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9

阿蛮: 豆芽小姐


    第一章

    “这节骨眼她跑到哪里去了?”

    早晨九点十七分,一句威风凛凛的咆哮声,从大门半掩的机要秘书室溜窜出来,教一干等候出席早晨会报的中阶主管与干部们纷纷抱着文案夹,站在透明的玻璃墙外觑眼互望。

    他们看见肥敦敦如水桶的副总经理不安地伸出双手,将七彩方格领带调歪几度后,眯起一双狭长且拖了几条尾鬃的鱼眼,唯唯诺诺的回答:“董事长,呃,张小姐一早就赶来为您准备资料了。”

    “那她现在人呢?" 怒狮一吼完后,原本被他扣住的档案柜抽屉" 砰" 地一声弹撞回原位,那张狮嘴咬牙切齿地嘀咕着:”她是怎么藏的?放在糖罐里?或是饼干盒里?" 捻指间,一袋蜜饯、义美泡芙与欧斯麦饼干盒便一一飞落在他背后的地毯上。

    目睹上司翻箱倒箧的恶容,三个大男人是欲言又止,只能嗫嚅地喊着:“老板……”

    周庄头一弹,甩开垂散在额上的几绺头发后,下令道," 把西装外套脱下,帮忙找!“

    三位高级主管闻声开始脱下衣服。

    门里是一幕,门外又是另一幕,里外虽只隔了一道透明的玻璃墙,但心境上却是截然不同。站在门外的小主管们一个个瞪起大眼,开始交头接耳地交换心得。

    “哇!周武王找不到姜子牙放的档案,苦汁乱窜、胆囊都快气爆了。吁!我头遭庆幸自己没爬上经理级的位子,不然现在也得跟吃排头。”

    有人纳闷不已," 张小姐到底上哪儿去了?我八点半时还看到她在帮‘Big Potatoes'冲咖啡,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我看到她打了一通电话后,挎着包包匆匆走了。”

    “那你还不进去跟周武王说去!”

    “干什么?要我现在进去送死啊,我才不干这种倒楣事!平常他十点才进门,今天错看了闹钟,早来一个小时,搞得整层楼鸡飞狗跳的。”

    “大概是昨晚泡的妞不带劲,没让他爽够吧!" 其中一个男主任淫笑地冒出刻薄话,顿时招来几位女性主管的白眼,并异口同声地谴责他:“低级!没水准!”

    “怎么!他能暗着做,还不准我明着说吗?你们这几个没大脑的女人,见他财大气粗,就这么势利眼,有差别待遇喔?”

    “谁势利眼了?是你先冒出这种无聊话,只敢在他背后放马后炮、揭人隐私,有胆你现在上门跟周武王抱怨去!”

    “郭美昭!你这疯女人?

    眼看这两人就要吵起来了,一串杂沓的低跟足音赫然响起,教圈绕半圈而立的职员们全都回头瞧,只见一个身着黑蓝宽长窄裙、脸上带着大黑框眼镜的短发女郎碎步跑了过来。

    她,就是这家公司赫赫有名却无人称赞的超级女秘书,张芷芽小姐。

    张芷芽小姐有张二十世纪不落俗套的面孔,若把话说得仁慈些,是她母亲把她生得太古典,说得实在些,是此女缺乏现代美,说得刻薄残酷,则只能以" 正字标记" 来形容了。所以您不难想像,为何张芷芽能广受女同事的欢迎,因为平凡的她不具任何威协力,又顶着"董事长机要秘书" 这个吃力不讨好却能与风作浪的头衔,所以她便成了" 远太" 这家跨国贸易企业里的" 好好小姐" 了。

    现在,大家紧张又热络地为她打气,见她差点在途中绊倒时,皆惶恐地惊呼一声," 小心!“

    “张小姐,赶快啊!周武王在找瑞东的档案!”

    张芷芽慌张地往肩上的大袋子掏去," 在我这个包包里!我这儿天忙胡涂了,忘了汇钱给我弟弟,今早临时接到他房东的电话就到邮局寄钱了。" 张芷芽喘吁吁地解释" ," 对不起,害各位饱受惊吓了。" 说着弯腰向各级小主管致歉。

    “我帮你把头发梳一梳吧!”其中一位女会计课长好心地建议。

    “看我还是马上进去了,反正都会被骂得灰头土脸的,不如被炮轰过后再整理吧。" 她紧张地一笑,连走带跑地朝门奔去。

    众人见她消失在门后时,一个个抱起了档案夹,可怜地摇了摇头,开始大嚼着舌根。

    “真是为难张小姐了!一个瘦弱女子能独力赚钱供弟妹念到大学,实在不得得叫人刮目相看。”

    “少假惺惺了,小李,真叫你娶她的话,你闪得比谁都快!”

    “这倒是真的!娶她这种没钱又没靠山的歹命小孤女,就意味非得跟她分担家计不可;以我这种潇洒前途无量的少年郎要钓到一个千金小姐不是难事,我何苦吃饱没事去踏这种浑水?”

    “就是啊!" 一名负责电衣主控室的科长张开一嘴暴牙,跟着小李附和着," 我还记得两年前她被调来公司设多久,就在情人节后一天送我两盒白色巧克力呢。当初我觉得她外表虽然有够土,但应该是个做太太的料,正想主动约她时好险我就被调到高雄了,当初还大叹走楣运,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另一名同事一听也吃惊地回头看着,暴牙道:“王彦明。原来你那么早就被她克到啊!”

    王彦明调了一下黑镜框,侧眼打量了一下奇貌不扬的总务课长," 怎么?你也是吗?“

    “不仅我,还有跟我同期的人,凡是跟她同桌吃过饭的人一律被外调,我是这群人中惟一被调回总公司的,不过那还是我结了婚之后的事。”

    有人跟着起哄。" 哟。这么说她还真是扫把哩!“

    在一旁听得很不是滋味的女同事,忍不住为张芷芽出气," 你们这些男人真是臭美!她根本不需要你们多余的同情。“

    有人反驳道:“那还不是她进来的时机巧。知道吗?她的薪水恐怕已高出我们喽!"

    “这点我可就不羡慕她了,她简直成了周武王的私人女佣了!"

    “你们这些男人有完没完,比我们女人还碎嘴!既然张秘书来了,咱们赶快先上会议厅去。”

***

    周庄以修长的双手爬过鬃角的头发后,快速地翻动刚从桌子拆下来的抽屉。大抽屉里放满各种档案目录,但就是没有他要找的机密档案----一份文字不到五页,却攸关一场价值百万元美金的国际仲裁官司。

    “这颗豆芽总是让我在紧要关头出状况。" 周庄放弃第三个抽屉,拉开第四个铁框,单手在空荡的铁柜里摸索一阵后,在无预期的状况下抓出一个精美的纸,他伸手往袋了里一探,从中拿出一个软绵绵的丝质布料。

    他好奇地布料摊在空中,将它瞧个仔细时,人也楞住了。

    内衣!

    不,太保守的用词了,周庄告诉自己正确的说法,这是一套引人遐思的蕾丝胸罩和低腰内裤!不是黑的,也不是红的,而是——透明的喔!那种会教任何血性男子血脉偾张、气血乱窜的性感内衣!她要这种勾引男人用的东西作啥?他好奇地以大拇指轻轻揉挲着蕾丝网罩,感受冰凉得沁人同时又软绵得诱人的丝缎,然后以指尖挑起细肩带,让它飘垂在半空中,打算一窥全貌。

    不料一阵杀猪的凄厉惊呼从门旁直震入他耳膜里,教他忘了手上的内衣,只顾着把它往耳旁罩。

    “董事长!" 话一喊完后,芷芽直直朝坐在她椅上的男人飞扑了过来。她短发垂在颊边,防范的眼底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只有周庄及紧塞在他耳边的那块布,她伸手扯住了布的一角,安心了一秒。

    不料,对方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把她从头打量到脚,斜嘴讽刺道:“张小姐!现在几点了,才见你姗姗来迟?要我和其他人这么可怜地找档案。"周庄上半脸是眉开眼笑,下半脸却是咬牙切齿地质问。

    芷芽骇然一惊,急促地道:"董事长,我可以解释!但请……你先放了手上的东西听我说。“

    “我没时间听你解释?" 周庄手一挥,弹开她那双颤抖且紧掐他衣袖的手,高鼻子一低,冲着她鼻上的三星雀斑,低声警告道:”你这支狡猾的狐狸,别以为上了床我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芷芽听到他略带轻视的话后全身一僵,双唇紧抿地站在原地。

    他站了起来,大声地说:“张小姐,我要瑞东的档案,限你三分钟之内找出来进我的办公室,若办不到的话,你可以开始收拾东西了。" 说完大手轻轻一拽,将那件内衣从芷芽的手上扯了回来,丢进纸袋用力一扔后,伸手钗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不睬芷芽一眼,旋身跨步离去。

    其他人跟着跨出门后,芷芽伏趴在地毯上收拾文件,她一边抹泪,一边恨自己为何不等过午再办私事。如今惹火了他,搞不好他老是挂在嘴边的要开除她的千零一次的" 天方夜谭" 就真的要成真了!

    打起精神后,她匆匆略过惨不睹的几十个大小档案柜,觉得整间屋子仿佛历经一个军阀洗劫似的。这哪是找档案?简直就像是被小偷闯了空门一样,乱得一塌胡涂。

***

    吴天美斜睨了携着一叠菜单的服务生走经她们,眼明手快地拦人问:“小姐,我点的牛小排特餐到底好了没有?我已在这里呆坐了将近二十分钟……”

    “马上来,马上来。" 服务生匆忙回答,人又快步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这句话我快听烂了!再不来的话,我们就走人,出去吃路边摊还比较省时?"天美觑了服务生的背影,嘴上发着牢骚,回头看不好朋友芷芽一眼,见她又是垂眉苦脸,心里更加烦躁,嘴上又嘀咕起来," 最近这里的服务品质又差了,就算忙也不能这样怠慢客人吧!比我们晚来的客人都把牛吃到腰肚上了,哪有人像我们这样老是枯等,又不是来领救济管的。”

    “好了啦!天美,人家忙,下次我我们找别家吃就好了。" 芷芽劝着。

    “下次!还有下次啊?本姑娘的老公好不容易给我添了私房钱,才有机会来这儿'乞食' 的,平常他们想要赚我的钱,那是门儿都没有的事!你啊!就是烂好人一个,也只有你这种人在饿肚子的时候还有办法帮人说好话!" 天美不禁将喉咙拉大,引来一些客人的白眼。

    芷芽为了不让气氛更拧,很快地转移话题," 反正我们时间多得是,不意,等一下午餐的人潮走后,这里气氛就好多了。“

    “那也只有退一步想了!天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忙又问:”怎么你老板今天发神经了,竟肯放你了来吃午餐?不简单耶,那支牛头犬八成是撞伤了脑袋?"

    芷芽眉头略皱,不安地挪了一下,只说:“他上健身房去了。不过提醒你一点,我有很多同事在这里用餐,你最好别这样叫他,给别人听到、传进他耳里我就完了。”

    “咦,这绰号是你哭着嚷出来的,我是见贤思齐照章念的,可没给他乱安啊!”

    “拜托,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嘛,要你忘掉,你反而老挂在嘴上。”

    “张芷芽,我实在搞不懂你这个女人,有那种性情古怪的男人做上司,要是我的话,早不干了,你还这么护着他。”

    “谁教' 远太' 是我的衣食父母,而他是' 远太' 的头儿?" 芷芽苦笑一记," 以我的资历和学力,不用说基本薪的职务难的找,恐怕还得兼跑外务呢。你说我能不看在高薪的份上,忍着点吗?”

    天美点着食指,数落好友," 古人能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你张芷芽却没半点志气!“

    埋头苦吃的芷芽接口道," 未必见得吧!四斗米给我,我照作不误,看谁真有志气。“

    这时服务生终于将牛小排餐送了上来,各种酱类往桌上一搁后又匆匆离去。

    天美抖开餐巾,平摊在大腿上,瞅了从命却达观的芷芽道:“说得也是,你弟妹还靠着你养哩!"

    “等我大妹毕了业后,我就轻松了。”

    “想买房子?”

    芷芽猛摇了头," 房子?我可不敢作梦,别忘了少鸿还有五年的医学院得熬。"

    “对了,都这么多年我还是搞不懂,到底牛头犬的爸爸当初为什么要付那么多薪水给你?" 见同伴面有难色,天美马上接口:”芷芽,我们同学都这么多年了,你好歹也得告诉我一下吧!反正对方早退休了,你说出来也不会怎么样。更何况,我己经把各种可能性都算过了,就算你现在跟我坦自曾经当了人家的小老婆,我都不觉得讶异。“

    芷芽脸一黑,嘟着嘴说:“看,连我最要好的朋友都这么猜了,也不能怪做儿子的人想歪吧?"

    “我开玩笑的,谁都知道死脑筋的你做不来那种事。快跟我从实招来,这几年来,我为了想这件事,死了不知多少脑细胞,还一直跟我老公吵架……"

    “什么?你跟你老公为了我的事吵架?”

    “唉!你知道的嘛!我嫁的那家子人总以为和大财团沾了点血缘关系的过后,就自抬身价了。都是一些三姑六婆在他耳边扇风点火,说什么怕你把我带坏之类的话。笑死人了,他老婆不先去带坏别他唐永宾就要多烧几灶香喽!”

    “谣言怎么会传到他那边呢?”

    “我也觉得奇怪,问他,又一直说是朋友的亲戚说的,反正商场上,流言传得快,大概就是这么传进他耳朵里的吧!我说,你赶快从实招来,别让我们夫妻这三年的架都为你白吵一顿。”

    “过去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嘛!" 芷芽百般推托,“我肚子饿了,得先吃饭。" 说着就拿起叉子往餐盘截了进去。

    天美手一伸,扣住她的腕," 不成,想赖皮啊,你今天若不把故事说完,我就不放你走,让你迟到,等着让牛头犬痛啃一顿。“

    “拜托!”

    “要' 拜' 去行天宫拜!本姑娘德行不高,还受不起你这一拜。”

    “可是你总得让我把这客牛腩饭解决掉吧?”

    “当然会,我会留下十分钟给你扒饭,吃不完打包就成了。" 天美贼分分地笑着。

    “咦!你很不讲理喔!" 芷芽板起了脸孔。

    天美仍是嘻皮笑脸的,反正她打定主意是一定要知道真相,因为,她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在心里萌生着,不过,就等着她这个外表钝头钝脑,骨子里却敏感纤细的朋友招供一切。

    天美瞄了一眼好友空荡荡的左耳垂,问道:“芷芽,我送你的那副银叶耳环呢?怎么不戴了?”

    芷芽耸了一下肩说:“上班得接电话,怕让话筒挂坏,所以没戴……"

    天美的耐性就只有那么多了。她开门见山地说:“芷芽,别再跟我装了!你最近是不是曾到' 环宇' 过?" 环宇是一家高级级购物中心与大饭店合并的新兴娱乐大楼,离" 远太"只是忖分钟的路程。

    芷芽大眼圆睁地看着天美半晌,接着逃避似地垂下眼皮直盯着银匙上的食物,不自在地说:“我不记得最近有去环宇购物过。”

    “我不是问你逛街的事,而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在环宇过夜。" 天美瞅了芷芽一眼,直率地将餐巾摔在桌面,扯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只耳环,递到芷芽的面前。" 我和我老公为了庆祝结婚三周年,这个周末在环宇定了一间蜜月套房,无意中在套房的浴室里捡到了这个银耳环,这只银耳环真是特殊,我说这世界还真是巧,竟能让我捡到这么一样东西,更巧的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芷芽轻咬着银匙,一脸戒备。

    “银叶的背后有着同样的符号,都是一个绿豆般大小的豆芽!" 天美说着眯起了眼,稳稳地将耳环拿在指尖上,朝芷芽空无一物的左耳垂比了一下,才叹口气道:”你好歹也透露一点消息给我知道吧!“

    “原来这就是你坚持要约我出来的原因,打算逼供?" 芷芽垂下瘦弱的双肩,黯然地问:”台北有那么多家饭店,你们怎么会挑上那家?“

    “因为老公拜把兄弟的亲戚是环字的董事之一。所以有半价优待,非常巧的是那拜把兄弟的亲戚姓周。姓周!哈,你老板也姓周嘛!所以,现在你该给我一个交代了。”

    “交代!有什么好交代的。" 芷芽满脸为难,一看到环胸坐定的好友以审视的眼眸打量自己时,才不情愿地将银匙搁在桌上,摊开双手投降道:”好,我会说,但你别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我张芷芽是一个正常女人,和一个正常男人上床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没必要这样兴师问罪。“

    天美一脸荒谬地喊遭:“正常男人!可是,芷芽,你才二十七,对方却六十好儿了,你不觉得必须为自己的将来盘算盘算吗?现在我不怪那条牛头犬要找你麻烦,嚷着要开除你——他老子的外妻!”

    芷芽气呼呼地道:“我就知道你会往那边想。告诉你,不是老的,是小的!”

    “小的?" 天美一楞,半天说不出话," 你是说年轻的?那个没事就威胁要开除你的牛头犬?”

    “没错。”

    天美不可思议地瞪着好友,半晌才掏出手帕抹了抹额上的汗道:“天啊!冷气开着,我竟然还会流汗!芷芽,我实在不知怎么跟你说才好……”

    “那就什么也别说!" 芷芽被天美过度的反应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美是直肠子个性,她关心着芷芷的未来,说什么她都得让好友明自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

    “芷芽,我怎么能不说呢!现在,我倒希望你是跟到了老的,因为比起他那个花心萝卜的儿子,他绝对是厚道仁慈了些,起码你被甩后,还可以领到一笔可观的金额度日。”

    芷芽自天美的手中抢回耳环往裙袋里一丢,坦然地说:“天美,事情没你想的严重!他和我只是一夜风流而已,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今天早上,我照做我的工作,他照摆老板架子,如果你没发现这个该死的银叶耳环,整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而且,也绝对不会再发生。”

    天美还是没从这个惊吓恢复过来,反以谴责的口气嚷着:“但你不再是处女了!"

    芷芽顿时红了脸,尴尬地瞪着天美良久,然后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天美,容我提醒你一件事,你在高三那年就不顾我的劝阴和唐永宾发生关系了,凭什么毕业七年半后来对我唱贞洁烈妇的高调。"

    “但我最后还是嫁给唐永宾啦!"天美眨着无辜的大眼。

    芷芽竖起三根指头,提醒她," 那还是在历经三个男人之后。"

    “这证明我是个有始有终的女人!" 天美理直气杜地辩道,双手猛地址平手帕,张大刷着蓝睫毛膏的眼睑,歪着脖子对芷芽训道:”我不敢相信你竟有胆去招惹牛头犬!你做他的机要秘书都两年了,在目睹他玩过那么多女人后,竟还会白痴得往火坑里跳!张芷芽,我看你是胡涂了,你难道不知道他在玩弄你吗?比你漂亮有魅力的花蝴蝶都会被他甩,你想自己有办法揪住他吗?你只有被他吃得死死的份。“

    “我发誓真的只有一夜而已,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芷芽百般无奈地看着好友,"天美,他不可能有机会甩到我的,因为我己打算递出辞呈了。"

    “什么?你不但丢了处女膜,还打算放弃这份工作!张正芽,你简直是亏大了!" 她举手堵住芷芽的嘴,抢话道:”别,让我说完,以前我的确相信女人若要跟男人争平等的话,就得在性事的态度上洗新革面一番;但婚后我可不这么想了,若是有哪个女人胆敢勾引我丈夫的话,我一定会泼她硫酸。" 总算,她停下喋喋不休的嘴,看着单手托着下巴的芷芽,理智地问," 你有事先做防备吗?或者他穿了雨衣?“

    小姑独处的芷芽不像天美这位已婚妇女这么" 懂事" ,她摇了摇头,嘴一歪困惑地说:“那天又没下雨。”

    天美得到这样没反应的反应,当下摔下刀叉,双手横过桌面要掐芷芽的脖子,骂道:“笨女人,你就算不防字母病,也该想想未婚怀孕的问题吧?”

    不经人指点,芷芽还真是没想到,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笨,她以敷衍的口气说:“安啦!只有一夜而已,命中率没那么高的。”

    天美一反过去傻大姊的模样,改以专业的口吻。道:“强暴事件里不乏一次就中奖的案例,你怎么那么肯定自己能躲得过?”

    芷芽这回是真变脸了," 我跟他是两情相悦,请唐太太举个恰当的例子好吗?“

    天美身子一倾,尖声嘲道:“哈!两情相悦,这表示双方的贺尔蒙都处于旺盛的阶段,更是危险!”

    “危险个头!" 芷芽竖起餐刀,威胁地指着天美," 你若老要用那种腔调说话的话,我马上走人。”

    两人僵持不下了一会儿后,天美才双手环胸,将身子靠到椅背上,抬手比了一下自己的唇,提醒芷芽," 你嘴角上沾了酱。你刚才说人要辞职,盘算过自己的经济情况了吗?“

    芷芽舔掉了唇边的酱汁,拿着餐刀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我银行还有一小笔存款, 至于芷薇,她还在等一份贸易商的工作,对方似乎很希望她去上班,但因为没确定,所以她还在等消息。“

    天美才不管芷薇怎样,她在乎的是芷芽," 那你寄出履历表了吗?“

    芷芽叉起一块牛腩往嘴里塞,嘟哝一声:“还没,我想当几个月的无业游民,不想那么快找工作。”

    “那你什么时候递辞呈?”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或许下个月,只要牛头犬一发威,我会痛快地往他脸上砸去。”

    “你那么做的话,当心连推荐函都吹了。”

    芷芽耸了一下肩,"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指望他会替我写什么好话。“

    “他都跟你上过床了,难不成还会讨厌你吗?”

    芷芽闻声轻咳了一下,顺了喉咙,以非常公式化的口气解释:“让我们这样看事情吧!上礼拜五晚上专门陪他应酬的女朋友刚好有事,所以就临时抓我后补,我在应酬时不小心多喝了几杯酒,而牛头犬也正好发情起来,也就顾不了他自己是如何猜疑过我和他爸爸之间的关系。" 芷芽说到这儿,倾前小声地问天美:”你结了婚,该了解欲求不满的男人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的吧?“

    天美瞥了芷芽一眼不答腔。

    芷芽继续解释," 由于我己厌倦好友老是讥我为石器时代的老处女,所以当他说要带我上床时,我连考虑都没有,就点头了。不过我们还是有个协定,这个协定就是只有一夜,过了一夜后,桥归桥,路归路,他姓周,我姓张,两人不相干。“

    天美满脸狐疑," 不是因为你也想要?“

    芷芽微挑了一下眉毛,无可无不可的承认," 我当然想要啦!尤其是在听过他那一票女朋友对他床上功夫绘声绘影地描述后,就算是圣女贞德也恐怕要大动凡心了,告诉你,牛头犬先生的身材当真是一级棒," 芷芽说着翘起了拇指," 宽肩、窄腰、紧臀,最重要是马力足,耐力大,如果哪天你跟我承认你你爬墙偷人的对象是他的话,老实说,我不会怪你的,真的不会!“

    天美被芷芽的一番话搞得啼笑皆非,她轻斥通:“去你的!我替你担心得要命,你还反过来消遣我。一向认真的芷芽当真在一夜之问变了样?”

    芷芽不在乎地说:“我只是变得实际罢了。”

    “你真的不觉得自己吃了亏,或是失落了什么吗?”

    芷芽挪开眼,迳自用银叉子戳着饭粒,隔了好久才低倾着头说:“刚开始有那么一点患得患失,但往另一个角度想后,反而觉得自己占了牛头犬的便宜哩!想经验丰富、技巧熟稔的他一发现我表里如一,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处女时,那张脸吃惊得像中邪似的。因为他认为和他老爸有染的女人,就算外表再平庸,在床上也该差强人意才是,没想到,竟还得从头教到尾!" 说到这儿,她头一扬,开朗地冲朋友一笑,道:”所以,占到便宜的人是我,不是牛头犬。“

    天美听到这里时,心疼地看着强颜欢笑的芷芽,默默地握住了朋友抖涩的手,轻声问道:“芷芽,告诉我,多久的事了?”

    芷芽装傻地问" 什么事多久了?“

    “爱上牛头犬!" 天美瞅了好友一眼,不打算让她打晃过。

    芷芽挪开了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太久了,我从没算过。“

    这时天美的呼叫器忽然振动了起来,她打开包包看了一下,对芷芽说:“是我婆婆在找我,我得去回个电话。你确定你没事?”

    “放心,我好得很,你快去回电话吧!" 芷芽笑着挥着两手赶天美,等天美往柜台走去后,才抖着手举起杯子猛灌一大口水,深深吸气,又重重地吐了气。

    她心里明白自己第一次把目光放到牛头犬身上时,就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自己编织的情网里……



    第二章

    芷芽站在萧瑟的秋雨中,以右臂夹着伞柄,腾出双手从大袋子里掏出小钱包,对着留着学生头的妹妹说:“呐,这是你催了三天的班费,外加这个月的公车票,便当要给我吃完,再留颗捣成泥的蛋黄回家,明天你连半粒蛋都没有。”

    芷薇将钱收进绿色上衣的口袋后,垂着秀气的眉跟芷芽抗议," 姊,你荷包蛋可不可以不要煎得那么老,啃起来跟橡皮筋一样?

    “杂货店老板娘吩咐过那些蛋最好要煎得久一点。”

    “你不要老跟人家要快过期的蛋不就得了!”

    “罗嗦!有免费的蛋给你吃,你还挑?" 芷芽觑了嘟起嘴的妹妹一眼,让了一步," 好啦,好啦,我今天面试若过的话,回家卤茶叶蛋给你们吃。”

    “还有海带、豆腐干,而且桌上不能有地瓜叶。”

    “行啦,行啦!" 芷芽不耐烦地回道,提醒妹妹一句,

    “要记住我们昨晚讨论过的事,不准进军乐队,给我好好念书。”

    “知道啦,姊,你还不赶快去搭公车,今天下雨,会塞车的。”

    “喔,那晚上见……

    二十岁的芷芽挥了挥手,目送高一的妹妹芷薇离去后,转身穿过了正在打水泥地基的大楼,疾步跃过一洼积水。

    当她从伞缘瞄到那辆人满为患的二六二公车,她迅速地收伞,加快脚步冲上前,眼看就要赶上时,那扇自动门却在她眼前啪哒地关了起来,老牛拖车地朝前方驶去。她锲而不舍地跟着车屁股跑了十来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着急地瞥了一眼手表,我的妈,眼下是迟到定了!

    今天是她最重要的一次复试,虽然只是接线生的工作,但" 远业" 是家赫赫有名的公司,以它庞大的公司规模去展望自己渺小无期的未来,日后绝对会有更好的工作机会,这比她在基隆的三家小报关行里跳来跳到海里要有保障。

    以芷芽木讷不与人争的个性,其实是她自卑心作祟,自认争不过,她不介意在小报关行里熬,但毕业一年,遇上台币对美元汇率变动的风波,造成出口业的损失,使得她服务过的三家报关行里就倒了两家,最后一家还岌岌可危地拖欠了她三个月的薪资,如果不是因为她无意中在老板的柜子里摸出一把手枪的话,她可能还继续在那里傻傻地做白工呢!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红着脸违反自己从命死忠的天性,对三不五时就要往赭红色的垃圾桶里吐几次摈榔汁的老板递出辞呈,另谋高就。当然,三个月的工资她是铁定不敢硬要了,这也是她和弟妹得省吃俭用一个月的原因。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找工作她就学聪明了,要把眼光放亮放远点。首先她把目标锁定在长荣海运上,这家航空母舰级的跨国企业那么大,不可能垮的。抱着这个想法,她把履历寄了出去,等了将近半个月没收到回音,但又不敢打电话去问,最后是芷薇对她问出了原因。

    “搞半天人家只收应届毕业生!如果立志在这家公司的话,回头念个夜二专就又是应届毕业生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芷薇跟芷芽这么说。

    这个打击可不小,一下子就把芷芽刚萌生的自信心削去了一截。

    在接受邮局存折簿赤裸裸地反应收支愈来愈不平衡的残酷现实后,芷芽拿起报纸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瞄到应试栏上有符合自己条件的公司,她就一一将履历寄了出去。

    尽管她是以豁出去的态度在猎职,但能符合自己条件的,不是在徵月入数十万的漂亮公主,就是要找有经验的会计,要不,就是大得吓死人的外商公司在徽才。

    好不容易看到" 远业" 大贸易商的分公司所登的英文求才广告,要找总经理秘书、业务副理、电脑工程师及……总机!于是冲动之下,她刻不迟缓地将该公司的地址腾到信封上。在中英文履历上注明了应微项目,贴上邮票,连同手中现有的五封求职信一古脑儿地丢进邮筒里。

    不到三天,首先有位声音很好听的女秘书来电通知她被录取为业务代表,要她隔天马上去上班,她匆忙抄下了公司地址,隔日兴匆匆地就职上任,才发现这家公司是卖滤水器和美容保养品的直销公司。口才雄辩又潇洒的男经理滔滔不绝地跟新到员工灌输什么上线、下线的观念,然后又天马行空地在白板上以" 强而有力" 的手指写下爆炸性利润的加成数据,来证明这是个只要肯干肯冲,便大有可为的工作。最后他以非常软性的口吻跟大家说,一个好的员工必须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有概念,所以最好自购一套回家使用,可随即享有七折的会员价,七折优待!

    此刻的芷芽仿佛童话故事书里那个才刚买几只小鸡,满脑子就开始数难蛋的女孩,也异想天开地跟着那位英俊迷人的男经理,在脑里数起钞票了!因为她没带钱,只好趁午休的时候溜出去打电话向在百货公司上班的天美借钱急用。

    结果钱没借到,还被她海念了一顿," 张芷芽,我这一生最恨直销,只要你敢如入。以后一定找不着我的人影!告诉我你在哪儿打的电话,我这就去找你。" 芷芽重视朋友,所以只得向天美的恶势力低头,跟心里那些闪闪发光的金鸡蛋说再见了。

    芷芽在家里蹲了十天,吃了十四片干土司、七顿鸡蛋泡面及另外一顿" 面泡鸡蛋" 后,总算接一了一份快递,原来是那家" 运业" 来信通知她去面试,她兴奋得差点没去啃坏那封信!

    镇定下来定眼将全文看个仔细后,芷芽却是欲哭无泪,原来对方人事室闹了一个大乌龙,把她的名字和总经理秘书的名字搞错了!

    她希望能在正式面试前把事情弄清,免得接线生的工作让人捷足先登了。但是,被这场雨一延误,一切都是免谈了。

    等等……计程车,芷芽灵机一动,掏出钱包点了一下纸钞,马上伸出雨伞要拦计程车,但现在是交通颠蜂时间,又下着雨,要拦一部车谈何容易?

    试了四、五次后,没有半辆空车,就在她快绝望的时候,一辆打着希望指示灯的空车朝她的方向驶来,她兴匆匆地上前要去开门,没想到她手还没碰到门把,就被一个急速上前的男人捷足先登了。

    “对不起,先生,我赶时间,可不可以请你拦下一辆好吗?" 芷芽心一急,不假思索就迸出口。

    对方没看她,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往她这边递过来," 这样好了,这里是一点补尝,你可不可以……"

    芷芽拨开被雨淋湿的头发,以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诉嚷前的男人," 不可以!今天是我的面试,很重要的一天!我们便宜的生活费都靠这份工作,我不能让它就此砸锅!“

    由于她的眼镜被雨滴和水蒸气覆盖住,所以没法将这位男士看得真切,只能用耳朵听着他沉稳的嗓音。

    “喔,有这么严重啊!那么我们就先送你到面试的公司好了。" 对方话一说完,一双大手就盖上芷芽的脑袋,强迫她先钻进计程车里,然后尾随在她身后,一个屁股地把她顶到一侧,等车门俐落地弹上后,便转头问她:”小姐既然赶时间,那就快跟司机说出地点吧!“

    芷芽忙拍着衣服上的雨滴,随口说:“民生东路和敦化北路口。"

    “好!马上到。" 司机先生说完,忙发动车子,行到十字路口处,便来个大左拐。

    芷芽的身子顿时跟着车身往右侧的椅垫滑了过去,她还来不及攀住扶椅,整个身子便撞上了陌生男子,右耳也被对方硬邦邦的肩头敲了一记。她得捂住耳朵,轻吐了一句抱歉,忙挪到门的另一侧。她先摘下眼镜,打开那只和天美在夜市猛杀价买来的廉价皮包,从中顺势抽出纸巾擦拭雾水满盖的镜片,然后将眼镜往泛红的小鼻梁一挂,又开始弯身去检查自己小腿后的丝袜。

    当她看到两腿都是斑斑泥污时,懊恼地叹了一声,无视身旁陌生男子的存在,垂下颈子,开始清理腿上的泥块。由于芷芽太担心仪容会过不了面试,所以无暇去理会身旁那位好好先生。

    于是,这位好好先生也就弯着长腿,一语不发地打量眼前这幅有趣的即景画面。

    他侧身面对芷芽斜坐,曲肱抵着冒着水气的车窗,炯炯发亮的黑眸像是摄影机的镜头般,捕捉眼前这个打扮过气的女人的一举一动。他看着她卸下沉重的眼镜,锁定在她抹着不均匀粉底的五官上,焦距调在她密得不可思议的长睫毛和隐隐浮着三点小雀斑的秀气鼻梁,慢慢下移到她有待补描的唇线,然后跟着她细白颈子上的汗珠,一同溜进因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胸部。

    他告诉自己,如果不是眼前这女孩正好面对自己躬下身子的话,就算给他一百年的时间也猜不到这块看来前不凸后不翘的洗衣板会暗藏玄机,但亲眼目睹后,他得承认在宽大线套装下的身躯其实是挺养眼的。不,纠正,是极端养眼,君不见从那件老式衬衫下唐突露出来的粉红酥胸?三十四吧!是B 罩。还是C 罩?

    他一向自忖眼光独到,但碰上这个穿了起码大上三个尺码衣服的女孩时,倒教他没个准了。该把她吗?这个有欠考虑的念头似乎太不智了,如果被他善妒的娘知道的话,不吃了眼前的女孩才怪!他吞了一下瞬间盈满口腔的唾液,眼不瞬地欣赏着眼前的绮丽的无边春色,直到芷芽把身子放垂直,躲在她厚镜片下的腼腆双瞳不期然地与他饶富兴味的目光相触时,绿色上衣也被她扯平了。于是,那两粒以蕾丝包装的仙桃顿时像是变魔术似隐进她的绿色上衣里,成了一片平担的嘉南平原。

    扫兴!男人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却还是摆了一副优闲的姿态冲眼前的女子一笑。

    芷芽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春光外泄,只道眼前这个泰若自然的先生面露鼓励的微笑,目光明亮又温煦。似是正人君子,也就客气地对他颔首,迅速地将身子转正。

    芷芽知道自己应该跟人家说声谢谢的,但她没办法克制自己,只因她身旁的男子太帅了,几乎可以在瞬间扼杀一个平庸女人的自尊。而刚踏出社会的芷芽青涩得可以,给他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么一奋勇当先后,自然是紧张得吭不出半句话了。

    车内除了从收音机传出的路况报导外,无人开口,最后是司机先生打破沉默," 小姐待会儿要过红绿灯吗?“

    “这是哪儿?" 芷芽抱着包包问司机。

    “敦化北路和南京东路口。”

    芷芽仰颈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张望了片刻,无法拿定主意," 请等一下,我有在笔记薄里记下大概的位置," 说完,便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自言自语道:“嗯……长庚在西侧,中国信托在东侧,麦当劳在南侧……那么我想远业企业大楼应该是……" 她用手比出一个座标后,将臀部往中间挪了一下,倾身跟司机说:”我想应该是过民生东路吧!“

    怎知,一双大手从右侧伸了过来,将她手上那本画了图的小册子倒转了方向。

    芷芽怔然地听着旁边的男人不疾不缓地对司机说:“司机先生,这位小姐把方向颠倒了,远业企业大楼是在民生东路前,你待会儿在美国银行附近放小姐下车吧。" 接着转过头来对芷芽:”你一下车,就直接走到对面,若赶时间的话,千万别过地下道,免得迷路。“

    芷芽松了口气,转头瞥了好好先生一眼,但一接触到他眼里那股懒洋洋的笑意时,又马上将视线移到他的领带上,客气地说:“谢谢你,如果今天没碰上你的话,我一定会错过这个面试的,希望没耽误到你的时间才好。”

    对方先以手将那头被雨打湿的鬈刘海往额上一拨后,耸肩说:“无所谓,我不赶时间。刚才跟你抢计程车完全是为了躲雨的缘故。你大学刚毕业吗?第一次找工作?“

    芷芽故意看着前面的路,刻意忽略他的第一个问题:“我的确是刚毕业,不过不是第一次找”

    “你应征什么样的工作?秘书、会计,还是业务?”

    ¨嗯……" 接线生。但面对这么一个体面男人的殷勤询问,芷芽没办法克制自己陡扬的虚荣心,但她觉得方才没跟眼前的人坦诚她只有高职毕业已经很不应该了,于是这回她只好说:"我也不太确定,对方人事室来信通知我复试,不过我想他们搞错了,我当初要面试的职务是接线生……“

    “小姐,到了喔!" 司机转头打断她的话。

    芷芽楞了一下,看着好好先生深遂且专注的大眼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烧红着两颊转头便要掏出钱包,但好好先生已先她一步将钱递给司机先生,然后开门下车,等她出来。

    芷芽在霏霏细雨中站定,转头对他说:“这车资……"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对着他的喉结说话。她忙仰头,双唇微张地看着起码有一八五的他,被他脸上的表情打乱了思绪。

    他对芷芽眨了右眼,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牙说道:“无所谓,我正好也是要往这里来的。" 他将名贵的皮夹放进衣袋后,看了芷芽一眼,问了," 小姐芳名是……”

    “嗯?" 芷芽楞了一下,直盯着这个英挺的男人。

    只见他不耐烦地将双手插进西裤,弯下身子,动着两片性感的薄唇凑到她的可爱的雀斑鼻前问:“我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下意识地遮着鼻子,后退了一小步," 我……叫张芷芽。”

    “姜子牙!" 他蹙眉重复道。

    芷芽认真地摇头解释," 不是那个姜子牙,是张芷芽;弓长张,白芷的芷,豆芽的芽。“

    “张芷芽,挺拗口的。念你的名字,还得先咬牙切齿一番。”

    芷芽傻傻地点了头,反问:“先生的大名是……”

    “周庄,把那个庄主晓梦迷蝴蝶的家伙颠倒过来就是我。知道吗?我刚好也在' 远业'打杂,如果你应征上的话,我们可能还会再见到面。”

    “真的吗?" 芷芽高兴地看着这个叫作周庄的男人。周庄没对她笑,反而挺身瞄了一下银光闪闪的手表,严肃地提醒她道:”我想面试的时间快到了,豆芽小姐可能得开始用跑的才有时间打点自己的仪容。“

    芷芽经他一点,赶忙扭头朝前奔去。落在后头的周庄看着她逆风鼓起的大外套,冲着她的背影喊:“傻豆芽,别往地下道跑,现在是绿灯,你直接穿越马路比较快。”

    芷芽闻言马上绕过了地下道人口,跑进一群行人之间,朝对面的远业大楼奔去……

***

    芷芽正襟危坐地面对" 远业" 的人事室主任,非常谨慎地建议道:“先生,我想这之中可能有些误会,你当然不是要我接……接你所说的那份工作……”

    人事室主任拉下了眼镜,瞄了手上档案一眼,问:“小姐的名字叫张芷芽?”

    “是!是啊!我是叫张芷芽没错啊。会不会是跟我同名同姓的?" 甫从惊吓恢复过来的芷芽支吾应是。

    “民国xx年五月一日生?”

    “没错,我是劳动节那天生的。会不会刚好有人跟我同天生呢?”

    人事室主任听而不闻,举目看了眼前缺乏自信的女孩一眼,又问了," 北商国贸科应届毕业?“

    芷芽掐着包包点点头。

    “英打每分钟一百个字?”

    “嗯!”

    “中打仓颉输入每分钟一百二十五个字?”

    “嗯……事实上是一百二十八个字,我阿拉伯数字的五和八粮容易让入搞混……”

    “既然如此,总经理机要秘书这个职务就非你莫属了。”

    芷芽斜睨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好像他的脑筋短路了,“什么?你在开玩笑吧,你们当然不可能正好因为我的五和八容易让人搞混,才录用我吧?"

    人事室主任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傻大姊,在她的履历上画了几道符,缓着口气说:“你会被录取是因为你在中打方面很行。”

    “可是我没有担任过主管秘书的经验啊!先生,我可不可以不要这份工作?我记得自己当初是应徽接线生的。"芷芽将食指搁在唇中间,歪头想看清他在画什么玩意儿,她眨了两次眼,总算看出他笔下的图案。他在画电玩上的小精灵,由小到大一共七只!

    对方察觉她在探头时,伸手盖住那份履历,恰巧掩住他的" 作品" ,抬眼翻了芷芽一眼,才说:“那份工作我们昨天已递补进新人了。这样好了,薪水方面,我们可以再斟酌,这样好吗?"他在纸上写了五个阿拉伯数字。然后调转给她看。

    芷芽一看,眼睛凸了出来,整个人撑眉僵在椅上,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对方。

    人事室主任看她瞪着自己不语,好像他在诳她似的,才投降地说," 好吧!这份工作有时得整夜加班,我们就在第一个数字上加一好了,当然你若加班的话,总经理还会再付你加班津贴。我得说,本公司给你的条件非常优渥,你若知足的话。应该点头才是。“

    但芷芽还是不可置信的摇了头。人事室主任大概是被她搞得没辙了,他匆匆说了一声对不起后,拿着她的履历往门外走了出去。十分钟后,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银发男子走了进来,他左手抱着一叠书,右手拎着她的履历在她面前的椅子坐定后,轻松地解开了前排的西装扣,对芷芽绽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人事室主任说你不肯接受这份工作。是我的薪水给得太低?还是你对秘书的工作不兴趣?”

    芷芽摇摇头," 都不是。事实上,这薪水高得离谱,而且,我没有半点类似高级主管秘书的工作经验,恐怕无法胜任……不,绝对无法胜任。“

    “你不用担心,我的秘书答应我留到旧历年底,所以起码有四个月的交接期。”

    “可是……为什么是我?”

    他一面鼓励地说:“因为你中打一分钟可达一百二十八个字,我周原用人一向是用最优秀的人才。"

    “可是我只有高职毕业……”

    “那并不表示你不优秀。你不是用英文写了自传了吗?"

    “是啊!可是那是八年级的英文!”

    “绰绰有余了!你在自传里提到。曾到纽约的茱利亚音乐学校钻研两年的琴艺,后来因为双亲在一场车祸事件中身亡,才回台湾念书的。我想你把指上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了,从钢琴退转到打字机上,应该很难适应才是。”

    “还好啦!都是用十根指头敲键,差不了多少。" 芷芽不想跟他闲磕牙,马上导到正题上," 我记得你们在广告上说只要大学资历的。”

    “是没错,不过如果大学毕业的人能有你中打一半好,我周某人不会强迫你中奖的。”

    芷芽这时才注意到他从头到尾都在强调中文打字,拧眉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问:“中打好不好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我周原是如此。" 他又对她绽了一个笑容后,将桌上的一叠书递给她。

    芷芽接下书后,打开精装封皮,念出印在扉页上的作者名字," 平野!“

    啊!这是她最欣赏的一位历史小说作家了,他的书她本本都翻过,但听人说他已封笔,有十年没出书了,有人甚至大传他已死了的谣言。

    芷芽困惑地抬头问周原:“总经理也喜欢看平野先生写的书?"

    他两手合拱在桌上,摇了头,简洁地说:“不。”

    “这些都是畅销书呢!可惜他不肯再写了。”

    “那是因为平野以为他已江郎才尽,所以才会封笔回家继承祖业。有六年时间他不敢碰一张稿纸,但四年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连夜写下他脑中的灵感,此后,他就一直利用闲余时间在格子上爬。”

    芷芽大惑不解地问:“总经理认识平野先生?”

    周原得意地对芷芽张嘴笑," 你也可以说平野先生认识我。" 他看着芷芽的眼睛睁得老大,似乎很为她的反应而高兴," 你手上的书都是出自我的笔下。不过,那些书和我手边的新作品一比,都是不值得一翻了。“

    芷芽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为他打气," 那么你应该让新书出版,好让你的读者一饱眼福才是。“

    他笑了一下,一语带过," 我现在写书完全是自己娱乐而已。我坚持用你,就是希望你能在下班后偷偷帮我把新书的草稿打好,除了你我及刚才那位人事主任知道这档事外,千万不能透露家人,否则会引起家庭纠纷的。当然,如果你能对和你交接的秘书保密的话更好。"

    她又还没点头答应他!芷芽苦着脸,想再推辞,“如果你让我当接线生的话,我还是可以在下班时帮你整理的。”

    “不行!这样绝对会教人怀疑的,我老婆在公司有很多眼线的,有个风吹草动她马上就知道。”

    “当然打字我是很在行,可是……我是真的对这份工作没有把握,我指的是秘书的职责。”

    “张小姐请放心,只要你肯学着做,没有办不到的事。更何况,你到任的四个月内还有前辈帮你罩着,如何?我再往上加一?”

    芷芽一听到薪水又要涨时,头又痛了," 不,不用。刚刚那个就够好了。“

    “太好了!" 周原大掌一击,两手猛挲一阵后,又说:”不过在正式上班前,你还是得先见见我老婆,她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虽然只是挂名的而已,但咱们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

    于是,芷芽又被人领进了一间非常女性化的办公室,从窗帘,地毯到沙发椅垫无一不是粉红色系。加了三茶匙糖的芷芽一手拿碟。一手勾着骨瓷杯耳,将甜茶送近唇边,轻轻掇了一口。

    这时,有一名身着粉红色低领紧身装的女人开门入室,一路翩然飘到芷芽面前,教她不得不仰望这名高贵的美女看着她坐进了对面的火红皮制沙发椅,将美丽匀称的细腿往旁一斜。

    “原来你就是新来的秘书?我是方雪晴。‘远业’的董事长。”

    芷芽一听,忙将手上的碟子和茶杯放在茶几上,紧张地以手挲了一下裙子,才结巴地说:“董……事长好,我叫张芷芽。”

    方雪晴将戴着钻石手练的青玉手轻轻一挥," 下回别叫我董事长,称我总经理夫人就好。“

    “是,董……总经理夫人。”

    方雪晴以那双漂亮的大眼扫了芷芽的眼后,笑了," 你很年轻。" 听她这么一说,芷芽手心倏地发汗,她两手拳握强迫自己别去搓裙子," 是咧!我也是这么跟总经理反应的,可是他还是执意要用我。“

    “你放心,我不是在挑你毛病,只是告诉你我的看法罢了。其实,公司的事我向来不插手的,除了外子和我儿子的秘书以外。" 她说完,倾过身子,以一种妈妈级的口气对芷芽道:”你不知遭现在的女孩子有多么爱慕虚荣,老是要捡现成的肥鱼钓,也不想想我们这些苦过来的贤妻是如何守着丈夫、养育儿子的?"

    芷芽只能点头应是,但她还是不明白总经理夫人为什么要要见她。

    “当然,你年纪还轻,刚出社会,有很多事都还懵懂不知?"方雪晴说到一半,睨了芷芽杯中的茶后,关心地说:”啊!你的茶快凉了,趁热喝了吧。“

    芷芽勉强一笑,端起茶杯后就一口仰尽了。

    方雪晴看她, "孩子家喝茶,要端庄斯文些,切勿一口灌进,否则人家会以为你没家教。“

    芷芽轻咬着下唇,不安地看着捉摸不定的方雪晴。

    “既然我丈夫挑中了你,我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不过,我得承认我很高兴丈夫愿意尊重我的意见,选了一个其貌不扬的能干女孩当秘书,而非冶艳的细腰女郎当花瓶。”

    芷芽现在终于明白总经理夫人的意思了,她是要对芷芽下下马威的!看在超高薪的份上,她马上应声附和," 总经理夫人请放心,我绝不是当花瓶的料。“

    “我想也是。" 方雪晴以优雅的姿态拨开了颈项间的法拉头,斜睨了挂着厚眼镜的芷芽一眼和她身上那袭过时的绿色迪奥套装,轻问了," 你的行头哪儿弄来的?"

    “喔!" 芷芽低头拉了一下衣服,回道:”这是我妈妈生前的衣服,总经理夫人觉得不好吗?"

    方雪晴扯唇一笑,道:“不,非常好,既端庄又娴雅!我会拨给你一笔置装费,你去找人多订作几套这种款式尺码的衣服,裙摆别高过膝盖,就当是你的工作服吧!"

    芷芽闻言眼晴骤亮,因为她正愁着没合适的衣服可穿到公司,如今老板娘肯花钱为她置装,她是乐得不得了,也没去多想既然总经理夫人觉得她的衣着端庄娴雅,为什么自己反倒装小,穿起低领迷你的紧身衣?

    “谢谢总经理夫人。" 这是芷芽目前唯一想到的一句话。

    对女人一向排斥的方雪晴似乎很能容忍芷芽,她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对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女孩露齿微笑。她喜欢这个芷芽!当然不是因为芷芽乖巧、伶俐,而是芷芽太平凡了,根本不具任何杀伤力,她的丈夫不可能看上这么生嫩的丫头,而她那个卓越出众的帅儿子更是不会把眼光挪到这个丑小鸭身上。不过嘛,就怕日后这丫头去恋上儿子、使诡计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方雪晴马上开口:“芷芽,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芷芽天真的说:“好啊!”

    “我有个儿子油条得不得了,你最好提防他一点。如果能躲他远一点的话,我年年都会叫丈夫给加薪。”

    芷芽已逐渐了解这家公司的凯子作风了,那就是用钱砸到人点头为止!而她现在急需要钱,因为父母亲过世后留给他们姊弟三人的一笔钱已快用光了,反正只要离方雪晴的" 油条儿子" 远一点,她就有利可图,根本不必在乎方雪晴打着什么主意。

    芷芽扶正了鼻梁上眼镜,对方雪晴保证道:“没问题"

    这时富丽堂皇的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一个低沉的男音马上传来:“妈!你不是要我载你到外公家吗?准备好了没?"

    芷芽循声回头瞄了方雪晴的油条儿子一眼,赫然发现他就是早上和她共乘计程车的人。

    “周庄!”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下。

    对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也上前几步,一看到芷芽坐在沙发上,惊奇地上前将双手攀在她背后的沙发靠垫上,低头对着她上扬的雀斑鼻笑道:“哈!土豆芽,没想到你竟在这里,工作到手了没?"

    芷芽仰着欣羡不已的脸,痴痴地望着活力十足的周庄,忘其所以地傻笑。

    周庄伸出大手在芷芽的眼镜前晃了三下,才把被他迷呆的魂给招了回来,芷芽正想跟他解释,但一听到方雪晴警告式的咳声时,她马上记住了自己的承诺,笑脸顿收,不睬周庄一眼,见他露出不悦的表情时,强忍下大喊对不起的冲动,急忙跨出这间粉红的办公室。

    芷芽踏进敞开的电梯,心中挂念着周庄对自己的看法,于是在门还没关上前,又改变初衷跳出电梯,走回方雪晴的办公室门边,打算等周庄出来后,再跟他解释。

    由于她刚才出来时,没把办公室的门关紧,隐约中,便听到方雪晴问了," 怎么了,周庄,你认识那个女孩?"

    周庄以一种慵懒不在乎的语气道:“谈不上认识,只是今早遇上,知道她要到公司来应征,就顺便跟她聊了几句。奇怪,我以为只有爸和我的秘密才需要来见你,怎么你的规定愈来愈严啦!”

    “反正我今天没事嘛,多见几名新员工也好。她单纯得很,你别去逗人家。”

    “知子莫若母,妈该知道我对那种不起眼女生是完全免疫的。”

    “这妈哪会不知道!周庄啊。妈并不是讨厌你交大朋友,只是你才二十八而已,多挪点心思在公事上总是好一些,我可不想在五十还没到就抱孙,这会教我未老先衰的。好了,都快十二点半了,咱们赶到外公家吧!你可别又开那辆跑车,妈会给你吓出病来。”

    芷芽听到这里,警觉到方雪睛也要出来时,忙提脚往电梯口跑过去,可惜电梯早已下去了。她怕极了被方雪睛见她在这里徘徊,于是便在原地打转,想打楼梯下去,但紧急出口是在走廊的另一侧,现在穿过去一定是当场被人逮个正着。

    芷芽正想自已是不是往窗口" 逃生" 时,猛地睨到转口的女用盥洗室,一串喀喀作响的脚步声恰巧响起,与周庄低沉的嗓子互成对比。

    “放心,那辆车昨晚在半路上咳出蓝烟。我看这回引擎是真的挂了。它跟着我十年了,竟不得善终,好惨。"

    “老早要你换辆车开,你不听,现在多愁善感根本多此一举。对了,你今天怎么来公司的?"

    “搭计程车来的。”

    方雪晴忽地提高嗓门," 你疯啦!竟把命交到别人的手里,下次少搭计程车。“

    周庄对意见多多的母亲保证," 只要我买了新车就绝对不搭。“

    “好,下午妈陪你去挑,你想换什么车?"

    “以我的经济能力,开福特的最好,省油。”

    “福特!你要妈在那群姊妹淘面前下不了台,是不是?不行,我儿子的车一定要最贵、最好的……”

    “叮”一声后,方雪晴的声音便被自动弹上的电梯门给吞了。

    芷芽将紧绷的身子放松,单手拖曳着包包走到一面大镜子前,低头想汲水洗脸,赫然发现眼前竟然没有水龙头!她研究了好久发现这是感温式的新潮冲浴设备,连动手压、转动手压、转都不必。

    芷芽抬头,面对着镜子里的人影长叹了一声,唉!还真给周大少爷说对了。她不仅不起眼,而且还是个土里土气的小女生,遇到有个帅哥对她好一点,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芷芽告诉自己,目前她得实际一点,以弟弟妹妹为重心,只要有人肯雇用她,她一定卖命效力,但她绝不让人有机会批评她缺乏自知之明。是的,她的外表的确不怎么出色,身分也确实是卑微渺小,但论及私人感情时,她会变得异常浪漫与奔放,自尊与傲气也就陡然在谦卑的躯壳下衍生滋长,形成一层厚厚的保护膜,捍卫她年轻脆弱的心灵。

    当然,要她现在下去跟周原说" 不" 已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份工作所提供的优渥报酬是千载难逢的,错过了这次契机,铁定没有第二回,单单为了一个男人的批评而赌气放弃的话,未免太愚蠢了些。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帅哥美女也不是非得有颗美丽的心脏不可,只要她与周庄保持距离,刻刻提醒自己别作白曰梦,那么她就不会再受伤。

    “先发制人" 是最好的策略,所以她决定采纳方雪晴的建议,最起码她对她会有某种程度的强烈感觉,而不是平庸无味。



    第三章

    芷芽花了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才算看懂周原的第一份" 象形文" 手稿,这份手稿厚长得恐怖,无法以页数计算。只好以公分来衡量,将它一叠叠堆高在地毯上,恰恰与她的腰齐平,全文约有一百五十万个字左右,当真是鸿篇巨制。

    芷芽都是利用下班时间,窝在周原的大办公室里,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他上了密码的电脑。芷芽虽是打字高手,每天的进度却只能键入一万来个字,因为周原的字潦草得像在土堆里钻的蚯蚓,再加上他由几何图形改编自创出的简字取代系统,没经过仔细钻研、归纳与记录的话,根本看不懂他在说啥故事;所以她常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读过一小节,把高达一千度近视眼折磨到酸涩不堪,在脑袋混沌不清的情况下以反射动作将故事敲进电脑,等到成品列印完整后,才锁进周原的保险柜里,让他验收。

    以上的工作虽然伤眼,犹比不过白天的秘书工作来得伤神。

    她的前辈陈雅芳小姐,在" 远业" 服务了将近五年,是个极度有效率、同时也是个自视甚高的美丽女人,对老板而言,她是个百分这百完美的秘书,除了中打没芷芽强外,不论是外表与工作绩效都教人无可挑剔,但对同事而言,她也是个竞争性非常强的人,让芷芽频频联想到方雪晴。

    芷芽曾在学著编档、如何归纳文书信件时,怯生生地问她过," 陈小姐为什么要离开'远业' 呢?“

    她起先是不苟言笑地看了芷芽一眼,才以冷冷的口气说了一句," 没前途。“

    三天后的午休时间,当芷芽照惯例把一杯咖啡端到前辈的桌上,回到自己的小桌坐定,打算继续背下国内外与" 远业" 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和负责主管的名字时,陈雅芳倒开口跟她聊起天了。

    她的口气充满无奈与自嘲," 姜子牙,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姜子牙就是芷芽的这位前辈嫌她的名字饶舌,才帮她安的。

    这时的芷芽已吞了一匙的饭和豆芽菜进嘴,若不即刻答话,恐让人误会她不想知道,所以马上以手捂着嘴上的饭粒,应道:“因为这份工作没前途。”

    陈雅芳嗤了一声,略挑起一双修饰得漂亮时髦的眉毛后,才跟她坦白道:“事实上,我是被董事长下的驱逐令逼走的。”

    芷芽将下滑到鼻翼的眼镜往上推,讶然不已," 董事长逼你走!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公司待了那么久,既然当初她同意你留下来,为什么到现在才要逼你走?"芷芽说完后,马上噤声,小心翼翼地瞄了前辈一眼。

    陈雅芳轻啜了咖啡,以平淡的音调说:“你也别紧张,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俩,大方地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那个叫方雪晴的虚荣富婆受不了别人比她美!" 她言下之意是在跟芷芽灌输她比老板娘美的概念,”但她毕竟还是勉强忍受我的存在长达四年之年久,直到她那个宝贝儿子从国外回来进入公司后,就嚷着要总经理开除我。"她停了下来,等芷芽发问。

    芷芽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周庄的事,所以她选择沉默。

    可是陈雅芳才不管芷芽的感觉,她在" 远业" 熬了五年,总算等到一个垫底的人可以大肆折磨一番。她从名牌皮包掏出一只香奈儿的粉盒开始补妆,以权威式的口气跟芷芽道:“给你一个建议,今后如果你想保住这个铁饭碗的话,干万别跟那个富婆抢男人。”

    芷芽听到这儿,漾起一丝尴尬,心里思付着,前辈是在指总经理吗?

    陈雅芳打断芷芽的思绪,紧接着说:“如果你真想抢的话,就抢老的,干万别去碰少的,他是个大地雷,踩上了虽过瘾,但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当然我们都知道你太年轻,本事还不够。”

    芷芽对前辈笑了笑,感谢前辈还想到要为自己留点面子,说她年轻没本事,而没指出真正的原因乃是她姿色平庸没本钱。

    她呐呐地问对方:“为什么?”

    “因为那个富婆独占欲特强,强到有恋子情绪。我就号因为跟周庄约会过,才会被那富婆列入黑名单的。"

    “你……你跟周庄约会过?" 芷芽膛目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吃惊,于是马上摘下镜架,随手抽了一张面纸用力摈着镜片,以免被陈雅芳察觉她在发抖。

    芷芽是多操心了,因为陈雅芳忙着在粉盒小镜里孤芳自赏。

    “没错," 她不在乎地说," 总经理不喜欢社交应酬,所以有些次要的餐会便派周庄和我去。”

    芷芽听到这里,着急地打了个岔," 那表示你离开公司后,就得换我陪着他去应酬喽!“

    陈雅芳手一紧,将粉盒盖起来了,往皮包里一丢,说:“你把份内的工作顾好就好,届时他若要应酬自然会找个能端得上台面的花瓶去。”

    芷芽知道陈雅芳说这番话是要解除她的困虑,只是方法不是很有技巧就是了。

    “咦,我刚才讲到哪里了?”陈雅芳问。

    “嗯……你说总经理不喜欢应酬,所以派他儿子和你代表出席。”

    “对,我和周庄一同出入社交场所几回后,自然而然就对彼此起了兴趣。老实说,追过我的男人多得不可胜数,但我得承认初出茅庐的他已是天生的玩家了。你知道吗?大家都说我们很登对,若不是我们上舞厅别的同事撞上的话,那富婆也不会发现我们有来往。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对付我的,她在开会时,当着各级主管的面,赏了我一巴掌,还说我勾引她儿子,想图他们家产。" 陈雅芳说到这里时气不过,硬生生地折断了一支眉笔," 真是破天荒的笑话!”

    芷芽只能傻傻地问了一句心里最在意的事," 他爱你吗?"

    “爱我?”陈雅芳将断成两截的眉笔往垃圾桶一掷,荒谬地笑了出来," 他当然爱了!只要任何女人有张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哪一个男人会不爱到底?哼,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想到要先忸怩作态、多吊他几次胃口,却笨笨地让他开口先说了莎哟娜啦。不过,你可别以为我被甩了,如果他不是早我几天行动的话,被甩的人会是他。总而言之,我很高兴自己能离开" 远业" ,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来龙去脉罢了,以免我走后,那狡猾的富婆散播一些中伤我的流言。“

    芷芽迷惑地看着陈雅芳,为她刚才那番话而心寒,难道都市男女的爱情一定非得争出个输赢不可吗?当唐永宾和天美的爱情告吹时,天美也是说了一些狠话。表示不甘心被甩,但芷芽知道好强的天美实际上是很爱唐永宾的。然而在听到陈雅芳的一面之辞时,她却体会不到周庄与陈雅芳之间有任何感情的存在,当然没有爱情的亲密关系是怪不得任何一方的,只是她总觉得这样的男欢女爱有点冷血。

    钟敲了一声,提醒她们午休结束时,陈雅芳起身踩着高跟鞋进厨房洗杯子,芷芽则是把未吃完的便当收进大包包里,努力将心思集中在公事上,强迫自己别再想着周庄。芷芽告诉自己,陈雅芳说得对,他是个大地雷,踩上了虽过瘾,但会教人死无葬身之地,你能躲就躲吧。

***

    芷芽进公司整整一个月,没遇上周庄半次过,并非她刻意要闪躲,而是真的没那份机缘,直到陈雅芳将一小叠报表及临时会议纪录本往她的办公桌上一放时,她才忐忑不停。

    “你将这些报表影印好,就直接进会议厅将资料发下去,纪录本上有录音设备,会议结束再整理也可以。总经理不与会,所以派周庄主持会议,因此你最好把纪录做到完善。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雅芳以专业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说。

    “嗯……陈小姐不进去吗?”芷芽一脸企盼地看着她。

    陈雅芳将嘴一抿,僵着声音解释:“不,从上次我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后,总经理就得从别的部门调人进会议厅做纪录了,这是我肯再待到年底才走的唯一条件。别对我露出那和可怜兮兮的脸,这次还只是中阶主管的研讨会而已,人不趁早学着克服胆怯,下次开董事会时,准得消化不良。”

    “喔!" 芷芽只得忍下怯畏,拿起桌上的报表,硬着头皮去做了。

    她站在影印机前,胡乱想着待会儿遇上周庄的情景,对方照理该是没什么惊异的感觉才是,就怕她自己紧张过度没法集中精神。不过,在芷芽的内心深处,她还真盼能看到他一眼,以确定周庄并不如印象中那么令人目炫神迷,那么她就可以将他灿烂如大海的笑眼从脑海里抹掉。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与芷芽所冀望的相反,她愈不想要" 那样" ,老天偏就只留" 那样" 给她,还没得挑,学琴是如此,双亲身亡把弟妹丢给她是如此,就连她找工作也是如此,所以这回的下场的确又是如此时,芷芽一点都不以为怪。

    当抢眼的周庄与众多主管鱼贯地踏进会议厅时,芷芽马上注意到他了。他穿着一套剪裁合宜的西装,充分地突出他优越的体格及风度,尤其当他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马蹄状会议桌的中央,坐进芷芽旁边的主席位子,对着麦克风宣布会议开始时,那自然散发的翩翩神采,差点没教她当着三十来个老叟的面拍案称好。

    自此,芷芽的眼里只容得下他的影子,耳里只能接收他感性的嗓音,其他人的存在简直就是在破坏画面的协调,讲出来的话也好像是干扰通讯的杂音。会议走到三分之二时,一名海外部的经理上台以投影幻灯片解说五个海外设厂的地理环境。

    大伙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前方的影像,热络地提出问题与台上的经理互相交换意见。芷芽则是趁黑暗之便,谨慎地打量旁边的人。此刻他以一手撑着颊,面无表情地直视正前方(截止目前,他没理芷芽一眼过),任投投影机的光线在黑暗中照出自己有棱有角的侧影。

    芷芽屏住气,以倾慕的目光一厘一毫地剪下他的侧影,打算贴在自己的脑里,留待日后回味,当她剪完他鼻下的人中,打算朝上半唇动刀时,那张宽大性感的嘴突然往右努了一下,吓了她一大跳,不多想便心虚地调开目光,这时她才发现,原来简报早结束了,他们头顶上的照明灯一一亮了起来。

    周庄等众人坐正,倾前对着麦克风说:“谢谢陈经理为我们展现这些资料,也谢谢每位与会同仁提供宝贵的意见,我相信能干的张秘书会将各位的意思完整地传达给总经理,散会。”

    芷芽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猛然清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看着众人鱼贯走出会议室后才转头瞄了周庄一眼,赫然发现他双手环抱胸前,整个身子摊靠在椅背上,挂着一抹戏谐的笑容斜睨她。

    被他识破自己在偷看他,芷芽红着脸,尴尬地推椅起身,心虚地抓起笔记本,打算从麦克风匣里取出录音带便要溜回自己的办公室。当她的手指朝底处摸索片刻,发现匣盒里面竟是空的!这让她的身子顿时凉了半截。

    她记得陈小姐说有录音设备的……糟了,准是她会前太紧张,忘了把空白录音带放进去,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周庄那张讪笑的脸和陈雅芳及周原责难的表情得面对了,这就是她浪费两个小时对着身旁的侧影发花痴的惩罚!

    芷芽在心里苛责自己怠慢工作,抖瑟的唇便紧抿了起来,眼角处也凝聚了一层泪水,转眼就顺着她的颊滑下。

    在一旁冷观良久的周庄顿时敛起戏谑的表情,倾身斜趴在桌上,仰首审视芷芽镜片上的雾水,关心地问:“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芷芽怕他嘲笑自己,摇头拒绝了他的援助," 不用。我自己想办法编就可以。“

    他眉一挑,直率地取过被她压在手掌下的笔记本,翻了一下后,不客气地质问她:“好个天才!你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会议上,如何编?"

    “我有流程大纲。”芷芽抽出那从文件翻了一下。

    周庄眯起双眼,笑着对她说:“那份不准,议题被临时更动了。”

    “嗯。那么我还是可以找其他同事问。”

    周庄白了她一眼,搞不懂她," 眼前就有一个自告奋勇的同事供你参考,你干么自找苦吃去麻烦其他同事?那一票人全都有工作狂,可不像我这么游手好闲。“

    芷芽郁郁不乐地站在原地挣扎着。

    “好吧!”周庄拍了一下大腿,将笔记本交还给芷芽,顺口提道:“一个下午给你编,若编不出来的话,下班后你就到对面长春路的第五条巷口的' 雾都' 咖啡屋找我,我会一直待到九点。”

    芷芽一听,反射地喊道:“晚上不行!" 周庄为她这突发的神经质反应挑起一眉,试探地笑问:”怎么?跟男朋友约好了?"

    芷芽想大声跟他说她没有男朋友,但又怕自己把周原的秘密泄漏出来,只好忍下了脱口的冲动,小声的说:“只是事先跟朋友有了约定。”

    “土豆芽,什么样的约定会比延宕的公事来得重要?周庄语带玩笑地逗着她," 你不能挪一下吗?"

    芷芽想了一下才说:“这样好了,我跟朋友问一下,如果行的话,再通知你,免得让你白等。你可不可以给我分机号码。" 说完,她低头打开笔记本想记下号码。周庄眼神顿黯,不等她再次抬头,便风度有佳地笑着拒绝," 用不着那么麻烦,反正我下班后几乎都会在那儿,你能分身是最好,不能的话也没关系。”

    “嗯,那就好。" 芷芽松了一口气,笑容可鞠地跟他致谢," 谢谢帮忙。”

    周庄盯着她看了半晌,宽肩一耸,便将手插进裤袋,踱着慢步走出会议室。

***

    芷芽双手紧揪地站在周原的大办公桌前,听他语带遗憾地说:“那也没办法了!纪录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文件,但毕竟有它存在的必要,你就趁这个机会多跟周庄学一下吧。我儿子看起来吊儿郎当,但他骨子里精得很。”

    “是,谢谢总经理。我想不会很久的,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弄好,届时我再回来帮你整理手稿。”

    周原从文件上抬起头,伸手摘下老花眼镜,慈爱地冲芷芽一笑,说:“没关系,你专心把那份会议纪录弄好后,就直接回家,不用再进办公室了。至于……" 他说到这里时垂下了眼皮,以眼镜耳搔了几下太阳穴,然后抬眼看了站在桌前的单纯女孩,委婉地开口道:”我动笔写书的事,希望你能依约守住,别跟周庄提任何一个字。" 说话时,左手还一迳地在空中转着。

    后知后觉的芷芽不解地盯着周原的那只手猛瞧,片刻才猛眨了一下圆瞪的大眼,保证道;" 请总经理放心,我答应过您,一定会办到的。" 然后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欲言又止的总经理的指示。但周原终究没开口跟芷芽解释,只略挥一下手,赶她出去。

    芷芽掩下心中的好奇,退了出去,心想,总经理和周庄似乎不怎么亲近。

    她若有所思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时,陈雅芳提起皮包,扣紧毛皮小外套,走到她身边,递了一张纸条给她," 刚才你进去时,有个鼻音很重的男同事打电话上来留言,说聚会的地点改了,要你六点整在麦当劳门前等,逾时不候。怎么?这么快就有入追你了?"

    芷芽起先听不懂陈雅芳的话,接下纸条咀嚼了一秒才懂她的意思," 喔!不是的,是我忘了记录,同事好心要帮我。“

    “喔!这么好。”陈雅芳以修长的红寇丹指甲轻点了芷芽的后,提醒道:“那人似乎得了重感冒,你小心被传染到。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了。" 不等芷芽道再见,她便跨着一双美腿,摇着百褶裙走了。

    重感冒?鼻音很重?芷芽捏着纸条的一角费神想着,陈雅芳指的会是周庄吗?但周庄的声音很低沉特殊的,如果是他的声音,陈雅芳应该认得出来才是!莫非周庄临时改变了主意,另找替死鬼来帮她!想到这里,芷芽便有些意兴阑珊了,收拾桌面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

    芷芽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在盥室里,对镜妆扮自己。她口红除了三次,也抹了三次,第四次时,她决定桃红色的唇膏让她的嘴肿得像戏班里的小丑一般,于是再次抽出纸巾抹去残红,对镜子里的那张脸投降。后来,她又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在摆满摊位的地下道逛着。不是她刻意要逗留,而是她迷路了,来回试了三次才找到正确出口,现在她总算了解面试那天,周庄警告她别走地下道的原因何在了。

    当她踏出迷阵似的地下道时,已是夜幕低垂时分,车水马龙的街道与挂在树上的闪烁霓虹,将夜映照得比白天更活跃。最令芷芽惊讶的是,席卷整个北台湾的寒流不但没把行人驱散,反而留住更多压马路的上班族人潮,一对对红男绿女臂挽着臂地紧腻在冷风中的温馨画面,教不知恋爱为何物的芷芽称羡不已。她刻意伫立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感受一下浪漫风情,然后才想起她也有约,只是无关风花雪月就是了。芷芽瞄了一眼手表,六点零六分了!这让她加快脚步来到人群结集的广场前。她双手插在厚重的灰外套口袋里,腼腆地呆站在广场中央,等着那个鼻音很重的同事来" 招领失物" ,但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似乎没人有接近她的打算。

    终于。六二十分时,芷芽借着通明的街灯,认出了三个喊不出名的男同事谈笑风生地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这让她喜逐颜开。在他们走近她时,又视若无睹地绕过她往店里走去。

    芷芽不多想,转身便跟上同事,打算问个究竟时,后方就传来了一阵喊叫:“土豆芽,这边。"

    芷芽猛地煞住脚步,回乡看到一辆银黑色的轿车停在慢车道上,驾驶大戴了一副太阳眼镜钻出车窗跟她挥了一下手,要她过去。

    芷芽认出是周庄后,松了一口气地奔上前,弯身探头对他说:“我以为你有事,改托别的同事来了。”

    他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慢声同道:“我也以为你把会议纪录掰出来,所以不打算来了。”

    由于他戴着太阳眼镜,芷芽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只好忐忑地咬着唇说:“对不起,我在地下道迷路了,所以耽搁了时间。”

    “我想也是,所以沿着附近的巷子兜了一圈再回来看看。好了,有话上车后再说吧。"他说完,便挪正身子。

    芷芽打开车门,在皮革椅坐定后,玻璃窗便自动往上关起,周庄这时才摘下太阳眼镜往西装口袋一塞,启动引擎,开车上路。

    跟他坐得那么近,芷芽紧张地抱着包包侧头问:“你要带我去?"

    “上馆子吃饭。我饿了,得先祭过五脏庙,才有力气办正经事。" 周庄从容地解释,从前视镜瞄到芷芽垮下的表情,马上问:”你不饿吗?“

    芷芽一脸尴尬地说:“饿啊,但是……"

    “但是什么?”周庄口气仍是很温和。

    “你说要上馆子吃饭,但我有带便当呢!”

    周庄不太理解地瞄了她一眼,随后才忙将注意力集中在拥挤的道路上,过了一分钟后,才分神问:“你没吃午餐吗?”

    “吃了啊!但还有一个。" 芷芽拍了一下自己的袋子。

    “你晚上也带便当?”周庄大眼一瞪,不可置信地道:“不馊掉才怪!”

    芷芽以坚定的口吻跟他保证," 放心,公司有冰箱和蒸饭箱,不会馊掉的。“

    周庄眉顿时皱成一团,不解地问:“干么带两个便当?"

    芷芽被他问得哑口,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我已事先跟朋友有约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难道你的朋友连跟你约会的晚餐钱也舍不出吗?"庄调侃语气明显地浓过疑问。

    芷芽不知怎么答,只好说:“不是我的朋友舍不得,而是我觉得这样做的话省时又省钱。”

    周庄听了,不以为然地评了一句," 太奇怪了!"

    芷芽马上表示," 一点都不奇怪,这样真的很方便!想想看,人与人交际时大都花在吃喝上,等到要聊天时才发现时间己溜了一大半。可是如果能各分开用餐的话,两人间有更多的时间专心沟通办事了。“

    周庄被她的理论呛了一下,想她外表古朴得很,没想到论点却这么" 创世纪" !管他能忍受她不加饰的外貌,却难苟同她古怪的想法。晚餐对讲求美食主义的周庄来说是忙碌一天后的嘉勉,是调剂心情的仙丹,如果又有美女同桌共饮的话,那无异是种享受。若照土豆芽这种严肃的态度来吃饭的话,他可能早得胃炎了。

    他没算与她争辩,仅礼貌地询问:“那现在你打算拿那个便当怎么办呢?"但掩不住语气里的戏谑。

    好在她没听出来,单纯的星眸与他世故的双眼在前视镜里接触了几秒,才以非常随和的口吻说:“我可以带进饭馆里吃。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这样的建议让周庄的双眉不由自主地挑高起来,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接着就往下撇,以非常坚持的口吻说:“抱歉,今晚不行,至少跟着我吃饭时不行。”

    芷芽回头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行?"

    周庄毫不顾忌地跟她说出原因," 因为你这样做会毁了我吃饭的兴致。“

    芷芽转头不安地观察了直视前方的周庄一眼,虽然他的半张酷脸无任何表情,她却可以从他温和有礼的口气里听出一丝不耐烦。芷芽的心开始别扭起来,想他大概是在后悔被她牵绊住吧!她看着周庄一身气派的行头,再垂头看着自己上不搭下的装束,于是她紧绞着十指,呐呐地说:“喔,这样子啊我不知道……”

    周庄看到她脸上浮着一抹尴尬,便很快她说:“这样好了,你把饭盒倒了、喂狗、喂猫,或者着隔天吃都行,但今晚我们得同桌用餐,不仅同桌用餐,还得吃同样的菜。" 说完,他迅速瞄了一眼前视镜里的老实影像,想得到她的首肯,不料却看到她双眉微拧的表情,细致的三点雀斑鼻也皱了起来。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倒是周庄始料未及的,他以为这粒土豆芽对自己有好感,只要他口气硬一点,她应该会顺从才是,但他似乎错看了她。

    芷芽凡事都好商量,但一扯上" 饭盒" 这件事,她就变得相当固执并且跋扈,原因是她有一对不爱吃便当的妹妹和弟弟,这几年来,她为了他们老是故意不吃完便当而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便养成了以身作则的习惯。便当即使再怎么不可口,她也一定得吃光光;这是原则,破不得,一破便无法坦然地要求妹妹和弟弟,但要芷芽跟一个交情不深的人解释这些又似乎太多余了。

    她看了一下反射在前视镜里那双浓眉微挑下的深遂眸子,不自地轻颤了一下,才开口说:“周经理……”

    “周庄," 他打了岔,加重提醒," 我的名字叫周庄,经理两个字省着上班用。”

    芷芽以舌尖润涩的唇,吞了一下口水,合作地喊了他的名字:“周庄。”

    “如何?" 周庄忙回应了一声,以便堵住她将出口的反对。

    此时红灯正好亮起,让他有机会侧目打量身旁的人。

    他往椅背一靠,目光被她红亮得不可思议的唇吸引住。上回在计程车里,他无意间窥知她有副好身材,这次他又发现她有两片丰嫩柔软如花瓣的红唇,半合半张之际,能引起男人的某种遐想。不知何故,周庄就是觉得眼前这张不成熟、不世故的面孔很迷人!

    周庄想到这儿,蹙起眉头,一时间,除了" 迷人" 二宇,他竟想不出适当的词来形容她,只知道说她长得漂亮是蒙眼说瞎话,说她长得丑又绝非事实,说她平凡,正眼瞧她时,好像是真的很平凡,但背过身子后,她无色彩的面容和稻草人似的孤影却又能在他缤纷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并且不时地在睡梦中撩拨他的想像力。

    一见钟情吗?当然不是!周庄差点哑然失笑,他喜欢女人,尤其欣赏美丽又有大脑的女人,在赞美女人这方面他更是毫不吝惜,但这不表示他一刻没女人就会死,非得拉旁边这个土豆芽为伴,打发时光不可。截至今日,他已历经无数次的一见钟情,虽然场场恋爱的结果不是无疾而终,便是草率收场,却没教他对爱情彻底失望,反而让愈挫愈勇的他变得实际、谨慎,甚至无动于衷。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因为一时莫名的冲动,才把这粒" 与人有约" 的土豆芽从办公室里找出来,美其名曰是要协助她完成会议纪录,但他真打的歪主意是想把她连根挖来"吃" ,好确定她并不如预期中好吃,以便抹去连日来侵袭他睡梦是平淡面孔与火辣辣的身材;当然,如果豆芽真是表里不相应,可口味美得让他无剔可挑的,他不反对和她维持长久关系,直到任何一方厌倦为止。

    他承认这种想法有失厚道,但土豆芽紧盯着他看、一脸想吞了他的表情让他无暇多想,他只知道她对他有兴趣,既然如此,双方就是两情相悦,恰恰符合他交友的原则。绿灯亮起,他半合着长眼帘,将多情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到方向盘上,轻柔地又问了一句" 如何?“

    这次,从她颊上泛起的红晕,周庄有八成的把握她会顺他的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芷芽抚住脖子,深吐一口气后,改变了主意," 好吧,那我就不把便当带进饭馆里。“

    “Good girl"周庄回头对她绽了一个嘉许的微笑,腾出右手轻搭上她的肩。

    受到他的褒奖,芷芽泛起酒后般的陶然,无限的喜悦也自然而然地从被他赞许的肩部输入她的心房时但她没因此忘记自己对弟妹的责任,于是颊上浮着两朵笑涡的她倾下了头,一语不发地从包包里拿出便当,以纸巾拭净铁匙,当着周庄的面,埋头吃起冷饭来了。

    周庄没想到她会临阵拆招,眉霍然大蹙,但即而想到她已让步,也就不再坚持已见,任她在自己的车里扒饭。一路上,他不时以眼角瞧着她不露半丝忸怩的吃相,那一脸的满足,仿佛她口里嚼的不是泛黄的青菜豆腐,而是山珍海味。



    第三章

    张芷芽绝对不是能带到街上炫耀、满足男人虚荣心的女伴,一开始,周庄便毫无疑问地看清了这点,但他得承认,与他以前那些食量小到跟鸟无异的美丽女友相比,能把两道前餐吃得盘底朝天的她,反而更能令人大增食欲,尽情享用美食。

    为了用餐时间被她转得太快,周庄招来侍者,叮咛他们慢点上菜,并且刻意为每道主菜搭上合适的酒,希望适量的酒精能暂缓胃口奇佳的芷芽吃饭的速度。

    侍者倒完雪莉酒离去。周庄端起酒杯要跟芷芽致意,才发现她已将酒一口仰尽。她舔了嘴角边的酒渍,两手捧着酒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酒?好好喝呢!“

    周庄放下自己的酒杯,伸手拿起酒瓶为她斟酒,同时盯着她玫瑰般的红颊鼓励道:“这是雪莉,觉得好喝,就尽情喝。不过,你得慢慢来,这酒的后坐力可不弱。”

    芷芽像等着领点心的幼稚园小学生,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一味地看着手里剔透的金色液体,思念着琼浆玉液凉泌美妙的滋味。

    周庄将酒杯高举在半空中,风度翩翩地朝她一比,“敬你。”

    芷芽只啄了两口,便移开杯缘,问:“为什么要敬我?”

    周庄很自然地答道:“为了你找到新工作、为了你我争论半天好不容易妥协的第一顿晚餐,及你喜欢的雪莉!" 说完,他将酒送至嘴缘,目光仍是不离她的脸。

    芷芽会心一笑,点头附和,“不只是酒,刚才的烤蟹与炒牡蛎也同样棒呢!我要谢谢你坚持我们一起用餐,因为自上次和同学逛过美食展后,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吃过一顿了!”

    周庄为她毫不粉饰的道谢莞尔,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我也是。”

    “你也是吗?”芷芽楞了一下,将脖子伸了过去,眨着长眼帘低声问:“可是我看侍者好像认识你呢!我以为你常来这里吃饭。”

    周庄伸过脖子,将鼻梁凑近她的鼻尖,透视她厚镜片下的眼眸,解释道:“我是常来这里吃饭,但我的同伴很少有你胃口这么好,连带降低我的食欲。你知道胃口不佳有时是会被传染的。”

    “喔!真的吗?我以前都不知道。好险我在车上把便当先解决了,要不然真会害你吃不下饭了。”

    周庄咯咯大笑," 这我可不那么确定了,你稍早扒便当的样子,好像它是世界上最可口的食物似的。“

    “才不哩," 芷芽略皱了一下鼻子,老实说:”我必须假装它很可口,否则就无法下咽。“

    周庄看着她淘气的鼻子,随口问:“你为什么一天内要带两个便当?”

    “因为我……" 酒喝多,舌头是真的会松,好在芷芽的牙齿突然咬到了舌根,疼痛让她没机会道出真的原因,她警觉地瞄到周庄狐疑的眼神,不自然地转了一下本意," 其实我晚上还有份兼职的工作。”

    周庄目光一亮,微笑地揶榆道:“喔?那么你说今晚跟人有约,就不是真的了?”

    不知怎地,此刻的芷芽宁愿他相信她是真的有人追," 不,是真的,我今晚真的和人有约。“

    看她紧张地重申,周庄牵动了要笑不笑的嘴角,问:“你在哪里兼职?”

    芷芽咬着唇,迟疑一下,小声地回道:“在……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公司。”天底下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对他说谎,但她实在是身不由己。

    周庄目不转睛地看着芷芽半晌,快手一伸忽地摘下她鼻梁上的眼镜架,不顾一脸错愕的芷芽,顺手拿起餐桌上的纸巾,大方地为她擦拭镜片,一过问:“哪一家公司的事业做得那么大,晚上还需要人兼职?”

    “这……" 扩散成一片白茫茫的影像让芷芽万分不安,但她还是临时想到了合理的借口," 是百货公司,我在附近的百货公司兼差。”

    “喔,做内勤吗?”

    “不是内勤。”

    他以行话反问:“那是楼面喽?”

    楼面!楼面是什么东西?天美在百货公司卖了一年的内衣,怎么从没提过!芷芽压下心头的局促不安,对眼前晃动的黑影僵笑着," 也不是,我是在摊位服务。“

    “真的吗?你在站柜!快告诉我哪一摊,我好带亲朋好友去光顾。”

    芷芽若真醉过,也早被他的问题给吓醒了。她收起笑容,难为情地说:“抱歉,我站的柜只卖女性内衣。" 心想,这下总算可以让他知难而退了。

    没想到传入耳的竟是周庄惊异的声音," 为什么要抱歉?这更好呢,我带我妈去,包准塞得你荷包满满的。“

    芷芽绝对相信方雪晴阔绰无止境的法力,她支吾应了一句,“是吗?太好了!请问……我的眼镜好了吗?”

    他把眼镜搁回她桌前,对着好迷蒙的星眸嘟哝道:“你度数可不浅,有没有想过改配隐形眼镜戴?”

    芷芽戴上了眼镜,头一抬便看到他一脸灿烂的笑容,想他大概接受了她的解释,心便安定了,于是随口应了他一句," 嗯!过一阵子。" 她所谓的一阵子可以拖上七年。

    周庄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开她的眼睛,殷勤地问:“还要酒吗?”

    芷芽闻言瞥了那瓶酒一眼,又转回来盯着自己的杯口,考虑了一下,理智地摇了头,"不,我怕喝多会醉,一醉,就没法完成会议纪录了。“

    周庄体恤地点了头," 既然如此,我就请人上菜了。“

    结果,一顿饱餐,芷芽还是被他哄得吞下了最后一杯雪莉,她在酒酣微酿之际,再度变得活泼起来。当侍者撤走桌上的杂物后,芷芽便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以俏皮的口气对周庄命令道:“好,我们可以办事了。”

    周庄以手撑着下颚,横了她一眼,轻斥道:“别扫兴,豆芽小姐,刚吃完饭就办事会消化不良。”

    芷芽不知道他在逗她,眼珠顿时睁得跟玻璃弹珠一般大。" 可是我今天一定得完成这份会议纪录,总经理明天等着看呢。“

    周庄被她可怜兮兮的表情触动了,思索几秒后才问:“你不戴眼眼镜的话还能写字吧?”

    芷芽被他这天外飞来的问题给问傻了,半晌后才说:“如果单单写字的话,距离够近……”

    “那请把眼镜摘下吧!" 说着,他伸手就要代劳。

    芷芽忙往后退,轻轻打掉他的手,下意识地护住眼镜,问:“为什么要摘我的眼镜?”

    周庄甩了一下被她打疼的大手,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 因为看看你那副厚眼镜过久会让我头晕,我头一晕记忆力当然就跟着变低。如果你想在今天之内完成那份纪录的话,最好照着我的请求做。“

    他前半段的话虽没半点关联性,但后段半威胁半强制的语调足教芷芽紧张,她连怀疑他的动机都没有,便摘下眼镜任他接收,于是,芷芽再次成了不折不扣的睁眼瞎子。

    拿到芷芽的眼镜,周庄条理分明、简洁扼要地将今早的会议事项口述出来,而且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星眸圆睁的小女人。他又一次发现,即使一见钟情的案例不断重演,他却没碰过一个能让他愈瞧愈顺眼的女人,眼前这个抓着头皮、拼命摇笔杆的土豆芽似乎是意外中的大意外!

    而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芷芽又是怎样的心情呢?她,其实也是相当意外!她意外周庄竟是那种玩归玩、工作归工作的人;她意外,有着绝佳记忆力的他竟能滔滔不停地动着两片嘴皮,让芷芽在后面苦追;她意外,若不是他曾停下来啜上几口咖啡、歇口气的话,头重脚轻的她真会哭丧着脸,求他慢下说话的速度。

    芷芽是那么专心地要将他的话记在笔记簿上,以至于无暇抬眼瞧他,其实,就算瞧了,也是雾里看花,所以她始终不知道对面那双炯亮有神的眼眸,泰半时间是用在逡巡她的五官。

    而最、最、最教她意外的是,周在冒出" 就这些" 三个字后,宽肩往后一靠,懒懒地问她:“等一下想去哪里?”

    芷芽快笔在结语处画了一个句点后,不解地抬头,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嗯?”

    周庄耐心地重复着话,“我问你等一下想去哪里?”说着,把眼镜还给她。

    芷芽恢复后,原本国字满天飞的浑吨大脑也顿时清晰了,不过就怕是太清晰,以至于一刻也不敢妄想对方的邀约,她到现在还没搞清自己吃的是烛光晚餐。没半点的约会经验的她,一听到他那可有可无、慢条斯理的腔调,就认定他想摆脱她,于是低下头,瞄着手表掩饰自己的失望,接口道:“回家。”

    这样的回答让周庄一时语塞,魅眼一眯,怀疑地瞅着眼前的女人。以往,基于礼貌与尊重女士,周庄一向有征求女伴意愿的习惯。如果对方提议看电影、逛画廊、美术馆、上音乐会,他使知道女伴是那种传统又浪漫的女人,得按步就班地来;如果对方提议上PUB 聊天,他知道对方是新潮派的女人,只要不触怒对方的女性尊严,他便能来去自如;如果对方提议或暗示" 上床" ,他知道对方是干脆豪爽的女人;如果对方犹豫半天决定不下,对以上的约会都大摇其头的话,那么他就会对扭捏作态的对方说拜拜,让她们认识什么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而且,以上种种经历,除了" 你家" 或" 我家" 之外,他还没得到缺主格的" 回家" 二字。她看来似乎是真的没概念,不知他在约她出游,这对一个跟异性约会过的女人来说,似乎不可能。她真的有人在追吗?他忍不住揣度了。也或许,她只是在装蒜、故作姿态?

    周庄是可以替她编出成千个" 为什么" 的狡猾理由,但他宁可睁只眼、闭只眼地相信,眼前的豆芽的确嫩得不同于以前所碰过的女人,既然她想回家,从不强人所难的他就一定会放她回家。

    当他把车开进一条小巷,照芷芽的指引,停在一幢五楼的旧式公寓前时,旁边的土豆芽跟他说明她住在哪一户后,便提着大包包,打算跳下车了,可喜的是,她在开门前,还记得要跟他道声谢,可恼的是,她道谢的方式很死板、吝啬就是了,连个吻都不肯给,一向自负傲人的周庄当然也没立场开口强索。

    “真的很谢谢你,不仅占用你整晚的时间,还让你破费了。”

    周庄对她绽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别傻了,几个小时罢了,算不上整晚。既然你急着回家,就赶快下车吧。”

    芷芽小心地瞥了严肃的他,直觉告诉她他不高兴,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她的手在门把上停留了片刻,才回头建议," 如果你不嫌九点半晚的话,不妨上来坐坐、喝杯茶,不过我家很简陋就是了。“

    周庄缓转过头紧盯着她,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吊他胃口,如果是的话,那他得承认,她"欲擒故纵" 的手腕是真的很有一套!可惜,他比较欣赏直来直往的女人。他嘴角一掀,摇头表示他没作此打算," 是有点晚了,你明天还得上班呢。" 九点半对他这个通宵达旦惯了的黑夜王子算晚!说给了那票狐群狗党听,没人会信。

    芷芽听出他的口里的冷淡,也看见他颊上浮现的嘲弄,只不过她还是厚着脸皮,语带抱歉地说:“喔,我不知道……平常我都忙到十一、二点才睡,我没想到你有早眠的习惯。" 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便像一道隐形墙,隔在两人之间。周庄双目直视前方,露出不怎么热络的表情。

    芷芽见了只好尴尬地说:“那么……再见。" 一句冷酷的" 再见!" 从他嘴里冒出来后,芷芽便推门跳下车,带着一点点的心酸,快步跑进敞开的公寓大门,心里只抱着一个念头:你太不自量力了,明明知道人家不想跟你有牵扯,偏偏又要自取其辱!但当她爬着阶梯,另一个声音反驳了:张芷芽,话不能这么说,你起码提起勇气了,虽然被拒绝,但这并不是你个人的错,当然也不是人家的错,只是你们实在不适合对方罢了。

    芷芽站在三楼右侧红漆斑驳的铁门前,稍移开鼻上的眼镜揉去眼角的泪,确定情绪己被控制住后,才低头掏出钥匙,打开两道铁门入室。

    “我回来了!" 她在阳台处,语带兴奋地对着屋里的人喊。

    一阵慌乱的唏嗦从铝门缝里响起,接着就是一串杂沓的脚步声,等到她开门入屋时,只见小弟和芷薇跪坐在茶几前,埋头认真地写着作业。

    芷薇首先抬起头,冲她甜甜地一笑,“姊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不是加班吗?”

    “今天提早下班。" 看着芷薇那么甜的笑,芷芽马上就嗅出不对劲,她说:”怎么不在房里念书呢?“

    刚上国一的少鸿抬头抱怨说:“房间好冷!" 他一张嘴,露出一片乌漆漆的舌,吓得芷芽将包包一摔,上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抓着他的下巴追问:”你嘴巴怎么搞的?“

    少鸿猛然以手捂住嘴," 没什么!没什么!" 他嘟哝地叫着。

    芷芽捧着他的下巴不放,紧张地要扯开他掩在嘴上的手。

    少鸿求救地看了芷薇的眼,喊着:“姊,救我!”

    芷芽担心得要命,着急地说:“姊会想办法救你,但你要先张开嘴巴!”

    这时芷薇才冲到芷芽身边,将她拉开。" 姊,你别穷紧张好不好,小弟只是吞了几粒巧克力而已,又不是吞了毒药!“

    “巧克力!”芷芽一脸惊讶地跪在那里来回看着弟、妹,不可置信地说:“你们哪来的钱实巧克力?挖猪公里的钱去买的,是不是?”

    少鸿不一服气,冲口道:“才不是,是人家请的。”

    “人家是谁?" 芷芽脸一板,追问弟弟。

    “二姊的男朋友。" 少鸿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忙捂住嘴巴要躲到芷薇身后。

    芷薇没想到小弟会背叛她,气得抓起课本往他头上敲下去,还揪住他的短发骂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答应我不泄漏,我才给你吃的,你这个叛徒!希望你月考考鸭蛋,出去被车撞!”

    芷芽惊讶万分,连想都没想,举手就打在芷薇的颊上,对她斥道:“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用这种恶毒的方式诅咒弟弟!”

    芷薇抚着颊,嘴一撇地申辩。" 是小弟自己发誓不泄密,我才告诉他的。" 说完,还狠瞪了他一眼。

    “跟弟弟道歉,把那些恶毒的话收回去!" 芷芽跪在地上命令道。

    芷薇泪聚在眼角,仍是倔强的喊道:“凭什么?是他自己不守信!”

    芷芽火一冒,也大声起来了,害他不守信的人是你,他才多大年纪?如果你有秘密不想让人知道,那么连提都不该提。“

    芷薇满险委屈地看着姊姊,沙哑地抗议," 不公平!他明明不对,姊却护着他,只因为他是男生吗?爸妈若在的话,绝对不会同意你。“

    芷芽紧掐着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没有偏袒任何人,我只是要你把咒弟弟的话收回去。“

    “你还要我道歉!”

    “没错,为你口不择言而道歉。”

    芷薇下巴一扬,仍是不肯屈服,“我没错,为什么要跟他道歉?”

    芷芽紧咬着牙站了起来,走到沙发,打开芷薇的书包,从中找到了盒精巧的玛丽巧克力和一封信,转头质问:“这就是你的情人送的礼物?”

    芷薇转头看到芷芽手上的信和巧克力,大吃一惊,起身要去抢,“你没权力搜我的东西,还我!”

    芷芽任妹妹把东西抢过去,但她冰冷的口气却结结实实地刺伤了芷薇," 你真是好姊姊,为了一盒巧克力,可以不顾弟弟死活。“

    芷薇被姊姊的话一激,猛地摇头,大喊出来," 根本不是这样,姊乱栽赃。“

    坐在一旁的少鸿目睹两个姊姊吵架的局面,哭着说:“大姊,你别怪二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们不要吵了?" 但两个姊姊吵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理他。

    “你才高一,最好不要那么早交男朋友。" 芷芽冷静地告诉妹妹。

    “我要交就交,你根本没权力管我," 芷薇挑衅地补了一句," 你自己长得抱歉没人追,却见不得人家交男朋友。”

    全身无力的芷芽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盯着怒放的芷薇看,看得她脸上的骄傲尽褪,不得不躲避自己的目光时,才收回眼,跌坐直藤椅,以手盖住红热的眼。客厅里静悄悄,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跪在地上的少鸿仓皇地在两个姊姊之间流转,不知该先安慰谁,最后,是一串尖锐刺耳的长铃在僵硬的空气中乍响,才教芷薇和少鸿动了一下,只有芷芽充耳不闻地蜷坐在椅上。

    少鸿瞄了一下二姊,见她微微点头示意后,才抹去眼泪和鼻起身去应门,不到五秒,他整着眉头从阳台跨进客厅,口气尴尬地说:“大姊,你有朋友找,要让他进来吗?”

    芷芽没吭气。芷薇见状,张嘴无声地问站在铝门窗前的弟弟,“男的,女的?”

    少鸿也以嘴形回答,“男的。”然后大拇指一翘,踮起脚尖,将手臂往天花板一伸,以表示对方长得很高、很帅。

    芷薇想了一下,对弟弟比了一个五分钟的手势,然后低身将桌上的课本和书包一古脑地扫到胸前,十万火急地捧进卧室,接着空着双手跑进浴室取出湿毛巾,迅速飘回芷芽跟前,轻碰了姊姊的手臂,语气歉疚地哀求:“姊,赶快擦一下脸!”

    芷芽接过冰冷的毛巾,往红肿的眼皮一盖,呆坐原处,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芷薇为她心急了,轻咬着唇,小声地提醒:“姊,你有客人呢!”

    芷芽依旧躲在毛巾下,哑着喉咙说:“别理我,统统别理我。不论谁找,就说我还没回家。" 话刚脱口,芷薇还来不及出去挡人,少鸿已领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空荡的阳台,期期艾艾地提醒芷芽:”大姊,我请周大哥进来了。“

    芷芽楞在毛巾里,沉静好几秒才慢慢抬起身子,出乎大家意料,她没转身迎接,反而丢下客人直冲进房间,借着紧闭的门,将自己和客厅的人隔绝开来。芷芽扑到湿冷的床被上,埋怨地想着,他不是嫌晚吗?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他这样做只会令人更难面对现实!

    她实在不习惯这样捉摸不定的突发状况,双亲过逝后,她过惯了平淡无波的日子不再有也不敢妄想有一个安慰、诉苦、分享喜悦的对象,她有的只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重任,恰如山顶加速滚落至地面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尽管她知道未来的路。不可能平坦,但既已作好心理准备,再不堪忍受的苦她都能熬,但不包括这种一下甜、一下苦的复杂心情,因为这种如行云变幻的心情不是她所熟悉的。人是安于习惯的动物,害怕一切不熟悉的事,只因怕落空、怕不安、怕白忙一场。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心上还是藏了一点点的期待!" 芷芽自怜地问,随即又回答自已:”因为这样的生活才有乐趣。“

    一阵嘲笑蓦然窜进她脑子里," 乐趣?不,你不能有乐趣,只能有责任,责任、责任!“

    “对,对!只能有责任,但撇下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在外面应付客人是不负责的行径,你必须出去才能给弟妹和客人一个交代。”芷芽想通后下了床,来到门前时,她的信念却又动摇了。她转过身告诉自己必须换衣服,对,这样才有借口解释自己的失态,管周庄信不信,如果届时出去他人已走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芷芽脱下方雪晴指定的上班服,套上泛白的牛仔裤和套头毛,一边打着辫子!一边附耳探听外面的动静,心下企望周庄的离去。

    当她鼓足勇气推门往客厅一探后,却又失望不已:眼下除了两个小头颅外,不见第三个人影,这让芷芽跨出了房间,紧张地问道:“走了?”

    两个头颅从藤椅背上转了过来,摇头往盥洗室一比。芷芽顿时松了口气,一秒后,她猛然纠正自己没理由松口气的。

    她紧握的指头掐着毛衣袖子不放,来到被弟妹占据的大藤椅,一屁股地往他们中间坐下。芷薇和少鸿像躲虎姑婆似地,倏地自动往椅子两端挪去。

    芷芽将眼镜往眉心一推,问:“倒茶了?”

    芷薇点头,伸出食指比了茶几上的杯子和茶壶,不敢随便开口。芷芽瞄到桌上那包可口奶滋后,舒缓了一口气。这时一阵隐约的冲水声从浴室那头传出,芷芽正襟危坐,以眼直视前方。

    不到片刻,稳健的脚步声从她右后方响起,最后了双长腿在她正对面打住,等到来客的尊臂一落在椅垫上,坐在大藤椅左侧的芷薇马上拔腿而起,宣称:“姊,我明天有段考,得进去温书了。" 说完,不容芷薇反驳,便转向周庄," 周大哥晚安。”

    “我也是!" 少鸿像蚱蜢般猛地一跳,也匆匆对大姊说了句晚安,后灵机一动,转头对周庄露了一脸赤诚的微笑,补上一句:”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周大哥,也真的很欢迎你来,要不是我刚才真的惹大姊生气,她不会不理你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少鸿每提到" 真的" 两个字就忍不住加重语气,恨不能像个样,能在句子上画线加重对方的印象;他虽出于好意,但这样真的真的半天,不但没缓和气氛,反而让大家变得尴尬无比,尤其是对厚道的芷芽来说,真的恨不得能在地板上挖出一个窟窿将自己活埋。

    所幸,芷薇眼尖地瞄到大姊仓皇失措的模样,手一抬往弟弟的脑袋拍去,念道:“行啦!没人不信你,该进去了啦!" 然后对姊姊及周庄解释," 我们不陪你们了。”

    周庄两眼闪着幽默的光芒,坦然地跟他们道晚安。芷芽则是手抵着下巴,歪着颈子回头注视弟妹进房,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缝间,才强迫自己正视周庄。她双手掌着大腿,不自然地冲他一笑,不等他的反应兀自垂下眼,静坐原处。

    仿佛在比耐力,两人迟不开口,最后芷芽恍然记起这是她的家,她是主人,于是猛地抬头,建议,“请喝茶。" 接着就拿起陶壶要为他倒茶,可惜空空然的壶里已没半滴茶水了。

    她晃着茶壶起身,尴尬地解释:“没茶了,我进去冲。”

    周庄仰头凝视全身绷得跟弦一样紧的芷芽,莞然一笑," 麻烦你了。“

    “一点也不。" 芷芽大松口气,如获免死金牌似地,捧着大陶壶疾迈迸厨房。

    周庄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他知道若不放她进厨房上几分钟的话,即使坐上一晚,他们还是聊不上三句话。

    其实他根本不渴,自他进门后,少鸿和芷薇便殷切地灌他茶喝,因为这是不谙成人应对的他们唯一能表示热诚的方式。在他端茶喝的时候,他们会瞪着大眼好奇地打量他,等到他放下茶杯后,连珠炮似的问题就朝他的脑袋直轰而来。

    他尊姓大名?

    多大年纪?

    和他们的大姊是什么关系?

    有没有女朋友?

    周庄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可以从他们转的眼眸里读出失望,不过他们没因为他已有女朋友就拒倒茶水,反而开始自我介绍,道出名字、身分和就读学校后,就将话题转回芷芽的身上,拼命跟他夸耀自家姊姊坚忍、崇高的美德,并且拿出可口奶滋来招待他。

    他为此很感动,当然,不是因为能吃到那包可分类到古董级的可口奶滋而感动,而是为他们忍在眼角久久不下的泪,突然间,他心里也开始为自己不能宣称是他们姊姊的男朋友而抱歉不已,就为了这个莫名突增的情愫,他使对他们所倒的茶毫不推辞,也因此他得频上洗手间。现在他只希望他们伟大、善良的姊姊别再灌他喝茶。

    芷芽是没灌他茶,反倒捧着茶猛灌自己,她那对下垂的细肩荏弱得教人想上前给她倚靠。

    周庄两手搭在椅子扶手,说:“你有一双可爱的弟、妹。" 那充满活力的自在模样,让他身下那张毫不起眼的单人藤椅看来像是国王的宝座。

    “谢谢。" 芷芽仰尽第三杯茶,再为自己斟满。她还是板着一张脸,放不开,不过比起初闻他进门的窘态是好太多了。

    周庄当然看出这点,所以主动引着话题," 我刚跟你弟妹们聊过,挺羡慕你们这样相依为命的生活。“

    “喔,是吗?" 紧张让芷芽哈笑出声," 我倒不羡慕我自己。" 自我调侃的语气里掺杂若干的苦味。

    周庄闻言双眉俱扬,咀嚼她的意思。

    芷芽以袖子抹去唇边的水渍,察觉自己不该跟他提这些,转口解释,"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用不着羡慕别人。“

    周庄将上身往前倾,伸手端起几上的茶杯送至唇缘轻啜了一口," 话虽如此,但你不可能没羡慕过别人有、而你没有的东西吧。“

    “喔,当然有,且是常常。" 芷芽鼻略皱扮了个鬼脸,将冷冰冰的双足提到椅上换成舒适的坐姿,噘嘴补上一句:”不过我都找借口安慰自己,要自己知足常乐。“

    一绺发丝从她松垮的油辫逃脱出来,散落在她美好的耳鬃间,让她看来脆弱得不可思议,周庄必须强迫自已挪开眼。他润了一下喉,问:“有用吗?”

    芷芽抬手遮住半张脸,想了一下。" 看事情而定了,有时挺有用的,有时根本于事无补,反而让我愈想不开,因为没人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什么样的既定事实?”

    芷芽不多想就坦率地道:“我是个乏善可陈的人,长相平凡又没有绝顶的头脑,不论做什么,注定要慢人一步、矮人一截。”

    “你认为自己乏善可陈、平凡、不聪明?这我不同意。" 他严厉地反驳她的话。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面试新职那天,你和总经理夫人在顶楼接待室讨论我时,也说过类似话,我都听到了。”

    周庄一楞,“我说了什么?”

    “你跟你妈说,知子莫若母,你妈该知道你对我这种不起眼的小女生是完全免疫的。”

    “喔,你听到那句话啦!" 他耸一下肩,解释," 我之所以跟我妈那样说,也是出自一番好意。”

    “一番好意?”

    “你不会希望自己还没上班就被人莫名其妙地开除吧!”

    芷芽听完周庄牵强的解释,马上联想到陈雅芳的际遇,她很想相信他这个少东冷酷无情的批评是真出于一番好意,可惜,她找不出他为何那么做的道理, 毕竟,他们只是同搭过一辆计程车而已,她会不会被开除,应该无关他痛痒才是,当然,牛角尖也就更不会往" 十年修得同船渡" 这个方向钻了。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同意你自怜自艾的说法,反倒觉得你最大的毛病是‘后知后觉’。你的后知后觉让你看不到自己的原貌,也看不清别人对你的好感。”

    她没去多加揣摩他的意思,一味地附和," 你说得对极了,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有这个坏毛病。“

    周庄无力了,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知道他对她有好感!他约她吃情人大餐,她当他们在参加美食展;他对她深情款款,脉脉无语,她视而不见;当然这点不能怪她,因为她多半时间是跟瞎子无异;他冲着她笑到牙酸嘴麻,她也没半点感觉,她以为他牙齿白,是吗?

    她该遭天谴的后知后觉害人实在不浅!周庄暗咒一句后,说:“对,坏到极点了!" 他没好气地横她一眼,按擦下性子问:”讲了半天,我还是不清楚你究竟羡慕别人什么?“

    “我羡慕有美丽外表的人,包括俊男与美女。”

    “为什么?”

    芷芽近乎懊恼地解释:“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所以才会羡慕别人嘛!”

    “但总有一个确切潜在的原因在你脑子里作祟吧?”

    芷芽想了一下,顺手拿起身边的抱枕抱在怀里," 好吧!我觉得外表漂亮的人比较吃香。“

    “未必见得。" 他嗤了声。

    “但绝大多数是如此的!像你和陈秘书那样的人总是能吸引他人的注意力,你们似乎总是占上风的那一类。”

    听她直言无讳地赞美自已,周庄不自觉地扬起眉,一脸受宠若惊,但口气里净是嘲讽," 有吗?我怎么没那种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总处于优势,无法体会我们这些身处劣势的人的感觉。”

    周庄大手往心口一摸,露出受伤的表情," 我突然有那种被你排挤的感觉,你这样分类似乎有欠公允。“

    芷芽两眼一转,视线挪到抱枕上的褶边,一面整理,一面消极地回道:“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

    周庄绝对举双手赞成!如果世事皆公平的话,她不可能那么难搞定。他双肘抵着微张的膝头,倾过上半身,尝试给她一点信心去认识她有那种潜在的魅力,如果他能的话,他会以大胆的行动当面赞美她魔鬼般的身材,但因为她是土豆芽,所以他不能,只好说:“莎士比亚曾这么说:如果你能做天上的星星,就做天上的星星。若不能的话呢,那就做山上的野火。”

    芷芽想着他的话,迟迟不答。于是周庄迳自接口," 如果还是做不成野火,那就做家中的一盏灯。也许家灯的确不比星星罗曼蒂克,却温暖可亲多了。“

    芷芽停了好久,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没想到你还举得出这么深奥难懂的哲理。“

    “豆芽小姐,我念过书,好吗?" 他嘴角一弯,颇不是滋味地说:”看样子你好像认为我是那种美则美矣、其实满脑子泥浆的人。“

    “我没这么想啊!" 芷芽眨着无辜的眼,强忍着噗嗤大笑的冲动,然后硬着头皮否认自己那么想过。其实,在今天以前,她是真的把英俊多金的他跟不用大、小脑的健美先生画上等号。

    周庄怀疑地双手跟她保证," 唉,你别那么紧张嘛,即使真那么想也无所谓。我又不能把你吊起来毒打一顿。“

    “你难道不生气?" 芷芽将抱枕堵在鼻息间,以便遮住渐往上扬的唇角。

    他好笑地说:“哪来那么多气好生啊?不过就是有那么一点自尊心受损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芷芽摸摸鼻子,嘟哝道声歉后,终于把搁在心头的事摊了出来," 嗯……你不是嫌晚吗?怎么临时又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想参观府上的厕所。”

    “喔!" 芷芽理解地点了头。

    但他旋即以笃定的口气推翻自己前面所说的话," 不过这借口很烂,真正教我上门按你家电铃的原因是我想约你出去吃饭。“

    什么都可能,就是要再约出去吃饭这点不可能!芷芽宁愿相信他只是单纯地要借厕所,“你确定吗?”她小心谨慎的口气好像不相信他长大脑、有判断能力似的。

    既然已被她看得那么智障了,周庄暂且抑住自己的尊严,决心追她到底," 百分之百确定。是礼拜四我得出公差,只得请你将就后天了,我了解你晚上没空,所以我们改吃中饭,好吗?你想去哪里吃?“他简洁地问,表面上是在征求他的意思,实际上却霸道得很因为他不打算给她第二条选择。

    “可是我午休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我不也一样?”周庄再次问:“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好吧!我想吃汉堡、薯条。”

    “好,我们就吃汉堡。薯条,先约好在南京东路和复兴北路上的速食店见。”

    “为什么要到那么远?附近有麦当劳呢!”

    “麦当劳不成,人太多了。”

    “温蒂也可以啊,几步路就到了?"

    “更行不通,很多同事会到速食店用餐,我们吃饭的地方能离公司愈远的话,对你愈是好。”

    “喔," 芷芽此时才想起方雪晴这个大问题,她曾跟芷芽说过,如果能不理周庄的话,她会叫总经理给芷芽加薪。芷芽宁愿放弃加薪的机会,也不愿拒绝周庄的好意," 好吧,那我就在南京东路口的炸鸡店等你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周庄心上石头落地,松了口气便站起来,他走上前想给她一个晚安吻,但途中又改变了主意。一向在女人堆吃得开的他从不曾如此反复无常过,更不可能会被" 吻" 与" 不吻" 这个简单的问题给考倒。当然,周庄还是拒绝自己对眼前的女人一见钟情,但他心里清楚,每见她一次面,他期待下一次。

    终究他没吻,只丢了一句," 后天见。" 脚跟一转就往阳台走去。

    芷芽忙从椅子上跳起来,送他出门,然后楞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跳进车里,发动轰隆隆的引擎离去。

    蓦然,芷薇的声音传到了阳台," 姊,周大哥走了?“

    “刚走没多久。" 芷芽应了一何后,跨进客厅将铝门窗锁上,转身面对妹妹,还有突然冒出的少鸿。

    “他来干么?”芷薇又问。

    “借厕所。" 芷芽冷淡地道。

    “还有约你出去吃中饭。" 少鸿地说," 看来我们用茶点贿赂他是对的。”

    芷芽板起了脸," 你们怎么可以偷听,真不乖。“

    “是门板太薄了嘛,对不对,二姊?”

    芷薇点头,不安地看了姊一眼,然后说:“姊,其实我没打算那么早交男朋友的,只是人家好意送我礼物,我不忍心伤人家的心。”

    少鸿还是没学乖," 二姊说谎,你根本是贪吃才舍不得把巧克力送还人家。“

    “管家公。你少多嘴行不行?”芷薇说着又要去弹弟弟的脑袋。

    少鸿将头一侧,做了一个鬼脸就往自己的卧室冲去,一边大喊:“美丽的姊姊们,晚安!”

    两姊妹异口同声地回道:“记得要盖被!" 接着转头互望彼此,露出会心的一笑。

    “姊还在生我的气吗?”

    “哪来的那么多气好生啊!" 芷芽学着周庄的语气,洒脱地道:”行啦,想交男朋友去交吧,不过有个条件,不得荒废学业。“



    第五章

    星期五!可爱的星期五!没有阳光普照,只是另一个潮湿、灰云遮顶的典型冬天。尽管天公如此不作美,在芷芽年轻雀跃的眼底,这个星斯五却是最值得庆祝的,比任何伟人的生辰忌日郡来得重要。

    芷芽几乎是打前晚起。就开始描绘自己与周庄午餐约会的:她吃饭想,走路想坐公车想,梦里流口水也想,有时想过头,得意忘形后,还会兴奋手脚抽筋,撞公共电话,甚至于坐过站。至于上班嘛,那更是魂不守舍,小错频出!

    只因为芷芽的心头甜滋滋,无论陈雅芳对她多么颐指气使,她皆一笑置之,她那种有听没有到、任你骂到“宜而爽”甘愿模洋,差点把陈雅芳惹得气绝。偏偏伸手难打笑脸入,见芷芽脸上浮现的两朵酒涡,陈雅芳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抑天尖叫的冲动,自认倒楣。

    “真不晓得你今天怎么搞的,干么老冲着我笑!好险总经理今天不进公司,给他看到你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包准对你的能力大打折扣——”

    陈雅芳嘴里念念有辞,双手忙着将芷芽所打错的名片卡一张张撕掉,明亮的眼角睨到芷芽又要弯腰笑着赔罪时,不耐烦地以手蒙住眼,求道:“行了,我了解,你不用再抱歉,我就当你今天早上生病。" 说着挥着涂着寇彤的手要赶她走," 快十二点了,你暂且收工吧,看是出去透气、压马路都行,只要回来时记得带根筋就好,还有,别再对我傻笑!”

    芷芽也真绝,一听到陈雅芳强硬的建议,当下" 寡廉鲜耻" 地听从对方,拎起那件老气横秋的外套走出秘书室,任由紧关的大门将陈雅芳、响脆的打字声以及乍响的电话锁了起来。

    心情愉快的芷芽和在不同层楼的同事们一起搭着电梯抵达一楼,光可鉴人的两扇金属门往旁一开,她便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推动借大的旋转门跨出大楼。走了几来步,一道冷风扑面,教芷芽打了一个寒颤,于是她停下脚步将外套穿上,不顾他人的目光,对着水银墙左摇右异地顾影自怜一番,拔下头上的发夹,摇着一头长发对着墙镜里的人神秘微笑,之后她将脚跟一转,踏着节奏轻快的步伐,兴致勃勃地向约会的地点前进。

    芷芽独坐于喧腾的人群中,被炸鸡、汉堡、奶昔、可口可乐给包围住。一群人自大前方蜂涌而来,喧喧嚷嚷一阵子,一群人又哄堂退去。坐在右手边的年轻妈妈因为娃娃淘气,打翻奶背,气得骂娃娃骂到哭天抢地;而左边那对头倚头、心连心、两嘴喝着同杯可乐的高中情侣,却不受影响,继续他们的" 来电五十。“

    百无聊赖的芷芽将目光从人群挪回自己的奶茶看到杯中尚余三分之一的饮料后,松口气地举杯吸了一小口,她提醒自己,在周庄没到前,绝对不能将茶喝完,以免自己离座后,这个显眼的位子被人占去不打紧,怕的是周庄找不到她。

    想到迟未现身的周庄,她再次瞄了一眼手表。一点了,上班族人潮明显地退去,等到隔壁的少妇抱着气嘟嘟的娃娃离开后,整个餐室就静了下来,隐约中,只剩下高中情侣的轻声细语,当然,芷芽先前"High"得不得了的心情也在无奈空候的情况下,一度一度地降了温。

    正当此时,一个披着风衣的长影在垂着脖子的芷芽面前坐了下来,芷芽不多想便兴奋地弹起头,要对高大黝黑英俊的周庄笑。岂料,对方的确是高大黔黑,长相也称得上英俊,但却不是她所等待的人,她失望地收起了笑容。

    对方将公事包放在桌上,低头和蔼地询问她:“我能借坐一下吗?

    芷芽左顾右盼了一下,才点了头," 你坐吧,我再一会儿就得走了。“

    “请放心,我没恶意,只是想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芷芽咬着唇略有戒心地问。陌生人将手中的厚杂志放到芷芽的面前,以薰和的口气道:”送你。“

    芷芽歪着头斜看了一下印着一位名模的放大照片的封皮后,方才了解他要送她的是专业美容杂志,她不解地抬头,扶着镜框问道:“送我,为什么?”

    他给她一个自信十足的笑容后,回答道:“干美容服务业这行的人,最看不惯容貌。气质兼备的女人被无知所糟蹋。”

    芷芽不太确定他的话是不是" 广告花束" ,便老实地说:“先生若是想跟我推销塑身兼卖保养品的话,我是爱莫能助,因为我花不起这种钱。”

    对方呵呵轻笑," 放心,你只要肯挪一点心思翻这本杂志,就会美不胜收了。“

    这本杂志那么神吗?只翻一下就美不胜收!岂不是比阿拉丁神灯还荒诞不经吗?男子飘荡着一袭风衣消失在阶梯处。芷芽没把陌生男子的话放在心上,但为了打发时间,还是翻开了杂志,将目光锁定在第一页,横架在脸上的镜片由" 起雾" 的状况渐渐恶化成" 水蒸气" ,足中过了十分钟她才动手翻页,这页一翻,是直接跳到了封底。

    芷芽看不下去,因为她期待的人始终没有现身,她不认为再耗坐下去会有结果,不过,她还是依约等了最后一次的五分钟。

    自设的时限一到后,芷芽由白日梦中转醒,她握着那本杂志起身,自我解嘲," 也对,从没听说南瓜能在当午时变成马车。“

    最后,芷芽在计程车上一路咬着南瓜派回公司上一进办公室,陈雅芳只微微跟她点了个头,便继续帮她补锅,一直到快下班时,才将手头上的资料放到芷芽桌上,请她下班前将文件归档,最后补了一句," 你中午一跨出门。找你的电话就进来了。“

    芷芽吞了口口水,吃力地问:“是谁?”

    陈雅芳垂下弯翘的睫毛,交臂审查着芷芽的工作进度,回答道:“不知道,我问了,但对方没报出大名,只说是你的‘饭友’会再打进来,就把电话挂了。”

    “喔!芷芽轻应了一芦,怀疑她会没听出周庄的声音。

    “你挺赶时髦的嘛,我听过笔友、电脑择友,就是没听过‘饭友’这名堂,他就是你今早无心上班的原因?"

    芷芽对前辈微弱一笑后,不答话。陈雅芳连试两次引芷芽开口说话失败后,有点自讨没趣,不过还是倚老卖老地奉送她一句话," 你太嫩了。我不知道你靠什么本事应征上这个位子,不过你若还想在‘远业’这种大公司久混的话,最好学着隐藏自己的情绪,你高兴时人家不见得和你同乐,但你若沮丧的话,想见你摔饺的人是一箩筐,数也数不清。“

    这时,芷芽巴不得自已是坐在接待室里那个快乐无忧的接线生,那么她就可以跟其他同年龄的女同事谈天说地,而非面对雅芳小姐的训诫。从这点蛛丝马迹来推,眼晴长在头顶上的陈雅芳会走,不单是被方雪晴捆一掌那么简单,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人缘不佳。

    当晚八点四十五分时,芷芽办公桌上的电话乍响了起来,专注于一叠手稿的她忘了自己在秘密加班,不多想便拿起话筒。

    “芷芽!你在搞什么把戏?"

    芷芽一听到那凶巴巴的声调,回道:“怎么了?天美。”

    “你干么跟人说你人在我这里兼差?"

    “什么事?你公司里的同事上我这里来我你!我手下三个售货小姐光是帮他找你这位子虚乌有的‘兼差同事’就耗掉了大半个时辰,撇开其他荷包满满的女顾客在旁等到脸发青,最后搞得我店里的生意大受影响。你这个做死党的想绝交,拆人台子也不该是这种拆法!”

    芷芽马上说:“对不起,天美,我现在马上过去。”

    “不必!我跟他说你随车挨着门市补货去了。”

    “喔,那就好。”

    “好个屁!" 天美一旦发起飙,是六亲皆不认," 哪有人晚上补货的?他说他逛一下后等你下班打卡。看你怎么办?" 天美很气,一来气她不通风报信,二来气她有" 好消息" 竟不跟好朋友分享,"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加班那么见不得人吗?还得用骗的?你张芷芽到底加的是哪门子的班?如果不是这条线路还正常,我不禁要怀疑你加的是何种班?"

    “天美,对不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

    天美不客气地接下她的解释,冷言冷语道:“但你真的有‘不可告人’的苦衷。”

    “不是不可告人,是我答应人家不对外说的嘛!天美,我知道你还在气我不跟你明说……”

    “我哪敢气哟,只气自己错翻眼皮看走了眼。你若当我是朋友,赶快从实招来!加班的事我且放你一马,但一你非得告诉我来这里找你的男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同事而已。"

    “啊哈!同事会特地跑到你‘兼差’的地方接你下班?”天美嗤了一声," 你当我三岁孩子那么好骗?"

    芷芽藏不住郁卒,沉着说:“那是因为他中午放我鸽子。"

    “他竟放你鸽子?”得到芷芽" 嗯" 的一声后,天美变得格外的激动,对芷芽说话的口气也转了一百八十度,“太差劲了,人长得标致,同事也不能这么嚣张吧,等他折回来,本姑娘不给他颜色瞧瞧就不叫吴天美!”

    芷芽知道好友是说到做到,忙要劝阻:“天美……"

    “你放心,我一定会修理他的,啊!我老顾客来了,找时间再跟你聊,Bye !”

    “天美!等一下,我活还没完……" 芷芽的耳际马上传来一声响脆的" 喀啦" ,这就是天美一贯的激进作风,来匆匆,去匆匆,不把人逼到发" 轰" 不算疯。

    芷芽不敢耽搁,忙收拾桌上的东西,该锁的锁,大包包一背、外套一拎,就往办公室外冲去,她一心期望天美别为了她" 两肋插刀" 而去得罪周庄,不单是因为他是" 远业" 的小开,而是她在乎他的友谊。他中午放她鸽子这件事不容饶恕,但他的确试过要连络她,虽说不怎么积极,但有,总比没的好。芷芽一路心焦地在行人间迂回穿梭,因此不少被她的包包横扫到的人对着她的背影怒目而视;平常当她横过幽暗不明的巷口时,总是会被唐突窜出的轿车吓到,现在轮她反吓轿车司机,当然,横冲直撞的她一下就不见人影,那些轿车司机也只能坐在位子上怒火中烧地诅咒她" 疯查某、不要命。“

    于是,头遭这么不怕死、不怕得罪旁人的芷芽终于在十分钟内赶到了天美的高级内衣的专柜前,她将包包往地上一放,脱下外套,大喘着气问:“天美,他人呢?”

    天美惊讶地从计算机上抬头,看到芷芽红通通的脸颊时,诧异地问:“你用飞的吗?”

    “他人呢?”

    天美往芷芽的身后一指,说:“不就在你身后的不远处喽。”

    芷芽转头往天美所指的方向探,没看到穿着笔挺西装的单身汉,只看到一个身着休闲装的伟岸男子斜倚在名家设计师的服饰专柜,与两名站柜小姐一起打量着一位身着银花露肩小礼服的美女。等到美女甩着一头在洗发精广告里才有的乌溜溜的卷发,兴奋地调转银色三时高跟鞋,以光溜的白膀子勾住那个男人的脖子,当众献上一吻时,芷芽发出了一声轻喘,捂嘴,回头对着记帐的天美道:“这,天……天美!你看到了没?这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如果我和那个女人易地而处的话,也会这么做。一个吻抵一件上万元的礼服,太划算啦!" 天美的口气是讽刺多边羡慕的,她看到芷芽难以苟同的表情时,觑了她一眼,说:”芷芽,少古板了,你如果不以正常眼光来看这事的话,我怀疑你能和你的同事和平相处。“

    芷芽扶正了眼镜,伸长脖子摇头问:“你说什么?我对这事的感觉是我的事,和我同事扯上了什么关系?"

    天美无奈她用笔杆头搔了右耳,眼带几分关注地盯着好友,一直瞧到芷芽恍然大悟、斜眼往专柜那头的男人瞟去时,她才对着芷芽的后脑勺子开问:“我以为你会认得出来。他不是你同事吗?"

    芷芽停了好儿秒才回过脸来,双手摊放在柜台上,勉强冲天美挤出一个憨笑,"没那么熟的,也许我听错午餐的日子,不是今天,而是下个礼拜吧。“

    天美不想着芷芽故作坚强的样子,因为她可怜得像个小孤女。天美低头结算自己的帐,以平常的口气道:“你不用费唇解释,否则只会愈描愈黑;人家不想说,我吴天美也懒得听……”

    芷芽失控地横过柜台抱住天美的身子,一头抵在她的肩窝上。

    天美就这么让好友抱着,她知道芷芽不愿哭出来,但需要藉一个人的肩膀靠一下。以往念书时她很乐意扮演这个角色,但现在她希望真正能让芷芽靠上一辈子的那个男人能够快快出现。" 快交个男朋友吧!“

    “没人会要我的。" 芷芽嘟哝道。

    天美在芷芽耳边打着气," 你上班的公司那么大,只要你肯先放电,一定有的;当然,最好先删掉帅哥型的玩家人物,这样比较能增加自己的信心。其实你长的本来就不难看,年轻就是本钱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才二十而已,只要肯化妆、把美手美腿露出来,还怕没人要?"

    芷芽听了,抽身离开天美的肩头,不太确定地问了她一句," 真的吗?"

    “当然!你眼前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铁证。" 天美对芷芽是信心十足,忽然,她脸上的安慰变成了戒备神态," 芷芽,你同事挽着那个女人过来了。”

    芷芽在原地傻了好儿秒才转过身子,这时周庄和那名女子已走到她面前了,她见周庄对她和蔼一笑,问:“你补货回来了?"

    “嗯?" 芷芽一脸茫然,不知要说什么,天美用笔头在她背后用力一戳,才教她倏地打直身子,点着头连说了三个" 对"

    “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妹妹周频,今天刚从瑞士回国。" 他看着芷芽将一双小鹿的眼转到紧搂着自己手臂的妹妹后,低头对着妹妹道:”丫头,这位是张小姐。“

    “张姊好,很高兴认识你!" 周频甜甜地对芷芽一笑后,松开了哥哥的手臂,上前两步将芷芽一抱后,在她两颊间猛亲一遍,然后劈迪啪啦地解释," 抱歉,都是我胡涂,错报了回国的日子,再加上今晨班机误点,才害我哥赶不回台北来见你。你没等很久吧?如果有的话。都是我的错,你可别怪我哥,怪我好了,反正我已经被大骂到臭头了。”

    芷芽捂着被亲过的脸颊,摇着头说:“还好。”

    她的模样让周庄笃定却不失礼貌地截断了妹妹即将到口的话," 丫头,你该去会你其他的朋友吧。他们不是在等你吗?“

    周频无辜地转身对着哥哥说:“现在就要我走了?”

    周庄脸上还是带笑,不过眯起的眼底已透露出一丝不悦。

    周频见状扭头对芷芽道:“刚才他还硬要人家来跟你解释,现在目的一达成,就嫌我碍眼了。”

    “周频……" 周庄低沉地喊着妹妹的名字。

    “所以我没法跟你多聊,等下次有机会咱们再聚,张姊再见。" 说完,她转身对她哥伸了一下舌,拎着一袋衣物便走了。

    周频一走,周遭的气氛就静了下来。周庄抱歉地说:“希望你没被周频直来直往的洋派作风吓到,她说了一长串只是想表示她想跟你见面。”

    “我知道。”

    周庄盯着她看," 你下班了吗?"

    “嗯,我……" 芷芽不太确定地回头望了天美一眼,希望天美能帮她拒绝。岂料天美玉手一挥,马上拒绝了她的请求," 走,走,走!你下班了,要走赶快,等下一塞起车来,哪儿也去不成。" 说着,还将芷芽摊在柜上的大衣往前一递。

    周庄先芷芽一步接过那件大衣,对天美说了句" 谢谢" ,转身扶着犹豫的芷芽往电扶梯的方向走去。半个小时后,周庄在芷芽的公寓前熄了引擎,他一路上没有说话,车里倒也不静,因为充盈着莫札特的月光奏鸣曲。

    本静坐倾听的芷芽在车停稳后,马上说:“我要上去了。”

    “等一下!" 他很快地握住了芷芽的手," 我们得先谈谈。”

    “我已经了解你不是故意要失约。" 芷芽的口气虽然柔和,但没打算要妥协。

    是针对他吗?不是的,是对她自己,因为她已经不打算再编白日梦了,虽然她最后已知道周频和他只是兄妹关系,但在百货公司里献吻的那一幕,真的把她给摇撼醒了。她心里清楚,就算不是妹妹,也会有其他的女人,若不是勤于练习的话很少男人会那么习惯陪女人逛街。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周庄不肯放,反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古铜的帅气脸孔往她的凑近,以一种压抑的音调道:“但你似乎不大了解我心里有多在乎这一次的失约。”

    芷芽略拂开额上的发丝后,耸肩道:“抱歉,我看不出来……”

    她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影就遮住了她的面孔,一等她抬头探究竟时,双唇就被堵住了,他先是激烈地含住她,炽热滑溜的舌尖在她唇瓣间游走,最后强迫性它地撬开她的齿缝,不顾一切地探了进去。多深她不知道,只知道她快窒息了,芷芽双手无力地撑着椅垫想支住自己近乎融化的身子,这时周庄似乎感到她的无助,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前倾,将她推推进椅背里,以极霸道却温柔无比的方式吻得她忘其所以。

    眼镜什么时候被摘掉的?她不知道;蓝色毛衣下的胸扣何时被解开的?她直觉得亲近他、闻他身上烟草与古龙水混杂的味道、感觉他的体热,以及倾其所能地索取他的吻。

    周庄的吻散落在她的五官、发丝与颈项之间,但最终一定都会回到她的唇上,她从来不知道吻可以这么地销魂,令她忘却自己,直到她迷迷糊糊地反射镜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圆影罩在雪白之上,她舔了干渴的唇,又想念他的唇。又努力想看清反射镜的影像。芷芽全身因一种不熟悉的感觉而发疼,她听他喃喃念着自已的名宇,在亲吻她潮热的肌肤。让她抖颤了一下,也让她从饱和的热气中退了温。

    现在她已清楚地感觉到他舌尖所在的位置,这让她乍醒过来,当下将他推开,以双夺环住自已的胸部,睁大眼盯着他模糊的脸孔瞧。她不知道周庄生气还是懊恼,只听到他连咒好几句,接着重喟一声,往她靠近。

    “别……"芷芽恳求道。

    “我不会对你乱来,只想帮你穿戴好。" 芷芽听他这么一提才低头看见自己几乎半裸的窘态,她急忙将紧身毛衣拉下遮住胸部,吃力地提起裙头扣住,四下探着," 我的眼镜……”

    周庄从她椅下挖出了眼镜帮她戴上,然后梗着喉咙说:“别动,有件事非得搞定不可,否则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他说完把她的身子拉近自己,长臂一伸,从她光滑的背脊处往上探进她毛衣,将她的胸带扣上,然后为她拉上裙后的拉练,这期间芷芽根本连换气都不敢。

    她好久才能说出一句话," 我要上去了。“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

    “我送你上去。" 周庄笃定地说完,跳下了车,走到另一侧为她开门,然后跟在她身后走进公寓里。在离家门前最后一段阶梯的转口处,芷芽突然转过身,小声地对周庄道:”我……抱歉,我不习惯……"

    “我了解,你还年轻,上去吧!" 周庄低沉着声音,有点无奈地催促道。

    花芽还是停在原地不肯动,鼓足了勇气说:“我不介意你吻我,事实上,我喜欢你的吻,只是……"

    “我知道,上去吧!" 他依旧是那一句。

    芷芽猛摇头,决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只是……如果你' 想要' 的话,我可以……我会克服自巳。"

    周庄整个人为之一楞,他脸上的严肃撒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抬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想纾解的紧张。“没那么严重,只要让我抱你一下就好。你愿意让我抱一下吗?"

    周庄毫不迟疑地将她环进胸膛,紧紧将她的背拥在手里,希望这么做能满足自己对她的渴望,但才将她温热的身子搂进怀,他马上意识到此举是不智的,甚至更危险,他陡然松手将她推开。

    芷芽受力一震,整个背贴在墙上的,她惊骇莫名,仓皇无助的表情更甚过刚才在车里的模样。

    “对不起,我为自己的行为作呕。" 他想上前安慰她,却不敢再冒碰她的危险,于是将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敬而远之地退一步,冷漠地说:”你还是上去吧,我在这里看你进门。“

    芷芽眼里掺杂着受伤、羞愧与不解,复杂却又那么容易教人看穿,她抖着身子,一头奔上了阶梯,颤着双手取出钥匙圈,连试了三次才对准了锁孔。她没有侧头瞟他一眼,扭开锁头后直接推门跨进了家门。周庄双腿跨开与肩齐宽,翘首等待那砰然乍响的摔门声。出人意料的是,她仅将门轻轻地推送回去,再轻手轻脚地反锁上门;这让周庄了解,她跟他生命中的动辄娇嗔、砸东捣西的女人是多么地与众不同。

***

    芷芽花了一个周末才把整件事想清楚,但清楚跟通透是差了一大截。同一时间,她接到了周庄传来的纸条,请她傍晚挪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在' 雾都' 见面,芷芽没去。连着两日他重复同样的动作,芷芽仍旧是相应不理。到了周四,他就没叫人传纸条上来了,芷芽崩了好儿日的弦终于松了,没想到却被一重又一重的失落包围。以至于这周过得很不惬意,假日时,无色彩的日子。

    别人患的是星期一症候群,她张芷芽染上的是天天症候群。二十岁,别人过得像风和日丽的春天,而她却过得残冬,难道就再也没有法子能让她快乐起来吗?

    唉!也许是该听听天美的话的时候了。下定决心后,又拖了四、五来日,一个冲动,芷芽趿着拖鞋跑到街角的理容院烫头发,她想烫成周频的形样但因为拙于解释,只好任艺高胆更大的小姐摆布。

    烫出来的第一晚,她觉得自己是美得冒泡,结果一觉醒来揽镜自照后,泡影破灭!只因她不谙整理一头蛇发,所以早饭也不煮、便当也不带,两百块往桌上一放,让人一刀除去了三千烦恼丝,这才敢踏进" 远业。“

    没想到,公司大门深锁,值班警卫告诉她,今天是" 行宪纪念日"!回家吗?不,既来之则安之,一个无聊的人在这种非常时期往往能将无聊的定义注释到完美。

    首先,芷芽从超商买来三份报纸及一份时报周刊,跑到速食店里,嚼着薯条将每条花边" 星" 闻,一一浏览完毕,才去看早场电影,散场后逛了一下橱窗,替芷薇挑了一个蝴蝶发圈、帮少鸿挑了一件运动衫,再吃一碗丁香热豆花和一盘炒面后,便打着饱嗝去找天美,因为她知道天美绝对会感激她的出现。

    芷芽在五点半时回到家,一进阳台鞋还来不及脱,芷薇和少鸿便将铝门一拉,探出头追问:“姊!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去天美那里帮忙啊。" 芷芽将鞋放到鞋架上,转身踏进屋内。

    这时芷薇才叫了一声。" 姊!你剪头发了!怎么剪那么短,像个小男生。“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短,才有女强人的气派。你不懂就免开尊口。来,来。来,看我替你们带了什么回来……" 芷芽这时才瞄到藤椅上的礼盒,好奇地探头问:”那是什么?“

    少鸿兴奋地说:“是周大哥送来的,他下午三点到,足足坐了两个钟头才走,他还送我金笔耶,是高仕的喔,对不对,二姊?"

    “嗯!我的是一件大衣,很漂亮呢!我穿给你看。" 芷薇说着从大盒里抖出衣服往身上一披,雀跃地问:”好看,对不对?“

    芷芽没理妹的问题,反问了一句:“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他干么这么多礼。”

    “不知道!不过大姊也有呢!" 少鸿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类的小盒,递了过去," 呐,在这里。姊,赶快拆啊!或者,我帮你拆。"少鸿见姊姊没有出声反对,当下就动手了,芷薇也一个劲地凑上前去。不一会儿,一阵惊叹不已的" 哇" 从弟妹大张的嘴里逸了出来。

    “是翡翠别针呢!”少鸿说。

    芷薇以手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 少驴了,是发夹,翡翠发夹,还有碎钻呢!哇,好漂亮,姊,我帮你夹上……" 芷薇拈起发夹往芷芽的头发比了过来,这时她才记起老姊已把长发给剪了。

    芷芽一脸沉默,不悦地瞥了妹妹手上的发饰后,说:“把东西统统都放回盒子里,我明天带到公司还人家。”

    “为什么?" 芷薇讶然问道:”只因为姊剪了头发就不喜欢这个发饰了吗?这东西很特别呢,周大哥一定费了好多心思才买到的!

    芷芽叉起了腰,一脸权威地道:“别傻了,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吗?再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送我们这些东西,下次我拿什么还送人家?”

    “可是……是周大哥亲口说要送我们的啊!我们起先也是跟他说不知道要回送什么,你若不喜欢,大可把自己的礼物退回去,但我不认为你有权力要我们跟着你去拒绝人家的一番好意。”

    芷芽知道芷薇是据理力争,但她听不下去,她只觉得周庄打算以散财的方式令到她们姊妹起争执。" 既然这样的话,随你们便。" 芷芽把自己买来送弟妹的礼物丢在椅垫上后,就进房去了。



    第六章

    正点半一过,芷芽拎了一只大袋,走进嘈杂烟尘弥漫的" 雾都"." 雾都" 这名是其来有自。因为此店的顾客群以瘾君子居多,不论男女,皆是烟不离手,搞得这屋子尘烟弥漫,几乎终年不曾散过。

    芷芽四下环顾,睨到了坐在底端、侧头含烟阅报的周庄,马上穿越过聚在吧台前的人群来到他桌前,然后将纸袋往厚报纸上一放,有点忐忑又有点情怯地在他对面坐下。

    周庄慢掀起眼皮打量芷芽,将含在嘴角那截新燃的烟改架在烟灰的缸的凹槽里,然后将报纸往旁一搁,环抱双臂,嘲弄地问:“你这么一刀喀擦下去。是在跟我抗议,还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过不去?”

    “都不是,找是因为烫了头发不会整理,所以才想留短发,凑巧挑了昨天' 早上' 去剪," 芷芽特别强调时间,以免他误会," 所以你送的这副发夹就派不上用场了”

    周庄将肩一耸,仍是一派不在乎的样子," 既然如此何必多走这一趟?你就近找个垃圾筒用力一掷不是比砸回我脸上要来得痛快多,还是豆芽小姐生来就有这样的僻好,喜欢欣赏男人。“

    “我是要请你别再送我弟弟、妹妹东西……" 芷芽才刚开口,就被他阴阳怪气的表情给堵住了口。

    “凭什么?" 他回问她一甸," 就凭你虚长他们几岁,便有权力替他们否定掉一切不合乎你假道学标准的人、事、物?"

    芷芽不想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固执地说:“谁知道你心藏何种居心?"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声道:“我只有一种居心,想追他们的姊姊,自然而然想讨好他们,这样做也有错吗?"

    芷芽撇开眼,不愿正视他,半晌才紧着喉咙说:"有,你错在没找对人玩弄。" 话毕,她倏地起身往门那头疾走而去。

    “没找对人玩弄!你这是……" 周庄被芷芽的话震住,慢了半拍才提起桌上的袋子,走到吧台结帐。

    一路上,周庄不停地诅咒着," 该死!该死的豆芽!" 他只花了五瓦分钟便赶上了她,过程既不奔放也不浪漫,只因为老天成全,一连安排两次红灯。把素来遵守交通规则的她拖延在十字路口处。周庄不客气地扳住了她的左肘,强迫性地牵着她走。

    “别这样,请放开我。" 芷芽一边走,一边要甩掉他的手。

    他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依然故我。甚至大胆地将乎放在她的右腰上,搂着她前进。

    芷芽被他这罕见地亲密动作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在斑马线上,等到他们站在对街的人行道时,她才忿然地举起大包包想他身上摔去,但终究她做不来,只能气道:“你……怎么当街吃人豆腐?"

    “吃人豆腐!”周庄装出一脸惊奇," 这倒奇了,真正跟我‘玩’过的人,怎么从没跟我抗议过这一点?"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你别把我和你朋友混为一谈!" 芷芽忍不住当街对他吼。

    “我从未将你和别的女人混为一谈!" 他将大手一摊,跟在她后面说:”是你自己缺乏信心。“

    芷芽一听,脚一煞,回头仰着鼻孔、用眼镜瞪他道:“我有信心得很,我是对你没信心,你无聊时找我,有事时就把我往旁一搁,我如果是支你薪水的佣人,被你呼来唤去也就算了,但我不是!老派人传纸条' 召见' 我,你当我是什么?"

    “当你是秘密情人在追。”

    芷芽闻言愣了一下,半晌才" 哈!" 了一声," 骗鬼!"

    周庄宽肩下垂、仰天咒了一句,然后龇牙咧嘴地对她说:“张芷芽,你听好!如果真那么卑劣想玩你,早儿个礼拜前就可以对你' 下手' 了,雪莉酒里下安眠药,你怎么死都不知道:另外,如果我不私下追你,你早在几个礼拜前就会被我妈' 支解' ,你依然会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我话说得很白,你不解吗?"停了一下。马上道:”不。你不了解!你以为我周庄仗着一点家产、成天没事干,专门追着马子钓?你以为我是那种今天把女人带上床,明天就把女人踢下床的花花公子?你以为我那天在你家楼梯口把你推开是在' 玩' 你?如果你真的认定以上皆是的话,Say yes !我不缠你。“

    芷芽眨着沾了水珠的眼帘,审视他鼻孔翕张的怒容,蓦然垂下颈子,喃道:“既然不想耍我,为什么却又像躲瘟疫似地把我推开?"

    绕了一大圈,这才是症结所在。周庄松了口气," 你还年轻,根本搞不清状况,我不希望咱们只因一时冲动、事后又反悔,毕竟,我希望你在‘远业’久待,关系弄砸了不好“

    “就这样?你只是不想乘人之危?"

    她的后一句褒奖他不敢当,周庄谨慎地附和前一句问话," 就这样。“

    行事洒脱的周庄一向怕麻烦,若能快速、漂亮地把事情摆平,绝不会自掌嘴巴再扯一堆烂污出来搅和,但是,他心里却清楚不只这样。那晚的" 失控" 并非头一遭,毕竟他生来就不姓柳,思想没那般食古不化,干柴遇上烈火,物理实验证明,只要非真空状态,没有不燃的道理。不过若是将这种大都会男欢女爱的模式硬套在这个土豆芽身上的话,他就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一个以践踏草皮为乐的“原始摩登人" ,面目可憎得很!

    他愿意用任何方式跟她表达歉意,惟独跟她承认这一点;那晚他若没推开他的话,他绝对无法控制住自已对她的情欲……是不是真给她说中?他不想乘人之危?哈,猫不偷腥才怪,他简直想得要死!他之所以没付诸行动,全是因为他想跟她调情,把她撩拨到熟透后,再一口一口地把她吃进去。想到这里,周庄楞然地看着芷芽令人" 垂涎欲滴" 的脸庞从懊恼霎转成崇拜,而他的则是从觑觎转成懊恼。

    “我了解你不是故意推我了。" 她仰头小声地说,微带乞求的意味," 请你……别生气。”

    他不假思索地将大手放在她的颈背,蛮狠地道:“那陪我上宾馆……”

    周庄,你龌龊!一句不知打哪儿冒出的谴责在他耳际响起,教他重咳一声,改口说:“不,我是指餐馆。”

    芷芽本也是一脸疑惑,不过在他自动修正话语后,便认定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她自己也常把餐馆说成宾馆,却没想到周庄也有这种毛病。

    她一脸释怀更兼遗憾地说:“喔,今天不行,我只剩下……" 她瞥了眼手表,抬头继续道:”三十分钟,就得回公司上班了。“

    “回公司上班?" 周庄的浓眉揪成一团,好像把她当成怪物看。

    “嗯……" 芷芽心虚地低下头,以鞋尖踢了红砖道上的小石子,然后以眼角睨着他,说:”百货公司,记得吗?"

    “你难道不能请个假?"

    “我上次已请过一次假了!”芷芽一手揪着胸前的外套。

    “可是你上次不是为了' 我' 请假的。" 这句欠考虑的话一出口,连周庄自己也讶然不已,他难得这么缠人的,今天却黏得麦芽糖一般。

    “可是,这真的教我很为难……”

    他苦笑,善解人意地耸了肩,却以失望无比的口吻说:“既然觉得为难就算了,你走吧!" 周庄这一招通常有" 起死还阳" 之效,他笃定芷芽会改变主意为他去请假。

    可惜,木讷的芷芽不能分辨爱情游戏的真假,也就无法揣透他这飘忽一招的用意。她只知道他要她走。" 再见!" 她转身就迈开大步。

    周庄当机立断地揪住她的包包,把她拉转了回来,语带笑意地轻问:“你要去哪里?"

    “去上班啊!" 芷芽理直气壮地道。

    他呵呵一笑,春风得意。至于他在得意什么,她一点也不清楚。

    “别傻了,我跟你闹着玩,你反倒闹起别扭了。" 他轻斥,口里有怜惜。

    “我是说真的,我没时间跟你上餐馆,我真的要回去上班!" 芷芽说伸长手臂往肩后指去。

    周庄戏谑地挑起眉,以眼角睨她,反问她一句," 小姐,百货公司在那头?"

    她当下咋舌,手指往反向拐去," 不,那头。谢谢你提醒我。" 她只好硬着头皮往百货公司那个方向撞去,心下打算,等走到街口时,再从后面的小巷回" 远业"

    周庄这时才相信她不是在玩" 口是心非" 那一套!长脚一跨,追上了她,脱口建议。"我陪你一段路。“

    芷芽闻言心上起栗,脚猛地一煞,劈头就是一句," 不行!“

    周庄将超过她一截的身子拉下问来,旋身惊奇地瞪着她," 为什么不行?“

    芷芽拳头紧缩," 嗯……因为你会害我卖不成内衣。“

    “我只说要陪你走到那儿,又没说要' 缠' 你一整晚。" 这女该真奇怪,他完全搞不透她在想什么。

    “求求你不用这么多礼,这条路又宽又直,没坑没洞,很安全,实在不用人陪。" 芷芽撑开双手想请求他的谅解,但一碰上他的西装领又马上缩了回去。

    他眼神遽黯,怅然问道:“你这么讨厌我?”

    “不!" 芷芽剧烈地摇头手,急着想解释,但一时口拙,张嘴吐的除了" 不" 字外,还是一个" 不" !”

    周庄吁了口气,但他更不解了," 那你为什么露出一脸想把我用得远远的样子?“

    她的确是啊!但这点坦白不得的。" 我只是不想麻烦你。“

    “我跟你保证,只送你到大门口。" 周庄话一说完,决定效法苍蝇精神,努力不懈地死缠烂打到底,他一派自然地将手搭在她肩上,搂着她往前走。" 明天晚餐你打算吃什么?”

    “便当。”

    “不。你误会了。" 他眼皮一翻,用力咳了一下," 也许我该问得清楚一点,我是问你明天可不可跟我一起用晚餐。”

***

    打那晚起,芷芽便戒了带便当的习惯。中午她在公司里的附设餐厅搭伙。晚上则是利用那短短的一个小时,和周庄窝在" 雾都" 里吃饭,时间一到,她便起身离座,周庄则继续留在原处阅报,没再坚持送她一程。为了省去不必要的困扰。他们约好不打电话或传字条,如果二十分钟内谁没现身,就是表示方临时有事,到的那个人可留、可不留,等隔天对方出现时再解释。

    芷芽几乎没有临时有事过,反而周庄,一个礼拜总有一天有事,偶尔也会连个两、三天缺席。理由不外乎家庭聚餐、公司应酬等,起初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后来因为他嫌烦,而她嫌时间不多,彼此心神领会后。自动省了这道罗哩叭唆的前奏。

    他们算是情人吗?

    芷芽不确定,因为他们的晚餐约会已持续了一个半月,他却从来没有在周末时约她出去,说是饭友倒实在些。他们聊天的话题是天南地北,从家人、朋友、杂志、运动、芷芽的求职经过、求学经过、甚至到国内外大事都聊上口,也因此她知道他家的复杂情况。

    原来,总经理周原年轻时穷,但才华洋溢,和貌美、经营家产的女强人方雪晴相恋进而走入礼堂,婚后一年儿子出世,他的写作生涯似乎也一帆风顺起来,但是夫妻之间关系曾一度破裂。加上方雪晴多疑、无理、专横的个性让一向渴望精神支持的周原终于出走,从别的女人那里寻求慰藉。

    八年前的一个夏天,方雪晴忽得急性恼炎,差点病故,周原的人生也因这次疾来的事件而起了剧大的变化,他放弃了写作、离开第三者,每日往返于医院与、" 远业" 之间,一年后才盼得她出院。

    方雪晴的身体是恢复了,但因脑部受过病毒的侵袭,记忆力减弱,工作效率大受影响,也因此,整个" 远业" 的重心遂转落到周原的身上。

    尽管方雪晴对往事已模糊,但奇怪的是,先生有过外遇的事实却记得一清二楚,从此她无法忍受皱纹的存在,得天天上美容院做美容,家里到处摆镜子以确定自已完美无暇、青春永驻,同时把对丈夫的感情和依托一并移转到二十岁的儿子身上。

    这在于喜好自由的周庄来说是个沉重的负荷,但他很容忍,因为他知道母亲又病了,这回无伤肉体,是心,是灵魂。他爱母亲,但同情却占了大部分,他无法为了讨好母亲而去放弃拥有自己的人生,所以当他二十二岁时与第三任女友之间的感情又因母亲从中阻挠而告吹后,便信了白色谎言主义尽管证据确凿,对于母亲的盘问,他是一概否认到底。

    听了他家的情况,芷芽为他难过,眼泪都掉出来了,

    周庄冲她的厚眼镜吐出一口烟圈,然后以趣味十足的口气调侃她," 这世上可哭的事太多了,你犯不着为了我家的事而难过。倒是你,双亲早死,一个小孤女,又得照顾弟妹,又得养家活口,竟倒霉地碰上我们这个姓周的麻烦家族,哇,我不替你哭一哭似乎有点铁石心肠了,"他从水杯里捞了几滴水沾上眼睫毛,装出悲恸不已的模样,拉起她的衬衫袖抹掉水滴,便顺理成章地牵着她的手不放了。

    芷芽破涕为笑,继续道:“可是你和你父亲似乎一点也不亲。”

    周庄引导她的手在自己泛着青髭的下巴边缘来回摩挲,似有若无地亲了一下便松开她,改拿起餐具试了一口食物,忽地抱怨了一句。" 又是用加过工低钠盐?我就不懂,这这烟枪店早已不在乎人死于肺癌,为什么还穷担心上门的顾客摄取过多的盐巴,死于高血压?"

    他习惯性地晃着不苟同的脑袋,依照往例地拿起桌上的盐巴罐。

    芷芽看着他将细白的盐巴洒在他的义大利宽面上,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这样好多了,缺了盐的饭哪配叫佳肴?"说完他的理名言后,他言归正传地问芷芽,"你觉得我跟我父亲不亲?这个观察倒有趣。”

    “你曾因为你父亲的外遇而恨过他吗?"

    “起初是有点疑惑,但了解来龙去脉后也就释怀了。我若与他易地而处的话,不见得会做得比他漂亮。”

    “你是说你也有可能会向外发展。”

    一抹邪气的笑在周庄嘴用处泛起,"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那你将来若结婚的话……”

    “我没结婚的打算。" 他随口提起的态度是那么地漫不经心。但仍教芷芽微微一怔,"你不打算结婚?难道你不要个小孩传宗接代吗?我以为……以为每个男人……”

    周庄单手撑着下巴,戏谑地看着她惊惶的模样。" 你以为!你以为怎样?小豆芽,谈这个话题,你还嫌嫩了点!不过,如果你担心我不能传宗接代的话,我倒不反对示范给你看。“

    芷芽缩脖子,狐疑地瞪着一脸安然自得的他," 你在开我玩笑吧?“

    “我很认真。”

    “你是指要示范传宗接代给我看?" 芷芽的嗓门不觉提高八度。

    周庄被她尖锐的音频一震,忙以食指堵住耳朵," 唉,别紧张好吗?我指的是不用结婚也能传宗接代那件事。“

    “喔!" 芷芽哑口,整个脸红烫了起来。

    “你,笨得可爱!" 他不禁要问:”你究竟是如何应征上这个职位的?“

    话题一接触到她的工作领域,芷芽马上正襟危坐起来。看着周庄一脸好奇的模样,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跟他坦白," 我也不太潜楚啊;人事室主任跟我说是因为我指上功夫了得。“

    “指上功夫了得?”

    “嗯……就是打字," 她十指放在桌上。示范给他看。

    “喔,那你的打字速度一定很快喽!" 周庄只应了这一句。懒洋洋的眼直盯着她瞧,没再提出问题。芷芽也不希望他问,就静静地吃着饭。等到侍者收走餐盘。送来餐后热饮时,她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对了,我必须告诉你,我明天有事,不能来这里。”

    “喔,你不提,我也差点忘了,我明天也是有事。" 他将乳白的奶水倒进芷芽的咖啡里,为她舀了三茶匙的糖,揽动一番后,心不在焉地问:”你打算跟谁出去?“

    “一个老同学,女的。" 芷芽照实说。没用大脑思考就问了," 那你呢?”

    周庄迟疑了几秒,将银匙放在桌上,随口带出一句," 也是一个女的,不过不是老同学。“

    “喔!原来如此。" 她听懂了,他是要跟美女出去约会!她好希望没开口问那句话。

    他眉轻扬,问她一句," 你介意吗?“

    “我?介意!怎么会?" 芷芽马上强颜欢笑," 不,我当然不介意了。”

    事实上,她快哭出来了!正巧她被烟呛到,淌在眼角的泪就比较没那么自欺欺人,不过她相信周庄已看出她在说反话,她只奇怪他为什么多此一问?就算她承认她介意,他也不可能为她作变动。

    她一面咳嗽,一面扶正眼镜,低头看表," 啊!七点了,我该回去了。“

    “那我们就礼拜五见了。”

    如她所料,果然不可能!

    **********************

    “可是……总经理,我今晚已事先跟同学约了。”

    “挪一下好吗!今晚的年欢餐会挺重要的,我太太生病去不得。她希望你能代替她去赴宴、我太太似乎很欣赏你。”

    “可是……我一点社交经验也没有!”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如此的。经验总是要慢慢累积起来,你这回不去,下回又不去,永远不可能有长进,安心吧!我会在你旁边指导你。还是你愿意跟我太太谈谈。”

    芷芽躲方雪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自投罗网,地猛摇手,说:“不用了,我这就去打电话给我同学。喔,总经理,我这一身可以吗?”

    周原扯了一下老花眼镜,慈祥地对她笑了:“当然可以,只要你觉得穿得舒服,人家看了也会舒坦的。”

    六点半一过,芷芬搭乘周原的轿车来到一家知名的大饭店,周原将臂一拱,给了她鼓励的微笑。芷芽将手伸进他拱起的臂弯,那种感觉很奇怪,她突然觉得周原不该是她的上司,而该是爸爸之类的人物。

    走入装潢富丽、美食佳希砌排成条的宴客厅后,芷芽登时被这种热闹的气氛给吸引住。

    途中,有很多人和周原打招呼,周原就以轻松的语气把她介绍给对方," 这位就是我漂亮又能干的秘书,张小姐。“

    对方一听到周原的话,马上殷勤地握住她的手,有的人摇三下,有时也有人握着一直到对话结束还不肯放,不过,大抵对她的态度都是谦恭有礼。

    “啊,久仰,久仰,总算见到张小姐了,没想到张小姐长得和电话里的声音一样甜,我是长扬公司的李建铭,你有印象?太荣幸了,常听方董和周总提起你,有机会多来我们公司坐嘛,这么有气质,有没有男朋友呢?喔,没有!太好了,我们公司里有多帅哥哩,条件都达' 五子登科' 的标准……赵总说什么?现在是七登科啊,还得加上……那我真是落伍了……”

    一阵见了十来人,她被捧得有些飘然,狐假虎威的感觉竟是这么样!

    周原见她舒坦了些,征询她要不要他找人来陪她。

    芷芽啜了一口她的旧爱" 雪莉“,笑着回道:”总经心,我现在不需要人陪了。你有事的话尽管去,我能应付的。“

    “学习力这么快啊!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她红光满面的轻松模样让周原满意地点了头,这才放心离去找友人攀谈。

    芷芽喝完酒,及时将空酒杯放回被侍者撑着的托盘,旋身面对挑选食物。菜色精致繁多得令人有无从下手的感觉,这时她身边也挤来两位穿着时氅的女人,凑近她的耳,说:“眼花缭乱,对不对?

    “嗯!不过我还是要先试试这块大螃蟹。”

    “好聪明这是从香港特别空运来的的大闸蟹呢!”

    “真的吗?那我要赶快尝一口。" 芷芽说着毫不客气地动了手,其他女人也跟进了。

    五分钟以后,只见三个女人各自啃着蟹螯、蟹黄,一面聊起天,

    “你就是' 远业' 的张秘书喔!我是呜宠的郑小姐啦,她是斯礼洋行的金小姐。你们那个妖娆美丽的陈小姐没来吗?"

    芷芽笑着说她没来。

    金小姐一边拍着肩上的银穗,一边说,“喔!真可惜,我还希望能在她离职前见她一面哩。她是真的只做到年底吗?"

    “嗯!" 芷芽点头

    旁边郑小姐挥了挥手,以肩轻顶了芷芽一下,然后凑着她的软耳根," 我说没来也好,省得她尴尬、我们看起来不称头。不过你们方董事长的那一个巴掌真是有够' 警动万教' 哩。张小姐,你是怎么在你们董事长身上下功夫的?“

    芷芽为正想开口说她什么没做,郑小姐又几自接口," 我们头一次听说她肯公开赞扬一个女人哩!“

    正当此时,不知发生什么样的国家大事?竟让兴致勃勃且神通广大的郑小姐倒抽了一口气" 唉哟,张小姐,你看窗边站着的那个男人了没?他啊,是英泰的小老板,今年四十出头还是光棍一个,大大有' 钱' 途呐……还有,坐在大镜子右侧前面的那个秃头,他是蒙司的副部,不到五十,最近才换新“衬衫”,听他们的小姐说,新到' 衬衫' 的上围有三十六那么大——" 她掌心往上一放,比了一个摘桃的动作。

    芷芽寻常到机会,终于插进了一句," 新衬衫?"

    “哎呀,就是情妇嘛。" 郑小姐解释完,又开始四外张望,当她探索到进口处时,像是狼狗看见猎物似地,双眼倏地发光,嘴也马上" 嗥" 了起来," 这个人不用我介绍,张小姐一定认识的,你若不认识,我头给你……"

    芷芽被她夸张的口气逗得发笑,转身就要找着她该认识的人," 喔,是吗?在哪里?"

    “现在就站在门口处的,你们方董和周总的儿子。你见过吧?"芷芽的笑容在一瞥到站在入口处的周庄和紧靠在他身边美女时,便撤了去。她圆瞪着两眼,看那个女人亲呢地偎着他,讷讷地应:”我见过。“

    郑小姐再次佩服自己料事如神," 我就说你一定知道的。商界的人都戏称他庄少,说他这个儿子将来必定会爬到他老子头上的,原因当然是很复杂的啦,不过我想你在" 远业' 帮事,不用我明讲也该知道来龙去脉的。喏,他这次带在身边的女人还真骚!我就不信她那凹凹凸凸的身子没入过厂加工……咦,有点眼生呢,不可能太有名,否则我一眼就会认出来。“

    沉默良久的金小姐这时仰起头接道:“我就说,不可能太有名的。”

    金小姐这时偏要跟郑小姐唱反调," 谁说的,这一期的“俏女郎' 杂志你没翻,人家正在有名当中。”

    郑小姐斜腕了金小姐一眼," 哼,那种不入流的小道杂志人家才不悄看呢!我只看' 钱' 和' 卓越' 的杂志。" 说完,只对芷芽露齿一笑、说句失陪后,不甩金小姐便掉头而去。

    芷芽端着盘子,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尴尬,金小姐一脸若无其事,耸着肩跟芷芽解释," 对付广播电台,非得以强力干扰一下不可,不然没完没了。" 说完,端着一盘没解决掉的蛋糕也走了。

    芷芽再回头时,周庄和他的女伴已不在原处,不过芷芽很快发现要忽略那对绚丽夺目的才子佳人是一件困难的事。他们像磁铁一般,每挪动一步,就会将周遭的目光吸引过去,连远在另一角的芷芽也不例外。

    今晚他穿着一袭配有同色系领结的黑色晚宴服,雪白的新领将他有棱有角的下颚烘托得俊帅迷人,仿佛有人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抑头开怀大笑,那种不经心足以让她的心房、甚至于脑里的意识,都已不不属于原来的自己。

    芷芽发现挡在她与周庄之间的人尽已慢慢回复到正常举止,聊天的继续聊天,吃喝的继续吃喝,惟独她握着一只酒杯楞站一隅,目不转睛地追着新到的倩影。她知道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她就是无法将目光从周庄身上挪开。

    该是心有灵犀吧,周庄突然转头往芷芽这个方向瞄了过来,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嘴一咧,举手朝他所在的方向大肆挥动。

    周庄的确看到她了,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令芷芽意外的是他没有雀跃不已,反而敛笑容,以冷锐的目光回视她数秒。

    他那种漠然的态度像是隔空盘问着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芷芽想走上前跟他解释,但才挪步,他已然背转过身紧搂他身旁的女伴,以行动阻止她亲近的企图。芷芽屏气盯着周庄的手亲密地移走于那个名模特儿的腰背之间,眸子顿时像被炽火烫灼,令她不得不半盖着眼,掉转身子往墙角的空位疾走而去。她的心鼓跳个不停,胃肠也揪结成团,因为她独自编织了一个半月缤纷幻梦,在周庄挽着那个不知名的美女进场时无奈地烧化成了一片死灰。

    这时,她似乎方能承认自己与周庄之间的关系,充其量,她只是一个能让他下咽的饭友,不,应该是盐巴才对!好比餐桌上的花跟盐巴,没有漂亮的花,情调虽差,却能照吃顿饭,但若忘记在餐盘里放盐巴,就算有几千朵花陪衬,嚼起来仍是索然无味。所以对他而言,她是独一无二、少了就不对味的氯化钠,而别的女人才是搬得上台面的千娇花。

    芷芽在原处发了半小时的呆,一位端着酒杯的侍者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躬身问道:“喔!小姐。

    芷芽乍醒过来,不多想就将手中的空酒杯放回托盘上,改拿起另一杯酒,然后对男侍道谢。该男侍没退开,反而把托盘往芷芽胸前一送。

    芷芽瞄了举止怪异的侍者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直流转于她与托盘上的烫金小卡片之间。

    芷芽推了一下镜框,拉直脖子望着托盘上的卡片,不能确定," 给我的吗?"男侍点头,报以和煦的笑容,鼓励她拿起卡片一探究竟。

    卡片上只有一个英文字R 和三个阿拉伯数字九零五立方公分,也就是九零五毫升,差九零零毫升就可成一升!等等……果真如此,她又如何解释那个多出来的R ?

    “小姐打算跟着我来吗?”侍者打断芷芽的沉思。

    “啊!去哪里?”

    "九零五房。“

    九零五房!" 那……后面这两个字母是什么意思?芷芽食指拼命点着卡片上的C.C 问道。

    男侍没预期会得到这样的问题时也傻住了。他稳住脚步,装出泰然自若的表情回道:“那当然是写这张卡片的人的英文署名了。”

    “那会是谁?”芷芽一脸期盼地看看侍者。

    侍者眼皮一眨,无辜地固道:“给我卡片的男人并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如果小姐你不确定的话,我帮你回绝掉……”

    “不!我大概知道是谁了……-"芷芽将卡片收进包里,倏地起身," 请你带路吧”

    “你确定吗!" 看到她坚定的表情,侍者反而不太确定了,不过他还是转而为芷芽领路。

    他们出了宴客厅,搭豪华电梯上楼来到九零五房前,芷芽紧张得一直拉着衣角。一旁的侍者在为她按下门铃前,又慎重地开口," 如果你不确定的话,我可以不赚这位先生的小费。“

    “没关系的,我想我认识这位C.C 先生。”

    “可是你刚才还不太能确定呢!" 侍者怀疑地看着她。

    “那是因为我没把名字和人联想起来。”

    “喔!" 侍者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我不怪你临时改变主意,不过既然是我将卡片传给你,我就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因为你看起来实在不像那种女人。" 侍者将到口的话吞入喉里,改换另一种口气," 我是说你不太像那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买卖的女人,总而言之,我会守在门外,出事的话你只要放声大叫,我会试着按对讲机要你出来。" 说完,他用力敲门,门应声而开。

    一双大手伸出,将芷芽的手臂紧紧扣住,不到两秒的光景,芷芽已站在九零五房内,面对C.C 先生了。



    第七章

    周庄将门关上,转身像一座高塔般俯视着她,"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芷芽不知道他一脸阴沉的原因,踌躇地提醒他," 有位C.C.先生传卡片要我来这儿。难道你不是C.C.?“看到他一身英挺的装束,她顿时醉了,忍不住叹道:”你看起来真的是很英俊?"

    周庄的脸丝毫没有改善,他紧咬着牙根道:“谢谢你的夸奖,但你可不可以先回答完我的问题后,再拍我的马屁?”

    芷芽大眼一张,忙将胸一挺,紧张地回道:“当然可以,我想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在楼下收到一个署名叫C.C.的人的卡片,当然这个名字有点特殊,让人容易把它想成立方公分……”

    周庄咬牙切齿地打断她的话," 我就是C.C.,省省你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饭店里,尤其是那个宴客厅。你不是跟我说你今晚跟专柜请了假,打算跟‘女同学’出去吧?还是我记错了日子?“

    “你没记错,我今晚本来的确是要跟同学见面的,但你父亲希望我能陪他出席,所以我只好将约会改了期。”

    他的情绪不见好转,反而以更毛躁的口气问道:“喔,我爸只说一句话就能让你改变主意。那为什么我求你跟公司请一晚的假,你却推三阻四坚持不妥协?”

    “那不一样啊!" 芷芽有受冤的感觉,但真正教她不舒坦的是他审问犯人式的口吻及蛮不讲理的态度。

    “哪里不一样?”周庄冷酷地盯着她," 我以为你起码对我有些好感,没想到别人简单一句话倒比我大献殷勤有效。哈,高职毕业、没相关工作经验的你确定不是走旁门歪道,才当上了总经理秘书的职务?还是你提供了特别的服务?“

    芷芽被他暖昧不明的影射气得眼珠子冒泪," 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你爸和我之间的关系?“

    “怎么不可以,他有外遇的前科,对方的年纪不比你大多少!”

    她强忍放声大哭的冲动,咬着每个字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爸不只说了一句简单的话,事实上他起码说了三句。而我之所以答应出席今晚的餐会全是因为你爸建议我跟你妈谈谈,才吓得我改变了主意。”

    芷芽很气,什么原因她一时想不清,她只知道她有一肚子窝囊,想乘机宣泄一番。

    “除了周一到周五的晚餐外,你从没开口邀我出游过,也从没事前解释你会跟谁出席哪儿场宴会。所以你没资格在这个节骨眼怪我出现在这场宴席上。若你因为怕让人知道你天天跟着丑八怪吃晚餐的话,直说无妨,一出这个房间,我会假装不认识你,甚至连在你父亲面前都办得到。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要反应过度,我只清楚,单就朋友而言,你没资格用这种恶劣的态度质疑我。”

    周庄静静听着,听她激动地道出最后一个字后,慢慢贴近她,直到他宽敞的胸碰到她剧烈起伏的前胸时才停住脚步,低沉地问:“真的吗?我连一点资格都没有?”

    芷芽意识到他们几乎快贴在一起,不安地往后退了几步,他则是不客气再往前跨一步。如此的状况发生了三次,第四次时芷芽已无后路可退,因为她整个背已贴在门上了。芷芽硬着头皮,低声对他求道:“对不起,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我……我现在想回大厅去了。”

    周庄对她的请求充耳未闻,反而举起将两臂抵在门上,锁住她的去路," 不成,你得先告诉我到底谁是丑八怪。“

    “是我!连着一个半月,天天跟你吃晚饭的丑八怪就是我,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芷芽边说过要推开他,但他像一堵墙,屹立不摇。片刻周庄才稍撤离身子,不是放她走,而是为了将她抖涩的身子圈进怀里。

    他低头将唇移到她的耳边,轻语道:“如果你坚持自己是丑八怪,深到令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

    此时的芷芽已不再打着抖,因为她已僵麻得如一尊木娃娃,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任他继续着。

    “我不懂你既有一副软心肠,为什么却还能持有最拗硬的固执?这几个月来,我用尽心思,依然抓不住你的脾性。你看看我的每一个眼神都像带着无限的邀请,但每当我一靠近你时,你又表现得像全身长满棘的刺猬,排拒我的亲近……我常想自己是自作多情,要不然我怎会这么一头热,而你这么无动于衷、仅满足于一天一个小时的聚餐,我甚至不敢主动要求你能挪出周末假日陪陪我,只因我怕你给我软钉子碰……喔,我该拿你怎么办?”

    周庄将她紧紧揣进怀中,以唇在她的颈项间搜索,随后下滑到她领口前,以齿技巧地解开她的第一个领扣,吮着她颈间的动脉,喃道:“芷芽;你让我爱你好吗?”

    一听到" 爱" 这个字眼,心乱如麻、头昏目眩的芷芽像被巫术下了盅,意不知所措地瘫靠在他怀中。芷芽的丝衬衫已被他解开,连着外套一剥而去,没多久她的长裙也滑到软棉棉的脚躁处,她知道自己将近赤裸,但她不在乎,她只知道他炽热的眼眸充满着要她的恳求,这就足够。

    她任周庄将自己抱到陌生的床上,听着他醉人的呢喃," 只要经过这一次,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距离。相信我,你会爱上并享受那种感觉的。“

    芷芽闭上了眼,在心里应和着他的话,等待他的下一步,但等了良久不见他行动,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反而忽地挪了开来,这促使她张眼探个究竟," 怎么?“

    周庄衣衫完整地坐在床缘,歪嘴朝门一努,说:“有人按对讲机。”

    “会是谁?”芷芽想了一下,低吟一声后以手重拍了自己的额头," 糟!我忘记那个男侍还在门外等我!" 她从床上翻下地,抓起落了一地的衣服套上身。

    芷芽心愈急,手愈抖,钮扣就愈无法扣齐,最后是周庄伸出援手。她才再度衣衫整齐。

    这时,叩门声己由小渐大,一阵模糊的声音隐约在扩音器上响起," 张小姐,你还好吗?“

    “我很好,就来了!" 芷芽大声应了一句,转身要去应门。

    但周庄拦住了她,他先在她的面颊狠啄了一记。以大拇指掌着她烧红的双颊,轻声安抚道:“别这样,我们又没做亏心事。”

    “嗯," 芷芽犹豫地点了头,她知道并不后悔,她唯一后悔的是没早早要那个杀风景的男侍滚边站,她吞了一下口水,道:”我该走了。“

    “再等一下," 周庄紧抓住她问:”等一下晚宴结束后,我送你回家好吗?"

    芷芽很讶异了他这么建议," 我不是有带女伴来吗?“

    周压低咒一声," 糟!你若不提,我还真忘了。“

    芷芽理解地看着了沮丧的面容解释道:“你尽管送你的女伴回家,不用操心我回家的问题,因为总经理已事先跟我承诺过,会请他的私人司机送我一程。”

    “不,芷芽,我只想亲自见你安抵家门,我不能忍受其他男人送你回家的念头,你不了解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他似乎还想强调什么,但被芷芽从中打断," 可是你不能只为这样的原因就弃你的女伴不顾。“

    周庄闻言放声低咒一句,微带不满地望着她," 是,是,是!讲了半天,你不要我送到家就是了。“

    芷芽紧张地否认这样指控," 你知道绝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将心比心……“

    他忍不住粗声,翘起拇指往胸前一比," 那为什么你不比比我的心?你难道不知道我多渴望和你在一起?“

    芷芽闷声不答,因为她的确不知道," 我们几乎每晚一起吃饭、聊天……“

    “那不够!”周庄直勾勾地盯着地道:“你很清楚我要什么。你,就是我要的,我要看你清晨在我床上醒来的模样,而非老在夜刚落时跟你道再见。”

    他露骨的表白让芷芽全身一热,她情不自禁地红着脸,情怯地提道:“那么这个周末就过年了,我们有好几天的假可以……”

    他依然是一副不妥协的模样," 你可以,我不可以。我已先答应我外公外婆陪他们到日本赏雪,明天晚上出发,一直要到大年初四才会回来。“

    芷芽顿觉自己被浇了一大盆冷水," 既我如此,那就只能等过完年后了。“

    周庄终于失去了耐性,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威胁," 要就今晚,若你要我耗等到明年,到时别怪我找上别的女人。“

    芷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难道你在乎的只是‘上床' 而已?“

    隐藏在她字里行间的教条口吻,让周庄气急败坏地回顶她一句," 不然你以为我在乎什么?纯蠢的恋情!别了,我们又不是三、四岁,早过了玩家家酒的年纪。“

    一时间,泪光在芷芽的眼里泛起,她紧掐着手上的包包,好久才无力地丢下一句," 那么……你还是去找的的女人好了,她们比较能配合你的需要。“说完,芷芽转身将金环扣一扳,开门疾走出客房。

***

    再见到周庄,是正月初五早上。

    开市鞭炮一放完,芷芽便伴随周原一家人沿着楼层到各部门发红包给开工的同事。她站在风姿绰约的方雪晴身后,省去和周庄正眼相对的尴尬,不过,他与旁人的谈笑声却不时溜进芷芽的耳里,拨弄着她整个神经系统。

    开工仪式在十一点半结束,其他人三三两两自行离去。由于芷芽得监督有关单位复原场地,直到过午一点才踏出公司大门。冷风吹得芷芽两腿发颤,她不多想就放弃搭公车,手拦计程车。

    不远处闪着灯的计程车就要靠边怎料一辆疾驰的黑色轿车猛地在芷芽面前煞住,车门迅速弹开,戏谑的声音紧接着从车里传出来。

    “上来,土豆芽!”

    芷芽惊魂未定,双唇紧抿,对周庄的颐指气使不予理会,转身走回人行道。周庄跳下车,大跨步伐地追上她,搭住她的手肘便将她扳回身,不解地问:“怎么回事?我请你上车,你怎么反而甩头就走?”

    “你‘请’我上车!周大少爷你何时需要说请字了?”她冷冷地反讽他一句。

    周庄打量她几秒后,无奈地将双手一摊," 抱歉我刚才忘了说请。现在,请你上车好吗?我们得谈谈。“

    “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芷芽诚实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光是你现在的态度就够我们谈上一整天。" 他将她推向自己的车,大手往她脑顶一搁,强迫她坐进去,门一关,迅速绕过车头,一屁股地坐回驾驶位。" 现在,你有什么不满尽管提出来,我若能办到,会尽量配合。”

    芷芽抵着下巴,转头看着窗外,不应声。

    周庄厚着脸皮问:“你难道不好奇我这两个礼拜是怎么过的?”

    她昧着良心,不感兴趣地回了一句," 不好奇。“

    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一时哑口,片刻才干涩的口气道:“可是我却很好奇你这两个礼拜是怎么过的?”

    芷芽有礼地回答他," 谢谢你的关心,我过得再惬意不过。“

    周庄双肘架在方向盘上,紧瞅着她的侧脸,叹了口气," 我不怪你还在生我的气,毕竟我是罪有应得,但现在我正式跟你道歉,你好歹给我一个台阶下好吗?“

    她语带抗议," 你只在乎性,“

    他坦率地承认," 我的确是在乎,这有错吗?难道你不在乎?“

    芷芽不禁激动起来," 我在乎的是比性更重要的事!“

    周庄挑眉问:“譬如?”

    “譬如你的想法、个性、喜怒和……爱!"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吐出最后一个字。

    “你既然在乎我的想法,在乎我的个性、喜恶、甚至爱我的话,更没理由拒绝我的求爱。”

    “那你呢?你是否也在乎我的想法、个性和喜恶?你有爱上我吗?”

    周庄好笑地看着她,技巧地规避她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傻话,我当然在乎了。“

    芷芽紧追不放," 你有爱上我吗?“

    他笑意顿收,严肃地看着她," 芷芽,我说我要你,要你到快疯了的地步,难道对你而言还不够?“

    “不是不够,而是太多了。我宁愿我所爱的人能多爱我一点,而不是多要我。”

    周庄下巴一紧,抓起她的手揉掐一阵子后,叹息道:“我不怪你有这种不切实际观念,毕竟你太年轻,而我太操之过急,这档事我们就先搁一边不提,等时机成熟后再讨论。不过,请你记住一点,我在乎你,在乎到不愿和别的女人约会;对我而言,这跟你所谓的爱几乎没两样。”

    芷芽默不作声。周庄领教过她的固执,所以不与她争论,只说:“你会改变想法的。”

    芷芽嘟着嘴,挑战地看着他," 错,会改变想法的人是你!“

    她显少表露的强悍,不禁令他刮目相看,但他实在没精力跟她争下去,藉着发动车子引擎,转口就扭开了话题," 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芷芽一口拒绝," 不好,一片打打杀杀,我只想回家。“

    周庄装作没听到,继续建议," 既然如此,看完不是打打杀杀的电影后,我们再到北海吃活蹦乱跳的生猛海鲜。“

    她竭尽所能地不予配合,“生猛海鲜令我过敏。”

    “那更好,我们就可以留在台北吃饭,吃玩再去舞厅跳舞。”

    “我不会跳舞?"

    周庄冲她一个万人迷的笑,"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包你一学就会。“

    “你不懂。我是真正不会跳。我天生没跳舞的细胞!”。

    “芷芽,你知道我不是个有耐性的人,所以别再跟我闹脾气了。”

    她猛揪住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紧张地说:“我没跟你闹脾气,天美说我跳起舞来跟七爷八爷逛大街没两样,你带我去舞厅,只会教你出丑。”

    他轻格开她的手,拧住她的下巴,说服道:“芷芽,我已退而求其次,做什么事我不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因此公开的场所对你来说比较安全。现在你下决定,究竟是去吃海鲜,还是去跳舞?”

    芷芽将他的话细想过一遍,才说:“那还是去吃海鲜好了。”

***

    从新春正月到雨季,芷芽和周庄的暖昧关系渐趋向明朗化,他们仍是利用下班后那短短一个小时在人烟弥漫的餐馆里抬杠,偶尔,他会抗议她给他的时间太少,希望她能辞去" 专柜" 的工作。芷芽总以" 再过一阵子" 安抚回去,早上则是七点半上班,晚上拼命工作到近十一点,逢假日,才将周原的书丢到脑后,放松心情与周庄出游,或登山健行,或看电影压马路。

    在好事者眼里,外形迥异的他们一点也不登对,周庄称头得像支昂扬华丽的孔雀,芷芽则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土窑鸡;这样的极端似乎是一项十恶不赦的罪。

    今夕,他俩在" 雾都" 亲耳听到临桌三个生面孔的女人交头接耳,她们的音量不算大,但恰巧在他们耳力所及之内。" 隔桌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条件那么好,为何不挑一个美一点的,反而带个长相抱歉的女人出来吓人。“

    芷芽一脸窘迫。周庄则是横了隔桌女人一眼,懒洋洋地道:“咦,这里的空气怎么突然走味了,莫非有人说话当放屁?”

    隔桌三双" 大嘴鸟" 登时哑口相望,欲辨不能言,才一眨眼的工夫,便气呼呼地起身,各夹各的包、雨伞、拿起帐单,结帐离去。

    芷芽无语地搅拌着冰咖啡,周庄也没再多评一句,握起她搁在桌上的左手,以大拇指揉着她的指腹良久,凝视着她说:“在我眼里,你最不同。”

    简单的一句话让芷芽落泪,不是因为感动,而是他还是不愿提" 爱" ,她抬手抹去泪,瞄到腕间的手表,梗噎表示," 我该走了," 说完要将左手自他掌间抽回,周庄先是紧握不放人,任她挣扎了两下才大笑地松了手," 抱歉我又来了,不过我最近发现不这样黏你一下,稍后浑身就会不对劲……“

    “周大少爷是怪人有怪癖!" 芷芽为他下了结论后,将包包一拎,迅速闪开他二度伸出来的手,往出口小跑步而去,等到跨出玻璃门后,才舍不得地转身跟他挥手道别离。

    芷芽的人影消失后,周庄也收回眼,拿起搁在桌边的报纸,这才发现她忘了将那把勾在桌角的长柄黑伞带走。仅管白天没下雨,天空仍是阴晦得很,一想到她稍后下班有可能下起雨,便套上西装,拎着黑伞去结帐,

    这回没上回那次幸运,当周庄行至十字路口时,红灯已亮,芷芽人也在对街了。他发现她是真的很没方向感,因为她又朝反方向走去!周庄不禁怀疑她究竟是怎么走到百货公司上班的?

    他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目不交睫地追着芷芽的身影,见她疾穿过人群,行过一幢又一幢的大楼,走到" 远业" 时,却不再往前,反而转身跃上阶梯,奔过广场直朝大门而去。

    周庄先是不解,后来想到她有可能回" 远业" 拿她忘在公司里的东西,于是算定等他走到" 远业" 后,也差不多是她该出来的时候。

    不过,当他叼着半截烟、单手拄着黑伞站在台阶正中央等上三十分钟仍不见她人影时,他不禁怀疑自己看走眼,把别的女人误当成她了,不过,这儿乎不可能他正努力思索时,一道人影靠了过来,语带讶异地问了," 周庄,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

    周庄低头看见矮他两阶的父亲时,换了一个姿势,不疾不徐地应道," 别紧张,只是等朋友而已。你呢,忙到现在才下班?“

    周原迟疑了一下,才说:“不是,我刚用完餐,现在正要回办公室,”

    周庄眉微挑,晃了一下脑袋,平着音调道:“喔,又加班?”

    “嗯……" 周原迟疑一秒,才说:”是,有些文件得看一下。“

    周庄知道父亲没说实话,扯了一下嘴角,说:“别太操劳了。”

    “放心,我身体硬朗得很,倒是你妈需要你多关心,有空找个时间回家陪陪她吧。”

    周庄不耐烦地将烟一弹,敷衍地说:“有空我自然会回去看妈。”

    周原对周庄近似忤逆的态度不以为杵,点了点头后,问:“你明晚抽得出时间吗?' 大麒庄' 的老董请吃饭……”

    周庄不等父亲说完,直截了当地推辞了," 抱歉,爸,我约了朋友吃饭恐怕爱莫能助。“

    “那没关系,我只是问问罢了,那么……明天早上见了。”

    “嗯,明天见。" 周庄说完故意将身子一侧,好让路父亲过。

    面对儿子这么明显的动作,周原也不好再逗留,他微拍儿子厚实的肩头,提步上阶离去。

    周庄的目光尾随着父亲的背影良久,前思后想一番忍不住仰头往顶楼瞄去,黯然发现,除了位于中央的那间总经理办公室亮着大灯外,整幢大楼晃一片黑暗。

    他毅然掏出行动电话,先键入七码数字,再按三码分机专线,铃声五响后,一个温柔且为他所悉的女性嗓音便在他耳际响起," 你好,总经理办公室。“

    周庄不作声。对方也跟着沉默,但很快地又开口问:“总经理,是你吗?”她的声音很是轻细、谨慎,但隐在话里的期待却教周庄没来由得心痛了一下。

    周庄屏住气关下行动电话,然后狠疾地将手中的雨伞往台阶边的花丛里砸去,直到花叶与伞两败俱伤后,才忿然丢开伞,改点上一根烟,迫不及待地重吸了两口,好麻痹自己,但还是压不下心中的苦。

    他被耍了!被一个表里不一、脚踏双船的小贱人耍了!他不能理解,她已钓上" 远业“当家老板,为什么又回头跟他这个没钱又没权的儿子牵扯不清?每次任他扒到几乎裸体尽现时,又技地不让他得到她?他终淤明白原因何在,因为她根本是个二手货,佯装纯情少女的模样无疑是故长线钓大鱼,妈的,这真是个烂戏码!会被这种二流手段给拐到!

    周庄愈想心愈寒,不确定是否该留在原地静观其变,抑或是冲上楼拆穿她的西洋镜、瞧瞧她是如何对他父亲施展了得的" 指上功夫" ……想到这儿,一股作呕的感觉变成他低得几乎不能辨认的呜咽。

    芷芽对着嘟声大响的听筒皱了一下眉,想是线上另一端的的人拨错了号码,没多想便将听筒搁回原处。这时周原路过办公室,她忙起身要让位。周原抬手阻止她," 不,不,你坐着吧。" 接着走到正在操作的电脑前,盯着萤幕问:“还剩下多少?”

    “就只剩下最后几行了。" 芷芽的十根手指还是在键盘上飞舞着。

    “你是速度很快,我以为还得再拖上半年呢!" 周原脸带喜悦,看着芷芽谦虚地摇着头,然后到玻璃墙边,拉开帆布折帘一角,无言地俯视窗外的夜景。

    三分钟过,芷芽兴奋地挥着磁片,朝站在窗边的周原大喊一声," 完成了!总经理。“

    “张小姐,你做得很好。" 周原脸上挂着详和的笑,没有芷芽预期的雀跃不已," 接下来,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现在就将你手中的磁片送到xx饭店给我的朋友?”

    芷芽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太确定地说:“可是我不认识总经理的朋友……”

    “这无所谓,我会送你过去,你待会儿一进饭店后,直接跟应侍生说你要找位华小姐就行了。”

    芷芽觉得奇怪,不经考虑地说了出来," 总经理不一起露面吗?“

    “不,我答应过我太太不再跟这个女人见面。”

    芷芽微笑地猜道:“喔,那么华小姐是出版界的人了。”

    “是的,她是我以前的编辑,年经、善良," 周原停顿片刻,才决定跟芷芽说清楚,"跟我有过一段情,也替我生了一个男孩……" 他看到芷芽的脸转白后,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只不过我对她和孩子还是有份责任的……”

    芷芽猛吞了好几口口水,才谨慎地问:“所以你才希望由我将磁片交给她全权处理?”

    “没错。她想带着孩子出国深造,所以急需一笔钱,而这是我不动用' 远业' 资金的条件下,能筹出钱的唯一办法。现在你知道我曾是个不忠于妻子的男人后,是否还愿意帮我这个忙?”

    芷芽虽然同情他们,但不打算评论谁是谁非,因为这不干她的事。她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对一脸寻求认同的周原道:“总经理,既然你答应付我加班费,我便没有道理拒绝你分派的工作,只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赶鸭子上架要我替你办私事。”

***

    从" 远业" 到" 雾都“门前的这一路上,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在芷芽的心田里扩散;从今以后她终于不必赶着七点离开周庄了。

    芷芽推门而入,很高兴地见他人已到,且挑了那张固定的方桌阅报,她一刻不等,直朝他对面的位子坐了进去,隔着一层报纸对另一端的人轻语道:“哈哟,我来了。”

    缩在纸墙后的周庄没有反应,足足五秒过后,才慢条斯理地将报纸一摺,露了脸。

    芷芽被他冷冷扫过来的眼神吓住了,关心地搭住他夹着烟的手,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不答,只是震开她的手,一截带着火星的烟灰因此掉落在芷芽的手背上,教她猛地收手改放在唇边想将伤痕吹冷。

    周庄瞥了她一眼,冷漠地说了一声" 抱歉" 后,随手将烟往那只堆成一座烟屁股出的烟灰缸一顿,无聊地抬手拨弄桌上的鲜花,懒懒地问了一句," 忙吗?“

    芷芽被他幡然一变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只说:“还好,跟往常一样,早上忙得不可开交,下午则是轻松些……”

    没等芷芽说完,他忽地将头一伸,两道炯亮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芷芽的脑后方,害芷芽两手紧张地扣住椅子,不敢动弹,一直到一个露着长腿的甜姊儿扭着屁股、踏着一双三时金色高跟凉鞋打他们身边经过时;芷芽才知道是什么让他分了神。

    他色迷迷的目光跟随着那双腿,心不在焉地问她," 内衣卖得如何?“

    “嗯……" 芷芽稍停了一下,才说:”马马虎虎。" 这回她没再多罗唆,她己感觉到他并不是真心想知道。她等着周庄将目光挪回来,但那几乎不可能,因为甜姊儿也把目光锁定在周庄身上,两人仿佛当她不存在,马上眉目传情起来。

    芷芽尴尬地坐在位子上,想引回他的注意力却不知该怎么做,最后为了找个依托而抓紧了她的包包,他的注意力转回来了!不过脱口而出的话很伤人就是了。" 喔,这么早就要走了吗?“

    “没有,没有,我今天没班,所以可以久待," 仿佛突然发现包包里装了炸药,她猛地将包包往旁一扔,急促地建议," 我们现在就去看电影好不好?”

    “你不是说最近的电影都是打打杀杀的吗?”周庄话才说完,眼神又要转到别处去了。

    芷芽趁他的目光还没完全转走前,加快说话的速度,数着指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不过天美说,她去看过‘布拉格的春天' 后便改观了,她说这部电影很棒,是要据米兰昆得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改编的,男主角是丹尼尔戴路易斯,女主角有两位,莱莉叶毕诺许和……”

    他从中切入,不客气地浇她冷水," 两人最后都翘了辫子的戏有什么好看?"

    芷芽眉顿坠," 原来你己看过了?“

    “翻过原文书而已。" 周庄将头调转开去,好像无法忍受她的存在似地抱怨着," 你今天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聒噪,让人有点无法忍受?”

    芷芽这下根本吭不出半句话,她忍着泪,强颜戏笑地解释,"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结束了晚上的兼差工作,所以快乐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是吗?”他语带犀利地问," 这是不是表示你和你的金主可以趁着白天上班时暗渡陈仓一番?“

    芷芽像是被雷劈中似地,全身僵直不动,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她那受惊的模样着实像个可怜娃娃,而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被耍的原因。她的演技真是熟到家了!周庄抗拒地取出烟点上,将燃烧的火柴连同盒子往烟灰缸一丢,不带同情地说:“少摆那种脸出来,既然你的狐狸尾巴已露了出来,也就不必再跟我装蒜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所说的暗渡陈仓是指什么?”

    “还会指什么,当然是你和我爸有性关系这件事!”

    芷芽两手掩着脸,拼命摇着头,"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随口指控我和……你爸有染?“

    “若能疯,我是求之不得," 他自嘲完后,将一个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 这是你进'运业' 九个月来的人事、薪资纪录,花了我一早上的时间才从上了密码的电脑里调出来。张芷芽小姐,你是否能告诉我,凭什么当你明明窝在我爸爸的办公室对他施展你' 了得' 的‘指上功夫' 时,却骗我你在百货公司的专柜卖内衣?”

    芷芽急著为自己辩解,顾不得她曾答应周原不泄漏加班的事,将她进公司的始末说了出来。

    “你所提出的问题我都可以解释,但先让我跟你说明加班的事,你爸写了一本书,我能帮他对稿校正并且输进电脑,他不想其他人知道他又再写书,所以才雇用我,并要我晚上留在公司加班,只因为我的中打速度很快。

    “我刚开始不想接下这个职务,所以人事室主任就一直加我的薪,可是我还不能确定,等到你爸出面说服我后,我才答应接这个工作。而我当时的处境是真的很需要钱,再加上这个工作所提供的报酬是我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一冲动之下,不顾自己能力有限,就接下了这个工作……”

    周庄根本不信她,嗤之以鼻道:“你把故事编得很精采,但就是因为太精采,反而有点失真。但是我愿意相信你说我爸写了一本书,要你校对之类的鬼话。”

    芷芽听到这儿略松了口气,岂料他根本没给她辩驳的余地," 因为十年前我爸也是用这个一字不改的藉口骗我妈,身子一转后便跟他的编辑华凯玲搞在一起。这次他很聪明,把第二个华凯玲安置在身边,故意要她打扮得老气横秋以掩人耳目,可惜的是,他没料到你会那么贪心,想来个大小通吃!“

    “我没有!" 芷芽不顾旁人的存在,疾声否认," 你根本想错了整件事。周庄,我跟你父亲之间是清白的,我一直都把他当长辈看,而我坚信他也是把我看成女儿来对待,你的指控不仅没凭没据,而且很伤人。”

    周庄吐出一口烟,自言自语地道:“我亲眼看着你昨晚搭着我父亲的车到饭店。”

    “我们是去办正事,待在那里不到半个小时就离开了”

    周庄恶意地扭曲她的解释," 只花半个小时?想必你一下子就到达高潮了。"

    芷芽被他的话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含着泪双手紧揪着桌巾哀求道:“我爱你,在乎你,请你别这样曲解我和你爸的关系。”

    “现在说爱已经来不及了,仅管我曾对你大献殷勤过,但我不可能会捡我爸碰过的女人。何况我现在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搞不清当初我为什么会觉得你迷人?”

    听完他不带任何激动的言辞,芷芽黯然问道:“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他盯着她泛着雾气的眼镜,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说:“随你怎么做都行,我只请你离我远一点。此外,你最好祈祷我爸稳坐在他的位子上,不然你饭碗难保。" 说完后,将三张百元钞票抖到桌面上,不睬芷芽一眼,拿着报纸转身坐到那个长腿甜妹儿身边,与她打情骂俏起来。

    芷芽独坐不到一分钟,提着包包走出' 雾都' ,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明天,她可以再跟他解释。

    怎知等明天一变成今日时,周庄外调日本子公司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远业大楼。

    他这一出去是整整三年,再回国时,已排挤掉方家直系的继承人,独排众议地接顶下他外公方耀川的职衔,成了" 远业" 企业母公司的董事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又将他父亲周原踢下总经理的位置,并将独力运作的" 远业" 改制、拼回母公司的体系。

    “远业" 两百名无所适从的员工里,首当其冲揪上板接受宰割的人是芷芽;首先,她被调到母公司接受评估审合,一个月后,被分派到他的办公室去面试。

    芷芽永远也无法忘记步入他专属办公室,重新面对他的那一刻。

    太阳穴两侧的银丝,搭上一头修剪得一丝不敬的乌发,几乎让他变成另一个人,不过这无减他的魅力,反而令他看来更成熟稳重。

    “请坐,张小姐," 周庄随手比了一下他桌边的办公椅,要她坐下,十指一交,以专业得近乎冷漠的口吻对她解释," 因为公司体制的不同,加之,你是本公司新雇职员,我们有权对你和前公司所立的合约进行修正。若张小姐不愿接受,那将是本公司的损失,不过我们无法阻止你另谋高就。" 说完,将修改过的合约递给她。

    他的言辞婉转,但口吻强硬,芷芽心知他巴不得她" 滚蛋" ,但她目前没有丢掉这个工作的本钱,于是盯着合约,低声下气地说:“这我能了解,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任何安排。”

    “你不等看完合约再考虑吗?”他挑起一眉,那熟悉的表情顿时勾起芷芽的回忆,也让她干脆地摇了头。

    “很好," 周庄大拇指一翘,压下钢珠笔。在她的档案上做了一个记号,头不抬地说:”下个礼拜一请到总公司报到。有问题吗?“

    “有!请问董事长——" 芷芽轻轻举起右拳,腼腆问道:”我被分派到哪一个部门呢?“

    他扫了她一眼,递过一串办公桌钥匙,张着白晶晶的牙说:“我的秘书室。”

    芷芽因此算是升了职。大家都羡慕她不仅保住铁饭,而且是更上一层楼,只有她和周庄清楚,她上的是" 危楼" ,只要他高兴,哪天都能要楼塌。

    接下新工作后,芷芽的压力是一天多过一天,薪水却整整被砍去了二分之一,只要哪天不高兴,他是什么毛病都敢挑,诸如他不满意打字机的字型、信封上的抬头歪了两厘、咖啡太稀、她讲话有气无力,以及他看不顺眼她口红的颜色。

    此外,芷芽还得学着去读他脸上的" 气象报告" ,以预测他办公室内的吹的是蒙古高压,或太平洋低压。一天中,她不仅得接待友公司代表,同时得帮他应付不同性质的" 女朋友" ,吃饭的归吃饭,看戏的归看戏,应酬的归应酬,然后上床的嘛……则是没她管的份。

    最可笑的是每天上工前,都要被他" 问候" 一下," 张小姐,今天可别犯错,不然我又得从头适应新秘书了。“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可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问候!然而,果真不能承受吗?若不能承受,她怎么会一做就是两年?而且最后在没" 爱" 的前提下,利用礼拜五晚上应酬的场合,藉酒装疯地对他投怀送抱?

    原因只是一个,芷芽天真地以为,只要能让周庄了解她是清白之身后,他绝对会改变态度;缱绻一夜,他那副没她就活不下去的样子不就是最佳证明?

    直到翌日清晨,芷芽在饭店的大床苏醒过来,发现除了床头柜上的五截烟蒂和一个火柴盒外,他没留下任何的只字片语便离去。她才了解自己错得离谱,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唯一教她担心的是,下礼拜一上班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第八章

    天美挂上了电话,走回餐桌,她人依旧站着,声音带着抱歉," 芷芽,我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下你,但我婆婆一直嚷说她腰酸背疼,要我陪她去看中医。“

    “既然这样,你还不赶快回家去。" 芷芽替她着急起来了。

    天美拿起提包,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喔,你不用担心我,我再稍坐一下,就要回去上班了。”

    天美叹了口气," 我不是问你这个,而是问你何时辞职?"

    芷芽一脸不知所措," 我……我还没真的决定好。“

    “算了,我看再问你一百次,你准还是给我这个答案。如果哪天你真的不想干了,一定要通知我一声,就算我没办法,也非得要我老公帮你安插个职位。" 见到芷芽露出一个保证的笑容,天美才转身离去。

    芷芽百无聊赖地坐在原位,单手托腮望着窗外,直到她发现时候不早时,才起身离开咖啡屋。她走过两条巷子,在穿过第三条巷口时,忍不住回头往" 雾都" 的店招牌望了过去,心里惦念着周庄是否还常光顾那家,出于好奇与怀旧,她双手插在外衣口袋,慢慢地走向" 雾都".

    她在玻璃窗边探了一下头,发现店主重新粉刷了墙,也换上了色彩鲜艳的壁纸,店里依然是座无虚席,那张熟悉的桌子自然也被一对男女所占领。这不禁又令她想起数年前年少不更事的自己和周庄坐在那里的情景。他会抽着烟,一手把玩着火柴盒,另一手紧握住她的手谈天说地……

    他说:“下礼拜三是我生日,你打算送我什么?”

    “我……我不知道,除了我爸和我弟,我从没送过礼物给男生过。”

    “那再好不过,因为我就是你第一个送礼物的男人了。" 说完,还对她眨眼睛。

    她为他毫不含蓄的态度大伤脑筋,直到瞄到他手上火柴盒,才语带征求说:“我送你打火机好不好,你抽烟没打火机很不方便。”

    “不,千万别送我打火机!" 周庄以夹着烟的手搓了一下太阳穴,毫不讳言地道:”截至目前,我已收到十来个打火机过,不管是哪个牌子都会被我弄丢,所以我还是将就火柴盒得好。“

    “喔,那你希望我送你什么?”

    花芽还记得当时他听到她话的反应,淘气的眼神里带有儿分恢谐的笑意,但却又装出一副色迷迷的邪恶,弄得芷芽全身不自在。

    到最后,周庄一迳地瞅着她,以不太轻松的方式警告道:“你最好别问得这么大方。”

    她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的,小姐你可能不太愿意给……"

    ……

    如今,景象已转,坐在那张桌前、身着笔挺西装的男人已不可能是他,只是巧得很,那个人似乎也有边聊天边把玩火柴盒的习惯。

    芷芽心里想着,眼眸忍不住转到那个男人身上,一秒后,她眨了一下眼,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于是摘下眼镜用力揉了眼皮,等视线再度清晰时,才赫然确定,

    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庄!

    芷芽杵楞在原地,视线在周庄和他女伴的后脑勺间流转,等到他的女伴微侧过头、露出一张脂粉未施的姣好脸蛋时,芷芽险险没昏了过去,她同时恨不得自己瞎了眼,因为她千想万想也绝对意想不到,那年张脸竟会是芷薇的脸!她妹妹的脸!

    芷芽倏地掩住嘴,泪眼婆娑地跑离" 雾都".当她踩着无方向感的脚步踏出电梯、进入高级主管专用的办公楼层时,人事经理忽地晃着一张纸迎面冲了过来,着急地嚷说:“唉啊,张秘书,午后都过三点了,你到现在才回来。快!赶快签了这份文件,免得害我挨骂!”

    芷芽接过文件,问:“什么文件?"

    “离职清单。董事长吩咐我先拿给你签,其他的细节等他用餐回来,再跟你谈清楚。”

    “喔!" 芷芽想都没想,镇定地伸出手掌,问:”有笔吗?“

    人事经理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支笔递了过去。芷芽接过后,随手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连笔带纸地塞还至人事经理的手里,轻松地说:“呐,都是你的了。我现在就回去收拾办公桌及私人用品。”

    人事经理紧跟在她身后,解释," 没必要急着收东酉,这离职单起码要一个月才会生效,你总得让我们找到递补你空缺的人吧。“

    芷芽头一转,不客气地对人事经理说:“那干我什么事?我离职单,单上也印了你们董事长的大名,照理我可以走人了事了。”

    “可是……”

    “你有可是,直接跟周庄说去……"人事经理跳脚地威协遭:”张小姐,你这样不负责任,我们会拒绝发给你遣散费!“

    “谢谢你们这么慷慨," 芷芽不耐烦地转过身,向他露齿一笑," 喔,你若见到他,别忘了顺便帮我问候他一句,他是个欠扁的无赖、自大狂!"

    “张小姐,你竟敢当众污辱董事长!好,你别指望在这行混了……" 人事经理抖着食指在她身后叫嚣," 想都别想!”

    芷芽理都不理,将皮包斜背在肩上,若无其事地走过一群睁眼看好戏的同事,笃定地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

    铃……铃……铃……铃……铃……

    芷芽把自己紧紧地裹在棉被里,但隔间的木板墙薄得像一张纸,根本没半点作用,等到铃声响了二十声后,芷芽气冲冲地跳下了床,粗鲁地冲到客厅;拿起话筒劈头就说:“小姐,你打了一早上不烦吗,我跟你说过没这个人,这里没有叫张芷芽的……你问我的名字?你算老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对方稍停了一下,芷芽一改往昔好好小姐的形像,蛮不讲理地扯喉继续嚷道:”你们这样打电话来骚扰实在很缺德……“

    “张小姐," 一阵低沉的男音从话筒里传来,顿时教正芽闭了嘴,她呼吸急促地听着他以平稳的音调说:”请你马上回公司一趟,我相信我们还有事情没有解决清楚。“

    芷芽不吭气。

    他继续着," 请别意气用事,如果你坚持不愿交接,那也没关系,但请你务必回' 远业' 一趟,我保证不强人所难,并会要会计部将你的薪水以及两年份的遣散费汇进你银行的户头,但前提是,你必须亲自回公司一趟,我们得谈谈。“

    “谈谈!简直是破天荒,周董事长什么时候想跟我‘谈谈’过了?从来就没有。你都是命令我:张小姐,做这!张小姐,做那!我在' 远业' 的地位比一条看门狗都不如,你甚至连炒我鱿鱼都要别人‘代传圣旨’。告诉你,从今起,只要有你周庄在,我绝不再踏进那幢该死的大楼,省省你的钱、口水以及假好心。”

    “芷芽,我有必须遣退你的理由。" 听到他喊出自己的名字,芷芽忍着不放声大哭而出," 骗鬼!你行事霸道不讲理得很,哪需编理由?"

    “我们的关系改变了,你以为我真那么冷血,可以让你在我身边绕来绕去,而假装什么没发生?"

    “你又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去年才进来的公关小姐还不是照常做事。”

    “我只不过请她喝了一杯咖啡而已,谣言就传得那么离谱,拜托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丑陋好吗?

    她左手握听筒,右手揪着睡衣袖子愤然抹去鼻水,沉下心道:“算了,我不想跟周董事长多说废话,反正你要我走人,我也乖乖地走人了,请你们别再打电话来。不过,在挂电话前,我要警告周董事长你一声,你若是敢动芷薇的歪脑筋,我绝对会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线上那头沉默了半晌,芷芽乘机要挂电话," 再见!“

    周庄突然又出声道:“等等……我不懂你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请说清楚点!”

    芷芽叉着腰,对着话筒龇牙咧嘴," 别跟我装蒜,我昨天看见你和芷薇在‘雾都’里,做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又想打歪主意了。“

    他的口气是满不在乎," 你多心了,我们只是吃顿饭、顺便谈点事罢了。" 听到芷芽轻哼了一声,他的口气马上转成凝重," 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以为我在跟你有了肌肤之亲后,还会去招惹你妹?

    “怎么不可能?你诬赖我跟你父亲有一腿,但最后还不是被我骗上了床!”

    “那是因为我确定你和他这两年间没有再往来。此外容我更正你一点,我没有被你骗上床,我是' 带' 你上床!而就是因为‘带’你上了床,才让我了解自己有多蠢!”

    芷芽失声驳斥道:“想清楚再说,你确定被你突破的那层肉膜,不是人工做出来的?如果你无法确定的话,告诉你,中山北路有很多‘专门店’,你去查一查,可能翻得到我的名字喔!”

    周庄吃吃笑出声," 芷芽,冒牌货我不是没碰过,是真是假一试就知道,还有,泼妇角色实在不适合你。" 他嘲弄的语调让芷芽分辨不出他是说真格的,抑或是在消遣她,她设法扳回一城,脾气一提,脱口就骂," 你……无耻,大沙猪,大色狼,不要脸!离我远点!还有,离我妹远一点!“

    “芷芽,相信我,我说过我不可能碰你妹……"

    “与其信你,我还不如去信从不守戒的猪八戒!" 芷芽说完,用力挂了电话,然后趿着拖鞋走回卧室。

    之后,芷芽在家窝了整整两个礼拜,头不洗,衣服也不换,洗碗槽的陶碗陶碟堆得像灵骨塔一般高,整个人面黄肌瘦不说,神色邋遢得像流浪街头的游民,想跟她对谈也要不理不睬的,逼得芷薇忍不住发起脾气了。

    芷薇打开卧室门,气急地对蛰伏在被里的芷芽吼道:“姊,拜托,你想这样糟踏自己没人能阻止你,但是,我还想继续住在这里。你看你把厨房弄成什么样子,老鼠都争先恐后地搬进来定居了?

    “既然你看不惯,那搬出去好了。" 芷芽从被里钻了出来,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一股汗酸的异味也跟着扑上了芷薇的鼻子。

    芷薇忍住呼吸," 少来了,你故意把自己搞成这种鬼模样,就是要我低头。但我不可能因为你的神经质及无理取闹,而放弃这么好的工作环境。“

    “你不了解,那个男人既不是耶诞老公公,更不可能是童话故事里的长腿叔叔。他这样讨好你、帮你安插工作,根本是……" 芷芽欲言又止,最后依旧是那句老话," 他根本是心怀不轨,想拐你这个黄毛丫头!”

    “姊,你胡说什么?”芷薇一脸荒谬," 我看你根本是吃错药,外加气血不顺才净编出这样无聊的事?“

    芷芽听到这里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翅膀硬了就想飞,我知道我没办法限制你的行动和观念,只希望你看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倒是你自己,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你只是在逃避现实,自怨自艾,你只想把你这些年来养育我们的功劳死死地刻在我们心上,然后要我们同情你的遭遇,为你的辛劳歌功颂德一番……”

    芷芽拿起拖鞋就往芷薇所站的方向扔去," 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既然姊先开口了,那么我只好搬出去住了。”

    芷芽往床上一趴,双手掩耳,大叫道:“走,走,走,你尽管去靠着那个男人吃饭,有胆不要给我哭着回来。”

    “不可能有那一天的。" 芷薇话一说完,便用力将门带上。

    芷芽抬起头,静静听着妹妹在客厅的走动声,一直到铁门被关上的声音传来,才忍不住痛哭出声,同时气自己没勇气承认,她自暴自弃的原因根本是在嫉妒芷薇。

    周庄这个猪八戒!他有那么多女人可以玩弄,为什么偏偏要招惹她的亲妹妹!

    芷芽告诉自己,她不乐见芷薇和局庄在一起,是因为怕她妹妹受伤害,但是,比起她的私心作祟,手足之情根本轻得不值一提,她从没有那么强烈地想独占她所爱的人,直到她所爱的人盯上她妹妹为止!

    嫉妒,让她像一个失去平衡的天秤,在亲情与爱情之间摇摆不定。

    痛哭将近一个小时后,芷芽走出自己的房间细细地打量了乱成一片的家。她抹去了眼泪,拿出清洁工具开始大扫除。她清理客厅、厨房、浴室、卧房、前后阳台,然后刷牙、洗头、洗澡、洗衣服,最后把衣服晾上竹竿,才暂停了下来,但是,她的心还是不能平静。

    仿佛不堪面对家里的空洞与清冷,芷芽抓起钥匙毫不考虑地往外走去,她告诉自已,必须去找工作,惟有工作才能填满她心中的空虚,让她忘却周庄及妹妹的事,以及学着去认命。

    于是,靠天美的帮忙,芷芽几乎没花费心思与时间,便有了一份新工作,她在东区顶好附近的内衣专门店当起专柜小姐。

    不同的工作领域有不同的困难与问题得面对,以往,她只要照应周庄一个人的大小事,现在,她则必须面对形形色色的女性顾客,其中有脾气大的名门贵妇、挑剔成性的大老板娘,有职业情妇、应召女,也有情窦初开的少女或六十好几的欧巴桑,对于她们来说,每一处的小细节都可以是大得不得了的事。芷芽很努力地去学习这行的专业知识,她不以服侍贵妇穿衣为贵,也不以接待应召女为耻,有时她必须以哄诱的口吻劝刚踏入成熟期的尴尬少女换穿另一种更舒适并符合人体工学的罩杯。对于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老妈妈则是看她们的喜好去推荐适当的款式。

    芷芽谦和有礼的态度以及遵从服务至上的热诚表现,让她在半年之内成为公司里的销售高手,就连干了八年升到主任级的天美都不得不对她翘起拇指," 当真是行行出状元了。这附近的百货专柜都没你们业绩好,你们店长一直夸奖你呢!“

    “别消遣我了,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芷芽将十来件被顾客试穿过的胸衣整理了一下。

    “别跟我谦虚了。换作是我,就没你这么有耐性,试了十来件竟好意恩连一件也不买!" 天美指的是刚开门离去的女顾客。

    芷芽将内衣摆回橱柜里,小声地说:“她还没考虑好,等确定好后自然会回来。”

    说完,她拉长脖子,往停在店门外的自色TOYOTA 瞥了一眼,然后冲好友一笑," 天美,你老公来接你了。“

    “哈,总算到了!" 天美拿起搁在柜上的皮包,回头问:”要不要我回头帮你带点吃的?“

    “不用了,你好好去享受大餐吧。等我们店长回来后,就换我去吃了。”

    “那我走了,别工作得太辛苦。" 芷芽目送好友坐进车子离去后,继续整理货物,一分钟后,当清脆的门铃又传来时,芷芽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绽出亲切的笑容,问候客户,"欢迎光临!”

    来者是一位曲线曼妙的女子,身着一件剪裁合身的小羊毛洋装,跨着一双优雅的意大利名鞋缓缓走近芷芽,以悦耳的声音解释," 我经朋友介绍,专程来找一位张芷芽小姐。“

    “我就是,有工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是这样了,我希望你能帮我挑选几件合适的胸衣。我一向穿三十六C ,但总觉得不对劲。”

    “小姐怎么称呼?”

    “敝姓龚。”

    “龚小姐,我眼前柜里有一些款式请参考一下,不过请让我先帮你量一下身。" 芷芽说着拿下挂在脖子上的市尺,一分钟后,她不禁想为对方完美的身材翘起大拇指,兴致勃勃地解释," 一般市面上的成品尺码都是一个概括数,不同公司及进口地的规格又有些出入,所以您不妨先挑几件自己中意的蕾丝花色,我再拿符合你的胸围,让你试穿。”

    “我是三十六C 吗?”龚小姐好奇地问,一边挑了三种款式,一件无肩带、一件全罩,一件二分之一罩。

    芷芽概括据不同罩形,很快地从柜子后面找出适当的尺码,一边解释," 嗯,不完全是,其实你的骨架很纤细,穿全罩三十六C 有可能会松了点。“

    龚小姐口里有辩解,"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想再买更大的罩杯,只是怕被人笑。“

    芷芽马上安抚她," 喔,不会的,你的胸形很完美的,挺实不松垮,本来就是该穿D 罩的,只是你的胸围应该是三十四而不是三十六,如此才能完全全托住你的胸部,行动起来也会舒服。" 看见对方露出满意的神色后,芷芽给予她个人的建议," 这边有几件应该很适合你,你要不要顺便试试看。“

    “好啊!可是我的朋友还在停车,我可不可以等他进门后再试穿,这样也好让他帮我出个主意。”

    “喔,没问题……" 芷芽才刚露出微笑,一瞥见推门而入的男人时,双颊上的笑涡马上僵在原处。

    她看着他走近,在他女伴的颊边亲碰了一下。一脸歉然," 抱歉,这里不好停车,设计你等太久吧。“

    龚小姐点了一下他的鼻子,娇嗔道:“是有点久,不过我和店员利用你停车的时间挑了几件,我现在进去试穿给你看,你得帮我拿个主意。" 说完就要找更衣间。周庄不表意见地将双手插在西装裤里,扯嘴笑了一下,很快地斜瞅了芷芽一眼。

    芷芽垂下眼睑,佯装不知情地转开脸,赶在龚小姐前拉开更衣室的大门,等顾客进去后,才将门阖上宁立一隅。

    不一会儿,一阵稳重的脚步声在她身边住,接着一句轻声问候像暖风似地吹进了芷芽耳里," 你好吗?"

    芷芽仰头着了他一眼,不自然地退开了一步,然后将垂在面颊上的短发拢到酥麻的耳后,支唔地应道:“很……很好,谢谢。" 她想反问他好不好,但是她把问候稳在心里,没打算延长这段对话,气氛因此僵了几秒。

    周庄侧头打量了她一眼。再试了一次。" 你把头发留长了,这让你看起来年轻许多,甚至超过我们初识时。“

    芷芽摸了一下齐耳的头发,解释," 喔,这全是发型的缘故。“

    “很适合你。" 他忽地拈起她一缕发丝轻挲了一下,然后随口问道:”你改配隐形眼镜有多久了?"

    “喔,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天美说,这样看起来比较伶俐、体面。" 芷芽的目光紧紧地盯在更衣门上。

    “还习惯吗?”

    “还好。" 芷芽迅速回答完,更衣室便有了动静,她丢下周庄起身上前。

    刚巧龚小姐推门现身,对芷芽道:“麻烦你帮我调一下后面的松紧带好吗?然后优雅地展开双臂,比了一个前倾的动作,大方地问着周庄,”美吗?“

    正帮她调整肩带的芷芽紧张地挪身,怕去挡到人家的视线,不过眼角仍不禁往长镜瞄去,打算偷睨周庄的神情。

    周庄兴味盎然地盯着对方的上围打量一番后,赞美道:“你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

    对方得到满意的回复后,笑盈盈地将门带上。芷芽回头,看见周庄马上收起笑容,对她招招手,要她过去。

    芷芽不肯,双手在胸前打了一个大x ,以嘴型说:“不!”两人的距离虽然拉近了,但还是没近到能说悄悄话的地步,他只好上前把她拉到一边,搭着她耸跳而起的肩头,低着音问:“怕什么?我又不会咬掉你的耳朵!她到底还有几件要换?”

    “两件。”

    周庄眼珠子往上一翻,露出懊恼的表情。

    芷芽挑起了一眉,语带酸意地问:“你嫌养眼镜太少,不过瘾是吗?"

    他将她轻轻扳离身,白了她一眼,嘲弄地说:“正好相反。我急着拉她回家把她剥个精光,好大饱眼福一番。”

    芷芽一听,气得顶开他的手,扭头要走。周庄心有准备,及时拦住她,很快地将嘴凑上她的耳朵,抱歉着," 我开玩笑的。你早料到我带她来这里的用意。干么说那种话来激我?"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知你打着什么歪主意?放开我,不然我要喊人了。" 芷芽还来不及喊,周庄便松下手。

    因为龚小姐又要拉门出来了,结果是同样的谬剧又得重演一回;周庄扮着笑脸、赞不绝口,芷芽则一言不发地调整对方的胸线。

    待门关上后,周庄马上移位黏上了芷芽,一脸不悦," 这太荒谬了!她这样一下子进、一下子出,我们根本无法把事情谈开。"

    芷芽幸灾乐祸地说:“别忘了,是你推荐并带她来的,她被你利用得也够彻底了……"

    “亏你想得彻底,起码我没带她上床过。”

    芷芽双手揪着拴在颈子上的市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问:“我妹人呢?"

    “你问我,我找谁问去?”周庄把问题丢还给她。

    芷芽为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到了," 她为你工作!为了你搬出家!为了你跟我断绝往来!你不知道,还会有谁知道?"

    “嘿,你这顶帽子可扣得荒唐了!没错,就技术而言,付她薪水的是我,但是我并非她的顶头上司,更不是她的奶妈,她要去哪就去哪,我还能用绳子拴住她吗?

    芷芽怀疑地盯着他看。他则是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清白无辜。

    她哽着喉,不太情愿地要求说:“我要她的电活。”

    “可以,先让我送龚小姐回来后,咱们再谈。”

    “我现在就要……”

    应声而开的大门,让芷芽无法坚持下去,她只能楞然地跟着周庄的视线往龚小姐姣好的身段望去,百般不情愿地上前去调整,容忍地听着周庄出声赞美龚小姐,尽管他吐出的皆是礼貌之辞,但听在芷芽耳里,依然是万分难受。

***

    “不,我不进去,我在这里等。" 芷芽坐在他的车子上使劲地摇着头。

    周庄耐心地扶着他的车门,很干脆地说:“我说过了,你若想要她的电话号吗,就得进去,否则免谈。”

    “我不进去,我知道你打了什么主意,电话只是个幌子,你根本是想把我……”

    他眉微扬,两唇边净是掩不住的笑意,促使地问:“我想把你怎样?"

    “弄上床!" 芷芽咬牙挤出她最不想吐的话。

    “也许是,也许不是;除非你跟着我进去,否则你永远不知道。" 周庄牵起她的手,哄道:”下车吧!你知道你抗拒不了的,就如同我无法抗拒你一般。“

    芷芽不语,不争气的泪紧接着夺眶而出,呜咽地说:“我要芷薇的电话。”

    “我保证你会得到芷薇的电话,甚至额外附送她的呼叫器号码给你。现在你是要自己下车,还是要我把你敲昏,扛着你进去?"

    “不需要那么费力,我有长脚。”

    芷芽下了车,身子还没站稳,就给周庄抱了起来,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听他在自己耳边低诉," 豆芽小姐,请原谅我昔日的鲁莽与无知,嫁给一个爱了你多年的蠢蛋好吗?"

    芷芽不答腔,只盯着他冒着一片青髭的下巴颏,任他抱着自已踏入他的单身窝。



    第九章

    “她不嫁你,她怀了你的种五个月了,却死不肯嫁你。为什么你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地要她搬过来同住,每天早上料理早餐给她吃,专车接送她上下班,更把她捧在心口上爱着。我说,你从没对一个女人这么' 孝顺' 过,就连对你妈都没有,而为什么她、还、是、不、肯、嫁、你?”

    周庄嘴里衔着一截快烧到滤嘴的烟。两手无力撑着洗手台,对着一盆飘着刮胡泡沫的热水自言自语。

    “是你没满足她的物资吗?" 这点,用肚脐想都知道可能性是零。

    “那么是你表现得爱她不够多,根本没满足她的性需要。" 这更不可能!

    连月来,她青涩的外壳已被他琢磨殆尽,夜里她嘤咛轻喘的声音及热情的表现一再显示她对他很满意,这种脱胎换骨的遽变几乎令他空生受伤的感觉。他觉得她只在乎他的衍生能力,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周庄,时候不早了,你再窝在里面不出来的话。就要错过你妈的生日了。" 她的声音从门缝传来,清亮得像个无邪的天使。

    周庄没应声,弄熄烟头后,拿起刮胡刀往半边胡子刮了下去,一直到他拍上刮胡水后,抹了一把清洁光溜的下巴后,才将毛巾一丢,晃着一身晨袍踏出浴室。

    他看见芷芽斜倚着枕头半躺在在床上,鼻上挂着厚眼镜,微微凸起的肚前摊了一本书,双手则不时地将地将蜜钱送入嘴里。她这身模样谈不上性感,却令周庄心动意摇,他抓过她的手,舔着她沾了蜜汁的手指,弄得她轻笑出声," 别……你再不放开我,我包准你出不了门。“

    “无所谓,把眼睛闭上。" 解开她的睡衣,从衣橱里拿出一件服装将她从头套到脚。

    芷芽顿时睁开了眼," 你这是做什么?“

    “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你得跟你我回父母家。" 芷芽闻言就要脱下衣服," 不,我不想去,你答应过我,不强迫我出席应酬场合。”

    周庄轻握住她的手腕解释," 芷芽,今天不是应酬场合,是我妈的生日,大家都期待能见到你,包括我外公外婆。“

    “他们为什么要见我?" 芷芽双眼大睁,骇怕的表情让他不觉笑出声。

    “傻瓜,你算得上是周家的一分子,理当参与家庭聚会。”

    “我不是,我没嫁给你,不属于你家的一分子,没有义务出席周家的聚会。" 芷芽挥手挣扎着。

    周庄双手捧着她的脸,弯下膝盖与她的视线平驾定地说:“芷芽,我坚持你跟着来,你虽然没嫁我,但我已认定你是我老婆了。”

    “但我终究不是你老婆。" 她无奈的口吻里隐藏着一线欣慰,教周庄时楞了一下。

    他轻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直视自己的眼,问:“你那么怕当我老婆!为什么难道我这几个月的努力,还是没法挽回你的心?”

    芷芽扯开他的手,调转开目光," 我们……就保持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结婚?“

    “我要给你一个名分,希望你把工作辞了,就此安定下来,还有最重要的是我爱你。”

    芷芽眼不眨,几秒后当着他的面苦笑了出来

    “是,你不只爱我,还想拥有我,控制我生存的能力与空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等你一厌倦之后,会像对待空火柴盒一样对待我,到那时候我还有什么用?你告诉我没了火柴的火柴盒能有什么用?随手一扔罢了,如同你甩掉其他女人一样,从没放在心上过。”

    “也许是我让你没安全感,但你不可以把我当成果市场里的货物,照大小分类然后称斤来称量。不错,我过去的确是荒唐,但那是因为我爱不到我要的;我虽三十好几了,却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愈不注意我,我愈是想些坏事来引起你的注意力。”

    “但你已有我全部的注意力了。" 芷芽保证着。

    他闭上了眼,沉重地深呼吸后,才吐露搁在心问的话," 那不够没娶到你,我心不能平静。“

    “我爱你,但不想嫁给你,因为嫁给你,我会更没安全感。”

    听到她的话,周庄像是被你赏了一记耳光,但他无法怪她,因为是他铸成这样的局面," 就试一次,你不试,情况不会改善。“

    “可是为什么要改?我有钱、有工作、有你的陪伴、甚至有你的孩子,我很满足于现况啊,跟过去十年比起来,我再满意不过了。”

    “可是你把自己关起来了,你口头上说爱我,却把心锁起来了。”

    “我没有。" 芷芽矢口否认。

    “你只用' 你的孩子' 来称呼我们的孩子。”

    芷芽固执地说:“他是你的孩子啊!" 看到他陡然眯起的眸子,她才无奈地改口," 好吧,他是' 我们的' 孩子,我这样说,你高兴了吗?我说我爱你,就是真的爱你。”

    “那么证明给我看,嫁给我。" 周庄将她的脸旋转了回来,握住她的手,要往房外起去。

    芷芽竭力地挣开他的手,一边抗议," 你不能强迫我嫁给你。“

    “你今天可以不给我,但必顺跟我回我父母家。" 芷芽听到他的话后,反应比方才更激烈,她退后两步,眼里有着警戒," 别强迫我去面对你的家人,因为这样做只会让我难堪。”

    周庄不觉提高音量," 难堪?有什么好难堪的?是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还是我的家人找你谈过话?“

    “都不是,只是我觉得我的身分并不适合出现在你家那种家庭。”

    周庄眉头拧作一堆,垂在腿侧的大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只能往晨袍口袋一放,摇着头说:“藉口,又是一个藉口,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你不愿融入我的生活圈。你不苟同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又不做任何努力帮我改善,你只袖手旁观,黑暗中让我们利用彼此的身体来发泄性欲,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关系在这张床上发烂、腐臭,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

    芷芽睁着大眼看着他英俊的面容转黯,然后轻说了一句," 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别忘了你亲口对我说过你永远也不会结婚。“

    他愈翕张的鼻孔显示他正处于爆发边缘," 我也说过将来有一天要当总统的屁话,可惜你没听到!“

    芷芽停了一下后,回道:“你还不到三十岁,这个愿望还是有成真的一天。”

    周庄忍不住要抓头皮了,他上前一步把她揪起来,狠狠地啄了一顿,喘着气说:“别消遣我!我没有超能力,不能预知将来的我会推翻以前说过的蠢话。芷芽,我愿意做任何事来求得你的信任,但你必须告诉我怎么做!”

    “很简单,只要尊重我的意愿就行了。时间不早了,你该穿衣服出门了。" 说完,她走到大门衣橱前,从中取出一套西装就近放在贵妃椅上,踩着无声的步伐退出了房。

***

    星期五午后,芷芽独自从国泰医院出来,经过附近的水果摊,见到堆得像塔一般高的红壳荔枝,不多想就掏钱抱起最大的一把,走到对街的国父纪念馆公园散心。

    芷芽坐在一张双人椅上剥着荔枝,裂开的红壳进红塑料袋,多汁甜美的白肉则是祭了五脏庙,她鼓着颊,溜转着骨碌碌的眼打最散步而过的人,如果没有人经过时,就捧着肚子仰展两腿瘫坐在椅上,仰头看着浮世变幻的云聆听和风过树间的沙沙声。

    难得的静溢不久便被传来的声音给破坏了," 太阳这么毒,当心中了暑热。“

    芷芽闻言一惊,像是被苦主当场逮到的现行犯,心虚吐出荔枝籽,搂着袋子起身面对撑着一把洋花伞的方雪晴,好半天才吭出一句," 总经理夫人?

    方雪晴微点头示意,收起阳伞、踩着细长的腿来到她身边,挥着银黑色的绒布夹包掸了两下芷芽旁边的空位,转身一屁股地坐下去。

    芷芽站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是对方的一句," 坐啊!" 才让她滑进了原来的位子。两个女大倚肩并坐足足一分钟,却没人开口,这很不寻常。

    直到一双嗡嗡的蜜蜂拍着翅膀朝芷芽掂的那个沾了甜汁的袋了俯冲过来时,眼尖的方雪才挥着洋伞驱赶蜜蜂," 去!去!走开,没你能吃的!“

    缠斗两回,蜜蜂败阵飞走后,她得意地打开洋伞撑在自己与芷芽中间好遮阳。令人惊讶的是,伞影倒是落到芷芽身上的多。

    方雪情倾过身子,以眼角睨了芷芽可观的肚子一眼后,问:“你哪里买的荔枝这么大粒?甜不甜?"

    芷芽两手拎着袋子,憨直地往她身上一送。

    方雪晴考虑了一下递出伞柄,对芷芽说:“先拿着。”

    芷芽刚握住了伞,手上的荔枝就被方雪晴接了过去,只见她动着光滑细嫩的手接下吐出来的籽子往袋里一丢,顺手剥开第二粒,出人意料地送到芷芽的唇前," 呐,你再来一个。" 大方的模样仿佛这串荔枝是她带来的,芷芽只好张口好让方雪晴将果肉挤进自己的嘴里。

    对方垂着沾着甜汁的十指,转头问道:“刚做完产前的检查?"

    “一切正常?”

    芷芽点了点头。

    “那就好," 方雪晴剥着荔枝,说:”上回周庄回家时提起你这胎个男的。“

    芷芽初闻时稍楞了一下,不多想斩钉截铁地否认," 他撒谎!“

    方雪晴没露出震惊的表情,反而从容道:“别那么大惊小怪,这又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说昧心话,我这个当过妈的人还会看不出来吗?你预产期什么时候?"

    芷芽闷闷地应了一句," 十一月中旬。“

    “那你什么时候才肯嫁周庄?”

    芷芽让步的语气带了那么一点保证," 我不会嫁给他的。“

    方雪晴闻言嗓间一提,两眼瞪了过来," 那怎么成,你打算剥夺我做奶奶的乐趣吗?"

    芷芽容忍地重申,"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女的。“

    “女的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那么势利,冲着男娃儿来吗?"

    “你不是吗?”芷芽没多想就回顶一句。

    “当然不是,我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来!" 芷芽强吞了一口唾液,在心里告诉自已没什么好惊慌的,她对方雪晴无来由得惧怕似乎是一种天生的警觉就像羊对狼、兔子对老虎、鹿对狮子──见了就想躲,躲不过就臣服……仿佛已厌倦这样拐弯抹角的谈话方式,方雪晴掏出手巾拭干手指后,两眼扫了回来。

    “我承认自己打第一眼见到你就相当喜欢你,你那时看来憨直、实心眼得很,不过大半原因恐怕是因为我料定周庄不会看上你。没想到他不但看上你,还聪明地交了好几个女孩好分散我的注意力,一直到今年年初,我才从他的嘴里知道你们在交往。”

    芷芽停了好久才问了一句," 总经理夫人知道后,为什么没出面阻止?"

    “你那么希望我出面阻止?”方雪睛伸出一指警告式地朝芷芽晃了两下," 我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但这是周庄头遭跟我提起这话题,我当时想,他这样绝无仅有的破天荒提出总该有某种程度的意义才是。而最教我惊讶的是,我在听到你的名字时,竟没有强烈的排斥感“

    “那可能是因为总经理夫人还是不相信周庄会找上我吧。°芷芽提起胆猜测着。

    “不,我是不相信他能和同一个女人牵扯上八年竟还拐不上手,你真教人意外。”

    高不可攀的方雪晴的口气里带有一丝的认同。却引起芷芽些微的反感," 单就这点并不让我好过其他女人。“

    “是没有,不过至少赢得我的另眼相看。”

    芷芽蹙起了眉头,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看法," 其实,能否赢得你的好感对现在的我并无任何影响。"

    方雪情盯着芷芽沉静的脸庞良久,忽地反问一句," 是吗?那你为什么一脸怕我的模样?"

    “我不再怕你了,也许以前曾真的怕过,但我想那全是因为年轻无知。"

    “这么说,你认为现在的你够成熟懂事了?"

    芷芽仿佛能大声说是,但似乎又没那么确定,鼓后她只说:“当然。”

    方雪晴嘴一撇,不以为然地说:“我倒看不出来。一个成熟懂事的妈妈不会希望她的孩子是个私生子,更不会意气用事地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

    芷芽知道白己应该要生气,应该要驳斥回去,并提醒对方没权利跟她说教,但奇怪的是,她就是没气好生,只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有不想嫁的理由。“

    “如果你是担心我不接受你的话,你可以松一口气了。" 方雪睛说完,玉手搭上了芷芽搁在肚上的手。

    芷芽惊讶地发现,方雪晴的手竟是暖的。多奇怪啊!她一直以为对方是冰做成的。她回道:“这不是让我踌躇不前的原因。”

    “那还有什么天大的问题让你拒绝周庄?你认为我儿子不爱你吗?"

    “不,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以他的方式在爱我。" 芷芽迟疑了一秒,才坦白说:”其实我的问题没你们想得严重,事实上是很小很小的事,说出来你可能会笑。“

    “你就说说看吧!反正我也很久不曾笑过了。”

    芷芽抬指抠了一下眉尾,才说:“是他随手乱丢火柴盒的模样让我心起栗。"

    方雪晴起初面无表情,三秒后方将脸转正,小人确定地问:“那是什么模样?"

    “满不在乎的模样。”

    “你小题大作了,这是一般抽烟人的习惯。”

    “也许吧,不过我无法停止自己把这点和他甩女人的模样联想在一起。”

    听到芷芽这么一说,方雪晴抹着精妆的冷淡面孔在转瞬间柔和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想得那么远,不过倒有个火柴盒的故事想说给我听听。" 话到此,她远眺前方良久,才将目光转回。

    “我先生年轻时也有用火柴盒的习惯,因此周庄从小便跟在他爸爸后面捡空盒,到了周庄快升国中时,所搜集的火花就有千来个,散得满地都是。我曾威胁要他把它们丢掉,但他死也不肯,想个法子把他爸爸用过的火柴盒拼黏在一起,做成装饰品摆在梁上,以防我破坏。直到周庄高一那一年,最后一次跟他父亲要火柴盒时,才赫然发现他父亲改用起打火机了,他以为是我送的,不多想就问我哪里买的,我支吾过一句,丢下他们父子藉口进房。" 她以近乎愧疚的面容,转头看了芷芽一眼。

    “我和周原的婚姻那时早亮起了红灯,但我们很技巧地瞒住周庄和周频,但就是那一天让好强的我,忍不住跑到周原的书房和他理论,我大声警告他不准在我的房子里当着我和儿女的面,用那个姓华的野女人送的打火机抽烟,并用了很难听的字眼骂那个是公共厕所,谁都可以上。周原听得冒火,一举手就要打我,谁知道门正巧被推了开来,周庄站在入口,亲眼目睹我们丑陋的真面目。我和我先生当时都楞住了,以为周庄会有激烈的反应,没想到他周庄梗着喉说,‘你们小声点,周频还在睡觉' ,然后转身就把门带上。隔天黄昏,周庄亲手提着五大袋火柴盒守在大门口外,等垃圾车。”

    方雪晴把故事说完后,双手揪着手绢凑到鼻前,擤了鼻水,但她精雕细琢的妆不可避免地被夺眶而出的泪水给弄糊了。

    芷芽见状,忙掏出自己的手帕揪住一角,倾头轻轻帮她印去晕开的眼线和睫毛膏,不料却弄巧成拙。最后,是方雪晴掏出了镜子当着芷芽的面拨下两道假睫毛、以湿巾抹去脸上的厚粉,才挽救了她那一张脸。卸了妆的方雪晴看来可亲,多了股妈妈的味道,她紧张地掐着芷芽圆嫩的手问:“我看起来怎样?很多皱纹对不对?"

    芷芽摇了摇头,真心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那是因为我没笑," 方雪晴说完,马上对芷芽冲了一个示范的笑容,比了自己的眼角," 瞧,我一笑起来,统统冒了出来。”

    芷芽往后靠了一下,仔细地审视对方的脸,客观地说:“可是我觉得那些皱纹让你变得更美了,一种成熟的美。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在世时,自己常坐在她怀里帮她数笑纹,每当数到一条我就很懊恼,但她却很开心地搂着我,说那些笑纹就是我的年岁,她的笑纹若没了,就表示我快要长大了,"芷芽抬手抹去了悬在眼角边的泪珠,强挤出一个笑说:”可惜我现在长大了,却再也数不到她的皱纹。“

    “要叫周庄帮我数是不可能的,周频又那么好动,根本不可能静下来。" 方雪晴思索地看着芷芽,突然建议道:”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帮我数数看。我可以假装是周庄或周频在帮我数,而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你妈妈。“

    芷芽起先不确定方雪晴是不是在开玩笑,直到对方挪近自己时。才意识到她是说真的,于是低下头帮她数起皱纹来了。

    “你妈若还活着,该是几岁呢?"方雪晴闷闷地问了句。

    “五十三。”

    “喔,那还小我两岁嘛。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十二年前。" 芷芽坦言答道。

    “那么年轻就去世了啊?你那时不就只有十六岁而已?"

    “对。”

    “你数好了吗?”方雪晴突然说道。

    “等一下,就好了。”

    “多少条?”

    “左边五条,右边六条。" 芷芽露齿一笑。

    “嗯……比我想像中的多,不过无所谓,多一两条死不了。对了,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事。”

    “那好,趁着天气好我们去逛街,你没有想买什么……半样也没有吗?喔,没关系,也许你看到了就会想起来也说不定……¨我想添些端庄成熟一点的衣服,这样年底抱起孙女时才有点模样……等等,别收伞,太阳还是很大的,你暂时撑着……走这边,这边路比较顺……”

    芷芽忙着应付方雪晴一连串的对话,被动地任她勾着自己的手臂走出公园;这一景。是芷芽作梦也没想过的事。

***

    芷芽站在周庄的豪华寓所门前,拿着钥匙正要插进锁孔里,门便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

    只着一件白衬衫和西裤的周庄双手叉腰地堵在门口,嘴里叼了一根垂头丧气的烟,神情凝重地质问她," 你去了哪里?"

    芷芽捏着钥匙站在原地不吭气。

    他以指头将烟捻熄后,挥开了乐弥漫的烟尘,伸手拉她进屋,将门反锁身后," 我问你,你去了哪里,你没听到吗?"

    “我去逛街,买了点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事先打通电话告诉我你的行踪?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十点刚过一刻," 芷芽对他那种跋扈的态度蹙起了眉," 我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行动,没想到去哪里还得跟你报备一声。”

    “别把我形容得像监狱里的狱卒。”

    “我没有,我只是把自己想像成监狱里的犯人,正给人逼供着。" 芷芽大声地顶了回去。

    “如果你知道我为了你的安危担心,走来走去走到快把地毯磨出个洞的话,你不难想像我为什么会反应过度。我知道你今天没班,特别推掉应酬,赶回家想接你出去吃饭,不料却见不到你的人影!我等了又等,握不住心中的焦虑就拨了电话给天美、芷薇和你的店长问你的下落,但她们都说不知道你去了哪。最近社会版一大堆有的没有的,你又挺了一个大肚子在外面晃,我若年纪轻轻就得了心脏病的话,铁定是被你吓出来的……”

    芷芽抬起长眼睑瞅了他一眼后,随地放下包包和购物袋,上前握住他的手,踞起脚尖往他发青的唇上落了一个长吻,堵住他的牢骚后,才松口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急成这样。”

    周庄将她紧搂在怀里,狠狠地又把她吻了一顿后,轻捧着她的双颊,气不过地反问:“你什么意思,没想到我会急成这样?你跑得没消没息的,我当然会急。”

    “我不是没试着打电话给你过,只是我打去公司你已经下班了。”

    “那为什么不试行动电话?”

    “我试过了,但一直占线。" 芷芽说着,目光往静躺在茶几上的大哥大一瞪。

    周庄见状,将她的目光引回," 别瞪它,它是无辜的,让你一直打不通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他忽地打住话,长吁了口气," 不行,你得再让我多抱一下,要不然我不能确定你是安全的。“

    “周庄,我没事,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芷芽把他推进沙发吧,替他爬梳过一头乱发,清掉快满出来的烟灰缸后,问:”你吃过没?"

    “弄了……碗泡面……”

    “这怎么够,我再去帮你弄点吃的。”

    周庄很快地抓住她的于,不让她走," 不用,坐下陪我就好了。你去逛街,要不要让我瞧瞧你买了什么东西?"他伸长手将她提回来的购物袋拖了过来,掀开来看。

    “喔,大部分都是娃娃的衣服。”

    “怎么,又没我的份吗?我看我都贬值了。" 周庄故意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

    “谁说的,你没看到这一袋都是你的内裤和卫生衣吗?"

    周庄睨了一眼,抖出一件平口裤,撑开裤头的松紧带,斜着嘴说:“喔,你不该这么麻烦的,其实我不穿的话,受惠最多的人还是你"

    芷芽当下就给了他一记卫生眼," 这不是我买的,是你妈买给你的。“

    周庄一脸错愕," 我妈?你撞上我妈了?她没对你怎样吧?“

    “她当然没有对我怎样,只不过带我一起去逛街……"

    “等等,你说你碰上我妈,妈还带你一起去逛街?这怎么可能,你确定你真碰上了我妈,而不是跟她长得很像的外星人?"

    “周庄,我虽然怀了孕,但这并不影响我的视觉和脑袋。”

    “但不可否认的是,你是个大近视。”

    芷芽双臂一交,摆了一个警告的姿态," 你当真要这样跟人过不去。“

    “抱歉,我只是很难接受你说的故事罢了。”

    “我知道,不过是真的,我没理由编出这种事来骗你。”

    “好,我信,我信,准妈妈别激动。”

    “顺便让你知道,娃娃的衣服也是你妈买的。”

    周庄将身子一斜,又开始逗着她说:“都是我妈买的,那你只逛不买有舍意思?"

    “谁说,我买了这个送给你?”芷芽从自己的包包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往他身上递"
了过去。

    周庄接过手后,掂了一下重量,回头问:“挺重的。怎么,你想通了,终于肯买个大金钢钻送我当定情物吗?"

    芷芽眼一眯,不理会他酸涩的幽默。“得让你失望了,我还没凯到那种程度。”

    “说真格的,如果你哪天真想通的话,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倾囊相助,并且不收你半毛利息……”

    “你再不拆,我收回来了。" 芷芽伸手将东西取回来。

    周庄候地一躲,将东西拿到头顶," 小姐别急嘛,我这就拆了不是吗?然后将另一手从芷芽的腰际腾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纸,从一只白金铁盒拿出礼物," 打火机," 他的声音有着惊讶,眼里则是遮掩不去的失望。

    芷芽随手将他掌上的打火机拿了回来," 不喜欢的话,我拿去退!“

    “不,我喜欢,只要是你送的,我就会喜欢,我只是没想到会是打入机罢了。”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金戒指!周庄迟疑了一下,口是心非地说:“袖扣?”

    “既然如此,我明天抽空拿去换。”

    “等等," 他忙牵住她的手,一脸乞求的模样。" 你真的让我有求必应吗?如果我改说我要那种金金黄黄的、圆圆的、中间有个洞并且能戴在手的东西的话,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芷芽憋住满眼的笑,正经八百地眨着两扇睫毛反问他:“先生你指的是甜甜圈吗?"看到周庄一脸想掐死她的模样,她很快地辩解着," 是你说金金黄黄、圆的、中间有个洞才让我想到那边去的嘛!”

    周庄张着白才对她露了一个假笑," 是吗?你能把甜甜圈戴在手上吗?"

    “如果真要的话,不是不可能。"

    他揉了自己的鬓角,无力地说:“你清楚我指什么,所以别用这事开玩笑。"

    “好吧!我不开玩笑。你是可能拿这个打火机换你想要的东西,但得视你的表现而定。”

    “什么意思?”

    “你看到镶在打火机正面的亮亮的石头了没?"

    “看到了啊!满天星。" 周庄的口气很不带劲。

    “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很俗,俗得很没气质,跟我不相配。" 周庄一拗起来,讲出来的话,利得可能把人的心砍成两半。

    “收礼物的人哪有这么挑剔的。”

    “没办法,你问我。我只是照实说出我的想法。”

    “可是你刚才说只要是我送的,你就会喜欢。" 芷芽驳道。

    “喜欢归喜欢,但我觉得它俗到家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说,你还是有可能会弄丢了?"

    周庄摇了头," 这我不敢保证,截至目前,最长的纪录是两个月。“

    “才两个月!那你得努力去打破这个纪录了。”

    周庄听了,狐疑地扫了她一眼," 你言下之意是打破纪录后有奖喽?"

    “不错,反应很快," 芷芽点了头," 只要你能使用并保有这个打火机超过一年的话,我就答应送你那种金金、黄黄、圆圆、中间有个洞的玩意儿让你戴在手上。”

    周庄歪着脑袋,神情呆滞地瞅了芷芽足足三十秒,才像是被人重重拧了一下,乍醒过来,不确定地追问着:“有可能吗?上了年纪的男人最承受不了打击,你确定你没在欺骗我的感情?你确定一年后不会临阵反悔?

    芷芽看着他神经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卟嗤出声," 你究竟想不想要礼物?再不说好,别怪我现在就反悔。“

    他不理她,狂野地长嗥一声,一把将她搂进怀,将臀下的皮沙发当木摇椅似地晃来晃去,不时低头用力挲着她的鼻尖,然后啃咬她的耳垂,喃道:“我想死了!劝你开始存钱,不然你恐怕要经济破产。嘿,豆芽小姐,你的耳根为什么这么软?你的嘴巴为什么这么甜?还有,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你?"

    芷芽伸出食指轻挲着他的下巴,仰头回视他说:“这个问题,我们闹一辈子的时间去找答案。不过……"见她迟疑地拉长语调,周庄全身的寒毛陡然竖了起来," 不过什么?"

    芷芽挪开他的下巴,改往他头顶上的片天花板比了一下。

    周庄顺着她的食指往顶上望去,发现贴了名贵乳白雕花壁纸的天花板竟变成了黄褐色的抽象画,他方才明白那是被他的烟熏出来的杰作。

    他觉得稀奇万分,回头就对芷芽道:“太夸张了。你搬进来前我才找人装潢过,没想到才几个月就黄成这样了。”

    芷芽也很绝,她回给周庄一个恬静的微笑,雀跃地说:“真好,如此一来我不用上医院照x 光,也可得知自己和宝宝的肺部情况——想必是跟你的天花板一样黄。”

    周庄哑口不能语,瞄了天花板,看了芷芽,又睨到了她壮观的肚子,想像着芷芽和未出世的孩子在他吐出的二手烟雾里挣扎,愧疚不觉油然升起。他当下作了一个决定," 既然如此,我下定决心戒烟,这样打火机准不会被我遗失。“

    芷芽见他一副认真的模佯,收起笑容,摇了他一下," 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不,这有关你和宝宝的健康,我当然得当真。现在咱们改一下游戏规则,你给我一年的时间戒烟,若我在这期限前戒成,你就提前嫁我,若失败,你还是得嫁我。”

    芷芽不敢相信他有脸跟她提这种条款," 哪有这种事?大老板你一点亏也没吃到。“

    “谁说,套句政治术语,这是双赢的格局。想想,若我没戒成,还是得冒着弄丢打火机的险,而这点,没有抵触老板娘你先前提出的条件。”

    芷芽瞪了他一眼," 谁是老板娘,你别乱喊。“

    周庄将头抵着她的颊,嘻皮笑脸地哄着," 快说好。" 两手便开始在她的双臂轻揉慢挲。

    芷芽禁不住他的指上功夫,整个身子软得跟棉絮一般," 好吧,既然你肯戒,那是再好不过。不过老实说,我不奢望你会戒成,“

    “嘘……对我有点信心。”



    尾声

    芷芽在娃娃出世四个月后,终于嫁给了周庄,不是因为周庄戒烟成功,而是她觉得得该嫁的时候到了,没必要再拖。

    在芷芽的坚持下,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繁琐的白纱与满室的鲜花,只邀请双方至亲好友上馆子吃顿酒席,见证传统的红烛婚仪后,就算隆重了事。

    至于周庄有没有在一年内戒烟成功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第一年,他戒过三次,薄荷糖、口香糖、曼陀珠,只要是能嚼到嘴麻齿酸的替代品,他都去试,但不到三个月就又碰起香烟,然后抽了一个月良心发现后又开始戒,这段体重疾增遽减、烦躁难捱的" 戒烟断代史" 一直持续到他们婚后的第三年才算有个了断,而那时的周庄大约已有一年没碰过烟了。

    他和妻女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只除了一点……

    “妈咪!爸爸又要把蛋蛋拿去喂狗狗了!”

    一脚踏出阳台的周庄,急忙回头将拎着" 橡皮皮蛋" 的食指竖在嘴中央,哄着女儿:“嘘……小乖,别说……”

    芷芽拿着一瓶牛奶出现在厨房门口," 谢谢你的合作,小乖,妈妈听到了。爸爸没把蛋吃完,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罚他?

    “我们要用' 爱的教育' ,请爸爸把蛋吃光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