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5

viburnum: 恣慰 31-45


 story.31

  苏继澜其实并不太喜欢和大哥长时间对话。
  因为那会让他紧张。
  兄长在他印象里,一直都是温和中透着威慑力的,即便两个人可以很轻松的交谈某一话题,他仍旧会感觉到那种威慑力的存在。那是一种无形的禁锢,又或者说,那是一种从苏继琛血脉里就透出来的,对自己二弟的威慑。
  也许,那是从小时候就固有的东西了。
  苏继澜不想自以为是,可事实上他确实是家里更讨人喜欢的那个,爷爷给他这个次子定名“继澜”,却没有让长子长孙得到这个名字,从根本上讲就是苏继琛的心理阴影。
  “琛”,来自他们的父亲的名字,那个书画家父亲,当年大哥出生时,一见到那孩子脚上的胎记,爷爷就皱了眉头。
  脚上有胎记,这孩子迟早是要走出苏家门槛的,反正也留不住他,就随便叫他什么吧。
  爷爷用沉稳厚重的声音这么说着,每个字都让他的儿子惶惶不安。
  那之后,这个原本被寄予了深厚期待,可以继承那历史学家衣钵的苏家长子长孙,在懂得人间世事之前,就被否定了所有走上历史学者路的可能。
  三年之后,次子出生,那是个干干净净的婴儿,闪着一双纯净的大眼,看着环绕在周围的长辈们。他,被定名“继澜”。
  可能天就是爱跟人开玩笑的,长大之后的兄弟俩竟然完全和当初长辈的期待反其道而行之,继“琛”,对书画兴致缺缺,唯独喜欢历史,继“澜”对历史不愿理睬,却偏爱人文。
  这还不是最让苏家大人们苦恼的,懂事之后,越来越发觉名字里玄机的苏继琛,终于做出了反叛的决定。他放弃了美术学院的录取资格,放弃了自己想学却不被认为有本事去学的历史,他直接学了和这个书香世家似乎毫无关联的经济。
  那时候,脚上有个抹不掉的印痕的苏继琛,是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的。
  弟弟是被爷爷选中当继承人的那一个,弟弟是被父亲带到北京上学的那一个,弟弟是总被赞扬听话乖巧懂事聪明的那一个……永远都是他苏继澜更出色,更有希望……
  苏继琛心里的怨念没人听到,因为他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过,他忍下了所有不平衡,以一个兄长的姿态面对着强于他的二弟。可能就是那时起,他对于苏继澜的威慑释放出来了,一种明知对方的无辜,却还是压抑不住爱恨交加亲情与仇视矛盾纠葛的情感。
  这情感并非一直持续着,它在苏继澜硬是违背了家里意愿,考回了北京时,得到了第一次缓解,至于第二次缓解,当然是放弃了当历史学家,再度离开家的二弟踏出家门的时候。苏继琛亲眼目睹着父母的悲哀与慌乱,他为他们悲哀着,却无法遏制的有一种快乐涌上心来。
  苏家长房两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乖乖遵循家族安排的!苏家在苏州城里开枝展叶,仅是家谱上记着的那多少代里,还从没出现过他们这代的情况。该说是年月再也回不到当初,还是整个苏家都在面临着一场重大的转折?
  可能人的决定,真的改变不了上天的戏弄吧。
  那之后,他没再有过什么极端的想法,他不再对这个了不起的二弟耿耿于怀。还能怎样?他们弟兄二人已经把苏家世世代代温良恭谦的传统给彻底毁了,所以,不会再有更可怕的事儿发生了吧。
  应该是的。
  “再向前,就是央视的那栋楼了。”苏继澜轻声开口,而后稍稍指了一下右前方。
  “哦,那个M型的对吧。”苏继琛集中了一下精神,笑了笑,“之前出差若干次,都没走过那附近。对了,听说北京人叫它……”
  经济学教授有点说不出口,旁边的大老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他从燕然博客里曾经亲眼见到的“可爱”的词汇,和与之相关的一大套言论,都让他忍俊不禁。
  那家伙说:
  北京,其实是个很“私房”的城市,他被我们伟大的中央建设成了一个温馨而且和谐的,功能齐全的家。我们有“鸟巢”这个漂亮而且容量奇大无比的马桶,有国家大剧院这口透亮的倒扣在平静水面上的玻璃炒勺,我们可以吃完了就去拉,二环路到五环路,柔软的环绕着我们的卫生纸就在眼前。你不必担心纸不够用,相信只要“家长们”高兴,七环八环也迟早会动工,不管会不会修到天津去,也不管天津市民是否乐意。这个家里不缺衣食,央视大楼这条美丽的大裤衩儿颇具后现代风情,天热时,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也可以被当做诱人的比基尼穿在身上。而不管你是外来人口还是本地土著,都可以轻松并且忙碌,痛并快乐着的,住在这个家里。不要去问“家长”们到底打算让这个家更现代还是更传统,更肮脏还是更干净,更杂乱还是更规整。你要做的只是穿着比基尼,套着大裤衩儿,以那昂贵的炒勺,华丽的马桶和用不完的手纸为荣。然后自豪的说一声,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啊!北京。
  苏继澜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真正意义上的“损”,这种损不伤自尊,却让你思考,让你叹,让你笑,让你感觉到他对你的疼爱、责怪、失望、希望,让你觉得他是真的期待你好。
  这些够损的文字让苏继澜真切体会到了,北京人真想骂人的时候,是不带脏字儿的,北京人真的开始不带脏字儿的骂人的时候,他骂了你,还能让你又气,又笑出声儿。
  于是他琢磨,可能这燕黑子果然是个血统纯正的“老北”,这个老北很辛辣,很傻,很坏,很欠,很多情。
  “哥,慢点吃完饭回去,我告诉你一个博客地址,你去那里看,什么内容都有,不只是对央视楼的‘爱称’。”苏继澜轻轻挑着嘴角说着。
  “……是你说的那个燕然的博客么?”
  “嗯。”
  “你说他是自由撰稿人?”
  “对。”
  “……很不稳定的一个职业啊……”
  兄长的轻叹让苏继澜更想笑了。
  “哥,他这个人啊,稳定了反倒可疑。”
  “本性自由?”
  “其实该说是活得随性才对吧。”
  “你不是一样活得随性?”
  “不一样。”苏继澜轻轻摇头,而后打了右灯开始往外侧车道并线,“做生意,其实不是我的最大喜好,但写东西,可是他的最佳生活方式啊~哎,到了,看见吗?呐,央视楼,就是那个~”
  远远的,那北京人的大裤衩儿出现在视野里,它的出现打断了弟兄间的话题。苏继澜乐于被打断,因为他不想跟哥哥谈太多关于燕然的事儿,话多了,错也就会钻出来。亲兄弟血脉相连,不管时隔多久,都还是可以发现对方的变化。
  这是个潜在的危险,不喜欢危险境况的苏继澜决定尽可能的避免它出现。
  那天,和大哥的相处时间并不是很长,为了准备第二天的会议发言稿,午饭过后就回了饭店的苏继琛是自己坐出租车直接从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开的。于是,又成了只身一人的苏继澜决定去医院看看。
  坐在车里,拨通了燕然的手机,响了两声,对方就接了电话。
  “怎么啦?想我啦?”一上来就说着嘴欠的话,那黑子格外兴高采烈。
  “……你爸怎么样了?”突然从和大哥用了挺长时间的乡音里跳出来,竟然觉得普通话还有了几分亲切感,苏继澜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而后切入正题,“我现在过去的话,方便么?”
  “哎我说,你是想我了,还是想我爸了?可不带这样儿的啊,我妈她老人家还健在呢,你不能这么早就惦记着……”
  “你正常点好不好?!”太阳穴发胀的给了那家伙一句硬的,苏继澜边扣好安全带边尽量保持着冷静,“我大哥回去了,下午没安排……”
  “你甭来了。”那回绝很干脆,燕然随后简单解释,“我妈今儿陪住,中午吃完饭我就走了,现在我在家呢。”
  “……在哪个家?”
  “我自己家啊。”
  “哦。”
  “怎么了?有事儿?”
  “没有。”苏继澜笑了笑,“对了,上次,你不是把你的博客告诉我了么。”
  “嗯,然后呢?”
  “然后我刚才告诉我大哥了。”
  “啊?!”那惊讶体现的相当夸张,燕然干巴巴笑了两声,而后开口,“那多不好意思的呀,让咱大哥看我写的那点儿反动言论……”
  “写都写了,还怕人看么。”拆穿那恶心巴拉的娇羞,苏继澜稍稍迟疑了片刻,“……那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好好休息吧。”
  “哦。那你呢?”
  “我?我也没什么事啊,我就是想问问情况如何。”
  “不是,我是说,让我休息,你打算干嘛去。”
  这问题问得正在紧要处,苏继澜开始轻度膈肌紧张,用与生俱来的镇定压下去之后,他开口:“我也回家了。”
  “回家啊……那你现在挨外头?”
  “嗯,刚和大哥吃过饭。”
  “哦~~~”一波三颤的声音明显就是开始冒坏水儿了,“那也就是说,上午有咱大哥陪你,下午你没人陪了是吧??”
  “我原本也不需要人陪。”皱着眉头回了一句,苏继澜开始后悔给这混球打电话。
  “是嘛,可我想让人陪着,怎么办哪。”突然又沉下去的语调好像在煽情,又好像在撒娇,慢条斯理说着,燕然在对方有所答复之前就接着补充,“苏苏,你陪陪我来吧,我空虚寂寞而且好冷。”
  苏继澜真想扔给他一句“冷死活该”,可燕然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他说这话的机会,因为很快那家伙就又变了很是柔和的声音告诉他说,我想见再你一面,有点儿事儿想跟你聊聊,实在……是等不到下个礼拜五了。
  苏继澜听着,疑惑起来,甚至有了些许不安,但到最后,他也还是没能拒绝那请求。
  
                 
 story.32
   
  礼拜天下午,苏继澜在家等着燕然过来。
  那家伙动作还是挺快的,没有多久就按响了门铃,开门,将他迎进屋,苏继澜看着那脸上带着疲惫的男人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进去。
  “累坏了吧。”给他倒了杯水,苏继澜坐在对面。
  “还成。”燕然接过杯子连灌了几口,而后放下水杯,揉了揉眉心。
  “那,你爸哪天出院?”被对方的状态弄得也有点不舒服了,苏继澜赶紧转移话题。
  “后天,要是消肿快,也能提前走。”
  “还是别了吧,多住一天踏实点。”
  “我也是这意思,可我爸说能早走就早走。”
  “是怕……花钱太多吧。”
  “也是怕花钱多,也是怕我跟我妈累着。”燕然拢了一把头发,然后叹了口气,“我爸这人,从来瞎逞能……”
  苏继澜听着那“抱怨”,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遗传。”他说。
  “啊?”燕然好像没反应过来,“谁遗传谁?”
  “当然是你爸遗传给你了。你当初,伤了脚踝的时候,就是不让别人扶你,非要自己走下来。明明心里难受死了,还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那戳穿的语调很轻,很缓和,就像说着别人的事儿,燕然听着,也浅浅苦笑出来。
  “那还真是遗传基因作祟了哈。”
  “对啊。”
  两个人说着说着,忽然都有一段时间的空白,谁都没有出声,这微妙的沉默气氛持续了片刻,苏继澜先打破了它。
  “你刚才说,有事要告诉我?”
  “啊,哦对。是有事儿。”恍然的应着,燕然抹了把脸,而后整个人靠进了柔软的沙发背,“我是想告诉你,那个专栏,我决定写了。”
  这确实有些让人惊讶,苏继澜还真以为这个一贯自由随性任意胡为的人不可能答应写这种很有可能让他憋一肚子火气的东西,可谁知道……
  “昨儿晚上我想了挺长时间,然后今儿上午就给陈郁可打了个电话,跟她说我答应了。”燕然语速有点儿慢,像是每说半句话都能感觉到阻力,“试连载是一个月,她们这是周刊,也就是先写四期,以后的……再说。这四期稿费固定,往后看行市好坏,好了就多,坏了就少。我琢磨着……嗨,干不好还干不坏嘛,写呗……”
  苏继澜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感觉到了,他很明显的感觉到这个人是在对他倾吐心里的不适,或者说憋闷,而找上他的原因,想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些话,你爸妈都不知道吧。”站起身,走过去坐在燕然旁边,他侧脸看着他,“你没跟他们讲过?”
  “没有。其实……说倒是随时可以说,就是……”犹豫了一下,那一贯有种侠士豪爽的男人头一次像是泄了气,“张不开这个嘴啊……”
  “怕他们发觉你是违心的?”
  一语道破。
  “唉……你啊你,你真牛,你说你怎么一眼就能把我给看穿了呢?”燕然笑了出来,脸上却还有那种无奈与不愿,这让后头紧跟着的玩笑都没那么精神了,“你是不是偷着跟我妈学的?我们家老太太就这么牛。”
  “我是个奸商啊,谈判什么的,当然要随时察言观色行事了。”拿自己调侃着,苏继澜伸手过去,拍了拍燕然的膝盖,“那,或者你干脆退出吧,趁着还没开始。”
  “……不成。”燕然摇头,而后抓住苏继澜的指尖,“已经答应了,就不能说了不算呐。而且……归根结底,我是为了在一个地方站住脚。游击战不能打一辈子,自由是自由了,可确实不踏实啊……我爸这回住院,我突然有了好些想法儿。他们俩岁数越来越大,这将来,要是有个万一……我总得让他们俩过得更舒服点儿吧。或者就算他们用不着我……掏钱,我自己过得像那么回事儿,他们俩也看着高兴呐。”
  苏继澜听到最后,觉得心里有点儿跟着难受了。
  他明白,燕然并非在诉苦,也不是来寻求安慰,更不是装可怜借钱。他只是想对他说说自己心里头的话而已,他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最真实的心理状况罢了。
  他想要的不是赠与或施舍,也不是安慰跟支撑,这个骨子里硬的宁折不弯的大男人,此时此刻,要的只是一种了解。
  都不必做到理解他,只要听听他的话,相信他是认真说着真实想法的,就足够了。
  他想要的,真的不多。
  而且给起来是那么简单。
  “我明白了。”苏继澜轻轻抽回手,而后凑过去跟他肩挨着肩靠在一起,“……沸羊羊强硬的棕色外表下,其实有颗透明的玻璃心。”
  话音落下,沉默持续了两秒钟。
  宽敞到显得空阔的大客厅里,突然响起一阵交叠的笑声。
  两个年届三十的大男人,笑成了一堆,笑成了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燕然让那可爱到不行的家伙激起了灰太狼的心,凑过去在那未加防备的嘴唇上亲了一口,他抬手搂住苏继澜那窄于他,却完全有着男人轮廓的肩膀。
  “苏苏,怎么办呐。”
  “什么怎么办?”
  “你这么温柔贤惠,比琼瑶大妈故事里的姑娘们都善解人意,我对你越陷越深,可怎么办呐~~?”
  “‘温柔’我就暂且承认了,后面的东西你还是收回吧。”微红着脸,苏继澜没有抓开那搂着他的狼爪,他感受着那掌心的温热,而后很快被那热度传染到周身上下。
  “都收回?”那表情像是在明知故问,又像是恶意的勾引,“连我对你越陷越深都不成?”
  “不行……”说着拒绝的话,眼神却朦胧起来,那样子是对于勾引的回应,还是更强有力的反击?
  “是xing,不是xin。”又来劲了,“重操旧业”的普通话辅导班老师趁着自己这许久没有被指出过发音错误的学生轻微恼羞的空当,又偷了对方一个浅吻,然后就挂着得意的笑把他抱了个满怀,“苏苏……苏苏……”
  “你干嘛啊……”让那蹭在脸颊和耳根的硬质发丝弄得痒痒起来,敏感的皮肤很快浮现出更明显的粉红,苏继澜不露痕迹推着那家伙,却在那低沉的耳语开始缭绕时停住了所有动作。
  “我喜欢你,真的,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你……我早就该跟你说清楚,当初也不该放你走……”
  “你……突然说这些干吗。”像个被告白的懵懂少年似的紧张起来,苏继澜把脸埋在对方肩窝,感受着那结实的身体,嗅着那总也无法忽略的太阳味道,他缓缓一声舒叹,“再说……现在,也不晚啊。”
  “你是说亡羊补牢嘛?”燕然轻轻笑,而后带着些许舍不得松开了手臂。
  他看着他,挺仔细的看着他,那也许不能说是多么漂亮,却格外有某种风情的脸,清晰的微挑的眉梢,柔软的睫毛,温和的眼。那眸子好像带着些许琥珀色泽,和自己深邃的漆黑形成鲜明对比。至于温润里有着几分凌厉的嘴唇,和给整体那俊朗谦和中透出英气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孩子般可爱和稚嫩的小雀斑……
  “看什么……”被盯得别扭起来,苏继澜想要躲开,却被捏住了下巴。
  “看星星~”坏笑着,燕然在那生着细小斑点的鼻梁和脸颊轻轻亲吻。
  “你怎么、揭我的短!”一直在意自己脸上的那些“缺陷”,再被提起就更是窘迫得很,苏继澜想低下头或是别开脸,但对方根本不许。
  “多可爱啊~”燕然持续着挺猥琐的笑,“你看人家外国人,拿雀斑为荣,有雀斑更性感,懂吗。”
  “那是外国,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就不能有雀斑啦?嘁~你这才叫生在福中不知福呢,本身男的长雀斑就特别少,你这种颜色特浅的就更稀有了~不凑这么近看都看不清楚,离远了干脆看不见了,而且数量还这么有限……我数数啊,一、二、三、四……”
  “你、你有病么?!”简直快要抄家伙打人了,苏继澜一把推开那在自己脸上故意轻轻磨蹭的指头,而后干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刚才对这家伙的安慰什么的,就是多余!这混球根本不需要安慰,他的心理调节能力简直比癌细胞复制速率还强大,刚才还一个劲儿的玩儿大男人的伤感,现在就又回到二百五状态了!
  “冤枉啊~我可没病~”二百五更加来劲,“我身心健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随地吐痰,上车给老幼病残孕让座儿~~我连汗脚灰指甲都没有,你说,这么完美一男人,哪儿来的病啊~~?”
  “脸皮厚不算是病么?”苏继澜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抿着嘴唇看着那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的家伙。
  “宝贝儿,这年头儿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脸皮厚是优点,是长处,懂吗。”燕然继续发扬着那优点或是长处,苏继澜皱着眉头打量他,而后告诉他,你这个不是优点长处,你已经接近于特异功能了。
  那黑子发出诡异的咕咕咕的笑声来了,继而朝他伸出手。
  魔障似的,苏继澜回应了那邀请,而至于被一把拽过去,并且鬼使神差的竟然就那么顺着对方的引导,用让人羞耻的姿态跨坐在那家伙大腿上……
  “明天我还要去公司呢。”扶着燕然的肩膀,略低着头,他不敢和那视线交缠。
  “我知道。”凑过去轻轻啃咬柔软的耳垂,燕然安抚似的低语,“放心,我没打算乱来,又不是牲口……”
  不是牲口,是禽兽,野兽,魔……兽?总之是头兽类,这兽类把苏继澜安宁平和的心境早就搅和成了一锅热腾腾的酒酿,让他醉,让他乱,让他从还在隐忍的一张张翻着纸牌的状态一头扎进了山口山的汪洋。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放心,放心,别紧张,我就是想抱抱你~~”哄小孩一样说着,燕然收紧了手臂,而后堵住了那张还想质疑的嘴。
  
                 
 story.33

  该怎么说?那是一个极尽湿热缠绵的亲吻。
  燕然抱着他,品尝他嘴唇的温软,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霸道掠夺。舌尖沿着齿龈舔过,喉咙里不自觉发出细小呜咽一般的鸣响,快要窒息之前总算略微停顿了一下的纠缠,在仅仅给了他片刻获取氧气机会之后,又更猛烈的迎了上来。
  这家伙,果然是野兽……
  这么想着,感受着那灼热的手掌就在自己背后游走,沿着脊椎轻轻摩挲,苏继澜还没来得及因为那掌心终于挪到了腰际而颤栗,另一只手就已经扯开了他的腰带。
  “你、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会控制吗,你不是说只是想抱抱而已嘛……“燕然……嗯啊……”
  开口说话时,便再忍不住因挑逗而起的低吟了,燕然拉下他已经老实的撑起了小帐篷的内裤,而后低头看着那勃 起的形状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就硬了?”燕然冲他坏笑,嘴里说着怎么听都像是八流电影里的台词,“大苏苏其实是小色魔啊……小色魔,坏小孩儿……”
  “你不觉得恶心么!……”霎时连耳根都红了起来,苏继澜想干脆推开那流氓然后把他踢出自己的宅邸,但很快就蔓延到关键处的爱抚却让他没了推开什么的力气。
  谈不上多么巧妙,却绝对热情,指尖滑过细腻的皮肤,柔软的毛发,终于一把握住了膨胀的欲望中心。
  苏继澜全身开始颤抖。
  一直过着禁欲的日子,一直处在禁欲的状态,一直表现得像个禁欲的圣人,平日里完美到让人嫉恨的他,原来在只有两个人的爱欲缠绵里,竟然可以如此饥渴,如此无暇顾及其它。
  “苏苏……”开始透着野生动物气息的嗓音传递过来了,燕然啃咬他的脖颈,留下新的吻痕,舌尖沿着颈动脉□,给他一种像是要被吸血鬼一口咬下去的幻觉。
  这幻觉格外令人情绪高涨起来,决定不管此时此刻在幻觉中做了什么都不准备负责任的苏继澜,咬着嘴唇伸过手去,拉开了对方的裤子拉链。
  被牛仔裤限制了有一阵子的凶器得到了解放,那大家伙跟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相当阳刚的轮廓,干脆不管不顾的伸了手,攥住了那滚烫的物件,苏继澜闭上眼,用空闲的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只是简单的“协作动手”活动而已,却远不等同于一个人夜半三更藏在被窝里的自慰,接触着熟悉又陌生的皮肤,感受着和自己同样的热度,呼吸纠缠在一起,亲吻纠缠在一起,身体纠缠在一起,这已经大大超出了自己动手的局限,也带来无法描述的快乐。
  燕然在他耳边犯坏,说着让他打死都想不到的话。他说他好硬,好烫,说他溢出来的东西已经弄湿了他的手,他问他知不知道这东西叫做前列腺液,问他知不知道这东西是检测男、性、生、殖、健康的参照物。他告诉他那弄湿了手的粘稠是什么颜色什么味道,而后说,苏苏,你看来健康得很哎~~而且,你这儿也真柔顺哎……你用护发素了?
  苏继澜完全不知道那家伙说的是什么,清朝翻涌之中眯着眼,带着凌乱的喘息回了一句“……啊?”他刚看到对方眼中火辣辣的邪气,就被一股从颈椎升腾起来的激越感逼上了顶峰。
  他们俩的高潮并非同时,但是十分接近,强忍着让呻吟化作那亲吻间隙吐出的呜咽,苏继澜软绵绵靠在了对方身上。
  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沾粘的是什么,好一会儿才在那混球无比爱怜又无比故意的擦着他小腹上的精液时,一点点反应过来刚才那所谓的“用没用护发素”是什么意思。
  眉头拧到一块儿了,抓开那狼爪子,苏继澜别扭的从他身上翻下来,带点狼狈的暂时整理好自己的裤子,他透着激情后的余味和根本释放不出强烈气焰的愠怒看着那得逞般笑着的男人。
  “你以后再说那种话……”有点说不出来了,怎样?再说那种话,你就干脆掰断了他?不,应该是“它”?
  对,都是“它”,不管那野兽,还是那野兽两腿之间的东西。
  “怎么了?我说什么啦?”装着无辜,燕然也收拾好自己的胯下是非,而后在苏继澜绝对惊诧的目光里抬起手来,舔了舔指尖残留的一点点粘稠。
  “!!你!……”
  苏继澜觉得,他是真的要打人了。
  但那把他变得越来越有潜在暴力因子的罪魁,却是一脸的泰然。
  “急个毛,上回在你办公室里,我咽下去的可比这个多多了吧~~”
  半个字都没说出口来,恼羞成怒到眼眶都开始发红,苏继澜边发誓赌咒下次一定要随身带着胶布封上这流氓的嘴,边干脆转过身,迈开步,逃进了洗手间。
  听着那怒气冲冲却明显全是害羞的脚步声,还有那撒气摔上门的动静,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被弄湿了的衣襟,再也没能忍住的傻笑了出来。
  他没让苏继澜一个人安安静静洗澡,紧随其后进了那宽敞的浴室,他拉着失措中想赶他出去的苏继澜,直接进了隔着半透明冰蓝色磨砂玻璃的淋浴间。
  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有的溅在玻璃上,有的则很快弄湿了两个人的全身。
  苏继澜没心思去想什么自己是不是又被那混账毁了一套昂贵的衣裳,他只是看着那近在寸尺间的胸膛隔着湿透后变得有了隐约的透视效果的布料,将绝对的雄性动物的热烈传递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柔软的头发,白皙的脸颊,和从半敞开的领口里露出来的锁骨有多让人恨不能一直欺负到他哭着求饶,他就只是窘迫着,迷茫着站在水流下,而后在和那男人对视时忽然有了似曾相识的决绝。
  闭上眼做了个简短的深呼吸,苏继澜抬起手,开始一点点脱下对方的衣服。
  那是一种魔性的鼓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
  燕然眯起眼看着他,问他明天到底还想不想上班时,他半个字都没言语。而后,他在对方也终于忍着沉默的煎熬,脱掉他身上最后一件遮蔽物后,忽然以一种走上绝路般的甜美的温存伸出手去,抱紧了那眼看着就到了欲念边缘的野兽。
  颤抖的,蕴含着拼了命鼓起的那么一点勇气的嘴唇,贴在燕然耳边,带着身为男人抛不掉的大尊严和小羞怯,混合着水汽与尾音开了口。
  他说,随便你吧,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所以,就都随便你吧……
  燕然皱着眉,仔细和他视线相对,不可思议又似乎理所当然的看着他眼里需求与矛盾纠缠的复杂情绪。他看了他半天,忽然低头夺去了他一个“恶狠狠”的吻,而后更加令人惊异到失言的,就那么一低身跪了下去。
  他跪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像看着个君主,从远古而来,赤裸的,有着人的欲望和神的圣光,缭绕着冰蓝色水雾的君主,温和却又顽强,优雅却又放荡的君主。
  他伸出手,让指掌从骨感的脚踝开始,沿着光滑的结实的小腿一点点向上,逆着水流向上游走,每向上一寸,都会有种在亵渎神明或是忤逆圣君的罪恶的狂喜。苏继澜在水流下颤抖着,低着头,看着那仰视着自己的男人,看着自己再度因为简单的触摸和要了命的煽情气氛而膨胀起来的器官。
  太无耻了……难道不是吗?
  男人果然是无耻的生物,他们甚至不能称之为生灵,只是“物”,一切都建立在肉 欲之上,以之为起点的“物”。生为男人,莫不是该觉得悲哀?风光无限的外表,吞吐山河的气魄,披坚执锐的勇敢下面,隐藏着永远藏不住的兽性。
  那些可耻的,可悲的,却从不能磨灭的原始火焰。
  水深,然后火热。
  苏继澜觉得自己完全的,彻底的,是真真正正的,无药可救了。
  不过,燕然不这么觉得。
  他就是想看他那样,喜欢他那样。那江南的细腻幻化而成的火焰,其实远比劲风翻卷呼啸的北国之火更加狂野。狂野,而且魅惑,魅惑到几乎带了凄美的意味。都不忍看到自己烈焰焚心处境的书香世家的苏二公子,一贯完美给别人看也完美给自己看的苏二公子,在让火苗烧毁了温和谦逊的面具之后,简直让人崩裂,让人沸腾,让人甚至在某一刻甘愿为他奋不顾身。
  水汽滚热的包裹着躯体,舌尖滚热的贴上分身,苏继澜把指头滑进那漆黑的短发,燕然把那贲张的器官一直吞入喉间。
  那之后,是谁都拦不住的一场自虐般的纠缠。
  撑着光滑的墙砖,承受着激烈的撞击,那水声掩盖不住的粗重喘息和低吟来自彼此唇齿间,苏继澜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弄脏了淋浴间的墙的,他到最后只是看着那顺着水流的漩涡,一丝丝一缕缕流进渗水孔的白色污迹完全消散,而后在极端满足的疲惫叹息中闭上眼。
  色欲是洪水猛兽,如果你无法奔逃,那么你最好乖乖沦陷。
  苏继澜也好,燕然也罢,都做了第二种选择。
  他们因彼此而沦陷。
  沉沦,深陷,不见天日,不能自拔。
  
  从淋浴间里出来,在没了水声之后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擦干身体,吹干头发,套上柔软的米白色毛巾绒浴袍,两个人一直无言。
  有意犹未尽的浅吻和轻拥,却始终没有言语。
  回到卧室,爬上床,缩在舒适的被窝里,燕然抱着他,而后终于先开了口。
  “……疼了吧。”他语调有几分不舍,“前天刚折腾完今儿又折腾,刚才还那么卖命似的……”
  苏继澜绯红着脸,点了点头,露出一个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很是甜腻的苦笑。
  “自作孽,不可活……”
  “……你是说我嘛?”
  “我是说我自己。”
  “哦……可我喜欢你那样儿,真的。”在热水里冲了那么久还是不见肤色变浅的黑子傻笑出来,“你弄得我都快疯了,神形俱灭,万劫不复的那种……”
  “这么说,是我的责任?”苏继澜有点无力的笑了出来。
  “那当然~~所以你得对我负责~~”二皮脸的说着,燕然在对方直挺的窄鼻梁上亲了一下,“苏老大,我燕某人连灵魂带肉体可就都交给你了,你收好了,不许临阵脱逃,要将负责进行到底……”
  
                 
 story.34

  从下午腻在一起睡着,到天近黄昏才辗转醒来,苏继澜睁开眼,觉得自己闻见了饭菜的浓香。
  饿了,与其说是饿醒的,不如说是馋醒的。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他边猜测着那家伙在厨房里做什么美食,边试图下床。
  下床,并非难事,清理干净的内部也不必担心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再溢出来,可从腰间到脊背的酸疼不是假的。告诫着自己下次决不能这么不散架不罢休,他系好睡衣的带子,赤着脚往客厅走。
  那背对着他的家庭主男听见他的动静,刚一回过头来就开始唠叨了。
  “我说,你不怕着凉啊。不穿个拖鞋就跑出来。”
  “哦,不冷。”摇了摇头,苏继澜踩着一尘不染的实木地板走过去,“晚上吃什么?”
  “炒疙瘩。”
  “……啊?”
  “没吃过?”
  “没……”疑惑着凑上前,看着那已经基本做完的陌生的食品,苏继澜低声念叨,“看着好像鸡丁……”
  “看着像哈,我是刀切的面,不是手揪的。”燕然边说边把锅里颜色鲜艳、规格一致的一堆细小丁状物小心转移到盘子里,“其实正宗的应该是手揪,可那样儿做出来看着就不是特好看了知道吧,我觉着你们南方人做饭都特细致,不像老北吃饱了就得,不管好看难看~~”
  “我对外观没什么要求。”轻轻笑着开口,苏继澜凑近看了看那盘看似很童趣的东西,“你……又把我冰箱里的东西都用上了?”
  “我说老大,您冰箱里那叫‘有东西’啊,胡萝卜黄瓜葱姜蒜,我本来还说给里头翘点儿肉什么的呢,结果半点儿荤腥都没瞅见。”
  “……我买了也不会做……”说起来多少有几分尴尬,苏继澜确实不会做饭,他是泡方便面都不大会把握火候的那类人,这个江南小才子有着一间豪华现代的大厨房,有着一个双开门的进口大冰箱,却基本连用都很少用。他的厨房是偶尔用来洗洗水果,然后一边慢慢吃一边坐在吧台抱着笔记本上网用的,他的冰箱是到了夏天存放冰镇矿泉水和酸奶用的。说到酸奶就更加令他羞于启齿,喝得起几千一瓶的路易十三,却只钟情于那胡同巷子里的蜂蜜酸奶的苏总,每到夏天都会没完没了的买来那装在浅灰绿色,矮墩墩的小陶罐里的蜂蜜酸奶,存在冰箱里,拿它当水喝。
  那东西不知为何能有幸成为他的宠爱之物,但总之,对什么光明三元蒙牛伊利都没兴趣的他,唯独放不下对这种乡土玩意儿的痴迷。他了解过这种酸奶的历史,已经在老北京人生活里出现过几十年的老吃食,就那么装在粗糙的小罐子里,蒙着一张薄薄的封口纸,勒着一根细细的皮筋儿,用那极为乡土的造型跟口感霸占了他的味觉。
  他还记得自己当小公司业务员,顶着炎炎烈日在街上穿梭时,头一回偶然在一条不起眼的胡同口喝到了这东西时候的情景。当时拿着瓶子就要走的他,被小卖部的老大妈叫住了,大妈带着浓重的土著口音告诉他,这玩意儿可不能带走啊~喝完了得退瓶儿,回头人家厂家还回收呢~~您要非得拿走,就得把瓶儿钱一块儿给了,这不就亏了嘛。反正这么一瓶儿酸奶也没多少,您要不至于耽误事儿,就喝完了再走吧,就当是歇会儿了。这大热的天儿……
  苏继澜听着那跟燕然一模一样的口音,脸上浮起一个浅笑,而后说,大妈,那我给您瓶子钱吧。
  他交了钱,把罐子拿走了。
  那是他收集的第一个酸奶罐儿。
  从那之后,他不管走到哪儿,都不曾中断对这东西的收集。搬家到珠江帝景来的时候,搬运工小心翼翼端着那写着小心易碎请勿倒置轻拿轻放的厚纸箱,还以为里头有什么景德镇的青花瓷,却猜不出被一个个洗刷干净,晾干之后封存在箱子里的,会是扔在大街上都没人捡的酸奶罐子。
  苏继澜只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癖好。
  他不觉得在那豪华大冰箱里放满这些罐子有什么不搭调,这种宛若在五星级大酒店里看见街边摊子上的臭豆腐干的做法,他至今还很乐于享受。
  只是……这事儿不能让这黑子知道。
  太幼稚了,乃至有点儿病态不是吗?
  燕然知道了一定会笑他的,就算没恶意,也最好守住这个秘密,所以,厨房外头那个小阳台上的几个纸箱子,决不能让这家伙看见……
  “别愣着了,赶紧的,准备战斗。”刚刚被苏继澜暗暗屏蔽了一下的燕然把盘子端上桌,而后翻出两个小碗,用盛汤用的大勺子把一盘子炒疙瘩分成两份。
  “还真是饿了……”没有经受住那香味的诱惑,苏继澜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面前白瓷碗里的橘红翠绿金黄,“……好像……还有豌豆?”
  “啊,放了点儿。”
  “我没记得我买豌豆了啊。”
  “我从你冰箱冷冻室里翻出来的,一袋儿冻豌豆,还在保质期之内,就化开了点儿给用了。”
  “我都忘了什么时候买的了……”苏继澜皱了皱眉,而后恍然,“哦,对,那是前阵子换季时候,有点脾胃不和,大夫说让我食疗。”
  “食疗,吃冻豌豆?”
  “不是,说是让我熬粥或者煮煮吃。”
  “管用吗?”
  “我没用……那时候忙得很,买回来就忘了。”
  苏继澜说得轻松,燕然听得惊诧。
  “你早晚得把自己累死知道嘛。”皱着眉看着对面的精英人士,燕然把勺子递过去,“赶紧吃。真是……这么大人了,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自己个儿。老跟外头吃,外头饭再贵再好能有家里的可口儿?嘁……我瞅你早晚得把自己饿死。你瞅瞅你,现在你就够瘦的了……”
  苏继澜听着,沉默着,而后像个让悍妻唠叨的丈夫似的,小声用苏州话嘀咕了一句“用你多管闲事……”。
  “啊?”燕然意识到自己听见的似乎是一句“外语”,而且是表示不爽的句子,“哎我说这位同学,咱现在可提倡普通话交流啊。”
  “你也没对我讲普通话吧。”反过来戳穿对方,苏继澜低头尝了一口碗里的庶民的美味。
  确实好吃。
  “我那是锻炼你的听力,懂嘛。我是锻炼你密切联系群众的本事呢~~”
  胡萝卜软硬适度,黄瓜也没有炒得过火。
  “再说了,我这是不忘本,是不是呢。你说要是连自己的乡音都不会说了,那还活个什么大劲儿呐。”
  小小的面丁炒得金黄,口感好极了,搭配豌豆吃着更香……
  “而且你让我说普通话我别扭啊,我一说普通话语速就慢了少一半儿。是,就说北京土话吃字儿吧,可它是真说着滑溜儿啊。哎,我说,苏总,我这儿费半天电了您倒是着耳朵听了没有啊~?”
  苏继澜放下勺子,而后抬起头来看着他。
  “下次你能做点别的面食嘛?我没吃过的,就像这样的。”
  “……我哪儿知道您什么吃过什么没吃过啊。”燕然眨了眨眼睛,发觉到自己刚才的话再度被主动无视了,用“都怪我这炒疙瘩太好吃他才没心思听”做借口让自己心理上得到了平衡,他想了想之后开口,“要不,下回别做面食了,你说你一南方人,怎么老跟面较劲呐。咱米饭炒菜成不成?”
  “没兴趣。”拒绝来得格外简单。
  “就对面有兴趣?”
  “嗯,不然我买那袋新的干什么。”
  “老吃面可容易胖啊~~”
  “又不是女的,哪个在乎。”苏继澜故意开着轻玩笑,“而且,当老总,有个啤酒肚才威风吧?”
  “我真怀疑你有没有吃成那样儿的能耐。”鼻孔里哼了一声,燕然不再多说了。
  晚饭时间是轻松愉悦的,两个人的战斗力照样没什么可比性,苏继澜看着那家伙轻轻松松干掉他也许会撑到胃疼的分量时,由衷的觉得自己吃饭是真的像在喂鸟一般了。
  他都把饭吃到哪儿去了呢……怎么丝毫体现不出来呢?
  难道这混球有直接将食物转换成肌肉跟语言表达能力?再要不,就只能猜测他胃里有个异次元空间了。
  觉得重新相处的这段时间,潜伏的想象力都跟着复活起来,苏继澜轻轻笑着自己,而后在饭后帮他刷碗。
  “对了,你爸出院的时候,我去接一下吧。”沉默中,他突然想起了已经暗自琢磨过的正经事。
  “不用。”燕然当即否决,“打个车就成,就那么几步路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折腾了。”
  “可,打车的话,不是还要站在路边等嘛。”
  “放心,医院门口儿出租车多着呢。”
  “哦。”点了点头,没有再强求什么,苏继澜转移了话题,“还有,那天,我听你妈说,你会开车?”
  “啊,学过一个本儿,大四那年学的。”
  “你有车?”
  “有过。”
  “后来呢?”
  “卖了。”
  “怎么卖了,有辆车,多少方便点。”
  “嗨,你不知道。当时其实我都没打算学本儿,后来我妈说,家里有个人会开车,遇上点儿急事儿什么的,能当时开起来就走。我一想也是,就学了。后来一毕业,我最开始是在一普通的机关上班儿,挺远的,挨人大附中那头儿呢。我爸妈就说给我买辆车,可我老觉着吧……让爹妈养了二十来年,好容易上班挣钱了,还剥削他俩,忒不是玩意儿。就没答应。到上班第二年,有了点儿钱了呢,我就自己买了一二手捷达。起先开着挺好,后来发现不成。就我这脾气,就北京这交通状况,得了吧,我着不起那个急。再后来我把工作一辞,挨家蹲着写东西,就更用不着车了。就干脆给卖了。”
  “哦……那,合算吗?”苏继澜忍不住帮他算着账。
  “合算呐,买的时候就不是新车,就特便宜,开了几年,再卖,价儿也没怎么太低,捷达掉价儿没那么快。”燕然关掉水龙头,把刷干净的碗筷一一回归原位,“其实我还是不开车好,我妈说我开车太生猛,早晚出事儿。”
  “啊,对,我记得。”突然笑了出来,苏继澜仔细回想那天燕然母亲的话,“你妈说,你开车就像那个……什么来着?”
  “狗骑兔子。”
  “对对,这是什么东西啊?”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那种小型的农用三轮儿车,特小的那种。深蓝色的。这几年不常见了。”
  “这算是北京土语的叫法嘛?”
  “好像还真不是哎……好像是天津那头儿先这么叫来着。”
  “可为什么叫狗骑兔子呢。”
  “……老大,您别拿我当百度使唤成嘛。”被那一连串的疑问终于逼到了死角,燕然投降的笑着摇了摇头,“您要不找一天津人好好问问得了。”
  苏继澜跟着笑了出来,不再多问,他擦了擦手之后轻轻叹息。
  “总之,这礼拜我找个时间过去看看你爸,没问题吧?”
  “女婿看老丈杆子,理所当然啊~~”燕然说得淡定从容,而后低头亲了一口那刚想瞪他一眼的人,“只不过,你是‘儿婿’。”
  “你又来了……”“鄙视”的看着对方,苏继澜终于主动反击,“黑成那个样子,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要你……”
  “唷,闹了半天您嫌弃我黑啊。”燕然受了打击一样瞪大了眼,“可黑能防止皮肤癌吧,再说我一老爷们儿弄那么白干嘛?还是说您压根儿就更喜欢白的?……就跟那谁,就跟穆少安似的那样儿气死馒头的?要真是,那我可就没辙了,我都黑了三十年了,我爸妈也都不白,这叫遗传基因,属于不可抗力的一种知道嘛~~”
  “你贫死了~!”骂着他贫,却爱听那种“讨厌”的贫,苏继澜心里,对自己的无药可救更加肯定了几分。
  
                 
 story.35

  当天晚上,燕然住在苏继澜家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在那张原本不必挤着的大床上,紧紧挤着睡了一夜。
  然后第二天各奔西东。
  苏继澜去公司,燕然直接去了医院。走在楼道里,正好看见去给老爸买饭回来的母亲。
  “哟,你这么早就来啦。”燕然妈招呼了一声。
  “啊,起来得早,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呗。”帮着把门推开,燕然跟着进屋,叫了一声“爸”。
  “哎,你儿子长出息了啊,知道早起了。”老太太打趣着,把热乎乎的早点放在小炕桌上。
  “上了几个闹钟啊?”老爷子没急着动筷子,只是瞧着不知为何精神头儿特好的傻儿子轻轻笑。
  “六个。”燕然干脆跟着胡乱搭腔,“一分钟响一个,最后一个还会喷水,我得在喷水之前爬起来,这么一来就非起不可了。”
  “得了吧你,哪儿有喷水的闹钟啊。”老妈瞪他,然后把洗干净的勺子递给老爷子。
  “真的,真有。这邪性年头儿什么邪性事儿不存在啊。剽窃剽出来的文坛大腕儿、抖骚抖出来的影视巨星满大街跑,男的背女包,女的用刮胡刀……您想想,北京申奥都成功了,我有一会喷水的闹钟还算新鲜呐?”
  “小兔崽子你就贫吧!”老妈给了儿子一下子。
  “遗传的好呗~”
  “去一边儿去!”斜了那小子一眼,老太太把封装好的一杯热豆浆塞给他,“赶紧跟着吃两口,我买着你的份儿呢。”
  “哟,还有我的呐,您怎么知道我没吃早点啊?”兴高采烈说着,燕然从塑料袋里翻出吸管,插在豆浆封口里,喝了一口之后咋么了一下嘴,“要不说呢,还是我亲妈疼我~~”
  “甭哄我,你小子能这点儿爬起来就是奇迹,还能有功夫吃饭?那还真是西边儿出来个绿太阳了。”
  “您瞅您瞅您又寒碜我。爸,您瞅见没有啊,我妈又寒碜我。”故意委屈着,燕然从袋子里抓出个素馅包子,啃了一大口。
  早点很快就吃完了,收拾了东西,歇了一会儿,娘儿俩扶着老爷子小心翼翼在楼道里走了几步活动了一下之后,燕然妈准备回家去了。
  “那你跟这儿陪你爸待会儿,我先回去了啊。”
  “哎,您道儿上慢点儿啊,到家了给我来一电话。”
  “嗯,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挥了挥手让儿子进屋去,老太太转身离开了。
  燕然晃荡回来,关好门,走到床边坐下。
  “爸,我给您削一苹果吧。”
  “不用,刚吃完饭,没地儿。”老爷子拒绝了,而后在片刻沉默后开了口,“对了,然子,跟你说个事儿。”
  “哎,您说。”
  “等我病好了,能自由活动了……你把小苏再叫家里来吃顿饭吧。”
  “啊?”
  “你说这回我住院,还让人家跟着忙活,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不是。”
  “……爸。”燕然抓了抓头发,“实话跟您说,他不在意这个,您弄那么客气他倒觉着别扭了。”
  “这有什么别扭的,就当是串个门儿呗。还是说他嫌咱家地方忒小?”
  “哎呀不会,您看他像那样儿人嘛。”
  “所以说啊,你把他叫来,哪怕就吃碗面呢。”
  “面?”燕然突然乐了,“那您更甭麻烦了,要吃面我给他做就成了。”
  “这能一样嘛。”老爷子皱眉,“反正我就是这意思,你妈也同意。”
  “那您俩都密谋好了还跟我商量个什么劲儿啊。”
  “谁跟你商量了,我就是跟你打一招呼。”拿出了一点父亲大人的威严,燕然爸开口,“我知道小苏有钱,可咱家该谢谢人家还是得谢谢人家,可不能忘恩负义。”
  “您还说得真严重……”燕然无奈的苦笑,“那我要是告诉您,他昨儿还说要接您出院呢,您还不得美死啊。”
  “昨儿?昨儿你在他那儿呐?”
  老爷子当即发现了问题,燕然当即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哦,没有,电话里说的。”庆幸着自己反应足够快,随便糊弄了个借口,差点儿说漏嘴的家伙决定先把话题收个尾,“那什么,您这意思我懂了,不就叫他来吃顿饭嘛,成,我记着了。”
  “嗯。”父亲点了点头,似乎放下心来,燕然没敢再多说别的,抓了个洗好的苹果,开始一点点削皮。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老爷子出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燕然照自己说的那样,叫了出租车,把父亲送回了家。
  之后,就在那个礼拜五,苏继澜被叫到了燕家吃了一顿饭。
  不是什么人间至尊美味,却让人吃得很是舒心,饭桌上还算轻松愉悦,饭后,苏继澜借着聊天聊到关于半月板损伤恢复的话题顺势说自己还带了两瓶药呢。
  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两个略有些扁扁的药瓶,他将之递到老爷子手上。
  “这是我一个朋友去加拿大的时候带回来的,那边药品特便宜,正好有段时间我受了点运动拉伤,就给我带了几瓶对复原有好处的药。效果还不错,您要是不介意我打开过瓶子盖,就留着吃吧。这两瓶……应该能吃一个半月左右。”
  老爷子严重过意不去了。收也不是,不收更不是,看着药瓶上那通篇的英文,燕然爸犯了难。
  最后打了圆场的还是那黑子。
  念叨着您就麻利儿的赶紧收起来呗!苏苏又不是外人,您放心吃,他要是说好那就肯定是好。燕然把那两瓶药从父亲手里拿过一瓶,看了看上头的说明,又打开盖子瞧了瞧里头的白色胶囊。
  苏继澜一把就将那瓶子抓回去了。
  “不是给你的。”
  话是那么说,可在他重新扭回脸去的刹那,燕然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没有当时立刻追问,他一直等到散了席,两人到了楼下,上了车之后,才总算忍不住开了口。
  “我说,苏苏。”
  “嗯?”
  “我问你,你给我爸的那个药,其实特贵吧。”
  “啊?”苏继澜眉梢轻轻动了动,“没有啊,药瓶上有定价你应该看见了吧,折合成人民币也没多少钱。”
  “行了你,你要是拿我当竞争对手那么蒙一蒙,说不定我还能上个当。”燕然看见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药瓶上那英文缩写跟胶囊上印的根本不一样,哎我可告诉你,我虽说这只眼有点儿近视,可我不是瞎子啊~~”
  苏继澜只沉默了片刻就笑了出来。
  “近视眼你还开车?”他说,“你不是还受不了强光刺激嘛,晚上开车不会出事么?”
  “我晚上不开……不是,等会儿,你别转移话题。”燕然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儿苏继澜的脸颊,“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把里头的药给换了,嗯?”
  被审问的人这次没了再装下去的借口。
  他确实把药给换了。
  他利用空闲时间找了一趟那个空军总院的大夫,详细说了燕老爷子受伤的来龙去脉,而后被告知有种加拿大的药是目前为止性质最温和,但是疗效最好的。现在国内都在市面儿上见不着,一般都是留着给“某些人”用的,你要是想要,并非不行,可就得花钱买了。
  苏继澜二话没说就点了头。
  他没去算计自己花了多少钱,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怎么蒙混过关上。
  那黑子是懂英文的,不能让他看见这种药瓶,否则万一他上网去查价格就全露馅了。那么,就换个瓶子吧。想来想去,自己还有两三个放他说的那种自己吃过的便宜药的瓶子可用,几下倒空了那几个大小差不多的瓶子,他小心玩儿了一次偷梁换柱的把戏。
  可他没想到,燕然竟会眼尖到这个程度。
  真是的,这家伙怎么该装瞎子的时候反倒眼神如电起来……
  别扭着不爽自己没有完美“得逞”,苏继澜叹了口气,然后没辙的看着对方。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爸健康开玩笑……这个药确实是目前最好的了。真的。”
  “哎哟……谁跟你说这个啦。”燕然抬手摸了摸脑门儿,“我还能不知道你肯定不会乱来嘛。关键是,你说你……你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不都说了不许太破费了嘛。”
  “这哪里算破费。”
  “怎么不是。”
  “我觉得不是就不是。”
  “可我觉得是啊!”
  “……不予采纳。”干脆忍着无奈的笑,不再搭理那多事的男人,苏继澜把车钥匙插好,接着轻轻一转,发动了车。
  苏继澜再次把燕然带回了家。
  那应该算是引狼入室的,他知道。
  不过他最终还是与狼共舞了。
  男人果然是简单的生物,不会克制或是隐藏最原始的渴望。同样是隔着一个星期,这次和前两次相比,简直是胆大妄更上一层楼了。并非他们闹得太久,也并非他们尝试了什么诡异的体位,而是……
  他尝了他那胯下之物的味道。
  这对于苏继澜来说,绝对是道德底线的突破。他不是生殖崇拜的原始人,他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胆量张开嘴去侍候谁的子孙根。对,他是觉得燕然那刺眼的男人味是一种纯天然的引诱和鼓动,可说到□那跟自己尺寸有差异但毕竟构造完全相同的玩意儿……
  他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了。
  在床上,在被窝里,用那种可能第二天想起来都会恨不能拿太阳穴去撞桌角的姿势,反方向伏在那家伙身上,看着面前那么近,近到都能碰着自己脸颊的东西,而后哆嗦着嘴唇降下身子,继而慢慢探出舌尖……
  侍弄与被侍弄,是同时的。
  直到他快要受不了呼之欲出的本能的叫嚣。
  顶进来的时候,燕然堵住了他的嘴唇,苏继澜想要挣扎,可最终没有。还有什么矜持的必要呢?你舔了他的,他也舔了你的,彼此彼此吧。
  于是,湿热的亲吻依旧湿热,直到激烈喘息跟压抑的低吟平静下去,那嘴唇相碰的温度都不曾降低。
  我真是动物……
  苏继澜软绵绵躺在床心,看着天花板的时候那么想。
  和这混球一样了,原来我还以为自己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没想到,果然还是成了动物。
  这是传染的结果,还是可怕的本质?
  苏继澜皱着眉纠结的那些想法,燕然并不知道,他就只顾傻乎乎享受那个身体的温暖与诱惑,而后心满意足开始设想下次还有哪些地方要改进,还有哪些邪恶的小把戏要实行。
  屋里是深沉的黑暗,窗外是斑斓的灯火,燕然伸过胳膊给他枕着,问他过程中是快乐大于痛苦,还是痛苦大于快乐。
  “……你试一次不就知道了。”红着脸沉默了半天,苏继澜给了他一个不大像是答案的答案。
  那流氓欣欣然起来。
  “成啊~~我是没意见呐。”
  “真的?”
  “蒙你是孙子~~”信誓旦旦着,燕然傻笑个没完,“哪天您想了,只要言语一声儿,我立马洗干净了自己滚炕上来摆好姿势等着您,您是喜欢我平躺还是趴着?或者您爱玩儿点儿刺激的,直接在那大浴缸里把我推倒我都绝没二话~~~”
  “你闭嘴吧!”苏继澜听不下去了,他努力忍着笑捅了那家伙肋侧一下儿,然后翻了个身,调整好舒服的姿势准备先好好睡一觉再说了。
  
                 
 story.36

  平静而且愉悦的日子,在那之后,又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多礼拜。
  周末照例会凑到一起度过,饭照例是燕然来做,已经基本适应了的情事照例让苏继澜会适应不了的忙着羞怯,那不知自己有多勾引人的身体照例把某个兽类的兽性会全全激发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然后,就在“照例”会发生的事儿越来越多的同时,不愿意照例而来的突发事件,也跟着不期而至了。
  首先就是隔周的礼拜三,燕然突然接到了苏继澜的电话。
  确实足够突然,因为那时候他正和那个总用桃花四溢的眼神看着他的“草莓熊创可贴”在一块儿。
  “然子哥,电话响了。”那丫头指了指燕然的口袋。
  “嗯,听见了。”应了一声,他掏出手机,发现是苏继澜的号码时,稍稍愣了一下,而后按了接听键,“喂?”
  对方的声音大约迟疑了片刻,而后便是还算自然的一声轻问。
  “你……在外面?”
  “啊,我挨西单呢。”燕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怎么,你还爱逛街嘛?”细微的笑声传过来,却不带有嘲讽的味道,苏继澜说完,像是完全不着急的等着他回答。
  “嗨,逛什么啊,你也知道我平时最烦城里头……”燕然说着,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姑娘,“我这儿跟那‘草莓熊’聊天儿呢。”
  “……创可贴。”接去了后半段话,却看不到陈郁可正瞪着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瞧着燕然时,那表情里有多少哭笑不得的成分,苏继澜略微沉吟,没有立刻开口。
  燕然也稍稍停顿了几秒钟,继而终于被那诡异的气氛打败了。
  “怎么了,有事儿?有事儿你就说。还是说你怕隔墙有耳啊?不要紧的,我让她把耳朵堵上。”燕然边说边笑,然后还真的抬起手来指了指那丫头常年挂在脖子上的入耳式耳塞。
  陈郁可的哭笑不得变成欲哭无泪了,朝着燕然比划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她终于还是配合的戴上了耳塞。
  “行了说吧。”
  “你真让人家塞上耳朵了?”苏继澜有点惊讶,继而笑出声来,“你这么霸道,难怪没有女朋友。”
  “哎哎哎,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我都有你了哪儿还敢有女朋友。”
  对方没有反驳,也没有骂他或是笑他,只是轻轻舒叹了一声之后,终于在燕然快要憋不住再次追问前开了口。
  “今晚,你有安排嘛?”
  “哦,就算是没有吧。我跟陈郁可说完那连载稿子的事儿就没什么别的可干了。”
  “也不用去你爸妈那儿?”
  “不用,正好儿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是明儿晚上过去。”
  “……哦。”
  “那怎么着,我上你那儿去?”
  “……”沉默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让燕然开始焦虑了,但对于苏继澜来说,沉默就像是必要的缓冲,因为有些话,他怕自己没法一口气就顺利说出来,“对了,你在西单对吧?”
  “啊,对啊。”
  “西单什么位置?”
  “一个……可以喝着中药汤子就着外国馅儿饼蘸白糖吃的地方。”
  “啊?”
  “咖啡跟蛋糕。我挨星巴克呢,知道吧,就街边儿那个。”
  “嗯。”好像没什么心思对燕然那个玩笑做出太多回应,他干脆直接切入了正题,“那,这样,你坐地铁来我公司行吗?一号线换二号线,到东直门下车。下车之后你就一定认识了吧。”
  “……地铁啊……”燕然拉长了尾音,然后忍不住问了出来,“苏苏,你是不是有什么特重要的事儿啊,不要紧的吧。公司有麻烦还是你自己有麻烦?心里头憋屈了?”
  “没有,不能算是麻烦,只是有点情况想和你商量。”
  那语调挺平和,不像是真的有什么大事儿,可燕然想,苏继澜这么镇定的人,就算遇上大事儿也真未必会惊慌失措。所以,他会急着给他打电话叫他过去,想来应该已经是重要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了……
  “你先告诉我,不是坏事儿吧,啊?”
  “……嗯,不是坏事。”
  阿弥陀佛。燕然吁了口气。
  “那成,等我待会儿把这‘创可贴’揭下来就找你去啊。”
  “好。”带了点笑音的答应,让燕然略微放心了一些。又嘱咐了两句,他挂了电话。
  抬起眼皮,对面抿着嘴唇,咬着小咖啡勺的丫头正冲他眯起眼来。
  “行了你解脱了。”燕然指了指那耳塞,陈郁可放下勺子,边叹气边摘掉了糖果色的耳塞。燕然在听见有丝丝缕缕的音乐声泄露出来时,忍不住挑起了嘴角,“成,你还真开音乐了?我还以为你得偷听呢。”
  “做人要诚信呐……”郁闷着关了mp3,陈郁可一脸不爽,“怎么着啊,给什么机要人物打电话呢,还不能让我听见?”
  “没谁,你嫂子。”扬了扬眉梢,燕然低头把手机塞了回去。
  “我哪个嫂子啊~?”
  “还能有哪个,就头一阵儿你瞅见我们俩一块儿吃饭去的那个呗。”
  “哦。”
  “……怎么啦,怎么不刨根问底儿啦?”
  “我问你说嘛?”
  “不说。”
  “还是的……”陈郁可带点儿嫉妒带点儿受挫的哼了一声,然后开始把桌上的手机和记事本往包里收,“得,既然是嫂夫人召唤你,我就不做恶人了。”
  “回去了?”
  “嗯。”
  “那成,那咱那稿子……”
  “就先这么着吧,反正手稿我拿着了,我先回去看看,然后给主编看。再有事儿我就给你打电话。”说着,将那个颜色超级刺眼的漆皮包跨在肩上,陈郁可拿起桌上封装着手稿的牛皮纸袋,又跟燕然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那个惹眼的草莓熊过了马路,走进对面的人群,燕然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便也迈开步子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从西单到东直门,从无论什么时候都拥挤不堪的一号线,到同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拥挤不堪的二号线,燕然鹤立鸡群站在普遍身高不及他的男女老少中,沉默着,不安着,揣测着。
  真是,这小子……
  到底玩儿什么猫儿腻呢。
  还把我叫公司去,嗯哼,你就不怕上回那种事儿再发生?还是说你已经上瘾了,就是希望它再发生一次的?真是的,不知道写东西的人好奇心比什么都旺盛嘛,好奇心是怎么害死猫的就是怎么害死我的,懂嘛。
  这个要人命的苏二公子……
  一路带着急于知道内情的焦躁,以及控制不住的对所谓内情的揣度,燕然从东直门地铁口出来后,加快脚步朝着苏继澜的公司赶了过去。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天有点儿阴沉,继而转瞬间就贴着地皮起了风。燕然刚进了公司大门没多会儿,深秋的冷雨就忽而落了下来。
  差点儿挨了淋,虽说不至于后悔没带伞,但多少还是有几分庆幸。晃荡到电梯前,按了上行键,看着那红色的指示灯一点点变化着,他终于在一声清脆的警示音响起时等到了电梯门打开。
  只是他没想到,迎面走出来的,竟然会是苏继澜。
  苏继澜,和另外一个人。
  应该算是个老头儿了吧,两鬓斑白,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迈出电梯的时候,燕然觉得自己似乎都能看见他肚子上的肥肉在震颤了。
  下意识往旁边错了半步,他略微低下头,准备装作没看见。
  流氓归流氓,该流氓的时候不能不流氓,不该流氓的时候就算是装的也得正经点儿。他并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认识苏继澜,或是发现他频繁进出这家公司的大门。影响不好,至少……没什么正面作用。
  但是,他没想到,苏继澜并没打算故作不相识的与他擦肩而过。
  眼神递过来了,而后是一声很轻的,但是足够清楚的“上楼等我”。
  燕然一愣,不自觉止住了要迈进电梯的脚步,他扭回头看着边往大门口送那胖老头边彬彬有礼跟对方道别的苏继澜,霎时间有点失神,直到电梯门快要关上,他才恍然伸手挡住,而后赶紧迈了进去,按了关门按钮。
  电梯升上去了,再次停住时,正好是目的地楼层。下了电梯,燕然往那间宽大的办公室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质疑。
  “您找谁?”
  回头看,正是苏继澜的秘书。
  对方也很快认出了他,穿着西服裙的清秀女子腾出抱着文件的一只手,朝燕然伸了过来。
  “您是……燕先生,对吧?苏总的朋友?”
  “啊,对,是我。”赶紧回应的握了手,燕然指了指那扇门,“他说让我等他。那我就……”
  “嗯,您进去等吧,苏总下楼送一个客户,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好。”暗暗在心里点了点头,想着那老头儿果然不是这公司内部的人,他冲着秘书说了声多谢,就直接进了苏继澜的办公室。
  并不算陌生的环境,并不算陌生的布置,现代而且不失传统,低调却又透着雅致。这小子,还真是有品位啊……
  双手插兜在屋里溜达了两圈儿,他干脆坐在了那张柔软的皮椅里头。
  没多久,未曾关严的门外就传来了说话声,像是秘书在和苏继澜商量工作的事儿,简单做着指示和表决,“苏老大”打发走了秘书之后进了屋,继而反手锁上了门。
  燕然没站起来,他大大咧咧靠在椅子背儿上冲着对方笑。
  “有什么可笑的。”微微一皱眉,一低头,苏继澜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紧张的调整了一下领带。
  “高兴呗~”那黑子继续亢奋,视线追随着走到饮水机前接水的人,而后又看着他一直走到自己跟前。
  “别笑了,真恐怖。”苏继澜把杯子放在桌上,刚想让那家伙喝口水,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苏苏……”燕然把那只手握在自己掌心,“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吧,我可都快猜出一万多种可能来了。”
  “那,都猜到什么了?”没有挣脱,没有反对,他就那么任凭对方向自己传递着温度,继而感觉到那双目光一向直截了当的眼里,犹豫不安的色彩竟然格外明显。
  他有点儿不忍心再藏着心里头的事儿了。
  “其实,是关于我大哥的。”
  “……哦,他怎么了。”燕然低声应着,开始有了些许诡异的预感。
  “他没怎样,只是,他跟我说,我爸妈……”忽然止住,而后是个缓慢的深呼吸,苏继澜定了定神,而后终于慢慢开口,“我爸妈,希望我回家住些日子。至于时间长短……他们没明确交待。但是,这周六的飞机票已经订好了。正好我大哥那个会议也在周六上午结束,所以,周六下午……我就要启程回苏州去了……”
  
                 
 story.37

  要说燕然完全没有想到苏继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的未必。
  他猜到了,至少猜到了一半儿。
  那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皱着眉叹着气的姿态,不会有什么喜事儿是应该这么说出来的。其实燕然一开始想的比这个还糟糕,他甚至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这小子会不会说出什么自己已经跟家里挑明了,结果天下大乱了的话来呢。还好,只是回家而已,还好。
  “哦,那就回去吧。”挺淡定的点了下头,他伸手抱住仍旧眉心不能散开的苏继澜,粘糊糊的把脸贴在他身上,“我知道,你特不想走哈,特舍不得我,对吧?”
  “你自我感觉总是这么良好么。”青着脸瞪着那家伙,苏继澜略微扭过头,“其实,关键是这事让我觉得蹊跷。”
  “哪儿蹊跷了?”
  “我大哥为什么都快回去了,才突然跟我说要让我和他一起走呢。”
  “嗯。是,这事儿确实该早说,也好给你个准备时间。”
  “准备什么的,倒也未必需要,公司有公司的运转系统,不一定非要我在。”
  “那……兴许是你爸妈实在想你了,突然决定要让你回去?”
  “那位什么不亲自给我打电话?”
  “……也许只是想让你们俩一块儿走吧,或者只是习惯打你哥的电话了呗。”燕然忙着帮他分析,忙着把他从不安的深井里往外捞,“嗨,没事儿,你别瞎想。我知道,这但凡要是没我呢,你也就不乱琢磨了,现在咱俩终于有了一腿,你这朵鲜花儿终于偷偷摸摸背着家大人自作主张插在了牛粪上。生面粉终于炸成了熟油条,这时候咔嚓来这么一档子事儿,心里头虚了,对吧~?”
  “虚什么,又不是做贼。”脸颊开始泛红,想着这家伙哪儿来的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为什么竟然连紧张都不肯紧张一下儿,苏继澜叹了口气,“不过说回来,我大哥倒是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告诉我让我回家的时候,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
  “那就成了呗~~”
  “可……万一只是我没看出来呢?”
  “我说,你不觉着你有时候心细的都病态了嘛。”燕然笑他,继而拉着那白皙骨感的指头哄小孩儿似的亲了很多下,“别瞎想了,啊~~听话。据我分析,撑死了是要把你叫回去相亲,没什么太新鲜的。”
  “相……”这话说得苏继澜一愣,“我刚离婚半年,总不会这么快……”
  “哎哟喂……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你爸妈肯定不想看着你一人儿耍单儿。我估计你一回去,就得有一个加强排的江南佳丽等着你过筛子呢。信吗。”
  “不信。”苏继澜抽回手。
  “事儿都是越不信,越不想信,它就越有可能成为现实,知道嘛。”
  “……你怎么好像还挺替我高兴似的?”眯起眼看着那家伙,苏继澜的不爽翻了倍。
  “我这不是高兴~”笑了笑,燕然略微低头,吁了口气,“我就是不想表现得特不踏实而已。不过其实我也挺高兴的,最起码你把我叫来,一不是说你出了大事儿,二不是说要跟我撒由那拉,我最怕的两种结果都没发生,能不庆幸嘛。是,虽说你回家我也不乐意,可相比之下终归比前两种好多了吧。我这人知足常乐,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你该走就走吧,家里叫你回去,怎么着也不能不去。只不过就是……苏苏,你……可别忘了,但凡能早点儿回来,可就早点儿回来啊……”
  用那低沉的声音说着,燕然渐渐放慢了语速,到最后就更是思虑再三一般逐句强调着,他没有抬头,直到说完后才稍稍抬起眼皮看着对方。然后,他看见了那双清澈的,略带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有一种格外等同于感动的情绪流泻出来,难以遏制。
  苏继澜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就不回来,看你怎么办……”亲吻过后根本不敢看他,苏继澜干脆直接把脸埋进了燕然的肩窝。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燕然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慢慢拽到自己腿上坐着,而后环住那略显细瘦的腰,“我就先直接买机票飞到苏州,然后打车到你们家……或者我坐地铁,地下交通更快。哎你家旁边儿有地铁站吧?”
  “你……你故意的么?”苏继澜脱力的看着他,“苏州既没机场又没地铁……”
  “啊?真的假的?”
  “真的。”
  “……因为水道太多没法修吧。是嘛?”
  “也许只是老城区太小,不必要而已。我记得,外城河一周才十五公里多点。”
  “哦,那是真挺小的,二环路一圈儿还三十多公里呢。那这么说是不用修地铁了。”
  “机场其实也没必要,上海和无锡都可以到北京,从苏州去这两边都很近。”
  “是嘛,我南方地理有点儿差……”
  “不过,倒是听说有修地铁的计划。好像说是2050年要建成多少条线路来着……”
  “2050年呐,那时候咱俩可都眼瞅着就要过七十大寿了哎~”
  “……等一下吧。”被那七十大寿的说法弄得有点儿窘迫了,苏继澜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事实,“不是还在和你商量回家的事吗,为什么说到2050年去了?”
  燕然愣了两秒钟,而后哈哈哈的一连串笑了出来。
  “要了命了,这跑题儿跑的,忒远了,跑了好几十年~~!”
  苏继澜跟着他笑,笑到脸颊微微发红,而后,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那大男人的脸,看着那笑起来时就会流露出明媚光彩来的眼,略作沉吟,终于轻轻开了口。
  “……哎,燕然。”
  “到~”
  “……我一定回来。”苏继澜有些紧张,却终于没有再躲避对方的注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燕然看着他,听着他说的话,等他说完,等他终于因为自己告白一样的言语窘迫起来,扭过脸。
  “成,那我就等。你走,我等你,你回来,我接你。”抱紧了那个温暖的身体,他凑过去嗅着那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兹你别瞎想让自己过不去,我怎么着都成。”
  “我也不愿意胡思乱想啊。”苏继澜抬手摸了摸那漆黑的短发,“可我就是总觉得,这次一回去,就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
  “心理作用而已。”轻轻在他背后摩挲着,燕然决定换个话题来缓和一下气氛,“这样儿,你不是礼拜六走嘛。对吧?”
  “嗯。”
  “那我礼拜五晚上找你去,给你好好做顿饭,你不是爱吃面食嘛。包子饺子、烧饼馅儿饼、馒头花卷儿、片儿汤波鱼儿、猫耳朵炒疙瘩,你随便挑。让你吃一回这辈子都离不开我的手艺。这样儿我也就放心了,反正你肯定得冲破层层阻碍跑回来。”
  “为了吃跑回来么?”苏继澜终于笑了,“那我也太没出息了吧。”
  “哪儿啊~~食、色、性也~~~”臭美的说着,燕然悄悄一声叹。
  那天,他们说好了见面的时间。
  周五晚上,在苏继澜家里碰头,一起吃顿饭。至于饭后的内容,自然不必言明。
  在周五到来之前,是一天两夜的等待,在周五过去之后,是一千二百公里的距离。
  燕然心里也没底,越是急不可耐迅速展开的恋爱故事,越是鬼使神差的更加容易当真,容易上瘾,容易走到极端。
  他不想放他走。
  那不是河北,不是天津,不是五环内或是六环外。
  那是苏州。
  那是放在百年前人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想不到要触及的遥远。
  可现在他俩马上就要面对这遥远了。你又让他如何不介意?
  燕然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大二那年的暑假,在烦躁焦虑和惴惴不安中守着那么一丁点儿的希望,承受着莫大的后悔的重压。
  那时候,他后悔放他走,他放走了他,老天甩给他几度春秋的寂寞当做报应。
  这次,他真的不想再放手,也不敢再放手了,他怕这第二次再松了手,老天会直接让他拿后半辈子来慢慢咀嚼后悔的滋味。
  可是……
  霸道的硬逼着他留下?
  燕然这么想过,却真的说不出口。
  他不想如此怯懦,不是怯懦在有口难言,而是怯懦在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敢交出来。
  苏继澜说了会回来的,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会做到。
  所以,给他全部的相信,给自己坚定的勇气,乖乖的,老实巴交的,无怨无悔的,像个最标准的王宝钏似的,等着他回来吧。
  “靠,我非更年期提前了不可……”当天晚上,没有去珠江帝景的燕然,躺在自己家的沙发床上,叼着烟,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夜里,他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又总也不想爬起来,一直在被窝里赖到十点,突然响起来的手机让他吓了一跳。
  赶紧一把抓过来,看向来电号码时却多少有几分失望。
  是陈郁可。
  更让他失望或者说烦闷的,是谈话的内容。
  那丫头告诉他,那个连载的稿子,她看过了,主编也看过了。她觉得挺好,主编却皱了眉头。她问主编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主编说,先让他把口气改改再说吧。
  她问,这口气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嘛。
  主编抬起头来敲了敲那摞稿纸,说,他能不能别用这种好像在讨伐谁的调调?
  草莓熊心里无名火起。
  燕然觉得自己都快要火不起来了。
  “就是说,我跟这儿瞎鸡巴费半天劲,写出来东西人家当我放屁,是嘛。”
  “然子哥,你别急呢先,我把稿拿回来了,你这两天有空的话,咱俩再商量商量有什么修改方法。”
  “成。再说吧。”扔给对方四个字儿,他干脆一赌气挂了电话。
  知道自己幼稚,知道迁怒于一个小姑娘实在是不应该,可他控制不住。他现在的脑子已经运转失常了,时快时慢,时转时不转。刚度过一个多梦的疲劳夜,又迎来新一天的当头一棒,他开始明显感觉到潜在暴力因子在蠢蠢欲动。
  可是,到最后,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能把憋闷的脾气释放出来。
  当他赶到父母家,当他看见靠在床头,胳膊上打着石膏,腿上搭着薄被,连下床都需要搀扶的父亲脸上那不甘心的表情,当他目睹着母亲明明疲惫却还硬说“没什么要紧的不用老往这儿跑”时那遮掩的口吻。
  他心软了,他心疼了。
  他受不得了。
  他给陈郁可拨了电话,告诉她说,那稿子,就改吧,按人家说的改,我亲自改。人家不想看着像讨伐,那我就改成积极向上的。你跟主编说,他就是想要盛世龙腾繁华乐章,我都答应!我无条件答应。那连载,我得写,那钱,我得挣……
  我还有老爹老妈没进过孝呢……
  最后一句话,他在心里滚了几个个儿,没说出口来。那是他最碰不得的地方,不能给外人知道。
  挂了电话,他走进厨房,带着往常的傻劲儿,带着往常的贫嘴,帮老妈做饭。空隙间,母亲问他给谁打电话呢还躲得阳台上打去?
  他说,妈,这目前为止还是一秘密。反正是好事儿,您放心,我这就快小发一笔了,将来要是继续发展,我说不定还能发大财呢。您就等着吧,到时候,什么叫好房子,什么叫好车,我都给您跟我爸置办齐了。我肯定能办到,真的,我有预感我能办到。我觉得现在……好像什么难事儿,我都能办得到了……
  
                 
 story.38
   
  礼拜五,燕然去了苏继澜家。
  晚饭并不算多么丰盛,但是味道可口。
  苏继澜用勺子小心拨弄着碗里的猫耳朵面,问对面那大厨这东西的做法时,那家伙就笑得好像阴谋得逞一样。
  “谁让你刚才没好好看呐~不会了吧。”
  “谁让你动作那么快的,我看了也记不住啊。”
  “算了,你也甭学了,厨房里这点儿事儿你本来就不灵,你要是还想吃,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吧。”
  “……嗯。”点了点头,苏继澜安静下去了。
  燕然陪着他安静着,而后受不了的开了口。
  “对了,我那连载,基本上就算是定下来了。”
  “真的?”有点儿惊讶,苏继澜抬起头来,“你写了?”
  “嗯,写了。”燕然轻描淡写,接着立刻又转移话题似的傻笑起来,“估计我快出名儿了,从连载开始起步,慢慢儿发展,早晚我写的东西能上《新华文摘》。”
  “不是……等等。”苏继澜截住了他的话,“我是说,你一次就通过了?不是说……那种评论性的东西,都很难通过审核嘛。”
  “一次通过有困难,可我能改啊~~”故作着轻松,燕然低头连塞了好几口面。
  “改……”苏继澜皱起眉来,“你是舍得改自己东西的人嘛?”
  “不是也得是了,不改也得改了。”燕然没有抬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嗨,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改改说话方式嘛,我不那么用词尖锐也就是了呗。”
  “那,你心里好受得了么。”
  “不好受也得受着。”随便应了一句,又觉得说得惨了点儿,燕然哼哼了两声,决定必须放弃这个话题了,“行了啊,到此为止了啊,再刺激我你可留神我现在就把你推躺下……”
  “我和你说正经事呢,你少吓唬我。”红着脸瞪了那家伙一眼,苏继澜不再多提连载的事儿了,他换了个角度,“对了,是不是你爸的情况……才让你非拿下这个连载不可?”
  好个聪明的苏老大。
  燕然叹了口气,没脾气了。
  “你啊……”干掉了最后几口自制的美食,他放下勺子,“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家的事儿,是你们家的,懂嘛。现在最让我心里不踏实的是你,我自己家的情况我自己心里有底。我是怕你这一回去,发生点儿我扭转不了的情况。你爸妈比我爸妈牛叉儿,你们家是望族对吧,更何况你还有一大哥,我可是就一人儿,你要是有了什么……我就得一个人对抗你们那一家子人。是,我是豁得出去,逼急了我也什么都敢干,可那样儿……你以后可就回不去那个家了吧。我是真不想一念之差干出点儿什么让你恨我半辈子的事儿来……哎,我说这么半天你明白了没有啊……”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已经太清清楚楚了不是嘛。
  嘴唇有点颤抖,苏继澜低垂下眼,极轻的叹了一声之后,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要真是回去相亲……相完了,可赶紧回来啊。我这人可意志不坚定,你可留神我时间长了,一空虚,就守不住空闺……我可不是苏武他老婆,你可别一牧羊去就不回来……”
  “你越说越离谱了。”不知该骂他还是该笑他,苏继澜没了食欲,稍稍推开面前的碗,他冲着对方露出一个略带戚戚然的浅笑,“你不是王宝钏么,怎么又成了苏武夫人了?”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苏夫人可是守了十九年。”站起身,端着碗往厨房走,燕然似乎很随意的唠叨着,“再说了,有前头那个苏夫人做榜样,我这个当代的苏夫人也就学有目标改有方向了呗。”
  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了,苏继澜在心里念了声“苏家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大个还这么黑糊糊的夫人”,便也端着碗跟了过去。
  那天夜里,是一场计划之内的缠绵。
  燕然是温柔了的,他不敢太折腾,也不敢留下什么太明显的痕迹,只做了一次之后,这场亲吻足够多情,掠夺却分外轻缓的绯戏,偃旗息鼓了。
  一起洗了澡,一起回到床上,一起裹着被子,抱着,搂着,耳鬓厮磨着,他们睡下了。
  然后,到了夜半,苏继澜突然醒来,突然陷入了无边的失眠。
  他觉得空。
  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都很空很空。事到如今似乎什么矜持也好优雅也罢都可以见鬼去了,分别在即,灵与肉都刹那间诚实起来。
  他不想走,真的不想,燕然说会怕,他又何尝不是?需要最直接的面对家里那未知的召唤的是他啊!几次婉转的从大哥那儿确认叫他回去的目的都未果,他的不安在以几何数字上升,可他不想说出来,他不想在燕然本来已经够烦了的心里再蒙上更浓重的阴影了。
  他很清楚,那家伙就算看上去再淡定再释然再轻轻松松嬉笑怒骂,也遮掩不住眼里的焦虑和慌张。就算他表现得再大男人,就算他本来就是个大男人,是个爷们儿,是条汉子,也挥不去如蚊蝇在耳边吟唱的烦闷。
  所以,就还是自己默默把所有的情绪都吞下去吧,也许该往好处想,也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呢?也许,父母只是想他了,只是想让他回去看看……
  目光在浓厚的黑暗中茫然游走,而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怎么了,睡不着?”突然从耳边响起的低沉声音吓了他一跳,紧跟着,那环绕在他腰间的手臂就收紧了。燕然抱着他,贴在他身上,嘴唇凑到他鬓边耳语,“别唉声叹气的,年纪轻轻哪儿那么些烦心事儿……”
  “你不是一样没睡?”反驳着,反问着,苏继澜享受着那体温的灼热。
  “嗯,让你传染的。”厚着脸皮说着推卸责任的话,燕然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哎,给你讲个我小时候的事儿吧。当故事听听,听完你就困了……我特小的时候吧,其实挺胆儿小的,尤其怕黑,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平房,没进行过危电改造,电压特别不稳,所以就只能在大件儿电器上加一个变压器,要不特容易烧保险丝。那会儿,我那床正对着门,夜里就能瞅见冰箱上头那变压器的亮点儿。绿的,两个小灯。我特害怕,就老盯着看,直到困得睁不开眼……这事儿我都没跟我爸妈说过,怕他们笑话我。后来,我不知不觉的就对那俩小绿灯没感觉了,不怕了,再后来几乎就忘了……搬家之后住了楼,用不着变压器了。结果有那么一阵儿,我还怪怀念的……”
  一声轻轻的笑从怀里传出来,苏继澜动了动,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裳。
  “胆小鬼……”略微有些含糊的念叨着,他在对方有点傻的笑声里轻轻开口,“我从来没觉得夜里的亮光可怕……”
  “那是,您多胆儿大啊~~”
  “……我只是怕过黑影。小时候,觉得院子里那棵桂树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很可怕。”
  “桂树啊……我好像都没怎么见过,过去我们家院儿里就只有一棵国槐,特别高,特别粗……”
  “那岂不是更可怕了么?”轻轻的笑声在继续,“不过……那棵桂树每年开花时候,真的特别香,小时候放学回家,总觉得出了学校大门,走到能闻见桂花香的地方,就离家不远了似的。”
  “是嘛……”燕然应着,在脑子里构想着那未曾见过的古城水巷,那白墙黑瓦,那青石板上挂着水珠的毛茸茸的苔,小小的苏家二公子从学校回来,也许沿着窄窄的水岸走过,也许三五步远就是一座石桥,也许天空倒映在水面,云就像水上的船……
  那是江南的景致,那是他真正的家。
  他在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长大,完全因为偶然或是意外闯进了自己的生活,完全因为命因为定数跟自己缠在了一起,然后,现在,他要回去了。暂时的,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去了。
  那就让他回去吧。
  自己没资格阻拦,而且,又有什么好阻拦的呢?他只是回家而已,何必搞得好像羊入虎口一般呢?他回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中该说是如鱼得水了才对吧。
  至少不会有逼着他说普通话的语言环境,不会有人成心逗弄一般的纠正他总也分不清楚的前后鼻音,不必这样不必那样……
  对,回家,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干吗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的,何必呢……
  “行了,睡吧,再聊天就亮了。”念叨着,略微松了些手臂,给了对方多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燕然闭上眼。
  他怀揣着莫名其妙的轻度失落,慢慢的,强迫自己睡着了。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他睡了还算踏实的一夜,而后在翌日早晨被水声弄醒。
  从浴室里传来水流落到地面的动静,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苏继澜在洗澡,燕然揉了揉眼,一翻身坐了起来。
  太阳升得老高了,明亮的光照进宽大的落地窗,让人恍惚觉得好像都到了中午。赶紧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手机,眯着眼看时,发现才上午九点而已。
  “还挺能睡……”拢了一把有点儿乱的头发,燕然愣了半天,直到听见水声停止,看见腰间裹着浴巾的人赤脚走回卧室,才觉得自己确实是醒了。
  “起来了?”苏继澜边擦头发边问。
  “嗯。”点了一下头,犯坏的心思突然窜了出来,“起来了……都起来了。”
  “什么?”以为自己没听清,苏继澜暂时放下毛巾,刚想确认,却看见那家伙正指着自己的两腿之间。
  “我,跟我这二兄弟,都起来了……”
  脸一下子就红了,都没去看被子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个隆起的轮廓,苏继澜甩手把毛巾扔了过去,扔给他一句“管好你那没出息的玩意!”,便转过身拉开衣柜门,翻找要穿的衣服了。
  燕然故作委屈,嘀嘀咕咕念叨着“诚实也是一种罪”,翻身下床,经过苏继澜身后时像个标准的□狂那般伸手捏了一把那包裹在浴巾里的,长着小小朱砂痣的,运动员的屁股,然后便在对方恼羞成怒回身要打人之前,带着得逞的坏笑钻进浴室去了。
  
                 
 story.39

  没什么特别的,平静的早晨,是否潜藏着叫嚣个没完的杀机,他们都不敢多想。
  就像每个一起度过的周六那般,安安静静吃了早饭,安安静静刷了碗盘,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看了电视。
  然后,安静到让人急躁难耐的气氛,终于把燕然推到了临界点。
  “那什么……我要不,还是先走吧。”傻傻的笑了两声,他侧脸看了一眼苏继澜,接着像是用了挺大勇气的从沙发里站起来。
  “现在?”抬头看着他,对方像是觉得意外,又像是早已预料到了。
  “啊,这都快十一点了。”燕然抓了抓头发,“我……得回我爸妈那儿,我说我今儿过去吃饭来着。”
  “哦,那,确实该走了。”苏继澜看了一眼表,继而不露痕迹的皱了一下眉头。他站起身,躲避着对方的视线,朝前走了一步,“我送你过去吧。”
  “别别,你不是还得等你大哥过来嘛。”
  “他下午才过来,要两点多吧,大概。还有四个小时,绰绰有余了。”
  “那也别了,你好好歇会儿吧,还得坐飞机呢。收拾收拾行李什么的……”
  “……其实,没东西可带,家里都有。北京土产什么的,我哥开会间隙已经买好了。”
  “是嘛……”燕然欲言又止,他同时感受着对方更加明显的异样情绪,终于觉得再不赶快离开,就真的要出事儿了。
  抬手轻轻摸了摸那白皙的脸颊,好好端详了片刻那鼻梁上和脸颊上浅到不易被发现的小雀斑,燕然收回手,笑了笑,说了声“先走了啊”,就一个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起初并没有听见拦阻的声音或是追上来的脚步,他想这样是最好的,只要离开这套宽敞到显得空旷的大房子,他就解脱了。可就在他想要一鼓作气逃离时,就在他已经拧开那包铜雕花的门把手,甚至已经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隙时,他确清清楚楚听见了一声急切的“等等!”……
  手指头像是摸了滚烫的炭火,一下子缩了回来,他猛转回身,看着快步走过来的苏继澜。
  呼吸有些紧张,眼神有些慌乱,确实是慌乱了,否则一贯温和优雅的男人就不会如此慌不择路。
  他站在他面前,脸颊泛着并非觉得窘迫与羞耻而显现的绯红,眉头锁在一起,几次翕动着嘴唇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到家之后,我给你打电话。”
  燕然听见话尾里的颤音时,觉得心里头让人狠狠攥了一把。
  “哎,好。我等着,你就是半夜才打过来,我也等着。”
  “不会……我知道家里为什么叫我回去,就马上联系你。”
  “嗯。”燕然点头,然后傻笑,“要是你让家里关小黑屋了,打个电话我就飞过去英雄救美。”
  “要是真的关了小黑屋……怕是就没有用手机的可能了吧。”苏继澜也跟着笑,接着摇了摇头,“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理智跟家里交涉。当然了……也很有可能根本没什么问题,可能只是我杞人忧天而已……”
  “啊,但愿吧。”燕然点头,他想躲开那看着他的,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干柴烈火时那慌张却又透着挽留的眼神,但当那眼神投过来,被他接收到时,他却完全丧失了躲闪的本领。
  咬着牙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恶狠狠的,绝望了一样的咕哝,燕然再次伸出手的时候,只希望现在能有一把刀砍过来,干脆剁了他没出息的爪子。但希望只是希望而已,直到他紧紧闭着眼把对方抓进怀里,而后把怀抱收紧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程度,他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挠的力量。
  不仅如此。
  那回应的拥抱,分明就是一种顺水推舟的激励,就像是犒赏他的一般,那主动贴上来的嘴唇,分明就是一种沾满了魅惑的引诱,就像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义无反顾,必须要求他用义不容辞来作答。
  昨晚的收敛原来是错的,弥天大错。
  未曾宣泄够的东西,现在都被叫醒了,光天化日之下,某些东西像是抱定了绝望的旖旎似的,不容人反抗半分的烧了起来。
  情欲二字,果然压抑不得。
  压抑之后的狂放,汹涌恐怖一如江潮,吞没一切靠近的反作用力,而后带着不准备回头的悲怆倾泄如注。
  时间,地点,都是错的。
  也许连人也错了,也许本不该是他们,也许那场重逢的恶戏就不该上演,现在剧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又让他们如何收的回去呢?
  他们都暗笑此刻自己的傻,谈个恋爱好像争分夺秒,好像不谙世事的莽撞少年,把每一分钟都当做最后一刹来挥霍,把也许根本不值得挂怀的短暂分别当做生死相隔的分手。这莫不是一种无药可救的悲哀?莫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妄谈?莫非他们骨子里竟都是如此贪恋对方到可以扯断成年人本应牢固的道德防线,可以走到悬崖末路都不回头却步的情种?
  被攥着手腕,顶在墙上吻到快要窒息时,苏继澜没有反抗,没有拒绝,缺氧几乎成了一种快乐,媚药一般勾起身体深处的火。
  刚刚穿戴整齐的衣裳,很快又变得凌乱不堪,腰带被扯开之后,下半身的遮蔽顺理成章的成了失去理智的牺牲品。比昨晚强烈甚至可谓粗鲁的抚弄真实到令人惶惑又狂喜,膝盖因为那真实的激越感而颤抖到无力支撑身体时,他干脆闭了眼,拽着对方的衣领,揽着对方的肩膀,任凭彼此纠缠着倒在玄关的地板上。
  墙上的穿衣镜不会撒谎,那真真切切映出来的影像就是两个男人几乎已经谈不上柔情的姿态。苏继澜忘了留守一分的矜持去压制一下喉咙里的呻吟,燕然忘了留守一分的清醒去体现一丝过程中的温存。
  啃咬沿着脖颈滑过,手掌顺着脊椎游走,指头急不可耐扩张着对昨夜情事还不曾生疏的穴道,苏继澜不知道自己那声音是想呼喊还是想啜泣,而当那快要爆发的火热顶端抵住了狭窄的入口,然后不给半点缓和的硬顶进来时,他就真的再也压制不住带着哭腔的喘息声了。
  从没那么激烈的做过,真的从来没有过,疼到指尖都麻痹,却快乐到心都要爆裂开来,想让他抽出去,想让他停止,却又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许他离开。
  噩梦与美梦交织在一起的狂野幻境里,苏继澜没时间去想什么自己是否无药可救,是否已经从清高趋于卑贱。卑贱的渴望,卑贱的欲念,所有这些是由他释放出来的,还是导致他坠落的罪魁?
  他想不清楚。
  他就只是承受着那种甘之如饴的痛苦,将之当做是比言语更可靠的保证,或者可以吞到肚子里永远守住的誓言。
  蜜糖一样的甜美,鞭笞一样的煎熬。反复喊着那男人的名字,也听着那男人呼唤自己的声音一直缭绕在耳边,刺穿耳膜,而后钻进头脑深处久久不散。
  急喘中弄脏了地板,苏继澜全身颤抖着连呻吟都变得无声,他感觉到那坚 挺的火热在最后一刻抽了出去,紧跟着将滚烫的粘稠尽数释放在他背后。
  解脱了的罪过,沾湿了的尊严。
  燕然抱着他,吻着他,带他到浴室,用温热的水流冲洗着所有洗的掉的和洗不掉的痕迹。而后把他严严实实包裹在柔软干爽的浴袍里,又收拾了屋中的凌乱,才终于打破了一语不发的静谧气氛。
  “……这次是真的疼了吧。”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肩膀,燕然小声问。
  他觉得自己是该死的明知故问,就像是侵略者在恣意凌虐之后还在假装着温柔,他等着对方说“是”,可等到最后,他只是等来了轻轻的一个摇头。
  苏继澜摇了摇头,然后有几分百味杂陈的笑了。
  仍旧不语,他靠过去,嗅着那男人身上的太阳味道,拼尽全力要记住这味道的每一个细节。
  卑贱或是无耻什么的,就都见鬼去吧。矜持或是尊严什么的,也都不值一提了。就算回家之后什么都没发生,就算在极短的分别后便是重逢,他也要让自己记住这个味道和这男人带给他的所有疼痛。面对分别,他们的不安是一致的,这不安极其错综复杂,就像是惊弓之鸟,熬过了一次久别之后,再面临第二次,那是比什么都难以接受的境地。
  “苏苏。”燕然轻轻叫他,随即带着无奈的笑低语,“你现在要是说让我跟你一块儿回去,我打个订票电话还来得及。”
  苏继澜听完,跟着笑出了声,他摸了摸那棱角分明的大男人的脸庞轮廓,想说那家伙傻,却最终半个字都没说出口。
  并非他不想,而是一阵来自门口的响动打断了他所有要说的话,也霎时间把他拉进了五雷轰顶一样的惊恐之中。
  推开门走进来的,疑惑着为何房门虚掩的,迈着谨慎的步子穿过玄关的,西装搭在左手,右手提着包装整齐的北京土产的,看到沙发上的两个人便瞬时僵在原地的……
  是苏继琛。
  “……继澜……”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的男人,只叫了一声二弟的名字,就再也没能吐出哪怕只是半字之多的语言。
    
                 
 story.40

  苏继琛不是圣人。
  他不是可以亲眼见到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和另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男人卿卿我我时,还可以守住冷静与淡然的怪胎。
  他不傻,也不至于纯真到连世上存在一类只对同性发情的生物都不知道。他只是……从未想过,从未预测过,这类人当中会有他的亲弟弟!那个好像昨天还跟在他后头,用细细的稚嫩的嗓音叫他“大哥”的小继澜。
  一夜之间,旧梦转醒,眼前是年届而立的二弟,旁边是抱着他肩头的那个男人。
  苏继琛火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扔下手里的东西,两步跨过去,一把抓住苏继澜的胳膊,他在对方想要躲闪时用力将其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身体深处的钝痛,脚跟膝头的酸软,让苏继澜根本站不稳,一个摇晃,他整个人往前栽了过去。
  摔在地上之前,一双手从背后牢牢扶住了他。那是燕然的手臂。
  拉扯中,睡袍的领口被敞开,看见那白皙皮肤上刺眼的暗红色吻痕时,苏继琛只觉得天灵盖都让人掀了去。
  情事中才会有的痕迹,情事后才会有的酸软,脸颊上的潮红,瞳仁中的湿润……
  这个丢尽了苏家颜面的鬼样子,这让他身为兄长都跟着蒙羞的状态,这、这被一个男人抱着还欣然接受似的厚颜无耻!!
  “继澜!!你疯了?!”苏继琛想要伸手过去,想要把二弟从燕然手里抢夺过来,他现在恨不得手刃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他还要把这个教坏了他弟弟的无赖碎尸万段!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儿,一定是这家伙强迫继澜就范的!一定是这样!
  “继澜,你是被迫的,对吧?”暴怒到浑身发抖,苏继琛死死拉着二弟的腕子,而后指着燕然质问,“你是哪来的,啊?!你到底对继澜干了什么?!我告诉你,不想死的话你现在就放开他!!给我滚出去!听到没有?滚!!”
  燕然咬紧牙关看着对方,沉默中反而更加收紧了手臂。
  被那无言的对峙添了火气,苏继琛干脆准备来硬的。他攥了拳头想要挥过去,可刚刚抬起手,就被苏继澜一把拉住了衣袖。
  “哥!!!”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干脆豁出去了的意味,苏继澜挣脱开燕然扶着他的手,死死拽着大哥的衣裳,和那完全不敢相信竟然被自己亲弟弟置于对立面的兄长强硬的对视着,他在对方惊异到崩溃的眼神中开了口,“……哥,不关他的事,是我非要跟他一起的。”
  那是一句燕然听不懂的吴音。
  柔软却坚定的,绵里藏针的语调,用不想让他听懂的方言说出口来,苏继澜侧脸看了燕然一眼,见到他脸上的茫然又困扰表情,竟有了几分想笑的冲动。
  不过,被他那一句直白而且不容妥协的话震撼到完全愣住的苏继琛现在只觉得自己连哭都找不着坟头。
  亲耳听见二弟叛变的言语,做兄长的人,是真的急了。
  “继澜!你……你这是同……你、你和一个男的搞在一起,你究竟有没有道德观念啊?!!”
  刚才没有笑出来的情绪,现在笑出来了。
  苏继澜知道自己笑得很凄惨,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大哥被逼上绝路了,传统的,正经的,唯一一次叛逆只是对自己的人生路做了任性选择的大哥,那堂堂的学者,那经济学教授,那了不起的苏继琛先生,就这么被逼上绝路了。似乎已经在怒火中眩晕到忘了乡音为何物,又或者这话是故意说给燕然听的,苏继琛那句讨伐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许在本性特质上,他这个兄长,其实并不是弟弟的对手。
  平日里应对自如有着压迫性威慑力的苏继琛,在面临混乱境况时,会被爆裂开来的情绪烧昏了头脑,可平日里谨小慎微,总像是兔子般微微颤抖着耳朵捕捉周围每一点细小响动的苏继澜,却往往能在乱境中奇异的镇定下来。
  现在就是如此。
  也会怕,也会慌,也会乱,但他终究没有失常。苏继澜仍旧牢牢抓着大哥的袖口,收起惨然的浅笑之后,他再度用燕然听不懂的言语开了口。
  他说,哥,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要脸,或者说觉得我太让你失望,可我得说清楚,跟这个人在一起,我没有半点的不情愿。倘若追根溯源,我从大学时代,就跟他有过解不开的关系了。你不是想把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吗?那好,我告诉你吧,就是因为他,我才考回北京去的,就是因为他,我才不想继承爷爷的衣钵,我留在我可能骨子里就根本不喜欢也这辈子到死都适应不了的北京城,就是因为他,你要是想怪他,这几条罪责够用的了!可你记着,哥,别说我没有道德观念,我和他之间的事,根本与道不道德无关!至于……你说我让苏家蒙羞……也许吧,我承认要是这事宣扬出去,我会是苏家上上下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大哥,你想没想过自己又能比我强多少?你一样没有遵照家里的安排吧,如果我是叛徒,那你也是。你和我的差别不过就是我是按照我想走的路走下去的,可你呢?你是因为嫉恨我被安排走了你最想走的那条路,才自暴自弃学了经济!你其实是最想当历史学家的那个,对吧。你其实是最恨家族安排的那个,我从家里逃出来,心里会觉得亏欠,可你这个没有真正从家里逃出来的长男,是觉得家里欠你的!……大哥,我本不想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你逼我,那我就没办法了。人伦天理上,你是我一奶同胞的兄长,我喊你一声哥,但要说在眼前这件事上指责我……你没这个资格。
  苏继澜想,这也许是自己这辈子最猖狂的一次了吧。
  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长兄如父,旧日礼教睙兄一眼都要杖责八十,现在,他明明身处劣势,却狗急跳墙的滔滔不绝对大哥的指责与质问反唇相讥还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
  也许正如苏继琛所言,他苏继澜是真的疯了。
  对峙的沉默持续了极短的片刻,而后是“啪!”的一声脆响。
  那写稿子拿粉笔的书生的指掌,甩开束缚着自己的手,凭空挥过来,重重打在苏继澜脸上。
  没有反击,没有喊疼,甚至没有觉得意外,想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待遇,苏继澜在耳鸣之中只是一把拉住了急红了眼想要上前动手的燕然,终于用他听得懂的话说了句“打的是我,你急什么”。
  “你真傻假傻?!”燕然紧皱着眉头,看着那苍白的脸上显现出来的红掌印,而后扭脸盯着那似乎也因为那一巴掌略微清醒了些的大哥,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讽刺,“行,你够本事的啊,当着外人的面儿打自己亲弟弟?你这个大哥当得,可真够威风的了~!”
  “你!!”如果说刚才苏继琛还算是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动了手,那么在听到那句阴冷的嘲讽之后,仅存的愧疚也蒸发了,至于愤怒,更是有了绝佳的发泄通道。不知骂了一句什么言语,一步迈过去揪住了燕然的衣领,苏继琛想要把这个拉着自己弟弟往不归路上走的祸首好好赏一顿拳头。但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个他想要干脆碎尸万段的家伙,也许没背景没地位没后台,但要说拳头,却远比他一介书生硬的多了。
  拽开拉扯自己衣裳的手,燕然再也没能忍住的,给了对方一记完美的左勾拳。
  正中眼眶。
  刹那间在白昼里见了暗夜的群星,苏继琛一个没站稳,眩晕中趔趄了两下,整个人摔在地板上。
  让一个人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泡在体育队的摇篮里,摔打惯了的家伙,用那连续灌篮都不在话下的手,攥了拳头,在眼眶上重重的灌了一下儿……
  还能趔趄几步才摔倒,已经算他厉害了。
  苏继琛没想过自己会挨揍,他一直以为道理在自己这边,于是直到眼眶上火辣辣的疼那么真实的钻进脑子里,他才明确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被反咬了一口。领地意识极强的黑色土狼,早就把那个心思细密的江南小才子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任凭你是谁的大哥谁的长男,动了他的人,侵犯了他的主权,他都是会毫不留情开口咬人的。
  一步跨过去,硬是把摔倒在地的人拽了起来,燕然死盯着那双慌乱中透出愤恨和不服的眼。
  “我说,差不多就得了,何必非得把人逼上梁山呢。你得念万幸,要不是说你是苏苏他哥,这会儿拉你的救护车已经来了。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把您老人家气成那样儿,我听不懂,可我觉着你既然算是个文化人儿,就不该动手。他是你亲弟弟,你有能耐冲我来,拿他撒什么气啊。怎么着,挨一拳头之后,就冷静多了吧?用不用再来一下儿?你现在可就已经成了酷狗了,要不我再跟你这只眼上再来一下儿,给你弄个对称的?啊?当熊猫总比酷狗好看,怎么样?意下如何啊大哥?!”
  言语里透着痞气,透着嘎杂子的沉准稳蔫坏损,燕然特别强调了一下最后那个称谓,而后在对方拼了命的挣脱中轻轻松开了手。
  苏继琛气喘吁吁,脸色惨白,眼眶上的红印子却明显在一点点加深颜色。诡异到了可笑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一旁从惊讶中缓醒过来的苏继澜终于一声叹息。
  “燕然。”他叫他,“你先回去吧。”
  “啊?”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和我哥谈,你待在这儿不是办法。”抿着嘴唇,伸手握住那家伙的腕子,苏继澜稍稍用力,拉着对方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然后凑过去,极短的迟疑之后,他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在燕然脸颊上很轻很轻的亲了一下,接着,他在苏继琛几乎像是目睹了世界末日的眼神里对被那亲吻弄得也有几分意外的男人尽力平和的笑了笑,“……回去等我电话。放心,天塌下来,我也会打给你!”
  
                 
 story.41

  燕然,看了苏继澜片刻,又转脸狠狠盯了苏继琛一眼之后,转身迈步,离开了屋子。
  但他没有走远。
  他并非不想信苏继澜会打电话给他,应该说他是完全相信的,可他不想走远,他要等出个结果来。
  犹豫了一下,他走向旁边的楼梯间,拉开门闪身进去,燕然慢慢坐在还算干净的台阶上。掏出烟来点上一支,抽了几口,他长长吁了口气。
  自己果然干了件后悔不得的事儿,冲动里就那么揍了苏继澜的大哥,那一拳绝对够分量了,到现在他自己都觉得打人的那只手关节隐隐作痛,更何况那一介书生。
  他知道,苏继澜应该不会怪他什么,可是那冲动之下的举动确实对整件事并没有起到好作用。就算明知这过程里他们两个都有份儿,可还是控制不住在把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摊的时候,燕然眉心拧到了一块儿。
  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握在掌心反复摩挲着,他开始了要命的等待。
  而与此同时,屋里的两兄弟,情况当然要更加复杂一层。
  苏继澜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对着兄长开了口。
  “……哥。”没有直视对方,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后指了指沙发,“你先坐,我去给你找点消肿止疼的东西。”
  苏继琛忍着眼眶上灼烧一样的抽痛,一声冷笑。
  “坐在你们刚刚坐过的地方?”他极力维持着身为长男的权威感,但心里的凌乱却让平日的气势丧失了大半。
  苏继澜皱眉听着对方嘲讽的言语,最终也没有反驳什么。说了句“随你”,他转身往厨房走了过去。
  苏继琛没有回头,他只是在更眩晕的感觉袭来时终于放弃了的走到沙发前,坐在边沿上,而后抬手摸了摸那已经红肿起来的眼眶。
  果然,摸不得的疼……好个只有一身蛮力的混账!……
  心里恨恨的咒骂着,他在听见苏继澜走回来时略微抬起头。看见正递过来送到他面前的冰袋。
  皱眉的时候,那牵动的疼就更加明显,于是本想拒绝的话没能说出来,一言不发默默接过那冰凉的好东西,他小心贴在灼烧感最严重的地方。
  “管用的吧。”苏继澜轻声问,虽没有得到哥哥的回答,却还是继续念叨着,“……我这儿本来没有这些东西的,可那家伙说,过日子就要闲来置、忙来用,有备才能无患。于是才有了感冒药、止疼片、冰袋……哥,我在家里当二少爷的这些年,都没人教过我这些,你是清楚的。”
  苏继琛依旧不语,依旧低着头。
  “哥,他是不该打你。”苏继澜坐在大哥对面,从茶几上抓过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慢慢吸了一口之后轻轻叹,“可他打你,是因为你打我。你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你不逼急了是不会动手的。你从来斯斯文文,是我说那些话太过分,才把你惹火了。是我不该那么说……”
  “岂敢。”带着苦笑哼了一声,苏继琛咬紧了牙关。
  “哥……”被那一声笑弄得眉头更紧了,苏继澜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终于在沉默了半天后开了口,“哥,废话我不想说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别告诉爸妈。你怎么看不起我都可以,就是……别跟家里说!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一次,这次真的算我求你了……”
  说出了最让他抓心挠肝的那些话,苏继澜在轻度的解脱之后是翻了倍涌回来的焦躁不安,他烦乱的连续抽了好几口烟,才被短时间内太过频繁灌进肺叶的尼古丁呛得咳嗽出来。
  “……让你苏大老板求我,简直是折我的寿啊。”苍白的烟雾里,苏继琛看着因为咳嗽而脸颊微微发红的二弟,眼神里不知是心疼还是怨恨,“莫非抽烟这好习惯也是他教给你的?”
  “这种事……不用学也会了。”没有正面回答,苏继澜换了角度只是淡淡的讲述,“还在做下层员工时候,白天四处跑业务,晚上还要加班到半夜……只有咖啡是坚持不住的。”
  “这你要怪谁?还不是你自找?”苏继琛略微抬高了音量,叱责却并未因为音量的升高而增加力度。
  “是啊,是我自找……”轻轻笑了出来,苏继澜熄灭了烟蒂,继而转脸看向对方,“哥,我求你的……能答应我吗?”
  苏继琛半天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扶着冰袋的手微微颤抖,像是在斗争,又像是仅仅因为疼痛。
  “好,我答应。”终于出了声,他在苏继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有些失语的二弟,紧跟着,后半段让人脊背发凉的话就跟了出来,“但你从今往后,不能再和他有任何接触。”
  全身震颤了一下,苏继澜瞪大眼,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无声抗争了许久,然后突然在极短时间内恢复了冷静。
  “办不到。”他说。
  “你!!”一把摔开了手里的冰袋,苏继琛再次暴躁起来,“你以为自己光荣啊?!你这是……这是……同……”
  “……同性恋。我知道。”轻轻开口,缓缓说出那个大哥接二连三难以启齿的词汇时,苏继澜不敢说自己心里没有抽痛过,他很清楚从他口中承认了这个定义等于什么。站在无法界定的道德边疆,选择不受任何保护和支持的道路走下去,也许很快就是死路一条了。可他不知为何就是突然觉得,承认了某些也许应该一辈子站在阴暗面凄凉的影子里的东西,反而会让他见了神迹一般的忽而坦坦荡荡起来。
  而他的坦荡,显然让对面那道德和正义的化身异常的不舒服了。
  “苏家究竟欠了你什么?!!爸妈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跟一个臭老北胡搞的?!!”
  再次颤栗了一下之后,觉得心里不只是被剜了一刀的苏继澜又是半天未曾言语。他忍了一次又一次,总算把快要呕出来的巨大悲哀硬生生咽了回去。而后,他揉了揉微微发红的眼,也站起身,用尽力气面对着那像是把他当做怪物来看待的眼神。
  “……说对了。哥,很不幸被你言中了。我是跟那个……老北……胡搞来着。怎么样?家法伺候?还是趁着没人护着我再给我一巴掌?!”
  从来温良恭谦的人,终于喊了出来。
  苏继澜做好了再挨一下子的思想准备,可当他总也没等到那甩在脸颊的惩戒,慢慢抬起眼看过去时,却只看见了大哥举起来,又终究放了下去的手。
  “……先去把衣服换上……别让我看见你这副鬼样子!!”狠狠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的言语,苏继琛转身走到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前,背对着苏继澜,再没多说半句话。
  看着大哥的背影,苏继澜最后还是听了那命令。
  他迈开步子,朝着卧室走过去了。
  木然的拉开衣柜门,木然的脱掉睡袍,木然的一件件扫过挂的整整齐齐的衣裳,他觉得自己有几分恍惚,恍惚之中好像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听见了那低沉的,满是色气和痞气的浪荡笑声,听见有人在背后对他说,该穿哪件不该穿哪件,而后被那声音的主人凑过来,靠过来,被那古铜色的赤裸胸膛贴在身上。
  漫无目的的挑选没心思再进行下去了,突然涌起的酸涩让他闭上了眼,扶着衣柜的滑门忍了半天,总算把最难熬的那一阵子翻滚情绪控制住,他随便找了一身衣裳换好,便重新走向客厅。
  还站在窗前的苏继琛,正在结束手机的通话。
  边收好手机,边回头看了一眼走出来的苏继澜,红肿着一边眼眶的兄长在见到二弟脸上像是有了格外不祥的预感的表情时,瞬息间闪过一丝夹杂着悲凉的胜利感。
  “我跟家里讲了,飞机延迟,要明早才能回去。”像是很淡然的说着,苏继琛慢慢走到客厅中央,从地上抓起刚刚散落的西装上衣和包装有些松散的几盒特产,站定之后,略带沉重的吁了口气,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找回了平日里那压迫性气势的苏家长男,以长男的身份留下不容辩驳的语句,“现在我回酒店去改订机票,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给家里一个交代吧。”
  苏继琛走了。
  带着那肿痛的眼眶,和仅存的傲然,迈出了二弟的家门槛。
  楼梯间里,已经等到快要坐不住的燕然听见了响动,看见了苏继琛离开的身影。他立刻警觉起来,蹭的站起身,在确认那身影已经进了电梯之后,他几乎是像在等待宣判降临一样的等着手里的电话发出点响声来。
  那通讯设备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如期而至的电话铃声响起,燕然简直是感动起来的立刻按了接听键,他想问想确认的东西太多,一时间竟然只剩了沉默的本事。
  “……你到家了嘛?”那头,是苏继澜还算平缓的声音。
  “啊,正在楼道里呢。”撒了个谎,却又觉得不都是谎话,正处身楼道里的燕然笑着自己,而后总算问了出来,“怎么样了,你大哥……走了?”
  “嗯。走了。”应了一声,对方在停顿时吸了吸鼻子。
  “……他骂你了吧。”燕然阴沉下来,“还是说又打你了?苏苏,你……”
  “我不要紧。”明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摇了摇头,苏继澜把自己团在沙发上,整个人缩进角落里,“……燕然,我明早回苏州。”
  “明儿?不是说今儿下午走嘛?不是……等会儿,都这样儿了你还回去?万一你回去了,家里……”
  急切的声音被打断了,苏继澜没等他说完。
  “家里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从嘴角溢出一个苦笑,“我哥可能已经跟家里说了。”
  “那……那你……”捏着手机的指头有些发颤,燕然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惊醒,“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找你!”
  “不行!!”
  没想到会被如此坚决的否定,燕然愣住了,想要推开楼梯间门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他听着电话那头细微的颤音,心疼到无以复加。
  “你别来,真的。现在我情绪不稳定,你来了……”苏继澜拢了一把头发,继而突然笑出了声,“你来了,我可不能保证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来。”
  “……你是说,私奔?”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几下,不知为何也带着显而易见的酸涩,燕然捏了捏鼻梁,叹了一声,“可能你拿这个当笑话听,我可是会当真啊。哎……兹你一句话,我可真敢杀回去把你抢走。甭说你大哥,我让天王老子都再也找不着你。”
  “所以说,就更不能让你回来啊。”笑声更加明显,颤音也跟着升级,苏继澜停顿了一会儿,略微定了定心神,才接着开口,“燕然,我问你,要是我明天回去了,你真会等嘛?”
  “会。”不带半刻的犹疑,那格外肯定的答复简单直接到让人眼眶发热。
  “多久都等?”
  “……那可就不一定了。三五天一礼拜的,我熬得住,时间再长点儿,我估计……我差不多就得直接飞过去抢人了……”
  又是那带着鼻音的笑声,苏继澜在笑的尾音里轻轻开口。
  他说,燕然,其实你跟我,这段关系很奇怪的,觉得吗?突然就重新见面,又突然就在一起了。然后现在又发生这种事,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敢作敢当我了解,可你真有胆量跟我一直走下去吗?
  燕然那边,只是安静了片刻。
  然后,那黑子就来了劲头。
  流氓兮兮的腔调钻了过来,说苏继澜呐苏继澜,你这个要人命的公子哥儿,你说,你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敢质疑我的原动力有多强劲?什么叫奇怪呀,你说什么叫奇怪?咱俩可是有十来年感情基础的你忘啦?咱俩是建立在长期共同生活战斗基础之上萌生的伟大的革命情感,懂嘛?怎么让你一说就跟姐夫和小舅子偷鸡摸狗背着人有一腿似的。警告你啊,赶紧把那话给我收回去。要不我可备不住还拿你哥撒气,好久没揍人了,我发现他揍起来挺顺手儿的……哎,我说,苏苏,说正经的,我、我给你哥来那么一下子,你没生我气吧……
  苏继澜闭着眼,手掌心贴在额头,笑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而后,他说,其实,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生气了的,可是,一转眼,就都忘了。
  燕然傻乎乎的嘿嘿着,骄傲着自己的“胜利”,同情着苏继琛的“败北”,他靠在楼梯间冰冷的扶手上,想象着自己和屋子里那个不知是不是正强忍着不肯说自己有多委屈的男人之间,那几堵厚重的墙都渐渐化为烟尘,不复存在。想象着自己就站在这儿,却可以用目光碰触到对方,可以温柔的抱着他,就如同所有距离已经归零,他就在自己臂弯和怀抱里一样。
  
                 
 story.42

  燕然最终还是没有留下苏继澜。
  他放他走了。
  就像当初一样,任凭他回了那一千两百公里之外的鱼米乡。挥别了北京干燥的风,回到那小桥流水,柳绿花红之中去了。
  画中人又回到画中去,遥想着那画里的景致,燕然忽而发现自己又成了孑然一身。
  一个人,坐在安静到令人发指的屋子里,面前摊着稿纸,手里拿着笔。他一个字也不想写,又或者根本写不出来。可以用来吹嘘的引以为傲的灵感和爆发力,突然和心里头一样,变得空空如也。
  烟抽了一根儿又一根儿,纸团了一张又一张,燕然靠在椅子背上,让那硬邦邦的边沿硌着自己酸胀的后脖颈,直到觉得有了被砍头似的错觉才坐直了上半身。
  他扔下笔,慢慢叹了口气。
  上午,早早就爬起来等着电话响,等到九点,那该死的遭瘟的手机总算出了声,赶快接听了,他直接就问了句“你在哪儿”。
  “机场啊。”苏继澜平和的声调一如往常,昨天的颤音不见了,让人踏实下来,却又担忧这只是假装。
  “说话方便吗?”燕然确认着。
  “嗯,还好吧。”
  “……你哥在旁边儿呢吧。”
  “没有,他在办行李托运。”
  “那你呢?”
  “我在洗手间。”说着,轻轻笑了出来,苏继澜口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然后我发现,首都机场的洗手间,比虹桥机场的干净。”
  “那是因为时间早,下午你再看可就……不是,等会儿吧。你还有心思注意这个?”燕然捏了捏眉心,一脸没辙。
  电话那头是一阵低笑,苏继澜略作停顿,而后开口。
  “燕然,你知道,我是躲着我哥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所以……”
  “……你说,我听着呢。”
  “所以,也许回苏州之后,我再给你打电话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嗯,我知道。”
  “总之,我尽力。”还算平静的说着,苏继澜轻轻叹息,“你……别傻等,我有了机会,自然会联系你。”
  “我其实挺精的,可这得分是对谁,搁你跟前儿,我就傻缺了。”只有笑声显得傻了点儿,燕然原本还有几分迟疑,却在想到那个躲在洗手间争分夺秒也要和他说句话的小子,那完全没了生意场上的潇洒的苏老大狼狈的模样时,再没了迟疑的心思,掌心在膝头磨蹭着,他把一直没说过,却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苏苏,那什么,你可别说我俗啊。我从昨儿夜里就想来着,等你回来……我吧……我想,跟你一块儿住。你懂我意思吧?就是柴米油盐的那种,一个碗里吃饭,一个被窝……哎,你要是不答应可赶紧的啊,要不后头我还有更恶心的词儿没说呢。”
  “……那就说啊。”苏继澜屏住呼吸听着,不敢笑,不敢叹,乃至连嗯一声都没有的听着那土里土气,却至真至纯的言语。
  那黑子说,苏苏,我是想跟你,就像我爸妈那样儿,一天天过日子,我这人毛病是多点儿,脾气是大点儿,可我肯定对你好,成嘛。苏苏,你要是也有我这种想法,等你从家回来,咱、咱……咱俩就一块儿过吧。
  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一向说话利索到讨人嫌的燕然,在说那番话时,却完全没了流畅的表达力。
  苏继澜听他说完,好半天没言语,而后突然笑出声来,他边揉着眼眶边问,这些听起来好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说的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而后在对方还没来得及郁闷之前就开了口。
  “都等我回去了,再说吧。”
  那声音不是敷衍或者推诿,那是一种肯定的答复,燕然感觉到了。
  于是,他点头答应。
  “可不许说了不算啊。”解脱了一样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竟然在发烫的侧脸。
  又简单互相叮嘱了两句,苏继澜挂了电话。从洗手间出来时,不远处那一排银灰色座椅的末尾,坐着自己的大哥,西装革履,稳稳当当,鼻梁上架着墨镜的苏继琛。
  稳定了一下情绪,他走了过去。
  “……你刚才去哪里了。”一眼看见二弟走近,苏继琛立刻站起身。
  “洗手间。”说着“实情”,苏继澜并未看大哥一眼,只是默默坐在旁边。
  “……在洗手间里还要忙业务吗?”那微皱的眉头和镜片后头投射过来的审视眼光让人很不舒服,“我给你拨了两次电话都占线,其实你是在打给‘他’吧!”
  “……知道又何必问呢。”心里一紧,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那淡然让被讽刺的人加倍的不爽了。
  苏继琛阴沉着脸,压低了声音,朝着二弟伸过手去。
  “拿来。”他说,“手机给我。从现在开始,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再跟他说上半句话!”
  苏继澜看了一眼大哥那似乎是格外认真的冷酷表情,只是片刻的无言过后,就从嘴角挑起一个浅笑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慢条斯理交到对方手上。
  苏继琛接过那漂亮的iPhone,便直接去翻找通话记录。他看着上头出现频率相当高的,而且就在几分钟之前才联络过的那个名字,立刻皱起眉来。
  “你都不知道清除一下通话记录嘛?”
  苏继澜听着话语里明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成分,只是淡淡开口,说了句“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确实如此,如果说刚刚被自己的行为碰触到良知深处的道德底线时,他尚且还有一丝恐慌,还会刻意躲避着什么,那么事到如今,似乎反而没了隐瞒的必要。
  “在你的问题解决之前,我先替你保管。”把手机塞进随身的包里,苏继琛沉吟片刻,再次对二弟伸出手,“还有钱包,拿来。”
  仍旧是仅仅刹那的眼神变化,苏继澜一如刚才那般很快平静下来,只是更加觉得讽刺的一声轻叹,便还是平平稳稳把钱包掏了出来,交给那看来是想施行家长制的大哥。
  苏继琛捏着那纯黑色质感绝佳的钱包,拇指滑过右下角银亮的Dunhill标志,而后微微眯着眼翻开。
  还好,相片夹是空的。
  他确实已经做好了看见那黑乎乎的土狼嘴脸的思想准备了,他甚至想如果真的见到了,一定要立刻抽出来撕个粉碎。若是二弟跟那家伙的合影,就至少要把那令自己厌恶至极的一边撕个粉碎。
  满脑子微暴力念头的苏家大哥,那见到空荡荡的相片夹时,不易被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没有逃过苏继澜的眼。
  他觉得可笑非常。
  他觉得眼前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简直已经被眼前的情况搞得低龄起来了,没收他的手机,还要没收他的钱包?这做法真是和父母听说未成年的女儿在和街头痞子鬼混,或是跟中年大叔搞援 交时的慌不择路有一拼,限制联络途经,切断经济支撑,那么接下来又是什么?查验有无身患花柳,还是干脆逼他穿上贞操带?
  “哥,要是有商务电话打进来,你确认之后,记得叫我接一下。”轻描淡写说着,苏继澜扭过脸去看向落地窗外的停机坪。
  他不想再跟大哥对视了,因为那张脸上的阴郁让他心烦,那墨镜不能完全遮挡住的青紫更是让他悲哀到想笑。
  但苏继琛似乎并不准备保持沉默。
  一声沉重到像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叹息之后,跟过来的是强压着恼火的“教导”。
  “继澜,你这些年来已经足够让家里操心了,就别再更进一步了好不好!”
  操心?是嘛……你的定义比我给自己的轻多了,我一直觉得我是让家里伤心寒心了的呢。
  更进一步?是嘛。若是你这个做大哥的不把这些事说出去,也许距离更进一步还远着呢……
  “你三十了!而立之年,事业有成的同时也要想想自己的名声!”
  名声吗?我的名声已经足够好了,也许正到了该破坏破坏的时候。而且,大哥,你是真的在担心我的名声问题嘛?还是说,你更担心你自己的?
  “家里不需要你在物质上有什么贡献,可、可你也别总做让家里丢脸的事啊!”
  好吧,这错确实在我,我能给的只是物质贡献而已,我能做的只是把钱源源不断汇进家里的账户上而已。冷漠的是我,让家人丢脸的也是我,我可以道歉,但我真的不打算奢求或是乞求什么原谅。
  “继澜……你怎么能……怎么能跟那种人混在一起!那么个只会动粗的市井野蛮人!”
  ……
  哥,你真可笑。
  我们混在一起了是不假,可你说他只会动粗?错了。他是个文人,也许落魄,但的确是个文人。他未必心思细密,但是真切而且执着如一,他能逗我笑,能让我并非出于自私的更知道心疼我自己。他有太多的东西是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买不来的,至少那种生活在炎炎烈日朗朗乾坤之下的坦荡,你,与我,就都欠缺得很吧。
  你说他市井,我不反驳你。没错,他就是在市井间长大的,大杂院,筒子楼,纷乱嘈杂拥挤,遵循着没有秩序的秩序,恪守着不像原则的原则,自由浪荡无所顾忌。我承认他市井,但我羡慕他不必像你我这般戴着所谓世家子弟道貌岸然的面具活着。
  至于,你说他野蛮……
  大哥,你是我的亲哥哥,你告诉我,跟这个都舍不得对我凝眉瞪眼的“粗鲁市井的野蛮人”比起来,你打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究竟崇高儒雅在哪里。
  我知道,也许你会用被逼无奈做借口,也许你会说是我把你逼到了那一步。好,就算是吧,是我话里太伤人,是我的过错。识大体顾大局的是你,清高正统的是你,时时处处考虑到苏家名声的是你,关键时刻敢于大义灭亲执行长兄如父的威严的,也是你。你是全天下为人兄长者的楷模和典范。可是,大哥,你我那打不断的血脉相连都不能让你暂且放下家族二字,都不能让你哪怕只是极短的片刻来从我的角度想一想,都不能让你施舍给我半点即便是虚假的有利可图的宽容跟体谅……这又都是因为什么!
  哥,你先于我来到这世上,所见所闻,你比我多,责任压力,你比我大,我不懂事,我幼稚,我任性,我这个得宠的次子理应对你敬畏三分,就算我本心视礼教如刑罚枷锁,我还是愿意出于礼教敬畏你。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些话,你对我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我确实是真的不敢苟同。
  如你所言,我已是人到三十年届而立,那你应该想过吧,当初你那小小的纤细瘦弱的二弟,你那始终跟在你的背后,追着你的影子,怕你,崇拜你,仰慕你的小继澜,早就在你一回头时长大成人了。
  他有了他的活法,他不再甘愿低着头迫于谁的威严做有悖于真心的无奈抉择了。
  很悲哀,很惶惑,但这是事实,你可以不承认,但你真的无力辩驳。
  “继澜!我说话你到底听了没有!”略微抬高了一点音量,又怕让周围的人听出端倪来,苏继琛抬手碰了一下二弟的胳膊,“你必须和他断绝来往,这件事没得商量。”
  苏继澜转过脸来看着他,然后开口。
  “这件事确实没得商量。昨天我就告诉你了,我办不到。”
  牙关紧咬到太阳穴都见了绷起的血管,苏继琛强忍着没有暴跳如雷。再次压低声音却加重了语气,他仍旧试图进行规劝。
  “……继澜,他当着你的面动手打我!我是你大哥!他竟然敢那么嚣张,你就不觉得过分?!”
  沉默着,感觉着耳膜上那咬牙切齿的余音缭绕,苏继澜点了点头。
  “是很过分,他不该打你……就算,他打你,是因为看不得你打我。”
  “我!……我那是因为在乎你!我受不了你那么跟着他……堕落!”
  “是啊……他打你,也是因为他在乎我,这两件事的初衷完全一致。要说‘堕落’,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呐,可能从根本上,要比他更堕落呢。”被逼得开始使用堕落这种书面语的大哥,在苏继澜眼里可笑可悲得无以复加,绞缠在难以名状的复杂逻辑里不能脱身的大哥,在苏继澜眼里可怜可叹到无法形容。他觉得自己都没了挑起嘴角的力气,心思烦乱的吁了口气,他闭眼捏了捏眉心,然后在听见候机厅响起登机提示的广播时,解脱了似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哥,该登机了,咱们还是别纠缠不休玩绕口令逻辑了吧。放心,我会老老实实跟你回去的,反正迟早都要面对,我也想通了,赶早不赶晚吧……”
  
                 
 story.43

  一阵似乎是盘旋而过的声音在若有若无的远空出现,又瞬息消散了。
  燕然猛抬起头往天角望去,却只见到了深秋高远的灰蓝。
  “然子哥,你想什么呢,喂?”
  “啊,噢噢,听见了,刚才信号不好。”燕然回魂,磕了磕手上那不知不觉间已经烧掉了一大半的香烟,他赶紧重新回到通话内容中去,“那什么,你刚说哪儿了?”
  “我说啊,那稿子主编看过了,说好多了已经。再校对校对修饰修饰就能发了。”
  “是嘛……那就好。”应该算是好事,却完全没有听到了喜讯的快乐,燕然干脆把只剩了短短一截的烟扔到地上踩灭,然后吁了口气,“那什么时候我再找你把稿拿走?”
  “啊?干吗还要拿走啊~?”
  “你不是说还得修饰修饰嘛。”
  “哦,不用了,这事儿我来就成。”
  “……是嘛,那麻烦你了啊。”
  “嗨,客气什么。”电话那头的瑞丽女郎话说得爽朗,跟着片刻的犹疑,然后就是小心的试探,“那个,然子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啊?”
  “要不就是说话不方便?要是不方便那我回头再联系你。”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挨我爸妈这儿呢,没跟你嫂子一块儿。”
  “行了你又拿我打镲。跟我哥一毛病。”对方轻度不爽着,却不留神说漏了嘴。
  “你哥?”燕然下意识质疑。
  “啊,我堂哥。特臭贫,讨厌着呢。”那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撒娇了,“她净爱损我,还管我叫‘陈有阿’!”
  “什么?”
  “‘郁可’啊,我小时候写字儿密,他就说我写自己名字回回都看着更像‘陈有阿’。”
  “哎我说,你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嘿。”让这小小的笑谈改善了点心情,燕然觉得舒服了一点儿。
  “注意不注意的,你以后可不能那么叫我。”
  “成,放心,我不破坏你哥专利。”毫无意义傻笑了两声,又随便聊了几句,燕然挂掉了电话,从里屋走了出来。
  老爸老妈正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瞅见儿子进来,正在嗑瓜子儿的老太太开了腔。
  “又躲着我们俩跟谁聊呢?”
  “A女士。”干脆信口胡说着,燕然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接着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也抓了一把瓜子。
  “你还少糊弄我。哎我问你,我没退休之前,有一同事跟我特好,还记得吗,上咱家来过,姓蒯,蒯阿姨?”
  “哦,记得,怎么了。”
  “头天儿她给我打电话来着,说她们家街坊的儿子……”
  “嗯?嗯嗯嗯??”燕然发着怪声打断了母亲的话,他吐出唇齿间的瓜子皮儿,瞪大眼看着老妈,“您等会儿吧,我说您是不是又想给我介绍对象呐?怎么着?同事街坊家的儿子?妈,您连我本质都看出来啦?知道我不想找女的所以给我找男的?您还真英明决断嘿。”
  “你有病啊你,我这儿还没说完呢!”老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接着开口,“是街坊儿子有一发小儿,那姑娘是……八二年的,比你小三岁,人家是医院护士,个儿挺高,人也挺白净。”
  “您瞅您说得这有鼻子有眼儿的,看见相片儿了是怎么着。”燕然嗤之以鼻。
  “你要想见我这就管人家要啊~~”老太太来了精神头儿,可还没萌生出什么,就让燕然给按回去了。
  “不见。您趁早死了这条心。”
  “看还没看呢就不见!万一人特好呢?”
  “那万一人特次呢?”燕然反问,然后接着唠叨起来,“万一她跟您老同事那街坊的儿子有一腿呢?男人跟女人之间哪儿有纯友情啊,您当谁家儿子都跟我似的这么圣洁呐?万一人家俩发小儿早就私定终身了您说您不是棒打鸳鸯两离分嘛~~!再说了,八二年的,属狗的吧,就冲这属相都不成。我属羊,她属狗,您是打算弄一牧羊犬回家来天天管着我嘛?我还跟您说啊,您要敢私下里安排见面儿什么的,我可离家出走,我走了可就不回来~!”
  “你趁早儿别回来!”燕然妈抬手给了那混账儿子后脑勺一巴掌,“这儿跟你商量事儿呢,就不够你臭贫的……”
  一阵笑声传过来,是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老爷子。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他得噎得你嗝儿喽嗝儿喽的吧,你还不信。”
  “去去去,没跟你说话。”老太太一并瞪了那两父子一眼,然后还不死心的嘀咕,“要说,护士其实挺好的,多细心呐……”
  “妈——!”燕然觉得脑袋大了三圈儿,“护士在单位伺候人,在家您当她还乐意接着伺候人啊,再说当护士的未必细心吧,那打错针喂错药的不比比皆是嘛!都跟您说了别瞎操这份儿心了您就消停消停不成呐。”
  “……活该你当一辈子土光棍儿!”骂了一句,老太太沉默中郁闷去了。
  心里暗想着“您儿子早就把身心健康灵魂以及肉体都交给一叫苏继澜的大宝贝儿了”,燕然偷笑着又抓了一把瓜子儿。
  他表面上藏得不错,不管再怎么心神不宁,父母面前,他还是给够了面子的。为了避免回家之后除了在安静里烦躁做不出别的,燕然决定收到好消息之前,都先赖在爹妈家里。
  图个热闹吧,他想。热闹热闹,省得心里头沁得慌……
  
  苏继澜坐在飞机上,睡着了。
  从来不搭乘经济舱的苏继琛在头等舱订了两张票,一张靠窗,一张靠过道儿。拿到登机牌的时候苏继澜就发现了,自己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
  那是当然,能多一层保险就多一层保险,要不万一他等飞机一开舱就跑掉,苏继琛可没把握自己这当了多年书生,早就放弃了游泳队基础的体能,可以很快追上那个闲来无事就在跑步机上打发时间的二弟。
  于是,被冷冰冰的机舱和其实也差不多就算是冷冰冰的大哥挤在中间,苏继澜只剩了往窗外看的自由。
  起初,是首都机场宽阔的停机坪,而后,是随着飞机上了跑道而开始向反方向闪过的远景,再之后,是穿过灰暗云层之前,一点点,越来越在视线中变得模糊的整座城。
  苏继澜脑子里空空如也。除了几句歌词。
  “我在街头,你在天空,泪水各自汹涌。当飞机在某个地方降落,这份情也失去联络……”
  他想了很久才记起来,这是李玟的歌,他记得这是自己上大学时流行过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的名字。
  不纠结在这上头也罢。他想。
  毕竟,他和燕然就算一个在街头一个在天空,也未必泪水各自汹涌。至少他就是不想掉泪的,有什么必要呢,又不是情人分手。而至于飞机降落之后,这份情会不会失去联络?
  联络起来也许会受到一些阻力,手机让大哥拿去了,钱包也一样,仔细想着自己全身上下现如今就只有上衣右边的口袋里还有在机场买烟时找回来的十几块零钱,苏继澜有点觉得可笑了。
  他穷了。
  人家是穷得叮当响,他是穷得连响都不响了。在北京混了这些年,最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他开始适应极度缺乏硬币的生活。过去在老家随便一摸就能抓出一把一块钱大钢镚儿,现在却就算刻意去翻找,都不一定能找出来一个半个。
  这并不是因为他当了老板,发了财,信用卡取代了一切,实际上他从高中时代起就发现这一问题了。还记得那时候去超市买东西,收银员带着很歉疚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没那么多零钱找给您了,钢镚儿行吗?”,苏继澜点头同意的同时着实莫名其妙了一把。
  他还记得自己在上大学后,某一天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自习室里,为了赶走困倦情绪而忽然想起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燕然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他甚至完全记得那家伙的口气。
  对啊,没错儿啊,一般北京土著都不爱要镚子,反正我就不爱要。人家给你,你得伸着手接,这跟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啊,大丈夫不能吃张手饭……小时候我跟我爸出门儿买东西,那卖东西的找他一把钢镚儿,结果老爷子当时就汆儿了,说“你打发要饭的呢!?”,哗啦就给扔回去了。再说,钢镚儿分量沉你不觉得嘛,同样是一百块钱,是揣着一张纸方便还是揣着一兜子小钢饼子方便?不光如此,钢镚儿它可是会响的,一边儿走一边儿哗啦哗啦的……那才真叫穷得叮当乱响了。还有,万一掉地上了,指不定蹦哪儿去呢,丢了都不好找。这些都放一边儿不说,其实客观来讲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嘛。来,你过来点儿我悄悄儿告诉你……货币流通,得有个源头吧,源头是哪儿?就是北京。白纸坊的印钞厂昼夜不停印票子,出来之后肯定是先在北京流通吧,嘎新的票子堆积如山在那儿等着你呢。谁还哭着喊着非得要那耐磨的镚子啊。明白没有宝贝儿?
  “明白了。传统文化,地域观念,以及首都优先。”苏继澜没有表情的点头,“连普通话都是以北京话为蓝本,统治与强权是对不公平现象的最佳解释……”
  “哎哎哎哎~~~怎么说着说着就跑得敏感话题上去了。”燕然开始挠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可不就得轮流转嘛。六百年前南京是大明都城的时候,北京可就是一偏远小城市。几千年前你们家那片儿吴越争霸,夫差勾践俩人儿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北京还人烟稀少虎狼出没呢。上海现在繁华吧,中国第一大都市,那不也是近代才突飞猛进起来的嘛。你得横向结合纵向看问题知不知道,现在北京是首都,你能说一百年之后就肯定还是首都?说不定就变成乌鲁木齐了……你笑什么笑,我说正经的呢。哎,这话可就咱俩私底下说说,你可别上外头给我宣扬去,说我攻击党 中 央,污蔑大好形势啊……”
  苏继澜笑得肩膀直摇,他轻轻拢了一把柔软的头发,而后看着那似乎还真是在严肃认真说这件事儿的家伙,努力平静下来之后说,好,那这可不可以算是我抓了你的小辫子?
  燕然若有所思,继而摇头叹气。
  “我其实很想配合你一下儿来着,真的。可我没小辫儿啊……不过你要是真想抓我弱点要挟我,有个比小辫儿还当场见效的地方,就看你乐意不……”
  “我不乐意。”那混球一低头,苏继澜就知道他要说的是哪儿了,红着脸鄙视的瞧着对方,他指了指桌子上那本做满了笔记的《中古文通史》,“别聊了,看书。”
  “是喽~”故作认命似的点着头,重新把注意力往书本上集中的燕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让旁边的人用余光小心翼翼“浏览”着,而很快也只顾着跟知识点搏斗的苏继澜,同样没有发觉有双眼在得了空闲时,用怎样的视线滑过他的唇角眉梢。
  那是他们大一第一学期的事儿了,那是十二年前的过往。十二年一个轮回,当年的自慰神人,现在还是老样子,那火爆的脾气犯贱的嘴,惹人厌的色气和让人嫉妒的率真……
  那个……靠笔杆子活着,却时不时就兽化一回的……野蛮人……
  想到这个定义,苏继澜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大哥拿来形容燕然的这三个字,过滤了贬义成分之后,说出来竟然是那么像个打情骂俏时诸如“杀千刀”一类的词汇。
  这事儿不能让那家伙知道,不能给他臭美的余地……
  沉默着,胡思乱想着,靠在稍稍放平了一点角度的柔软椅背里,苏继澜慢慢被困倦搅得思路没了条理。
  轻轻合上眼,他睡着了。
  他睡了大约半个小时,没有戴防噪声耳塞的情况下,浅眠在手肘被碰触时忽而转醒,侧脸去看,苏继琛正把飞机上提供的餐点盒子递到他面前。
  “吃点东西。”
  “……不饿。”拒绝着,却还是接过餐点,放在撑起来的小桌板上,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苏继澜转而往窗外看。
  白到飘渺的,是茫茫云海,看不到下面的半点景致。波音747在云端平稳掠过,再次降落时,便已是身在另一座城了。回家的路走了大半,还要走下去,直到站在熟悉的水岸,直到走过玲珑的石桥,直到穿过幽深的窄巷,直到迈进故家的门槛。
  
                 
 story.44

  飞机飞了两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对于谁都是短暂却格外难熬的,燕然第三次下意识的往窗外看时,终于让老太太察觉到了异状。
  “然子,你看什么呐。”
  “哦,没事儿,我老听见有飞机过……”
  “瞎掰。最近的是南苑机场,还离咱家二十里地呢,你要是辣椒油吃多了老耳鸣,就赶紧瞧大夫去啊。”忙着洗衣服的老妈没工夫多问儿子究竟发的什么疯,把衣架整理出来放在凳子上,便又回去守着洗衣机了。
  燕然心里暗暗一声哭笑不得的哀叹。
  好样儿的,行,燕黑子你好样儿的,这刚几个钟头不到你丫就麻了爪儿了,那他苏继澜要是一走半个月,你就干脆找根儿绳儿上吊得了。活什么大劲啊,亏得你是一大老爷们儿,你瞅你那揍性,跟个三岁小屁孩儿有什么区别?腆着个脸你还蒙你老娘,牛逼你干脆跟她挑明了多好,你就说你准备傍大款了,你跟了一特有钱的财主,你们俩已经睡过了,只不过他是男的。没关系,妈,男的好,男的生不出来孩子,这不就省得您还得帮忙接茬儿伺候隔代人嘛。再说现在中国还不许俩男的结婚呢,我们俩不结婚,也就永远不会离婚,您就又少操了一份儿心。更何况他是一好孩子,他不可能不孝顺您,您等于凭空多了一大宝贝儿子,您说这得够多洪福齐天呐~~这一举三得的好事儿您不干?我都替您亏得慌!哦对了,妈,其实,我傍这大款吧……您还真认识,他叫苏继澜。他送您化妆品来着,送我爸烟斗来着,您还记得嘛……
  燕然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念叨着,嘲讽着,胡思乱想着。他突然觉得这胡思乱想其实也不无道理。自己早晚都是要跟家里承认或者说坦白的,早晚要面对“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早晚要真的像个大男人那样,就算是明知没有硬气功,也还要闭着眼,弓着步,等着那终会到来的油锤贯顶的刹那。
  他觉得有点儿轻微的手心发凉,腿肚子发颤,脖子发梗,太阳穴发胀。
  爸妈不会接受的吧,不可能接受的吧,这是常理,就像苏继澜那个假么三道的大哥似的,抬起手来给上一巴掌。不过,他相信他若是挨打,很可能不是巴掌,很可能会是笤帚疙瘩擀面杖。或者,就正是老妈手里正在用来晾衣服的那根竿子……
  燕然一哆嗦,扭过脸去了。
  他想,自己要真是某天准备坦白交代并且不奢求有什么宽大处理的时候,前一夜他一定要偷偷把爹妈手头抓得到摸得着的所有凶器都藏起来先……
  否则若真是让逼急了的父母来一顿暴力的绝望的爱,他还真未必扛得住。就算有体育队的底子,可他终归不是变形金刚……
  “然子!你聋啦?!”突然被喊了一嗓子,燕然一激灵,赶紧答应了好几声。从沙发里窜起来跑上阳台,老妈正抱着刚洗好的被罩瞪他,“叫你三声不答应,你嘴里含着个臭苍蝇……”
  那黑子立刻傻乐。
  “没没没,我就是含着我自己个儿袜子来着。”
  “少跟我贫,过来帮我把被罩晾上。”老太太说着,把那还有些滴水的被罩塞给蠢儿子。
  “哎。”燕然接过,借着身高优势,几下就把沉甸甸的一团展开抻平,搭在了晾衣绳上,“成了,还有吗?”
  “没了,你当我跟你似的,非得攒俩礼拜才洗一回衣裳。”
  “妈吔~~我要真是您亲生的,麻烦您以后少讽刺我两句成嘛。”燕然故作愁眉苦脸,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斜了他一眼,略做停顿,而后换了语气开了口,“然子,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
  “啊?”
  “甭装傻,到底是不是。”
  “……没有啊~妈您这话忒突然了吧。”
  “你小子少糊弄我。”解掉围裙,老太太拽了拽袖口,然后抬头看着儿子略有躲避的眼,“我是你妈,你是我生的,有什么事儿都别想蒙我。再说你也没长着那会蒙人的脑袋。”
  燕然沉默了。
  他反复咀嚼着母亲的话,反复衡量着这句话的分量和权威度,然后,他投降了。
  他说,妈,其实,我确实心里头有事儿。
  “嗯,说吧。”老妈做好了准备,耐着性子等他开口。等了半天,等来了一声轻叹。
  “妈,我都三十了,就算我再晚熟,也到了该有点儿心事儿的年龄了……跟您说实话了吧,我想……那什么。我想,去趟苏州。”
  母亲听完,略微惊讶了一瞬,继而轻声问,干吗去啊?
  燕然憋了半天,只严肃认真回答了两个字。
  “旅游。”他说。
  老太太盯着儿子,看了三秒钟。
  “旅游?”
  “啊。”
  “你说着玩儿呢吧。”
  “没有。”燕然摇头,“妈,我当真的。”
  “不是……”老太太皱着眉迟疑了片刻,想从燕然脸上看出半点欠打的玩笑意味,可到最后却失败了,“你吃多了?好么央儿的旅什么游啊?你这也忒想起一出是一出了吧!”
  “妈……”抓了抓后脑勺,燕然低头想了想,又抬起眼,语气总算不那么严肃了,“我也不蒙您,确实是刚决定的。”
  “那你总得有个原因吧?!”老妈有点儿急了,这莫名其妙的旅游念头让一贯按照常理来分析问题的老太太茫然得不行。
  “……我不是现在正写一连载嘛……”突然在刹那间来了灵感,那黑子尽量表现得像是在不大好意思的陈述事实,“连载里头有关于中国江浙一带人文历史的内容,主编让我写生动点儿,可我连江浙一带都还没去过呢,怎么写啊……”
  “你不是去过上海嘛?”
  “哎哟妈……上海是大都市,我要找的是那种小桥流水人家……”
  “那就非得体验生活去?”仍旧皱着眉看着那小子,老太太还是觉得有异样,“你不会干脆不写那稿儿了?原来你不都是说不写就不写嘛?”
  这回这句话,倒确实是给了燕然更多可以用来当借口的灵感产物了,无奈的几声干笑,他伸手从牛仔裤屁股口袋里掏出钱包来,从里头抽出一张全新的工商银行卡,拉起母亲的手,将卡放在掌心。
  “嘛呀?”老太太不解。
  “您收着,这是新办的一张卡,明儿以后我连载挣的钱,编辑部都会给我打到这张卡上,只要我还写,里头钱就不会断。这卡给您了。”
  “给我干嘛,我又不缺钱花。”莫名其妙着,燕然妈想把卡给儿子塞回去,却被立刻拒绝了。
  “妈,跟您说正经的吧,我爸这回一摔着,我想了好些,真的。我觉得我还真是得多挣点儿钱了,明儿以后您跟我爸……”
  “等会儿。”老太太拦住了后头的话,叹了口气,她把银行卡不容辩驳的重新塞给了燕然,沉吟片刻,母亲开了口,“然子。你这是昧着良心逼着自己写东西呢,对吧。”
  “妈,我没……”
  “你甭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我从你还没个坛子高的时候一天天儿眼瞅着你长这么大的。一个眼神儿我就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然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现在这活儿你其实根本不想接?”
  生身老母,想得明白看得透彻,声声珠玑字字见血,燕然只觉得自己完全没了辩解的余地或是本事了。
  他决定承认。
  “得,您说是就是吧,可我这不也是想多挣点儿嘛。我从打毕业,也没怎么管过家里,您跟我爸都没落着我的好儿,我这心里头就够不落忍的了。这连载我是不大想写,这我不蒙您,可我这不也是为了给将来打打底子嘛,这钱……”
  “你给自己打底子干吗给我钱呐。”斜楞了燕然一下儿,老太太表示不屑。
  “您先让我说完了成嘛……我是说给我开开文路,将来在这行儿站得稳当点儿。要说钱我是真用不着。”
  “我也用不着。”
  “您用不着就给我爸,让我爸爱买什么买什么呗。”
  “你爸也用不着。”
  “您都不问问就替我爸拍板呐……”
  “问了他也肯定说不要。”老妈有点儿烦了,眼前这个纠缠不休的话题弄得人怪起急的,“你光把你自己养活了就成,甭管我们俩,我们俩不缺钱花。”
  “知道您不缺钱,可多点儿总比少点儿强吧。您就当我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山崩地裂世界末日之前想尽尽孝心成不成?”
  那黑子一通狗急跳墙的话,倒确实有了些许功效,他成功的把老太太给逗乐了。
  不过只是短短几秒。
  而后,母亲渐渐收起笑容,看了他一眼。
  “然子,没人说你不孝顺。知道你是想让我跟你爸吃好点儿住好点儿,可我们俩都简简单单好几十年了,就算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有大房子也住不习惯。你真不用管我们,啊~~你自己个儿挣钱也不容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你爸呀,一个脾气。都倔的跟骡子似的,宁可梗梗着脖子撞一头破血流,也不知道低个头弯个腰。就你这性子,现在能想着多给将来打打基础已经够可以的了。”语速不快不慢,声调不高不低,燕然妈只是说着最朴实的实话而已,可那些话,尤其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就特别让人听着眼眶发胀,老太太说,然子,这卡,你好好儿存着吧。你逼着自己违着心挣的钱,妈舍不得花……
  燕然皱着眉头,只愣了片刻,就觉得鼻腔一阵酸涩。
  他想,自己果然是个混蛋王八蛋呐……
  你妈你爸,生你养你,把什么都给了你了,到头来却什么都不从你身上拿。你都三十的人了,没个风风光光的工作,没个漂漂亮亮的老婆,没个乖乖巧巧的孩子,你没让你爹妈享受到一天的三代同堂天伦之乐。你小子耍单儿耍了若干年,到头来跟一个“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的苏继澜缠缠粘粘甜甜团团圆圆绵绵了。不仅如此,你还故意瞒着他俩,你还想打着为二老着想才不能说的旗号装的跟个大孝之子似的牛逼哄哄腆着个脸招摇过市。
  燕然,你丫到底还鸡巴算不算个男人?算不算个杵天杵地拍拍胸口敢喊一嗓子问心无愧的大老爷们儿?你到底有没有勇气把本来就该你背负的罪过揽过来,扛在身上往前走的能耐?你当年打群架的胆儿呢?你当年给苏继澜出头拔冲的胆儿呢?你抬手就照着人家大哥眼眶子上给了一拳的胆儿呢?!滚蛋操吧,死去吧,上吊跳楼趴火车道去吧你个胆小不如鼠的忤逆种……
  在心里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燕然觉得眼前稍微豁亮点儿了,脑子里稍微清晰点儿了。他沉默了片刻,回过头看了一眼客厅里还在看电视的老爸,继而转回来对着老妈开了口。用那藏不住亏欠,却也绝不打算妥协让步的语气开了口。
  他说,得了,妈,话说得这份儿上,我再蒙您,就绝对连王八蛋都不如了。跟您说实话吧,其实,我是上苏州有事儿。”
  老太太看着他,眼中是似乎已经预料到的神情。
  “什么事儿,说。”
  告诉自己要镇定,要慢慢儿来,可话到了裉结儿上,燕然心里头还是慌了,这慌乱超越了小鹿乱撞的层次,他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万兽狂奔一样的声音滚过,胸口里有猛龙过江那般的震颤翻卷。憋了半天,他才终于在兽和龙都略微消停了一些之后出了声儿。
  “我是……要去找苏继澜。”
  “……小苏?”
  “嗯。他让他大哥给带回家去了。其实,得说是给绑回去的。他不想走……反正我这么自作多情想着啊,是不想走。可他大哥还是逼着他回去了。然后,我怕他一回家,就肯定得出点儿什么事儿……他们家那情况……挺复杂,挺没法儿说的。反正……现在吧。妈,我是想,去苏州找他……我快去快回,现在机票能当天订,提前一个钟头的都能订着。我要是今儿下午飞过去,明儿上午就能把他给接回来了。您放心,我不会跟他们家的人起冲突,我大不了可以一句话不说呗,反正苏州话我本来也听不懂……”
  燕然唠唠叨叨说着,每句话吐出来都挺艰难,说了一大半之后,他偷偷看了一眼对面脸色已经在变化的母亲,后半段还没吐出来的,就都咕咚一下子咽回去了。
  母亲那时什么表情呢?
  早有预料?还是晴天霹雳?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还是在乞求儿子告诉她这确实不是真的?是轻易就判断了这是个玩笑,还是在用仅存的生为人母最脆弱的那一丝理性在逼迫自己把儿子的话当做个玩笑?
  “然子……”抓着折叠好的围裙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了,“然子,你怎么……说得就跟要追一女的似的……?”
  燕然闭上眼,已经感知到罪孽的裙摆丝绦从他发梢拂过。
  “妈。”睁开眼,他暗暗在心里头主动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罪孽那骷髅般的脚踝,苦笑了几声,他语意含糊,却又已经足够让人顿悟中确认了所有曾经的疑虑的说了句话,“……妈,他要是女的,我还真就不会这么玩儿命的追了……”
  
                 
 story.45

  什么叫惊讶的极点便是无言,燕然的母亲,在儿子对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深切体会到了。
  平日里那完全遗传给了下一代的强大语言表达力,在那一刻,瞬间消失无踪。
  老太太就只是没了表情一般的盯着儿子看,呼吸颤抖,嘴唇翕动着,却半个字都没吐出来。于是,出声儿的,就只剩了燕然一个。
  他说,妈,我知道您肯定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您先听我说。我爸……腿不能动,我求您了,您先别骂我,别惊动他,别让他回头一着急再摔着,那,我这罪过可就三辈子都赎不清了。妈,您肯定吓着了,肯定接受不了,我懂,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您就盼着我赶紧娶媳妇儿生孩子过正经日子呢。可……可我真的……我真办不到。原本,我确实不打算跟您说这些的,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我成天装蛋玩儿跟您说我是独身主义,还不如干脆……都挑明了。您刚才也说了,我随我爸的脾气,我最受不了什么事儿藏着掖着,既然我没做贼,那我就不想老活得那么心虚。妈……我估摸着,对您来说,对我爸来说……我这事儿……比什么都丢人现眼,比什么都下作。您要真这么想,那我没辙,我只能说我对不起您跟我爸,对不起咱家。但我和苏苏……我们俩……妈,我不怕您觉得恶心,可我们俩绝对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俩是打算好好过日子的。……我知道,您想让我结婚,是怕将来没人给我就伴儿,实话跟您说,我自己也怕,真的。所以我才非和他在一块儿不可……苏苏您也见过了,我知道您喜欢他,最起码在我说这些之前喜欢他,对吧。他是特好一人,有时候心事儿重了点儿,脾气拧了点儿,但骨子里确实是一好人,他没那么些是非,不油腔滑调耍心眼儿,也不像我似的这么没上进心。他是有钱,可他身上没有唯利是图的毛病……我……我、我是真想,要真是“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儿”,那等我七老八十了……等我老得出不了门儿上不了街只能挨家等死的时候,我身边要是还能有一个守着我的……我就希望是他。妈……我不是开玩笑的,您知道,大事儿,我从来不开玩笑。您别说我疯了,别说我不正常,也别说我草率。我们俩……认识不是一天两天,我们俩从十六七就认识了,就说中间儿分开过,可天底下我最了解的,让我惦记时间最长的,除了咱家人,那就是他了。……妈……妈您别哭……您别哭……我心里也不好受,我也不想伤您,可这事儿已然这样儿了,您就让我干脆都说清楚了吧。您跟我爸养我这么大,我欠您俩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我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不会不管您。只要苏苏乐意,我跟他……我们俩给您养老送终。就算他不答应,这事儿我也会坚持到底。我觉得他不会不答应,我爸摔着了,他还跟着忙活,还给送药过来,妈您知道嘛,他拿来的那药是进口的,为了怕我发现价格贵,怕我心里过意不去,他还偷偷给换到别的瓶儿里。您说……他能是不让我伺候自己爹妈的那种人嘛……妈……这话,我就说这份儿上吧。您也都明白了,您要觉得打我一顿能出出气,那就打吧。可您打完了,就别拦着我去苏州了,我得去找他。您也别赌气说我走了就别回来,我得回来,这是我家,您是我亲妈,我要是不回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报应长着眼呢。妈,我想说的……就这么些,这些话可能这辈子我就说这么一回,抬头三尺有神灵,我不敢昧着良心。您无论如何……别不信我。……您已经受了那么大的罪生我养我了,我再腆着脸求您迁就我一回,您就信我说的吧。要是连您都不信我……那我真是……出门儿让车撞死,都闭不上眼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燕然想,自己要说活这么大哪个时刻最痛心疾首,最无助,最无错,最无所适从,那就是这一刻了。老妈就站在自己面前,靠着阳台的墙,低着头,颤抖着肩膀,用多年操劳的粗糙指尖遮挡着那遮挡不住的眼泪。而自己,就站在母亲对面,看着年近六旬的女人再也无法漆黑亮泽的头发,再也不可能光滑细腻的脸颊,同样再也不可能如婴儿般清澈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时,他是真觉得自己亲手把身为人母的所有美好设想,都尽数烧毁,变成了奢望,甚至连奢望都谈不上。
  他真的成了个罪人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装模作样看似说到了伤心处的资格。
  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低着头,沉重不安的叹息声过后,他伸手过去,犹疑的,试探的,握住了母亲湿润的指尖。
  被甩开手是理所当然的,他想,于是在真的被甩开时,他那种早有预感的平和心态让心里的刺痛都变得嘲讽一般。
  老太太抹掉眼角的泪痕,沉默中慢慢理了一把并未凌乱的头发,拽了拽并未弄皱的衣襟,而后终于在一声悠长的哀叹过后,带着百味杂陈的语气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当初为了生你,忍了一天一宿,疼得要死要活……没想到……唉……都说养儿防老,可老了老了,他还是让你不省心呐……”
  燕然一哆嗦,连膝盖带腿肚子全都软了。
  “妈……”
  “你走吧……”母亲没让他把话说完,就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爱去找谁,就找谁吧……爱回来不回来吧……”
  仍旧没给儿子说些什么的机会,燕然妈再次叹了一声,便转身只顾去漫无目的的整理那已经挂的足够平整的被罩和衣裳了。
  燕然看着那明显就是在极端矛盾心理中带着最后一丝不舍下着逐客令的态度,站在原地好久,想走,却动弹不得,想说话,却出不了声。
  而与此同时,远隔一千两百公里以外的苏州城里,苏继澜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得了哪儿去。
  到家了,走在熟悉非常却也许久没走过的街道上,踩着儿时不知扶着栏杆望着流水中天空的倒影多少次出神发呆的石桥,穿过幽深狭窄的巷子,感受着那白墙黑瓦带来的,完全和北京那灰黄绛红的污浊的浓烈色彩完全相反的清与净,他终于迈进了自家祖宅的门槛。
  “等下见了爸妈,别阴着个脸。”大哥在进门之前这样提醒抑或是警告着。
  “……你照过镜子吗?”声调极其平和的反问着,看着兄长那才叫真正阴沉的脸色,苏继澜淡淡的笑,然后抬起手来,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眶。
  用意再明显不过了,这就是讽刺,这就是嘲笑,这就是从那个只懂得动粗的野蛮人那儿学来的!!
  苏继琛皱着眉,干脆一赌气摘掉了墨镜。
  “总之,别对爸妈顶嘴,还没轮到你理直气壮的时候!”
  “放心。我现在身无分文连通讯设备都没了,哪来的顶嘴的资本。”轻飘飘扫了一眼明明有理却屡战屡败站在崩溃边缘的可怜的大哥,苏继澜定了定心神,迈开步子进了家门。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规整干净的前庭,苍白如纸的院墙,枝干粗糙的老桂树,还有那一院子让人昏了头脑有如微醺的浓郁甜香。
  秋到浓时,正是桂花落满院子的季节,忽然想起燕然那家伙曾经偷偷咬着他的耳朵,说他身上有种馋死个人的桂花糯米藕的味道,苏继澜不禁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你与我,就像黑夜与白昼。你是必须高高扬起头,迎着太阳才能生长的向日葵,我呢?也许就是月夜里隐忍舒缓释放着花香的桂树。你有你粗犷的单纯,我有我甜腻的忧伤,你有烈日下油亮的墨绿,我有冷光中浅淡的鹅黄。
  和我的细密心思做个比较,你简单到显得天真,我甚至可以想到,若是我把你比作向日葵,你肯定会傻笑着抓抓那和你这个人的性子一样硬硬的漆黑头发,然后说上一句“哪儿啊~~我充其量也就是墙旮旯儿一棵鬼子姜~~~”
  鬼子姜……
  说实话,认识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高中时见到学校操场外的拦网边开着一片小向日葵似的花,问了你,才晓得世上还有这么一种高大的草本植物。抗风沙,抗严寒,炕久旱,不管前一年的冬天冷到何等程度,来年三月就又从土里钻出来了。放眼望去,是一片灿烂的金色,和向日葵一样亮眼。
  确实是和你很像的植物啊……
  “听说这是咱学校已经退休的一生物老师种的,早就没人管了。等回头到时候,咱给它‘收获’了~!我让我妈腌咸菜使。”
  “这个还能吃嘛?”
  “那当然,要不叫‘姜’干吗,地底下一块儿一块儿的挖出来就能做菜吃。我小时候住平房,街坊家里就种这个,窜得特老高,我从院墙这头儿就能瞅见它开花儿~~”
  高大的,野生的,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在严苛环境中依然快乐生长,即便无人照看也可以凭借骨子里那杀不死的顽强活下去的植物……会开出简单明朗的花,还能成为三餐的辅佐力量。
  燕然,这真是像极了你的物种。就连那流氓兮兮的名字都像你的个性。
  只是……现在想来,我们似乎很快就忘了去“收获”那片鬼子姜,冬去春来一转眼,我们就高中毕业了,又是一转眼,我们已是经历过分分和和体验过坎坎坷坷的而立之年。
  不过所幸的是,你还有着你的单纯跟执着,至于我的细腻与忧伤……
  好像,也被那华北平原硬朗强劲的风吹干了不少吧。
  就如同风化作用似的,一旦被消磨掉,即便再回到温热潮湿之中,也无法再轻易重萌。
  说起来,我倒真想看看你这荒漠里都敢发芽的鬼子姜,到了江南烟雨里浸泡上一阵子,究竟会不会退化成墙角柔柔弱弱的蒲公英呢……
  “到底在鬼笑什么!”让二弟那飘渺中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去的表情弄毛了,苏继琛铁青着脸责问了一声。
  “没。”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苏继澜收起刹那间就发散得有些失控的心思,略微低了头,做了个不露痕迹的深呼吸,便一步步走向了正对着他的厅堂。
  爸妈在等他。还有大嫂和侄子。没有其他庞杂的亲戚朋友,可见这是一场纯粹的私家聚会,至于潜藏着多少杀机,究竟“鸿门宴”到何等程度,就依情况而定了。也许还不至于到什么私设刑房的地步,否则大概连大嫂和侄子都不会在场。
  刚才在从上海到苏州的这一路上,苏继澜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心里暗暗调理清楚了。他不想让自己觉得理亏,不管大哥到底有没有对家里揭露他的罪行,他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尽管来吧,还能怎样。
  忽然有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苏继澜在看见已许久未见的父母时反而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
  “爸,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