然而,”粗糙的指腹轻轻抚上她莹白的面颊,深情道:“清英,我对不住的,唯有你啊——”
清英!他终于肯唤她的姓名,叫她清英!
公主柔肠寸断,哽咽不能成语:“我——”
老天爷,为什么巨大喜悦的背后,却是让人如此窒息的残酷?!
雄信顺顺她的鬓角。
终于,放手,快步走了出去。
没有停顿,没有迟疑,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流恋。
背着余晖,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凄残的画面。
“夫君……”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我想告诉你的是,妾身腹中,已经有了你的骨肉……”
如雄信所测,大获全胜的唐营此刻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军帐里大摆庆功宴,觥筹交错,开怀畅饮,笑闹声此起彼伏。
“谁?是谁!”护守栅栏的士兵睬到一骑飞驰而来,未等看清人影,哀叫一声栽倒地下。
哨楼上见惊变突生,呼喝着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但毕竟大多数还在吃喝之中,紧急间赶来的人有限,一时之中就见那人挥舞大槊东闯西杀,所到之处尸横遍野,鲜血四溅。
世民闻讯赶至,见状皱眉,左右一看,程咬金眼睛瞟天瞟地,就是不敢瞟向他;安弟右手成拳,紧张的眺望局势……
“尉迟将军,你去。”
“末将遵令。”
“等等——只许生擒。”
“是。”
待敬德上手,单雄信已呈体力不支状态,故而没两下,就被尉迟恭擒过马来,扔到地上。
帐中的残羹冷炙尚未撤去。
雄信五花大绑被押解到一旁,呼哧呼哧直喘气。
“单将军,”世民上前,“本王素知你勇猛非常,如今王世充气数已尽,天下归一,劝你降了吧。”
雄信呸一声:“旧主未灭,叛主背盟,岂是英雄所为!”
“嘿!”敬德叫道:“给你脸不要脸,想吃罚酒怎地?”
雄信狠狠盯住他。
世民并不气馁:“王世充已递来降书,即刻便是我大唐之臣。将军来归,哪里算得上叛主背盟?”
单雄信昂首而立:“李世民!我告诉你,要我的脑袋请使,要我投降,万万不能!”
世勣走到他跟前:“单兄,事已至此,你就降了吧!秦王对你十分喜爱,不愿伤你,要不然唐营这么多将士,能让你东冲西撞没人管吗?再看看如今大势,还能保谁?还是归顺大唐,你我弟兄也好时常聚首,这有多好。”
雄信气得目眦欲裂,一脚朝他踢去,世勣躲闪不及,被踢在肩膀上:“徐世勣!咱们已经割袍断义,你不必多说了,单某至死不降!”
只见世勣冷汗直冒。他日前落马伤势甚重,被这么一踢,脸马上白了大半。
史万宝看不过去:“说话就说话,这会儿逞能,算什么好汉?”
雄信不想他本身带了伤,也觉做了小人,偏过头。
“不要以为靠以前的老交情便在这儿不把人放在眼里,”敬德叉腰:“大家还念着你是朋友,才容忍你这么放肆,要不然,哼哼……”
雄信“切”一声:“尉迟恭你懂个屁!不就打赢我几次么,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敬德蓦地伸手按鞭,臂上青筋暴涨。
世民伸手拦住他。
他忍了又忍,终是按捺下去。
咬金远远立在一边,出奇安静。
“咦?”雄信突然瞄到一直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人影:“丫头?”
世民一听,回头看来。
卷二 - 逐鹿篇 49. 哀斩雄信
“咦?丫头?”
世民一听,回头看来。
敬德爆笑:“丫头?你叫谁?”
雄信只看着那道人影,目光灼灼。
安逝一步一步走出来:“单叔叔。”
“真的是你!”雄信盯着她:“长大了呀!要不是你腰间那个酒筒,我还真不敢认呐……哈哈,给你铸的剑也在。”
安逝缓缓绽笑:“是啊,都还在。”
敬德一手指他,一手指她:“丫头,你叫他丫头!”
雄信凶他一眼:“本来就是个姑娘家么!虽然作小子打扮,不过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他们不是都知道?”
朝世勣斜两眼。
敬德已经惊愕到说不出话来,瞪大了眼瞧安逝,又转向世民:“秦王——”
世民心内翻江倒海。
丰色楼上的宛然一曲,白雪马前的轻盈一抱,介休营中的惊鸿一瞥……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不是没想过去调查这个让自己产生困惑的问题,只是在某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当他看着流光飞舞,心底不经意间就想到了这个义弟的时候,心头已然明白,孰男孰女,已经不再重要。
男也好,女也罢,只要喜欢的人还在,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男的,管它禁忌世俗,他全不看在眼内,也不屑去关心;如是女的,她爱女扮男装,就女扮男装好了,只要她高兴,又有何不可?
真不像自己的作风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有信心,还是太懦弱?
因为,她喜欢的,并不是自己啊。
冲向北邙山的那一刹,他从不知道自己也能爆发出那么惊人的嫉恨情绪。
敬德见秦王不理自己,安逝也不甩他,倍觉受挫,万分无奈兼千分好奇并百般不愿的巴向咬金:“鬼头,哦不是不是,程大将军,这个,史安公子他……他他他,她她她,真是个……女的?”
咬金睇他一眼:“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麽?”
明显?哪里明显了?!敬德郁闷,看老程端着那副瞧笨蛋样的眼神就不爽。秦王神色复杂,却没有过多表示,不知道他到底一开始就知道呢还是在装深沉;李世勣程咬金这些一齐从瓦岗出来的,看样子一开始就知道了;转眼一圈,恐怕就史万宝那副活吞了一个生鸡蛋似的模样跟自己有点相似……嗯嗯,还算有一两个算正常的,绝对不能被死鬼头打击了自己的信心,若他换了自己的位置,保不定比他更夸张呢!
“单叔叔,”安逝不管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各种目光,“王世充对你好,那是要拉拢你。虽然各为其主忠心该嘉,但他确实已经快要当唐臣了,你跟着一道有何不可?为何一定非要寻死呢?”
雄信叹:“没想到你也来劝我。当年在瓦岗,有一次你研读佛经,魏公笑要你拿我们与各路神佛对比做个例子,还记得,你是用什么来比喻我的吗?”
昔日游戏,已隔经年,他却还记得。她低头:“金刚。愿持雷霆力守护,愿效大丈夫担当。”
“没错。在那之前,单某一直在江湖绿林中闯荡,虽有薄名,却都是靠模仿以前英雄所为而来。直至那一天,我才真正有了立身处事的目标。”
“可是,投归唐廷,并不违反——”
“早前为王世充所俘,我并不甘愿。然大家都降了,又碰上了清英……”他脸色转柔,不过也只一刻的功夫,“即便如此,已觉生而有愧。如今若复再降,纵得泼天富贵,宁得夜夜安枕乎!”
世勣咬金不觉脸上发赤。
世民冷笑:“简直愚见。你可知群雄并起,受害的只是平民?又可知早日一统,不仅仅是李氏一门的荣耀,更是我们所负的重逾千斤的希望?拯救万民于水火,靠的不是哪一个人,更不是你降了那个又忠于那个,而是要看清楚,怎样做才能让更多苍生得救!你在这里要死要活,却可晓得,有多少人挣扎着拼了命也想活下去!”
“我……我……”
咬金道:“单兄,秦王说得对。俺知道你对俺们这帮兄弟失了信心,但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
衣袖被拉了拉。回头一看,安逝朝他摇摇头。
今儿个是僵了。咬金叹气,刚才雄信的目光还有些动摇,现在,又回复了执拗。
唉……本来也是。一个是个人英雄主义,一个是群众英雄主义,怎么也说不到一头啊。
世民一叹:“既然如此,算我唐朝没有福分得你这员大将。来人,给他松绑,放他回洛阳去吧!”
“李世民!今天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回去。单某已无国可投,无家可奔,不求一活,但求一死!”
秦王沉吟不语。
程咬金在旁边干着急:“秦王,俺这兄弟忒直,你放了他,俺愿削了这一身官职,来赎单兄之罪!”
世民看看安逝,有些无奈:“将军,如此多人为你求情,你难道仍无半分感动?也罢,本王今日情愿下你一个全礼!”说完,作势便要跪下。
旁边世勣连忙托住他:“殿下,这怎使得?”
雄信偏头哼一声,不理不睬。
所有人都沉默了。
良久,世勣咬牙:“这件事,就不必殿下再伤脑筋了,交给我来办吧。”
释迦牟尼入涅槃前,曾嘱咐地葬菩萨曰: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变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又曰,是诸众生,若能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
安逝突然很想拜佛。
又或是,其实,根本不必去拜?
金刚本性佛阿。
法场。瓢泼大雨欲来天际。
世勣端起一碗酒:“单兄,要怪就全怪我一人。上面下不来台,做属下的,实在没有办法。”顿一顿:“当初瓦岗之盟,兄弟丝毫未忘。然世易时移,身不由己。若还念着旧日之谊,请满饮此杯。”
“哈!”雄信睨他一眼,将碗推开:“我们现在各人走各人的路,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世勣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动怒,默默站到一旁。
雄信瞧到一个白衣人影,已冷寂的心又倏地跳起:“罗士信,你过来!”
士信抱枪,上前两步。
雄信破口大骂:“你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呸,也敢出现在我面前!”
众人吓住。安逝期期艾艾的问:“单叔叔,他……他怎么啦?”
“怎么?”雄信哈哈大笑:“背叛大隋,是为不忠;杀死义父,是为不孝;心狠无情,是为不仁;辜负旧友,是为不义!如此畜生,有何节义可言!”
安逝拿眼偷瞅士信,见他依旧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想代他反驳,又住口。
程咬金斟一杯,叹道:“单兄,我敬你三杯。”
雄信扬眉。
“第一杯,不降就死,倒也爽快。”
他一听,点头喝下。
“第二杯,愿你来世做个有本事的好汉,来报今日之仇。”
“好!”
“第三杯,愿你来生将这些没情的朋友,一刀一个,慢慢地杀掉。”
“今生不能冤仇解,十年投胎某再来!”雄信连饮而尽,瞬间豪气冲天,脸上现出些笑意,又道:“秦兄弟在哪儿,怎么不见他呢?”
咬金答道:“他奉命押运粮草,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雄信长吁一声:“我单某死而何惜,只是临死之前未能见他一面,实在令人痛恨。”说到这儿,忍不住落下眼泪,对咬金道:“等他回来后,你一定要代我问候一声。”
老程连忙点头。
“丫头,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么?”一一掠过众人的脸,他的目光最后定在她身上。
“……众人皆惭,而你问心无愧。”
“好,好,独我问心无愧!”雄信此刻已再无留恋,当即朝行刑的士兵大声喝道:“老子等得不耐烦了,还不赶快开刀!”言罢,仰天狂笑不止。
执刑者被他的浩然英气慑得目定口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举起刀来……
“罗大哥,你的理想是什么?安定天下,出候入相?”
“呵,我可没那么大志向呢。”
“啊,你这么强,那想做什么?”
“我的愿望啊——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
“……那个,今天单叔叔说的话,不介意吧。”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嗯。”
“你呢,你怎么看?”
“……忘恩负义不难,能够向自己坦诚这个事实,却不容易。”
“……”
“更何况,这所谓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是没有道理的。”
“要是哪天真的做了不好的事,某个人,也还是照样喜欢我?”
“有什么办法呢?好或不好,怎么说都是多余的。喜欢就是喜欢,毫无道理,它永远走在理由的前头。”
“……所以,我更要为那个理想努力啊。”
“谔?你说什么?怎么声音变那么低?”
“没什么。好了好了,快进去睡觉去,天晚了。”
“这么快就到帐了呀~~”
“进去吧。”
“我看着你先走。”
“……”
直到人影远去,安逝才回头。
帐旁绕出来一人:“安弟,已经给你单独置了一帐。”
她脸色一沉,冷冷看着他,他心一惊。乌瞳里面,是他全然的陌生。
安逝不言不语。
“安弟?”
她扭头往外走:“你那一跪,已经断了单叔叔的生路,是也不是?”
“怎么说?”
她蓦地刹住脚步,凉笑:“怎么说,你还问我怎么说?被擒之时,君君臣臣,名分已定,哪有君给臣跪之理?劝降就劝降,怎又用得着跪!一跪,即使降了,也是死路一条。秦王殿下,在下佩服,您实在是好演技哪!”
世民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不再看他,刚走两步,被他一把用力抓住,对上一双隐隐燃着怒火的眼睛:“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她毫不退却:“是!”
肩膀被扼得发疼,世民深吸一口气,声音像是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挖出来:“杀雄信者,非李氏也,自己兄弟也。”
她一怔,凄然一笑,挣脱开来,继续向前走去。
“你去哪儿?”
“让我安静一下。”
雪白的匕首,在月光映照下,沁出煞人的寒光。
刷地一声,一块血淋淋的肉,自大腿生生割了下来。
“平生誓共灰土,岂敢念生。但以身许国,义不两遂。”大汉燃起烟火,将肉掷于其中:“兄弟,秦琼没赶得及送你,就以肉代身,权当共兄赴死耳!”
长身拜于新坟前,两行热泪滚滚而下:“示无望前盟,以慰在天之灵。”
“秦叔叔。”
秦琼赶紧擦泪:“丫头——”
安逝一步步走到木碑前。
单雄信之墓。简简单单五个字,她伸手抚过,心中欲碎。
“不义友立。”秦琼念着左侧一竖小楷,仿佛顷刻间苍老了十岁:“是我们害了他啊。他对朋友掏心掏肺,我们却没能救得了他——”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不救者,不义也!”
安逝似乎忘了身旁还有他这么个人,伸手解出腰间的软剑,端详半天,然后,捏住剑尖,绕到木碑后头,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凿刻起来。
“你干什么?等等等等,割破手了!”
不过点滴而已。比起刑场上喷射的大朵血花,算啥?
终于刻完了。甩甩头,站起来,有些摇晃。
秦琼伸手欲扶。
“我来吧。”耳畔响起一个安心的声音。
她顺声倒过去,落入到恍若熟悉已久的怀抱。
甚至没有看清是谁,眼睛已然阖上。
想睡了呢……
“睡吧。”那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安心的声音再次传来。
终于,陷入昏沉的黑暗。
秦琼见着兰衣人影带人离开,良久,才回过头来,看向碑后殷红斑斑的一片: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卷二 - 逐鹿篇 50. 未来往事
“安心,这是怎么回事?!”一身高级洋装的女子手捏志愿单:“不是让你报经济管理,你给我考的什么中文系!”
短发的十七岁少女立在墙边,低头。
“说啊,到底怎么搞的?还是学校弄错了?”
“没弄错。”少女抬眸,平静的迎向正处熊熊怒火中的母亲:“我喜欢,所以就填了。”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女子美丽的脸瞬间变得狰狞。
“我说,我不想学经济管理——”
话未说完,头发被一把揪住,脸被迫仰起来:“我供你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啊,你就这么回报我?”面孔扭曲:“翅膀还没长硬呢,想飞早了点!”
卟通,狠狠一把甩在原木地板上。
少女捂着头脸站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往外走。
“回来!你这个不孝女!”
她回视她。女子愣住,看着少女渐渐沁血的额头,从未想过一向听话乖顺的女儿眼里会有这么复杂的神色。
“既然不孝,还要我回来干嘛?”
彭一声,门板摔上。
法国梧桐下停了一对帅男靓女,本来极好的风景,只是,美少女在嘤嘤哭泣。
“林霖,我哪里不好,你竟然,你竟然——”
嚼着口香糖的少年长腿点地,架住最新款的山地车:“我怎么啦?”
“你竟然一脚踏N船!”
“你现在才知道?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咧。”
“你——你——”
少年摇头:“原来真的不晓得啊,难怪是东大有名的清纯佳人。但既然我花花公子的头衔狼藉在外,你总该不至于那么蠢,哦,纯吧?”
“你——”
“而且,花心有什么不好?不过想找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而已!”见少女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又道:“好啦好啦,你不愿意,那咱们就一拍两散,我又没占你便宜,最多再背个负心的罪名得了。”
少女抽噎着飞身跑掉。
一只鞋从天而降。
“哎唷!”少年紧急避开,肩膀仍被砸了一下,他气乎乎抬头:“那个不长眼睛的——”
树上的少女看了看自己掉下的鞋,抬脚,把另一只也脱了,然后慢溜溜爬下树来,整整衣服,捡鞋,穿上,准备离开。
从头至尾,没看过他半眼。
林霖何曾受过这等无视,特别是来自女性?从小到大,套句老话,上至八十下至八岁,没有自己搞不掂的。
“你砸到我了,最基本的道歉总该有吧?”若还是这么跩,就别怪少爷他小肚鸡肠了。
没想到少女却很干脆:“对不起。”
趴嗒,刚摆的自认为最酷的一个姿势当场破功:“没、没关系。”
少女点点头,迈步要走。
“等等!我叫林霖,双木林,雨林霖,你呢,你叫什么?”
她秀气的眉尖轻挑,给他一个“你很无聊”的眼神。
林霖兴趣不减反增。这个女孩虽然用一副超大框眼镜遮了大半个脸,发型也是自己最不喜欢的清汤挂面式,但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摘下眼镜后的那张脸,绝对不俗。
一辆黑色房车慢慢停在跟前,下来两名墨镜保镖。
她想绕过去,却被阻住了道路。
茶色玻璃降下,露出一张两鬓微星的男人的脸:“心心,上来谈一谈。”
密封隔开的车厢后座。
安道宇从小型冰箱里端出一杯绿茶,递给她。她不接,他笑笑,放在几上:“从你八岁起,我就开始注意你了。”
“安先生,我们两个,好像不熟。”
他喝口茶,继续自己的:“当年你母亲带着你到安家别墅里吵,虽然管家推说我不在,但其实我正在二楼看你们,当时你那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安心低头看着膝盖。
“你说,‘妈妈,没有了爸爸,我们也一样活下去。’你妈当场就掴你一个耳光。”他若有所慨:“与你妈那段露水姻缘,大部分责任在我。十年前,自安氏正式女主人死后,她就一直致力于那个位子。只是,却苦了你。”
她突然一笑,有些嘲讽:“怎么会苦?真要进了安家大门,成为排名前三的大财阀家的千金小姐,可是麻雀变凤凰好运得很啊!”
“不,你并不想要这些。”安道宇的目光犀利而又深刻,仿佛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内心,让她无所遁形:“从小到大,无论是课业也好,弹钢琴剑道之类的附选也罢,你总是保持中等,不管对手是极强,还是极弱。”
她一悚,没想到他竟然全看出来了。妈妈极力入主安氏女主宝座,为了这一目标,不但自己开公司并将其搞得有声有色,对她这个女儿也是从头到脚要求完美。八岁前,她做到了;八岁后,她却突然变得平凡,无论妈妈是打是骂,她永远不再超前。以致于妈妈还特地带她去医院做脑扫描,怀疑一向出众的孩子怎么突然笨了起来。
当然,那是毫无结果的;变的,是她的心境。
“心心,我知道我欠你们母女很多。但是难道,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动心?”
她像听到天方夜谭似的怪异的看着眼前这个血缘上是她父亲、名义上却什么也不是的男人,依旧英俊,只是,确实老了:“怎么,安家大公子遇难,二公子瘫痪,两位正牌小姐又没什么指望后,安先生就把主意打到我这个私生女头上来了?”
“不愧是我从小就看中的人,单你现在表现,足可让人鼓掌!”安道宇往后仰头,靠上真皮椅背:“聪明人不说糊涂话。的确,如果继道继宇没事,我并不会将你推到台面上来,毕竟,女孩儿家的最终幸福,不是名望和财富。”
她倏地沉默。突然很想搞明白,这些年来母亲的生意一直顺风顺水,是不是有这男人暗中相助?
只听他道:“我并不强迫你。若你肯来,安氏欢迎之至。”
“听闻安二公子聪明绝顶,即使下肢瘫痪,坐轮椅出来,也是可以的吧。”
“没错。老实说,现在安氏幕后操作,大多靠他。你来,名份我自会归还你们母女,但要论实权,即便将来,你肯定也超不过他。”
诮笑:“这个,要试过,才知道。”
“心心,你已经二十八岁啦,再不嫁我,就真的要变成老姑婆喽!”
“胡说。我昨天才过二十七岁的生日而已。”
“那不就是二十八?我都追你十年了,想我林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年轻有为忠贞不二身价千万技术纯熟——”
安心一口卡布其诺差点没压住:“什么叫……技术纯熟???”
“心心,你就别害羞了——”林霖眨一眨眼,“今晚,就是今晚!I will give you a big surprise!”
那晚,他确实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满地的鲜血……
“啊啊啊啊——”
“公子,公子,你做恶梦拉!”一个宫女站在旁边,使劲摇她。
安逝茫然睁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洛阳宫城。
她撑身坐起来,宫女见她满头是汗,道:“奴婢给您去打盆水来擦擦脸。”
她点头,慢慢挪到菱形的窗前坐着,恍惚又陷入了冥思。
“哪天,我要是不喜欢你了,或者,找到一个比喜欢你更喜欢的人,怎么办?”
“你这么笨,不会再有人比我喜欢你还多的。”
“去,我哪儿笨了?没看安氏被我越做越大吗?再说,你这个花花公子的喜欢,又有多久——”
“心心,一个男人,动心是容易的;但是动情,也许一生,只有一次。”
“……”
“所以,哪天,若你真找着了一个更喜欢的人,或者,我不能再守护你了,只要记住,林霖所希望的,只是你幸福。然后,微笑着,像抹轻尘一样,把我忘记。”
窗外大雨滂沱而下。
忽然,一滴雨落到了她脸上。
是你吗?
还是我含笑的泪?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把你忘记了呀。我也已经,重新找到了喜欢的人……
那么,你是不是,也已经放心了?
这一滴,为爱,而跋涉了一生的雨。
“公子。”雨声渐消,正从宫女手中接过毛巾擦脸,门外立来一个卒卫。
“什么事?”
“秦王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干什么?”
“属下不知。”
她皱眉:“你回去传一声,就说我现在不想走动。”
卒卫喏声去了。
“公子,”宫女服侍了她几天,瞧她亲和,忍不住壮胆发问:“连秦王殿下,您都敢拒绝呀。”
安逝脸上浮现淡淡的疲惫:“贵胄皇储,殿下王孙……这些,太累了……”
宫女头上打个大大的问号。
“公子。”卒卫去而复返。
“你这是——”
“殿下言,公子居洛阳宫多日,一直闭门未出。今日正好与众人一同巡览,以解郁乏。”
“谢殿下美意。可是,我真不想去。”见卒卫鼻子眼睛苦成一团,一叹:“难为你了,劳你再回一趟。”
卒卫垂头丧气远去,宫女发笑:“瞧他那样子,秦王殿下不会生气了吧?”
顷刻。
“公子。”
三个人同时叹气。
安逝放弃:“我去。”
“不不不,”卒卫从怀中掏出一张绢纸,双手呈上:“殿下让属下把这个给您。”
她打开。
请和。
“殿下,”流杯殿中,房玄龄正在禀报:“府库已查封,并一一登记造册完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最重要的传国玉玺却不见踪影。”
被众人围在中间俊挺如白杨的青年停顿一下,随即笑道:“不见就不见了罢,人还怕少了一块石头不成。你去分一分,除了那些极为珍贵的宝玩玉器收归国有外,其他金银绢帛之类,都赐给有功将士吧。”
“大哥真是大方。”安逝微笑,稳步走进。
世民见她,又是欢喜又是感颤:“这是大军围攻洛阳之时,皇上亲口下的恩旨许诺,将士们出生入死攻克了洛阳,朝廷就该言而有信,我只是兑现旨意而已。况且,此举可得将士们更加拥戴,何乐不为?”
“秦王英明。”封德彝颔首。
如晦道:“东都城已断粮十数日,殿下打算如何安抚庶民?”
“先将军中储粮暂发给他们吧。另外派人到四方和附近城镇张贴告示,让他们放心来洛阳粜米。”
房玄龄笑容满面:“如此一来,阖城百姓都要感念殿下的大恩大德了。”
世民一笑摆手。左右来报:“禀秦王,皇上两位妃嫔,尹德妃和张婕妤,由大内侍卫们护送,已到多时,正安歇于皇城后宫。”
世民哼一声:“来的倒快!”
安逝道:“大战刚刚结束,她们跑来干什么?”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卷二 - 逐鹿篇 51. 传国玉玺
殿内坐着几名宫装女子,一见秦王进来,几人急忙站立。唯独两人,一个稳坐于椅,一个抱着白猫逗弄,浑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态度。
安逝仔细一看,坐着的那人描八字眉,额贴黄金花钿,面庞丰满,一张小嘴十分秀气。另一个一身大红裙襦,衣边是用金线绣的双凤图案,头簪两朵大花,左边一串珠饰垂在鬓边,打扮华丽。真是妩媚妖娆到十分,难怪李渊对她们宠爱有加。
世民趋前一步,双手微微一拱:“秦王李世民,见过二位皇妃。”
抱着白猫的是尹德妃,她飘一眼过来:“秦王殿下劳苦功高,这些俗礼,就免了吧。”
张婕妤开门见山:“我等姊妹几个,这次前来东都,秦王可知是做什么吗?”
“依本王猜想,东都好山好水,又有炀帝新修的华美宫殿,众位皇妃一定是来观光名胜的。需要本王做何事,尽管吩咐,本王一定派人精心伺候。”
尹德妃冷哼:“洛阳城这点风景,我姊妹难道没见过?几年前就看腻了,何须专程而来。”
世民作恍然大悟状:“哎呀,是本王忽略了,二位皇妃原是隋炀帝宫中旧人,对东都洛阳的一草一木自然熟悉得很,。但不知此次前来,究竟为了何事?”
安逝心中暗笑,这句话讽刺得可真是绝妙!
果然,尹张二人腾红了脸。尹德妃只好直言:”实不相瞒,我等乃奉皇上之命,前来洛阳宫城选阅宫人,并收受府库珍玩的。”
“原来如此。前朝皇宫中的宫女太监尚未遣散,皇妃尽管任意挑选。至于珍宝嘛,恐怕就不太方便了。”
“为什么?我们是奉旨行事,有何不便?”
世民看向房、杜二人:“房、杜两位大人负责此事,让他们说吧。”
杜如晦一揖:“府库珍玩,已由房大人率人逐件点清,造册查封。自查封之日起,依律为大唐国家所有,除当今皇上和管理大内库藏的有关官员,他人一律不得接近。”
“既如此,我姊妹此时也带了五百御林军,可将府库所藏移交他们,由我等带回长安,也好向皇上交旨。”
“皇妃此言差矣。”如晦微笑:“大内珍宝,多是历朝相传,件件价值连城,岂可这般草率?待殿下大军凯旋之日,自然移库回京,当面与朝廷交割。”
尹、张二人见他温雅,说话又头头是道,一时语塞。尹德妃顺了顺猫儿的长毛,一会儿又道:“听说秦王把府库的大批金银贵器,全部分赠给了亲信将士,不知是否经皇上同意?”
说来说去,就是怕宝物落到别人手里。
世民心里一阵不耐:“父皇有旨在先,‘乘舆法物,图籍典薄归朝廷,子女玉帛、金银财物可尽赐将士,一切听任秦王处置。’既已特意授权,本王乃三军主帅,这个主,还是做得了的罢。”
尹德妃视他神色冷峻,不由打了个寒颤。
“况且,那是将士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难道不该由他们获得?”
张婕妤急忙陪笑:“秦王殿下请息怒,都怪我们身居后宫,不懂外廷之事。”
尹德妃顺顺气,想想不甘心:“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强人所难。但妾等听说,战场之上,封官晋职却是殿下特有的权力,不过一句话的事。我与婕妤出身寒微,家中兄弟子侄皆官卑职小,今日便厚着脸皮,向殿下为他们讨个封,这总不会再让殿下为难吧。”
她退而求其次,既想为亲属求官,又要找个梯子下台,一举两得,心道秦王再不通事理,这点人情总能给吧,好歹我们是你父皇最宠爱的人。
岂知世民越发觉得倒胃口,冷笑一声:“朝廷官禄,只授予有功之人。不知皇妃亲属有何战功?众位要在东都玩几天,本王自当安排衣食住行,其他非分之求,尚请免开尊口。恕不奉陪!”
也不行礼,举步扬长而去。
后面之人赶紧跟上。
安逝悄悄回头,就见尹、张二人不敢置信的僵在那里,嘴唇气得直抖。
有实力就是爽啊!
世民所部在东都洛阳修整队伍、安抚地方长达二月有余,至七月,二十万大军终于胜利凯旋,班师回朝。
年仅二十四岁的秦王作为三军统帅,身披黄金铠甲,座下飒露紫战骑,英姿威武,神采照人,缓辔入长安东门。
跟在他身后的,是齐王李元吉和安逝。然后是李世勣等二十五员骁勇战将。
安逝感觉不尴不尬,一边要不断面对街道两旁人山人海的欢呼,一边还要接受元吉不断投来的怪异目光。
你以为我想呀?她心中郁卒,抽空朝元吉抛了个卫生眼。元吉一愣,然后笑得更奇怪了。
铁骑万匹,步卒十万。钲鼓阵阵,笛笳齐鸣。
长安城里万人空巷,士庶百姓纷纷拥上街头,争相目睹秦王大军的风采。
在朱雀门那条足足150米宽,可以同时并行45辆马车的大街中,旌旗高扬,李渊诏书飞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王之功,前代官爵不足称之。朕熟思久,决定特置天策府,位在王公之上。以秦王为天策上将,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增邑二万户。并赐金络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钦此,谢恩。”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民起身,从宣读太监手中接过黄色绣金的御诏。
太监笑眯眯的:“恭喜秦王,贺喜秦王。此外,还有《秦王天策上将制》、《秦王兼中书令侍中制》、《秦王领十二卫大将军制》等,请殿下一并接收。”
“父皇将十二卫大将军交给我?”世民愣住。
所谓十二卫,是对魏、周、隋以来十二军遗制的临时沿袭和改造,包含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候卫,左右襄卫,共十二卫。每卫各置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
这十二卫,实际上大抵囊括了大唐朝廷所有的军事力量。父皇不但册封自己为天策上将,又把十二卫置于他麾下,真可谓荣宠备至,无以复加了。
然他心中却升起一股不安,这样一来,他事实上已与太子建成的地位不相上下,而就真实实力而言,则更加强大。
父皇,像在玩火呀。
“唉呀,终于到家了!”安逝一把推开院门,由衷的呼一口气。
如晦跟着进来:“一年多了,总算北方完全平静。”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她大叫,卷起袖子:“好,开始搞卫生喽!”
他微笑,去井边打水。
安逝跑进自己房抱了一大堆画卷出来:“先把这些晒一晒,弄坏了可是大损失。”
他看看:“就是你之前买回来的现在没有名,以后会大大有名的那位?”
“对,叫阎立本。”她一幅一幅摊开,侧头想想:“这么久没回长安,不知他现在混得怎么样,应该已经出名了吧?”
他一笑,抬头时愣住:“这位姑娘——”
安逝跟着抬头:“红线姐!”
才隔短短几月不见,红线已经消瘦很多。英气犹在,却少了爽朗。
“这位是我母亲。”
听她一说,安逝连忙朝一旁端方素容的妇人看去,果觉与众不同:“伯母好。”
“公子好。”曹皇后微微一笑:“突来打扰贵府,失礼之处,望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
四人各自喝茶。
她瞅瞅如晦,如晦冲她轻轻摇头,示意她沉住气。
“公子!”曹皇后忽然起身,咚地冲她跪下。
“这是做什么?”虽然猜到了她们来的目的,但这开场还是太沉重了,她去拉她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只好求助的看向红线。
岂知红线无声中已泪流满脸,也跟着一齐跪下:“安弟,求你救救我父亲!”
“夫人小姐快快请起。”如晦站起来帮忙:“有什么话好好说,大家一起商量。”
“对对对。”安逝连连道:“一定帮一定帮。”
红线母女互看一眼,抹抹泪,这才重新坐下。
等她们情绪渐渐平稳了,安逝轻道:“当年在河间,夏王对我不薄,与红线姐又甚亲厚。便是你们不说,我也会尽力试一试。”
“安弟……”红线感伤。
曹皇后忧色稍去:“我家女儿果然没看错人。公子这么说,总算让妾身看到线希望。”
“夏王既已兵败投降,连王世充那样的都可以被赦免一死,他又为何不能?”安逝想想不平:“更何况,当年他攻陷黎阳时,曾虏获淮安王李神通和皇帝之妹同安公主,世勣大哥的父亲徐盖也在被俘之列。夏王不但未曾加害,反而对他们都非常礼遇,甚至不顾反对重用世勣大哥——”
红线叹一声:“安弟,别说了。”
安逝顿住,又道:“我先去找秦王,如果他肯向皇帝进言……”
转头瞧瞧如晦,却看不出他是支持还是反对。
曹皇后见了,沉吟一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黄绫包裹:“妾身献上一物,希望能以此赎回我家官人性命。”
“咦?”安逝如晦双双看去。
曹皇后解开层层绫缎:“传国玉玺。”
一块通透清灵到不可方物的美玉露了出来,满室似乎都映照出滢滢光辉。
“传国——玉玺?”她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了八个篆字的东西。
“正是。”皇后盯着玉玺,目光复杂:“这就是当年奉秦始皇之命所镌,为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由当时宰相李斯所书,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信物。”
安逝边听边点头。在现代,这颗真正由传说中的和氏璧取材而来的传国玉玺早就没了,紫禁宫里陈列的那些所谓御玺,不过后代各朝皇帝刻来聊以自慰而已。
红线接道:“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视为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气数已尽。当年宇文化及被我们打败,他篡得的玉玺也一并为父亲接收。”
“难怪在东都皇宫里没找到。”安逝喃喃:“后来听房先生说,凡登大位而无此宝者,会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常为世人所轻蔑。当时大哥表现得毫不在意,真是——”
曹皇后一笑,有些讥讽,有些明彻:“秦王看得通透。其实,得此大宝又待如何?不过死物而已!”
安逝知她有感而发,避而不答,忽道:“谔?这个角……”
如晦笑:“有了这个黄金角,才可见其真。”
“为什么?”她摸摸那个破角。
“西汉末,外戚王莽篡权,时孺子婴年幼,玺藏于长乐宫太后处。王莽遣其弟王舜来索,太后怒而詈之,并掷玺于地,破其一角。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
“唉,你争我夺,便是祥物,也不祥了。”她将玉玺重新包起,握住:“伯母放心,有了这个,胜算又大一成。你们且等着,我这就上秦王府。”
如晦伸手拉住她:“小逝。”
“让我去,杜大哥。”她看着那只手:“有些事情,总要一试。”
“我的意思是,我也一起去。”
她猛然抬头。
只见温笑宛然。
“杜大人、史公子请稍等。殿下现正在接待众位一品大员。”青衣书僮将如晦及安逝引进偏厅,奉上茶,委婉说道。
“知道了,谢谢。”安逝一笑。
书僮听见谢字,诧异的扬眉,随即恢复平常,轻轻退开。
“这个是新来的吧?”端茶吹气:“以前没见过。”
如晦道:“何止书僮。你没发现整个王府都变了很多麽?”
是啊。面积扩增一倍有余,人员猛翻近两倍,还有焕然一新的装修。
毕竟不比以前,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足可与太子东宫平起平坐的天策王府。
“呀,如晦,史公子!”长孙无忌从门外经过,睄到他俩,脚步一转,旋了进来:“来见秦王?”
“是。”
无忌唤来书僮:“杜大人是肱骨大臣,史公子是殿下义弟,两人都是直接通报的,你不知道么?”
书僮慌忙跪下:“小人不知,大人恕罪。”
“没什么,本来就该按顺序来,你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既然史公子这么说,你就起来吧。以后可要记住了。”无忌笑道:“之前听殿下吩咐过,史公子难得来一趟秦王府,所以拥有直接觐见的特权。他本来就为人员突然冗杂生烦,要是知道办事也不分轻重,还不更厌!”
安逝忙道:“大哥怕也是随口说说。我找他左右不过些闲事,哪有你们办正事重要。长孙公子见笑了。”
无忌摇头,打开折扇不紧不慢的扇了两扇,道:“这几日我与舍妹正打算组织一次游园活动,放松放松心情,刚邀了秦王,两位可有兴趣一游?”
“去哪儿?”
“曲江,芙蓉园。”
曲江一带素来被称为文脉之地,秦汉时那里便建过围囿。到了隋朝,由于长安倚曲江而建,隋文帝猜忌多疑又迷信风水,认为长安城东南高西北低,风水倾向东南,后宫设于北侧中部,在地势上总也无法压过东南,应该采取“厌胜”的方法进行破除,于是把曲江挖成深池,并隔于城外,圈占成皇家禁苑,成为帝王的游乐之所,同时重新取名为“芙蓉园”。
等到大唐接手,李渊谓此等风景迤俪之所,独享岂不可惜焉?遂将它改成了一个公共自然景区,皇室游玩时自可清场,到了平时,一般寻常百姓也是可以进去的。
“好好好。”她一口应下:“什么时候?”
“到时自会通知。”
“大人,公子,”书僮出现在门前:“秦王殿下有请。”
卷二 - 逐鹿篇 52. 法场送窦
“刚回来就急着见我,莫非有什么要事?”虽然一刻不停连番接见了大批官员,座中青年却依旧精神甚佳,笑容璨璨。
“给你带来件好东西。”安逝左思右想,决定直说,于是伸手掏出玉玺递过去。
世民展开繁复黄绫,瞬间瞳孔放大:“传国玉玺?”
“是。”
“你们——”世民看看他,又看看她:“这是从哪儿来的?”
“降王窦建德之妻曹夫人所献,希望能以此赎回丈夫性命。”如晦轻答。
世民将玺放下:“她怎会找上你们?”
安逝道:“在来长安之前,也就是窦建德还自称为长乐王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他们,并受到他们照顾,所以相识。”
“这件事情可不好办哪。”青年轻敲桌面:“父皇下了斩首之刑,刚颁的皇诏。”
“什么?!”
“圣旨既出,恐怕无法挽回。”
“皇帝搞什么飞机!”安逝差点跳起来:“当年夏王送同安公主和淮南王回唐,甚至世勣大哥舍父叛之归唐时,也并未杀徐父。这点交情,就是从礼尚往来的角度来说,也该念吧?更何况现在部众依令而散,妻子臣仆也一起归降,缘何一定要杀?”
“这个……”
“而且他仁义可风,不嗜滥杀,劝客农桑,作风俭朴,既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亦决非罪大恶极之辈。王世充可以活,他为何要死!”
“先别激动,”如晦劝道:“慢慢说。”
世民抚额:“窦建德因为力抗我军,王世充则是献城投降——”
“哈,”她嗤笑:“据我所知,夏王最后好像是不想伤太多人,主动投械的吧。而王世充,他算什么?之前一直顽力抵抗,后来见夏王没指望了,不得已才力尽降城——仅凭这点,就认为一个祸害一个臣服了麽?天下之不平者,无有不甚于此乎!”
世民无语。
安逝瞅瞅他:“大哥,圣旨已下,我也不怪你。要不,你安排我见一次皇上,我自己跟他说。”
“不行,万一言语间冲撞了他,连你一起治罪怎么办?”
“我自有分寸。再说,还有玉玺呢。”
世民还是摇头:“聪明如你,竟看不出来窦建德被问斩的真正原因么?”
她一愣,不是没想到,是不愿去想:“可是,这样做了,难道你觉得一点不妥也没有?”
“从政略上来说,确有不当。”
“有何不当?”她步步紧逼。
世民微叹:“会留怨气于民间。”
“既然想到了这点,那——”她欲哭无泪:“李唐有此失,若不醒悟,必将付出沉重代价!”
“小逝!”如晦声音一重。
世民苦笑:“不管你为何这么说,其实窦建德留与不留,都是一个棘手问题。只是我没料到父皇这么快就下定决心,毫不手软。”
“真的没希望了?”她喃喃。
“至多,上法场送他一程。”
白烛剪窗花。
东宫显德殿里,正举行一个小型晚宴。
数十个宫女每人擎着两支巨大的蜡烛,以三尺间隔,围绕在大厅四周。她们一色绿襦,梳着螺髻,戴着冥罗,高矮差不多都相等。绿裙红苗白烛身,别是一番风味在心头。
请的只有齐王元吉和几个亲近僚属,并无尊客。
“四弟大胜归来,封地进爵,又得以赐住武德殿,今后,我们兄弟间要走动,也方便得多了。”建成举酒示意。
“大哥过奖。比起二哥,我那点擢升算什么?”元吉一同拿起酒樽:“只是能常与父皇大哥见面,却是好的。”
建成微微一笑:“二弟战功卓著,有目共睹,你跟着可学了些真本事没有?”
“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太好啦!”元吉把手一挥:“大哥,你也应该试试。”
“政事繁琐如丝,哪抽得出那许多空闲?”
元吉压低声音:“大哥,你是太子,如今二哥那边……你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
建成一派平静:“四弟的意思——”
元吉老实不客气的道:“二哥身边能人很多,像罗士信、尉迟敬德之类。依我看,大哥你也应该招募些四方骁勇、有用之士,万一将来……”
言下之意,各人揣度。
建成没有回应。
元吉忍不住又道:“大哥,我这是替你着想!要是你不反对,我一道教令下去,就替你办了!”
侍女用大红漆盘将一只幼羊抬到建成跟前:“请太子殿下先割。”
这是一只“过庭羊”。此餐羊方式很特别:每至酒半,阶前杀羊,剥洗后抬至宴中,令饮酒者自割,然后拴上彩带,记上标志,下锅烹煮。烹好后再端上来,各自认取,用竹刀切食。
建成刚欲下刀,又放下来:“这只羊很嫩——就有劳四弟先了。”
元吉登时心神领会,哈哈一笑:“大哥放心!”
切完羊肉,元吉想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个史安,竟然是个女的呢!”
建成吃一惊:“什么?”
“仗打完了才揭发出来的,以前真没看出来……最不可思议的是,二哥竟然还任由她男不男女不女的装扮下去。哦,她的真正名字叫安逝。”
“史安,安逝。”他一字一顿的说着,想起在放生池畔那个说出最自由的是人自己的心的精灵。
“二哥这么放纵她,估计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吧。两个人长年累月泡在一块,啧啧啧……不过,她想当正妃是不可能啦,我听说不久父皇将会直接赐婚?”
建成回过神来,点头:“二弟与长孙小姐的婚事不可能再拖了。不出一月,就是大婚。”
西市。
“啊呀,那绑在木桩上的就是夏王窦建德吗?”
“是啊!”
“果然看着就与咱们平常百姓不同啊。”
“你们听说没有,那窦将军原来也是咱普通百姓,和陈胜王一样是带领穷苦人造朝廷反的。据说他小时候放牛,见同乡无钱为父下葬,不由分说便把牛让人家牵去卖钱呢!”
“窦将军是铁汉子,不像那王世充一副奴相。你听人家在牢里是怎么说的:‘自我举旗造反,要死早当死了,现在落入这般地步,何惜余生?’这才叫铮铮铁骨的男儿汉!”
“咳,不明白,同是造杨家的反,怎么还如此互相残杀?”
“嘘,朝廷的事,咱少去讲。惹了麻烦,担待不起。”
“要砍了,要砍了——”
“等等,怎么有个小子跑上去了?”
她走到等待被斩的大汉前。
窦建德抬起头来:“你是——”
衣衫破烂,满脸胡茬,双目却明亮如炬。
“史安?你是史安!”他欣然泛出笑容:“好小子,你果然没死!我就说你怎么可能被宇文化及那个狗贼杀掉?不过我早杀了他为你报仇拉,只是怎么却不回来?”
“一言难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晶莹透亮的杯子。
“这是?”
“此乃用祁连玉石雕成,杯壁薄如蛋壳,色泽艳丽,酌酒后波光粼粼,黑暗中视为夜明珠。”
“它——夜光杯?”
“不错。”复取出酒筒,满上紫红色液体:“葡萄美酒夜光杯,大王还记得否?”
建德已然仰头大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虽然身着囚服,气势却像君临天下的霸王。
围观众人无不心神俱折。
“好哇!”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一生钟爱葡萄酒,在死前还能喝上极品,快哉,快哉!”
“君只义而尚仁,贵忠而爱贤,无暴虐及民,无淫凶于己,行军有略,身兼勇武——”
窦建德身子一僵,返过头来看她。
她苦涩而笑:“然天有所勿属,命有所独归,故失计于救邻,致败于临敌,如之奈何?”
“你小子——”窦建德已说不出话来,双目变红:“想不到,是你小子最了解我——”
她走近他,低声:“夫人及红线姐我都会好生安顿,却实在无力救你脱劫。大王盖世英雄,可还有所交托?”
窦建德使劲眨了下眼,终于没止住滚下的热泪,双手拍住她肩:“有你在,我便是一万个放心了。砍头算什么,碗大块疤而已!只盼真有来生,与你好好做一场兄弟!”
“行刑!”
监斩官拖了又拖,眼看午时将过,止不住开口。
刽子手复将建德压于铡下……
“哐啷”一声,夜光杯被用力砸出,玉屑纷飞。
溅上血花,染出破碎壮美的凄丽。
双颊早被咸湿的液体侵浸。
公元621年7月11日,夏王窦建德,长安身死。
天策府。
“文学馆,什么样的文学馆?”话题来得太突然,杜如晦一时没听明白。
练字的青年从容平静:“就是以天策府的名义,开设一个研究经史典籍、诗赋文章的文人班子,广招文学之士,吸纳天下硕儒,既可研究经典、纵论大势,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向诸位大贤讨教,以补往日识陋学浅之不足。”
如晦懂了:“武可定天下,文可安天下。汉高祖懂得马上得天下,却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从而使大汉国脉延四百余年。殿下在干戈未休之际便能未雨绸缪,实乃大唐之幸。”
“正是这个意思。如今天下粗定,功成设乐,治定制礼,当以儒为本。”说到这儿,世民沉思有顷:“这是一层,还有一层……”
如晦接口:“所谓位高者寒,功高者危。殿下借精研经史,潜心读书之机,正可避开一些是是非非,是否?”
世民点头:“韬光养晦,所见略同。”
“请殿下示下,这文学馆该选些什么人加入?”
“凡能请到的海内硕儒大贤,文坛巨擘,不论出身,不计贵贱,都要请来。不过,若是那些满口子曰诗云,于经邦济世却胸无一策的书呆子,我可不要。”
如晦一笑:“理是如此。”
“你回去后先与房先生物色一下,列个单子,我派人将京西别馆装修一番,以后他们到京了,便人居一室,出入车马,供最精美的饮食。”
“馆中可设一集思阁,到时将请来众人分成几班,每日在阁中值宿。殿下及各将军与其谈古论今,精研史册,或说些市井逸事,岂不乐事?”
“对对对,”世民越觉主意不错:“介时我再请现今最有名的画家阎立本来为每人画像,注上姓名、籍贯,附写像赞,必定传为美谈啊!”
“阎立本?”如晦倾身:“您说现今最有名的画家叫阎立本?”
“是啊。据闻他的人物画真乃一绝,神仙难求。还要看他卖不卖本王面子呀!”
如晦想起安逝房中满堆的画。
神仙难求?他家……一大把呀!
“在很久或者不久以前,人们在传诵。
人影憧憧。有人倒下来,就有人获得光荣。
一个人跌倒总有旁人,为他而心痛……
我们等待改变世界的英雄,轰动好让自己感动。
染红整个天空,成全了谁的梦,这世界需要有人被歌颂。
我们等了一个又一个英雄,看谁在最后成功,染红了谁天空,成全了谁的梦……”
猝然把脸埋在膝间,唱歌的少女半天没了动静。
一个白衣人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安逝转头:“罗大哥。”
“常言说的好,没有不死之人,没有不败之家,没有不灭之国。”士信抬头看天:“人既已死去,伤心感叹也活不回来。”
“但这个人,明明就不应该死。”
“在当权者眼里,你认为不应该死的理由,恰恰是让他必死的原因。”
那个人,太得人心。
所以,王世充可以留。他,却只能被戮。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她长长叹息,用力抹一下脸,想借此抹掉之前的沉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士信避而不答:“你打算长住在杜大人家里?”
她想想:“是哦,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我是女的,好像不太方便——”
见他认真点头,不由促狭道:“要不,我搬你那儿去?”
“你呀,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毫不犹豫,决不吝啬。”
“是。为怕做迟了,一放手,便成永诀。”
他定定看着她:“也好。等我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请人纳采。”
“纳采?”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合不拢嘴:“罗大哥!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对,你想得没错。”
她化为化石。
士信喉咙发干:“难道你……不愿意?”后面三个字是飘的~~
化石继续风化中——
“你不是说……喜欢我?”
终于反应过来,瞧见少年紧张严肃又竭力想放松的神色:“我是喜欢你啊,可你没说过喜欢我!”哼哼,此时不捞成本,更待何时?
士信耳根发红:“我——我喜——”
快说,快说,她拼命眨眼鼓励。
“我既然要娶你,你总该明白的。”
她泄气:“这是两码子事拉。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说喜欢自己?纵然心意想通,与子偕悦,说出来,总是更喜欢些。”
“我爱你。”
心里一下子满了。
恐怕这三个字,是这世间有些人,最苍茫无边的宿命。
卷二 - 逐鹿篇 53. 游芙蓉园(上)
不知不觉天慢慢黑了,两个人悠着往回走。
一个人影扑过来,冲得安逝倒退几步。
那如风的背影,那矫捷的动作,那无言的眼神……
啊……
“抓小偷啊——!!!!!”
一路狂奔。小偷的速度居然贼快,难不成京城里当真如此卧虎藏龙?
她气喘如牛的停下来,看着士信越追越远。
靠墙吁口气,冷不丁往旁边打开的窗户里一瞟——
一滴冷汗自额头流下来。
魑魅魍魉魈魃鬾……
整个屋子的四面墙上,全被人用毛笔写满了带着鬼旁的大字。
这家主人的嗜好还真是让人“景仰”哪……
再一抬头,但见横梁上书六个朱字:“天下第一凶宅”。
彻底拜倒。
还有人愿意住在里面么?
“孔博士,您不喜欢这间屋子也就罢了,到处写字……是何缘故?”大屏风侧站了两人,说话之人应该是屋主,本是诘问的语气,由他说来却平淡到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我搬来不过两月,不但大病一场,小儿也不幸夭折……不是居处不祥又是怎地?这叫为后来人做好事,免得再有人住进来。”被称为孔博士的振振有辞。
“孔博士饱读诗书,圣门名儒。子不语怪力乱神,不知作何解。”
“孔子如此说,正是因为他‘敬天’,所以‘不语’。”
正听得仔细,耳朵被人揪了起来:“哪来的臭小子,躲在人家窗户外偷听?”
安逝哎唷直叫,伸手去挡那只手,同时看向来人:“老师?!”
欧阳询收起他的“九阴白骨爪”——咳,这个是安逝暗地里取的,因为此公不但指甲留得极长,同时也特别有劲(估计练字练太多了的说)——拧着她一把凑到跟前眯了眼细瞧:“坏徒儿?”
“是我是我。嘻嘻,好久不见,老师比以前更加年轻了。”
“没你成天气我,自然好过得多。”
屋内说话的两人已经出来,同时拱手:“欧阳先生。”
“颖达,遂良,这间屋子——”显然老先生也目睹到房屋被“蹂躏”之惨状。
郊寒岛瘦的中年人指指:“此宅带凶,孔某告诫众人一番。”
这便是后来著《五经正义》的孔颖达么?安逝瞅瞅他,听史书上讲,此君天资聪颖,日诵千言,隋炀帝时甚至还因为太优秀太出风头而被同侪文人买通刺客暗杀过。现在看来,只怕性子也是有几分古怪的。
欧阳询又问:“遂良,房子是你的?”
赭色长衣的年轻人眉毛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因而额头显得特别高阔。明明看着像个文人,一笑却泻出几分痞意:“是家中另起的宅子,家父嘱晚辈好好招待孔博士。”
老先生点点头,对孔颖达道:“褚亮也是好意,你——”他素知孔颖达脾性与众不同,也无意端出长辈的架子训斥,半途转折道:“你也是接到秦王邀请来长安的吗?”
孔颖达摇头:“一早就到长安了。不过日前确实收到署名天策府文学馆的函子。”
“那就是了。你嫌风水不好,持函到天策府去,自然有宿有饭,还是上等享受哩。”欧阳询笑笑:“遂良,听说乃父已经受聘为学士,怎不把这消息告予颖达知晓。”
褚遂良无奈摇头:“晚辈今晚来正是要说此事,岂知孔博士——”
“既然秦王诚心招贤纳才,孔某自是要上门拜会一见的。”
“颖达放心,保管让你的儒经研究,更进一步。”老先生说完回头:“坏徒儿——唔?人呢?”
褚遂良笑道:“早跑啦。”
“这个小溜达鬼!一见我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生怕老夫抓她去练字……哼哼,下次再让我逮着,非给我摹三百遍王右军的帖不可!”
士信感觉有人盯着他。
恍若未觉的往回走,经过胡同拐角,顺势折进一条暗巷。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稳重传来,停住。一人道:“嘿!怎么不见了?……哥,我就说要跟近些。”
“此人身法轻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也说不定。”
“唉,早知道——真是奇怪到家了,他怎么长得跟咱主公那么像?”
“跟少主也有几分相似。可惜少主早殇——”
“阿,难不成是少主投胎转世?”
哥哥翻着白眼:“没这么快吧!”
弟弟挠头:“真应该问个清楚——”
“两位要问什么?”士信走出来,看着眼前浓直眉、暴虎眼的两兄弟。
“哇,哥,这近看更像了!”
“是啊,只不过比主公更年轻、更好看些。”
“不如咱们把他索回去,细细相问——”
“好好好。”
士信忽然一笑,兄弟俩同时愣住,有丝被迷惑的感觉。
然后,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边敲一个声音边从背后骂来:“大叔也不麻烦看看自家年纪,竟敢当着本姑娘的面勾引我家罗大哥!”
两人狼狈退后,摸着被砸得开始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脑袋,望向来人:这不是个小公子么?
带着疑问倒了下去。
安逝雄纠纠气昂昂的跨过他俩,挽住士信的手臂,哼了一声。
士信将钱袋递给她。
她咕噜一笑:“咱俩也算私订终生了吧。古时不是兴互赠定情之物什么的?这个钱袋虽然普通,不过后面那个‘安’字却是我自己绣的,有点丑,你就别嫌弃收下吧。”
士信睇一眼那个扭曲得跟蛇有得一拼的“安”字,缩回手去。
安逝满意的看着他将钱袋纳入袖中,道:“你呢?”
他眨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不是已经把它送给了你?”
“呃?”她想想:“你就送给过我一个护腕。不是吧,拿它抵数?”
士信摇摇头,带着她往前走去:“仔细找就能找到了。”
安逝一头雾水,“说清楚一些嘛!”
人语声渐渐远去。
……
良久。地上的两兄弟慢慢苏醒过来,爬起身,数丈外立着一道黑影。
“主公!”扑过去跪下。
黑色人影示意他俩起来:“计划变一变。万彻仍去东宫;万均,你带着我的手信,上天策王府。”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旋着轻快的步伐踏进院门,走到自己房前,顿住,转身:“杜大哥,这么晚了,还在乘凉?”
庭前高大的橘树尚未开花,点点小白苞朵欲露微露,躲在浓绿间,爻着月白光芒。
“刚取了点芭蕉露,过来尝尝?”如晦坐在竹椅上,前面摆一副围棋,独个儿解着珍珑。
一派悠闲。
“是吗?”她笑得浓郁,“还是我种的呢!”
他端给她一盏小碗,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凑近鼻端一闻,香气盈盈。
“今天很高兴?”
“嗯。”边喝边点头。
“可以说说吗?”
安逝格外兴奋,确实很想找人聊聊。然,对象若不偏不倚是他,就有些迟疑了。
也许,该快刀斩乱麻才对。
“杜大哥,过不久,我可能就不住这儿了。”
“你女儿家身份已经暴露,与我住在一块,确实有损闺誉。”如晦早有所料:“不过没关系,秦王正在筹备文学馆,到时我搬到那边去,这边予你一人——你不是常说最喜欢这个院子?”
你也说过最喜欢这个院子的啊。她心中轻叹:“罗大哥和我,打算成亲。”
他对着棋盘,轻轻落下一子,微微转过头来,静静凝视着她:“是吗?”
“嗯。”她低应,咬了咬嘴唇。
他难以察觉的颤动了一下:“不错,罗将军是个很好的人。配得上你。”
无意识的点头。
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再说话。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进去了。”不敢看他的眼睛。
“无忌遣人来通知过两天便去游园。”他缓缓笑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另外,秦王派人能送了一套裙服过来,你先试试合身不合身。”
她瞪大眼:“裙子?”
“既然准备嫁人,该习惯试着当淑女了,对不?”
芙蓉园西大门有两座门楼,每座门楼又有三重。
据说刚刚翻修完毕。
坐着马车经过这门,安逝掀起帘子仰望一下,只这初睨,便可窥见未来大唐的泱泱风范。那决不是古朴典雅的风骨,而是扑面而来的真正的富丽堂皇,大气磅礴,蕴着天然的雄浑大度。
如晦打马在旁,见她露脸,笑:“此园秦曰宜春苑,汉叫乐游苑,文帝又称曲江园。后嫌曲江之‘曲’不好,改名芙蓉园。内中曲池,遍种芙蕖,蔚为壮观。”
安逝点着头,道:“那些金光闪闪的高顶,是用金子做的吗?”
“不错,真金饰成。”
“有钱呐。”她啧啧,又问:“今天邀的人多不多?”
“不算多,皆是些文人雅士。”如晦向前望望:“快到了。”
远远可见已有五、六人立在池边亭中,固然杨柳低垂、馆桥飞渡,仍不及当中两位女子引人注目。
一个是无垢,她穿一袭红梅色浮织纹样长裙,棣棠色短罩,裙上散着梅花折枝和鸟蝶纹样,显得轻闲而又不失庄重。另一位则是正跟她说话的年轻小姐,孔雀蓝束胸裙,下摆是红枫叶,分外雅致。
就连站在房玄龄身侧的房夫人,也显然精心修饰了一番,一身水红黑色木纹图案的衫裙衬得她年轻了十岁。
她有些犹豫起来:“杜大哥,你说——我下去之后,他们还认不认得我呀?”
如晦被逗笑:“怕是不认得。”
“要不还是让我回去吧,感觉怪别扭的。”
“那怎么行?今天算是你的正式亮相,以后可就没有史安公子,只有安逝小姐了。”
“可是——可是——”
没等她“可是”完,马车一停,她顾不得许多,赶紧把窗帘放下。
只听如晦跟众人一一寒暄,而后,车帘一卷,他探进头来。
见她惴惴不安的模样,悄道:“放心,都打好招呼的。”
她心一安,怕什么,不就是从女扮男又回复女装么!
挺挺胸,挂上镇定的微笑,走下车来。
众人一时无言,先被那身秀美至极的礼服吸住眼球。
这套裙以紫色为基调,肩头处最深,向下处浅浅地晕开,到了最后几近于月白色。从腰际开始是金黄色的茂密的竹子,竹叶饱满地有力地撑开。绝妙的是,下摆以极宽的绿色滚边结尾。
紫、金、绿,辉映出那张似熟非熟、慧眼缬波的面庞。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长孙无忌打着哈哈,最先迎上来:“真是大惊喜呀!无论是才子,还是佳人,都让人眼前一亮呢。”
卷二 - 逐鹿篇 54. 游芙蓉园(下)
长孙无忌打着哈哈,最先迎上来:“真是大惊喜呀!无论是才子,还是佳人,都让人眼前一亮呢。”
经他这么一说,大伙儿都纷纷过来打招呼,气氛恢复自然熟络。
当那个孔雀蓝绸裙的女子笑望向她的时候,她也笑了出来:“杨姑娘。”
除下面纱后的杨絮,果然美貌颀颀,澡雪精神。
之后又陆续坐轿来了两人,经无垢介绍,一个叫褚亮,一个唤姚思廉。
“褚先生历任陈朝仆射、尚书殿中侍郎,隋时为东宫大学士,授太常博士,黄门侍郎,现在是天策府新封学士,博览群书无所不至,广交名贤,尤善谈论。姚先生曾为先朝太子侍读,精通经籍,多才多识,亦是当代名家。杨姑娘也识得的。”
安逝连连点头,感谢无垢的细心热忱。
“秦王殿下到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停止交谈,整整衣衫,恭候大驾。
世民依旧是一身惯常紫袍,戴着银冠,只那么一立,便显得拔萃出众。
他微笑着一一环视众人,经过安逝时顿了一顿,然后巡视完:“此次游园,本是无忌主持。大家不要多了我便拘束起来,尽情游玩便是。”
众人称谢。
“那无忌,你来吧。”
于是在无忌带领下,众人一路游来。
园内南为山峦,北面为水,水上的楼亭台阁依势而筑,隐显疏密。
“炀帝时期,曾引魏晋朝曲水流觞之典故,命黄衮在曲江池中雕刻各种水饰,臣君共坐曲池之畔,享受曲江流饮。大家看,就在脚底下。”
众人低头望去,一方光滑如白玉的古石上忽现出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像坐忘于数千年里的往事中,脉脉欲语。销形作骨,铄骨成尘之际,一行白鹭掠来,却像惊起了纭纭雾漫,白茫茫不见了。
不由交口称赞其神形之妙。
撑船划到湖心岛上,老梅压檐,嘉树俨俨,少了阙亭拱卫那样的雄伟不可一世,却多了青瓦顶、青砖墙,赭红或茶色木构、石材的台座和小品,婉约自然。众人分散成几伙,或驯鹿招鹤,或指花评鱼,或累了歇脚,各自得趣。
“难怪人讲,天生大唐则有长安这样的城邑以成其都,有长安城则有曲江这样的池园来辅助其功。”安逝淡淡然自语,怨不得一千多年后虽然此园成了一片废墟,新世纪的人们仍要大兴土木,再建芙蓉园——只因中国积弱多年,是那么渴望强盛,那么希望活出盛唐的雍容气象啊!
离了众人,顺着一片假山慢慢往南走去。
突听得山后传来无垢的漫吟: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然后闻杨絮道:“好一句出众风流旧有名!只怕春心思动了哟!”
“姑娘何时也戏谑起我来。”半笑半嗔的语气。
“哪敢哪敢。”
……
安逝微笑,继续南行。此刻的无垢该是快乐的,更何况并不很久的以后,高宗李治将会在这里起一座大慈恩寺,来纪念这位名垂千古的文德皇后呢!
一条小溪顺着地势淙淙而下。
一棵红枫,倒伏着身子,长在逶迤的路上。红叶倒映在溪水里,飘落在碧波上。一棵不知名的开满白花的树,长在溪的另一旁,像一只巨大的倒扣的钟。
空气中渐渐闻不到一丝尘世的喧嚣,顺风像有水稻在飘香,熟了的毛果在悄悄爆裂,画眉、黄鹂啄食着红柿子,溪流在耳语。
前面出现一栋两层小楼,古树老藤攀缘其上,中间几点鹅黄,恍若误入仙境。
她撩起裙子,拾阶而上。
楼上并无他物,窄窄的空间内,仅有一扇月亮形的木窗,从顶到底,占了大半墙面。
她靠过去一看,河曲湖泊,玉楼金殿,尽收眼底。
不由怡然而笑。
世民上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新月形的木窗前,叠了手静静坐着的少女久久的凝望着远处的景色。青黛色的蛾眉,微扬的猫儿眼,一段雪白的粉颈,行云流水般的紫色衣裙。柔润得如同隐在雾里的山水,清丽得宛若划破夜幕的流星,临水照花,花醉人醉?
安逝听到响声,回过头来,见他,招招手:“大哥,这里景色不错哦!”
他立到窗边。确实,可俯视绿洲,遥望曲水。
“可惜现在大明宫还没建起来——”
“唔?”
“呵呵呵,我的意思是,要是皇宫里的楼再建得高些,从这边北望过去,说不定就能看到呢。”
“是吗?”
“是是是。”
他望着她,眼里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沉的目光:“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她被动的看向他,终于道:“你的赞美很直接。不过,我承认,听着不赖。”
他笑起来:“果然还是我的安弟!喏,不能叫你安弟了,我叫你——安儿?”
“随便。”她吐吐舌,瞄到下面经过两位姝丽,从窗格里招手:“长孙小姐,杨姑娘!”
无垢跟杨絮抬起头来。
她冲她们笑笑,拧着长裙下楼:“好巧!你们也来啦。”
杨絮似笑非笑看无垢一眼,应道:“是啊,好巧。”
安逝朝无垢指指楼上,睐睐眼,又拉起杨絮,大声道:“杨姑娘,你不是说要摘些红叶回去的吗?那边正好有株枫树,咱们去看看吧!”
杨絮岂有不会意之理,点头:“那敢情好。”
“喂——”
两人冲无垢鬼笑,嬉笑着根本不理她叫唤,撒脚溜了。
无垢好气又好笑,慢慢踱到楼梯边,正思索着要不要上去,然后,就见紫袍青年徐步下来。
两个都是紫色,还真像一对呢。
脑中响起无忌状似随意说出的话:“妹妹,你等了那么久,又是真心喜欢那个人,所有的努力,最后可不要白费啊!”
可不要白费啊……
她长孙无垢做事,何时有过半途而废?
定定神,轻施一礼:“秦王殿下好。”
“起来吧。我说过,不用如此多礼。”
她微笑:“谢殿下。”
“你——”
“您——”
“你先说吧。”
“不,自然殿下先说。”
世民沉吟一下,字斟句酌地开口:“你对我们的婚事,有何想法?”
来了,还是来了。
她忽尔变得万分平静:“婚事乃皇上赐下,是长孙一门的荣幸,臣妾感激不尽。”
“我不是问你这个。”世民很快地道:“我是问你——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殿下人中之龙,威武之姿声震海内。能嫁与殿下,是臣妾三世修来的福气。”
“你——”
“殿下,”垂着的金步摇幽幽颤动:“殿下问这些,难道是臣妾有什么地方不够好?请殿下指出,臣妾定当改正。”
“你自是极好的。”世民轻叹,越过她身边:“只是……”
寥寥去了。
金步摇犹自轻摆。
像她那越发忐忑的心,只怕此次,轻易停不下来。
一方低垂的浅灰纱幕。上面隐隐漾着银色水纹图案。
“你做得很好。”帘幕后赫然传出一个男声。
低头远远站着的女子轻答:“谢公子夸奖。”
“回去继续挑动他俩的矛盾,点到为止即可。火已经——烧起来了。”
“是。”
“虽说我很感激你继续做事,但是,”男声低柔:“以后没什么要紧重事,还是少来些罢。”
女子压紧指甲:“为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你的身份、地位,都不允许。”
“难道——”
“而且,要小心秦王府的情报系统。”
他是在担心自己吗?女子骤然浑身舒朗:“好。”
帘后悉索作响,似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男声应了一下,消失之前嘱道:“你走吧。”
“燕国公!难得难得,什么风把您给吹上京城来了?”
建成疾步走进显德殿,热情的招呼候坐在红桧椅上的幽州总管。
罗艺起身:“哪里。太子殿下事忙,臣怎能及得一半。”
“太客气啦。哦,这位是——薛将军?”
“是,他叫薛万彻。万彻,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薛万彻单膝点地,抱拳为礼:“臣薛万彻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建成双手扶起壮汉:“果然是名虎将啊。燕国公肯割爱,孤之幸耳!”
“太子言重。”
“听闻薛家有两兄弟,不知这另一位——”
罗艺轻轻一笑:“臣正要说此事。年前——”
建成咳一声:“请移步室内,待孤与公慢慢详谈。”
“也好。”
两人进得房中,分宾主坐定,建成道:“年前公所托之事,目前仅得三点线索。”
罗艺静待他说下去。
“第一,他自称所使之枪法为姜家枪。”细瞧到罗艺脸上神色微微一变,建成若有似无的笑笑,继续:“第二,他出生于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第三,这点尚未得到真正确实,但有此传言,‘回天珠’在他身上。而此宝,据闻是燕国公您罗家的家传至宝。”
罗艺依旧没做声,然脸色变得十分怪异。
“处事宜慎。”建成语调如常:“根据一些众知的、已知的和现在新知的消息,也许公心中有了个大概。不过毕竟事隔多年,最重要最根本的没查清楚之前,一切尚是未知之数,万万急不得。”
就在他说话的这短短时间,罗艺神色变了又变,最终恢复平静:“太子殿下说的是。罗某先行谢过。”
“公说这话见外了。孤既然允诺了此事,自然会把它查个水落石出。”
“有殿下帮忙,罗某便一千个放心了。”
送走了罗艺,建成重新走回内室,静静坐下。
“殿下。”门外轻响,一个听着便觉舒心的声音传入。
“进来。”
“秦青参见——”
“免了吧。”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无外人在,毋须多礼。”
“是。”他垂手,立到他身侧。
他忽然一笑,突地将他拉至怀中:“唉,孤不喜欢仰头看人呢。”
秦青已经手脚都不知如何安置。
领如蝤蛴。他不由想起《诗经》里的辞句,于是慢悠悠寻着那截修长雪白的颈项呵气:“害羞的小东西——”
秦青脸上炽红,呐呐道:“我,我想——”
建成吃吃一笑:“你想什么?”
枣红色的外衣往下拉了拉,挑逗意味甚浓。
秦青不安的扭着身子:“听说秦王大军回来了,我想出宫去看看公子。”
建成一个没忍住,笑倒在他肩上:“公子,公子?你倒是念念不忘你那位公子。”
秦青误会了,急急解释:“秦青跟了太子,自然永远是太子殿下的人。我跟公子只是——”
“行了行了。”他止住笑:“准你出宫去探望‘史公子’便是。”
“谢殿下。”快速瞄他一眼:“那——”衣衫半褪,不知到底应走还是该留。
建成帮他拢上外衫:“去吧。”
秦青低应一声。一种青涩的少年的性感无意流露出来。
想藏也藏不住。
他忍不住将唇又贴到他耳边去:“晚上——等我。”
轰然充血。秦青嗯一下,超快去了。
他以手抚唇,不枝不蔓:“可怜的小东西,倒真让孤有些舍不得了呢。”
卷二 - 逐鹿篇 55. 馆中切磋
天策府文学馆热热闹闹的办起来了,本地静景幽的京西别馆前车马喧闹,毛遂自荐的,持帖拜见的,络绎不绝。
馆内典籍充栋,颇有兰台之盛。最终确定好“十八学士”后,世民兑现了他的承诺,请来大画家阎立本为诸名士写真,褚亮题写真赞,制好后高悬于凌烟之阁,深藏于禁中秘府。
十八学士包括房玄龄、杜如晦、孔颖达、褚亮、虞世南、姚思廉等等,秦王给他们优以尊礼,予以厚禄,入阁诸君,皆享用五品珍膳,同时又不端半点架子。
一时被众文人赞为“儒雅之风,旷古稀有;亲近之恩,百代罕及”,时人称之为“登瀛州”。
安逝与士信踏进集思阁,荷,认识的还真不少。
文有房杜之流,武立秦琼、尉迟敬德、程咬金、史万宝之辈,真是济济一堂,群英荟萃。
只见世民在当中道:“朝廷新近颁旨,要各位将军升擢外任治民,因文法不通,故而择师演讲,三年为止。今着房玄龄、孔颖达、虞世南、姚思廉四位为师长,负责指教众位将军前来攻习。”
被点名的愉快的答应下来,一副重任在身的神气。
咬金嘟囔道:“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史万宝点头:“咱们弓马还算娴熟,对这文化讲习,实在没啥兴趣啊。”
尉迟敬德睄他俩一眼:“若说些兵法,应付应付,总过得去。”说是这么说,自己心里其实也觉无聊得很。
武将们在这边低声议论着,文人那边,不知谁开起的头,讨论起古今到底谁是大英雄的话题来。
“说英雄,论英雄,旧帐不可不翻。周文王、齐桓公、始皇帝、汉高祖、曹孟德,各个数起来,谁又不是称霸一时?”今日房玄龄值馆,见大家都有兴趣,乐得顺水推舟,带起话题。
“昔日孟尝,食客三千,诸君以为如何?”虞世南顺着嘴角的两撇小胡子,悠悠问道。
孔颖达仰笑:“靠鸡鸣狗盗之徒才得以逃生的人,岂算英雄?”
“那南阳卧龙,诸葛孔明怎样?”姚思廉问。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为纯臣,却算不得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若依豪气壮烈而论,十之七八不要算到楚霸王?”房玄龄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杀人如割草驱敌如赶羊,末路还有一位红颜舍生相伴,倒是万分符合‘英雄典范’了。”
安逝听着嗤笑,悄悄对士信道:“要我说,项羽算什么英雄,不过杀人狂一个。”
站在她身旁的孔颖达耳尖,听到后目光一闪:“安姑娘说咱们的楚霸王是杀人狂,举个例子来听听。”
“孔先生博贯古今,还要区区小女子来举例?”安逝不急不徐,侃侃而谈:“小的,他曾生杀过齐国数以万计的降卒;大的,也活埋过新安城南已经缴械投降的二十多万秦军。他只喜欢‘战果’,不喜欢‘降果’,谁投降他就杀谁,完全违背战争中不杀俘、不戮降的起码公义!”
“‘西屠咸阳,杀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如晦叹息:“后世看来的一个英雄,当时却是多少斛无辜者的鲜血来灌溉。”
褚亮坐在木椅中,深长感喟:“也许,英雄主义风行的时代,通常又是一个恐怖的时代。”
“那么,在姑娘眼中,”孔颖达不依不饶:“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这个啊,”她下意识的看一眼世民,世民也正极其感兴趣的等着她的答案:“也许荆轲能算得上一个吧。”
“唔?”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他刺杀嬴政,绝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因为无论成败,他都得死。然而,他义无反顾的做了,只为实现杀一人即能挽救天下众生的理想——虽然最终失败,却不愧为一个大忍大仁、大智大勇的英雄。”
“好,好!”孔颖达哈哈大笑:“孔某亦以为,英雄只有两个理由要去杀人,一是除暴安良,二是抵抗外敌入侵。如项羽那般只知砍杀却毫无悲天悯人情怀之辈,怎配得上‘英雄’二字!”
褚亮道:“那岂非真的先有乱世,后才出英雄了?”
“非也。”孔颖达摇头,带着兴味看向安逝:“安姑娘可还有什么高见?”
“高见没有,不过一些想法罢了。”她对此人渐生好感:“以前看书本,书上说;‘英雄不用刀,不用剑,不用强权,完全给勇敢放假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他应该充满智慧,给大众带去祥和与安乐。’私深以为然。”其实有一半,是说给世民听的。
“综观隋末各路英豪,有平民出身的,亦有官府贵族出身的,初时起义,恐怕都是藉一股子不平之气,等略具气候,就个个称王称帝……”褚亮环视众人:“且不论是否战略需要,然不也是膨胀的私欲作祟?真具救斯民于水火意念的,实在不多。”
姚思廉点头:“要鼎革天下,岂是仅凭马背上一鼓作气而来。秦王能重视智识,苍生之幸。”
世民一笑:“各位也莫要把我说得太高。世民只知得天下者,必不是专凭血气,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众人禁不住一番夸赞。
一侧,程咬金哀叹:“咱既不像楚霸王那般枭张,又没有这班文人的所谓‘智识’,想捞个劳神子虚名,怕都是冒泡泡儿的事了!”
尉迟敬德东打一拳,西踢一脚,哼哼表示回应。
孔颖达觑见,哪习惯看这等散漫?走过来气呼呼道:“这里是讲文之所,不是演武场,怎么不守规矩?”
敬德瞪他一眼,孔颖达却也不怕,毫不退避的接个正着。
噼里啪啦……
程咬金起哄:“什么文学馆!分明是天罗地网之所,要把俺们憋死呢!”拉起还在比眼劲的敬德,踢开门跑了出去。
世民安逝他们还在讨论,浑然未觉这边状况。秦琼见着,怕他二人出去闯祸,忙跟上去拉住:“秦王刚下旨让我等好好学习,这才几日光景,你们就耐不住性子了。若让朝廷知道,该说秦王钤束不严,且不要去。”
咬金道:“俺俩又不是逃跑,不过郁闷已久,想去街坊消遣片刻。”
秦琼拦不住,只好回头找房玄龄。
程、尉迟二人出了馆,直往市中飞奔。
咬金大笑:“可算出来了!痛快!”
敬德撇撇嘴:“那个姓孔的老学究!也不知是孔门几十代的徒子徒孙,成天装模作样见了就烦。”
“你也别说他老。俺看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差不离。”
途经税课司门前,遇见税官在收缴税银。众多客商挤挤挨挨,怨言纷纷。
敬德抓了一个问:“为了何故抱怨?”
那客商答:“我们是过往商户,有货俱已各自报关纳税。此二位官员在此称兑银两,加二成犹自不足;还要强捐文票,不打即罚,误我们行程,所以我等心下生怨。”
敬德一听,拔开人群走进去,手指两税官喝道:“你们两个,怎么不见朝廷告示,还在这里贪利剥民?”
那两税官见被人当众毁骂,自然气恼,索性就把案上的砚台双手举起,朝敬德劈面打来。
这还了得。敬德闪身躲过,一把揪过二人,一拳一脚打翻在地:“从来只有本将军打人,还未见过谁敢打本将军的!”
两税官有些底子,踢脚蹬腿,竭力反抗。
咬金在旁假意拉扯,脚底下却时不时踹两下,暗自帮着敬德出气。
结结实实打了一阵,老程想想惹出人命来不好,便推推敬德道:“走罢,气也消了,咱们到酒店里耍一耍去。”
敬德松了手,这才施施然走入肆中。
酒肆座位全部爆满,中间一大伙人正吆五喝六,掷骰猜拳,剩下几桌被挤到边上,低头吃喝。
敬德大声道:“程将军,这都是些什么人,见了我们来也不站起身!”
座中有人应声:“我等都是齐王府新招的勇士。”
咬金用鼻子哼气:“俺们跟着秦王殿下东征西讨这多年,血也不知流过几斤,尚且站在这里候着,你等新招来的狗屁勇士,就如此轰轰烈烈么?”
小伙子们见他们才两人,得意道:“让你们候着便候着,看不惯上别家去。大爷们不知乐到几时呢!”
咬金一听,抡起铁拳,管他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是一餐饱揍。
盏茶功夫,把人家打得屁滚尿流。
“嘿,敢欺负到俺跟黑炭团头上来……”
“大爷……”掌柜的抖抖索索上前。
“怎么啦?”
“这个……被打坏的器物……”
“俺们帮你打跑了赖吃赖喝的混帐,竟然还管俺们要赔么?找他们去!”横眉怒目了一番,赶紧拉了敬德往外溜。
敬德摇摇头,问向掌柜道:“多少钱?”
掌柜的感激涕零,正要开口,咬金插道:“算你运气碰上俺们心情爽了。实话实说,不许多算!”
掌柜想,有你在,我敢胡算么?
众“勇士”们吃一顿打,个个捂着老程刻意练出的“熊猫眼”跑回齐王府:“他们这不是打狗给主人看吗?”
齐王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骑马向东华门前,径往太极殿进见父皇。经太监传唤正欲把程、尉迟二人恶行奏上,没想到早有两位税官伏在金殿之下。
李渊先听了税官诉苦,又听了儿子告状,抚须片刻:“传旨,召秦王觐见。”
没多久,世民匆匆赶来,知悉情况后不慌不忙道:“众将自幼学武艺兵韬,不曾精于文典,久习征战,心胸扩荡,谁人肯受拘束?刚刚打仗归来,一时手痒,总待慢慢过渡。”
李渊扬手:“税务之争,两位官员原本不当。至于齐王那边,就当是将士间切磋切磋吧。”
两税官一听,当下没了言语。元吉哪里肯善罢甘休:“父皇——”
李渊声音一沉:“好了,下去吧。秦王留下,朕与你谈一谈。”
元吉忿忿的看世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殿门。
“二郎,”李渊走下他的丹墀玉座:“今天早朝退朝后所说之事,朕不能答应。”
“儿臣知道父皇金口玉言,也知道不可朝令夕改,但是——”
“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无垢是个好姑娘,而且一直在等你。”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误了她——”
“二郎,你已经不小了。”李渊扬声:“早已应允的事,怎能言而无信!”
看着父皇略显激动的脸,世民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儿臣只是,只是想娶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做妻子而已。”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哪对夫妇成亲时不是凭父母之命,依媒妁之言?更不消说你两个也算从小相识,比一般人已经好太多了。”
“父皇!”
“二郎,现在我们是皇族,一言一行皆为天下表率。你若真那么放不下那史安,错了,安逝,以后迎了来当侧妃也就是了。”
世民沉默下去。
李渊看着他:“平日里你是最冷静理智的,怎么也如此儿女情长起来?要知道,当今天下,乃李家天下;所有众民,都是李氏臣民!若做不到大情大爱,便至少做到无情无爱,才能保持头脑清醒,使我大唐稳如磐石,懂吗?”
“我不认为有感情是件坏事。”
“你呀你,是动了真心了。”李渊叹气:“男女之间感情这东西,固然能让人一时甜蜜如斯,可痛苦与折磨也并不少。你自问它没给你带来一点苦恼?”
“我……”
看着儿子开始迷茫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说中了。意味深长的拍拍儿子的手臂:“只要你要的不是真的,这世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要你没有动上真心,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里这里,婚礼在这里!”少女用力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少年懒洋洋的抬头,然后继续观察他那在绿叶上缓慢爬行的蜗牛。
“‘夫家百余人扶车,俱呼曰:新妇子出来。其声不绝,登车乃止,今之催妆诗也。’哇哇哇,原来到时还要作诗的啊。”看一眼士信,安逝眯眯笑道:“要作诗哦~~作诗了新娘子才会上车哦~~~”
士信眯眼:“‘新妇车往夫家,门前,阻之不过。陈障车文,得行。’”
“什么意思?”
“你往左看两竖,就知道了。”
安逝忙找过去,一个字一个字重念一遍,嘴巴越张越大:“就是说,我到你家时,还要写篇什么‘障车文’,才进得去?”
“嗯。”
“那我……还是预先做准备吧。要当场写的话,肯定半个字也憋不出来。”她苦着脸,接着往下看,不久又满面笑容:“呵呵,呵呵,还是女方好,看到没,拜堂时新郎还要吟‘却扇诗’呢,真好玩。”
士信瞧着她,忽道:“你的爹娘,真的——都不在了?”
安逝一愣,好半晌才答:“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可惜,不知道偶尔会不会有一点想起我——”
他站起身来,第一次,主动将她的头轻轻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她微愕,然后缓缓回抱住了他。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放弃了我。义父虽然把我养大,到头来却终怕有一天我会威胁到他,亲手布好陷阱等我跳进去……至于亲生父亲,对我,恐怕永远都是个概念吧……”
拥住他的胳膊紧了紧:“所以成亲,是为了要幸福啊。”
士信重重点头。
金黄色的阳光细碎而温暖的洒下。
蜗牛背着它的家,努力前行。
“太常寺一案,已经查明白了?”
“是。”玄衣人呈上一张字条。
主位上的人打开一看,良久:“他也太……算了,目前先不动他。你帮我去办另一件事。”
卷二 - 逐鹿篇 56. 不想分别
从小说上看过,从电影上看过,从电视上看过,臆想过,猜测过,甚至期待过……但就是没想到,在她最想平平安安,最不想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她竟然真的——被绑架了!而且居然连怎么被绑的都不知道,只发现睁开眼的那刻,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严格说来,如果不是没有自由,不是归心如焚,这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度假休闲之地的。
五间房屋围成一个小小院落,养了几只鸡,周围拓过去是一大片草地,星星点点杂了几朵紫蓝,然后,是一片树林,以及连绵不尽高低起伏的山头。
空气是万分不错的。
更何况,还有人招待饮食起居——虽然是个又聋又哑、面无表情的阿婆。
软剑、迷烟什么的被彻底搜了个干净,而那个阿婆,却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清晨跑过,半夜溜过,装疯卖傻过,绝食抗议过……跑了自然被抓回来,装疯卖傻时人家冷眼旁观,绝食抗议的话就来个点穴——唉唉,她终于领教了这门原本以为只是被夸大的中国功夫,只那么轻轻一戳,浑身便无论如何再动弹不得,然后强迫一碗参汤灌下去,半死不活的吊命。
七天后,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转而折磨别人。
第一天,晚上“不小心”打翻了蜡烛,等着被人“救”出来,闲闲的坐在院中看突然多冒出来的四五个人救火。结局是搬进了一间新房,当然房中决无可能再找到与起火能搭上半点关系的事物。
第二天,她又“失手”用石子投中了院中树上一个特大级的蜂窝,之后紧闭门扉,一整天就在窗外听来非常悦耳的嗡嗡声中美梦去了。晚饭时无意瞅到阿婆眼睑一个大包,差点暗笑到内伤。
第三天,原本打算弄点糖水或甜食之类引诱蚂蚁们去厨房捣捣乱,可惜被完全禁足又兼阿婆时刻监视,无奈只得老实呆在房里,重整旗鼓待明天。
殊不料第四天,见到一个决没想到会见到的人。
“你?!”
“是我。”
她一下子根本不能接受:“大哥,你实实在在欠我一个解释!”
他明显瘦了,眼神灼热、焦急、忧疑,甚至像烧了两丛无奈的火焰:“对不起。”
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进脑中,她完全没办法火速归类,做清楚的思考。
世民似乎深深吸了口气,才放胆说:“我无法和无垢成婚。”
“嗯。”她应着,机械的应着。
这一句话,令她骇异。出乎意料,似乎又在可见之中。
“与我——有关系吗?”她问,语气无法不带点苍凉。
“大有关系!”他趋前一步,握紧她的双臂:“我喜欢的是你!”
天!请不要说出来!
“如果我有选择,我决不会这样做,我决不会,请相信我!”
全乱了。
她决然想推开他:“不!你只是一时糊涂,长孙小姐那么好,而我——我喜欢的也不是你!”
他盯着她,生出一股执着,按住她手,不放。
她隐隐然痛楚起来,却不知是来自手臂,抑或心际。
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如李世民这般傲视天下的男人,如此的将真心捧到自己面前,自己又何忍去践踏?
拒绝,是践踏么?
即使不是,也是会造成伤害的吧?
不期然的,一滴泪滴到他膊上:“你是秦王,是天策上将,你该想想,如果违逆了你那尊贵的父皇,背叛了视若兄弟的臣子,伤害了深爱你的订婚之妻,你要如何面对天下?”
“最艰难的日子,我也曾咬牙过去。”世民松手,抚去她的泪:“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
“天下间至美至贵的人与物,只在未拥有之前。你对我,道理亦如是。”
“还记得白蹄乌吗?它告诉我,不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全身的血脉似乎已经凝固:“大哥,即使你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知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不但不会感动半分,更不会待在你身边!”
世民浑没了血色,最终一笑:“真是……没有比你更会泼人冷水的了。”
“爱是相互的——大哥,趁事情还来得及收拾之前,让我走吧。”
他摇摇头。
“你……”
“之前你说,只要在爱,就不会有理性,就必定很愚蠢。理性太过,难爱起来;过分聪明,也掉不进爱河。”世民自嘲的勾勾唇角:“爱,果然不是聪明人的事哪。”
她的心,在这一刻放软了,心里轻声一句:谢谢。
无论接受与否,这份情意,让人感动。
他走到门口:“不管怎样,等我解决了外间事物再说。”
缘来缘去,纵然托他厚爱,她却有她最清楚、最应该的坚持。
忠于所爱。
所以,她低下头去,轻轻道:“爱死于占有,生于放弃。”
世民无可避免的身子一僵:“就让我……做回傻子吧。”
夜再漫长,最终总是在一个个好梦、恶梦或者无梦的睡眠中度过;日子再无聊,也总是在人安安静静的吃饭、发呆、再吃饭、再发呆中溜走。
大约又过了五、六天,世民没再来,门外却像有兵戈之声。
阿婆进来。安逝木然的看向她,两人对视一分钟之后,阿婆掉头出去了。
接着又有人进来,这次她懒得再理。
“小逝,你果然在这儿!”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不敢置信的转身:“杜大哥?”不是做梦吧?
如晦先是大喜,跟着却是掩不住的凝重忧急:“走,先出去再说。”
她点头,疾步跟进。
士信带了几名燕云铁骑正好结束打斗。
“罗大哥!”
她扑向他的怀内!
他紧紧的将她抱起!
十数日的相思,终于抑不住喷薄而出。
六骑含笑,如晦默默的侧身。
激动过后,她才知道,原来这半个月,外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先是秦王世民的婚事,天子亲赐,荣耀及民,举城皆欢。然据内部消息,秦王似乎有抗婚之意,不过被强制压了下来,天策府里一派平静,不特别安稳,也不特别热闹。然后是士信如晦咬金秦琼他们满城找她这个失踪之人,不至于鸡飞狗跳,却也搞得街知巷闻……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士信看看如晦,如晦领着众人匆匆往山下走,自说自话:“小逝你只有先避开再说了。”
“避开?”她一脚踩上地上的断枝:“避开大哥成婚的这段日子?”
“正是。”如晦语速极快,却说得很清楚:“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之,已经帮你准备好了,走水路。”
“这么严重?非得如此?”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想到他的用词:“帮我准备——你的意思是,就我一个人走?”看向士信,连连摆首:“不行!”
如晦道:“只是暂时离别,不用担心——”
“不,要走也是罗大哥跟我一起走!”她拉住士信的手,满怀期望地:“对吧?”
岂知士信拍拍她,摇头。
一种难堪升了上来,她勉强挤出一朵笑:“为什么?”
“还有没做完的事啊。”
不要,怎么样也要把他拖走。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大发娇嗔:“什么没做完的事啊?不就剩下咱俩成亲的事没办吗?”
呕,她大小姐的里子面子今日全要丢光了。容易吗她!
士信挡开前头的乱枝:“却不是这件事呢。”
“我不管啦,要不一起走,要不一起留。”
“小逝,”如晦带了抹探究:“莫非——有说不得的理由?”
唉,何其有幸,世上能有这样一个人了解她。
她卸下任性的语调:“确实。无论怎么样,我一定要跟罗大哥在一块的。”
如晦心底叹息,轻道:“如果这是你的愿望,”转向士信:“那么,罗将军——”
士信只是淡笑,看不出在想什么:“不,我不会走。安安,听话,过完这几个月,我们便会再见。”
安逝抓牢他:“请告诉我你不走的原因。如果它不够充分,不够合理,恕难从命。”
“我有我的理想。”
理想,男人的理想?那个她曾经问过他却不愿意告诉她的理想!
突觉索然无味起来:“罗大哥,如果我告诉你,我俩成亲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你信,还是不信?”
士信皱起他好看的眉:“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自纳采之日起,我每天都掰着指头数,即使被关在山上,我也知道你肯定会找到我。披着美丽的凤冠霞帔——”她痴痴而笑,仿佛看到了拜堂时的一幕:“可是,现在,离原定成礼之日只差三天,你竟然要我一个人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会很想很想很想你的呀!”
士信喟叹,顾不得众人在旁,将激动的她搂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你是怎么了?以前可以那么潇洒的离开瓦岗,柏壁时也可以那么轻松的跟我说再见,为什么这一次——会这么难过?一点都不像你呵。”
因为她……承受不了恐惧失去他之重啊!
咬紧下唇,她巴巴仰头:“为了我,先放下你的理想好么,只要一年,只要一年就够了!我保证!”
见他没有回应,她又加道:“要么,别叫我走,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
眼前一黑,安逝努力想瞪大眼,却还是软了下去。
“罗将军,你这是——”
“走吧。”
风越急,天越静。
一轮孤月,几点冷星。
远远的湖面上,开来一条夜游的画舫,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惊起了憩息在浮萍间的鹧鸪。鹧鸪懒得飞,睁着朦胧未醒的睡眼,对着人傻看。
不一会儿,船渐渐远去,一叶翩舟却无声的擦过那船,剪开水中的月亮,苒苒而来。
安逝从昏睡中惊醒,用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发生的事,放眼打量,身已在翩舟之上。
冲出小篷,拉住摇橹的艄公:“这是去哪儿?让我上岸!”
三绺雪白长须的艄公稳住舵:“姑娘,上不去拉!过了这湖和前面的渠道,就直接往南走拉。”
“你不让我上的话,我就……我就跳湖!”
“你会游水么?”
“……不会。”
她指天发誓,那一瞬间老艄公的嘴角噙了一朵恶意的笑!绝对是恶意的!!!
不过估计此刻她自己的笑容也善良不到哪里去,因为正盘算着怎么把船夺过来——游泳不会,摇个桨什么的,总容易些吧?
是直接用棍子把人敲昏好呢,还是趁他不注意时把他推到湖中?嗯,估计第一条比较可行,毕竟人家是艄公,总不至于是只旱鸭子……
老艄公笑容十分可亲的看着她,安逝又想,会不会这个也是有两手的?以士信如晦他们的智慧和手段,决不会安排一个毫无能力的人过来——这样一想,心又沉了下去:试?还是不试?
老艄公一句话解开她心头的拉锯战:“姑娘,你就别再东想西想拉。罗将军说,再见之日,必是比翼之时。”
“你不懂的……”她突然跳起来,冲过去抢他的长橹:“让我回去吧!我真的怕再也见不着他!!”
他出手快如闪电,不知点了她哪里,她跌坐下去,稍动不得。
邪门,平日里会点穴的一个不见,这阵子居然接二连三,高人辈出起来。
“星星都有它们各自运行的轨道,谁也改变不了。”
她大骇:“你不是罗大哥那边的,也不像杜大哥那边的……你,你到底是谁?!”
艄公苍苍一笑:“小姑娘果然聪明非常——老朽是罗杜两位的朋友,姓李,名淳风。”
惶恐。此人竟然是中国历史上声名耸动的一代星象大师——李淳风?
“……李先生可看得出我的过去未来?”
“异相。”
“又可看得出罗将军的过去未来?”
“天命已成,无禳避之理。”
她冷笑:“先生的意思,让我眼睁睁的看着罗大哥去死?”
“不然。所谓尽人事,而后知天命。”李淳风抬头看看星星:“只是,你现在做什么都没用,罗将军必不会改变主意。”
“可这——好像也还劳动不了您老的大驾。”
李淳风哈哈然大笑:“没错。老朽出手的原因远远不止这个。不说,姑娘也猜到了吧。”
她默然,欹身屈膝坐下,脱了鞋,一脚垂入水中,轻轻拨弄着。
李淳风也不再说话。
一管箫,在寂寥处响起,从遥远的模糊的岸边传来,袅袅的侵入人的愁绪,沁入渐起的雾岚。
这是什么曲子?竟然让她联想到寒冬中怒放的梅花。
不远的画舫好像起了骚动。
她不理睬。
风声吟啸着,破空而来,吹皱这一湖欲秋未秋的幽水。
从手指间掠过去了,从发丝间穿过去了,从衣袖间拂过去了……抓不住。原来,什么都是抓不住抓不住的啊。
于是她也静止不动了。然后听到一片激水声。
无意识的抬眼,便看见了他。
他在水中,浮出上半截身子,黑发与紫袍,顺贴的服从。
他在水中,与她定定相望。只见衣裾飘飞,青丝回旋,然后,轻轻抬眸。
一番错愕。
他不该在水中,她也不该在船上。
他消瘦的颧骨蓦然泛出粉红的喜悦,乌亮的眸子浸在湿润的水塘。
荡漾再荡漾,形成一个深幽的漩涡。
他这是在干什么?又怎会在这儿?她完全无法思考。
李淳风加劲把橹一摇,哗啦啦,顿时碎银点点,远出数丈。
青年一急,似乎又要追来。
“秦王,秦王殿下!”画舫上争先有人高喊。
船迅速往这边划过来了,还可听见“扑通”“扑通”不断跳水之声,赶来救驾。
船首立了一个女子,蝶翼的衣袖扬动如舞。
无垢。
她并未看世民,直接看向她来——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悲哀,无奈,放弃,挣扎?
唯有为爱所煎熬的女子呵,才会有这样复杂却又散发着奇异光彩的目光。
安逝收回视线,投向水中的他。
她该恨他的,正是因为他,她才不得不离开京城。
可是,当这个人是以爱的名义安排下一切的时候,纵然铁石心肠,又该拿之如何?
“再快些吧。”低道。
船速果然又快了些。李淳风看着仍在泅水的青年:“不跟他说两句?”
“这种情况,也许真的……眼不见,方始干净。”
长呼一口气,起身走进舱篷中,强迫自己躺下,闭眼。
再见了,长安。
再见了,我的……众位大哥们。
卷三 - 玄武篇 番外-菊花瘦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宋李清照《醉花荫》
深宫。内侍省。
“哧——”
烛心蓦地被点亮,由远及近,闪着橘黄色火苗,将原本阴暗深沉的黑色驱散。
面色苍白、神情委顿的男人抬起头,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丽影,嘴唇嗫嚅两下,终是一个字也未发出。
宫装丽人容颜憔悴,然这憔悴不但丝毫不减其色,更奇异地给她添了股毅然的风韵。
她看着男人,眼神悲哀。
两人沉默以对。
贴身侍女不解:“娘娘——”
她叹一口气,“弘智,告诉我为什么。”
被称为弘智的男人惨惨冷笑:“姐姐你终归是女儿身。我身为阴家唯一子嗣,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岂能不报!”
“可祐儿他是你的亲外甥!”
“更是李世民的亲儿子!”
秀目对上怒眸。终于,秀目一闭,似已累极:“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年各为其主,父亲被杀,是他自己的选择造成的结果。重要的是,我们活了下来。”
“忍辱偷生,生又有何意?”阴弘智想起了那段永生难忘的日子,从万千人宠的少爷,瞬间变成刽子手刀下待宰的羔羊;为了半个馒头与乞丐争抢,时刻担心粗暴的拳头落下……
“姐姐,我知道,若没有你,我也活不到今天。可是,有些事情,既为人子,就不得不做!”他忽地跪下,朝她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弘智,你这是——”
“当年你入秦王府,辛辛苦苦把我带大,后来又因为我入宫,现在祐儿又……我欠你的,只有来世再报了!”
“你——”
“祐儿造反,绝大部分是受了我这舅父的唆使,他自幼骄纵,因一时不忿便造了反,根本不清楚后果的严重性——这些我已明白供与刑部知晓。姐姐,等到你最后一面,我便死也甘心了!”
“弘智——!!!”
叛臣之死,本该弃尸乱葬。
阴玉真以皇妃之尊,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下终于得了弟弟的全尸回来,默声不响地,于长安城外择一青山落土。
下葬之日,她屏退众人,黑衣素缟独立于茔前。
一道玄衣人影静静出现在坟的另一侧。
晚风轻轻吹着。
夕阳的余晖把一切都描绘得金红如血。
“……你还好么……”
本来想说的是“不要再难过”或“不要再伤心了”之类的话语,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什么都没有的语气。
“……啊……还好……”
“幸而六皇子无事,只是被遣离京城……”
“嗯……”
他望向她。除了那握得死紧以致指节都成白色的丝巾,她看上去波动并不大。
忽而觉得,自己是无能的。
“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诶?”他侧头。
她迎着他的视线看入他的眼睛:“贞观四年,也是这种天气。”
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那个人,她始终没有忘记。
只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他。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我想,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吧。”她捏紧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松开。低声而温柔。
“是吧,那家伙……可是费了我们那么大力气呢……”
“……陛下其实……有可能是知道的……就像这次,他特意放我出宫……”
他有些一呆:“他知道?”
她点一点头,神色恍惚像入梦里:“那时我端了茶水去两仪殿,之前还侍候在侧的太监宫女们突然都不见人影,我心知可能是皇上下了令,正欲退出之际,听到了他们俩的说话声。”
“陛下……和如晦?”
“是。皇上语气并不如常平稳,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杜大人答并不知晓。皇上很是冷笑,又道:‘那你提出辞官作什么?不是去找她?’杜大人过了很久才答:‘臣请辞,是因为臣自己的问题,与旁人无关。’皇上问他自身出了什么问题,他答——”
褚遂良吁口气:“他也是个痴儿。”
玉真淡淡瞧他一眼:“杜大人答:‘臣挂念一人,无法不担心她。深入骨髓,已成绝症。’”
“果然……”
“皇上缓了一缓,道:‘她不会将就。’杜大人笑:‘我不要她将就,我只要能看到她、守护她平安就好。’皇上沉默了许久,道:‘我已经快要记不清楚她的样子,只总记得她的笑容,很温暖,近乎无限透明的温暖。’杜大人道:‘越温暖的人,却越寂寞。’皇上很震了一震,良久道:‘可是你去找她,让我很不甘心呢——我是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容易走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如晦用了假死的办法?”
“是吧。”
“一开始我并未答应帮如晦找配药,后来你跑过来……如晦并不知道你找过我吧?”
她摇摇头。
“可是,你明明知道一旦帮了他,就可能永远也见不了面了……”
她轻轻一笑,“玉真今世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能帮人得到,也很好。”
尘埃在余晖束束的光线中翻飞。
粒粒可见。
是谁说过,尘埃与尘埃的相碰,也许是未曾预知的温暖,也许是明知分离的落寞?
哦,那人还说过,菊残犹有傲霜枝。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萧瑀病逝。
七月,房玄龄薨。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李靖西归。
同月,皇帝病倒于翠微宫。
翠微宫的来人在甘露殿外焦急的候着,等待阴妃娘娘找出那只皇上须臾不离身的银盒。
说起来,这个扁扁平平的小银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只知每次远行,不论封禅还是巡视,皇帝总是贴身带着,所以宫中都猜测那难道是有神物护持的吉祥物?圣上可是一早明令太子,即使自己万岁之后,也必须将银盒与他一起入殓的。
偏偏阴错阳差,此次匆匆去到翠微宫避暑,竟把盒子落在长安宫中,没有带来。
今番皇上病情危急,大家更是眼巴巴的盼着将银盒送过去,能对病情有所缓解。
阴玉真在御前伺候笔墨是最久的,见情况严重,杨絮等妃子又随驾翠微宫,此刻宫内自己身份最高,当下并不推脱,嘱来人在殿外候着,自己入内找了起来。
功夫并未花很久,她便在宽大龙椅的边缝里将其搜了出来。
手中的盒子并不陌生。当年皇上还是秦王、自己还是侍婢的时候便见过,好像只是夹了些纸来着。她拿起来举步往外走,中途却又停下,迟疑了一会儿,摸上搭扣。
咯嗒,盒开了。
寂寂的殿中,这一声显得特别旷响。
她的心突然跳得极快。皇帝私密的东西,自己这样做,若被发现,无疑是死罪。
可是……
盒子里是一块小木块,一张小纸条,以及两页折叠起来的信笺。
小纸条不过指头大小,应该是传信用的那类。展开,上面用小楷写了一竖小字:“问君归期是何期。”
再打开一张纸,仍旧是工整的小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又打开另一张,这是一封信:“兄展信如晤——”
才念几个字,外面声音传来:“娘娘——”
一惊,木块上似也是刻了字的,来不及看,赶紧收拾了,再次确认是没被动过之前的样子,咳一咳道:“找到了。本宫随你们一起出发。”
含风殿内充满了浓浓的药味。玉真赶到时,皇帝正清醒着,半卧在床,由一个少女喂药。
她行礼,将银盒呈至贞观手中。
皇帝露出笑容,挥手示意少女退下。
少女道:“陛下,您才喝了两口——”
敢这么说的也算少见。她不由瞧少女一眼。
黑发如云,明眸皓齿。
特别是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灿然有神,绝不是一般妃嫔柔顺的模样。
她想起来了,这是大功臣武士彟的女儿,得皇上赐名为“媚”。
贞观看武媚一眼:“你先出去。”
“臣妾遵旨。”少女不敢再多话,低头将药碗放到一边,福身去了。
房中只剩他二人。
皇上抚摸着银盒:“朕自知大限已到——”
“皇上——”
“爱妃不必安慰朕,朕一心想求长生,最终却是害了自己——只可惜明白得太晚。”
“皇上莫要太悲观,太医们定会将您医好的。”
贞观摇摇手:“该交代的朕都交代了,这两年走的人太多,未免也太快了些。待朕百年之后,照例遗妃们都要剃度出宫,别人朕不管,但你、贤妃、德妃三个——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
她忙替他顺气,取过旁边备好的丝帕替他掩嘴。
一口血喷出来。
她慌叫:“太医,太医——”
皇帝仍是止不住地咳。
太医们匆匆进来,一见情况,马上开始把脉的把脉,持针的持针。
最终为首的那名叹了口气。
她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眼睛瞄向不过半百的帝王。
龙床上的这个人啊,有着赫赫煊耀的文治武功,逆耳忠言的宽大气度,对异族一视同仁的海阔胸襟,也有着为世人诟病的玄武门之狠,数也数不清的三宫六院,以及对臣子的排斥猜疑……可是,当她打开银盒的刹那,所有这些光辉的、表面的、阴暗的东西都离她远去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男人最最柔软的那颗心。
天不老,情难绝。
谁比谁无情,谁又比谁痴情。
贞观皇帝的视线变得模糊,看着一拥而进的皇子皇女妃嫔大臣们,心想,终于到了。
治儿啊,你的性格虽善良,却太懦弱,只是有无忌这些老臣们帮你,做个守成之君应不算难事。
武媚不是个寻常女子,不知是否甘于削发为尼?为了那个预言我已经杀了太多人,这个小女子啊,我本欲杀你,却终没有下手,你可知何故?
另一双眼睛浮起来了,神采跟武媚很像,却大些、圆些,是俏皮的猫儿眼。
他笑起来,手中银盒攥紧。
我就知道,我最后见的人——一定会是你。
那一夜,我发誓,这江山,我来坐;这寂寞,我来守。
可是。
终是坐不下去了呢。那如海的寂寞,恐怕再也守不住。
如果有来生……
如果……
有来生……
一叶轻舟从千万棵依岸而立的梅树下经过。
早春的第一阵微风吹来,十八里长堤顿时落英缤纷,弥漫似雪。
花瓣落在舟中老妇人的发上,她轻轻拂拾,夹到手持的书中。
“风雨如晦,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如果有来生,我所期盼的,也不过是风雨之夜,你能站在院落篱笆旁,为我举一盏灯。
三十年弹指而过啊,长安一日比一日繁华,一日比一日热闹。
安详的闭上眼。
红颜褪尽。
一梦——
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