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0

卫风: 冷香 第一部 相见欢 下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红日当窗。
  罗帐低垂,身旁还睡著一人。
  我一惊,推他一把:“万岁,您该临朝了,时辰已经晚了。”
  他含含糊糊说了句:“今天罢朝。”
  我掐了自己一把。
  我没做梦,那就是这个皇帝在做梦。
  正想再喊,他睁开了眼,微微一笑:“封後有七天休朝,侍君有五天。这五天我可以躲懒了。”
  是麽?
  我倒没有注意过有没有看到这样的规条。
  昨天我睡著了,竟然不知道他什麽时候又回来了。
  还以爲他会留在那个梅贤妃那里过夜的。
  不知道昨天那个皇子又病了,是巧合,还是别的缘故。
  我忽然翻身坐起来,背上全是冷汗,心里悚然而惊。
  我是怎麽了!
  这不是我!
  一个小孩子的生死病痛,我却能这样麻木而功利的去评价!
  昨天之前的我还不是这样的!
  我怎麽会这麽想!
  他的母亲不管使什麽手段,我都不该这样去想一个孩子!
  龙成天从身後抱住我的肩膀,柔声问:“怎麽了?”
  我定一定神,说:“我忘了这里是宣德宫了,还以爲在思礼斋。”
  他一笑:“认床麽?不要紧,过几天就习惯了。”
  我们说话的声音已经被外头听到,最外面的一层帐帷被打起,阳光透射进来。
  “万岁爷大喜,侍君主子大喜。奴才们伺候主子起身。”
  龙成天嗯了一声。
  我身子向外移了少许,低头看到襟口散乱,想是睡觉时揉搓的,我伸手拉了一把,低头在脚踏上找我的鞋子。
  忽然一双手捧著丝履,放在了脚旁:“奴才伺候主子登履。”
  我听这声音好熟。
  那宫监一擡头,我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小陈。
  他飞快的向我一笑,低头捧起我的脚,替我穿鞋著袜。
  自然另行有一班子人服侍龙成天穿衣。他一面将手伸入袍袖一面说:“今天要去拜见太後,替侍君著品服。”
  有人应著,打开柜子捧出衣服来。
  头冠也从箱子里取出来,是缠丝金冠,上面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红宝石。
  皇帝梳头我也梳头,一人坐在东一人坐在西。
  然後传早膳。
  其实时间不算晚,外屋也摆了一架金壳锺表,指针指到八点十分的位置上。
  不过我知道皇帝一般是早上六点就起身的,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正殿上朝。
  现在这个……算是放婚假?
  他在铜镜里看看我,我垂下眼不去看他。
  经过昨晚,我已经彻底不再抱什麽天真幻想。
  明明应该很饿,可是却没吃下多少东西。
  裴德进来,先跪皇帝後跪我。
  我看著他一身紫袍跪在眼前,想著前天我还向他作揖,称他公公。
  现在却完全倒转过来。
  权势真是一样又残酷又奇妙的东西。
  无怪许多人爲些沈迷。
  “车辇已备,请皇上与侍君移驾。”
  皇帝站起来,我跟著起身。
  要去……见太後……
  这个,这个是不是俗话说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咳,这个想法害我差点被自已的口水呛到!
  我居然……居然……
  可是,理论上说,这个太後,的确……应该……
  算是……
  我的,那个啥啥。
  省掉那两个让我打寒战的字。
  皇帝可能有所误会,牵起我的手说:“太後虽然严厉,但是你并非妖娆惑主之流,她不会对你怎麽样。”
  我勉强点点头,还是觉得胸口有点闷的慌。
  看了那麽多的电视剧,好象十个太後九个半都变态。
  本来嘛,後宫的女人多半变态,太後在宫里待的时间又长,老公又死了,古时候死了老公的寡妇本来心理就会有点不对劲吧?更何况她又在宫里,又死了老公。
  两样加起来,她想不变态都难。
  这种心理变态的老女人,一般来说都不喜欢儿子身边有什麽偏爱的宠妃之类。
  我……虽然不是什麽宠妃,可是从侍书一跃成侍君,太招眼儿了。
  上了步辇,皇帝的黄龙顶盖在前,我的步辇上支的是一顶蓝绸绣白鹤的,图案可谓精致。
  可我现在哪有那个心情。
  一行人浩浩荡荡。
  太後住的地方叫清言宫。
  名字可真叫怪。
  清心寡欲,默然少言麽?
  看到那个匾,我第一反应就是,寡妇住的地方啊,果然名字都这麽的有特色。
  结果呢,有让我想不到的。人家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当然太後门前……是非不一定多。
  可是,这车盖步辇也……太多了吧。
  皇帝先下了龙辇,一边有人扶著我也走下来。
  他比我高大半个头,肩膀也比我宽些,看看宫门前那些金彩辉煌的交通工具,笑了笑说:“看来我们是来的最晚了。”
  我心里又格登一下。
  不用问这些交通工具都是谁的,我又不是傻子。
  那些妃啊嫔啊的估计早都来了。
  就我……姗姗来迟。
  昨天除了四妃,其他的後宫命妇差不多都去给我道贺行礼了。
  而现在,後宫里地位最高的几个女人,马上就要和我正面相逢了。
  皇帝挽著我的手向里走。我虽然觉得这样不大合乎礼数,可是又不敢一把甩开他。
  别扭。就算不说礼不礼的,你想想两个大男人手牵手向前走……也够恶寒的。
  这个皇帝……是存心让我当上衆人的标靶吧。
  我这麽和他并肩进去,肯定是要招祸的。
  就算那些女人现在不能把我怎麽样,将来……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谁知道皇帝什麽时候用腻我这张牌,打算弃子呢?
  忽然想起分桃的典故。
  弥子瑕受卫灵公爱宠之时,与灵公分桃,灵公开心的要命,说是一个桃子也想到和我分吃,实在是恩爱。可是到了子瑕新鲜不再,美色渐退的时候,灵公翻脸的功夫一等一,马上问他罪,啊,我的车你也敢坐,还把吃剩的桃给我,实在是大逆不道。
  我比弥子瑕的处境还要糟糕多了。
  因爲卫灵公到底还喜欢过他的美貌,我却连这一点点优势也没有。
  不知道皇帝什麽时候就要卸磨杀……呃,不杀驴,改杀人。
  清言宫的院子花木扶疏,看来这太後爱好园艺。
  入宫门的时候,我有些紧张,目光垂下来看著地。
  皇帝握著我的手微微用力,我看他一眼,然後擡头挺胸。
  他露出一个浅而满意的微笑,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清言宫的正殿建的十分高远,还没有进门的时候已经闻到浓浓的脂粉头油香。这後宫里面美女不少,人人豔妆华服,远远就看到一片花团锦簇。
  其实这些美女,单放在一处看,都是十分漂亮而且不能不说是有气质的。毕竟都出身不错,再不济也不会粗鄙陋俗。
  可是天下的好东西有两怕。
  一,怕没有。
  二,怕多。
  没有的时候自然希罕的要命,做梦也想。可是真的堆了一屋子,又不稀奇了。
  这就是後宫中美女的大悲哀。
  里面原来细语如波,等到门官报一声皇上到了,里面顿时静下来。
  皇帝挽著我昂然步入。
  里面除了太後,所有人都跪伏在地,行宫礼。
  包括太後身边原来坐在椅上的两个女子,一样不例外。
  我一眼看到那两个女子头上戴的合股金凤钗,脚步没有停,心里却顿了一下。
  这就是……後宫中至高贵的两个女子,洛贵妃,与梅贤妃了吧。
  虽然说品级,我低她们一头,可是我占了和皇帝一起进门的光,也受她们的大礼。
  心里忍不住苦笑。
  真和明宇说的一样。
  皇帝真够性急,这才第一天,就急急把我放到风口浪尖上了。
  皇帝说了句:“平身。”
  周围那些女子们袅袅婷婷扶裾起身,我们已经走到了殿心。
  皇帝先说:“见过母後。”
  我已经松开皇帝的手,走过太後的正座,离她七步远时停下,规规矩矩,先揖後拜,然後跪倒叩头,声音不高不低:“微臣白风拜见太後千岁。”
  腰酸软欲断,腿间不适,隐痛一跳一跳的,血脉的流动也让伤处难熬。
  但是,身体却稳稳的,礼节一丝不苟。
  明宇给我的小纸条上写到,太後世家出身,讲究礼仪,平时厌弃华妆浓服。
  上面一道半老的声音说:“起来吧。”
  我应了一声:“谢太後。”又叩一个头,屈一膝,腰背挺直,站了起来。
  下巴擡了起来,我慢慢擡头,和太後四目相交。
  那一张脸保养得宜,虽然风华已过,发髻庄严,却绝对不能说难看。
  她上下看我一眼,点了点头:“嗯,是个整齐的孩子。我听人说你上个月刚满十六?”
  真的假的啊?我也不知道这个身体是多大呢。但是太後的第一手消息当然不会有错,当下低头恭敬说:“是,白风不太懂事,以後要太後多多的教诲才是。”
  太後呵呵一笑:“哀家上了岁数,精神短,你又不是小女孩子,让皇帝多教诲你就是了。”
  我噎了一下,万万想不到太後来了这麽一句话。皇帝已经朗声笑起来:“母後拿儿子取笑了。”
  皇帝一笑,旁边的妃子们自然也跟著笑起来。
  一片莺声呖呖。
  我却在这香团暖柔的地方觉得冷。
  这些笑声里有多少是笑里藏著嫉恨和刀锋的?
  太後的笑话原来是不错,搁在小户人家说真是挺逗新媳妇的。可是这里……
  我当然不能全无表示,可是要我缺心眼子似的跟著也假笑我可干不来,把头一低,不吭声。
  太後自已也觉得她的笑话不错,呵呵笑了几声,指指旁边:“你这年纪可是小了。贵妃比你大著十岁呢,就是贤妃也大你七岁。给她们见个礼,以後要和睦相处。”
  我心里直恶寒。
  我……让我和这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起讨好皇帝,还,还,还他娘的和睦相处……
  杀了我吧!
  可是脸上却是沈静的,先转向第一个。
  皇帝说:“洛妃年长,你称一声姐姐吧。”
  我揖一礼,本本份份说:“见过贵妃。”
  听到洛妃说:“侍君勿多礼。”
  擡起头来,垂著眼不看她。
  她倒是上前一步来,肆无忌惮的打量我:“哟,白侍君气色真好。”
  这句话……
  怎麽听著不象问我好,倒象是刺我。
  明宇说她泼辣,果然他说的对。
  这话说的多……
  当著太後和这麽多女人,说我气色好。
  我气色真好假好是一回事,可是昨天……昨晚和皇帝睡一起,一早起来被个女人这样说。
  不管她是要让我难堪还是要挑著其他人嫉恨我,就这单单一句话也够我刺心。
  我本来该守拙当她说了句平常话,或者当没听到。可是没料到皇帝却说:“他自然是好。”
  洛妃一窒,我偷眼看她神色。
  倒真是个美女,凤眉杏目,面如凝脂,乌发堆的高髻,插满钗饰金珠。
  只是脸上纵涂了胭脂不露怯,眼神却泄底。
  她大约是想不到皇帝会护我。
  就是我也要愣一下。
  洛妃脸上的失神只有一瞬间,微微一笑,极豔丽动人,却不再说话。
  再转头就是梅妃,依样行礼。
  擡头的时候看到她穿了一件鹅黄绸子衣裳,瓜子脸儿,眉毛画的弯弯的颇爲妩媚。头上除了那金凤钗,便是几样素淡首饰。
  看上去挺温和的一个人,不过一想昨晚她两次打发人来叫皇帝过去,就知道这个女人其实不比洛妃来的善良。
  李妃与亦妃都见过了,太後说:“站著怎麽说话?都坐下。”
  有人搬椅子过来,皇帝坐下,洛妃她们和我也就坐下,其他的那些女子也都在圆凳锦墩上坐了。
  真够郁闷。
  满屋里坐的不是皇帝的妈就是皇帝的小老婆……
  我坐在这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太後和皇帝说了两名闲话,又兜到我身上:“听说白侍君学问好,皇帝重才不重貌才封了三品侍君的。”
  我欠起身来说客气话。
  皇帝喝著茶,洛妃梅妃说起重阳赏菊花,我只想变成聋子瞎子,恨不能鼻子也塞起来,不闻这些呛鼻的混合香味儿,也不听这些摸不著头脑的说话。
  忽然话又转回我身上来:“侍君才学过人,咏一首菊花来迎景,倒是美事,我们也好开开眼界,听听才子华章。”
  说话的那女子坐在靠後一点的位置,正是昨天见过的夫人刘嫔。
  我愣了愣神,皇帝和我坐挨著,推了我一把:“那你就作一首出来。”
  这年头做诗是雅事也是易事,差不多一般的文人才子都可以出口成咏。虽然我不知道外面的事,但看书上好词好诗著实不少。文史阁里好些时下的才子诗集,翻一翻就知道。
  不过……这当口让我作诗?
  看看那些女人脸上,一点善意也没有,她们难道是没有听过诗没有见过人做诗?
  不是。
  才不是。
  太後笑的象个佛爷,洛妃扬眉梅妃敛首,皇帝一脸兴味看著我。
  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皇上自幼饱读才高,微臣怎敢班门弄斧。”
  皇帝似是全无心机,当著他妈和他一群小老婆公然说:“我就爱看你弄斧。”
  我差点倒呛,太後坐上面,笑得更慈祥了。
  你他娘的……虽然你娘他没得罪我,可是我还是忍心不住要骂你娘的!
  我站起身来,躲是躲不了。
  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那白风献丑。”
  刘嫔抚掌笑得豔丽而天真,後宫中的女子果然都各有邀宠之道。她的五官豔丽非常,可是眼神笑貌都显得十分无邪。是不是真无邪不好说,但起码看上去这个矛盾令她十分吸引人:“古有子建七步成诗,想必白侍书才高八斗,七步是肯定用不了,不如三步?”
  我靠。
  恁漂亮的脸,说的也是恁漂亮的话。
  可是话里的意思真不够漂亮。
  三步成诗!你当我是诗仙诗圣转世来的!
  无数双漂亮凤眼瞅著我。
  要是这些女人不都是皇帝的小老婆,被这麽多明眸青徕,原是天下男子的一大美梦。
  现在我则是冷汗直冒。
  怀疑我就算有命活的长久,说不定也会得恐女症。
  不过……想想昨晚,可能恐男症更有可能。
  心里乱想,忽然一声女子娇呼:“侍君,已经三步了!”
  我擡眼看看四周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朗声说道:“诗已经成了。”
  皇帝一擡手,有人伶俐的奉上笔墨,托著木盘,里面是一张红底锦笺。
  我提起笔来,洋洋洒洒了写了四行字,把笔一掷,看看四下里那些女人,再看看坐在一边温和而无辜的皇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做诗能难倒我麽?我这文坛大盗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偷文剽字做来是轻车熟路。
  宫女捧了木盘里的红纸去呈给皇帝。
  毫无悬念,皇帝击掌赞好,又呈给太後。
  那些女子有的就坐的很稳,比如梅妃洛妃,有的就探头探脑,比如刘嫔,一副好奇天真的模样。
  太後看了看,说:“我是不懂,不过皇帝说好,肯定是不错。”递给一边侍立的女官:“念念大家都听听。”
  那女官应道:“是。”恭敬的把纸展开,声音清亮:
  秋丛绕舍似皇家,
  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
  此花开尽更无花。
  被我改了一个字,可是名诗就是名诗,皇帝又不是不识货的人。
  底下那些女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反正皇帝既然领头击节赞叹,她们总不会大失面子来说自己听不懂,或者和皇帝唱反调说作的不好。但是要她们大声恭维我做的好,也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那个女官念完後,底下静悄悄的。
  然後梅妃细声细气地说:“好诗。侍君此诗是在自写身份麽?自比花中仙品,不与我们女流之辈爲伍,好一句此花开尽更无花。”
  我早知道这诗作出来会招刺儿,一点都不意外。
  “贤妃多想了。不过我虽然忝爲侍君,还是男女有别,的确不能与妃嫔们爲伍。”我淡淡说:“小皇子身体好些了麽?近秋天凉,的确要好生保养。”
  梅妃还没有再说话,洛妃说:“侍君自然与我们女流之辈不同。”重音落在那不同两个字上。
  咳,累。
  这些女人话里有话夹枪带棒,难爲太後还笑眯眯坐在上首一脸慈祥,皇帝一脸美在其中其乐融融。
  这种硝烟不断暗潮涌涌的家庭生活,真让人早衰。
  叹一声。
  幸好……我不是皇帝。
  再哭一声。
  不幸……我是皇帝的小老婆之一,虽然我是男的。
  底下那些女人不敢大声说话,所以这首千古名诗,受到冷遇。
  其实我应该花脑筋想个婉约点儿的,绮丽点儿的,或者是颂圣唱高调的。
  说不定这些女人就会不吝笑脸要在皇帝面前称赞一番了。
  可惜时间太短,最先想到这个。
  大概是一直想著自己来日不多,所以一下子就跳出此花开尽更无花这样的话来。
  我低头不再作声,把自己当聋子当哑巴。
  反正皇帝带我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太後和李妃亦妃聊起衣料和裙子式样,说起什麽香罗纱好,又让人去取了匹来,一群女人围上去看,活象苍蝇见了那啥……咳,我就不说了。
  这种话题,我听著既难受,又不懂,更没兴趣。要是以後天天要过这种生活,那早死早投胎,也不算是个太坏的选择——就是不知道皇帝大爷心里打的什麽算盘。
  等我的头都开始疼了,皇帝插嘴:“天时不早,儿子回去更衣,回来领母後赏的家宴。”
  太後说:“那你们去吧。中午可不要吃多了,晚上又吃不下好东西。”
  洛妃忙起身说:“那臣妾们也不在这里吵闹,太後回来用了午饭再歇个中觉,臣妾午後再过来陪太後说话。”
  太後挥挥手,看来她也累了。
  于是皇帝先施礼退出,我当然得和皇帝共进退,洛妃她们也都辞出来,虽然一时间人全起来了,可是也并不让人觉得乱。
  已经到了我那乘步辇跟前,我正要擡腿迈上去,皇帝一把扯著我:“你跟朕同乘。”
  我本来应该慌神。
  当著这麽多妒妇,他真要把我陷于险地。
  可是一上午的事情接连不断,我都快麻木了,干脆的嗯了一声,一句抗议的话也没有说。
  皇帝坐左边,我坐右边。
  本来嘛,是步辇不是皇帝那三十二擡的大轿车子,所以不可能有太大空间。
  所以难免和皇帝靠在一起。
  他体温好象比较低,最起码,他的手搭到我的手背上的时候,我觉得一股子凉意窜上来。
  洛妃她们伏地行礼,等皇帝的步辇过去。
  我想,就算在今天之前她们对我只是小小的怀恨嫉妒,看到我和皇帝同乘,然後受她们的礼离去,估计……
  皇帝说:“上次见你时刚挨过打,可是眼睛还亮亮的。冷宫那地方朕虽然不去,也知道那里生活清苦,一般人一年半年的,锐气和精神都磨掉了。”
  言下之意我是二般人了?
  好象皇帝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回答,接著象自言自语似的说:“国库与内库,虽然一归户部,一是内府,可是其间种种弊端,倒是不谋而合。国库有外官支挪,内库呢,亏空不断,三天两头失了账本子丢了银子。上次让你碰到刀口上了。”
  我又嗯一声。
  其实我知道这些破事儿。内库的账那是麻绳捆豆腐,提起来就是一团烂渣。不光账面不清楚,库钥匙不清楚,管库的人事不清楚……
  谁知道那些亏空哪里去了?可是我又觉得,可能大部分都知道那些亏空是去了哪里。
  可是皇帝突然跟我说这些干什麽?我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慢慢转头,皇帝果然笑的非常,非常,非常的温和。
  “小风,定嘉帝在位之时,侍君李莫就掌管内库,颇有清名,成效甚佳。不过後来先帝与朕都未纳侍君,内库也一直无主……”
  我打个哆嗦:“这个事情……我一窍不通的。”
  皇帝一笑:“谁生下来就什麽都会?朕生下来可也不懂怎麽当皇帝。不要紧,慢慢看,慢慢学,朕又没要你明天就理出本清帐来。”
  我叹口气:“我连内库平时怎麽运作都不知道,除了知道要发月例钱做份例衣服,还有,皇上时不时的要花点钱赏人,其他我就都不知道了。”
  我光知道皇庄会交钱,皇帝也会从国库支,其他内库还有什麽来源我就真不知道了。
  皇帝居然拉起我的手:“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不知道别人看著这情景会说什麽。
  要是有人说什麽两情脉脉我一定会吐血的!
  要是说什麽含情相对我一定提刀杀人!
  皇帝这是……
  真是……
  我咬牙切齿,皇帝笑的从容:“白侍君,等这五天过了,你就把内库的印册接过去吧。”
  我一字一字的挤:“多,谢,皇,上!微,臣,领,旨。”
  靠你妈的死皇帝!
  咳,又被自己的粗鲁想法吓倒。
  皇帝他妈是太後,太後那麽老,让我去,那啥她,我也没兴趣。
  但是要不骂这皇帝两句,我真的心理不平衡,非憋成个变态不可。
  他还真会物尽其用啊。
  拿我当靶子,让我接万人注目的烂摊子,等赶明儿我没什麽价值,又招所有人怨恨的时候,皇帝再把我一处置——这个世界清净了。好,多好啊,我都想替他叫好!
  这皇帝多聪明啊,多能干啊!
  我低头看著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
  其实昨天之前我也知道皇帝是要用我做什麽。
  可是那时候并没有象现在一样愤怒。
  如果,如果昨天我和他什麽也没发生,我想现在我可能还可以心平气和,想著利害得失,想著怎麽逃离怎麽保命,还有明宇……
  可是,他不该拿我当……当,当那个用!
  明宇知道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
  心口有点难受,说不上来是酸是疼,象被一只手紧紧的攥住,闷的厉害。
  “小风?”
  皇帝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声音里有淡淡的关怀:“不舒服麽?”
  他要是生在现代,拿个奥斯卡小金人一定不成问题。
  擡步辇的人都不敢擡头,他脸上这麽诚恳的表情只给我一个作戏看,太浪费了。
  我轻轻把他的手拂开,说道:“没事。”
  “太後对你的印象,看来是很不错。”皇帝缩回手,淡淡的说。
  我不冷不热的说:“那是当然,怎麽看我也没有掩袖工谗的本事,太後自然不怕我兴风作浪。”
  要是我长得象明宇似的眉如远山目如秋水,大概太後的印象就好不了了。
  而现在我长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太後当然放心了。
  想想刚那首诗实在抄的不好,多想想,抄首婉约派的就好了。《红楼梦》的菊花诗一排十二首,抄哪首都够安全,保证太後和那些女人听了不能说三道四。
  “晚上家宴,不止後宫嫔妃,各王府和重臣以及女眷也都会来。”皇帝并不看我:“你午饭後睡一会儿,不然晚上可能撑不下来。”
  心里觉得很讽刺,听起来好象他有多关心我似的。
  当然了,捧起一个棋子也不容易,要是我那麽容易就灭了,他还得费力再找一个。

  宣德宫的人手脚俐落,皇帝和我都不在的时候,已经把卫生清扫工作做完了,连地板都亮晶晶的寻不出一丝灰来,窗明几净,床铺也收拾好了。大花瓶里供著折枝的菊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情更烦厌。
  难道这五天我都要和这个臭皇帝当连体婴吗?看他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午饭摆出来,满满的三四十道菜,本来我是挺重口腹之欲的一个人,现在看著就是觉得没有胃口。皇帝吃的倒不少,居然还添了一次饭。我连第一次盛的都差点没有吃完,最後几口是不知道怎麽硬塞进去的。
  漱口,擦面,更衣。
  咳,问题又来了。
  我的确是累的不行想睡午觉。可是,爲什麽皇帝也开始解衣脱鞋?
  他身上只剩一件黄绸里衣,懒懒的往床沿一坐。
  哎,你的寝宫不是应该在啓泰殿吗?
  皇帝看我一眼:“你不歇?”
  我挤出个假笑:“我不累,坐一会儿就行。”
  看窗底下有张湘妃椅,铺著锦毡,我就势坐下来。
  皇帝一笑:“随便你。”
  自己合衣躺下,竟然还真的老实不客气在床上睡了。
  我心里骂声不断,当然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这个该死的臭皇帝。
  虽然心里很紧张警惕,但是身体早已经就不行了。昨天一天,晚上的折腾,今天一上午的精神折磨。
  这种环境下,人要不变态,真是不容易。
  我沈沈的睡著了,做了个梦,直到有人晃著我的肩膀把我唤醒。
  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皇帝在我眼前晃:“醒过来!你怎麽了。”
  我揉揉眼:“睡过头了?”
  他说:“不是,你做了噩梦吗?身体吭吭叽叽的动,一头汗,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
  我刚醒过来脑子不够清楚,一时脱口说:“梦到好多人在追我,要杀我。”
  他问:“什麽人?”
  我这时候已经完全醒了,坐起来说:“忘了。”
  他松回手,也不再问,转头说:“给侍君倒杯酽茶来,喝完了再梳洗更衣。”
  有人捧茶上来给我喝,我看了看,不认识。不过有什麽关系呢,皇帝现在又不会毒死我。
  浓茶果然是提神,喝了完把杯子一放,自有人上来替我挽头发卷袖子,跪著捧高铜盆让我洗脸。
  所以我讨厌这个地方。
  拿人不当人看。
  在上位者眼中,这些下人不过是活动家具和干活的机器,地位甚至远远比不一只漂亮的八哥,一只毛色好的猫,或是一匹跑的快的马。
  可是在我从小到大受的教育里,人权至爲重要。
  象洛妃那样,因爲八哥飞跑了而杖杀喂食的宫女。象梅妃那样爲了捉回上树的猫而令好几个太监摔伤腿,我想我一辈子也干不出来。所以,在这场对她们的争斗中,我没有占上风的希望。
  因爲我不够她们那样狡猾,那样狠辣,那样把人命不当一回事儿。
  晚上拿来的衣服又是件新的,也挺合身。
  我就奇怪了。这些精绣密缝的衣服,一两天根本是做不出来的,偏偏件件合身。
  难道皇帝先前就想封一个身材和我差不多的侍君了?所以早做了这些衣服?
  或者是他早瞄上我了?可又不象啊,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他,上次受伤……
  正在理袖子的手停下来,我想到上次受伤。
  皇帝本不该来看我这麽一个受伤的小人物,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可是他爲什麽会来了呢?
  明宇,是不是有什麽关于我的事情,没有告诉我?
  又或者,他告诉我的,原本就不是真实?
  紫金的头冠上镶著璨灿的宝石,皇帝已经收拾停当,远远坐在一边,端著茶,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我沈默著,任人摆布。
  我发现自己真的变了。
  最起码,以前看到这麽大块黄金,成色这麽好的宝石,我会兴奋的两眼放光,飞快计算它们能兑换多少铜钱银锭。
  但是现在我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不但不兴奋,还很想把这东西一把揪下来狠狠扔出去,再也不要看见。
  皇帝过来牵我的手,我顺从的让他牵。
  手指冰凉全是冷汗。
  皇帝说:“冷吗?”不等我回答就说:“把鹤氅拿来。”
  我并不冷,我只是觉得有些怕。
  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怕死?怕皇帝?怕别人算计?怕现在的环境?
  象,也不象。
  我很迷惘,我觉得我不是在怕这些能看到的一切,我怕的,是在暗处隐藏著的,看不到端倪。我只知道我在怕,却不知道在怕什麽。
  就象已经被我忘记的,刚才那个恶梦。
  光穿衣服梳头花了好大功夫。外面天已经快黑了。
  “今晚来的人会很多。”
  我翻翻白眼,和我说话麽?
  全当听不见。
  有人正蹲在跟前给我穿鞋,我本来是想自己穿,可是头一动那顶紫金冠就扯著头皮生疼。
  真亏他们想得出,这麽重的东西,还镶著石头,怕没有七八斤重。
  下次得说说,头上戴的东西不要单用针固定在头发上,用个系带系在下巴上,省力多了。
  就算我头发生的密,这种东西要是天天戴,离变秃子也不变远了。
  皇帝戴的也是金冠,不过是缠丝的。
  他NN的,缠丝当然比实雕的轻多了。
  我捧著脑袋等人给我穿好鞋。家宴的穿戴就重三四十斤,要是什麽时候来次国宴,还不得把整个箱子扛身上见人!
  不用其他人费力气使什麽明枪暗箭,光是这些衣服首饰都能压死人。
  结果鞋子一穿好,我挺著脖子一站起来,就差点栽个趔趄。
  头太重,鞋子底太高,雕的很精致的玉质的鞋底,足有三寸高!
  我KAO,现代女人穿的高跟鞋都没这麽离谱。
  旁边一左一右上来两个少年内侍把我扶住。
  皇帝也站起来,把最後一件金绣的袍子穿上,上下打量我一眼,貌似挺满意,点点头说:“行,走吧。”
  我现在行爲能力丧失一大半,努力梗著脖子,腿僵硬的不知道怎麽擡。
  都不记得是怎麽走到宣德宫的院子里,上了步辇。
  怪不得死皇帝下午让我睡午觉。
  要是体力差一点,不要说去赴晚宴,光穿上这些衣服就怕是不行了。
  步辇还算稳,谢天谢地。
  脖子开始慢慢的,隐隐的痛起来了。
  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坏。
  我爲什麽要受这些活罪!我干嘛听这死皇帝的安排!
  可是我所能做的,还是老老实实的走下步辇,被扶进华灯溢彩的千竹宫。
  果然。
  我就知道没猜错。皇帝肯定是最後一个来的,连带著我也被人觉得耍了一把派头。
  连太後都已经到了,高高端坐在台阶之上。太後下首坐的是洛妃,她身边有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有奶娘和宫女跟著照料。再下面是梅妃,身边也坐著一个小男孩,穿著一身明黄绸缎,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体弱多病的皇子。位子完全是根据女人地位来排的。
  不知道我要坐哪里?难道坐这些女人的中间?
  幸好这个问题没困扰我太久,皇帝进来的时候照例除了太後其他人都跪了一地。皇帝当先,我被人扶著走在他之後。
  皇帝直直走上台阶,我来不及左顾右盼,也被人架上去。
  之所以用架,是因爲我在擡腿跨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就因爲那个厚厚的红毡还在这个高高的鞋底而失去平衡了。
  太後坐在右侧一些的位置,皇帝坐居中,我被扶到靠左侧的一张席案那里坐下。
  底下的人等皇帝坐下了,说了一声平身,才能起来。
  又是个招人注目的位置。
  洛妃是贵妃头衔,还坐在台阶下面。我这个侍君只有三品……
  要不招人恨根本就是不可能!
  皇帝微笑著跟太後问好,太後还是一脸祥和的微笑,看著真是母慈子孝。
  我苦命的往後坐坐,把脖子微微仰一点靠在椅背上,缓解一下僵硬的痛感。
  忽然身边小侍轻轻碰碰我的手:“侍君,太後问你是不是点心不合口味。”他声音很轻,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果然皇帝他娘正一脸慈祥的看著我:“你都没吃东西,是不是不喜欢?想吃什麽就说。”
  我可不敢怠慢她:“不是,是刚才起来没多久,肚子不饿。”
  这是大实话,有时候什麽借口都不如实话来的有说服力。与其说那些更客套的借口,不如实话实说。
  太後点点头,指指自己桌上:“把这个杨梅素寸端过去给侍君。”又跟我说:“这个开胃。”
  我连忙点头道谢。就是这麽一低头的功夫,头上那顶沈重的冠戴又重重扯了一下头皮,痛得我咬牙直吸气。
  不用回头,也感觉到下面一片镭射光似的含恨目光冲我刺过来。
  皇帝他娘和皇帝挺有默契,母子俩都那麽会作戏,好象我真是个宝贝疙瘩一样。
  我只求能多活几天,将来死的时候不要太惨。
  逃跑……是不大敢想了。
  在这个举目茫然的地方,我这张脸现在又这麽有明星效应了,怎麽跑啊。
  一个小碟放到我桌上,我吃了两口,就觉得酸,其它什麽也不觉得。
  喝口茶冲冲酸味。
  不过这酸味倒提神。
  我精神比刚才好多了,台阶下面一个穿宝蓝色绸子衣服的走近前来:“皇兄大喜,臣弟敬你一杯,愿皇兄事事如意,万寿无疆。”
  皇帝一笑,端起杯来:“好,承四弟吉言。”
  啊,皇帝是老二,他上头有一个哥哥底下有几个弟弟,不过那是先前。皇帝登基前就死的差不多了,硕果仅存两个,一个老四一个老六,老六是病怏子,老四是个花花太岁。二四六,排行都是双数,看来双数是挺吉利的,单数的可不都早死了麽。
  不过这个皇帝也是,老婆娶了不是一次两次,这次闹这麽大动静,娶个男的,弟弟过来还过来说恭喜……真是。
  我正腹诽不断,旁边的小侍又碰碰我手:“侍君,四王爷跟您敬酒。”
  我一擡头,果然那个王爷已经站在桌子跟前,手里端著杯酒,笑容可掬。要说他的长相也是不错的,就是脸上涂了粉……
  涂了粉……
  涂了粉……
  涂了粉……
  一个王爷脸上涂粉……
  他看我总盯著他的脸看,自己居然很有自知之明,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笑著问我旁边的小侍:“刘童,你看王爷我这个茉莉粉挺白的吧。”
  明显他们很熟,那个我都不知道名字的叫刘童的小侍笑著点头:“王爷今天这麽一搽,明天宫里就得兴起来。王爷是在哪间铺子买的,回来我好报给娘娘们,也讨个好。”
  四王爷乐的眉飞色舞:“不是那间老牌子,是个新开的铺子,叫留芳斋,你还没见那卖的胭脂啊,真是……”他一手说一手比划,杯子里的酒哗啦哗啦洒了一大半,他才说完,重新跟我举杯:“来来来,白侍君,也跟你道喜。”
  我站起来,又趔趄一下,撑著站直了,举起杯子来跟他比划。
  不知道的情以爲我喝高了呢。
  其实我是头重脚轻,衣服压的。穷命啊,享不了这样的大富贵。
  本着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道理。他刚把那杯泼得差不多的酒喝了,我马上支使这个刚知道名字的小内侍:“拿那边那个酒爵给王爷满上。”
  四王爷看看我,还别说,我说话还挺管用的,刘童动作麻利的提壶就倒,好家伙,这杯子看着就不小,倒起来更是让人赞叹,肚大能容啊。
  我拿着自己的小杯,示意刘童把那大杯给四王爷:“白风谢过王爷盛情,来日方长,以后还要王爷多多包涵。”
  他端着那个杯,咧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殿里灯挺亮,我明显看出他嘴角有粉屑簌籁的落。
  小样儿,反正我是个打了“死”字标签的人,我还怕你啊。
  爱涂粉的变态王爷吗?
  不过说,他还是给面子的。当然,这个面子主要是得给我头上这个三品的顶戴,还有后面坐的皇帝。
  所以那个超大杯的酒,他仰头喝了。
  喝的挺带劲,骨咚骨咚的。
  我笑着把自己的小杯也喝了。
  被辣酒冲喉,打个哆嗦,头皮好象更紧更疼了。
  你NN的,这宴会才刚开始啊,要我顶着这个头再坐两三个时辰,会出人命的!
  我猜过的死法很多,可是光猜中前头,没猜中这结局啊!
  没想到我是被头顶重物活活压死。

  皇帝忽然招了一下手,我正不明白他这手招的是谁。就看洛妃和梅妃的席桌那边动起来。奶娘保姆宫女团团的涌出来,夹带着两个插金戴银的小熊猫。由一个四品女官抱着公主,另一个四品的抱着皇子,朝我跪下,先自报家门:“居松宫掌事权秋水,鹤正宫掌事史月潜,拜见侍君。”
  我看她们的服色就知道这两个年轻女官是管教皇子皇女的,那些书真没白看。
  她们顿了一下,又说:“长公主龙雪夜,大皇子龙晓释,拜见侍君。”
  乖乖隆个冬,我光知道这个侍君威风,不过不知道竟然这么威风。
  连皇帝的儿子女儿都得跟我客客气气行李问安。
  以前看电视剧,要搁在大户人家,姨娘进门还得给少爷小姐端茶下跪呢。
  话说回来,他女儿怎么不叫龙珠?七龙珠,多好听。
  不管以后要怎么死,现在倒是真威风。
  皇帝又抬抬手:“起来吧。赏。”
  好,他替我赏了,我就省了。
  本来嘛,我也不知道能赏什么。
  看来皇帝早有预备,给公主是缎子和小金锞子,当然啦,这个礼主要就是意思意思。给皇子的也是小金锞子,不过另外一样就不是缎子了,是文房四宝。
  两个女官又抱着孩子到皇帝跟前去。这次两个小孩可不是让女官扶着弯腰了,是结结实实跪下给他们老爹磕头。
  “孩儿拜见父皇。”
  皇帝手一抬:“起来吧。”
  KAO,真牛啊!
  还是过去的父亲当的有权威。
  看我们那个时代,孩子都是小公主小皇帝,老子娘都是家养奴才老妈子,成天被小子骑在脖子上大气不敢喘一口。
  都是计划生育闹的。要是一家能怎么生怎么生,能生多少生多少,你看这孩子还霸王的起来不?还金贵的要命不?
  不可能!
  光生一个孩子,当宝贝似的。
  你看人家皇帝,孩子多了不心疼,虱子多了不痒痒……啊扯远了。
  太后一手拉一个孩子问:“最近都干什么了?吃东西香不香?”
  那个龙晓释不吭声,倒是龙雪夜娇生生的说:“尚宫不让我吃糖饼。”
  我靠,这小丫头好毒,一逮到机会就告状。
  那个居松宫的女官权秋水赶紧低头:“回太后,长公主一吃了零嘴就不吃饭。所以不敢让她多吃。”
  太后点点头,嗯一声。
  那个皇子龙晓释看着就没精神,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不过这么小的孩子就分开单过啊?也有点过份,怎么着也到了十二三的时候再分啊。
  梅妃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儿子小口小口喘气儿。
  唉,这个变态的皇宫,人伦亲情都是扭曲的。母子也好,夫妻也好。
  得,不提也罢。
  禀礼太监展开纸读那种骈三骊四的官样文章,我不大听的懂也没兴趣听。
  底下的人都避席肃立。估计是因为家宴,所以不用下跪听。
  我往底下溜眼看,没有认识的人。
  啊,不,有个认识的。
  那个曾经打过我的太监,好象是姓刘,站在下首一个席位旁伺候,我对他那张脸印象深的很,就是他,没认错!
  他可没有那天神采飞扬了,头低着腰勾着,脸一个劲儿想往暗处藏。
  估计这家伙还记得打我的事儿呢,可是没想到短短一个月我就翻身到这个位子上来了,他是不是怕我看到啊。
  说起来,我的熟人只有两个。
  明宇算一个。
  那个一面之缘的杨统领,也是个好人。
  可惜一直都碰不上他。
  下面开始传歌舞了,我的头皮整个儿的开始疼了,根本看不进去。
  皇帝忽然说:“侍君口味偏北边,上几道那边的菜来。”
  我面无表情,其实是在忍痛。
  你割肉我都吃不下,你XX的试试头顶十斤砖吃饭啊!更何况这十斤砖是用你的头发丝儿拴着的。
  结果可能是被我的没反应刺激到了,皇帝居然侧身过来说:“再忍忍,酒过三巡我们就走。”
  啐,谁稀罕你黄鼠狼给鸡拜年!
  可惜这样的场合明宇来不了。
  我真想见他。
  底下歌舞翩翩,也有人小声说著话,互相敬酒,乍一看倒有点象普通酒宴。
  不过整体气氛还是庄严压抑的。太後逗逗孙女儿,又摸摸孙子,老脸笑得象一朵菊花儿。
  我看著她一脸皱折,实在是……没有什麽胃口。
  太後转头跟皇帝说:“你要有事情就不用在这里坐著了,你看看,下面的人不要说,自家孩子都拘束。你和侍君先回去歇著吧。我看侍君脸色不大好,别是这两天累著了。”
  啊啊啊啊!
  太後啊,你太可爱了!
  这是我这两天听的话里最让我开心的一句了。
  皇帝笑笑说:“好,那儿子就先回去。母後也不要劳累,差不多就歇了吧。”
  太後笑:“不用你管。”
  皇帝正正容色站了起来,底下的人顿时哗啦啦又跪了一地。
  身边的两个小侍,一人架一边把我架起来。
  呼……快走吧。
  我坐在这里跟上刑一样难受。
  “恭送皇上。”
  啊,行啦行啦,别这麽多礼了。
  到了外头,吸了一口凉丝丝的气,我觉得精神真的好多了。
  皇帝看我坐上步辇,忽然指著小侍说:“把紫金冠摘了吧。”
  啊啊啊啊!
  感动。
  这是我今晚听到的第二句叫我感动的话了。
  有人上来,三下五除二拔了针,把那个紫金冠从我头上取了下去。
  结果因爲勒太久,一下子轻松了我又失了平衡,咕咚一声头向前栽,重重磕在步辇的栏杆上。饶是碰的这麽响,我居然都没觉得疼,就是觉得那一下真怪响的,还有,头有点晕晕的。
  皇帝嘴角一动,象是要笑,但是忍住了。身边的那些人真是训练有素,对我的表现视若不见。
  “行了,回去吧。”
  在步辇上我把鞋也踢掉了,油然而生出一种四九年的感觉。
  解放了啊!
  解放万岁啊!
  身体一解放,精神也松了下来。
  从吃饭的地方回睡觉的地方,怎麽说也得被擡个二十分锺,我靠著锦垫,闭眼养神,养著养著就迷糊了。
  就这麽一路迷糊,迷糊进了宣德宫,迷糊的被人从步辇上擡下来,放到一个挺软的地方。有人帮我解散头发,脸上湿热,热手巾上肯定滴了香精,味道似乎从脸上数不清的毛孔钻进去。我懒懒睁开眼,看到小陈正仔细的替我擦手。
  “别擦了。”我有气无力:“弄点水我洗洗吧。”
  身上裹的太多,又一直紧绷著,出了不少臭汗。
  小陈应了一声,倒没有亲自去,下面自有人颠颠儿的跑去弄水了。我看看看屋里,不象还有别人的样子,小声问:“皇帝呢?”
  “万岁爷去成英殿了,说是有国事。”
  嗯,太好了。
  水备好了,我不要人扶,自己爬进桶里好好搓揉了一番,又自己爬出来。不过我的体力也只有这麽多了,等我从桶里出来,已经爬不上床了,小陈过来把我扶上床,然後拿了布替我擦头发。
  可怜的头发,不知道还能在我头上待几天。
  这两天被又扯又拉又揪的,刚才在桶里我都看到了,掉了一把,浮在水上一层黑。
  真可怜的头发。
  更可怜的我。
  小陈小声说:“我给主子揉揉背吧。”
  我嗯一声表示同意。
  小陈把我的里衣解开,腰下面用被子盖住,腰以上用一张薄绸蒙著,手法纯熟,按的有板有眼。
  唔,还真是挺舒服的。
  小陈又乖巧又能干,当初怎麽会被派去服侍我这麽个小人物呢?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微微一转,太累了也不在意。
  “唔……行了,你也歇著去吧,替我留一盏烛不要熄……”懒洋洋打个呵欠,翻了个身。绸子光滑微凉,缠在身上挺舒服的。
  小陈答应了一声,慢慢退了下去。
  明亮的烛光一点点弱了,屋里暗下来。
  我眯著眼看著帐子上绣的暗花。用的丝线与帐子本来的顔色差不多,平时从外面看不出,要睡在里面,而外面光亮的时候看,才看得到。而光太亮了了也不行,这个亮度最好。
  连绵不断的花枝花叶,很缠绵。
  这一顶从外面看不怎麽样红帐,从里面看却是巧夺天工。
  我睡在这麽一个繁华盛开的梦境里,找不到自己的重量。
  明宇怎麽样了?
  我将来会怎麽样?
  想了又想,翻个身再翻个身。
  小陈轻声说:“侍君要喝水麽?”
  我想了想:“不要茶,白水就好。”
  他答应了一声。
  眼前一片朦胧的红,帐子撩起一点儿,有人坐在床沿上,把水递到我唇边来。
  我欠起身儿来,喝了一口,说:“辛苦你了,你也睡去吧。”
  我不是有钱人家出身,不会半夜使唤人倒茶打扇捶腿,小陈服侍我很久也知道我的习惯是一觉到天亮。
  他把杯子放到一边,手按在我太阳穴处轻轻打圈。
  嗯,也挺舒服的。
  “你这一手跟谁学的啊,挺管用的。赶明儿也教教我……”
  一声轻笑:“好,不过你得拜朕爲师,再送些束修,可不能白教。”
  我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那人虽然已经拆了头冠脱了外袍,可是肩膀明显比小陈宽。
  脸孔虽然逆光看不清,可是这麽说话的只有皇帝。
  我一下子擡起身,向後缩了缩,试图拿那个缠的乱七八糟的绸子把自己挡起来。
  虽然大家都是男的,我有的他也有他没的我也没。可是经过昨晚,我怎麽可能安睡虎口?
  他呵呵一笑,褪了鞋子躺上来:“累了?”
  我往里缩缩,他顺势就躺在床的外侧:“辛苦你了,今天事情多了些,明天可以多睡会儿。”
  我把绸子往上拉一拉,头发拢一拢,尽量往床里靠。
  “看你都没吃什麽东西,菜不合胃口?”
  我咬了一下嘴唇又松开,不回答他也不好,小心又小声地说:“不是,是衣服太紧。”
  他笑了一声,四周是蒙蒙的一片红,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是不明白他怎麽会来这里。昨天还好说,算是行礼。今天呢?我又不是美人,他又来做什麽?
  试图不著痕迹的把被子卷起来把自己包住,不过只拉过一半,另一半,被睡外头的那个人压著了。
  “不是累了?早点睡吧。”
  我不吭声,把被子拉到脖子,紧紧兜住自己。
  皇帝好象倒不困,还在说话:“那种衣服以後也不常穿,一年顶多一两次,也不用怕成这样。”
  我不吭声,眼珠轻轻转动向外看。
  一片茫然而蒙昧的红花,连绵不断。我看书上提过,这种并蒂齐开的花朵,枝叶牵蔓,象征富贵连绵。
  可我怎麽也没看出富贵啊吉祥啊的。
  我只是觉得茫然。
  皇帝跟聊家常似的,语气平和悠闲:“明天想做些什麽?”
  要是可能,我当然想回去看明宇。
  但是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我没吭声。
  “这几天可以好好歇一歇。”他想了想,忽然又说:“你家里人大约後天到京,你和他们聚聚。”
  我愣神儿了:“我家里人?”
  皇帝说:“是啊,你父亲,还有兄长,他们现在应该在路上。”
  我抓抓耳朵,不怎麽能回过神来。
  我父亲,还有兄长?
  我是孤儿啊,家里人都死光……啊!
  是白风的家人!
  这个,那个。
  可我不认识他们啊。
  见了面谁是谁我都认不得,有什麽旧可叙啊。
  皇帝支著头,侧过脸来问:“怎麽?不开心?”
  我张口结舌:“不是,开,开心啊。”
  皇帝忽然伸手过来,我一下子僵住了,不过幸好他的手只是摸摸我的头发,就缩回去了:“睡吧。”
  因爲皇帝说的那个消息,害得我又作了半夜噩梦。
  虽然不一定是因爲他说那个事,可是,我一腔闷气无处发总不能自己咽下,时间长了还不得冠心病心绞痛啦的。
  尽管对他冷言冷语是不行,不过爱搭不理的方针我还是贯彻到底。说不定後天白风的亲人一来,发觉我很不对劲,然後我这个新任侍君就要下台一鞠躬了。
  那我还跟皇帝客气个啥。
  幸好皇帝虽然不用上朝,可是正事还是要办。一早起来的挺早的,我揉揉眼,看看外面,窗户上还是黑黑的,皇帝问外头什麽时辰,一回头看到我也睁开眼,说道:“你多睡会儿吧,才五更天。”
  我抱著被子坐起来,身上衣服还是完完整整,看来没有又被他占了便宜。
  又不上朝不知道他起来这麽早做什麽。
  皇帝看我又揉眼,笑著说:“你也就这几天好偷懒。等新期一过,也得乖乖去内府点卯应差管事去。趁著能睡多睡会儿吧。”
  我完全清醒过来,皇帝站在大穿衣镜前,身前身後三个人服侍他梳洗,小陈很了解我的习惯,斟了一杯温白水过来,跪在床前。我接过来喝了,把杯子还他。
  唉,一当这个破侍君,连累的小陈也跪的多了。以前他给我喝水只要躬腰,现在却必须下跪。
  规矩多的压死人。
  唉,我想这麽多做什麽,还不知道自己再能活几天呢。
  皇帝漱了口,忽然想起来问:“你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啊?”
  我茫然的看著他。裴德正站在他身後替皇帝梳头,闻言肃立,低声说:“侍君身边该配的小侍宫女都已经齐备,等侍君今天白天过目挑选。”
  我更是瞠目结舌。
  小侍我当然理解。
  不过给我配宫女?
  我倒……难道皇帝觉得我当了男妃,就失去了男人应有的生理功能,不能勾三搭四捻七搞三?我要是和宫女那啥啥的,他这个浅蓝的头巾,就得换个绿油油的色的吧。
  再说,我还是有前科的呢。
  原先我不就因爲和明宇的事还进了一次冷宫麽。
  皇帝看我的样子,竟然心情挺好似的笑笑:“宫女是理当要配的,男侍总有不周到的时候,宫女要细心的多。再者,这是前代的规矩,历代侍君都有侍女,这也是……”皇帝顿了一顿:“对侍君操行的信任和肯定。”
  哦,明白了。
  就是说,虽然不给我关高墙,但我自己得懂得画地爲牢,严谨自律。
  咳,真是的。
  当然我不是想……和宫女怎麽的。
  不过皇帝这话里的意思我是十分明白的。
  皇帝收拾停当起驾走了。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睡回笼觉的心情和感觉。把被子一推:“不睡了。”
  “是。”
  下面马上有人应著,除了小陈还有昨天晚上那两个小侍,我知道一个叫刘童,另一个叫什麽名字还不知道。手脚都挺麻利,长的也清秀顺眼。
  漱口,洗脸,梳头,穿衣。一切都弄好,天已经亮了。刘童请我移步到花厅里用早餐,我知道这里的习惯,主子没起的时候庭院和其他厅舍已经洒扫干净,等主子起身了移去别处,卧房就开始打扫,总之呢,不会让你看到他们做清洁工作。
  挑侍从和宫女也就是走了个过场,我连正眼看都没看。
  皇帝不在,多少松口气,日子不那麽难捱。
  可是一想到要见白风的家人,就觉得惶惶不安。
  可是再怎麽害怕,这一天还是过去了。
  晚上我早早脱衣上床,整个人靠著床里,都快贴到墙上去了。皇帝回来的晚,也没有再说什麽话,就解衣安寝。他躺到身边来的时候我还紧张了一下,等了等他没有什麽动静,才慢慢安心。
  可是明天呢,明天怎麽办?
  睁著眼看著暗红的帐顶,我愁的直揪头发。
  怎麽办怎麽办?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啊,用那个生病忘记了前尘的说法行不行的通呢?
  这一夜没怎麽睡好,翻来倒去,皇帝倒是睡的踏实。
  等到早上他起的时候,我倒困意上来了,换著被子眼睛根本睁不开。
  皇帝走的时候我也迷迷糊糊。
  足足睡了大半上午才爬起来,小陈帮我梳头的时候门口刘童说:“侍君大喜,您家里人入宫来探您。”
  我大喜?
  喜个P。
  我大悲还差不多。
  心一横,反正是避不过。
  见就见!
  衣服外套穿好,头发梳齐,我往中间一坐:“请进来吧。”
  外面有人躬著腰进来,小陈给我端上茶,小声说:“主子,这是枫立泉的水,今天早上第一车拉来的,皇上吩咐先给宣德宫使。”
  我嗯一声。
  虽然这个水难得,不过我现在哪有感谢他的心情啊。
  再说,想透一点,人在杀猪之前总得好好喂,喂的越肥越好,毫无疑问这个皇帝目前在做的事情,也是属于不怀好意的饲养。
  我端著茶,看那三个人给我行大礼,口称:“拜见侍君,侍君千岁千千岁。”
  我倒,谁能活一千年?王八吗?
  反正危机已经到了脸前,我反而不怕了,喝了一口茶,说道:“免礼。”
  底下那三个人一老两少,不过虽然说是少,也比我年纪大多了,总得二十好几年近三十了。
  我本来担心的是他们跟我叙旧,没办法只好说忘记了,不过他们很局促,那个年老的人应该是白风的父亲,只说,别来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挂念,又说这次得了很多恩赏之类的,又让我保重身体。
  我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去。
  啊,我多想了。
  这年头儿的父子家人,不象我概念中的一样。有什麽真挚的情感呢?把儿子送到这种地方来的人,我觉得他会因爲觉得我不象他儿子而拆穿我这种奇异的身份,可是,我真是高看了他。他并不是一个爱护儿子的父亲。
  那老头儿是个大圆脸,而他另两个儿子,算是白风的哥哥吧,也是圆脸,三个人站一起高矮胖瘦都差不多,活像三只肉圆子。
  好在白风长的不象他们,虽然不算什麽英俊小生,可是绝对不象个肉圆儿。
  多半白风是长的象妈。
  大家大眼瞪小眼,我怕说错话,干脆闭嘴。他们看我不说,也不吭声。
  简直难受的人要命。给他们看座,上茶,大家一起稀里胡鲁喝皇帝让出来的第一车泉水,喝完了,继续大眼瞪小眼。
  当然,大眼是我,小眼是他们。眯的一条缝一样,胖的。
  我不想再这麽受罪,跟小陈使个眼色,他很机灵懂事,马上说:“各位,内廷不能久留久戚,各位请回吧。”
  好,又是跪,拜,告别。
  我愣愣站在门口,不相信让我如此担惊受怕的见面会,就这麽结束了。
  小陈意思意思送客送到宣德宫宫门,回来看我倚门相望,一时会错意,开解我说:“侍君别难过,一年一回两回总能再见著。”
  我看他一眼,你哪眼看到我想再见他们了?
  巴不得不要再见著才好。
  甯可和陌生人相处也不想和这样的人见面。挂著亲人的名衔,又没有一点亲情,还要担心被他们拆穿西洋镜。
  还是有点不对劲的感觉。
  那父子三个人见了白风不但不亲热,一句客气话都找不出来说麽?那个老头战战兢兢的简直是一副惶恐的神气。怎麽说白风也是他儿子,得了富贵了他怎麽怕成这样?
  难不成他以前虐待过这个身体?所以今天如此心虚?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又开吃中饭。
  吃饭的时候,我就找别人不注意的机会告诉小陈,让他去见明宇。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晚上皇帝回来的时候,笑眯眯的,一边更衣一边问:“见到家里人开心吗?”
  我皮笑肉不笑,不吭声。
  侍从替他取下金龙缠丝冠,另取了头巾来要替他束上,这人偏偏冲我招手,示意我来系。
  我肚里腹诽,把头巾接过来。虽然不怎麽熟练,不过总算是系上了。
  他伸手向後,握住了我的手:“明日你去内府,我给你派个侍卫,省得你不顺手。”
  顺手不顺手有什麽要紧的,你要不让我去干活,我岂不更顺心顺手。
  “想做什麽事只管做,除了太後那里,其他的你自己全权作主,不用请示我。”
  我看看他,他沈静的看著我,微笑。
  这个人,究竟想让我做什麽?
  顺口就问了出来:
  “你难道想让我改革除弊?”
  他笑了笑:“你愿意当然好,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勉强。”
  哦喔,话说的真是民主。
  难道这件事上还有我不情愿的余地?
  别开玩笑了。
  你封我什麽侍君头衔的时候,给过我民主的机会吗?
  夜风生寒,我和他还是并头而卧。
  心里不安定,可是也不知道在爲什麽烦恼。
  或是,烦恼太多,屋叠交错,理不出一个头绪。
  所以,反而说不出,究竟是在爲什麽烦恼。
  小陈去过思礼斋,却说没有寻到明宇。
  一连三次都是如此。
  我想,也许明宇是有意,不想被找到。
  他不想和我说话麽?
  皇帝呼吸平稳,我以爲他已经睡著,想不到他翻了个身,轻声说:“白风。”
  我嗯了一声。
  虽然皇帝唤你你这样答应是很不恭敬。
  不过,在床上……讲什麽恭敬呢。
  他的帝王的威势并不表现在床第之间,我也就跟他打马虎眼。
  “你若是觉得难上手,可以请人帮你。”
  我又嗯了一声,打了个呵欠:“睡吧。”
  其实不是那麽困,只是不想和他说话。”
  他没有再开口。
  一早起来,皇帝去上朝,我梳洗穿衣用饭,然後乘步辇,也去上班。
  内府我是久闻其名,但却从未去过。
  步辇摇摇,晃的我只想睡觉。
  摸出怀里金壳的小怀表看一眼,还不到七点半呢,天都没有全亮。
  古人上班也实在辛苦。
  这块表是皇帝送的,我倒是真心喜欢。
  毕竟用这个看时间,总比时时探头去数更漏或是看日晷来的方便多了。
  内府的门并不显得高贵华丽,步辇在门前停下,我不要人扶,又不缺手少脚,也不是娇滴滴的女人,装这副样又给谁看。
  一脚触地,另一脚跟著下来,刚刚站稳,门前有人向我躬身作揖:“拜见侍君。”
  我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说道:“免礼。”
  那人擡起头来,不语不笑,肃立在一旁。我擡眼看到他脸,微微吃惊:“杨统领。”
  他应道:“是,微臣在。”
  “你怎麽在这里?”
  “裴总管命微臣在这里等候侍君,听候差遣。”
  我点点头,想起昨天皇帝说给我帮手的事。
  原来是说的他。
  虽然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不能说不高兴。可是一想到皇帝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比我自己还要清楚明白,就觉得後背发寒。
  他向旁退了一步,我擡腿迈进了内府的大门。
  里面跪了一地的太监。老实说我不喜欢和太监打交道,总觉得别扭。虽然不象一开始的时候那样一听他们说话就觉得头痛肉麻,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下面一群人齐齐叩下去:“拜见侍君。”
  我从左到右扫了一眼,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嘴角微微弯了起来,说道:“起来吧。”
  下面的人再叩一个头,缓缓站起来,其他人虽然有惴惴不安之态,但我注意到的那个人,却抖如筛糠,显然心中恐惧之极。
  看他抖的越厉害,我心里越是快活。这麽多天,好象还头一次这麽轻松而高兴。
  端起茶来,却没有喝,目光注视著那个瑟瑟发抖的家夥,不紧不慢的说:“这里谁是主事?”
  其他人都不作声,那个发抖的家夥,慢慢朝前移了小半步,声音尖细而惊恐:“奴才刘福,现是内府主事。”
  我把茶杯轻轻放在案上:“原来是你。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他扑通一跪倒在地,连叩了两个头,说道:“我,啊,奴才,奴才该死……”
  我看著他象条丧家犬,心里厌恶的厉害。
  当时他仗势欺人,命人对我用刑时的凶恶,全化成了惊惧。
  这种欺软怕硬的贱骨头我最看不上。
  我又喝了一口茶,说道:“你们也都知道,我从没到内府来过,每天内府怎麽干,今天照旧,我就在旁边看看学学,你们不用理会我。”
  下面的人有些不知所措,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行。
  我只是笑笑,站起身来:“把我的椅子往旁边挪挪,给我到文史阁去搬几本书来,再沏上茶。”
  那些人的目光我都视而不见,捧著茶,坐在可以晒到太阳的窗下,慢慢翻我的书。
  屋里静的很,坐在这屋里的有三四个人,他们有资格坐下来处理事务。其他的人,在廊下和院子里站差。刘福坐在柱子里
  上午来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有人来支钱,有人来提物,还有来报修。
  其实这就是个後勤部和财务部的集合机关。
  不过这种动作真的效率既低也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监督制度。
  我看了一上午,中午刘童问我是回宣德宫用饭,还是在这里传饭。我想了想,还没说话,刘童躬身说:“这里不敞亮,不如回去,侍君还可以歇个中觉。”
  我回过头来,看看屋里其他人:“他们呢?”
  刘童看一眼,复又低头:“各位监官中午是在内府用饭。”
  我哦了一声:“那我也在这儿吃,兴许有什麽要紧的事儿,我还能多看多学著点儿。”
  刘童擡头看我一眼,说:“是。那我吩咐——”
  我截断他的话:“不用吩咐御膳房给我单做了摆来,其他人吃什麽给我也端一样的来就行。”
  中午饭还不错,三菜一汤。我吃的挺香,还把汤喝的碗底朝天。
  下午天气好,来的人也比上午多些,不过还达不到繁忙的程度。
  我翻怀表看了看,还差几分锺就到敲锺的时候了,那些人还是正襟危坐,没一个人有要下班的意思。
  我笑笑,站起来伸个懒腰:“今天往来支物支帐的记事本子交给我吧,拿回去慢慢看看。顺便把这几个月的帐都给我得了,多看点,也学的快些。”
  那些人的表情明显是都有点不对,尤其以刘福爲甚。
  我看他们光站著不动,挑挑眉毛:“不方便?那就算了。”
  刘福脸色青白,束手站著。
  旁边一个机灵点的说:“侍君说哪里话,小的这就去取来。”
  他领著一个人出去,过不多时捧了一大叠书簿进来,躬身说:“这是半年来的记档帐目,按顺序编了号的,侍君慢慢看,有什麽看不明白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我笑笑,刘童过来把本子接下。
  “那就散了吧,没事不用在这里站差。”我突然想起件事来:“皇帝的起居注不是内府注记吧?”
  刘福说话的腔调都不对了:“不是……不是内府注记,是前正府记。”
  我点点头。
  幸好不用我看那些皇帝几点穿衣几时吃饭,晚上睡了几个女人,各是几点到几点那种破事。
  点点头就走人,前脚刚出厅门,後面“扑通”一声响。
  我回头看,只见屋里几个人围成一团不知道干什麽。
  “怎麽了?”
  刘童恭敬地说:“刘管事他厥过去了。”
  我心里暗暗好笑,说:“叫个人去请医郎来给他看看。”
  刘童道:“是。”
  回到宣德宫,小陈先迎上来:“主子,皇上传话说,晚上不回来用膳,请您不用等他。”
  谁也没想等他呀。
  我说:“知道了。”
  晚上吃了些东西,我开始翻那些记档。
  大体上看,每天都有的支出,就是御膳房买柴米菜蔬。我知道这个采买上肯定有花头,这个从古至今皆然,所以这个我反而没什麽想看的,放在一边。
  再看其他项目。
  月例银子是大宗,而且有定规,也不忙看。
  太後,贵妃,梅妃,宫里有小厨房,所用的东西有定例,米多少柴多少,也从内府帐上出,跟月例银子也不是一码事,并不减支月例。但我看下来,发现额外支取也并不扣月例。刘童站在我旁边,静悄无声,端茶续水,剪灯拂尘。
  “刘童。”
  他忙躬身:“是。”
  “西边什麽地方在整修房子,这行字看不清楚。”
  他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是看不清。不过西边正在整的,只沅青宫。”
  我点点头:“从二月修到六月,全在支领木材银子,这是修成了个木头笼子还是怎麽著?”
  刘童想了想:“这阵子都没打那儿过,也不知道修的怎麽样了。”
  我又往下翻:“光油漆裱墙又支了两千。刘童,你知道宫外油漆一丈墙要多少钱?”
  刘童笑笑:“奴才从小就在宫里,外头的事儿还真不大清楚。”我笑笑:“那你出去问问,这院儿里谁是京城本地的,知道外头街长里短的,给我叫进来。”
  刘童也笑:“巧了,小顺儿就是京城长大的,我叫他来。”
  小顺就是皇帝指派给我的两个贴身侍童里的另一个。刘童嘴乖舌巧,小顺则是个闷葫芦。他进来後正要跪下,我说:“免礼,我有事儿问你。”
  他低头小声:“主子请问,奴才要是知道,一定跟主子回明白。”
  “嗯,你多大进的宫?”
  他说:“奴才进宫两年半整整。”
  我点点头:“你可知道外头粉一丈内墙要多少钱?”
  他想了想:“一贯就能干的漂亮整齐,再多也要不了。”
  我翻翻手里的纸页:“那你见过开元正殿吧?连房子带大场院子,要按著上好的活计漆一次,得要多少钱?”
  小顺儿有点拘谨,我笑:“闲聊呢,你别拘束。”
  他点头说:“小的看呢,总得四五百两银子吧。那窗头上也上上明漆,总得五百多,就算六百两。”
  我笑出声来:“嗯,不错,你挺明白。”
  刘童也搔头了:“主子,青沅宫不是重建,是整修,没扩地儿,只有开元正殿三分之一大,房舍也不多……”
  我笑笑:“就是啊。就算三分之一吧,开元殿刷一次墙是六百,它好算二百吧。好麽,前後支了两千银子,难道这个青沅宫的墙漆了十次啊?”
  刘童还没说话,门外皇帝朗朗一笑:“不错,朕也想知道这个青沅宫到底能花多少钱下去。”
  刘童和小顺急忙跪下,我站了起来。
  皇帝昂首迈步走了进来,我揖了一礼:“拜见……”
  “皇上”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皇帝已经走到我跟前,把我脸端起来看了看:“嗯,挺好。听说你中午没好生吃饭。”
  我有点好笑:“我吃了两碗,还喝了一大盆汤。”
  他也笑了:“比我吃的还多。你们这在说什麽?”
  刘童再有机灵也不敢在皇帝面前抖擞。我把案头的簿子拍一拍:“在看粉刷匠的工记。”
  皇帝嘴角弯弯扬起:“我也听见了,拿来我翻翻。”
  我把本子递给他,他随手翻了翻:“我没你看的明白。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我看看皇帝,他侧面俊朗非凡,比我好看了不知道多少。
  真奇怪这个人。
  早上我还听说,五天佳期已过,皇帝今晚没义务再来我这儿,没想到他还来。
  也是,他要是成心把我放在火上烤,当然不能半途撤柴。
  茶上来了,小陈没把茶直接呈给皇帝,反而往我身前递一递。我看一眼他,他斜眼不看我。
  我扁扁嘴,把茶端过来,往皇帝跟著弯身递过去。
  皇帝一笑,伸手端著了杯,却不忙缩手,笑著说:“谢了。”
  我一擡头。
  皇帝吃错药啦?
  你听见哪个皇帝跟伺候的人说谢啊?就算我不是太监宫女,他的身份也不该会说个谢字。
  我一缩手,皇帝把茶接了过去。
  皇帝坐在床边,我在一边呆站,刘童他们已经打水上来,服侍皇帝净面更衣。
  水和手巾递过来,我也顺便洗了。外头已经在上闩熄灯。
  皇帝脱了靴子,坐上床沿。我干干的一笑:“我再看会儿账再睡。”
  皇帝说:“有句话怎麽说来?胖子也不是一天吃成的,话粗理可是真。你也不能一天把所有蛀虫私弊都揭出来。先歇下,明天再看。”
  我咬咬唇,在他身旁坐下来。
  心里犯嘀咕。
  你明明知道有蛀虫藏弊端,爲什麽以前不理,自己不理,要让我去扎手?
  这可是得罪人的招祸差事。
  反正皇帝是要有风驶尽帆。我就是,哎,我爲什麽叫白风?
  就是白白让他借的风?
  皇帝的话听了个半句:“……什麽呢?”
  我擡起头,他说:“想什麽呢?”
  我摇摇头:“也没什麽。这些事儿挺杂的,就是要理,也不知道打哪儿下手。”
  皇帝一笑:“不用急,想干什麽只管干。那个刘福还有个从七品的衔儿呢,你想摘就给他摘了。”
  我心一横,问道:“我要不光想要他顶戴,还想要他脑袋呢?”
  皇帝柔声说:“你想要便要吧,有什麽大不了。”
  说的还真轻松。
  当初差点把我弄死的刘福,现在却变成了一只随时可以轻易揉碎的蝼蚁。
  这就是,权力。
  无怪这麽多人想要权力。
  忽然心里微微一动,想起我迷路的那一天,在一个不认识的湖边听到的谈话。
  刘福污没库银,早就有人知道。
  而那人也有能力处置他,却放著不动。
  还有,那人说到明宇。
  皇帝的手搭上我的肩头:“睡吧。”
  我有点瑟缩,还是点了点头,外面的人拿著银签子,已经把烛灭的差不多了,屋里变的朦胧而幽柔。
  不象前两天一样并头从卧,皇帝的手掩上来,将我慢慢按在床褥间。
  我身体缩成了一团,皇帝的脸背著光,头发上有著浅淡的蒙昧的红色。
  身体被拉开,皇帝的身体覆了上来。
  本来也只有一层里衫,也被轻松的拉扯丢落。
  皇帝的手,及唇,落在身上象是针一样令我战栗发抖。
  上次是因爲药力,这一次我是清醒的。
  可我情愿,自己是不清醒的。
  试著让思绪和身体,切离开。
  当身体是不存在,当自己是睡著的,昏沈的。
  可是并不成功。
  胸前的突起被捻弄的刺痛,我咬著牙把头偏到一边。
  男人身体,有什麽值得他恋栈。
  就算是利用,也不必这样物尽其用。
  我不介意,他把我放到危险的境地。
  可是,这种……
  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欣然从之。
  并拢的腿,被坚定而缓慢的分开。
  那种无力感让我觉得屈辱,象一个女人一样,没有其他的抗拒。
  皇帝的手上有写字,练剑,还的拉弓磨出的茧子,划过腿间薄嫩的皮肤丝丝刺痛。
  可是,身体各处涌上的热度……又是因爲什麽?
  药膏涂到了腿间令人难以啓齿的地方,我闭上眼,手攥紧了身下的锦缎。
  皇帝轻声笑起来:“别怕。”
  身体被打开进入的时候,我咬破了嘴唇。
  舌头上尝到了血腥气味。
  涨热的痛,和没办法形容的,那种异物带来的羞耻感,我觉得身体热的不象自己的,不知道是因爲痛……还是因爲,别的什麽其他。
  双腿被弯折在胸前,并不柔软身体,因爲受不了这样的压折,喉间发出模糊的低吟。
  皇帝稍稍退了一退,声音低哑在耳旁说:“白风,你是我的人……早些习惯我。”
  习惯?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习惯。
  有液体从眼角流出,淌进鬓边的头发里。
  我不想承认,那是眼泪。
  我要离开这里,一定要。
  我不想被这些柔软的锋刃,一刀刀凌迟慢寸,最终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地方。
  甚至,不会有人在我死之後,怀念我吧。
  也许明宇会,也许不会,我没有把握。
  我对明宇是坦诚不设防的,但他呢……
  这些天一点他的消息也没有。
  “唔……”
  前端被握住,我不能置信的睁大眼。
  皇帝竟然……
  腿被架到他的肩上,双腿分的大开被他反复贯穿,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反应,喉咙里似哭泣又似低吟的声音令我自己都觉得淫秽放荡。
  火热沈迷中,我还是觉得奇怪,皇帝看上去也并不是怒肌虬张的那种壮汉,可是做这种重体力劳动看上去也并不显得吃力。
  他应该也会武功吧……
  男人的欲望,在不断的冲刺中更加火热硬挺。
  我觉得自己热的象是要烧起来,和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他没有顾及我的感受。
  但是现在他却有矫枉过正之嫌,不仅顾及,而且是,太顾及了……顾及的有点过份了。
  最後是我的液体先溅上了他的腰腹之间。
  然後他将自己抽离我的身体,也迸射欲望。

  两眼直直的看著幽红的帐顶,我现在也弄不明白,我和这个皇帝,到底是什麽关系。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麽,我有什麽是他想要得到的?才,或许有一点,貌,那就欠奉了。他到底瞄上我什麽?我对他而言,是一个什麽样的存在?
  一个棋子?一个箭靶?还是一块垫脚的石头?
  我希望一切可以变的单纯,让我看个通透。
  而不是现在,一切象云罩雾萦,什麽也摸不清。
  他的手抚开我脸上被汗水粘住的一茎头发,声音低沈:“还好麽?”
  我诚实的点头。
  虽然一开始并不情愿,但我是得到了感官的快乐,又何必假惺惺作贞烈状?我又不是女人,虽然这种事还是不习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不习惯,但是我不会违心的说刚才我是痛苦的被迫的。
  皇帝拿了一块丝巾替我拭汗,动作轻柔的很。
  他的眼睛很亮,真亮,亮的不象是一天到晚看折子批奏章的眼睛。
  我一点都不糊涂,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沈迷,那温情脉脉的动作之後,是万年不化的冰山一样的心智吧。

  第二天我还是照样儿去内府,虽然腰腿都有些不适,但是我依然稳稳坐在那张属于我的椅子里,看著内府厅里人来人往。
  很有意思。
  那种同一项目反复支出的情况,这两天基本是绝迹的。
  其实这个内府的运作,最缺是不是会计,是审计。
  开支虽繁杂,但数目与数量都不是很多,倒是这些爲数不多的支出项,太有花头儿。
  我一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晚上敲锺的时候,我说:“把这近三年的账本子都拿给我。”
  那些人战战兢兢看我,没敢怎麽多说,两个人一人掏一半钥匙,对起来开了大铜柜子的门,捧了一大捧的本给我。
  让小陈去找了把算盘,晚饭吃了两口,我在宣德宫的小书房里开始算账。
  好久没摸这些东西了。
  毛笔字虽然我不是不能写,但是太费事,墨一会儿干了一会干了的,况且要速记一下数字的时候字走型的厉害,我是拿削尖的柳炭条在硬挺的桑皮纸上记数的。一手掀帐页一手拨算珠,三指灵巧运动如飞,拨得算珠清脆的弹击作响,滴滴嗒嗒的声音先前还有些不自信和生疏,後来就越来越是纯熟,声音几乎连成了一条线,绵绵不绝毫无窒滞。
  因爲我事先已经说过了不许人来吵,书房的门从里面闩上了,看完账我自己会开门出去。所以完全忘了初衷只是爲了躲开皇帝有可能再象昨晚一样对我……沈浸在数字的世界里久久回不了神。
  烛光有些微弱,我挑挑烛芯。
  油灯比蜡烛好的地方就在于,只要灯油够就好,不象用蜡烛一样会点到头自己再换。
  不过,油灯总有一点淡淡的烟气,虽然宫里用的灯油是上好精炼的,也还是有一点。
  翻完一本,我重重写下最後一个数,把自己重重丢进椅子里,两手捂著眼,觉得腰酸背痛。
  看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锺。
  账本已经看完了一半。
  从晚上六点多锺开始,到现在,我的速度可是大不如前了。
  亏我以前还是珠算能手。打账本打传票打叠账都拿过竞赛一等奖的。
  那时候发狠似的用功,打的手指肿得象萝卜一样。
  倒不是我多热爱算盘,是因爲竞赛是有奖金的,一等奖一千五百块,省著用,是我一学期的生活费。
  而今天又重拾起来,也不是因爲怀念。
  因爲,我不想面对皇帝。
  揉揉酸痛的手,我站起来抻腰踢腿。
  坐了老半天真够难受的。
  门上有人轻轻叩了两下,声音我极熟,小陈敲门常这动静,一串三下,顿一顿,会再敲三下。
  我说:“进来。”
  说完又好笑,忘了门被我从里闩上了,走过去拔开门栓,拉开了门。
  门外静静的站著一人,我惊的退了半步。
  “你?”
  门外明宇静静立著,长身玉立,青衫在夜风猎猎轻动。
  他从容的迈进门来:“累了吧?大半夜这算盘的声音就没停过。”
  我往外看看,没有别人。
  “你,你怎麽过来的?”
  他似笑非笑,带著我熟悉的那种世故的优容潇洒:“怎麽,不是你让小陈带信说想见我的麽?”
  我连连点头,可是,他现在虽然离开冷宫,却又住回了思礼斋,而思礼斋规矩这麽大,夜里的宵禁盘查别提有多严了,他怎麽能过来找我的?要是被人发现,我还没什麽,他肯定是天大的麻烦。
  我左右看看,一把合上门。
  “你前两天去哪里了,都找不到你。”
  他淡淡含笑:“我家里长辈去世,要了个特许,回去奔丧了。”
  “哦。”我马上释怀:“这样啊,那你这两天一定累的够呛……”啊,不对,话题怎麽跑了:“你怎麽这麽晚来看我,让人知道怎麽办?”
  他在桌边坐下来,拉过我那把算盘看了一眼,并不抬头:“嗯,你怕我带累了你的名声呵?”
  “我不要紧啊,你要是让人看到,恐怕刚出冷宫又要进去了。我已经等了几天了,再等几天也没关系,你不用这麽急的来见我。”
  他笑一笑:“这两天……还惯麽?”
  我不知道为什麽,看到他在烛光下温柔的模样,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明明才隔了不到一星期的时候,可是却觉得上次和他说话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样。
  “挺,挺好的。”
  满满的涌到嘴边的话,却全都吞了下去,说出来的,变成了这一句。
  我告诉明宇这些做什麽呢?他如果有办法让我不用做这个侍君,当初就会帮我了。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再说那些已经於事无益。要我告诉他和我和皇帝……那种帐闱私事,我也说不出口。更何况,就是说了,难道明宇能拿把刀帮我把皇帝阉了一劳永逸解决我的烦恼麽?
  明宇的脸上有些宽慰:“那就好。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挂心你。”
  桌上的账本被他翻的哗哗作响。我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太晚了,你怎麽出来的?”
  他只说:“我自有办法。正好皇帝今晚没过来,所以我来看看你。”
  是呵,我相信。
  明宇说话做事总是成竹在胸,让人觉得相信他一定不会错。他是那种既冷静又睿智型的人物,和我,完全不同。
  “内府是公认的一团烂账。”他突然打破沈默:“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就命人整肃,可惜一整三月,越来越糟,账本丢失,内库起火,经手的人死了好几个,那一次整肃也就无果而终。你……接这块烫手山芋,要记得一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眼睛深邃沈静:“保住小命才是第一要事,你明白麽?”
  我看看他,笑容里搀进了苦涩:“就算不干这种差事,难道我就能长命百岁活下去?”
  明宇忽地笑出来:“只要你记得我的话,不中暗招儿,想死也没有那麽容易。”
  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麽滋味,低下头说:“死也……没什麽好怕。我就是怕,不知道会怎麽样,对未知的不能预测的恐惧,才最要命……”
  他没说话。
  “明宇,要是哪天我突然不明不白就死了……你会不会以後偶尔想起我一回?”
  这句话不知道怎麽著就溜出嘴,我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强笑著说:“开玩笑的。”
  他脸上的笑容敛了去,柔声说:“你前两天找我,可是有什麽要紧的事?”
  我摇了摇头。
  这两天的时光沈淀了那种无助惶恐的心情,找明宇,是因为习惯了,一切的事情明宇都可以处理好,他什麽都懂,什麽都难不倒他。
  可是,现在慢慢在想。
  其实,谁也帮不了我。
  告诉明宇,把他也拖进这团茫茫迷雾里来?有什麽益处?
  只怕反而害了他。
  屋里陷入寂静。
  明宇轻轻拨弄算珠:“不知道你还会算帐打算盘呢,你还多少本事我不知道?”
  我低头笑笑,没接话,站起来推开了窗子。星空被花树斜枝镶了边框起来,月华如水,冷风遥送暗香。我深吸一口冷气,觉得精神清明不少:“你现在能回去麽?不然就在这里待一宿,明天再走。”
  他站起来走近我身边:“这就要赶我走?”
  他的半边脸被月光映著,象是一尊精美高华的玉像。
  不过只隔了这麽些天,我和他,却象隔了千山万水。
  身体挨的很近,伸手就可以触到。
  但是心却不知道,离了究竟多远。
  明宇,我依赖他,却一点儿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不知道他为何入宫,不知道从前的白风和他到底发生过什麽事,也不知道……
  在他心里我是一个什麽样的存在。
  冷风侵肌,我打个寒噤,他伸手关了半扇窗:“小心著凉。”
  我嗯了一声。
  我和他,竟然只有这些客套话好说了。
  茶水还是温的,倒了一盏给他。我翻开帐册:“你坐一会儿,我算完这个月的支出帐。”
  他一边坐下,不言不语。我一手点在那些支出数目上,一手拨打算盘。
  屋里清脆的滴嗒声又响起来,但与刚才有些不同。
  明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是异常专注。
  我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全神贯注。
  帐册一页一页的掀过去,我也渐渐排除了杂念,眼中只看到数字,打完一节,便用炭条笔记下数,速度极快,毫无窒滞。
  明宇何时站到了我身後,我竟然没发觉。直到他的手盖在我正在打的一行数字上,我才惊觉,手指一抖,算珠登时便拨乱了,再不知道打到了哪里。
  “吓我一跳。”我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
  明宇的眼睛很亮,眼光有些冷酷尖锐。
  我有些不解,也有些茫然。
  明宇怎麽了?
  是我太专注於算帐忽略他,他不开心了麽?
  顺著他的目光看……
  我的袖子为著方便活动,卷起了半截,露出来的一截手臂上,清清楚楚有青青红红的淤痕。
  我愣了一下,迅速放下袖子,明宇一言不发,看著我遮掩。
  脸上有些热。
  虽然心里模糊的知道,明宇他一定清楚这些天,我和皇帝……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被看到是另一回事。
  明宇轻轻咳嗽一声:“白风。”
  我有些慌乱的答应:“嗯,什麽事?”
  他静了一静,说:“答应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我抬起头来看他。
  他目光变的专注而柔和:“活下去,不要被明枪暗箭击倒。只要活著,一切都会变好,是不是?”
  我觉得後半一话好生耳熟。
  明宇重病的时候,我好象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只要活著,一切都会变好。
  那时他病的厉害,我想办法给他取暖,找药。
  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无论再过多久,我也不可能淡忘。
  那时举目茫然,什麽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明宇教导。
  “明宇,”我还是没能忍住,拉住他的手,额头抵在他身上:“明宇,我不知道该怎麽做。我不知道前面有什麽在等著我,也不知道背後有多少暗箭冷枪……我害怕,怕的要命。明宇,教教我,我该怎麽样做才能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我想离开这里,我想……找寻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不想就这麽不明不白的在这里等死……”
  他轻柔的抚摩我的头发,却没有说话。
  那一夜是怎麽过去的,我印象模糊。
  明宇无言的宽慰,让我绷了好些天的神经陡然间松了下来,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话,後来说的累了,口干舌燥,明宇只是温和的微笑。
  我在这温柔的笑意里沈醉,窗外清风习习,月华如水。
  不知道何时竟然睡著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躺在宣德宫寝殿的大床上,红帐幽柔,我心里悚然一惊,翻身坐了起来。
  外头人听见动静,打起帐子说:“主子醒了。”
  我看了刘童一眼,说道:“我怎麽睡这里了?”
  他陪著笑捧过衣裳:“您昨天累的很,就在书房里盹著了。我们把您抬回来您都没知觉,真真睡的香沈。陛下刚才来过,看您没醒,嘱咐说不叫吵醒您,让您多睡会儿。”
  我松口气。
  大约明宇早走了。
  没碰上人就好。
  我松口气,这才觉得腰酸眼饬,难受的要命。
  好久没熬夜了,真娇贵,才熬一晚就这样难过。
  耳朵里有嘤嘤的声响,脑袋里象是重锤在敲,一下又一下,一种很重的痛。
  刘童看我的神情,躬身说:“主子勿怪我无礼。”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走近前来,伸手在我额上探了一探,退了小半步,说道:“主子有些发热,一定是昨晚吹风受了寒气,我去请御医来给您看看。”
  我自己摸摸头,好象是有些热。
  “不要紧,煮点清心茶来我喝就行。”我摆摆手。这麽一点儿事请太医,不知道别人在背後会怎麽说呢,大概什麽恃宠生骄啦,装腔拿势啦是没跑儿。又不是什麽大事,不过是著凉,何苦授人以柄。
  他还要再说,我摆摆手:“别说了,收拾一下,还要到内府去呢。”
  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再说什麽,躬了躬身退了下去。
  大概我的脸色是真差,收拾停当,到了内府那里,杨统领行完礼,也忍不住问:“侍君身子不适?”
  我摸摸脸,皮肤感觉都不是很敏感,有点木木的,象是隔了一层皮膜。
  “晚上睡的晚了些。”
  他低头道:“侍君要多保重身体。”
  我笑笑:“先办正事再说。今天恐怕要多偏劳你。”
  他腰弯的更低:“侍君说哪里话,这都是微臣份内的事。”
  我点点头,迈步进了内府的门。
  屋里人起来见礼,我挥挥手:“客套就免了,今天趁著天气好,我也没什麽事儿,你们忙你们的,我把库存银数盘一盘,记个档。”
  刘福没吭声,一边服色也挺高的太监急急跪下磕了个头:“侍君,库银额定是一个月盘一次……这才月半……”
  我一笑:“是啊,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忙你们的,我请了钥匙去粗略点点,碍不著你们的事儿……还是,你们不方便让我盘查?”
  这话说的平和又轻淡,可是底下已经行完礼站起来的人,扑通扑通又跪了下去。
  “主子,这……”
  我挑挑眉:“不方便麽?那好,等你们方便的时候,我再盘也不迟。不知道你们何时方便?有什麽要收拾整理的,就快些收,过几日就是重阳节,又是用钱的大宗。”
  刘福声音抖得象筛糠:“侍君……那……那……”
  我温和地说:“有话就说,不用怕。我只是来这里学学经济事情,又不是奉旨来清查亏空,你们怎的怕成这样?”
  这话一说完,底下又跪倒两个。
  看著他们那副样子,我坐直身子,眼睛扫了一圈大厅,看趴跪在地下的人已经面无人色,而站著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择日不如撞日,库房的钥匙应该是有三把的吧?都是谁收著的?”
  底下人哆嗦著,其中一个跪著膝行了两步,越众而出,把腰里的大钥匙解下,双手托上来。
  刘童上前去接过钥匙,我咳嗽一声,另一把钥匙也奉上来。
  最後一把在谁身上,其实我心里明白。
  刘福手颤颤的摸到腰间,忽然眼前蓝影一晃,我被推的连人带椅向旁侧倒。
  “叮叮”两响,一声尖厉的惨呼,屋里登时大乱。
  我努力撑著站起来,刘童和小陈一左一右抢上来扶我,一个挡在身前一个遮住身侧。
  我已经看清了,刘福被杨统领牢牢踩在了地下,旁边的人惊得向外跑的跑爬的爬,地下跌落了两枚小小和袖箭。
  我先问:“没人受伤吧?”
  杨统领答说:“没有。微臣护卫不力,教侍君受惊了。”
  我嗯一声,放下一大半心事:“这是怎麽了?宫里居然有这东西。来,拿了我看看。”
  杨统领应了一声,但并不松开脚。旁边一名侍卫用布包了地下两枚袖箭捧给我。
  我看看那尖利的袖箭,又看看地下被制住的刘福,摇了摇头:“你也太不聪明。本来嘛,库还没有查,你也没坐上什麽罪名。可你看看,现在我也没什麽好说。禁宫之中暗藏凶器,谋害主子,这个罪名就……”
  杨统领一抬脚,几个侍卫抢上去把刘福牢牢扭住,堵了嘴捆上手。
  “他为什麽想杀我,这个倒没什麽好问的。”我看看那袖箭:“这个东西是怎麽弄进来的,倒值得好好问问。”
  杨统领道:“是,微臣一定严加审问。”
  我笑笑:“嗯。这个是你专长,我是不太懂。不过要防著他畏罪自尽。”
  看他腰间悬著的钥匙,我抬抬下巴,刘童机伶的很,过去把他腰里的钥匙解下呈给我。
  我把三枚钥匙在手里抛了一抛:“杨统领,这里烦你看住,该怎麽处置是你份内的事情,我就不多过问了。分些人手,我去盘查库银。”
  站起来的时候脚下有些发虚,我揉揉额角,把钥匙递给小陈:“开门,给我一箱一箱的点,我想知道库里现在到底实存多少银两。”
  明宇真是很有先见之明,昨晚叮咛我好几遍,要小心要当心,要活的长些。
  而皇帝会先给我派个高手在身边,这个先见之明……也不逊色啊。
  秋天的豔阳明亮的映在窗上,窗纱经了一个夏天的风雨,颜色消褪,花纹残旧。
  外头静悄悄的,我歪在竹榻上,垫了两张锦毡,还是觉得有些凉。
  中午没等到库银金额数出来,我晕倒了。
  虽然头沈的抬不起,眼睁不开,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不是人事不省。
  昨天夜里大概是真的著凉了。
  被架上步辇的时候我心里还清楚,就是说不清。幸好刘童和小陈都绝对不笨,把数记下,库门上锁。三把钥匙还了两把给内府的原来掌管钥匙的人,而刘福那把,因为他现在的状况,当然是由我留下保管。
  御医和皇帝是一起来到的。那时候我因为包了两层锦被,身上觉得热,已经醒了过来。
  御医的说法永远含蓄,俗称留一手儿。
  忘了以前在什麽地方看到过,御医治人,第一要素是治不死,第二要素是药拣贵的重的开。
  皇帝脸上没有什麽表情,等御医开了方子,他接过来看了看,说道:“照著煎来,快些。”
  底下人慌著去办,我裹的象条吐丝结茧的蚕宝宝,眯著眼看他。
  “以後晚上不许贪空贪凉,”他顿了一顿又说:“这个差事又不是叫你一天两天办出结果来,这麽拼命做什麽?刘童说你昨天亮了大半夜的灯。”
  我无力的笑笑,没吭声。
  心里有些不安。
  这宣德宫里的人一个两个都和人精一样,明宇昨天过来别叫谁看见了去。
  皇帝神色如常,在床边坐了下来,手伸过来贴在我的脸上:“热的厉害。早起就该传太医来,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我还是笑笑。
  不知道说什麽好,也不知道说什麽合适。
  言多必失,多一言不如少一语的。
  药没多久煎好送来了,小顺用托盘托著,正要递给我,皇帝一手端了过去,拿调羹搅了搅,勺起来送到嘴边去尝了尝,才喂给我。
  真是……
  受宠若惊。
  皇帝脑子进水了吗?就算要作戏,这里也没什麽别的人,做给谁看?未免太敬业了点。
  肚里嘀咕,可是皇帝都动了手,我怎麽能不给他面子。
  张嘴把药喝了。
  我的天,真苦。
  一眼看到小顺的托盘上还有几粒蜜栈,我眼睛一亮,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伸出一只手:“拿……给我……”
  皇帝把我的脸扳正,手劲虽然柔和但不容抗拒:“先喝完药。”
  情势比人强,我不喝也不行。
  第一,我是病号而他健康的很。
  第二,他是皇帝,从来都是言出如山什麽什麽君无戏言的,他让人站著死人不能坐著死。
  别说他只是让我喝感冒药,就是让我喝砒霜我不也得喝嘛。
  皱著眉捏著鼻子,把药碗从他手里拎过来,趁著热几大口喝干。幸好是汤药还热,烫的舌头微麻,苦味不是那麽重。要是凉一点再喝,那还不苦死。
  把碗一塞,我赶紧抓过蜜栈塞嘴里。
  皇帝笑吟吟的看著我:“好了,今天下午不要出去了,睡一觉发发汗。”回头说道:“好生照看侍君,太医就在耳房候著,有事赶紧传过来。”
  小顺恭敬的应著。
  又低下头问我:“早上没吃,饿了吧?想吃什麽,让御膳房给你单做。”
  我想起来,一拍头:“啊,库银数盘的差不多了。刘童,把记的数拿来,还有我昨天算的,就在书房桌上面没收,一起拿来。”
  皇帝温和的看著我,过了一时才说:“白风,你当真能干的很。”
  我陪笑:“您过奖。”
  皇帝一笑。
  不过这个笑容,在看到刘童呈上来的东西时,慢慢敛了去。
  我撑起来问:“实际库存多少?和帐上的数对得上不?”
  皇帝手一松,那两张纸落下来,我伸手抓住,看了一眼。
  差著四分之一。
  怪不得他一下子变了脸。城府这麽深的人,也耐不住性子。
  “刘福已经在审了吧?”我小声说:“不过,我怕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什麽著落来。他上午能敢拼著刺我,想来个鱼死网破同归於尽,恐怕问出实情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他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只怕是不会招。”
  皇帝冷冷一笑:“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铁牙石口也得给他撬开了。”
  我不便再说,於是闭嘴。
  皇帝坐了一会儿走了,我身上软绵绵的没力气,可也不想躺在床上,让人铺了锦毡,在窗下榻上靠著,懒懒的翻书。
  这才第几天?不到半个月吧?
  已经有人要我的命了。
  其实这个刘福不是太笨的人,他只是失了冷静。
  因为他和我有仇,已经先入为主认为我不会放过他。
  其实,我才懒得去做报仇这种事。我现在又不是真的在春风得意,权高位重。我自己是什麽位置,我自己都不清楚,哪来的闲心和他算旧帐?
  可是他并不这麽想。
  他一心认为我会报复。
  其实今天如果他一无异动,库房里银两短少,也不能把责任全扣在他一个人头上。虽然他是嫌疑最大,也最应该负这个责任。
  但是他掏出了凶器,一切立刻变成了板上钉钉,再无悬念。
  一定是他了。
  我懒懒翻个身,身上的毯子滑了开来,马上小陈轻手轻脚过来又替我盖好。
  喝了那个药有些渴睡。
  大概感冒药就有这个副作用。
  也有可能是我体质问题。
  以前的时候,感冒吃药。别人吃白加黑我也吃,人家吃白片就不错吃黑片就想睡。我是吃白片就想睡吃黑片挺精神。
  眯著眼,不知道明宇现在在做什麽。
  他有没有听说上午刘福那事儿?
  但愿,我生病的消息他不知道。
  我不想他再冒险来看我。

  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午。
  晚间我醒来,小陈替我梳头,穿上厚厚的夹袍。
  “下午杨统领来过,问您的安。我请他先回去了。”
  我点点头,杨统领人不错。
  加上前一次,他已经救了我两次了。
  无论今天他是奉命,还是自己要救我,我都一样承他的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昨天已经到别处下榻的皇帝,今天竟然又回来了。
  我坐在床边,欠欠身做个样子,皇帝已经说:“别起来了,看再吹风。”
  我本来也只是意思一下,他既然这麽说,我也就省一个礼。
  虽然不用下跪,不过老是点头哈腰,我都觉得自己快变成只大虾米,还是烧红的那一种。
  我不知道刘福现在怎麽了,也不知道内府的人因为这个数目的不对,会受什麽样的整治。那些是皇帝的事,我自我感觉我能做的事已经做了,审帐我干得来,审人还是您老人家亲力亲为吧。至於以後的整顿,那是人事部门的事儿,和我更扯不上关系。
  我想是为了我今天的事,生病,加上遇刺,所以皇帝又回宣德宫来,也许是他关心这个审查内府库的事,也许是为了让别人见识他对我的“荣宠”,谁知道呢,兴许两者都有。
  他还没吃饭,进来更衣之後就传膳,摆在偏厅里。
  我懒洋洋的,嘴里也没味道,小陈把一碗粥送到床边来,我喝了半碗,肚里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摇头啃再喝。他收了碗,替我端茶漱口抹嘴角的时候,我小声说:“你有机会转告明侍书,我没生什麽病,请他不用挂心,也千万别来看我。”
  小陈亦只是点头答应,没有出声。
  挺机灵的孩子。
  皇帝进来的时候,我已经闭上眼打算睡觉,看他一点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竟然还打算脱靴上床,我惊的撑起头来:“皇上。”
  他似笑非笑:“怎麽了?”
  我被他那一眼含义不明看的有些心慌,本该理直气壮的话,竟然变的有些结巴:“这个,我现在正生病,恐怕病气会过人的。您还是别处……”
  他点点头,可是动作却完全相反。
  他拉起被子,躺了下来:“你晚上睡觉很不老实,会踢被子。朕替你看著些。”
  我肚里呻吟了一声。
  真是败给他了。
  他明明是不爱我的,可是时时处处都做出一副情圣的嘴脸来,真叫人吃不消。
  外面已经开始灭灯关门。
  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走了。
  我头痛之余,还真不由得钦佩这皇帝。
  龙成天,无怪你当了皇帝,你那些兄弟则是死的死病的病疯的疯。
  别人就算为了某一个目的做戏,也绝不会你这麽敬业做这麽全套。
  对著旁人的时候做戏,也就罢了。只对著我的时候,也还这麽专业,一句台词都念的让人回肠荡气。
  真是超级明星演员的作派。
  以前记得哪个名演员说过,哪怕只有一个观众,我也要演到最好,演到最後。
  这个龙成天也不差了,只有我一个观众,戏还是做的全套。
  表情语气都是绝对专业水准,无可挑剔。
  可见,我现在已经成了六宫焦点,众人的目标。
  集宠於一身,也就集怨於一身。
  今天刘福没杀死我,可是明天呢,後天呢?
  以後的每一天,我还会不会有今天的好运气?
  皇帝伸手抱住我,他个头高过我,肩膀也比我宽──腿也比我长,伸开臂恰好把我整个儿包在怀里面。
  我觉得不自在,微微一挣,他抱的更紧了些。
  “热……”我找个理由。
  他说:“热好,汗发出来病就好多了,快睡。”
  他的声音很温柔,不知道是真的温柔,还是黑暗造成的错觉。
  一切浮燥都被这隐隐的幽红荡涤过滤,我知道他不会松手,再说也没有用,慢慢松下身体。
  他的一手被我枕著,可以感觉到他手臂的有力,却不是那种强硬。
  不算不舒服。
  好吧,既然你在黑暗里也要作戏,就让你作好了。
  突然间莫名的一句话突然浮现在脑子里,旧时说青楼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
  不晓得皇帝这双手臂,又枕过多少玉人?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我忍著笑,掩著口,把脸埋进锦堆。
  皇帝感觉到我在抖,毕竟离得太近了,手臂紧了一紧,嘴唇贴到了我的耳边:“是不是哪里痛?”
  倒,他以为我是忍痛啊!
  要是他知道我在想什麽,怕不一脚把我踢下床。
  老兄我是在忍笑啊。
  当然我绝对不敢把心中所想老实说出来的,找个稳当的借口:“没有,我在想事情,睡不著。”
  “想什麽?说来朕也听听。”
  我轻咳一声,还能想什麽啊:“亏空的事。”
  他鼻音很重,唔了一声:“你是怎麽想的。”
  我倒没觉得太不适,虽然被抱著不自在,不过也不是头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有时候习惯是样很可怕的东西。
  才不过一个星期多一些,我就习惯了床上多一个人。
  “我原先是在想,那些钱都哪里去了。可是我对宫里的情形真的不了解,想不出头绪。不过後来我就从另一个方向去想,宫里这麽多主子,花的钱,都是哪里来的?先说太後,月例是一百八十两,当然太後宫中的日常用度全是公帐上出。开赏钱买些额外东西,有时候支公帐,有时候太後自己掏腰包,收入支出勉强打平手,不过真是挺悬的。象贵妃她们一个月是一百二十两,我看她们做两件衣服打几样首饰根本不够,平时再赏人花销是根本不可能的了,但人家还游刃有余一点儿没有捉襟见肘,这真是生财有道,兴许人家的钱箱是聚宝箱,能一生十十成百的生出钱来。不过,这种箱子就算世上有,也未必人手一个。那她们花的钱,是不是都是娘家贴补的?”
  说到这里我顿一下。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我这麽说有诬篾诽谤之嫌。
  停了下他没说话,我才继续说:“虽然是有可能,不过说出去也太不好听,皇上的妃子,还得娘家贴补生活……”其实贴补的不在少数,不过从来不会有人明说。毕竟这肯定有损皇帝体面。
  皇帝没有发表不同意见,可也没有发表赞同意见,我不知道该把他的沈默当成认同还是腹诽,闭嘴大发财。
  结果皇帝沈默够了才说:“怎麽不说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够多,要是皇帝要抓小辫子,足够能抓一大把,我可不想早死早投胎去,谁知道下次又会投一个什麽样的怪胎?说不定是比皇宫还糟糕的地方。
  “困了麽?”皇帝声音放柔了一些,手在我额头上抚了一下:“你出汗了。”
  嗯,是出汗了。
  就是不知道是因爲吃了感冒药发的汗,还是因爲紧张而出的冷汗。
  “睡罢。”
  皇帝一声令下,我立刻闭上了眼,认真去寻找瞌睡虫。
  太後有私房,贵妃有娘家贴补。但是,还有许多没有私房又没有娘家贴补,却还得在这宫中过日子的女人呢。
  那天翻到一个名册,上面记著宫女多少多少,各在宫院何处,哪年进宫之类的。这麽多女人,每天要用多少胭脂水粉?而且能进宫的女子,就算只充杂役,相貌应该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说心里不期盼飞上枝头是不行的。宫中供的胭脂水粉质量是不怎麽样的,虽然到了我们的时代,经常有什麽化妆品打著宫廷配方的幌子招徕人,但真的宫廷配方,也不是那些没份位的女子能用得。反而因爲采买一层层盘剥,分到她们手里的根本不能用。既然要漂亮,就得自己花钱。
  这个沈寂的後宫,表面平静,下面数不清的暗礁急流。
  早上我比皇帝早醒。
  晨光透进红绡帐,映得他半边脸上微微的泛著红晕,俊美的很。我坐起身来,动作很轻,他还是醒了,揉一把眼,带著浓重的睡音:“还烧不烧了?”伸手过来将我抱住,额头贴著额头试了一试,笑了笑:“好了,不热了。”
  他似乎没有全醒,动作里带著不经意的稚气和坦然。
  这一刻他不象皇帝,只象个普通的,刚从熟睡中醒来的男子。
  等他松开手,又眨一下眼,那种我所熟悉的沈静睿智的光彩又回来了。
  又变成头顶皇帝二字的九五至尊。
  的确是不烧了,摸摸手摸摸脸,还是健康最重要。
  没健康哪来的幸福快乐呢。
  就是身上还没有力气。
  早饭素净清淡,皇帝又不生病,一样陪我吃白粥素菜。我嘴唇张开了想问昨天的事,想了想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已经不是我能干涉得了的事情了。
  再说,那些事,我就算知道了,又怎麽样呢。
  皇帝看我吃的少,居然自己动手给我添了一勺粥。
  我已经见怪不怪,他盛了我就吃。
  反正将来秋後算帐,多这一条不多,少这一条不少。
  所以,虱子多了不怕痒,死猪不惧开水烫,这是一个道理。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麽好怕的。
  吃完饭皇帝说:“得预备著过节,你身上不好,往年是贵妃主持办理,今年还是照旧吧。内府那边的帐你管著,帮衬著她一些,可也不要过劳了。”
  我答应一声。
  反正,她要支什麽钱,我照支给她就是了。又不是我的钱,省出来也装不到自己的口袋里,我干嘛给皇帝省钱呢。就是前两天查帐,也不是爲的他,而是爲了有点事做不那麽惶惶终日。
  “今天你好好养著,不要过内府那边去。”皇帝伸手摸摸我的头发,状似抚摸小狗:“药还是要吃,回来我要查的。”
  我背过身过翻白眼。
  行啦,大哥,戏词儿一套一套,不知道的人真以爲你多爱重我呢。
  好不容易把皇帝送走了,正想更衣换鞋,小陈笑著上来说一句:“侍君劳碌惯了——皇上不是刚说了您今天别出门,好好养病的?”
  我拎著一只靴子,才想起来皇帝是说过这话,笑一笑把靴子丢下。
  嗯,就当今天过周末了。
  休息一下。
  不过,休息的时候,要做些什麽呢?
  在以前的星期天,我会把积了一周的衣服泡进洗衣机里,放多多的洗衣粉,然後清理垃圾,换床单擦窗户……单身男人的生活,也不能真的象猪圈一样。
  现在呢?
  卫生是没什麽好打扫的,衣服根本一天七换八换也有人早早给洗净熨好。
  窗明几净,没什麽可擦。
  我打个呵欠,正想睡个回笼觉,忽然外面进来报说,贵妃来探我的病。
  我打个哆嗦,说:“就说我还没起,请她回去。”
  刘童摇摇头:“主子,贵妃品阶总是高过你,这个架子端不得。我服侍主子更衣,多少说两句话,留贵妃喝一杯茶,旁人就挑不出什麽错处。”
  我苦著脸任他捧衣服给我。
  真是的。
  大开了门迎贵妃进来。她穿了一身桃红,挺俗的顔色,却因爲肤光莹莹,显得象一枝桃花似的豔。一点不象孩子他妈,倒象二八年华的少女。真是漂亮。
  皇帝豔福真不浅。
  我跟他揖礼,她娇俏的说:“哎呀,快进屋去,看吹了风。”
  我从善如流,跟她进屋,还得请她上座。
  茶端上来,她问我吃什麽药,身上好不好,总之就是什麽客套说什麽,什麽没营养她问什麽。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反正我是病人嘛,病人懒些总是可以原谅。
  再说,我也不觉得她就是单纯来探病的。
  能说的话说完了,我和贵妃眼瞪眼。
  女人在一起肯定有好多话聊,我听见办公室的女同事,一支口红就能聊半个锺头,且聊的兴高采烈绝无冷场,连带著嘻嘻哈哈。
  这些後宫的女人,坐在一起说起衣料,也是很能说的。
  可是我和她,能说什麽?
  又续水,再喝茶。
  “咳……”她清清喉咙,不知道是打算说什麽,忽然外面报说,贤妃来了。
  哎,我今天真有眼福。
  贵妃娇豔,贤妃素净,要论风姿,真是春兰秋菊棋逢对手。
  我一面把贤妃迎进来,一面对这个左拥右抱的皇帝恨的牙痒痒的。
  外面多少光棍娶不到老婆,他倒好,一个人占几十几百个份额,真是……
  这个时代的人,好象不明白,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道理。
  贵妃和贤妃也互相客气,我再让人给贤妃上茶,然後把刚才回答贵妃的问题又回答了一遍。
  两个美女脸上带著各有千秋的微笑,一个如春风拂面,一个似清月生辉。不光脸蛋儿美身材好,气质也是一等一。
  唉,还是叹一声。
  人比人气死人,皇帝怎麽就这麽好豔福。
  但是看两个人笑的和气,言语温柔,眼睛却都是闪闪亮的。
  我知道这两个女人肯定心里是想咬死我。
  不过还没有找到机会就是了。要是一找到,还不马上扑过来。
  贤妃就不说,洛妃可是一等一的好手段,明宇告诉过我的,我可一时也没忘。
  她们坐了一会儿,告辞走了。可怜我一个病人,还拖著腰送她们出门。
  回来之後,小陈给我端茶上来,凑著说:“主子歇歇吧,脸色又不好了。”
  我抱著茶杯窝在椅子里:“再等等吧,等该来的都来了,我再大歇。”
  果然话刚说完,外面报说,李妃和亦妃也来了。
  好不容易把这两个女人也打发走,我瘫在椅子里,拖长腔说:“下面的人真的不见了……再见小病也要变大病,病不死也把我累死。”
  刘童答应著。
  我挥挥手:“把门关起来,谁来也不开了。”
  刘童答应著,真的去关门。
  我觉得头有些跳跳的痛,捧著脑袋把自己扔上床,小陈过来给我放帐子,忽然压低声说:“明侍书有个字条给您。”
  我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接。
  薄薄的绵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我把这一行字从头看到尾又倒过来从尾看到头。
  小陈小声说:“侍书嘱咐,您看完就烧了吧。”
  我嗯了一声,他端烛台过来,打著点上火,我把纸条凑上去烧了。
  刘童在外面说道:“主子睡了麽?”
  我眨眨眼,小陈接过去说:“已经睡下了,什麽事?”
  “刘嫔来探望主子。”
  我看看小陈,小陈看看我。
  原来觉得明宇那张纸条不过是未雨绸缪,可是刘嫔来的时间这麽凑巧,倒叫我意外了。
  小陈小声说:“回了她?”
  我想了想,反而把头发捋一把:“请她进来吧。”
  刘嫔打扮的也是很不错,珠环翠绕,豔光绰约。
  我一上午连见了四个大美女,四妃里面贵妃贤妃都漂亮之极,李妃和亦妃也是。而这个刘嫔……走路的姿态娜婀多姿,也是很有风情。
  她向我行半礼,莺声呖呖的说:“拜见侍君。”
  我说免礼,请坐。
  茶端上来,她又说:“侍君身体好些了吧?”
  我淡淡地说:“好多了。”
  她笑了笑,身後的宫女捧上一个盒子:“这是上好的北地的药,治风寒是很有效的。侍君能用得上自然好,用不上放著以後送人也是好的。”
  我心里打个突,盯著那个捧近了的盒子。
  明宇啊明宇,你该改名叫明半仙才是。
  你怎麽知道刘嫔要来,又怎麽知道她会送药给我?
  就是不知道你所说的最後一样,是不是也与事实相符。
  刘嫔这个盒子里,是不是装的并不是良药?
  小陈把盒子接过来,我嘴上客气著“教你多费心”,看著小陈已经打算把盒子放在一边几上,然後自然是收起来。
  我指著盒子说:“不知道是什麽药,打开来看看。内用还是外用,请夫人指点我一下。”
  刘嫔愣了一下,笑说:“好。”
  小陈把盒子递给我,我接的时候只伸了一只手,托著盒底,等小陈一松手,我的手也一歪,盒子一下滑落在地,清脆的一声响,盒盖已经破裂开来。
  有点浅白的烟气升腾,我掩著鼻向後退一步,细看那些烟粉没沾到身上,擡头说:“真对不住,失了手。”
  刘嫔脸上却现出极奇怪的神色,她身边的宫女咦了一声,上前去捡盒子,说道:“雪参怎麽……”
  一句话没有说话,人软软的瘫了下去,眼耳口鼻中沁出细细的血丝来,脸孔却成铁青的。
  我愣在当地。
  明宇那张条子写的是:“刘嫔送毒,千万小心。”
  我只当是她会送些吃的,里面下毒,我当然不想以身试毒,可是不收下又怕人疑心,干脆当她面打翻了好释他人疑心。
  没想到这毒药这麽厉害。
  刘嫔身体僵直,脸色雪白没半分血色,嘴唇颤动著却说不出话来。
  我问:“夫人,这是怎麽回事?”
  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突然放声尖叫起来。
  那毒不知道是什麽,太医院的人取了去验,还不知道何时验出个结果来。
  刘嫔惊惧难当,跪在皇帝跟前哭得似梨花带雨,一直在分辩,说她送来的是雪参和上好干草药,用红线扎了放进盒子里,上午就备好了,用过了午膳,由那宫女捧了一起过来。
  可是问她雪参和草药是哪里买的,除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宫女谁还动过这个药盒,她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
  我精神还是不济,皇帝也没有再问,只是让人将她看押起来。
  而宣德宫的地上因爲沾了毒,皇帝命人验毒还没结果,我也不能再住这里。
  听他这麽一说我倒有些因祸得福的喜悦。
  不住宣德宫,我搬回思礼斋去,岂不是可以见到明宇了麽?这事情前前後後拿去问问他,一定清楚,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他说……
  结果皇帝来了一句:“侍君身体不适,旁的地方不见得住的舒服自在。把贴身穿的用的收拾一下,先搬到朕的寝宫来。”
  我本来兴高采烈,一听这话,立刻象是霜打了茄子。
  得,还不如让我留在原地儿呢。
  我的步辇却不在院子里,说是拿去上漆。皇帝一挥手,大方的说:“和朕同乘回去便是了。”
  切,谁稀罕。
  其实我心里明白,皇帝心里应该也有数。上了步辇,凉风吹的布幌摇摇荡荡,我小声说:“毒应该不是刘嫔放的。她又不傻,下毒从来都是件背人的事,哪有人把毒大大方方送上门来的,要是我真是死了,她洗不脱嫌疑。”
  皇帝看我一眼,笑说:“你倒明白。不过她说不清楚前因後果,也必定有弊,一定要问个清楚。”
  我眨眨眼,虽然又从鬼门关前打个转,但是我并不记恨那个刘嫔。
  追根结底,这个祸源是我身边坐的皇帝。
  谁让他娶这麽多老婆呢?又谁让他把我摆在风口浪尖上呢。
  有人想杀我,也不怪他们。
  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後宫。
  其实刘嫔未必没有除我之意,但是今天这个事情,应该是药被人调了包去。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多加些人手看护她,别被人弄成畏罪自杀。”
  皇帝一笑,一手揽住我的腰顺手回带,我坐不稳,靠在他身上,听他说道:“我的白风心肠倒真好。”
  我慢一拍才反应过他说了啥。
  什麽,什麽叫,他的,白风?
  呕,我好好一个人,怎麽成了他的,他的了?
  折腾了半天,晚饭一直到掌灯时分才摆上。
  皇帝吃饭也不是额定百八十个盘子碗的,菜是不少,摆了满满的一几,二十多个,还有碧粳米饭,素粥,炸点心面果子七八样子主食。
  我一天没怎麽认真吃东西了,居然胃口大开,吃了好些。皇帝看著我吃,笑吟吟的象是心情极好。
  外面裴德悄没声息进了来,在皇帝耳边低声禀事。
  皇帝看我一眼,放下了筷子,说道:“带进来。”
  我咽下嘴边的饭,捧起茶来喝了一口,皇帝显然心思已经不在吃饭上,眼角却还看到我的动作:“现在别忙喝茶。”
  我悻悻的把茶杯放下。
  外面禁军侍卫已经带了人进来,是两个宫女,穿著银红的衫子,齐整清秀。
  两个人都花容惨淡,被推进殿来,跪下磕头,声音抖得象大风吹的一样。
  饭桌轻捷无声撤了下去,皇帝慢慢踱步到殿中的雕龙椅处,却不忙坐下。我坐在一边,香茶已经端上了来,我却没有喝茶的心情。
  这又是出了什麽事呢?
  还有,明宇到底是什麽人呢?
  他怎麽会知道刘嫔送来的盒子里带著毒的?
  裴德十足是个人精,我对茶没偏好,但是以前的习惯却带了来,喝的东西总是喜欢烫烫的。端给我的这盏茶就烫的很,热水流过舌头,麻麻的热热的。
  天越冷我越爱喝热茶。
  这个人能做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当然是有他的本事。
  左首那个宫女叩个头,直打哆嗦。裴德不愠不火的声音,有些阴柔不定的说:“知道什麽都说出来,皇上圣明,天恩浩荡,没什麽好怕的。”
  那宫女声音很细,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天生如此:“奴婢,奴婢……昨日里奉主子之命,去秦太医处秘密取了药材和雪参……”
  裴德恰到好处问了一句:“还有旁的吧?”
  那宫女打个寒噤,声音很低,说道:“还有二钱乌提草。”
  裴德轻轻咳嗽一声。
  那宫女哆嗦的更厉害:“公公,我说的实话,确实只有这麽多,再没有别的了。娘娘私下里取药是犯禁,可是乌提草只能让人腹泻体弱,娘娘她万万没有谋害侍君之心。”
  我看著跪著的两人,心里感觉很怪。
  说不上的同情还是厌恶,其实感觉很淡漠。
  不管是不是刘嫔,总之有人要杀我这是真的。
  这个侍君才当了一个多星期,这是第二次谋杀。
  时已近冬,虽然皇帝这间暖阁里还是融融如春,我却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钻上来,心里凉冰冰的。
  那宫女惊恐的擡起头,裴德嘴角带著冷笑,萧杀之意昭而不显:“那麽欲断魂,是怎麽进的你们前春宫?自己长脚跑进去的?”
  那宫女连连磕头,暖阁里铺著厚毡,可是她实在太用力,沈闷的叩击声听的我毛骨悚然。一想到那咚咚的沈闷的声音是人的头骨碰著硬砖发出的,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那宫女声音里带著哭音,都不成人腔儿了:“公公,裴公公,奴婢说的全是实言。您说的药名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药材是我从太医院药库里拿来的,可是拿回来就是红梅在整理,奴婢再也没沾一沾……”
  裴德没再理会她,转头问旁边那女子:“你说。”
  那女子哆嗦著,手紧紧揪著自己的裙子拧成一团:“回,回公公的话,奴婢,只负责外边屋子,里面的事儿,奴婢确,确实不知道……”
  裴德下巴扬起来,旁边的侍卫递上布包。摊开的布包里是张黄纸,常用来包药的那一种纸。纸上还隐隐有层白色粉末儿。我虽然不大懂药,可是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向後缩了缩。裴德轻声细气地问:“那这包著欲断魂的包纸,怎麽又在前春宫的花根处找著了?”
  那宫女眼神散乱,双目紧闭,身子向一旁栽倒。
  侍卫抢上一步看了,朗声说:“厥过去了。”
  裴德挥挥手,捧著布巾的侍卫慢慢退後。
  皇帝坐在椅上,手指一扣一扣的敲著椅背,声音里听不出什麽情绪:“这样也问不出什麽来。”
  裴德躬身:“是,是奴才无能。”
  是啊,这种事很难找证据。
  刘嫔虽然九成是让人陷害了,她送来的掺那个泻药的盒子,被洒了那个要命的毒粉。
  可是没法证明她是让人陷害的。
  那边裴德跟皇帝小声说话,我听不太真,好象是说什麽不能爲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之类,况且也的确没有眉目去查其他人……
  啊,这个范围是太大了,三宫六院自四妃而下,个个都是怀疑对象,只除了我自己之外。
  其实我倒觉得哪有那麽大的怀疑面积?虽然皇帝的女人,嫉妒的也多。但是这个人又要知道刘嫔偷偷备药,又有能力弄到这什麽什麽“欲断魂”,还要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放进去。能有这麽大能力的人可不多,一下子排除一大批人。
  我一手掩口遮住个呵欠。
  药名子起的真好,叫什麽欲断魂。
  让我一下子想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一点不关心是谁下的毒药,我只想知道,明宇他究竟是什麽人,他是怎麽进的冷宫,又是怎麽出的冷宫,和我到底什麽关系。还有,他怎麽会知道有人要给我下药的?
  御医被传进来,说要再给我好好检查检查身体。这个我倒不反对,我也怕那个厉害的毒粉沾到衣服上而我自己却一无所觉。
  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脱掉了,泡在大温水池子里,旁边太监也只穿单衫短裤,拿木勺舀水给我从头往下浇,挺舒服的。
  太医在一边半屈了膝,一会儿让我伸舌头,一会替我翻眼皮,拿了木锤在我腿上臂上背上挨片儿的轻砸,还拿银针刺虎口贲关,看变不变色。
  虽然觉得烦琐,可是这是爲了自己的小命儿著想,我自然乖乖配合。
  等洗好完事儿从水里爬起来,有人端过一大碗浓浓的不知道什麽药煎的汤,黑糊糊的。太医看我捧著碗一脸退避三舍的表情,行个礼说:”侍君不要看这样子不好看,药材可是地道的珍奇异宝。历来皇子被册爲太子,常有这麽一碗药备著呈上,喝下此药,三年五载,一些寻常毒物已经不能伤及身体,一般的皇子公主还没资格喝这个药的。”
  他说的诚恳,我看看那碗卖相不佳的汤药,狠狠心,捏著鼻子向下灌。
  幸好倒不太苦,就是有股刺鼻的腥味儿。
  头发还湿著,刘童过来,端著护发用品。我一看就皱眉头:“不用那些,梳顺就行。”
  他低头把托盘放一边,先拿厚巾替我吸去发上的水珠,然後取出一柄象牙梳子来替我把纠结的头发梳顺。太医躬身退了,估计他要去向皇帝复命。
  我想我应该是没中那个欲断魂的。
  等我的头发梳顺了披在背上,皇帝出现在侧间的门口。
  “这间屋子不及你那间精致,还住得惯麽?”
  我点点头,洗了热水澡,精神很放松:“不错啊,这里比那边暖和。”
  皇帝点点头:“可能是门窗都闭著的缘故。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朕再看会儿折子。”
  我点点头。
  不过,老觉得有哪点不大对。
  皇帝的龙床上一向只能躺皇後——
  要是皇帝去嫔妃的宫中,同榻过夜倒无妨。若是皇帝在自己的寝殿召幸妃子,妃子不能在这里过夜,咳,那个,完事之後就要离开,或者是去偏殿独寝……
  我这个,在这个床上睡一夜,不会明天一早就被拿著把柄问罪吧?
  皇帝看我的神情,微微一笑:“规矩是人定的,现在情境不同,作权宜之计,不要紧的。”
  你倒是现在这麽说。
  不过现在我也没其他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皇帝在桌案那里,手随意翻一翻,端起一边的茶碗。
  视线被放下的帘帷挡住,我也确实困了。
  明天的艰难,交给明天吧。
  今天的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形容我这些天的避世生活,再恰当不过。
  皇帝这里竟然出乎意料的清闲安静。因爲绝顶的权势集中于此,反而令得我享受到灯下黑的轻松。皇帝忙他的,我闲我的。
  头发用根素色丝带系起来,正服外袍都不用穿,披一件不知道是什麽皮毛做的裘衣。本来还不到穿这种衣服的时候,可巧前天下了一点小雪,算起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内府的人已经送来冬衣,样式富丽非凡,精工细织,摸起来沈甸甸的倒是很有手感。可是要让我穿……我从那次典礼之後就讨厌厚重的衣服,觉得骨头都会被压断一样。
  这件衣服是皇帝的。说是去年做好之後节气已经转暖,所以一直压置没穿。
  集百腋而成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衣服轻暖柔滑,漂亮之极。
  裴德让人翻找厚衣,皇帝笑著拣出来,说银色穿在袍服外倒不好看,所以顺手丢给了我。
  那一瞬间有种错觉,仿佛他并不是皇帝,而是个认识很久的朋友。
  说起来,虽然他居心不明,但——除第一天的晚上,其他时候他对我都算温存客气。
  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小陈在身後说:“主子,要用些茶点麽?”
  我摇摇手:“中午吃的多,不要了……”
  他欲言又止,我倒奇怪:“想说什麽就说吧。”
  我又不是那种动不动要打人杀人的,干嘛对我还谨慎成这样啊。
  “主子……”他走上前来把我正在翻的书合上:“皇上快下来了,主子不起来接驾?”
  屋里只有我和他,我笑笑不当事:“我不接他就回不来了?反正昨天也没接,前天也没接,干嘛今天巴巴起来接?”
  小陈嘴唇又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明侍书这两天在做什麽?”
  小陈顿了一下才说:“一直闭门不出。”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明宇除了那张字条,就再没有给过我消息。
  明宇,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现代的生活,让人们变得懒惰。
  就算勾心斗角的事还是有,但是与这些古人相比,差的远的多。
  我本来就不是工于心计的人,和以前的同侪相比都远远不及,更不要说和皇帝,或是明宇相比。
  皇帝对我有没有善意?明宇对我,有没有恶意?
  算了,想这麽多做什麽?
  我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也没有什麽可以明哲保身的办法,连一点点的小聪明都没有。
  从以前起就是一个笨拙的人。
  这样的人,就算皇帝不把我当一颗棋子使用,我也不一定能长长久久太太平平的活下去吧。
  所以,虽然身边迷雾重重,我还是可以放任自己,先享受现在这一刻的甯静。
  虽然也有不甘心……
  外面有足步声响,我才懒懒坐起来,小陈机伶的把鞋子放好,我刚把脚伸进鞋子里,还不及穿好,皇帝已经进来了。
  我慢慢躬身,比一般速度慢很多。
  这麽慢当然有我的道理。
  皇帝的步速是挺快的,我的腰弯到大约十五度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跟前:“别多礼了——你今天都做什麽了?”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腰迅速直起来,比弯腰的速度快了几倍也不止。
  皇帝虽然声音还精神,但脸上却有掩不住的疲倦。
  刘童托著一个玉碗进来,甜香四溢,皇帝深深吸口气:“好香,你吃什麽点心?”
  我没来及说,皇帝已经说:“给朕也端一份来。”
  咦?这时候的人也懂得欣赏鲜奶点心吗?
  我没插上话,刘童已经应声出去了。
  “唔,”皇帝吃的很开心,不吝称赞:“味道很特别。”
  不特别才怪,这里的人哪里知道现代那些点心的作法。
  我趁机说:“已经这麽久了,我想,宣德宫应该已经打扫的很干净安全了,我搬回去住,也省得在这里碍皇上的事儿。”
  他又拿起一块小点心:“宣德宫没有这里暖和,你这些日子养得挺好,别一回去又折腾瘦了。”
  我闻言低头看看自己。
  因爲这屋里的确暖和,裘衣里面我就穿了件单衫,很清楚可以看到腰,腹,腿。
  还有脚。
  始终不习惯这里的布袜子,袜口是系绳,系松了,就会滑下来,在脚踝处松松的堆一圈。系紧了,就勒的难受。
  在现代的时候,觉得化纤不好。
  到这里,才觉得尼龙真是一项跨时代的惊世伟大发明。
  啊,说远了。
  我是想说,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从趿著的鞋子里滑出来的脚,脚趾白净圆润,的确是比以前……多长了许多肉。
  基本上这双脚不用来走路,我不大出门,出门也不是被人擡著就是扶著。
  脚不用来走路,自然养得越来越好看。
  除了稍稍长一些,就象是女子的脚。
  皇帝应该比我还早发现这些变化。
  比如,昨天晚上……那个时候,他握著我脚腕,手指轻轻搔弄脚心。一直很倔强的不出声的我,在这种卑鄙的攻势之下,只好乖乖求饶。
  没办法,我怕痒,很怕。
  这个弱点不幸被皇帝发现之後,被他彻底利用。
  长日无聊,在屋里可以想通很多事,但是皇帝的心思,我始终捉摸不透。
  要回宣德宫的事,我已经提过几次,每一次都被皇帝轻描淡写的化解了问题,始终没能离开这里。
  到现在我都记不得自己提了几次,七次,八次?也许更多,我已经记不清了。
  刚才虽然是把话又说了一次,可是在话没有出口之前,我就已经预先不报希望。
  只是还是说了出来。
  皇帝挥一挥手,内侍本已走近,又退了几步。
  我在心里叹气,认命的站起来替皇帝宽衣。
  皇帝比我高,伸开了手,很坦然的站著任我服侍。
  一切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
  我是怎麽变成这样的?
  我不知道。
  沧海变成桑田,又是怎麽变的?
  我也没见过。
  可是我自己的改变,又是怎麽发生的?
  皇帝忽然伸手点在我的鼻尖上:“又出神了?”
  我赶紧回神,手臂环过去,把皇帝腰间的饰带结解开,顺势脱下了整件外袍。
  沈厚的丝绸搭在臂弯,我再踮起脚尖去解皇帝头上的正冠。
  屋里很安静,外面的风扑在窗纸上,轻轻的哗哗作响。
  入冬前宣德宫最後一天。
  那一天的惊险,当时没有感觉,过後才知道害怕。
  生死其实只有一线。
  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但是余波仍然在这後宫中荡漾不休。
  最後的处置结果,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有说是毒,只说是泻药。而且刘嫔也被开脱出去,只拿下头的顶罪。她本人,罚了一个治下不严,德行有亏,削了夫人的衔,降爲美人。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
  明宇说过,这些宫中的女人,个个有来头。
  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谁,大概也没有人去关心。
  反正,我又没有死。
  不过我想,就算我死于那奇毒欲断魂,事情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这个念想在心头转了一转,原来暖意融融的内阁里面,竟然好象有一丝冷风从脖子後吹过。
  皇帝很精明也很细心,问了句:“冷麽?”
  我胡乱点头,拿了衣裳退下。
  内侍将外衣接去,又将在屋里穿的家常衣服递给我。
  这一件是布衣。
  虽然是布衣,却有隐约的暗线花纹,精致非凡。握在手里暖暖融融,没有丝绸那种必然的凉意。
  皇帝只穿著单衣,裴德不知道何时进来了,正低声回禀什麽事情。
  皇帝把衣裳接过去,说了句:“别等朕用晚膳了。”
  我摸不著头脑,看裴德已经把斗篷又拿出来。
  原来他是要出去。
  切,谁等你啊,我自己吃不知道多自在多开心。
  虽然皇帝不在,可是晚饭还是按皇帝的规格摆上来。
  我虽然胃口满好,但是一低头看到自己的身材,还是略略克制,只吃了一碗饭,没再添。
  但是省饭的後果,是菜多吃了不少。
  晚饭後抱著一杯茶,慢慢踱步回寝宫。
  皇帝不知道何时已经回来了,坐在桌畔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愣了一下,他擡起头来。
  嘴里溜出一句:“吃了麽?”
  他一笑,没有说话。
  我抱著自己的茶坐在陈锦铺华的椅子里,一声也不响。
  过了不知道多久,坐在桌边的人动了一下,回过头来:
  “白风,朕有事情,要和你说。”
  我擡起头来,皇帝目光灼灼,精光四射,与刚才那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知道从你受封接册以来,有无数的疑问。”皇帝居然很通情达理的说:“我欠一个解释,原来我以爲这不必要,但是,现在看,如果早些说,一切可能都会和现在不一样?”
  我不急著问他的解释,我先问:“会有什麽不一样?”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麽问,顿了一顿,嘴角有一点苦涩的笑意:“总之,是会不一样。”
  我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茶杯。
  我不知道哪里会不一样。
  其实我也在想,如果当日我不惜一死抗命不当这个侍君,现在的情形又是什麽样。
  可惜我胆小,没试一试。
  现在想来,有些遗憾。
  皇帝接著说:“第一次知道你,是亦妃呈了一首诗上来。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当年朕还没有登基爲帝之时,她已经在身畔,也曾画眉调脂,夜半观星。後来,什麽都变了。看到那首诗的时候,心里不是不吃惊。但也知道,她绝写不出这样的诗文来。无独有偶,第二日贤妃也呈了一首诗,工丽精巧,写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贤妃小名冰儿……我心里更觉得疑惑。”
  他把一张纸向我推近了些:“你看看这张。”
  那张纸显然曾经折成很小的一叠,但是又重新摊平压直过。
  上面第一句是“锦瑟无端五十弦”。我的记性不算太好,可是也绝对不是今天事明日忘的烂记性。这首诗我印象很深,因爲,这是我在冷宫卖的最後一首诗。
  来接诗的,不是宫监,可我也没有看见他的脸。
  “库银的事,原是朕没有想到那麽多。刘福借机将库银亏空的事扯上来,令你……”
  啊啊啊!
  我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原来那个库银还真是他给我的!
  这个人……
  原来我挨打还有他的份在内!
  他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朕随裴德去看你,你形容委顿,憔悴不堪。虽然你陆陆续续卖过不少字,可是依然被逆境所困……”
  我磨著牙,说的好听!可是看看你做的那些个事情,哪一件是真的爲我好了?
  “原来我曾经想过,留一位没有什麽背景,不致引来外戚之祸的女子在身边。可是……我身边并无可以与我并肩站立的人。或是眼界浅窄,心地狭隘,又或是心计深重,别有用意。况且,女子在这宫中,要守多少规矩,就算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女子,被一重重的宫规约束,上有太後,下有内房,三宫六院多少女子争嫉……朕想过立一位侍君,而这时,恰好遇到了你……”
  我心里也明白,但听他说出来,还是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早猜到他是这麽想的。
  不过还是不知道他爲什麽要……
  他喝了一口茶,眼光垂下去:“大礼那天晚上……本来并不想,但是……”
  我脸上一热,急忙摆摆手:“那个就不说了。”
  皇帝握著我的手却紧了一紧:“那晚是我燥进,对不住你。”
  我脸简直要烧起来一样。
  我,这个,说话就说话,爲什麽一定要扯到那件事。
  皇帝的紧握的手有些抖,好象,也在紧张似的。
  爲什麽呢。
  心里突然冒出疑问。
  爲什麽这麽久都没有坦诚相告,偏偏今天把什麽都说开。
  是出了什麽事?还是将要出什麽事?
  而且……他的概括能力太好,三言两话把所有事都一带而过。
  总觉得他说的太简略了,好象略过了所有过程,略过了……一些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明白的重要事情。
  试探著问:“你是不是……有什麽决定?”
  皇帝的手在桌角轻叩,很有规矩的声音。
  然後我听到他说:“上一次没有同你商量,立你爲侍君。这一次,朕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我看著他,然後听到他说:
  “白风,你想不想做皇後?”
  我想我是听错了,要麽就是皇帝说话口齿不清。
  居然听到皇後两个字。
  “咳,皇上,你……”
  “白风,朕想让你做皇後。”
  “我,我是男的。”一句话说是结结巴巴,皇帝微笑着:“是,朕也知道,你不是女子。”
  我噎了一下:“可是,皇后是女的!”
  皇帝很无辜的说:“那是别人的皇后。朕还没有皇后,你要当了,皇后不就是男的了。”
  我又被噎一下,这一下比刚才那一下还狠,愣了一愣,眼睛四下里看看,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嘴里灌。可是杯里居然一滴水也没有了。
  皇帝一笑:“渴了?让人倒茶来。”
  我的心思哪在喝茶上,冲口说道:“你不是和我商量么?我的意思是,不要!”
  皇帝不急不恼:“商量么,本来就是有商有量,朕都没有一锤定音,你又何必一下子把门关死了呢。”
  我眉毛一横:“别说门没有,窗户也是没有的!”
  皇帝笑的开心:“为什么不要呢?说个理由来朕听听。”
  我脑子一热,大声说:“这还需要什么理由?”
  皇帝讶然:“自然需要!”
  “不要!”
  皇帝一哂:“白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前天你怎么说来,人无德不立,事无理不行。你今天怎么无理取闹了!”
  我被他堵的说不上来话,茶倒端上来了,皇帝拈起杯,小小啜了一口:“你慢慢想,不答应总得有个不答应的理由。”
  他一甩袖子,悠悠闲闲喝茶。我坐在锦圈椅里,弓著腰瞪著眼,恨不得踢他两脚。
  皇帝倒不介意我怒目相对,居然把茶啜的“笃笃”响,大失体统……
  我磨牙握拳……他是有意的……他一定是有意的!
  “我知道,你也知道,这後宫中,暗流涌涌。”皇帝忽然收了脸上的笑意,正色说:“哪个宫墙根儿下没有埋骨?哪宫的梁上没挂过冤鬼?朕不是不知道,只是纵然知道,却无处入手整肃。王朝代代更替,朝例政局代代不同,後宫却分毫不变,屹立不倒……有如万年坚冰。”
  他声音低沈,我脑子一下冷下来。
  “你想我做什麽?不妨直说。”我慢慢说:“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必和我商量,直接升我,我也不会以死相抗,不过也不会积极的想做什麽事。你既然这样说,必是有什麽事得我主动去做。”
  皇帝击掌一笑:“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人,白风凡事大而化之,心中却样样清楚。”
  我冷冷一笑:“清楚有什麽用,世人皆醉你独醒,难道你好快活麽?你我都心知肚明,在刘嫔那个盒子里下欲断魂的不是小小宫女,可是你装不知道,我也装不知道。那个要杀我的人,还是好好的活著,说不定明天就再送我一盒子毒药。你想让我早死早超生,直说就好,零零碎碎这麽磨,我怕我还没磨死先磨疯了!”
  皇帝静了一刻,说道:“我知道你的委屈,也知道你害怕。是朕的过失,令你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是,常言说,外敌易破,内贼难辨,心魔更是至死方消。大留朝几百年来,外族不得侵犯我国土,长治久安之下,朝堂上藏污纳垢,後宫更是不见血的屠场……朕并不是不想整肃,可是独木难支,一个人终究是力不从心。”
  我嘴唇动了动:“我没手段没心机没靠山,我也帮不上你什麽忙。”
  他不说委屈二字还好,一说到这两个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觉得酸苦难当。
  如果有选择……如果我能选择,我怎麽会当这不尴不尬的破侍君?我更不想和皇帝上床同榻……
  皇帝看著我,我擡头看看他。
  “现在日子不是一样过,爲什麽又提……皇後之议?”
  皇後两个字我说的艰难无比,话从舌尖上滚出去,身上的汗毛全体起立敬礼。
  皇帝说:“朕是少年登基,至今已经整整八年,後位空虚,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看著,一心谋夺。虽然一延再延……却也不能一直延下去。”
  我有些怀疑地看著他,就这麽简单?
  皇帝很明白的苦笑:“贵妃呼声最高,贤妃育有一子,也胜算不少。”
  我哼:“什麽胜算不胜算,你不点头她们谁能立上来?我明白了,你要拿我堵旁人的嘴是不是?不过你也要想清楚,我没背景没资历,无功无德,朝臣会叫你立我爲後?”
  皇帝揉揉额角,眉心却依然不得舒展:“你若肯朕一臂之力,事情会容易得多。”
  我眨眨眼:“如果我答应,你打算拿什麽来塞朝臣的嘴?”
  皇帝忽然笑出来:“天降祥瑞,可不是顶好的理由。”
  我哦一声:“你要愚民,做虚假广告。”
  皇帝一挑眉:“广告?”
  我也觉得好笑:“这样就行?太简单了吧?”
  皇帝也笑,但是说的话却让我觉得……有点笑不出来:“你若爲後,顶多礼官说话。你又没有背景,也没有足以祸国的妖媚,你当了皇後,对几大士族的利益也没抵触。若是立了女子,外戚们自然有话说,贵妃有长女,贤妃有子,其他女子是一定不行的。你却无妨。”
  我听的愣愣的都忘了初衷。
  这个皇帝……好会算计。
  我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回过神来。
  “说来说去,都是你的好处。我呢?”我盯著他看:“当这个皇後,我有什麽好处?”
  皇帝目光深邃明亮:“不知道皇後想要什麽好处?”
  咦咦,他好会打蛇随棍上。我还没答应,他居然就把那帽子扣我头了。
  皇……後……
  狠狠打两个冷战。
  好,他把话都说开了。
  我低头看著自己的双手。
  他说的对,我无依无靠,没家世没背景没能力。
  在这里其实我能依赖的,只有他。
  他若不护著我,我死的只有更快更惨。
  不当,是不成。
  我慢慢擡起头来,轻声说:“我听说第一代的柳侍君,也曾统领後宫,甚至超逾皇後。太祖过世後,他与皇後一主内一主外,扶持幼主,处事理政……他凭的什麽?”
  皇帝声色不动:“柳君辅佐太祖登基,功高昭著。”
  我点点头:“嗯,这个功劳我没有。”
  皇帝却道:“太祖还在生时,柳君便是居住在宣德宫。他有枚印章,著朱印色,签发政令,无所不从。这章……一直供在宣德宫後面的书礼堂。太祖曾说,宣德昭明,这四个字,与天子之玺,也不差多少。历代皇後不知道有多少想这枚章而到不了手的。”
  我看著他,不说话。
  皇帝嘴角上扬,笑的淡然从容:“今晚你若点头,那枚章便是你的。”
  我沈吟不语,皇帝疑问:“怎麽?不够麽?”
  我点点头:“我还要样东西。”
  “什麽?”
  我擡起头来:“我不管你这个整肃想整几年,又或是还拿我想当别的用处。我和你订一个期限,我可以帮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限三年,从今天算起,三年之後,我要自由。”
  皇帝没有说话,屋里突然间静的怕人。
  “不行。”
  他简简单单说了两个字,不行。
  我抱著茶杯冷笑:“怎麽不行?我的要求有什麽过份之处?难道说你把我推上高位,集怨一身。将来等你整肃完了,大事底定,决定鸟尽弓藏的时候,我呆呆的任你处置了以平息肯定有的衆人怒气?我不想死,也不想关一辈子的碧桐宫,又或是不明不白的缺手断脚瞎了眼少了舌头——比照前朝的鲁义君那麽活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鲁义,是大留朝的前朝姜朝的一位男妃。
  很厉害的一个主儿,惊才绝豔,文的武的一把抓,是武状元文探花,被皇帝一眼看中点了侍书,宠冠後宫。这个人很有才能,虽然身在後宫,却爲皇帝出了许多惩奸除弊的良策。只可惜,他触动了几大士族和外戚的利益,被既得利益的皇帝最後赐了一碗忘前尘。
  喝那个药,从此变了傻子。
  一想到那个人,就觉得心寒。
  他相貌好,身材好,皇帝舍不得杀他,美其名曰是念著旧情,留他性命,不伤他身体。
  其实最大的得益还是皇帝吧。
  又平了衆人怨气,美人还是美人,安全太平,任他XXOO又或是OOXX的,再无什麽後顾之忧。
  听说鲁义君平定四王之乱立了大功,当时的皇帝还赐他免死金牌呢。
  有屁用啊。
  要收拾你,有的是生不如死的法子。
  皇帝目光灼灼看著我,我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我没有什麽筹码和他谈判。
  比如这个侍君,他也没有同我商量,我不是也做了麽?
  就算他明天下诏册我爲皇後,我又能怎麽样?难道一死相抗?我还不想死。
  活著,毕竟还有转机和希望。
  死了,就真的什麽也没有了。
  “皇上如果觉得三年不够,五年也是可以的。”我不放弃讨价还价,有点希望我都要争取:“我可以保证以後我如果出宫,绝不会泄露一分不该泄露的事情,只做个平头百姓,绝不会对您再会有任何妨碍。”
  皇帝沈吟一时,说道:“朕现在先不敲定此事。三年,便三年。三年之後,如果你还是抱定主意要出宫的话,朕便答应你。“
  我狐疑地看看他,三年之後?
  难道他以爲过三年皇後的生活我就会改主意?这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岌岌可危的荣华富贵,我怎麽会留恋?
  而且,这话真是模棱两可。
  到时候他反口不认,我也没有办法。
  实际上,我知道自己处于一个无力的地位。
  “好。”我擡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三年爲期,只盼皇上到时候不要忘记今天应承我的事情。”
  皇帝微微一笑,并没有太得意:“好,一言爲定。”
  这话说完,屋里又安静下来。
  外头裴德的声音低声道:“皇上,侍君,时候不早,请早些安歇。”
  皇帝没动,我也没有动。
  这种紧张严肃的时候,谁睡的著。
  我眨眨眼:“你打算什麽下旨。”
  皇帝说:“本月廿八,日子是极好的。”
  我点点头。
  得,人家连日子都看好了,所谓的商量……
  “我要做什麽准备工作?”
  皇帝这次的笑容比较真诚,嗯,准确的说是,奸诈的真诚。
  “不少,一件一件来吧。”

  我来做一下年度小结,毕竟已经一年已经快要到头了,宫里正预备过年。而过年前两天,就是我要扣上皇後这大帽子的日子。
  原来做侍书的时候,轻松自在。当然了,在冷宫里,没人管没人问,自在的很。
  做侍君之後,感觉就象关进了笼子,不自在,不自由,不自主。
  反正一句话,不爽。
  可是,要同现在相比,我又觉得做侍君其实还是不错的,很不错,非常不错的。
  做侍君的时候没人规定我要几点起床,我可以一觉睡到大上午。
  做侍君的时候身边只有小侍太监,一应生理需求都由他们伺候,还算自在。
  做侍君的时候每天爱穿啥穿啥,没有管没人问。
  做侍君的时候……
  做侍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因爲皇帝已经诏告天下,要册我爲後,所以我现在已经从他的寝宫搬回了宣德宫。
  可是现在的宣德宫,已经不是以前的宣德宫了。
  一应待遇,已经配合著皇後的派头来了。
  一个内务总管,相当于现在的管家加机要秘书。天天捧个小本记我的起居注……以前知道起居注这东西,没什麽感觉,可是现在一轮到自己头上,简直逼得我想撞墙跳井上吊绝食!!从我几点起穿了什麽戴了什麽吃了什麽几时去向太後请安几时那些後宫的女人向我请安这种官样事情一直记到我一上午如厕几次每次多久……
  我,我,我他XX的……
  真想大喊一声:
  我要保护我的个人隐私权!
  还有,加了四个正五品女官。分别是司服,尚食,女御,书令……大汗,个个都是清秀佳人,气质超然威仪天成,四个人排排一站,明眸善睐,气宇不凡,横著齐齐扫我一眼,我想偷懒的念头就被压灭了一半。
  八个有品级的宫女,二十四个使婢,有品级的小侍十二,下仆四十……还有,还有,皇帝拨了侍卫给我,一共六十六人,分三班值卫……好在这麽些人不用我掏钱发工资养活他们,不然把我剥了皮也养不起这麽多张嘴啊……
  搬回宣德宫的头一天,早上我还睡意浓浓,就有个声音嘤嘤的不断。
  好梦正酣,以爲是苍蝇,挥挥手翻个身继续睡。
  那声音又大了一些,仍然萦绕不去。
  我还是没睁眼。
  结果耳边突然一声娇喝:“千岁!该起了!”
  我吓得一个机灵睁开眼,床前帐子已经挂起,女御官站在床头,俏脸满是寒霜,杏目闪闪盯著我。
  “千岁,该起了。”她又说一遍。
  我吓得一下坐起来,结结巴巴:“朱,朱姑娘。”
  她躬身行礼,那姿态标准的可以当全宫宫女的典范:“千岁,请起身。”
  我愣愣看她,再看看窗外:“天还没亮呢……”
  她一板一眼地说:“宫训第一篇第二节言讲,皇後爲後宫所有嫔妇夫人之典范,应五更既起。圣谕既颁,千岁从今天便要遵从皇後之行爲典范,昨日匆忙,未及呈上《宫训》与千岁,是奴婢的过失。请千岁现下便起身梳洗。”
  我头痛欲裂。
  习惯了和小陈刘童林顺他们随随便便,一下子来个美女对我管头管脚,简直象是上了镣铐一样的难过。
  她向後退了一步,上来两个宫女,捧著衣物饰物。後面又上来两个,端著盥洗用具。我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衣,本来想下床的,结果反而被子又向上提了提:“这个……你们,那个,让小侍们来服侍就好,你们……那个,男女有别……”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这个姓朱名香袖的女御官,嘴角隐隐含笑:“千岁身份贵重,不是小侍们粗笨可以料理好的。这些宫婢都经过宫局整训,一定让千岁舒适妥贴。来呀,时候不早了,还不伺候千岁起身?”
  两个漂亮宫女上来就掀我的被子,于是^于是……我只穿著一件小衣的模样,就被一,二,三,四,嗯,五双十只漂亮大眼看了去。
  要是这会儿有人打宣德宫外路过,一定可以听见一道吓死乌鸦的尖叫:“啊啊啊——不要啊!!!!”
  原来我当侍君的时候,基本不去太後那里走动。盖因爲那时候我身份不够,而且後宫的确也要讲讲“男女有别”。可是自打皇帝下了那个旨,我的性别就被所有人自动忽略了。服侍的我的宫女对我春光外泄视若无睹,好象我不是个男人,没什麽值得大惊小怪一样。
  真郁闷。
  梳洗完毕……更衣^咳,又一个头痛的问题顶到面前了。
  这次站我跟前的是司服女官,姓宋名晓菡。
  我看著那件黑色的袍子,衣料不知道是什麽缎子,沈甸甸有点象皇帝那个大龙袍的手感。襟口领口下摆用金线绣著凤凰吐丹和花叶连绵……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个衣服的下摆好长长长长长长——,衣带好长长长长长——,再看看一边摆的玉屐锦履,我的脸皮有点抽搐:“这个,衣服……”
  宋晓菡袖手躬身:“千岁,这是陛下的吩咐,除了册礼之外,您现在已经是後宫之主,自然服礼不能差错。”
  要我穿这样?我还怎麽走路啊!
  “可是,这袍服应该是女式的吧?我可是男子,怎麽能穿的和女人一样?”
  宋晓菡又躬一下身,这些女官礼数标准,每言必礼,害我也拘束的不得了。
  她说:“千岁的袍服已经在赶制中,这几日的服礼可也不能马虎从事。请千岁更衣。”
  下面两个托衣服的宫女也道:“请千岁更衣!”
  哇哇哇哇!
  我要疯了!
  皇帝怎麽想的,弄一群女人来我前前後後,我受的现代教育就是对女士要尊重,更何况人家都又鞠躬又下跪,我怎麽可能拒绝!
  他就不怕我搞什麽淫乱活动麽!
  衣服穿上之後,用饭。
  用饭我本来很期待。因爲其他事情的规格都上去了,想必饭菜也……
  嗯。果然。
  长长的条桌上小菜起码二十道,白粥咸粥肉粥分别盛在不同的砂钵里。小馒头小花卷小包子小油糕码得整整齐齐让人看了就喜欢。还有炸点心啦等等不一而足。
  我早饿了,一屁股坐下,正要下手……
  没勺子?
  没筷子?
  当然更没叉子!
  这让我怎麽吃?
  面前就一只碟子。
  尚食女官叫谢滢,四个女官中就她的袖子最窄些,手里执著精致的银筷,筷头居然还镶翡翠……臭皇帝还抱怨内库空虚。能不空虚麽?钱都用在这种不当眼儿的地方了,要办正事儿的时候反而没有得用!
  咳,这是我要吃饭,她倒挺忙乎,拿著筷子每样菜夹一点放进自己的小碟子里。她身後的一个宫女也没闲著,同样照办,两个人把满桌的菜都挟过尝过了,对我躬身道:“请千岁用膳。”
  靠,都急了我半天了。
  可是依然不给我筷子。
  让我下手抓麽?
  谢滢又垂首说话:“千岁想尝哪样儿?”
  我看看她,信手一指:“就那个吧。”
  原来是碟蚂蚁上树。
  谢滢很俐落的把一挟菜挟到我面前的碟子里,顿一顿,又挟著送到我的嘴边。
  我眼睛瞪得老大,正对上她一双挺漂亮的杏核眼:“千岁请用。”
  我……
  我……
  我那个啥……我,我……
  我又不是两岁小孩!干嘛要她喂我吃饭?
  “那啥,我自己来……”
  她不爲所动,筷子握得牢牢的就是不给我:“千岁,请用。”
  我瞪她,她瞪我。
  最後我先服软,再不吃那挟菜都快成化石了。
  刚咽下去,她又问:“千岁还想尝些什麽?”
  我的天……
  我,我可不可以自己来?
  饭菜很丰富,可我没怎麽吃饱。
  主要是,不好意思太支使别人替我挟菜,更不要说还是美女喂食。
  饭後,天也差不多亮透了。
  迫不得已穿上织锦玉履,去向太後请安。
  太後也刚起来,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梳洗,一头头发挺长的,不过不怎麽密。她倒真不避讳,宫女站後面给她梳头,她在铜镜里看到我,笑了一笑:“皇後来的真早。”
  我揖礼:“给太後请安,太後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伸手摆摆:“别多礼了,坐吧。皇上很看重你,你也要多自已保重著些,过几日就是大礼了,穿的这麽少可别受寒。”
  我应了一声,说:“穿裘衣过来的,脱在外面了。太後这里挺暖和的。”
  寒暄几句,退出来。
  呼,真累人。
  书令官一丝不苟,开记。
  某年某月某时,准皇後白侍君向太後请安。
  上面还有,某年某月某时,准皇後白侍君起身,用膳,如厕……
  我嘴角抽抽,权当没看到。
  如此一来二去,度日如年。瞅个空跟皇帝提意见:“这些规矩我实在干不来。喏,要不你改规矩,要不,你另找人选,我干不了。”
  皇帝居然跟我打太极:“後宫的规矩,也是後宫所订,朕并无权干涉。”
  我大怒,把《宫训》《妇则》《後妃行止》扔在地下:“这些本本教条都是哪个写的!简直是害人!”
  皇帝一笑:“这些有的是前朝皇后和女官所作,有的是本朝先代後宫所书,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被内宫局奉爲金科玉律的,後宫之事,朕也……”他做个爲难的表情。
  我一天被整的头晕眼花,坐倒在床呼哧呼哧喘气。
  皇帝一句话说了一半:“规矩当然是由人订的,自然也可以由人改……”
  我眼睛一亮,皇帝不慌不忙又说下半句:“等你成了皇后,太后迁居到云海观去,你就是後宫之主,到时候……”
  他是明白人,我也不笨。
  好吧,咬牙再忍受这最後两天。
  到时候我非让皇帝目瞪口呆不可!
  原来对册後是很有抗拒心理的……现在反而盼著赶紧的册吧。册完了我就废规矩,好不用受这个罪。
  明宇始终没有讯息给我。
  他怎麽了?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吧?爲什麽没有一点消息给我呢。
  我在越来越沈寂的期待中意识到,我和明宇,回不了过去。
  那种相依爲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册後之礼……咳,不说也罢。
  总之,从天不亮,一直到天全黑,我就没得闲下来过。
  不过最大不同的一点就是,上次我去开元正殿拜皇帝,这次去,是和皇帝一起坐著,下面朝臣拜我。
  眼看著下面一片乌鸦鸦的全是人头和後背,心里感觉怪怪的。
  做皇帝天天看人给他下跪,就是这种感觉?
  舒服麽?
  不觉得呀。
  我不是女子,所以那些镶金点翠珠环翠绕的首饰不用戴,而且头冠也没我想象的那样太重。和皇帝倒了个儿,他倒戴的金冠,我戴的是玉的。
  足足的一天,没有一刻閒暇,眼前全是晃动的人头人脸人後脑勺人後背脊,一片红红绿绿灿烂耀眼。
  天不知道什麽时候黑下来的,屋里明烛高照,灯影摇红,满眼看去全是大红和明黄,极刺眼的顔色。
  在外臣们山呼万岁之声中,终於离开正殿,回返宣德宫。
  累赘的礼服一层层脱掉,虽然是隆冬,但是屋里烧了地炕,温暖如暮春四月。衣服宽掉之後,摸一把,居然还出了一身汗。
  皇帝涵养极好,一样是累了一天,他还四平八稳坐在椅上,我则是一头扑在榻上。
  懒懒翻个身,把锦丝玉履踢掉。
  嗯,要改革,先要解放这双脚。
  无论如何这种硬底高跟的鞋子是要扔掉的。
  皇帝声音里带著不容错认的笑意和温柔:“辛苦你了。”
  我没好气地拖长腔:“彼此——我说,晚上没什麽其他礼场了吧?我快累死了……”
  屋里没有旁人,外面也静静的,与我封侍君那晚不同。
  不想去理太多,没有正好。我现在无论如何是折腾不起,骨头非散架不可。
  脚踝痛的很,小腿不自由的微微颤抖,太累了。
  皇帝走过来坐在床边,我把自己往里移一移,给他腾个空。
  他和衣卧下,手自然的伸过来揽住我:“好了,起来梳洗再睡。”
  我闭著眼点头,只是懒得动。
  洗是一定要洗的,头发上擦了很多头油之类的东西,今天还出不少汗。
  待浴水备好,我的眼睛也张不开了,都不知道是怎麽把自己扔进了桶子里面。热水一蒸,疲倦更重,无力感排山倒海一般压下来,我连小指头都懒得动,本想唤人来服侍,可是竟然连张口的力气都找不到。
  模糊的感觉到水波动摇,水面又升上些,已经漫过了胸口,水压陡增,呼吸有些不畅。
  勉强睁开眼看,皇帝不知道什麽时候也褪了衣服跨进桶里,不知道是眼光迷蒙,或红烛柔暖,他光滑的肌肤上被镀了一层桔红,肌理分明,骨肉匀亭。
  他不动声色移近我,本来轮廓分明的脸庞,在一片蒙胧中显得有些暧昧的柔和。
  “别睡著了……”
  “……不,用你……管……”
  耳旁听到他一声轻笑,头发被掬起来轻柔的搓洗,皂角香精和胰子被搓出了细细的白沫,柔腻的沾了满头。
  十指轻揉的按揉头部的皮肤,舒服得我长长吐气,身体更加放松。
  “舒服麽?”
  “嗯嗯,左边一点……唔……嗯,再往下一点……”
  怪不得是男人都喜欢去那种洗头房按摩间之类的。就算不算那些“额外服务”,这种快感和舒畅也不是自己洗头可以比拟的。
  热水暖暖的从上面浇下,我满足的连脚趾都蜷了起来,全身的毛孔都张了开。
  意识越来越昏沈,还是能感觉到从水中离开,身体被拭干了水,放在温暖柔软的床褥间。
  “白风……”
  谁在说话?
  说的什麽?
  我极力想从黑暗中挣脱,隐隐知道那些话事关重大,关系到我一直所迷惑的事,一直一直在追寻的一个答案。
  可是,神智终究屈从於肉体的疲惫,再也无能分辨。

  屋里其暖融融,窗上明亮。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屋里一股沈郁的香气。皇帝在的时候,屋里都烧著龙涎香,香味宁气安神,我却不是很喜欢。
  今天倒不用早起的。
  主要是吉期之内,不必守那些规矩。微微转头,皇帝睡在外侧,呼吸平稳,仍是沈酣未醒。
  第一次在枕畔看到他的脸,还吓一跳,现在却已经习以爲常。
  轻轻拉过一件外袍披上,从他脚边溜下床。地下铺著厚厚的毡毯,细密的毡毛如小刺般扎著脚心微痒。
  本来觉得是阳光映的窗上发白,可是轻轻推开窗扇,外面白光耀眼,一片银雪。
  呵,下雪了。
  昨天下午天上只有些浮云而已,晚间虽然有些起风,但我累极却没有注意。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呢。
  寒气扑面袭来,把晨起最後一丝睡意也驱散无形。我从小就喜欢雪,天上仍然是飘飘扬扬,落雪纷飞。我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雪花,晶莹可爱的一抹白,在温热的手心里,来不及让我看清楚,边融角软,已经化成了一滴水。
  身上忽然一暖,一件裘衣裹了上来,皇帝的声音在耳後说:“一早不睡,嗯?穿这麽少吹风,看回来著了风寒,你还淘气不。”
  我微微一笑,心情极好:“下雪了。”
  “是呵。”皇帝看起来也心情不错,坐在窗下的椅上,顺手拉我一把,没站稳,坐在他的腿上,身体被他的手臂圈住:“今年头一场雪。”
  我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那一望无际的白。树也好,房也好,一应的过冬的青绿和明瓦,都被大雪覆盖。
  虽然我不是同性恋,也并不爱身边这个男人。
  但是身体的接触,在这冬日里,让人很难抗拒。
  况且……他是我来到这世界後,与我最亲密的人。
  就算是明宇,我们也是坦荡清远,从未有耳鬓厮磨肌肤相贴。
  人是渴望温暖与温情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
  长时间的与所有人保持著距离,肌肤变的异常孤冷和饥渴。
  渴望温暖贴熨。
  这是件没有办法的事。

  皇帝占据长案一端,我占另一端,楚河汉界分明,互不相扰。
  外面廊下的人也分作两边,一边是他的人,一边是候我差遣的人手。
  两个人的案头都积了厚厚一撂牍碟书簿,他看他的,我看我的。
  磨好了一缸的磨,和盖印用的朱砂。
  我弊了良久的气,就在劈劈啪啪使劲的盖印章的声音里,慢慢松泄。
  盖好最後一张手令,我把纸拎起来吹干墨迹。
  上好的竹皮桑丝雪纹纸,左下角盖著一抹鲜红的印迹。
  宣德昭明。
  皇帝停下笔,拿起一张我已经盖好印的纸,看了几眼,微微笑著:“你是不是已经想了很久了?”
  我大力点头:“不错!”
  内府的人事令。
  专设了一个审计职位,每天的收入支出核对,收入的钱数,支出的专案用度,都要查理。一共是三个人,轮番交换,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
  皇帝一笑不语,低头看他的摺子。
  我唤人来把已经写好的拿出去。
  内府库的事,算是暂告一段落。节流已经有了监督机制。开源呢?
  又是个复杂的问题,先不想。
  拿起花名户册来翻看。
  真是费力。
  繁体右起竖排版,看得我一个头变两个大,把簿子丢开唤人:“请书令官进来。”
  还记得大礼後第二天起来,四位贴身女官来请安的时候,我立即先发制人,以“男女有别”爲由,要“清贞明洁”,所以不许她们进我内殿,不许宫女沾手我沐浴更衣等事。
  她们本来不是太服气,等我把“宣德明昭”的章一亮,立即磕头应是,退了出去。
  不错不错。
  权力真是可爱的媲美毒品。
  原来她们那股傲气始终不落,总觉得便是皇后也得服从宫规。而她们出身内宫局,是宫规的执行者和监督者。
  切。
  我驳一句,宫规是不是人定?既然是人定而非天理,必有其疏漏缺失,後人怎麽就不能改?要真是前人一切都对,我们现在干嘛不茹毛饮血,卧薪居沼?
  她们哑口无言,皇帝待她们都退出去了,笑眯眯的说:“皇后好大威风。”
  我皮笑肉不笑:“皇上过奖。”
  等人候在我身边了,我把那叠名册给她:“你们几个这会儿反正也都闲著,给我把名册按年纪,籍贯,擅长什麽差事活计,一一重新誉抄。要左起向右书写,横著排字,明不明白?”
  她脸上有些爲难之色,不过还是躬身应了下来:“是,不知道皇后什麽时候要看?”
  “自然越快越好,今天晚饭之前最好给我送来。”说完了话,不忘补充一句:“要是你们力所不能及,现在就说。”
  这四个女官都是出身高门大族,平时很是骄傲。我若不这样说,恐怕她们倒会请求宽限时间。我这麽一说,她却咬死了牙也不会服软。
  看她两眼闪亮躬身退走,我抿嘴一笑,再看用度支出申请表项。
  这个是我新立的规矩。
  凡宫中有非常例支出,数额又超过了五十两的,都要提前一天写个申请,交到内府处,然後内府再送给我瞧。我如果认爲可以支,便批出来,他们就可以支出。如果我认爲有疑问,那就打回去再写个详细说明,重新申请。或是我认爲乾脆不必,就直接杀掉。这样一来工作量加大,不辞案头,实在挥笔辛苦,於是让人另刻了几个小章。
  同意,就是同意领支。
  已阅,就是发回重请。
  否决,就是掐掉,以後也不用申请了,这钱我不会给。
  或有紧急支出当天要支,也可以当天支领,发具人与支领人俱画花押,晚间送我再审。还有皇帝的派支,也是如此。
  皇帝知道後,只说,妥当倒是很妥当,也很解决问题,就是工作量未免大了。
  我告诉他说我这人不怕忙,就怕闲著。
  结果这个规定一公告六宫,每天来支钱的较从前少了一半都多。
  皇帝听说後觉得难以置信。
  我笑笑说,这有什麽可意外的。
  以後你的意外,还多著呢。

  晚饭前果然书令官把重新编排誉好的花名册送来了。我看她眼睛也红了,放下脸来笑著夸了她几句,命她们这就散了去休息。
  皇帝看我翻著那本名册,眼睛定了一定:“怎麽写的这样怪?”
  我白他一眼:“你不懂。这个比那种竖排右起读起来方便快捷,不信你赶明儿也试试。”
  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我从来不跟皇帝讲礼。从来都是你呀我呀的。
  反正他一开始既没有因爲这个罚我,就没道理现在在罚了。我也省得老委屈自己,什麽微臣啊,小人啊把自己一通乱贬。
  平平都是人,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我就不爱跟他行礼立规矩。
  好在他也从不介意。好些时候也就我呀我的,不象电视上看到的其他皇帝,总是朕啊,寡人啊的不离口。
  外面在传膳,我大略把手里的册子翻了翻。
  皇帝也不忙吃饭,估计他也不怎麽饿:“看出什麽来?”
  我把册子一放:“先吃饭。”
  虽然说食不语,但是我和皇帝还是你一言我一语。
  起头的是我。
  “这个粥不错,你尝尝。”
  “炸鹌鹑有点咸了是不?”
  “这个小羊腰子辣的刚好。”
  皇帝回以,嗯,啊,是啊,不错。
  因爲我不让人在一边伺候,所以尝完菜的女官和太监都退下了。皇帝的粥喝完了,我不指望当皇帝的人有那个积极主动性去自觉给自己添饭。所以站起来给他添一碗——毕竟砂钵离我近。
  结果皇帝接碗的时候笑的异样温柔,害我连打两个哆嗦。
  至於麽,不就是顺手帮忙给你盛碗饭。
  结果皇帝今晚饭量大增,居然又添两次饭。
  我狂晕。
  第一回都替他添了,没道理後面不帮。
  真是的。
  吃完饭,继续点灯干活。
  我跟皇帝说:“借你点时辰,听我说几句话。”
  虽然皇帝说後宫中由我全权的作主。但是这件事比较大一点,还是要告诉他一声的。
  “我要精减宫内人口,开源节流。”
  皇帝并不说话,我便接著向下说:“数得著的主子不过二三十个,伺候的人倒有一万有馀。不算侍卫还有六七千口子人。每天光吃饭就是一笔庞大开支,月银的数位更是不容小覰。”
  皇帝缓缓说:“以前朕不是没想过裁缩。只是一来朝廷事忙,二来太后当是正是主宫……”
  我挥挥手:“现在太后去观里了,我当家就我说了算吧。”
  皇帝一笑:“你打算怎麽做?原来的定例是宫人五年一进,十年一放,宫监到了年限去庙里或是奉银回乡。侍卫不算宫里的编。”
  我看看手里的册子:“宫监啦乳娘啦这些人,到了年限不去庙里不也多的是麽。”
  皇帝点一点头:“不错,是有不少。一方面,他们知道的事情多,枝叶深。二来,也是主子离不开他们。”
  我哧笑出声:“谁离了谁还过不了日子呢。明明是他们舍不得走。要我说,明天打发他们去祯陵的庙上,只说是给祖宗看守门户,光荣体面的很呢。另外呢,看陵的人也就顺便一起看管他们了,省人手省力气。这些人在宫中光说话不做事,看天做耗,无是生非,欺上瞒下吃里扒外,都占足了。早打发了早好。”
  皇帝重重点头:“不错不错,好主意。”
  我一笑:“好吧?好的话,您就下旨吧。”
  他看看我:“你已经是後宫之主,章是摆著好看的?”
  我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别开玩笑了,这种得罪人的硬活儿我才不能干,不然一天还不让人行刺个十七八回呢。你权大势大,你来好了。”
  皇帝有些啼笑皆非看著我:“你……真是个猴头儿!”
  我托著腮,一手拉著笔在纸上乱涂:“其实,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里,也不全是恶心毒肠。不过,如果是善心无求的那一种,住庙里享享清福也不坏,嘱人留心照看,再让得道高僧时不时的讲场经谈个法的,估计他们也不会比现在不开心。”
  皇帝慢慢敛了笑:“是,你想的很周到。”
  我翻翻下面一叠。
  “这一册的人壮年已过,老年还未至……比较难打理。再下面这是……宫女的。”
  皇帝握笔的手顿一顿:“宫女外放是有定例的。”
  我摇摇头:“十七八进宫,十年後出去,都成老姑娘了,不好嫁人。就算十四五进来,十年也不是好捱的。不如改成三年一进,五年一出。”
  皇帝想了想说:“你应该是已经想好了,就按你想的办理。”
  我一笑:“要这麽容易我还和你商量什麽。你看这个,内宫局里有品级的宫女可不少,年纪却是半大不中的,这些人已经不亲力亲爲的干活了,管理又真用不了这麽多人手,也是閒人。”
  皇帝看著我:“这些人多半出身不错,出去後也不怕的。”
  我道:“是啊。就是这麽想。不过,我正想呢,如果下个月我出令遣她们走,遣散银子可是要给的。”
  皇帝点头:“不错,数目还很不小。”
  他可真是……
  我笑出声来:“你怎麽变老实了,我一说你就顺著说。这些女子的位置都不错,平时少不了些节礼年礼日常孝敬的。我打算的是,出一道令,她们有两个选择,一呢,是可以收拾现在归她们所有的细软,二呢,是什麽也不许带,只领遣散银子净身出宫。你倒想想,她们会选哪一种?然後你再张个榜,给她们说几句好听的,多夸夸她们德才兼备,容工行矩,让她们再婚嫁,我觉得问题一定不大。”
  “节流是一方面……还有开源。”
  皇帝看著我,似乎有些迷惘。
  我对这个古人的经济头脑真是——摇头三叹。
  “你有什麽收入?从国库拨?从皇庄收的租?还是臣下进献?”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岂不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著老天还怕旱涝。跟你说,国库的钱是取之於民,用於自己挥霍是不对滴!皇庄还有旱涝呢,怎麽可以靠天吃饭?”
  皇帝眼睛一亮:“你有财源?”
  我摇摇头:“我哪有,是你有。”
  皇帝有些疑惑。
  我笑:“别装,你就有的。”
  皇帝道:“难道要加赋?”
  我在心里鄙视他十秒钟,叹道:“胡说。现在的税都够重够多,盐铁茶丝几个大的不说,下面官吏巧立名目,各种细捐杂调多如牛毛。我是说,你有本钱,爲什麽不用本钱生利钱?”
  皇帝眼睛睁的更大:“你是说——放贷?拿库银去放贷?”
  我简直想当头敲他:“你这个人太——”硬把一个蠢字咽下去,我毕竟还有点理智:“你真是……”又把个笨字咽下去,顺顺气才说:“世上商人挣钱是以钱生钱,有了钱,便用钱换些权。学子一朝登仕爲官,可以靠权挣钱,这边刮一刮那里切一切,宦囊就鼓鼓满满了。你也学学人家,要权你是最大,爲什麽人家能挣钱你不能挣?”
  他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模样。
  算了,我还是直说吧。
  “京城最大的钱庄是哪家?”
  皇帝脱口说:“兴隆。”
  还行,还了解点行情。
  “那汉西呢?”
  皇帝想了想说:“顺发。”
  我笑一笑:“你看,兴隆的生意做不到汉西去,顺发的生意也做不到京城来。拿了角子钱的行商人,得在南滨倒换一次,两家还很对头,总互相生事。若是有家钱庄,从北地一直开到最南边,由东至西的各地扎点开店,这个生意会不会会比兴隆顺发还要兴隆顺发?又或是,有一股朝中的大势力,愿意支援兴隆与顺发抢生意,把路子一直通到汉西边陲去,用这一股实力,计二成干股,每月净吃红息,也很划算吧?不愁兴隆不答应。”
  皇帝已经听愣了,我接著说:“还有另条生财之道。军需司的供材供银是月月不断的,但现在是太平盛世,兵刃没见他们打出多少把来,装备也还是用旧的顶数,那些钱呢?钱和铁哪去了?难道是大地张了口给吞了去?而军需司一个小吏,娶八房小妾,个个插金戴银的,他一个月的俸禄估计只能够吃一天的饭。那一个月剩下的这麽多天,可不是喝的西北风。这个,就叫马无夜草不肥了。与其肥他不如肥自己。皇上大可派一个亲信的人去兵部接管军需兵工这一块肥肉。银子啊,生铁啊,金帛啊……这些可不都肥了自己麽,总比肥别人好。”
  皇帝脸色不大好了:“军需的事情,你怎麽知道的这样清楚。”
  你看你看。
  当皇帝的人少不了疑心病。
  我不信他不知道,不过知道的不清楚就是了。
  “拨出去的钱,我查过记档。而宫中侍卫们私下里常说的话,我也都听到过。他们用的刀剑还是五年前铸的,因爲他们总是能让皇上看见,所以衣甲倒还新。外面城防畿营的兵丁们穿的可还是三年前的衣物了,军饷有没有扣我就不清楚,但刀剑也是久久没有更换了。”
  皇帝猛然站起身来,我急忙拉他一把:“哎哎,大晚上的,有什麽火留著明天去发,要找谁算帐也等天亮再说。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皇帝静了一静,慢慢又坐下一,脸上回复平静。
  嗯,挺厉害的。
  我翻翻本子,接著说:“要派个亲信的人手过去,今年的刀剑是一定要新铸。收回的废刀铁具,顶好回炉再用,做点日用品,比如铁锅菜刀锅铲,还有女儿用的绣针,农家用的锄头犁头锯子斧子,军需司的炉工都是上等,铁也是上等,做出来摆出去,一定比市卖货强,也卖的好。这可不又是收入了?充国库也好,归内库也行,两便。”
  皇帝愣了一下,今晚他发愣的次数实在多:“你说的极是……但是前些年,还有更早时候,收回的旧刀具军器哪里去了?”
  我笑:“这可别问我,我不晓得。”
  皇帝治国不错,但是要论挣钱,他底下随便哪个官都强过他百倍去。
  人家那是油锅里的铜钱都能捞上来花的。
  “还有。徵兵令虽然说过一视同仁,所有青壮子弟凡接到令都需从军历练。可是发徵兵令的人却是很能找空子挣钱的。比如说,一县辖下,富户家不想子弟从军怕死,给县官使银子,便可以免去从军的名额。而穷人家,往往生三个儿子全都死于军中,家中孤寡无依。依我说,不如改成全民兵制。凡是年逾十六的男子。四肢俱全不傻不呆,无论原本是从文习武经商都需参军,强健身体,增长锐气。或是富人家舍不得,愿意以钱代役,也可以。一个人一千两二千两银子不等,让他们上缴归国,这笔钱可以做军用,贴补兵士粮饷,抚恤遗孤……这样国库又省笔开支,也省得全肥了下面的小官小吏……没的坏了朝廷的名声,毁了官员的威望。”我懒懒把手里册子合上:“唉,我操心操的多了,国库军供我可管不著。这主意您爱用不用。再说了,若要改徵兵令,下面事情又多又杂,难办的很。”
  别觉得我是存了爲皇帝好爲这个王朝好的心思。
  我只是想让自己有用,让皇帝觉得我活著比死了强。
  我可不想只做个招人眼红的棋子,转移旁人注意力的箭靶,用完就可以扔掉,过河便可拆桥。
  这些事知易行难,皇帝要推行起来可不简单,到时候我自然还有细则奉上给他。
  我想活的长些,再长些。
  我想活著去享受自由。
  最起码这三年,我要保护好自己。
  梳洗上床,皇帝躺在那里身体并不放松,半天也没翻身。
  我知道他没睡著。我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看帐本名册时间太长了,总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过我想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
  我们这种情况,是同舟共济,还是同床异梦?
  无论是同是异,现在我和他却是祸福相依。我知道单凭那杯印章不足以使我站稳在这後宫之巅。我离不开皇帝,只要我在皇后的位子呆一天,就都要依赖他的扶持保护。
  而且那些计策中,我不是没有私心的。
  权利,我很难抓住。财力,我起码要握住。
  这样,皇帝就算想过桥抽板,也得顾忌一二吧。
  不是我想累垮自己……而是……这种情况之下,能多抓一点筹码,将来保命就多了几分胜算。
  薰香气在鼻端萦绕,皇帝的手臂又圈过来,将我拦腰搂住。
  他和鼻息也渐渐低沈平缓,看样……我和他的这个婚假,竟然比不休的还要累呢。

  一大早爬起来,刘童进来服侍我梳洗,我还摆手让他动作轻些,结果皇帝翻了个身,已经坐了起来:“什麽时辰了?”
  刘童忙躬身说了。
  皇帝揉揉额角,也揭被下床。小顺也进来,服侍皇帝。
  嗯,没有宫女在跟前我就是自在的多了。
  皇帝早膳都没用就走了,手里还拿著昨天我写给他的那几张纸。
  精简人事,开源节流,够他忙乎一阵子的。
  我吃了早饭接著写我的皇后手令。昨天听书令官说“奉懿旨”,我当时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我当然知道皇太后皇后发的手令叫懿旨,可是我,我不是女的,这个词用在我这里怎麽听怎麽别扭。
  所以写完手令她一来,我就说:“以後我要发的手令,统统说是宣德令就好,别懿旨不懿旨了。”
  她没说别的,很恭敬的应是。
  我把手里刚盖上印章的纸递给她:“颁出去吧。”
  她屈膝俯首,双手接过。
  唉,改天把这个动不动就下跪的礼也废了算了。
  皇帝走了,我还觉得满无聊的。看会儿帐簿,喝杯茶,坐在窗边看会儿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现在还没有停息,北风吹卷著雪花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让人觉得心里宁定。
  小陈奉茶上来,我转头看他。
  好象还在思礼斋时候一样。屋里很静,就两个人。
  “开开窗户吧。”
  “主子,外头冷,还是别开了。”
  我摇摇头,沈声说:“你去宣侍书明宇过来。”
  小陈愣了一愣,我擡起头来,面无表情重复了一次:“去宣侍书明宇过来。”
  他应了一声,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似的,躬身退了出去。
  我伸手推开窗,雪花比昨天细小多了,但仍然下的紧,乱纷纷的随风旋舞。放眼远望,天地间灰扑扑的,红墙绿瓦都被雪盖得严严实实。
  不知道在窗口站了多久,胸口觉得已经被寒风侵的冰凉。手有点僵硬,轻轻扣上窗扇。
  身後小陈的声音说道:“主子,明侍书来了。”
  我慢慢转过身来,明宇果然站在殿门处,穿著天青的锦袍,披著件裘皮斗篷。
  “拜见皇后千岁,千千岁。”
  他中规中矩的躬身下拜,令我一缕笑意在嘴角凝固住。
  明宇。
  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这麽远了麽?
  “免礼。”
  我还能说些什麽呢?
  面对他谨慎守礼的态度,我也只能淡然的说,免礼。
  明宇,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麽?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麽?
  还记得在冷宫中我们相依爲命的时光吗?
  我还记得你给我找小枝紫毫笔用,可是却找不到纸和墨,於是用笔沾水写在木板上。
  和我说一切应该知道的事,说这个皇朝的历史,说朝堂的大势,说後宫的纷争,也说外面的世界天广地阔。
  明宇。
  我还记得。
  常常的回首去看,那时候的时光。
  明宇,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还是,你从不愿回顾前尘?
  “你下去吧。”
  小陈头低垂著,慢慢退了出去。我指指椅子:“坐吧。”
  明宇一丝不苟,先揖礼,谢过,才斜身坐下来。
  本来许多想说的话,被他这样的谨守礼节,给冷冷的,淡然的挡住,说不出来。
  “近来好吗?”
  他淡淡的说:“谢谢皇后挂心,微臣一切安好。”
  “明宇……”我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爲什麽要把我拒之千里外?我还是原来的我啊。难道就因爲现在身份变了,你就不肯象以前一样看待我了?”
  他还是淡然,并不躲避我的目光,正正迎著看我:“皇后,您身份不同,一言一行後宫无数双眼睛在看著,或许微小的错失,也不能被旁人包涵。您应一切当心。”
  我怔怔的看著他。
  明宇的面容冷淡,可是眼光温和如昔。
  明宇!
  他还是……还是……
  伸出手去却握了空。
  明宇的手从膝上移开:“皇后有什麽事吩咐微臣?”
  我有些怅然,手握紧了又放开:“没有什麽要紧的事。就是内府人手现在不够,下面的人要抽调上来的话,要麽不认字就是不识帐,不堪大用。你在思礼斋时间不短,有什麽聪颖机敏的人材,荐给我几个。”
  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话。
  但是看著他冷淡自持的面容,想让他到我身边来的话,却怎麽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刻意疏远和冷淡……也是爲了我著想。
  我又怎麽会不识好歹?
  他想了一想,说道:“思礼斋侍书共八人,平侍十一人,从侍二十。其中侍书里玉简是个相当精明的人物。平侍里有一位姓史,虽然不相熟,但是他於工数算术很有长才。从侍……有一位,名唤孙千江,也很不错。”
  我点点头:“好,回来我看一看。”
  他站起身来,原本他高我一些,现在执礼甚恭,可以看到他一头黑漆漆的头发,颈项白皙。
  “皇后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先行告退。”
  我无奈的点头。
  看他的身影出了内殿的门,心里紧一紧,又松下去,只觉得空。
  明宇,我并不想听到你和我说这样话。
  我们应该是……
  应该是……
  很要好的朋友,曾经相依相扶走过的时光,镌刻在我心底里,永远也不能淡忘。
  是吧,明宇?
  在这个人人都戴著面具生存的深宫里,唯一一个想真心相托的朋友……也不能够。
  胸中激荡难以自以,我忽然大步向外追去。
  “明宇——”不理会旁人的目光,高声喊著他的名字。
  明宇已经在雪地中走出老远,藏青的斗篷在北风中翻卷。他闻声身形一震,扭回头来看我。
  赤脚踩在外殿地下的大理石砖地上,寒意象冷厉的刀锋割肤生疼。
  我紧跑了几步,眼看赤著的脚就要踩进雪里,明宇转身跑了回来,一把托住我。
  “皇后……”
  我笑著看他:“你见过赤脚乱跑的皇后?我才不是什麽皇后,我就是我。别人怎麽看怎麽说,我都不管。明宇,我们是好朋友,不是麽?”
  他叹息著,眉宇间的苦恼之色很眼熟。
  一如从前每一次,他拿我的胡闹无计可施的时候,一般无二。
  “明宇,我不会因爲这个位置而改变自己。你也不要改变……”我固执的说,执起他手:“就算我们保持遥远的距离,难道以前发生过的事,就不会被人翻找出来当做话柄了?”
  他的皱眉只维持了短短的时间,便笑了出来。
  “对。反正已经是有污迹的了,不在乎再多些?”
  小陈把我的鞋子袍子捧出来,我一边穿鞋一边披衣:“进来坐会儿,我有好些话和你说。”
  明宇笑一笑,忽然擡头:“只怕不成,下次吧。”
  我不解,不过下一刻就知道他说的话是什麽意思。
  茫茫飞雪中,一顶黄绫顶盖缓缓的移来。
  皇帝……回来了。
  回来的真是时候!
  明宇说道:“以後再说,有事的话给我传一声过来。”
  他拢一拢斗篷,转身踏进雪中。
  我站在廊下,看著他从角门出去。
  同一时间,皇帝从正门进来。
  我仰起头,纷纷细雪洒在身上发上脸上。
  我一定要活下去,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一片自由的,无忧的天空。

  远远已经看到皇帝在步辇上端坐。好么,这么冷的天,他也不换暖轿。
  不知道是忙忘了还是内府的人都在偷懒,明天一定得交待一下,皇帝要是病了,打个喷嚏只怕这三宫六院要一起跟着哆嗦。
  一队人脚踏的雪咯吱咯吱响,皇帝没下地已经皱起眉头:“做什么穿这么少站外头——宫例也没说皇后得迎出滴水檐,快进去。”
  我抿嘴笑笑,也没解释说我不是来迎他,而是来送人。
  皇帝看看一院的雪白,说道:“雪也没清……下面的人都在偷懒吧?”
  我这次是真的笑了:“皇上和我都没正经干活,下面的人偷偷懒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也喜欢这雪景,不扫还好。”
  晚膳多是热汤热菜,我觉得一道蘑菇肉汤很是鲜美,多喝了几口,皇帝干脆让人把整个汤盆端到我面前来。
  我品了品:“嗯,是干蘑菇泡的水吧?可惜,要是鲜的,更爽口香滑。”
  皇帝挑挑眉毛:“这会儿的天,哪里有鲜的蘑菇?”
  我含含糊糊说:“怎么没有?弄点木头自己养呗。”
  皇帝手里的汤勺当一声砸进碗里。
  我看看他,又看看的勺。
  啊,好象又说了……让皇帝接受不了的话了。
  于是,当晚的话题,变成了如何人工养殖珍菌和蘑菇……
  这个,这个,我在现代可不是学农业培育的啊!连说带比划,把脑子里的基本常识都掏光光,一面说一面腹诽……难道皇帝钻进钱眼儿里了?居然对养殖蘑菇这么感兴趣,难道他想当蘑菇养殖专业户啊?
  晚上换池子沐浴,一大池的热水,不知道是怎么烧了灌进来的,这种细枝末节我没精力再问,痛痛快快泡一回,皇帝后来也下池子里来,在水烟袅袅里看他,觉得这皇帝长的是真不错,当然,皇帝的妈,太后大人就是个美女,虽然现在已经变成徐娘,但还是有美女的轮廓影子在,堪称美徐娘。想必皇帝他死了老爹长的也不错。
  皇帝一定也经常练武强身,身上肌理分明。
  咳,玉面肌肉男。
  看看自己,胳臂腿都偏细一些,肤色也有点苍白。
  估计是老窝在屋子里的关系。
  本来觉得皇帝早出晚归,一定也挺累。
  结果他居然还有精力……咳,向我展示他身上某个很象蘑菇的部位。
  嗯嗯,也许皇帝对冬天养殖蘑菇有兴趣……自来有因……
  唔,热……
  也许冬天,这个研究培育蘑菇的事情有,有助取暖……
  昏昏沉沉的时候我想到,皇帝还算不错。虽然一面顾着自己行事,一面也没忘照顾我的……
  皇帝……好象很久没去其他女人那里了吧……
  那天偶尔翻到内房局子的记档本,这么久以来要么是独寝,要么就是小注的字样“宣德”。
  我长相只是平平,这个我有自知之明……再说,无论皇帝怎么卖力,我也不可能生出孩子来……
  难道朝上的御史什么的人都不说话的吗……
  皇帝这样可不利于血脉延续……
  他的动作重重一顿,我叫出声来:“唔……皇上……”
  他说:“叫我名字。”
  “龙……唔,轻一点……”
  我承认,追求快感是每个人的本能。
  忘记抗拒和矜持,皇帝把我的腿抬起来的时候,我的腰沉了一下,他低下头,轻声问:“还怕么?”
  我眨眨眼,放松了身体。
  还是有不能忽略的涨痛感。
  我努力吸气,扩展放松身体,试图将他纳入的更多。
  几次不算愉快的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却僵硬紧绷,越是不舒服。后来他让我这么做,我跟着照办,果然好受很多。
  皇帝温柔的亲我一下,笑语:“孺子可教。”
  唔,我不知道旁人在……这个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细细碎碎的交谈,和言语。
  也许旁人这个时候只顾着唉唉叫。
  皇帝明显是很游刃有余的,速度力道控制的一等一的准。
  当然……他有这么多老婆,怎么也练出来了。
  唔……想不了其他太多了,血液都朝某个部位涌去,可供思考的能力……变弱,变小……变不见……
  云正浓,雨方展。

  时间过的飞快,小时候写作文爱用一句开篇,学期总结学年总结都爱用:光阴似箭,日用如梭。
  一转眼,我满月了……
  咳,说错话了。
  是我当皇后已经满一月了。
  太后不在,后宫我最大,不用再给任何人点头哈腰——当然龙成天除外。
  本月大事记,人事问题,我做小处,龙成天做大处,基本整顿完毕。
  本月小事记,龙成天还是没去过别人那里过夜。从一方面说,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起码保证了这个……这个,安全性。谁知道这时代有没花柳病?
  我们的……某方面的交流,不算频繁……扳手指算算,大约一周两三次,比较符合健康养生标准。
  从另一方面说,后宫里那些女人都成了乌眼鸡,恨不能把我咬碎吃了。
  皇子生病两次,皇女泼茶烫伤乳母一次,砸坏瓷器古玩数件,把猫儿丢进结了冰的湖里,还踢伤了狗,但反被狗追了好半天,从东梁宫一直追到前六宫。
  这些看似小事的事导致了一个后果,就是龙成天把这个令后宫所有教养女官头痛的小妖女,塞到了我的手里来,说我办法多多,劝教她听话一定不是问题。
  我看看那个一脸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
  太娇惯了,本来应该是挺聪慧的孩子,看那灵活的眼珠就知道。
  可惜生为皇长女,被宠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样子。
  我本来是不介意礼节的一个人,可是看着她硬着脖子站那里,一点儿没有要拜我这个正宫皇后的意思,身体里沉寂已久的恶搞因子就都冒了出来。
  叫来刘童吩咐几句,然后让人端点心来请公主吃,我则在一边继续看我的簿记和各处来的禀事贴子,当她是纯空气。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我早风闻过长公主吃饭的派头,三四个人追着喂,还吃不到半碗。饭盛好了摆上,太监躬身说:“公主请用膳。”
  公主坐在那里哼一声,别过头不理。
  太监也不多话,躬身退下。我过去,盛了碗饭,开吃,末了还添了一碗汤。
  咳,这次不是蘑菇汤……
  自从和龙成天就蘑菇的话题进行过深入细致全面的讨论研究之后……我对吃蘑菇这件事,退避三舍。
  长公主跳下椅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脸上一副无趣状。我这屋里与那些女妃的屋子不大一样,没那么多精致摆设装饰,也没有玩物锦绣。
  等我吃完,太监上来把饭桌撤了。
  长公主回过头来,大眼睛看着已经空落落的桌几,有些傻呆呆的样子。
  吃完饭我继续办公。过了没多久,玉简和孙千江来了,行过礼,一声不响,开始做事。
  玉简头脑清醒,孙千江也不差。
  长公主在一边看我们忙个没完,屋里太监宫女退的一个不剩。她去推门,推了半天推不开。
  玉简长相漂亮,脑子也一流。
  就是……
  他有过一次侍寝的记档,就算是五年时限到了,他也出不了宫。将来,要么在宫里当一个闲差,要么,就去观里庙里。
  娶老婆是不行的了。
  我与龙成天订三年之约,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我能不能出宫呢?
  不想了。
  这位公主不知道是傲慢始然,还是觉得男女不别,又或,是旁人告诫过她什么,始终不过来与我说一句话,推门推的累了,叫外面的人,可是她不认识这宫里的人,叫不上名字,喊了几声来人,都没有人来。
  她气急败坏,捧了案上的瓷瓶往门上就摔,乒乓乱响。
  我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不看,不问。
  她闹累了,倒很知道享受,跑到我那张铺设柔软精美的软榻上去睡,一觉直睡到龙成天回来。
  龙成天这边进来,她那边就爬起来,跑去抱皇帝的腿:“父皇父皇,皇后欺压我!这满宫的奴才欺负我!你要给我作主!”
  皇帝看看我,我一脸淡然从容。
  然后他问:“皇后怎么欺负你了?”
  她头一扬:“皇后不给我饭吃!”
  他笑笑看我,我摊摊手,小陈回话:“皇上,长公主饭前用过点心,所以吃饭的时候便不爱吃东西了。”
  龙成天点点头:“这也没什么。下次别给她点心吃。”
  公主气得小脸通红:“皇后……”可成龙天已经站起身来:“送公主回去歇下,天冷早些睡。”
  底下人答应着过来,她气的眼睛里泪花滚滚,一扭头跑了。
  第二天,一早龙成天走了,公主又被抱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回去痛定思痛想了对策,还是有人给她支了招儿,今天没怎么折腾,给她点心也不吃。到了摆饭的时候,我留孙千江一起用饭。他长着圆脸儿,大眼,很爱笑,按说这样的人很有孩子缘,可是长公主又不是一般小孩儿。
  太监请她入座用膳,她还是理都不理。
  我们照样吃我们的。吃完撤下去,上茶,她也撇头不喝,脸色不大好看,但眼神里全是得意之色。
  我懒的理她,点心盒子摆在明面儿上,吃完饭,叮嘱她坐的不要太靠窗户,桌上有书可以拿来看。
  她根本理都不理。
  冬天的下午过的异常快,一转眼天就黑下来。
  龙成天现在下班很准时,总是六点多七点那会儿回来。
  小公主那动作,简直是屁股上安了弹簧一样的弹起来,扑向她爹的热情好似白区群众见了亲人解放军:“父皇——哇哇啊啊啊——皇后欺负我啊——”
  龙成天看着我,我很无辜:“给她什么都不吃——我还有这么多公事,哪来空替你哄女儿,赶紧交给奶娘抱回去哄吧。”
  小公主瞪眼看我:“你这个坏人!你存心就是想饿死我!”
  我耐心劝导:“公主,嘴长在你脸上,你爱吃什么吃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和我没关系。你的肚子饿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龙成天几乎笑出来:“好了,雪儿不要闹。皇后也是很忙,你不要只顾淘气。”
  于是乎,硬饿了一天的小公主,又委委屈屈的回去了。
  我笑吟吟的端茶给皇帝。
  嗯,你奴役我,我虐待你女儿。
  倒是有来有往。
  不过我这算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继母?我抖一个先……继父?皇帝可还没死呢……
  真是复杂的家庭关系啊。

  一壶茶,一炉香。
  明宇坐在矮几的另一边,因为这屋里暖和,只穿了一件单衣,外面的夹袍亦是单薄。
  我给他斟上热茶:“你也够可以的。虽然立了春,风却还冷的象刀子。你就穿这么少,披一件斗篷怎么御寒?”
  他只是浅笑。
  外面的人挨个传唤进来回禀事情,千江就坐在下首,常例的事,便由他应对发落。玉简在一旁,把上午的簿记挨个过目。
  我隔了一扇屏风坐在薰香的内室,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够腐化的。
  不过,我在里屋,对他们办正事,也算有好处。
  我要在外面,来回事的人个个都得下跪,先请安,再问礼,然后回事,还磕磕巴巴咬文嚼字,不够他们难受的。再说,也实在耽误事儿。
  明宇执起我的手看了看,说道:“你也太能吃苦了。手指都打起泡来。”
  我抽回手笑笑:“这也没什么,茧子磨硬就好了。你这些天怎么样?我听小陈说你病了,大半个月没出屋子。请太医看过没有?吃什么药?”
  他含笑不语。
  我觉得这个人实在是……欠打:“这才能下地,又穿这么少……”
  他挥挥手象是赶苍蝇:“你请我来喝茶,外面这么吵已经是过份。居然你自己也聒噪不休,还让不让人静心喝茶了?”
  我陪笑:“好好,我不说。不过,回来你那件披风真不能再穿了。”
  能让我这么低声下气,明宇应该自得才是,连龙成天面前我都不曾这么小心。
  他拿了我一章本子翻看,热茶的水气升腾弥漫在我和他之间。
  外面仍然扰攘,里头却是一室安谧。
  明宇眼睛不离书页,一手慢慢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无论是姿态,容貌,气息,都堪可入画。
  真想长叹一声。
  龙成天真是没眼光,要是他先遇到了明宇,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才应该站在这权力的顶巅吧。
  我……不过是他正好碰到的一个小角色。
  不过,明宇比我幸运。
  五年之期一满,他就可以出宫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我呢?
  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方向。
  不过,朋友一场,我也很替他开心。
  他杯里的茶又下去大半,我再替他斟上。明宇坦然受之,并不觉得我给他斟茶有什么不对。
  就象我们还是原来的明宇和白风一样。
  刘童捧了文碟进来,一声不响放在案上,打个躬又退出去。
  我认命的坐直身,拿起笔来,翻开簿本来看。
  明宇看我一眼,眉梢眼角尽是一股温和的嘲笑之意:“你这哪里是做皇后,分明是做苦役。”
  我苦笑:“谁说不是。”
  他不再说话,伸手过来,袖子向上卷了一卷,替我研磨。
  他的手指柔白晶莹,被墨条一衬,象美玉般剔透。我愣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写字。
  明宇是太消瘦了,因为常常抱病不见阳光,肌肤白的几无血色。
  我把那一迭书札批了一半,明宇不知道何时伏在桌畔,沉沉睡着了。
  他形容清减,想必病中苦楚寂寞。
  明宇,我多想能照顾你,就象以前一样。
  可惜,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遣人问讯,送些医药。
  在这里陪伴我他恐怕也是很无聊。
  我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貂皮斗篷给他披在肩上,顺手揭起香炉顶盖,拨了拨里面的炭块儿。
  明宇,我希望你可以平安出宫,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你一意的藏形隐才,不肯为人注目。
  入得冷宫,却也能自如脱身,在在都是疑问。
  我并不是不想知道,但是与那些事情比起来,你的心愿,更为重要。
  明宇,我但愿你快乐,我也会快乐。
  刘童又进来,轻手蹑脚。我看他一眼:“这些还没看完。”声音压的低低的。
  他摇摇头:“主子,大公主来了。”
  我意外的挑挑眉:“贵妃不是遣人说,大公主身体不适不过来么?”
  刘童做个苦笑的表情,还没说话,身后的门砰一声大开,火红的一团影子冲进来。
  “皇后!”
  大公主一身上下是大红锦绣袄裙,一张小脸圆圆白白十分可爱,让我突然想起正月里刚吃过的元宵。
  她后面跟的乳母和女官急忙跟进,伏身拜倒:“皇后千岁千千岁。大公主,快向皇后行礼问安哪。”
  小丫头站得直直的,瞪眼瞅我,就是不跪。
  我也不在意,反正她前两天也没跪过,不指望她今天突然就开窍。
  “既然公主身体不适,今天天气又冷,为什么还带她过来?”我淡淡的问一旁的女官。
  见过她一次,是公主处所的管事女官,姓权名秋水。
  “公主想念皇后,一定要过来。奴婢们拦不住,还请皇后降罪。”
  我降什么罪啊,该心疼的是贵妃才对。
  不过这小孩儿一来,我下半天的清静又泡汤了。
  怎么饿了两天还没饿乖她么?前天贵妃让人说,天冷,公主怕寒,不过来学规矩,我还挺开心。结果清净了一天,今天她又跑来。
  回头看时,明宇已经站了起来,微笑说道:“你这里忙,我先回去了。”
  我看一眼外头:“下雪了么?”
  小陈正进来,帽上肩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回主子,下雪珠儿了,挺紧的。”
  我说:“用我的暖轿送明侍书回去,路上慢些,脚下当心些。”
  明宇也不跟我客气,便告辞出去了。
  大公主站在一旁,突然冲我扑上来,紧紧抱着腰,把我吓了一大跳。
  “皇后!我要在你这里吃饭!”
  我哭笑不得。
  这小孩儿真记仇,一直惦记着吃。
  估计是饿了两天知道此计不通——不过也不用特意到我这里来吃吧?
  我笑笑跟刘童说:“公主饿了,那就传膳吧。”
  饭和平时差不多,天冷吃肉多吃素少,这年头儿没有温室大棚,蔬菜少的可怜,来来去去不过只有那几样。桌子正中一口暖锅里盖里一层嫩白菜,下面羊肉和辣椒油的香味儿直钻鼻孔。龙雪夜公主殿下一手就指着那锅,旁边的宫女忙舀了半勺,连汤带菜的端近,拿银箸夹了,吹上一吹,才喂给她。
  羊肉炖的嫩滑爽口,香浓入味,实在是挺好吃的。
  还有一道奶油笋片汤,也挺不错。我尝了半碗,说:“给公主也盛上。”
  龙雪夜马上叫出来:“我不吃奶子做的东西!”
  我看看她,她理直气壮:“不是腥就是膻,难吃的要命!”
  一旁太监盛汤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这碗汤到底是该盛还是不该盛。
  我淡淡一笑:“牛奶里好东西多着呢,这不吃那不吃,怪不得你头发这么黄稀。再这么着,小心永远长不了个头儿,就跟个小萝卜一样——”想想又加一句:“长大连个婆家都长不着。”
  龙雪夜脸腾就红了。不知道是被我气的还是因为我提起婆家什么的她害羞。我懒得跟她磨矶,直接对小太监说:“盛上,端给公主。”
  她勃然大怒,一脚踢在桌腿上。
  可惜桌子是上等红木制的,厚重的很。上面摆的东西又多,她这一踢什么效果也没有,锅里的汤都不带晃一晃的。反而她没使好劲儿,一下子皱起脸来,“啊啊——”的眼看就要哭。
  我眼明口快,马上立起眉来断喝一声:“不许哭!不然这一锅汤我都让人给你灌下去!”
  她吓了一跳,扁着嘴皱着脸,鼻头眼圈儿都红红的,泪花在眼睛里打着滚,就是没敢掉下来。
  嗯,成效不错。
  我下巴抬一抬:“愣什么,喂公主喝汤啊。”
  这会觉得我可真象白雪公主她后妈——正好龙成天他闺女名字里也有雪。雪夜公主。
  咳,真是……这都什么和什么。
  小监捧着碗凑到跟前,小公主她委委屈屈看我一眼,张开嘴喝汤。

  龙成天很晚也没有回来,我沐浴后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然后熄灯就寝。
  他直至深夜方归,一身萧杀冷厉的气息。我被凉意惊醒,模糊看到他脸色极不好。
  他的神气怪,比不上动作。
  解衣上床,我自动向里挪挪让他位置。他却将手抄到颈后,拉起我来狂烈索吻。
  我来不及反应是推开他还是做什么别的,手僵硬的撑在他胸口,唇上灼痛,嘴里尝到了甜腥的味道。
  他怎么了?在哪儿受了什么刺激了不成?
  一瞬间,头脑回复清明,我正要手上加力推开他,他却猛然松开了手,退开身。
  和到来时一样突兀的结束,这么一个充满暴烈意味的亲吻。
  我还怔著不知道他发什么疯,他翻身躺下,脸朝著床外,语气平浅:“睡吧。”
  被他这样一扰,我辗转反侧,下半夜都没有睡实。
  不对头,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很不稳。这个人一向沉稳如山岳,怎么今天会有这样失态的言行?
  明明是睡不著,但又不敢弄太大动静。
  约有四更天,打个了盹,可一睁眼,身边空空,龙成天不知道何时已经起身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闷闷的懒懒的。
  是要出什么事么?
  照例喊一声:“来人。”
  外面刘童的声音说道:“主子,今天是月休,您再多睡会儿吧。”
  我愣了下,想一想,果然今天是十五。
  这还是我定的,每月逢五一休。
  在这里讲不了什么星期或周末,只好五天五天的轮。
  可是早起惯了,即使晚上没睡好,早上还是到点就醒的。
  人体的生物钟习惯了已经这样的生活。
  习惯,习惯。
  多可怕的两个字。
  幸福可以习惯,苦痛也可以习惯,荣华富贵与屈辱,一样都可以被习惯。
  外面又起了风,雪片一片一片如鹅毛般大小。我坐在窗下,刘童来说了三次要我关窗,我都没有理会。
  等第四次再来人的,却换了司服女官来。
  她行完礼,二话不说上来就把窗户关上了。
  我对她们这一手儿最没辙,只好抱以苦笑。
  屋里温暖却窒闷,外面阴寒,但却有一丝生气。
  她关了窗,没说什么话,又行礼退了下去。
  真是……
  相处有段时间了,知道她其实待人不错,只是脸上清冷。
  低下头再看簿子,不知道为什么却心浮气燥起来,半天没翻一页。
  下这么大雪,想必雪夜小公主是不会再冒雪前来找我晦气了。
  明宇屋里……够暖么?
  虽然前些日子给他送了精炭铜炉,暖被裘衣。
  还是有些挂心。
  外头极静,习惯了平时的扰攘,竟然觉得耳朵里静的极不舒服。
  好象能听到幽冥空语。
  其实,是心中不定。
  明明是风声,我却如此不安。
  拉起一边椅上的裘衣,我迈步向外走。
  外面厅里也没有人候著。我一向不喜多少人围著一个转,他们应该都在耳房和侧厅,虽然是月休,也要整整簿记帐页之类。大雪纷飞,更无一人出户。
  我踏上软底毡靴,独自一人出了宣德宫的角门。
  天地间全是一片迷蒙飞雪,上不见天,远不见山。脚踏在雪上,一步一个清晰的足印,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的人心里舒畅平和。
  好久没有平心静气的这样一个人呆著。
  身边总是有人环绕,一张一张谦卑恭敬的面孔,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不真诚,不热情,只是礼节。
  我仰面朝天,大雪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我不想在这天地间迷失方向。
  我要的,一直都未改变过。
  尊严,自由。
  如果不奢侈的话,还想要快乐。
  现在的地位,说尊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自由,做什么事情,连皇帝也不过问。
  可是这一切就象这大雪,现在的确纷纷扬扬,足以遮天蔽日。但是太阳出来之后,一切尽化为乌有。
  我不想在这虚幻的雪中迷失方向。
  不想,不愿,不想。
  三年,皇帝为什么会说那三年,我想过无数次。
  有可能,三年后,我会沉迷于现在的一切,不想离开。
  也许,我已经身死,自然也不会离开。
  还有,皇帝或许会掌握我的什么弱点,让我离不开,甚至无法将离开二字说出口。
  我低头看看脚下,又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一行清晰的脚印,蜿蜒而行。
  龙成天,你有顶尖的权势,有无双的手段。
  我却还是可以看清,自己是谁。
  大雪仍是纷纷的落下,将我的足迹渐渐又填上新雪。
  我看看方向,再往东走。
  月休是全宫上下,除侍卫和清扫值守外都休的。大雪天,侍卫们也低著头在檐下,有些委顿。
  我走了半晌,看看四周。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文史阁来。
  院子里空空的,该班的侍卫不知去向,想是这里冷僻,又逢休息,再者雪也的确下的紧,躲懒去了。两个太监窝著头,看我进来,只当是寻常人物,说了句:“今天是休息,大人要找书,明日再来吧。”
  我掀开兜帽,那两名小太监也不并不认识我。
  我在袖子里拿了一小串钱来:“请二位公公打酒喝,去去寒。是有本书急著用,我找著了就出去。”
  那小太监接了钱,自然与我方便。
  只来过一次的地方,莫名的怀念它。
  架上的一本本的书散发著好闻的油墨香,正因为雪天的阴冷,那味道显得更加明晰。
  我没什么想找的书,只是顺手抽一本出来看。
  这里更加安静,能听到外面雪花飘落的声音。
  摸到了一本落弟的才子所做的游记杂述,恰翻到一页是讲到海滨,我大感兴味,久处北地,困居深宫,我早忘了那一望无际的蔚蓝,是多么的让人心旷神怡。
  把斗篷裹一裹,坐在屋角的小椅上,翻著看起来。

  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大雪竟然全变成了火焰,一片雪变为一朵跳动的黑红色,纷纷扬扬漫天洒落,烫的脸上生疼,热汗涔涔而下。
  胸口闷的厉害,手上剧痛,我一下子张开了眼。
  红,满眼都是耀眼的火。
  不是梦!
  文史阁起火了!
  我大惊想要站起来,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将我按着伏下:“别起来,烟能呛死你!”
  我一惊比发现起火更甚!明宇!
  身体酸麻绵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肩膀被人攥住了向墙边拖。
  火势极高,一排排的架子俱起火,书册易燃,而木架也已经被烧的变了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我急切的问,明宇一手扶我掖下,一手绕过胸口,动作极快将我拖至墙边。
  眼前忽然一花,最近的那书架带着熊熊火苗从中断折,颓然塌了下来。
  明宇的手平平推了出去,劲风过处,那大半截沉重的着火的书架竟然改变了方向往后倒去。缓了这么一缓的功夫,明宇拖着我的那手用力回带,我的惊呼被大火掩盖,脚下突然一空,两个人一起向下方跌去!
  这方向不是楼梯……
  楼梯也并没有这么高,足足好几秒钟才重重摔到实地上。将落地时明宇忽然伸手在我背后一托,身体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抵消了大半下附之势才落地,重重一声,虽然极是疼痛,试了一下却还能微微动弹,没受什么伤。
  眼前一片的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头顶是起火的的声音,沉闷而恐怖。明宇和我跌分了开来,我听到他喉间一声低吟,心里急慌,伸手在黑暗中胡乱的摸索:“明宇,明宇,你在哪里?没事么?”
  过了片刻才听到他的回应:“向左前方去,快!”他声音不稳,象是极力隐忍痛楚!
  我终于摸到他一片衣角,身体软的撑不起来,摸索着去确定他是否安好。他推我一把,声音急燥起来:“快!”
  上面的浓烟应该已经密集到了一定程度,加上乒乒乓乓的倒塌之声,脚底剧震动摇,楼板想是已经垮了下来,浓烟无处可去,尽向下灌。我猝不及防,重重呛了一口,胸口痛的厉害。一手拉了明宇,摸索着向左前方走。腿软的象是抽去了骨头,身子一歪,手摸到了石壁,急忙撑住。明宇步履拖沓缓慢,我一手架在他胁下,努力向前方去。
  “你怎么会进来?这又是……”
  明宇低低喘了几口气:“现在顾不上说,这条暗道年月已久,木梁都朽的差不多。要是上面的屋顶也塌下来,这里便也保不住。出去后,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我扶着他的手臂紧了一紧。
  是,一切留待以后再说。
  文史阁很阔大,起初曾为这样规模的藏书而欣喜,现在却是心焦如焚。不知道是吸了浓烟还是别的原因,体力根本就提不上。明宇的腿一定是跌伤了!
  即使他会武功,带着我这么个累赘从高处跌下,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他声音不对,隐隐听到嘶声,不知道肋骨有没有受伤!腿一定是伤了,不然不会这样影响行动!
  明宇!
  你根本不必顾着我的!我只想要你好!
  浓烟已经灌进这条暗道。我们伏下身子,走的愈发艰难。底下的路并不平整,石壁也越来越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我把明宇扶得靠前一些,他深吸口气,道:“你走前面。我有功夫比你容易自保。”
  “受伤的人走前头!”我不由分说把他向前推,手扶在他后背上,两个人在黑暗和浓烟里摸索着向前。
  头顶又是剧震,簌簌的落下不少石屑泥尘,一头一脸的被灰覆盖,眼睛痛的很,我顾不上揉眼,手牢牢扶在他肋下。
  明宇低喝:“快走!”
  我手一动,滑了一个位置,明显感觉他打个哆嗦。
  可以摸出肋骨断了。
  心里突的一跳,迅速沉入恐慌。
  不知道断骨处如何!万一断骨刺伤脏腑……
  胸口又闷,又是痛,眼睛睁不开,耳朵里嗡嗡直响!
  热气一阵一阵,暗道里越来越闷。
  忽然脚下抖了几抖,头顶轰然巨响,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当头砸下!
  明宇反手拖住久,用力向前带:“塌了!快!”
  我推着他向前,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星:“要走一起,要死也一起!”
  他嗟了一声,速度比刚才快了些。
  纷至迭来的异响巨声,淹没了我们粗重的喘息。空气变得稀薄,全是烟尘,吸一口就喉头和肺间一起痛起来,头越来越重,步子越来越沉。
  身后传来清晰的崩塌声,在一片混沌里听的格外清晰!
  真的塌了!身后我们经过的甬道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砖石纷纷碎裂,石板轰然崩碎。
  不,不行!
  不要现在!
  从来不信神佛,现在心里茫然的乞求,不要现在,不要现在!再多一点时间!
  至少让明宇出去!
  我无所谓,可是让他出去!
  明宇的速度又快了一些。可是一片黑暗的狭窄之处,再快也已经有限。
  “再前面一点左拐过去有口枯井……”
  他的声音低弱不堪,气弱游丝,我手臂探前抱紧了他。
  再向前看时,竟然蒙蒙胧胧有微弱的光!
  我精神大振,本来已经疲倦欲死,突然生出力气,将他半拖半抱向那光源处走。
  左手边拐过些果然更亮了些,有微冷的空气吹了进来。还除了杂乱的嘈音,还有……人声!
  心头一喜。
  几个大步冲到近前,猛然吸到冷气,胸口压力一减。明宇头垂着半醒不醒,我心一沉,用力拍他脸颊:“明宇,明宇,撑住!”
  他低低呻吟一声,身体动了一动。
  我心里稍宽。再看那光源。却是个尺许宽的洞口,只容一人爬过。
  后头崩塌之声愈近,脚下所踏的地面也隐隐的抖震!
  头顶一线尘落进颈中。
  我托着明宇,努力向那洞口移动,提气喊道:“外面有人么?有没有人?”
  外头有人喝道:“有人在下面么?”
  那口音宏亮清晰,我心头狂喜,提声喊:“成天!我们在这里!”
  外面一静,接着龙成天的声音更清晰的传来:“宇儿,你在不在?快些出来!这里也要塌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我怔忡伫立。
  好象许多的事情全部翻了一个儿,一直以来我看到的都是一面,而现在这一句话翻转了所有,一下子看到了自己所疑惑的,所追寻的,也是一直在逃避的另一面。
  这才是真实的一面。
  我不知道的皇帝,我不了解的明宇,我不熟悉的后宫,突然一下子全都清晰起来!
  突然肩膀一痛,一块碎石借坠落之势扎进了皮肉。我猛的惊醒,奋尽全力双手托起明宇,将他从那圆孔中向外托。
  外面有人接住了他的半身,动作又稳又快将他向外接!
  一声惊呼:“陛下,大顶断了!”
  外面一声:“快!”
  明宇身体动了一下,声音细弱:“小风……你……”
  我在黑暗中微笑,一字一句清晰的说:“明宇,我喜欢你。”
  脚下与头顶剧烈抖动起来,越来越多的砖石砸下来。我咬牙忍着,把明宇托的高高的,用力向外推了出去。
  烟尘弥漫,气喘不上来。
  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我抬起头,看到一片黑暗中,无数闪光的碎石向我砸了下来。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