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5

viburnum: 恣慰 1-15


story.1 同学会
  
  “人生就是一根儿JB,我们每个人都在自慰。”
  ——燕然语录之一
  
  所有的好事儿,坏事儿,意料到的和未曾意料到的事儿,都是从那次遭瘟的高中同学聚会开始的。
  那是一场原本出自戏言的约定,年届三十的那个初秋,突然有几个学生时代混得不错的哥们儿打电话来说,哎,要不咱们聚聚吧。然后,睡眼惺忪,光着膀子顶着鸡窝头,穿着三角裤衩儿和趿拉板儿的燕然,在电话这头想都没想就说了声“嗯”。
  他确实是没睡醒,于是他扔下电话就回去接着跟周公滚床单去了,直到突然让噩梦惊醒大汗淋漓之中从沙发床上骨碌下来,磕疼了也磕醒了那充满智慧和流氓念头的脑袋,他才在皱着眉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一个翻身爬起来,直接赶奔放着电话的写字台。
  来电显示上明确摆着个陌生号码,当他完全出自条件反射的拨回去,确认着“刚才你是不是说要同学聚会来着”时,对方在一串嘲弄与崇拜交织的笑声之后告诉他,“是,大哥你来不来吧。”
  燕然茫然了。
  虽然他挺大义凛然的说了什么“去啊!能不去嘛!哎大爽,听说你丫结婚啦?”
  “我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对方幸福感之中有几分无奈,“要说你可真不够意思,QQ也不上,人人校内豆瓣儿全都瞅不见你,就这么一破直拨电话还老没人接,你是不是跟高科技时代脱钩了我的军体委员。”
  “谁说的,我头阵儿还跟开心网上种地来着呢……”燕然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又是几句大男人之间多年不见的假客气之后,他第二次挂了电话。这次他清醒了,啊,原来自己无意间答应了一个聚会的邀请,一个又令人期待又令人无奈的邀请。
  高中同学,这都多少年没联系了?当初刚上大学那会儿还信誓旦旦哥们儿弟兄义薄云天不给亲妈打电话也得彼此常联络,可到最后呢?还不是就这么相互疏远了。
  其实他并非不仗义,应该说当年在高中文科2班这个男女比例基本六比一的,丫头片子成群大老爷们儿稀缺,基本上谈不到仗义二字的班集体里,他燕然算是最仗义的一个了。
  好些同学都一致认为,燕然这孙子天生来就长着一张仗义的脸。有点儿像评书联播里那些高来高去低来低去的侠客,两道剑眉,鼻如悬胆目若朗星,美术老师当年都说过他是全班同学里最好画的,因为脸部线条明朗,严格符合黄金分割定律。弟兄们私底下笑得呱呱的,问燕然,你爸妈是怎么把你设计成这样儿的?太精准了吧也。女生们私底下也爱拿眼瞟他,准确来说甚至有些胆儿大的姑娘都喜欢暗暗拿眼“嫖”他,有人嫖他的脸,有人嫖他的肩,有人嫖他的腿,有人嫖他的两腿之间。
  燕然习惯了。
  看一眼又死不了,谁让我这么耐看呢。他面无表情跟哥们儿这么说的时候,男生群儿里就会爆出一阵萦绕浸透着羡慕嫉妒恨的哄笑。
  他确实是班里最有男人味儿的一个了。有人说只可惜他家里没钱,也不像那个三脚踹不出一个痛快屁来,一爆发却能把人活活踹死的公子哥儿——穆少安那么酷,另外他也确实黑了点儿,作为“体特生”入校的他,曾被戏称为是所有体育队里的“包青天”当中最“包青天”的前三甲。不过他不介意,黑点儿怎么了,我燕然一不是黄花儿大姑娘,二不是妖娆小男人,我不是鸭子不是鸡,我就是一北京近郊老平房大杂院儿里长大的土孩子,从小顶着大太阳骑着破自行车满城跑,不黑那也太没天理了不是嘛。
  于是,燕然恪守着他的包青天的肤色,带着他与生俱来的男人味儿,还有那NO.1的大高个儿,从刚入学的第一天开始,就成了军体委员,成了众人眼光的焦点。
  那三年,他过得挺好。
  首先他成绩不错,不是特让老师发愁的那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其次他人缘儿不错,不小气不做作不记仇不见事儿就躲,再次他威信不错,在班里,不管是怕他的拳头比较硬还是怕他的脾气比较梗,总之没有谁敢成心找他的碴儿。而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仗义,他是诸多流氓假仗义的混蛋当中真的货真价实的仗义的那种人。“弟兄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这句从电影里学来的台词,每次在有人夸他的时候,他都会或面无表情,或言辞恳切的说出口。
  燕然同学,是班里的英雄。
  不,应该说是侠客。
  侠客,不像英雄那么高大全,不那么装逼闷骚,带着点儿杀手的冷酷和隐者的淡然,行走在高中,这个微缩的邪恶的错综复杂而且多少有点儿物欲横流的小社会里,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嘲弄着自己着偶尔的颓废与落寞,燕然同学就是这么个人。
  然后,这个在整个高中时代爽够了也风光够了的军体委员,自从大三那年,瞬息间,一落千丈。
  他疏远了所有称得上是哥们儿的哥们儿,甚至疏远了自己的父母家人,他成了个独自流浪的落魄文人,一个谁都以为会去搞体育事业或者至少是学理科,却最终进了中文系,出了中文系,而后就一直在跟中文打交道的,地地道道的落魄文人。
  他落魄了好些年,直到已经年届三十那一年的秋天。
  一个说是要搞搞同学聚会的电话,把他重新拉进了诡异的支离破碎的回忆,以及明亮到刺眼的现实之中。
  手撑着洗脸池子,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皱着眉抄起他老爹都不会用了的老式剃刀,熟练的刮掉了胡渣,熟练的留下了伤痕,熟练的贴上了某编辑部一个一直爱慕他爱慕到要疯了的小女生送给他的草莓熊卡通创可贴……
  “操,太帅了我。”燕然用手拢了一把乱糟糟但是漆黑的头发。
  而后,便是对自己一个肯定与讥讽的笑。
  他跑去理发了,弄了个不那么落魄的发型,坐在椅子里昏昏欲睡,被那个娘儿们一样的美发师用言语调戏时,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其实,同学会真是可去可不去的,干吗非得去呢……
  可是……
  他还是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就非去不可,要不就算八百年见不着一面儿,可弟兄们会如何评价他的食言?一想到恶评的随时降临,向来仗义惯了的燕然无奈的叹了口气。
  还是去吧……
  再说,兴许能见到他呢。
  苏继澜。
  提起这三个字儿,他打了个冷战。
  得有多少年没见了?从大三,到奔三。从刚踩上廿年的门槛,到眼瞅着就掀开了而立的门帘,整整十年了吧。
  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当年他说他回老家,回江南水乡去了,也没问问他是不是还回来……
  兴许这次他不会参加这个突如其来的同学聚会吧,毕竟他当年就是班里唯一一个南方来的转学生,他跟这帮满嘴京片子的老土们压根儿就不是混得特亲近……
  可,谁知道呢。
  “先生,您发质真好哎~就是有点儿分叉了,怪可惜的,用不用我给您做个特殊护理?”美发师一双九阴白骨爪搭在了他肩头。
  燕然一哆嗦,脑袋摇晃得好像波浪鼓。
  “千万别!”他用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儿当即否决了什么所谓的“特殊护理”,“我就爱分叉儿的头发,最好是每一根儿毛都分叉了才好呢!你弄完了没有?弄完了我交钱,三十对吧?来,给你,回见!”
  燕然扔下钱,跑了。
  他逃回了家,洗了个消毒的澡。
  从那天开始,等待就成了纠缠他的绳索,他等了一个多礼拜,然后在聚会的前一天彻底失眠。
  第二天,他提早到了自从毕业就没再回去过几次的母校,那比当年破旧,却增添了好多高科技设备的老高中。
  他见到了好些或者发了福或者发了财的高中同学,那帮王八蛋还真是挺人模狗样的,甭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反正一个个身上穿得整齐利索,脸上也都是亢奋的笑容。
  “哎呦喂——!!谁呀谁呀谁呀这是?!”一个略带沙哑的大嗓门儿响起,紧跟着就是个小眼睛的西装革履的胖子跑了过来。
  “……李爽?我靠,大爽,是你嘛?”燕然看着跟前儿的家伙,“当初你可是一把骨头,现在怎么跟气儿吹的似的了。”
  “嗨!男人结了婚,当了爹,遇上一好媳妇儿,见天儿做山珍海味给你,孙子才胖不起来呢!”还是那种骄傲的幸福,胖子边说边一把拍在了燕然的后背上,“我说大哥,我的大哥哎~你怎么也不见长肉啊?”
  “多废话呀,你有人疼,我没人疼呗。”燕然说着,并不傻的傻笑了两声。
  然后,就在他的笑声还没落幕之前,从楼道的明亮的大窗户往外看时,一辆稳稳当当开进了学校,停在了操场上,在众多中低档车之中显得格外打眼的香槟金大雷克萨斯,就那么硬生生闯进了他的视线。
  “操,不是吧,雷克萨斯,这车我记得可得六十多万呢。这谁呀这是,咱这里头还有发横财的主儿呐……”李爽凑过来,一块儿往下看,一块儿不可思议。
  但燕然的不可思议要远大于其他人。
  那个打开车门,优雅从容下了车,又轻轻甩手关上车门,而后按了电子锁的,清瘦白皙的男人……
  正是让燕然连脉搏都风中凌乱了的,他这些年来不敢说不敢想不敢提起的,苏继澜。
  像是感觉到了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清瘦的男人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玻璃窗。
  视线相对时,那所有的优雅和从容,都瞬时尽数僵在了原地。
  
                 
 story.2
   
  好些时候,我们都想幽生活一默,可到最后,到头来,还是让生活把我们给幽默了一把。

  忒讽刺了。
  燕然站在楼道里往下看,看见从那辆金色的大雷克萨斯GS里走下来的苏继澜时,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哎,大哥你怎么都没点儿重逢的喜悦啊。”胖子李爽在看见燕然脸上不自在的表情时从后头捅了他一下儿,“你们俩当初不是挺好的嘛。”
  “谁们俩?”燕然回头。
  “你们俩啊,你们俩不是‘同桌的他’嘛,你忘了你还替他……”
  “替他什么。”
  “……得,人家可过来了啊,我先撤了。”不知该怎么应对燕然的诡异态度和正从楼梯走上来的没表情的苏继澜,李爽拍了拍身边儿这家伙的肩膀,便转身去跟别人攀谈了。
  然后,燕然就那么靠着窗台儿,等着那个白净清瘦一如既往的男人一直走到他面前。
  先伸出手来的,是苏继澜。
  先开口说话的,是燕然。
  “好久不见了啊。”
  “嗯,好久不见了。”那声音还没变,清澈的,明朗的,燕然曾经在心里头很是骚包的暗暗形容过,那是一种一如早春倒映着柳枝嫩绿的泉水一般的声音,晚冬的清冷尚未完全退却,初夏的火热却已经隐约藏在尾稍和下一次开口之间。
  这是个让人回味无穷的声音,这是个可以让你尽情遐想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遮挡不住的丝丝缕缕江南味道,不需太尖锐,便可直接钻到你心坎儿里头去。
  操,别装孙子了,其实那就是个普通话不标准,没有京片子的垮气,一听就知道是南边儿来的声音罢了,嗯,倒是挺好听的,是挺好听的。
  一直就那么好听来着。
  “我以为见不着你呢。”燕然在心里头百转千回了一通之后表情沉静的开口。
  “啊,估计都这么想的。”苏继澜微微笑着,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便又错开眼睛。
  “你高中毕业之前,不就说要回老家嘛。”
  “嗯,可还是没回去。”
  “是。”
  沉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燕然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可他确实是有了些心事。
  当初这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转学生,回老家高考之前留下的话是,兴许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最后他没有“不再回来”,他回来了,他考上了一所挺牛逼的大学,中文系,97届1班,入学分数是班里前十名。
  燕然很清楚,因为他们俩在同一个班。
  又是同一个班。
  “那,怎么着,你这回……”燕然皱了眉头,突然扑过来的好多回忆碎片闪烁着玻璃渣的光亮,又刺眼又恐怖,赶紧拿别的话岔开了注意力,他做了个不明显的深呼吸,“你这是,打苏州赶过来的?是苏州吧,我记得你是苏州人。”
  苏州人苏继澜笑了,笑得有点儿神秘,然后,他摇头。
  “是苏州人,可不是从苏州赶过来的。”伸手指了指那辆晃眼的雷克萨斯,他在燕然明显看见车牌号上打头的一个“京”字儿时流露出讶异的表情之后轻声做着解释,“我是从东直门赶过来的,公司在那儿。”
  燕然半天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口吻表达。心跳加速了,到最后他只是怪异的笑了一声,而后问:
  “你没回苏州?大三那年你不是说你要……”
  “我回去了。”打断了后头即将说出来的内容,苏继澜稍稍低下头,“然后,又回来了。”
  “哪年回来的?”
  “……非典那年。”
  “03年?”
  “嗯。”
  “你怎么也不……”
  他卡壳了。
  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儿?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你怎么过了好几年才在同学会上让我知道这些?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咱俩当初可是……可是……
  他严重卡壳了。
  自己一贯是那么牛逼的语言表达力此刻变得格外苍白。这话该怎么说?用讨伐的口气?不行,他做不到,他没有讨伐眼前这个人的心力,那么,用血泪控诉的口气?用被抛弃的小媳妇儿或者街坊小寡妇那种可怜兮兮的口气?用祈使句?疑问句?反问句?设问句?
  “其实,我最初没想过会呆这么久,我是想,也许半年就回去了……”像是让燕然的态度弄得有些窘迫起来了,苏继澜试图解释出什么来,可越是想解释,就越是解释不清。最终救了他,也救了他们俩的,是突然从教室里传出来的一声“回班回班~!点名儿了啊~!”。
  那是昔日的大班长。曾经一个娇羞文弱的姑娘,如今带着孩儿他娘的水桶腰和大嗓门儿重新抄起了点名册,招呼着一群孩儿他娘和少许孩儿他爹进了班,坐在了已经极端陌生也觉得极端狭窄的椅子上,然后,开始点名。
  让燕然惊讶的是,这次聚会他们高三文科2班的出勤率还是很高的,只有两个人没有到,一个是高二就退学走人的欧阳明健,另一个,是跟欧阳一个宿舍,或者该说欧阳非得挤进人家宿舍去的,富家公子穆少安。
  “够极端的啊,最好的跟最次的都没来。”下头开始有人嘀嘀咕咕,燕然心里一阵儿诡笑。
  “哎我说,欧阳不是退学了嘛,谁联系的他啊,怎么联系上的?”有人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联系的穆少安,他说他能找着欧阳……”
  “这俩人还有联络?”
  “那谁知道去……”
  燕然始终没有参与这场短暂的议论或者说嚼舌头根子,他只是想,哼,这俩人还真够般配的,当初上学的时候就一宿舍泡着,直到欧阳那混蛋退学……
  “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儿了。”旁边突然响起苏继澜的声音,侧脸去看,那像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挺认真。
  “卷毛儿,小眼睛,没我黑……”燕然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种情绪感染了似的,边回忆边唠叨着,他在听见对方低笑出来时住了口。
  “嗯,你是‘包青天’啊。”那不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很温暖,很怀念。
  燕然心里一声叹。

  聚会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一群家长似的“学生”老老实实听了老校长致辞,和曾经教过自己夸过自己骂过自己的老师们谈天说地,在学校食堂拼桌吃了一顿久违的仍旧难吃得经典无比的大锅饭,相互敬酒布菜你推我让,一直折腾到都有些精疲力竭了,才总算在班长的总结性发言和“大家以后常联系”的可实现程度很低的倡议之后,乱乱哄哄,作鸟兽散。
  燕然本不想一走了之的,他就是想再多跟苏继澜说几句话,他在看到几个人围着苏继澜时准备带着自虐的轻微伤感转身走掉,然后又在刚出了教学楼之后,就被一串脚步声追了上来。
  “你急着回家?”刹那间,那赤金色夕阳里的脸就好像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
  “其实……不急。”燕然没有拒绝那邀请。
  他钻进了苏继澜的大雷克萨斯,看着透亮的前风挡玻璃外那被太阳光照得更加像是镀金了的车身,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
  “座椅可以往后调调。”苏继澜指着那柔软的真皮座椅旁边的电动按钮。燕然摇了摇头表示无所谓,委屈着那双长腿团在有点儿狭窄的副驾驶座上,他叹了口气。
  “你发大财了吧……这回来的车里头,你是这份儿的。”
  “公司要求而已,便宜的车……让外商看了寒酸呐。”看着燕然挑起来的大拇哥,苏继澜摇了摇头,一声浅笑,“其实我喜欢中低档的车,开着没负担。”
  “是,开好车划一道子能心疼半天哈。”
  “半个月吧。”
  两个人都发出一阵笑声来,然后,燕然再度叹息。
  “真没想到啊……”
  “什么没想到?”
  “你啊。你当初就是一特沉默特普通的转学生,人缘儿也一般,就是成绩好点儿。怎么这一转眼儿,就成了大老板了。还挨东直门开公司,东直门……寸土寸金……”燕然似乎喝醉了,眼神虚无缥缈起来。
  “长安街两边儿才是寸土寸金呢。”苏继澜保持着那种轻缓的笑,时而看着对方那张比记忆中带了些许沧桑,却更显得男人味儿了的脸。
  “哎~你刚才这儿化音真地道哎。”燕然突然转了话锋,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两边儿’、‘两边儿’~原来你死也不跟我说儿化音,你还记得嘛。”
  “你老是给我纠错,我当然不想说了。”
  “谁让你离我近呐,我逮不着别人可不就得拿你下手呗。”
  “可这么些年,我还是好多地方不标准吧。”苏继澜完全侧过脸来看着燕然,“我自己觉得出来,别人还是一下就能听出来我是南方人。”
  “你缺乏语言环境,再说也没人强迫你非得发音多标准。”燕然能感觉到那种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可他一直没对那视线做出什么回应,“再说了,你看长相也不像北方人,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的……”
  “你别说了行嘛。”那家伙显然是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窘迫的笑了出来,苏继澜也被传染了似的一声叹,“就算长得像,根本上也不是啊,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拿出身份证来,还是320开头的……”
  “身份证不能说明问题。”终于肯扭过脸看着对方了,燕然在诡异的挺长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鬼使神差的又接着上一个话题开了口,眼神朦胧,语调迷茫,“……我记得,高二你刚转来的时候,没现在好看,真的,白是白啊,可没现在好看。头发那么细,脸上有痘儿,还有雀斑……我们一个个儿的五大三粗,就你,那么……那什么。唉……你是不知道啊,那时候,咱哥们儿看你,甭管怎么看,就是打心眼儿里觉着你真是特可人疼……真的。”
  
                 
 story.3
   
  “你喝多了。”这是苏继澜给燕然那句话的评定。
  “横是。”这是燕然对那句评定的回应,他点了点头,而后说,“可你没听人说‘酒后吐真言’嘛。”
  “那我就当你是在表扬我吧。”苏继澜轻轻笑,接着把话题转向了比较敏感的地方,“燕然,其实……我不是不想联系你。”
  “嗯。”
  “大三那年我回苏州,确实没想到还会回来。”
  “哦。”
  “然后,回来了,也没想……”
  “也没想一呆就是这么多年。”接去了话尾,燕然用喝了好几瓶啤酒之后虽说还有焦点,可多少有点儿焦点模糊的眼看着他,看着他点头,看着他沉默,然后发出一声傻笑,左手突然拍在了苏继澜的大腿上,“嗨!你甭多心,我那是刚见着你,心里头慌,我没怪你吧,啊?我没说我怪你来着吧。”
  “可你看着……”欲言又止,那在自己腿上按着的掌心从力道到温度都有些让他紧张起来。
  “那都是表象,同学,懂嘛,表象。”
  “表象说明本质。”
  “这谁放的屁。”
  “老班主任呐,这是她口头禅,忘了?”
  “忘了……”燕然终于收回了那只手,他把手心贴在脑门儿上,而后一点点往下滑,做了个缓慢的干洗脸,“十来年前的事儿,谁还老记那么清楚。”
  苏继澜没有点头,没有回答。

  那天,他俩最终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燕然回了自己的狗窝,苏继澜回了自己那珠江帝景的大宅子,泡在浴缸里逐个听完了自己离开这一天电话里十好几条的留言,他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说是今儿不用等他了,他不回公司了。秘书高高兴兴答应了,苏继澜知道那是因为老板不在员工可以光明正大不再加班做样子。随它去了,就放他们一天吧……
  头靠在浴缸沿儿上,他想着白天聚会的情景,想着燕然说他那标准的儿化音,想着自己刚刚挺流利挺自然说的那个“今儿”。
  “今儿、明儿……昨儿……后、儿……前儿……”抬头看着浴室的天花板,一个个或流畅或卡壳的说着同事和下属们往往能很快速说出来的词汇,他突然笑了。
  我进步大多了,他想。刚转学到北京的那年,他说这些词的时候别扭的要疯,可偏偏有个“同桌的他”非纠正他不可。
  那个让他疯上加疯的“他”,便是燕然。
  那个大嗓门儿的体委。
  “你领校服了嘛?”
  “领了,可上衣拉链有问题,去换了。”
  “拉链儿。”
  “……啊?”从书本里抬起头来,苏继澜看向旁边。
  “拉链儿,链儿,或者叫拉锁儿也成。”燕然说着,捏着自己的拉链拽到头儿又拉到底。
  “必须儿化么?”
  “倒也未必。”
  “那就好。”
  “……哎你说一个我听听。”
  “说什么?”
  “拉链儿啊。”
  燕然笑得有点儿欠揍,苏继澜皱眉瞪着他,然后继续埋头于书本了。
  燕然当初确实是有些成心逗他,特成心,不只是儿化音的问题,他还会想出种种办法来随时随地纠正苏继澜前后鼻音的错误。
  是稍等,不是稍den。是英明,不是英min,是澄清,不是澄qin,是汉语拼音,拼音,知道嘛,来,你说一个。
  苏继澜定了定神,跟自己赌气似的说了出来,然后带着坏笑的否定很快就追杀过来了。
  “错了吧又~~是拼音,不是拼ying。”
  拼音不拼音的放一边儿,反正现在苏继澜想跟燕然拼了倒是真的。
  “我就是分不清前后鼻音,有罪吗?!”啪的一声把笔拍在课桌上,他红着脸瞪着燕然。
  三秒钟后,被瞪着的人妥协了。
  “你瞅你瞅你瞅你还生气了……”酸溜溜的说着,装着委屈和退缩,燕然那平时很是男人味儿的脸,此刻充满了虚假的惊惧和明显的狡黠,“你没罪,我有罪,行了吧。我罪大恶极,罪不容赦,罪该万死……哎还有什么‘罪’打头儿的成语来着?”
  “罪恶滔天!”苏继澜忍了好几次,才忍住了嘴角的笑。
  啊……那混球曾经那么活跃来着,拿普通话乃至京片子考验他,为难他,折磨他,然后在他发火发怒发飙时装出一副“我也是为你好啊”的表情来。
  每次私下里想到这些都会忍俊不禁,乃至考试时偶然见了平时被“恶意纠正”过的词汇出现在注音题里,苏继澜都会在监考老师莫名其妙而且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笑得好像捡了金子。
  好吧,就算你是为我好吧。
  你这个人呐,虽说贫了点,坏了点,有时候甚至暴力了点,可毕竟确实是对我称得上一个“好”字的。
  你对我好的那几年,确实……是真的很好的。
  可为什么后来又分开了呢?
  有些事儿啊,就是不禁想,一旦想了,就会难受,可越是难受,就越是不可遏止的非想下去不可了……
  蜷起腿,往下滑了一截,把整个肩膀都泡在热水里,苏继澜悠悠叹了口气。
  沉浸在混乱愉快又隐约有点儿伤感的回忆之中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燕然传染了那动辄叹上一声的毛病,也并不知道那动辄叹上一声的燕然此刻正在跟他一样玩儿了命的在回忆着。
  不过这位前体育委员的回忆比较动感。
  他在翻照片。
  自己已经好几百年没照相了似的,那些诸如毕业合影一类的旧照片都扔哪儿去了呢?当初还信誓旦旦得好好保存,可怎么保存保存着,就给保存丢了呢?
  “喂?妈,我,然子。哎妈我问您个事儿啊,您还记得我高中毕业照哪儿去了嘛?啊?我就放一牛皮纸袋儿里了,跟什么毕业证、大学录取通知之类的放一块儿了。您看见了嘛?……哎呦不是,让我爸锁起来的那是我大学毕业证,我说的是高中……啊?没有啊,我找了,我把我这儿都翻一底儿朝天了……妈您帮我找找,帮我找找,啊~哎,成我等您电话,得嘞。嘿嘿……您真是我亲妈。”
  一边儿翻腾一边儿跟自己老娘通着电话,燕然终于在得到母亲大人首肯之后放弃了翻箱倒柜。他坐在自己的破烂儿堆里,坐在一大摞捆起来准备卖废品的旧杂志上,用沾满了灰尘的手撑住了额头,揉了揉太阳穴。
  到底哪儿去了呢……
  那“失去了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的记忆,那青葱时代最后的留念。燕然猛然间惊觉自己竟然都没跟苏继澜有过一张真真正正的合影。
  怎么会这样儿呢……
  啊,他想起来了。
  那小子不爱照相。
  他总是不喜欢把自己暴露在镜头前,总是不喜欢对着那小小的取景器摆姿势做表情。他觉得那样假,那不是真的笑,不是自然的姿态。
  “又没让你拍□。”站在学校大厅的落地镜前整理着那套丧服一样的黑色校服,燕然那眼角瞟了一下旁边的苏继澜,然后在遭到白眼之前紧接着又开口,“待会儿你可乐着点儿啊,别绷着个脸。”
  “我觉得喊‘茄子’挺傻的。”半天,苏继澜才边扣扣子边出了声。
  “那你自己个儿喊‘田七’。”
  “那更傻。”
  “那你喊‘游戏机’!”
  “傻上加傻。”
  “那我没辙了,要不你喊‘燕然大帅哥我爱你’吧。”
  “……那还不如喊‘田七’呢。”挑高了一边眉梢,苏继澜拽了拽衣襟,“要不你给我讲个笑话吧,逗逗我。”
  “不会,你让我调戏调戏你,我倒是拿手……哎得得我讲我讲!”看对方举起了拳头,燕然赶紧往旁边撤了半步,脸上的傻笑还没收起来,嘴里已经开始念叨着“讲个什么笑话”了。
  那回,燕然讲了个大饼跟包子的笑话。
  大饼和包子交情甚好,有一天包子哭着来找大饼,说,饼哥,我让面条儿欺负了,丫打我,打得我满地掉馅儿。大饼一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老弟,别怕,我给你报仇!
  大饼去找面条儿算账,路遇方便面,大饼二话没说就扑上去揍了方便面一顿。方便面极委屈,问,我怎么了你就打我?!大饼义愤填膺,少他妈装孙子!你以为你烫个头我就认不出来你了?!
  大饼打了方便面,给包子“报了仇”,燕然讲了大饼和包子的故事,逗乐了苏继澜。
  晚春,四月底,高三文科2班拍了毕业照。
  杨柳吐绿,燕子双飞。
  照片上,第二排站着回味着那个笑话的苏继澜,他身后,是笑话的讲述者燕然。
  两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和那个笑话,和那笑容,被永久定格在那一刻。
  一个月之后,要回老家高考的苏继澜跟着父母离开了北京,那时,用谈笑风生遮盖怅然若失情绪的燕然,并没有敢奢求,更不曾想过,他们会在那个煎熬的黑色七月和漫长的暑假结束之后,再次见面。
  
                 
 story.4
   
  燕然枕着自己的胳膊,叼着烟,躺在床上,靠着三个枕头。
  他在想自己老妈到底何时能给他找到那个装着高中毕业照的牛皮纸袋,他突然很想念十七岁半时候的自己。
  还有那时候的苏继澜。
  正如他说的那样,苏继澜并不是个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如果非按照帅或者有男人味儿来评价,这个江南小才子够不上边儿,他得算是漂亮的那一类。可漂亮也不是太漂亮,应该说更多的是一种风情。我的妈呀,风情,这难道不是形容女子的言辞?可燕然不顾上了,在他看来,苏继澜就是有种叫做风情的东西,通过那虽然总是那么得体,却从未曾显得矫揉造作的行为中表现出来。
  苏继澜不算很高,但是足够瘦,不算很俊,但是足够白,不算聪明绝顶,但是没有严重偏科,不算一等一的优等生,但是从没打班级前十名里掉下去过。
  他是个多少有那么点儿亮眼,但是不晃眼不刺眼的人。
  燕然喜欢偷偷看他,上课的时候看,下课的时候也看,他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没辙啊,谁让你就坐我旁边儿呢,我不看你,看谁?看老师?算了吧,我怕我看多了上厕所会撒不出尿来。
  苏继澜有一双清澈的眼,每当他用这双眼瞪燕然的时候,那孙子就像是打了兴奋剂与鸡血的混合物,不,他根本就是通了电,两手还捏着心脏起搏器。
  “你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你有善解人意的心灵,如果你愿意,请让我靠近,你的心事我愿意听……”
  “我不愿意,你别靠近,我也不想跟你说心事。”一一堵住了燕然那刺耳的调戏,苏继澜别过脸去,“还有你别唱了行么,你五音不全。”
  “人无完人!”燕然站起来了,那十五岁半那年就窜到了一米八二,转过年来又继续进步到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儿晃里晃当凑到苏继澜跟前儿,“你看我能文能武,又红又专,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就没有我不会的~!这是为了老天爷不让我遭太多人嫉妒,才把我的音乐细胞都给没收了,懂嘛。”
  苏继澜手里挺灵活的转了两下那根圆珠笔,而后斜着眼嗤笑出来。
  “‘神仙老虎狗’?你先学个最后那种给我看看~”
  燕然只愣了一秒钟,然后那张本来应该严肃认真充满正义感的黑脸上,刹那间出现了非流氓二字不能形容的表情。紧跟着,他弯了腰,低了头,直凑到苏继澜耳边,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音量开了口。
  “你想让我学狗啊~?成啊,那先让我舔你两口,是耳朵还是脖子?随你挑~”
  苏继澜就想了,要是他现在手里有一把AK-47该多好呢。
  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羞臊到耳根都红了起来的人条件反射往旁边儿一侧身,接着抬起手来就给了燕然一下子。
  那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嘴巴,那是阻挡狗先生进一步靠近时纯粹胡乱的一挥,不过这一挥打得挺准,手背连带腕子整拍在燕然腮帮子上,一声吃痛的低叫,侵略者往后退了大半步,正好撞在自己的桌子角上,小小的课桌一颤,桌角上的书本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燕然没来得及表示惊讶或者郁闷,因为上课铃很快就打响了,那个没有两分钟预备铃的年月里,巨大的铃声瞬间贯穿整个楼道,从门窗每一点敞开的地方冲进教室,再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一阵皮鞋响,再抬头,班主任出现在门口。
  不再怕老师的高中生们还是尽可能快的回位子坐下了,教室里只有捡书的燕然还蹲在过道儿里蠕动。地上的东西捡起了大半,手脚极为麻利的家伙在苏继澜想要帮他时推开了那只和自己形成强烈反差的白皙的爪子。
  “你甭管。”简单拒绝着,他捡起最后两本儿书。
  “哟,燕然,嫌书山太高,直接推倒啦。”班主任轻笑着看着他。
  “啊,可不儿嘛,学海无边回头是岸呗。”小声儿嘀咕着,他用在校篮球队儿练习时磨出了茧子的大手几下把那摞书整理好。
  “行了,收拾好了准备上课吧。”班主任没有理会下头的低声哄笑,看见数学老师胳膊下头夹着大三角板走进教室时向对方点了个头,而后退出了教室。
  燕然看了苏继澜一眼。
  苏继澜也正看着他。
  “你没事儿吧。”用极低的音量问了一句,打了人的人有点儿过意不去。
  “你也没事儿吧。”同样用极低的音量反问着,燕然一手摸了摸那还真有点儿火辣辣的右脸,另一手指了指对方明显泛红的手背和腕关节。
  看了看自己的手,苏继澜轻轻点头。
  “啊?有事儿?腕子扭啦?”稍稍瞪大了眼,燕然略微抬高了的声音终于钻进了老师的耳朵里。
  “干嘛呢。”戴着厚眼镜的大叔敲了敲讲台桌。
  “哦没事儿,老师,我把窗户关上成嘛,有点儿冷。”燕然反应倒是快,得到首肯之后立刻站起来关了窗户,他坐下的同时趁着眼镜大叔扶着三角板开始往黑板上画图的机会又追问了一句。
  “疼啦?”
  苏继澜没辙的摇了摇头,然后用口型给了他一个“没事”的答复。
  右脸上的火辣辣的感觉,没多久就消失了,但苏继澜皮肤上的红印子,却好半天才渐渐退去。
  这小子……真是细皮嫩肉的……
  燕然在心里头这么嘀咕着。
  那堂课他没上踏实,因为他总是偷偷去看手背上带着红痕的苏继澜,他担心那红痕消散的太慢,却又奇怪的在真的消散了之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感觉像极了他现在的处境,有点儿无聊,有点儿躁动,有点儿不知所措。
  烟灰已经掉在身上了,没有被烫着,可还是感到了一丝灼热,赶紧扑撸到地上,不想点着了被子的燕然还是坐了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外头已经是黑下来的天。
  有点儿饿了,晃荡到厨房翻冰箱,只翻出了上个礼拜囤积的方便面,泡了一碗又不想吃,光喝了两口汤,燕然回身往沙发缝隙里摸索,想找到电视遥控。
  遥控找到之前,电话先响了起来,放下筷子跑去接电话,抓起听筒,对面传来母亲的声音。
  “然子,找着了啊~。”
  “……哟真的?!”突然间来了精神头儿,燕然捏紧了电话,“您太伟大了,挨哪儿找着的?!”
  “书架儿上头,你爸好些年没翻过的那一大堆机械制图当间儿。”
  “是嘛,谁给我塞那儿了。”
  “除了你自己没别人。”老妈给了他一句讽刺,“见天儿弄得自己跟住得狗窝里一样,什么东西都瞎放,三十了也不找对象……”
  “妈妈妈妈妈妈——!!”燕然受不了的嚷嚷了一串儿,而后赶紧转移话题,“您赶紧帮我看看那袋儿里还有别的没有。”
  “哦,没什么了,就一毕业证,一录取通知,哦,还有你高考成绩单儿……”母亲说着说着,突然低声笑了,而后向燕然转告着他父亲的话,“你爸说了,瞅瞅你高中时候那德性。”
  “我德性怎么了我。”
  “黑呗。”
  “卷子纸白,馒头白,您让馒头管您叫‘妈’得了。”用牢骚的方式跟母亲撒着娇,燕然本想问问还有什么别的没有,可自己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打断了要说的话。
  “哎,这相片儿后头还有字儿呢。”
  “什么字儿……”
  “等我戴上花镜看看啊……”略微停顿了片刻,电话那头再次传来母亲的声音,可话的内容,却完全让燕然屏住了呼吸,“是一地址。江苏省,苏州市……这是……颜家巷。颜家巷多少号啊,这几个字儿给抹了,不清楚。哎老燕,你眼神儿好你给看看来。”
  “……妈,不用叫我爸看了,我想起来了。”一下子心慌起来,燕然攥着电话的手有点儿出汗了,“没事儿,妈,那就是我一同学的地址,不用看了。”
  “哦,外地生?苏州的?”
  “啊。”没有再做进一步解释,燕然甚至都没进行一丁点儿过度,就直接说了句,“我这就过去拿照片儿去,妈,您给我留口吃的啊,我是真饿得都不行了……”
  撂下电话,抓起手机,确认了牛仔裤口袋儿里有钱包跟钥匙,燕然在出门前毅然决然端起了那令他有点儿作呕的泡面,想都没想就倒了汤水,而后咣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扣上垃圾桶的盖子,他扭回身大步出了门。
  
                 
 story.5
   
  他是打车到父母家的,下了车,给了钱,一口气跑上楼,气喘如狗站在老妈面前时,燕然先是嘿嘿嘿的几声傻笑,然后伸出了手。
  “干吗,要压岁钱呐。”斜了那傻儿子一眼,燕然的母亲在他爪子上打了一巴掌,“又不是说拿相片儿相亲,瞅把你给急的。”
  “哎哟我的亲妈吔——这不要是相亲就不急了嘛。”一边儿夸张的揉着手背,一边儿大步走进了屋,冲着正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头儿喊了一声“爸”。
  老爷子似乎不高兴,只是嗯了一声就没再说别的。
  “我爸怎么了。”小声儿问了一句,母亲没辙的摇了摇头。
  “就刚才,单位来一电话,又要把他叫回去。”
  “干嘛呀,不头年儿就退了嘛。”
  “退了是退了,人家单位缺人,让你回去,你怎么着!”老爷子挺大声儿牢骚着。
  “那您就是不回去,看他们这帮王八犊子还能装什么蛋玩儿。”燕然来了句直白的,老爸斜了他一眼。
  “还‘文人’呢,满嘴炉灰渣子,你平时写东西也这样儿?”
  “我说父亲大人,我这可是向着您说话呢,您怎么冲我来了……”
  “傻了吧,马屁拍马腿上了吧。”老妈从后头轻轻推了他一下儿,指了指桌上的牛皮纸袋,“赶紧收起来,别回头吃完饭一走又忘了拿了。”
  “哎。”点了点头,燕然走过去把袋子拿在手里,虽然不想夸张,可伸手去里头掏那张照片儿的时候,他确实有点儿心跳过速。
  照片撤出来了,他看见了,那塑封的,硬邦邦的一张大照片,上头挤着四十来人,三十几个是学生,还有第一排的老师。
  翻过来看,照片背面是对应着每一个人位置的名字,他看见他的名字,和苏继澜三个字,近得犹如挨上了一般。
  真是……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其实曾经这么近过。可后来,就一下子变得那么远了。
  这变化让他感慨,也让他不快,然后,当他把目光集中在上头留白处的,一个用圆珠笔写上去,又擦掉了一点的地址时,那感觉就不仅仅是不快了。
  他知道那个被擦掉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儿,他拿到这照片的那一刻起,突然就像是触摸到了记忆的总开关似的,看着照片上彼此“年轻时”甚至可谓是“年少时”的脸,还有那傻傻的校服和傻傻的笑,一些早已远去许久的镜头就突然在他脑子里闪回了。
  不知是谁提议在照片背后写上好友的联络方式,一下子就成了他们这一届的流行做法,于是,不管是铁哥们儿好姐妹儿,还是信誓旦旦不分手或从此天涯各西东的小情人们,都带着种种复杂的情感在照片背后相互留了地址和电话。
  他还记得,那年月他们都还没有手机,甚至有的同学家里都没装电话,燕然深信这班上有“大哥大”这种高科技设备的人如果只有一个,也应该是穆少安那小子,可他用那鹤立鸡群的身高拿眼角余光扫过忙着让别人留地址和忙着给别人留地址的同学时,却发现那家伙始终连照片都没拿出来。
  他心里头有事儿,燕然想,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头,也有事儿。
  苏继澜就要回老家去了。
  他身边儿也许再不会有个总是分不清前后鼻音,总是不爱说儿化音,也常常搞不懂zi ci si和zhi chi shi区别的美好存在了。
  你走了,我往后给谁当老师去呢?
  “给我留个地址吧。”
  “……”苏继澜抬头看着他,语调像是犹豫或踌躇,“我回老家之后,这边的地址就作废了……”
  “那就给我留你老家的地址吧。”燕然笑得挺大度,“我以后找你玩儿去。”
  “你以后能想起来我叫什么,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浅浅的,回应一样的笑着,苏继澜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照片,随手拿起笔,在背面写上了自己的地址。
  “江苏省……苏州市……哎,你说你将来万一成名了,成一大名人,那这照片可值钱了啊,这可是你手迹。”单手撑着桌沿儿,燕然大大咧咧说着,“然后这地址呢,就是你故居。”
  “人死了才叫故居呢。”苏继澜都没有抬头,只是带点儿无力的说着反驳和嘲笑的话。
  “逗你玩儿的还不成嘛。”燕然吐了吐舌头,专心看着那清朗的字迹被一笔一划落实在苍白的照片背面,“哎,再给我写句话吧。赠言什么的。”
  “……没地方写了吧。”苏继澜皱了皱眉,“写完地址就满了。”
  “唉,早知道让你顶天儿写就好了,我还想让你给我添上两句什么……类似于‘小心存放,青春的记忆,贴心收藏,青春的剪影’之类的话呢。”
  “这个字也太多了吧。”苏继澜没辙的看着他,“你哪里来的这两句话?临时灵机一动?”
  “哪儿啊,我从李爽那本儿同学录上看来的。”
  “你记性还真好。”
  “那是,我是谁呀我。”燕然继续着十七岁半的傻乎乎的骄傲,而后像是为了缓和总也摆脱不掉的心里最深处的不快乐一样,抬高音量开了口,“哎对了,你瞅见过大爽那同学录了嘛,好么,一老爷们儿,用一粉的同学录,皮儿上还有花儿。我靠我真替丫担心,丫不会有‘变’的趋势吧……”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笑出声来,已经听见了燕然那大嗓门儿的李爽就扑了过来。
  “大哥你说谁呐?!”瘦皮猴儿窜到跟前儿,推了燕然一把。
  “说你呢你怎么着!”燕然来劲了,他干脆一把扣住李爽的腕子,而后轻轻一翻,就把对方弄得差点儿卧倒在地。
  “我靠得嘞!大哥你手轻点儿嘿!”
  “少废话,谁让你丫推我的,你再推一试试,我借你俩胆儿,你推~!”
  “我这他妈还怎么推啊!哎哎哎!断了!断了!”被掰疼了的家伙终于投降了,哎哟着,他试图求饶,“哥哥,我错了成嘛?!我错了!劳驾您撒手嘿!”
  “知道错了?晚啦同学!”燕然借力使力,顺着李爽发软的方向把他按得半蹲在了地上,“蹲下!唱国歌!”
  蹲下,唱国歌。
  这是他们那时候特流行的扁人方式。
  国歌第一句是“起来”,只要你敢唱,就会有更多的拳头落在你身上,同时加上一句“靠!你丫还敢‘起来’?!不让你丫蹲着么!”。这种玩儿法无伤大雅,不外乎就是哥们儿弟兄之间恶趣味的玩笑罢了,之后的学弟学妹们一遍遍的拷贝复制着这种玩笑,于是这不知从谁那儿流行起来的“游戏”至今还在流行着。
  李爽是燕然的哥们儿,他当然清楚国歌唱不得。
  “大哥,大哥,国歌我唱不好,我真唱不好。那什么,我唱一《我的中国心》成嘛?”
  旁边儿起哄的人热闹起来了,有人说,让丫唱姥姥的澎湖湾!有人说,丫唱这首歌回回听着都跟二人转似的!还有人说,那干脆让丫唱二人转得了!
  “转什么转!”燕然喊了一嗓子,而后挑起了嘴角,“成,国歌不唱了,唱国际歌。”
  “啊——?!”李爽欲哭无泪,“大哥你别玩儿我了成嘛,国际歌第一句不还是那个嘛!”
  “还是哪个?”
  “没有,没有。那什么……我不会唱国际歌,真不会!”
  “放屁!你丫入团的时候没学过?”
  “大哥,我什么时候入团了?从头批发展团员就没我份儿,到现在……”
  “少来劲啊你,不是团员没事儿,你给我唱队歌!”
  “我初二就退队了,队歌早忘了!哥,叔儿,大爷,我说老爷,您饶了我就不成啊?”
  李爽故作痛苦反复求饶,燕然故作强硬一再镇压,但有时候个儿小就是占便宜,不知怎么就逮着了一个空当儿,那小子像条鱼似的呲溜一下子就从燕然手底下脱逃了。但重心偏低的时间太长,腿脚有几分发麻的李爽一时间没站稳,为了保持平衡而伸手扶了一把苏继澜的桌子。
  慌乱中,他压住的是那张还没写完地址的照片。
  慌乱中,苏继澜去按那照片,却因为打滑没有完全按住,食指压在了刚写上去的最后几个字上,然后在照片被李爽弄得滑了出去时,一下子抹乱了那蓝色的号码。
  燕然目睹这情景。
  他火了。
  可他没有跟李爽急。
  他跟他自己急了。
  干脆黑着脸把那照片赌气似的塞进了位子,他开始了随时可能会爆发的沉默。
  然后,他觉得自己看八成儿是要在沉默里死亡了。
  李爽自觉不妙,溜到一边儿,偷偷瞧了一眼同样沉默着的苏继澜。
  但对方没有抬头,就只是看了看自己指尖那一抹微蓝,而后侧脸去找燕然的视线。
  “不要紧,擦了重新写就行。”看着不知为何瞬间就郁闷的不正常的家伙,他想要缓和气氛。可他失败了,虽然对方带着宽慰似的眼神跟他说没事儿,算了吧,不写了,反正我也未必真去得了苏州。可苏继澜总觉得,那完全就是自我排斥的闹别扭的言辞。
  “也对。”心里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沉默下去了。
  “嗯。”心里叹了好几百声,点了点头,燕然也沉默下去了。
  他那时很伤感,真的很伤感,他想自己就是真的有朝一日追去苏州,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找他,兴许这家伙已经搬走了吧。人生莫测,分分合合还不就是旦夕间的事儿么。
  所以就这样吧,就给我个模糊的地址,让我仅仅记得你在这个地方停留着或者停留过,便足够了。
  欠抽的伤感着的燕然,那一刻确实不像个体育委员了,他后来想,兴许就是苏继澜身上那抹不去的江南水乡的淡淡忧愁把他给传染了,要不他原本稀薄的语文细胞怎么就在一两年之内如同癌细胞一样的繁殖开来了呢?要不他怎么可能上中文系呢?要不他怎么可能晃荡着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大高个儿在一个个编辑部里头钻来钻去,做个长着大男人脸的小小自由撰稿人呢……?
  原来万事皆有因果。
  看着那模糊的地址,草草应和着厨房里母亲喊他吃饭的召唤,燕然抿着嘴唇,最终还是把照片塞了回去。
  “妈,我不吃饭了。”突然开了口,他在父母莫名其妙的视线里笑得有点儿落魄,“我刚想起来,有件急事儿得办,有一人……我……非得现在跟他联系不可。”
  
                 
 story.6
   
  燕然给苏继澜打电话的时候,前两次,没有拨通。
  占线。
  您所拨叫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那个机械化的声音总是在重复着这一句,燕然有点儿狂躁了。
  “靠你妈。占线就直接‘嘀嘀嘀’不成嘛,瞎鸡巴贫什么贫……”莫名其妙冲着自己手机发邪火儿,他干脆赌气拨了第三回。
  谢天谢地,这回通了。
  菩萨佛爷真主上帝圣母玛利亚……
  “喂?”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才出声。
  “我。”有些急切的说了一句,又发觉这实在是不够礼貌,燕然赶紧补充,“那什么,是我,燕然。那个……你正忙呢吧,你要是忙就算了,没事儿我回头再打,天儿也不早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带着点儿笑音的疑问追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有什么事就说吧。”
  “你在公司呢?”
  “……没,在家。”
  “哦……”
  “……”
  “那个……”
  “……”
  “……”
  “……”
  “喂?”
  “我在。”
  “在你不出声儿……”
  “你也没出声儿啊。”
  “……嘿……”
  “笑什么。”
  “没事儿,你刚那儿化音真标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你要是没什么正经事我挂了啊。”
  “哎别别别!”赶紧拦住了对方,燕然决定终止这有点儿可笑有点儿傻的对话方式,“其实,我是想……嗯,我刚才看咱们高中毕业照,挺感慨。”
  “高中毕业照?你还留着?”那声音有点惊讶。
  “啊,留着呢。”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不是说你挺感慨嘛,然后呢?”
  “然后,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看来……白天的时候跟你交换手机号是对的。”
  “就是,省的我想感慨的时候找不着倾诉对象哈。”
  对过儿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只有气息的那种笑,燕然听着,心里仍旧还是感慨,可感慨的中心却变了。
  这小子,笑起来还是那么好听,真是……
  “那,你感慨什么来着?”
  “感慨咱俩那会儿年轻呗。”
  “现在也不老啊。”
  “你不老,你还是高中刚转来时候那样儿,我老了。”
  “别拿我开心了,你白天还说我变了呢。”
  “是,我那不是说你变好看了嘛。”
  “其实没有……”
  “其实绝对有。”
  “……你说点有用的好不好?”无奈的低笑持续了片刻,燕然听着,沉默着,叹着,而后终于把话题引入正轨。
  他说,“我想跟你碰个头儿。”
  然后,轮到苏继澜开玩笑了。
  他说,“是‘周一碰头会’那种嘛?”
  燕然捏着电话的手一哆嗦。
  “你要是跟我说金融方面的事儿,我就带一枕头找你去,你说你的,我睡我的。你说完了叫我。”
  “你睡吧,我不叫你了。”
  “哎呦我的苏大爷……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同学,说白了吧,哥现在想找你聊聊天儿,你乐意见哥嘛?”
  苏继澜那头安静了几秒钟,然后是深呼吸的声音,再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好吧。”
  好,这就好了~
  燕然没拿着电话的那只手一攥拳头。
  “你在家?还是在外面?”
  “家。”
  “那好,我去找你,给我具体地址。”
  “不用了,还是我找你吧,你们家好找,不就珠江帝景嘛,我打的过去,用不了多会儿。”燕然边说边摸口袋,单手撤出钱包,确认着里头的钱还够不够从他的住处到目的地。
  “还是……我找你吧。”
  迟疑的声音,让翻钱包的人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家里有人?哎,你小子不会正陪女朋友……”
  “没有!”突然抬高了音量的一声否认吓了燕然一跳,也似乎吓了苏继澜自己一跳,并不是十分爱皱眉的他摸了摸让这家伙弄得开始神经质的眉心,而后试图缓和气氛的开了口,“天都黑了,你就别跑出来了……”
  “你是心疼我,怕我着凉呢,还是心疼我的钱,不想让我打车呢。”厚脸皮的玩笑从话筒钻了出来。
  “……你不是近视嘛。”停顿了片刻,苏继澜终于出了声,“你不是……一到天黑,就受不了光反差么……我没记错吧。”
  他没记错。
  燕然这个能文能武,又红又专的天才,在拥有了一张大帅哥的脸,一个古代小说里所谓七尺男儿的身高,一副体特生的运动员身材,一套独具特色的语言表达能力,以及一个基本还算是讨人喜欢的人格之后……
  终究,还是有了三个弱点。
  第一,他黑,他黑死了。李爽曾冒着生命危险嘲笑他,扔到非洲去都不是最白的。燕然的回答是“蹲下!唱国歌!”。好吧其实他也不算是非洲人那种黑,他应该算是更接近印度人的那种透着太阳热度的古铜色皮肤。当然,对于平均水平的大多数人来说,他,还是黑。
  第二,他五音不全。除了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和“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不跑调之外,一般的歌他多少都有点儿驾驭困难,上学时音乐老师是唯一一个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是,这不算什么,但多少女生憧憬的,他可以抱着吉他,用那修长的指头弹奏,而后唱着很忧郁的情歌的镜头,确实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了。
  第三,也就是苏继澜没说错没记错的这一条。
  他近视。
  度数不高,也就一百五左右,而且只有左眼。可他有个和近视同时存在的问题,怕光。白天不要紧,他怕的,是黑暗中的光,路灯和台灯的黄光都还能接受,对他来说,最噩梦的,便是马路上的车灯,还有屋子里电脑显示屏的光。这些太过强烈的光线会让他睁不开眼,会让他短时间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反方向的夜盲,相对于对黑暗适应慢,对弱光感知差的夜盲症患者来说,他是严重的对强光适应慢,甚至会因此眼底酸疼。
  其实这影响并不算大,可还是令他多少有点别扭,高三上半学期还专门挂眼科专家门诊,请假半天儿去医院回来后,苏继澜问他究竟哪里不舒服时,他懊丧的说了这些。
  他没哪儿不舒服,他是浑身都不舒服。
  “这以后我怎么开车呀,我万一要是发大财了,买辆劳斯莱斯幻影,或者迈巴赫什么的,晚上都没法儿开上马路……忒糟心了吧。”
  “放心,你真发财到那个地步,就会有专车司机了。”苏继澜打趣他认真的烦恼。
  “那万一我考不上大学找不着工作,好不容易学了个车本儿开出租,晚上都没法儿干活儿,那也怪惨的吧。”
  “你除了发大财,就是当司机,能不能不这么极端?”
  “这不是凡事儿往最好了想,再往最坏了想,都想到头儿,就平衡了嘛。”
  “那你平衡了?”
  “……还成吧。”
  “嗯,那你告诉我,医生都跟你说什么了。”
  “人家说,我什么微量元素都不缺,我什么毛病都没有,轻度假性近视也不用配眼镜儿。我身体倍儿棒吃嘛儿嘛儿香……小伙子,你多做做眼保健操,别用眼过度,保持良好心态,注意休息……然后,晚上少出来。”
  “没了?”忍着那忍不住的笑,苏继澜看着一脸没辙的燕然。
  “没了。”
  “嗯……其实……”
  “什么其实。”
  “我就是想,老天是公平的。”没有讽刺的意思,苏继澜轻轻笑着看着对方,“总不能让你太完美了吧。”
  “你那意思是,多少都得挂点儿残。”燕然挺认真的琢磨着,然后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一下儿就又淡定又释然了。难怪穆少安有人格缺陷……”
  “你提他干吗……”又想笑有怕让被议论的人听见,苏继澜推了燕然一把,让他马上住嘴。
  而事实证明,这世上有一件事儿是不大可能的,那就是管住燕然的嘴。
  他极少祸从口出,但是满口的流氓理论从来戒不掉,他嘴欠,但是不惹事儿,他爱玩笑,可一阵阵儿的又让人觉得特真诚。
  这个见了鬼的满嘴京片子的混球……
  苏继澜有时候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他不懂什么叫怯场,再大的场合也从不拘束,他嗓音洪亮,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支配力和调动力,他有幽默感,他分得清前后鼻音,他可以连着说七个带儿化音的字而不会咬了舌头,他个儿高,他帅,他受欢迎,他……他……
  他……现在就正在电话里说,想要两个人碰个头,见个面。
  苏继澜按住了加了速的心脏。
  “还是我去找你吧,正好,让我参观参观你家。”
  “哎哟我的大苏苏……”燕然突然爆出来这么一句,“贵足踏贱地,你让我如何承受得起啊……您住的可是珠江帝景,我住的是五一年苏联老大哥式的破楼,我估计我这耗子窝从里到外建筑面积还没您家厨房宽敞呢……再说……我都一礼拜没扫除了,被窝也没收拾……”
  “我又不是找你相亲,都是男人谁能比谁整齐多少……”似乎是急着让燕然停止夸张的自我否定,苏继澜多少有些嘴上失控。微微红了脸,他干脆直接谈判,“给我地址,要不我不去了,你也别来找我。”
  燕然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是一声叹,他投降了。
  “得……您来吧,我待会儿先叠被子去……”
  交代了地址,挂了电话,燕然直接冲向了卧室。
  把有碍观瞻的地方都收拾了一遍,钻进浴室洗了把脸,他对着镜子,看着水滴从脸颊侧面滑落。
  他紧张了。
  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胆小不如鼠过。
  他觉得自己从没如此怯场,从没如此拘束,从没如此不知如何是好,失去了淡定与从容,失去了刚才拨电话时候义无反顾的勇猛,失去了所有天生来的大气……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开始觉得这已经是一张老脸连帅都不再帅了。
  小媳妇见情郎一样的莫名其妙的慌乱着,燕然跟自己发着火,用力抓了抓头发,继而皱着眉,长长吁了口气。
  
                 
 story.7
   
  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等让你紧张或是亢奋的人。
  燕然坐在客厅里抽烟,开着窗户,让秋夜的凉风贯穿整间屋子。他不想留下太浓的烟味儿在屋里,印象中,自己高二就已经习惯了抽烟的日子,习惯了尼古丁的包围,可苏继澜是不抽烟的,也似乎并不喜欢烟的味道。
  这小子应该还是那样儿吧,跟个圣人似的,烟酒不沾,个人卫生搞得极好,体育课活动量那么大都不见他怎么流汗,走路没声音,说话都不曾音量过高,开心了,就浅浅的笑,生气了,就微微皱眉,难过了,就干脆一直一直沉默着直到忍过去。
  如果说燕然是大太阳地儿的一株向日葵,那苏继澜就是绿色池塘里的睡莲,白色的,单瓣的,每一片花瓣儿都透明如玻璃种翡翠的那类睡莲。
  班上男生荷尔蒙爆发的每学期一度的美女评比活动中,有过“冰美人”这一栏,要求,白、气质好、瘦、文静、漂亮。燕然想过,苏继澜其实符合这些要求,虽然他有时候也会挥拳头,但从来没真的落下来过,而且,他只对着自己旁边儿这个嘴欠的军体委员才会挥拳头。于是,尽管苏继澜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很一般或者说至少远不能称得上完美,但燕然心里,他这个大苏苏最起码能打九十分以上。
  苏继澜是九二五的纯银,未必有玛瑙花哨,未必有钻石耀眼,未必有水晶透彻,未必有珍珠润泽,但,他就是有那么一种纯粹的味道,一种柔软与坚韧糅合在一起的特质,一种燕然心中的,甚至可以说是带了异域风情的特别。
  太纯了,太特别了,你可以说这是北方人粗枝大叶惯了之后,就是看着南方人的细腻有接近欲和探究欲,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骨子里潜在的文人发骚的意淫,你还可以说这是让女生追烦了追怕了的他为了逃避异性而选择将目光更多集中在同性中容貌姣好小群体之上。但总之,燕然的眼,始终是追着苏继澜的,就像猫追着鱼,狗追着骨头,奥特曼追着小怪兽……
  言归正传,总之,燕然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苏继澜身上,他跟个追星族似的探寻着对方每一点信息。
  从姓名开始。
  “你名字挺特别哎,有什么特殊含义嘛?”某一次,他若无其事的开口问。
  “……哦,因为我爷爷叫苏庆澜。”
  “然后呢。”
  “然后,我爸希望我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就给我起名字叫‘继’澜。”
  “你爷爷干嘛的?”
  “搞历史研究的。”
  “行啊,历史学家?”
  “就算是吧。”
  “那你将来打算考历史系?”
  “……不知道。”说到这儿,苏继澜摇了摇头,“其实我对历史兴趣不是很大,我想学中文。”
  “中文有什么意思,见天儿说的都是中国话,还用学?”
  “对你来说语言就是容易啊,你从小就说普通话。可我不一样,普通话对我来说好多地方值得研究。”
  “错了吧错了吧。”燕然托着下巴笑,“我打小儿说的是北京土语懂嘛,普通话其实就是不好好儿说话,儿化音得少了小一半儿吧,好些字还发音特诡异……嗨,反正就是阶级统治工具呗。”
  “我倒是挺感谢普通话推广的。”苏继澜也托着下巴笑,“要不我和你怎么交流?吴方言你听得懂?”
  “你宰了我吧。”燕然哼哼了两声。
  “所以说。”
  “其实,就算听得懂也未必学得会。你不会儿化音可以学会,可以习惯,我本来就会儿化音你要是不让我用,我非死了不可。这就跟什么似的呢……嗯,就好像学会了骑自行车就通常不会骑三轮儿了。”
  燕然说得挺认真,苏继澜听得挺开心。
  “你比喻这么生动,应该学中文。”他说。
  “那我这个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硬件儿设施不是糟践了嘛。”燕然指了指自己。
  “那,你可以做记者,战地记者……”说了一半儿已经想笑了,苏继澜稍微扭过脸去。
  “你是说真要是打起来,我没准儿能跑得快点儿?”燕然表情倒是还算淡定。
  “对啊,生还几率大啊。”
  “我跑再快也没枪子儿快吧。”
  “所以说你还要多加练习啊。”
  “……”燕然沉默了半秒,而后低头看表,而后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我靠!光顾了跟你聊了!我运动队儿训练都快迟到了~!妈呦,体育老师非罚我跑一千五不可,我赶紧走了啊!明儿见~!”
  一阵风似的,燕然抓起书包就从座位上冲出了教室。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应和着说声不够熟练的“明儿见”。
  那是某天放学后,没有回宿舍的他,和等着体育队儿训练的燕然,在教室里的聊天内容。
  那是个晴朗的初夏的傍晚,红色的太阳光透过楼道窗子照进来,老式课桌椅姜黄的面儿和军绿的腿儿,都被那光线照得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那天,燕然没被罚跑一千五,他赶上了体育老师的点名,换了运动短裤,上头套着校服,从敞开的前襟就能看见里头和运动裤配套的跨栏背心。准备活动结束,三两下脱掉了校服之后,那结实的手臂,颇具半大男人气息的肌肉轮廓,就都被紧绷绷的运动装出卖了。
  燕然个儿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两条长腿,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就在校队里练中长跑和篮球,那紧绷绷的腿部肌肉,黝黑的光洁的皮肤不知道让多少女生荡漾过暗暗尖叫过。甚至还有的姑娘偷偷幻想过没有腿毛的他两腿之间小腹之下的草丛是否也比较稀薄,然后,在偶然经过或是刻意停留在操场周围的,思春期未满的丫头们一眼又一眼盯着他,“嫖”他的过程中,燕然逐渐学会了无视周围人的目光,他只是和同一个校队儿的弟兄们瞎聊着芝加哥公牛或底特律活塞,聊着跟腱与半月板,聊着胡萝卜炒豆儿到底有没有增高疗效,聊着活血化瘀的镇痛膏是同仁堂的好还是云南白药的好,聊着仙剑奇侠传里头到底是赵灵儿好看还是李月如好看……
  那年,仙剑刚出第一版,那年,格斗天皇的风靡劲头儿远胜过现在的山口山,那年,像绝大多同龄的大男孩儿一样习惯了偷着溜出学校去抽烟或是打台球的燕然,在操场上用很帅气的姿势做准备活动以及真的跑起来时,并不曾意识到,就在远处,在那些桃红色的思春少女的目光之外,还有一个冷静的,带着疑惑与矛盾的视线会偶尔纠结在他身上。
  苏继澜会在没人的教室里探头到窗外,远远的看上他一两眼,或是在端着饭盒往食堂走的路上经过操场,似是若无其事的注目片刻。
  他想过,如若有人问起,他会讲,自己在看着一个有点喜欢的女生,如若有人追问是谁,他决定打死也不说。
  他和燕然的接触,每天都会终结在运动队开始训练的时候,燕然不是住校生,他家近,入学那年宿舍紧张,校方让家近的学生尽可能的走读。于是,他就会在周一到周五的早晨骑着那辆山地车,背着单肩背包出现在校门口,然后,晚上训练结束,又同样背着单肩背包,骑着山地车离开学校。他跟苏继澜,每天的最近距离时段,就是从早读,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的这段时间。
  其实挺长,其实,也挺短。
  掐灭了烟,吁了口气,燕然靠在沙发上一点点往下出溜,出溜到颈椎已经有压迫感之前,轻轻的,有礼貌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仍旧有着高中时代那一阵风似的动作,他跑去开门,外头,借着昏黄的楼道灯光,他隔着防盗门的纱网,看见苏继澜就站在那儿。
  “还真快……”拉开门,燕然一侧身让开门口,“来来,快进来。”
  “……这就是你所谓的‘耗子窝’嘛?”苏继澜轻轻笑着,边走进门边把车钥匙塞进上衣口袋,“挺整齐啊,还是说你刚打扫了?”
  “皇上圣明。你比狄仁杰还狄仁杰。”燕然随手关上门,指了指自己刚刚还在上头蹭来蹭去的沙发,“坐吧,我给你沏茶。”
  “不麻烦了,白开水就行。”苏继澜并没有坐下,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套房子的布置。
  “别啊,那不更显得我寒酸了嘛……”一脸“凄苦”的说着,燕然从茶几下头抓过茶叶罐,发觉对方正在巡视,他再次开口自我调侃,“怎么样啊陛下,头回到贫下中农的一亩三分地儿视察,心潮起伏了没有?”
  “嗯,起伏了。”保持着轻浅的笑,苏继澜最终将目光集中在里屋那张大写字台上,他抬手指了指那堆满了各类书籍跟纸张,几乎把电脑显示屏都淹没了的案子,“这就是燕先生工作和战斗的地方?”
  “嗯,是工作的地方,战斗嘛……谈不上。”燕然撇嘴,“我就一落魄文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顶多了跟一稿子较较劲‘搏斗’一番而已。”
  “哎,可别乱谦虚。”苏继澜挑起眉梢看着那家伙,“再落魄,也是文人呐,总比我这个商人清高。”
  “哪儿啊,‘清’我不敢当,‘高’倒是高了点儿,可也比不上乔丹。问题是,清高它不能当饭吃啊……”
  “至少,活得光明磊落吧。”
  “嗯哼,那倒是,我磊落得快连门上都不用挂锁了。”
  茶,沏好了,燕然在苏继澜最终还是坐在了沙发上之后,小心给他倒了一杯,听着那声温和低沉的“谢谢”,他看着那杯子里的茶叶缓缓降到杯底。那就像沉淀多年的某种情绪,沉淀再久也是暂时的,只等着某一刻,在一点波澜涌动中再次翻卷漂浮起来。
  
                 
 story.8
   
  “你都在什么地方投稿?”短时间的沉默过后,苏继澜把视线从那堆稿纸上收回来,轻声开口,打开了话题。
  “……不一定吧,有报纸有杂志。”燕然吁了口气,“唯独没有书。”
  “你没想过写书?就是那种中短篇小说或者散文集什么的。”
  “不喜欢。”燕然撇嘴,“小说不是我专长,散文……你看我像是那么风雅的人嘛?”
  “散文未必风雅啊。”
  “那你是说让我写政论散文?毙了我吧干脆。”
  “有什么不行的。”苏继澜突然想逗逗这家伙,“你们北京人就是喜欢谈政治,随便聊两句,就成了文章了。”
  “哎你少一打击一大片啊。我可压根儿对政治没兴趣。”燕然来了精神头儿,似乎只有被刺激两下儿才能引燃的斗志烧起来了,“再说了,我们不谈政治行嘛?你挨政治中心呆着呢,不懂政治不谈政治,指不定哪天倒霉事儿就都砸你脑袋上来了。这是从大明朝留下来的病根儿,那会儿厂卫制盛行,不懂政治,说错一句话就拖出去乱棍打死了。罪大恶极的还得把脑袋挂宣武门城门洞上头。到了近代还是不太平,三天两头儿改朝换代,今儿个王大帅当政,明儿个张大帅掌权,天天儿脑门儿上挂着个炸弹过活,你敢不懂政治?要是太平盛世海不扬波大伙儿都过那种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兔崽子才乐意谈政治呢,你当政治好玩儿啊……太往前的事儿就不说了,你就说六六年到七六年……或者干脆咱就说八九年,八九年北京闹成什么样儿你总在新闻联播里见过吧?那会儿你家里闹成那样儿了嘛?我爸可是带着我亲自上天 安门广场给大学生送过饭,亲眼瞅见……那会儿……嗨,算了,放这屁干嘛……反正你也不爱听。”
  我没有不爱听,不,应该说我确实不爱听政治,我确实不爱听那些纷乱的大是大非,可我爱听你的声音,爱听你的口气,爱看你唠唠叨叨说这些话时候的表情。
  真鲜活哎……
  “我不爱听,你也还是说了一大堆啊。”忍着笑,苏继澜看着坐在他对面儿的家伙,“我懂,一个人说的话,跟见过的东西有密切联系,在一个环境里呆久了,肯定说的都是这个圈子里的生存之道。”
  燕然沉默了两秒钟。
  然后突然笑了。
  “乖。我就是喜欢你这么善解人意。”
  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的苏继澜虽没呛着,却实实在在吞咽了一根细小的茶梗。
  那茶梗擦过他的喉头,又微痒的排斥感,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说正经的。”稳了稳心神,苏继澜放下杯子,脸上在泛红,但是语气很平和,“你到底都在什么地方投稿啊。”
  “在有人看得懂我写的东西的地方。”
  “……算了不问了。”
  “哎哎哎,别生气啊~~”嬉皮笑脸的家伙凑过来了,“逗你玩儿呢。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必要,等我什么时候有本事在人民日报上发东西了再告诉你也不迟。”
  “你可以先在北京日报上发东西。”苏继澜笑出了声,“努力吧,我会天天早晨在上头找你的名字的。”
  “寻人启事还是征婚广告?”
  “你当我傻啊,北京日报哪有这两栏?”
  “哟,这么说你还看这报纸呐?”
  “……我桌上每天四份报纸。”犹豫了一下,感觉到自己说出来也不会被嗤笑,他简单开口,“北京日报、人民日报、财经、参考消息。”
  “我靠得嘞……”燕然一低头,一抹脸,“你真牛,你快赶上党支部书记了,这么跟你说吧,我看的报纸除了法制晚报就只有精品购物指南了。”
  “你看法制晚报干吗?”
  “看看哪儿又发生灭门惨案了,我好等着那儿的房价下跌的时候买二手房去。”说的时候表情很淡定,说完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燕然在苏继澜鄙视的目光中笑得又狡猾又傻气,然后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开玩笑开玩笑,我是觉得就法制晚报上头的东西还多少有点儿意思而已。哎对了,你一大商人,见天儿看党报党刊的……怎么着你还想参政啊?”
  “就跟你说的那样,在北京,不懂政治动向,怎么做大事业。”苏继澜说得简单,而后话语里带了一丝笑意,“而且,我是真喜欢人民日报那种微微发黄的纸张……”
  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笑了出来,这笑声持续了一阵子,而后是苏继澜的一声叹息。
  “你……真是,跟当初不一样了。谈吐啊,举止什么的……都不一样了。”
  “嗯,感谢首都的熏陶。”
  “行了别逗了你……”燕然放下茶杯,再度莫名其妙窜上来的烟瘾让他不自觉的伸手去摸烟盒,很自然很熟练的撤出一根儿红塔山,叼在嘴里,想要去找那个总是让他忘了放在哪个口袋的破打火机,却再度发现自己又一次弄丢了它。正在想着干脆放弃,对面伸过来一只手,一个银光闪闪的Zippo在被那骨感白皙的指头清脆的掀开了盖子之后,点燃了鲜红的火星。
  燕然眯起了眼。
  凑过去,他对着那火星吸了一口,烟,点着了。
  苏继澜看着那家伙流畅的动作,吞了吞口水。
  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有三件事最为尴尬,推汽车、摇手表、甩钢笔。在苏继澜看来,还有第四点,就是想抽烟时却找不着打火机。
  可燕然不同,苏继澜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这个也许确实算不上成功,但绝对是个大男人的男人,做上述那几件事的时候,都一定一定会格外的……性感?
  就比如现在,燕然叉着那两条长腿坐在他面前,看不见丝毫肥肉的身体包裹在多少有点紧身的衣服里,古铜色的皮肤,漆黑的头发,凑过来借火的时候,那稍稍侧着头,微微皱着眉,眯起眼的姿态,以及隔着从轻轻启开的双唇中吐出的轻飘飘的烟雾,向他投来深邃的,亦或是带点儿帅,亦或是带点儿颓的目光……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苏继澜手指尖酥麻起来。错开眼,收起打火机,他半天没说话。
  “你抽什么烟?”到最后,先开口的,是燕然。
  “啊?”苏继澜愣了一下,“哦,中华。”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
  “不是,我还以为你得抽……淡点儿的,或者,凉烟?”
  “你是说薄荷烟嘛?”
  “嗯,像什么绿万呐,肯特什么的。”
  “不习惯那种薄荷味。”
  “哦。”燕然点了点头,“其实也好,听说抽凉烟儿灭精。”
  “什么?”
  “真的,我记得上高中那会儿就听人说来着。”
  “有科学根据吗?”
  “没细追究过……怎么着你还真抽过?”
  “没有啊。”
  “那不就得了。”诡异的笑了两声,燕然用夹着烟的手小指和无名指轻轻勾过茶几上的烟灰缸,而后把烟灰在里头磕了磕,“其实,你要说你不抽烟,我更相信一点儿。”
  “可,生意场上,有时候非抽不可。”
  “那倒是。”
  “对了,你到底有没有出书的打算?我是说,比如你真的写了书的话,想不想出。”
  突然又重新回到起点上的话题让燕然都有些不适应了,他想了想才在摇头的同时说了个“不想”。
  “为什么?现在不是出书热嘛。”
  “对,就因为是出书热我才不出书呢。随大流儿没好处,再说了,书商百分之九十是狗娘养的,瞅见能下蛆的蛋就不要命往上撞,半点儿社会责任感都没有,脑子里就他妈认得钱。想发财都想得瞎了心了,事儿出得裉结儿上亲爹都能倒腾着卖了。放心,我宁可不分成儿也不能让钱都给这帮孙子赚了。你瞅瞅现在社会上流通的那都是什么货色啊……你想看色 情书刊,想看垃圾文学一胡噜一片,去年我想买一套原版正品精装本儿的北京地方志,跑了仨新华书店才弄着。什么世道儿……”
  愤青儿着,牢骚着,燕然抽着烟沉默下去了,倒是苏继澜,耳朵听着这家伙的声音,脑子却已经开始走神。
  “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呐。”他说。
  确实,燕然还是那个燕然,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也许面临人生提供的诸多选项,他不懂得去选择最容易让他飞黄腾达或是最能让他显露自身才华的条目,可他看着周围不如他的人做了所谓的聪明抉择后飞黄腾达时,却从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他靠他的尊严活着,即使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尊严,这磊落,这本性中的骄傲,远不能带领他走向更完美的人生。
  钱,他并非不想要,谁跟钱有仇呢?他只是做不到为了人性本来有之的贪欲得以实现,就去逢迎世俗。他为他自己活着,为他在乎和在乎他的人们活着,这一点,确实是从未改变过。
  同样没变的,是他那张能剥掉你一层皮的嘴,需要刻薄时,他刻薄到残忍,需要幽默时,他幽默到过分,需要激昂时,他激昂到让你不由自主跟着一道激昂起来,需要嘲讽时,他那大胆包天任意胡为的言语,能要了被嘲讽者的命。
  于是,苏继澜始终爱听燕然说话,爱听那亮堂的,颇具磁性的嗓音,说出各种各样的语言。
  记忆里,燕然最让他崩溃的一次长篇大论,是在大学第一年。
  因为成绩优秀被学长们拽到了学习部的苏继澜,在第一次学生会新干部推荐会上,听见了那番了不起的,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辞。
  “各位同学,前辈们,会长、副会长,大家好。我叫燕然,燕京啤酒的燕,纯天然的然。我呢,是被人推进来的,您各位听好了啊,首先这是个被动形态,其次,这是‘推’,而不是‘请’,也就是说,我不是自愿的。不过呢,既然每个在座的人都得说两句,那我也别例外。刚才谈到了加入学生会能使人生目标更明确,能对未来的发展起到好作用……我表示赞同,真的。”略微停顿了一下,燕然在所有人注目中继续开口,“我常想,人生,就是一根儿JB,有的人长一点儿,有的人短一点儿,有的人很蓬勃,有的人很饥渴,有的人勉勉强强,有的人生来就是阳痿。不过,为了努力制造几次□,我们每个人都在自慰。这个自慰的过程,就是我们向所谓的人生理想拼搏的过程。它需要技巧和胆识,以及坚信一定可以达到顶峰的信念。我这个人吧……是个缺乏人生目标的人,但是我又不想让人说我阳痿,所以我加入学生会,就是为了学习更好的,更有效的自慰方式。完了。谢谢大家。”
  燕然说完,没有坐下,他直接一转身儿走出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都惊了,“推荐”他进学生会的学长坐在原地,一脸想要咬舌自尽的表情。底下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这孙子到底是他妈谁呀,这是嘴嘛,丫吃什么长大的啊……
  唯一一个,唯一一个在震惊过后再也忍不住的笑了出来的,是苏继澜。
  这个就知道那家伙带着阴损毒辣的浅笑站起来发言,就不可能说出什么柔软温和词句的,对这个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混账玩意儿有长达两年了解的人,苏继澜,一直压抑着,控制着,却还是低着头,扶着太阳穴,笑得脸颊发红,笑得呼吸急促,笑得连眼角都湿润起来……
  
                 
 story.9
   
  苏继澜开始边回忆边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候,燕然略微有点儿发毛。
  “你乐什么呢。”
  “没有,其实……”再次笑了出来,苏继澜尽力收敛了一些,而后稳了稳心神,“突然想起来,上大学的时候,你在学生会上的发言。”
  “啊……?”燕然一脸疑惑不解,随后紧跟着就是恍然大悟,“哦你说那个啊!哈哈哈……就我那自慰人生的理论吧,靠,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我自己都差点儿没想起来。”
  “肯定忘不了啊,那个太有传奇色彩了。”
  “是哈,后来有一阵儿好些人见着我都指指点点的。”
  “嗯,他们都说‘这人就是那自慰神人’。”
  “哎呦喂……真怀念哎,我还那么风光过呢。”
  “这也算是风光?”
  “那当然了,多牛逼啊,现在一想我后来就再也没那么牛过了。看来是老了,越来越面了如今。”燕然笑得有几分无奈,苏继澜看得有几分感慨。
  他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愣头小子了,他从有男人味儿的孩子终于成长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男人,这种变化……这种变化……
  为什么自己大学时代不曾预料到呢?如若他不曾离开,如若他始终近距离目睹着完整的变化过程,那该是多么刺激的一件事儿?
  这些年的空白……难道只有在重逢了之后才意识到真的是一个空白么?
  燕然仍旧爱笑,笑的时候仍旧那么爽朗,这家伙牙仍旧那么白,那么整齐,除了右边第二颗下门牙上还留着当初咬酒瓶子盖儿留下的硬伤……
  苏继澜低头喝了一口茶。
  “你的牙……还疼嘛?”
  “嗯?”熄灭了烟蒂,燕然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你是说这小豁口儿?”
  “嗯。”
  “早就不疼了。不是,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奇怪的笑了一声,燕然看着面前突然有点儿脸红的人,“看来是久别重逢太激动了。”
  苏继澜没说话,就只是微微挑着嘴角,可他不想笑,那细微如小米粒儿大小的,特别不明显的豁口,对他来说存在感太过强烈,强烈到无法忽视。
  那是高二的暑假,闷热到令人窒息的七月里,为了等父亲在北京的工作告一段落在一起回苏州,同时不想在家被老妈拽着给所有亲戚四处转悠买北京土产,苏继澜在学校里多住了大约一个礼拜。就是这躲清静的一个礼拜,他经历了一次不寻常的体验。
  宿舍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冷清的屋子冷清的楼道都让他轻微不爽,跟暑假作业搏斗完了之后,他就会溜达到操场,去看体育队儿训练。
  他不会看很久,每次都是随便呆上一会儿就走,本来想跃跃欲试的和那些人高马大的体特生们一块儿打打篮球,可头一回刚进了篮球场,就让燕然给轰出来了。
  “你不成!绝对不成!说不成就是不成!”胳膊下头夹着从对方手里没收的篮球,燕然皱眉,“他们这帮牲口打球儿跟打仗一样,让他们撞一下儿你非摔坏了不可!这大暑假的校医又不在,不成不成不成。”
  “哎!然子!你丫让人家跟着一块儿玩儿会儿怎么啦?!”比燕然还个儿高的理科1班那个体特生嚷嚷了一嗓子。
  “少他妈废话!就你丫最爱拿胳膊肘撞人!”回头回敬了对方一句,燕然重新面对着苏继澜,“那什么,真不成,要不回出了事儿体育老师肯定活活儿捏死我们……”
  “嗯,我知道了。”虽然有些失望,可并不反感,想着算了,这家伙也是为我好,苏继澜双手□短裤的口袋,说了声“那我走了”,便转身往回走。
  燕然看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突然喊住了他。
  “哎!”他站在那儿,有点儿局促,“你要真想玩儿,回头……集训散了,我跟你打。”
  “……你不撞我嘛?”苏继澜回过身来。
  “肯定不会,你随便撞我,我都没意见。”
  “我撞不动你吧。”看着那家伙黑乎乎的脸和满脸傻乎乎的笑,苏继澜觉得心里比七月中旬的太阳还要滚烫起来。
  从那天开始,每天集训结束之后,燕然都会如约叫上苏继澜一块儿玩儿一会儿篮球。他站在他身后,轻轻抬着他的胳膊,纠正他投篮的动作,告诉他如何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青春的活力四射的抛物线来,苏继澜感受着那个结实的身体贴在自己背上的热度和血脉涌动的力量,额角微微渗出汗来。
  其实苏继澜并不矮,他大概到燕然的耳根那么高,量化一下儿大约一米七二,按照粗俗而且搞笑的说法,这个高度绝对“够用了”,至少不会找不着媳妇儿。可对于光着脚量都一米八六的燕然来说,他这个大苏苏还是很秀气的。
  “哎我才发现,你正好儿到我耳垂儿哎。”很欠打的伸手去测量彼此的身高差,燕然亢奋起来,“夫妻个儿夫妻个儿~”
  “嗯。‘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苏继澜相当淡定的拿冯骥才的经典作品往他们身上套,这做法很快惹来了燕然的不满,“高女人”伸了爪子,弄乱了对方柔软的头发。
  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对儿“同桌的他”,就这么度过了一个礼拜。
  然后,到了某一天,结束了集训的燕然找不到苏继澜,从学校里骑着山地车出来,正看见他站在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部前头买冷饮。
  燕然叫了他一声,苏继澜回过头来,提着手里的袋子往马路对面走来,然后,就在那一刹那,一辆从旁边巷子里歪歪扭扭冲出来的小摩托车突然紧贴着苏继澜身边飞驰而过。
  手里的袋子被剐掉了,那摩托车后头一左一右挂着的两个金属丝编成的篓子成了凶器,尖锐的接头处刀子似的沿着苏继澜的膝头划过,左腿白皙的皮肤上立刻见了殷红的血痕。
  燕然那一刻完全傻了,他的弟兄们也都愣在了原处,紧跟着,发现那辆肇事车迟疑了一下,车上的人减缓了速度回头看,而后准备逃跑时,燕然只觉得自己开始血往上涌。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大爷!!!”,然后在骑车人眼看着就要逃走之前扔下了自己的山地车,从路边抄起半块儿红砖就用力扔了出去。
  砖头并没有打中肇事者那没扣着安全帽的脑袋,但是正砍在那辆车的左车把上,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左手上的剧痛弄得慌了阵脚,一个侧歪就摔在了地上的家伙还没爬起来,就听见身后砍他砖头的人红了眼的喊声。
  “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一群如狼似虎的牲口体特生,围住了势单力孤的祸头。
  哭都没用了。
  N比一的凌虐持续时间并不长,拳头足够硬的崽子们把一个成年人一顿暴揍,打得对方喊出来的声儿比鬼都难听。
  虽说是“打死了算我的”,可豪言壮语之后,行动毕竟要有分寸,确信那挨揍的倒霉鬼半个月之内怕是再也驾驭不了任何形式的交通工具了,一群痛痛快快发泄了个够的崽子扔下抱着脑袋鼻青脸肿的被“执刑”者,点上烟,聊着天,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勾肩搭背的走了。
  燕然最后给了那孙子一脚,而后拉着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如此阵势的苏继澜,让他坐在自己车后架上。
  “走,我带你上医院。”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苏继澜低头看了看还在渗血的伤口,尽量忍着疼站稳当。
  “你少糊弄我,我从小就是体育队儿的,什么样儿的伤没见过?!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快点儿,夏天太容易感染!”
  “真不用了,我回去洗洗就行……再说,那医院也太远了,折腾来折腾去的,还不如我自己处理处理。”一想到可能要被大夫那没轻没重的手碰触自己的伤,苏继澜就从尾椎骨升起一股恶寒来。
  “那……你总得消消毒吧!体育老师走了,要不他那屋还有酒精……”眉头紧紧皱着,燕然迈腿上车,“你先回宿舍等着,我上药店给你买瓶酒精,这就回来。”
  燕然想去,可苏继澜还是拉住了他。
  “不用了,拿这个消毒也可以吧。”
  他说的,是自己手里刚捡起来的那个竟然没有完全坏掉的袋子,袋子里头,是幸存的一瓶六十五度牛栏山二锅头。
  “不是吧你……”燕然不知是想气还是想笑,又或者纯粹是不敢相信这热辣辣的东西会出现在这个江南小才子身上。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反对那提议。烈性酒在某些时候完全可以充当消毒用品,跟着那死也不肯坐在他车后架子上的苏继澜回了宿舍,燕然抄起那瓶二锅头,管对方要起子。
  “我没有。”苏继澜摇头。
  本来就是急脾气的家伙更加焦躁起来,干脆开口用牙去咬那瓶子盖儿,咔啪一声,盖子开了,那整齐的牙齿上,也被硌掉了小小的一块儿,留了个不明显的豁口。
  被告知忍一下疼别乱动时,苏继澜脑子里想的并非自己的伤,而是燕然的牙龈是否在出血。
  简单的消毒工作完成了,幸好伤口不算太深,斜着贴了两个邦迪,差不多可以自由活动的苏继澜吁了口气,说了声多谢。
  “行了你就别损我了……”燕然脱力的坐在对面那张空着的床铺上,抬手捏了捏眉心,“要不是我叫你,你也不至于让车刮着。”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有些无奈,有些感动,苏继澜抬手指了指对方的嘴,“那,你的牙,是不是硌掉了一点?”
  “嗯,没事儿,看不出来。”燕然倒是挺无所谓,“你先告诉我你买二锅头干吗。”
  “哦,是我爷爷要的。”苏继澜一声轻笑,“上次我爸给他带了一瓶,他觉得好,这次说多带两瓶过去。”
  “苏州没有?”
  “好像是,我姨夫说有红星的,可没见到有这个……”
  “牛栏山。”
  “啊对。”
  “嘿……”放松下来的燕然发出一声傻笑,“我刚还以为是你喝的呢。”
  “得了,我喝醪糟都脸红的。”苏继澜一声不爽的咕哝。
  喝醪糟会脸红的苏继澜,膝盖上贴着邦迪的苏继澜,因为偶然事件让燕然和他那帮牲口同党当了一回英雄的苏继澜,身上带着残留的血的味道和六十五度二锅头的酒香的苏继澜……
  两天之后,跟着父母回了苏州。
  那个暑假,燕然过得索然无味。
  “想什么呢。”对面的人叫了他一声,苏继澜恍然,而后遮掩似的笑。
  “啊,我看你墙上那个书法艺术呢。”稍一抬眼,就看见墙上挂着的画框,里头是白底黑字两句话——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龙飞凤舞的大字,潇洒苍劲,铁画银钩。
  “看着不像写的……”
  “哦。”也回头看了一眼,燕然嘿嘿起来,“那是绣的,十字绣。”
  “你买的?”
  “哪儿有卖纯黑白十字绣的啊……这是我自己做的。”
  “真的假的?”
  “蒙你的是孙子。”
  “你……还真有闲情雅致啊……”不可思议的感觉还没完全退去,想笑的冲动就又涌上来了,苏继澜看了看那两句话,又看了看总觉得和这两句话颇有几分相配的燕大侠,笑意就再也忍不住了,“没想到,国家二级运动员,其实也会女红……”
  “那是……我多牛逼啊我……”不大清楚自己是被笑话还是被表扬了,燕然带着那大男人的小别扭,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扭过头,红了脸。
  
                 
 story.10
   
  燕然其实并不喜欢十字绣,而且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能踏实下来做十字绣,他只是把十字绣当做一种稳定情绪的途径,写东西写到快要崩溃时,或者干脆半个字儿都写不出来时,他就会干脆关了电视电脑和所有制造杂音的东西,强迫自己坐在沙发上绣上一个钟头,直到自己被N次扎了手,发誓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想再摸针线。
  放下绣了一半的作品,他会发觉干什么都是那么美好。
  “也就是说,你用这个做调剂?”苏继澜看着那字幅,暗暗感叹自己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耐力做出来这东西。
  “嗯,差不多吧。”干笑了两声,燕然给他蓄满热茶,“其实也是闲的。”
  “不过确实有成效。”
  “也确实挺让人咬牙切齿的,这玩意儿真不是大老粗干的活儿啊……”
  “然后你每次咬牙切齿时候,都有一种‘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感觉吧。”苏继澜笑他,而后在他那自嘲的笑声里再次开口,“其实,你不能算是大老粗,真的。”
  “嗯,那得看跟谁比了。”燕然撇嘴,“要跟工人阶级比,我多少还真就算是一文人,可跟……你这样儿的比,我就只能说是粗人了。”
  “跟我比?我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苏继澜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窘迫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是说外表吧,其实你只是黑了一点,别的……”
  “你紧张什么呀。”燕然突然觉得自己对面坐着个相亲中的大姑娘,想给自己的话打圆场,却怎么都说不到点子上,“甭管是长相儿,还是本质,咱俩都有强烈反差你不觉得嘛?”
  绝对是强烈的反差,由内而外,从现象到本质。
  我与你的差别,就像是北国与南方,胡同与水巷,劲风与梅雨,粗放与细腻。那是光着膀子叼着烟站在烟摊儿旁边大声谈笑,与整洁得体斯文儒雅在酒会上低语的差别;那是二手的,不到一百块钱买来的,掉了铃铛盖儿的破二八,与全新的,不算购置税都要六十多万的,金色的雷克萨斯GS的差别;那是近郊房龄六十年的老楼房与城里两百多平米的珠江帝景豪宅的差别……就像……庶民与贵族,隔着一道鸿沟,遥遥相望。
  “你别这么说。”苏继澜略微皱了眉头,“其实,你并非没有实力。”
  “什么实力?你是说北京户口嘛?”燕然装傻打岔。
  “我是说,你其实远可以过上比我好的日子,只不过你不奢求那些而已,因为对你来说那些东西都是……”
  “浮云?”
  “对,浮云。”一下子笑了出来,让那网络流行语逗乐了的苏继澜向后靠在了沙发背上,“再说,你这套房子虽然小,可是很有情调啊。”
  “阿弥陀佛,我还真得谢谢您没说‘情趣’。”
  “你又来了……”持续着轻轻的笑,苏继澜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你从来用自嘲当‘谢谢’。”
  “北京人都这揍性。”干巴巴的哼哼了两声,燕然端着茶杯喝了好几口,“我们不说‘您好’‘谢谢’‘对不起’。”
  “……瞎说,我周围没有不会说这些话的。”
  “是,会说是会说,可不爱说啊,说着多别扭啊……”燕然抓了抓头发,而后继续解答,“你看要是俩老北京对话,绝对是几乎没有这仨词儿。我们不说您好,我们说‘吃了嘛您?今儿天儿不错哈’,不说谢谢,说‘添麻烦添麻烦’,不说‘对不起’,说‘哟哟哟!怪我怪我您没事儿吧?!得,我给您赔不是了,您别见怪别见怪’。”
  苏继澜听着,笑着,笑了半天。
  “你是说,京味儿文化,就是一个字变成一句话,一句话变成一百句话么?”
  “错了吧,京味儿文化其实就是不好好说话。”
  “跟你在一起我大概会很快起皱纹吧。”始终忍不住笑,苏继澜干脆放下杯子免得拿不住,“那也就是说,我刚才说你有情调,你本应该回答‘添麻烦’?”
  “不,场合不一样了。人家夸你,你就得说‘哪儿啊,我这算什么情调啊’诸如此类。”
  苏继澜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开口出声。
  他突然想,自己好像很久没这么密集的笑过了,也好像很久没在短时间内被那么多的回忆片段包围过了。重新见到燕然,过去的,就忽而变得竟然如此之近,好像就在昨天,好像就在上一秒,不然,那些记忆就不可能如此清晰,如此鲜活。
  “对了,你家里人都挺好的?”就好像为了缓和突然间有点儿怪异起来的气氛,燕然开口问。
  “啊,挺好,爸妈都退休了,在家安安静静的……挺好。”
  “哦,你爷爷他老人家……”
  苏继澜叹了口气。
  “去世好几年了。”
  “哟……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啊。”苏继澜笑了笑,“就在我回北京之前去世的。”
  “那还好,幸好见到最后一面了吧。”
  “嗯。”点了点头,苏继澜没有多说话,他略微低垂了眼,像是在掩盖心里的某些东西,这掩盖燕然发现了,但是他没有追问,没有戳穿。
  “改天……等你有空的时候,上我们家吃顿饭去吧。”
  “啊?”这提议显然是让苏继澜有些意外,“你是说,你父母家?”
  “嗯,去吧。那天我说我要同学聚会了,我爸妈还说把过去关系好的叫家去吃顿饭热闹热闹呢。”
  “看来你父母平时过得很安静啊。”
  “是……”说到这里,轮到燕然低落了,“可惜,我忒不是玩意儿,我妈就盼着抱孙子,我到现在还一人儿耍单儿呢。”
  “你没结婚?”这疑问有些试探的意思,苏继澜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试探的成分那么重,“也没交女朋友?”
  “哪儿来的女朋友啊我,你瞅我这屋里像是有女的嘛,我妈还说呢,挺大的人了,一天到晚呼噜悠似的,也不为自己将来考虑考虑,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燕然与其说是在牢骚,不如说是在忏悔,确实,自己欠爹妈的太多,可若是让他为了父母的意愿而走上另外一条人生路……他是真的不想。他也恨自己怪自己的混账做法,可他真的做不到改变。
  “父母上了岁数,终归会希望儿女早日成家立业吧,很正常的。”
  “嗯。”燕然叹气,继而抬头问他,“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现在是二人世界还是三口之家啊?”
  “什么呀……我是单宿单飞才对。”
  “那咱俩还真是,嘿嘿。”燕然笑得又诡异又弱智,他在苏继澜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之前就干脆先换了话题,“对了,先说你哪天上我爸妈那儿吃顿饭。”
  “哟,这可不一定了,得看公司的安排。”
  “哦我知道了,你们都得讲究日程哈,是不是秘书手里老有一小本儿的那种?”
  “没有,我不喜欢让别人帮着安排事项。”
  “那您大老板就自己拿小本儿记东西?”
  “我都记手机里,比较方便。”
  “那甭问了,肯定是高端手机是吧?”
  “……iPhone。”
  “我就知道!刚我还想说呢,最次也得是诺基亚N97,差不多吧。”
  “其实我是无所谓,这个手机是别人送的。”
  “我现在更觉得咱俩天上一个地上一个了。”燕然揉着脑门儿装痛苦,“你跟我,就像是iPhone跟诺基亚5220……”
  “你又来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苏继澜满脸无奈。
  那天,他们在十点之前道了别。燕然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了车,看着那辆车开出了自己的视线。
  他们最终也没有约好去燕然父母家吃饭的时间。
  苏继澜开着车,从辅路上拐进了南四环。
  南城的夜多少有些冷清,开了车窗,秋天的风就钻了进来。果然是北京的风啊……硬得像是撞在脸上一般,苏继澜忽而有些想念家乡夜风的温软。
  燕然,还是老样子,这话他心里想了多少遍了,虽说已经年届三十,可那家伙还和当初一样时刻释放着天生来的明朗,那么容易看懂,容易看穿。
  燕然有点儿傻,像传说中那样,傻的可爱。
  这个黑乎乎的傻子和自己同学四年半呢。
  他老是那么快乐那么积极,偶尔混账劲儿上来,还会有诸如“自慰神人”那样的疯狂举动出现。
  燕然是光明远大于阴暗的那类人,至少在苏继澜记忆力,他只有那么一两次真的阴暗过。
  第一次见他萎靡,是在高三那年,上半学期,作为唯一一个面临高考还未曾退出体育队的毕业生,他极为惨痛的失去了最后一次参加市级运动会的机会。
  因为在一次校内的预赛练习中,他让一个串道的高一学生绊倒了,那个还没有几所学校拥有塑胶跑道的年月,他在摔出去的同时,被沙石地面磨破了膝盖和小腿。
  更为惨痛的是,他伤了左脚的跟腱。
  没让别人搀扶,他硬撑着一个人走下了赛场,然后,他在医务室里闷了大半天。
  校医和体育老师嘀咕了很长时间,燕然听着两个人一起告诉他要静养,要忍痛割爱放弃这最后一次参赛权,他在沉默中听完,然后在沉默中离开。
  弟兄们和班上同学都以为会请假回家的他,晃荡着那个大高个儿,带着满腿的伤,带着红药水和酒精味道走进了教室的燕然,就那么表情平静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安安静静坐下了。
  班主任想找他谈话,他拒绝了,他说,只要歇一会儿就好了。
  铁哥们儿想找他聊聊,他拒绝了,他说,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他用那平静的表情说着无所谓的时候,说着一次小小的市运会参加与否得不得金牌都没什么紧要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苏继澜心疼了。
  他不是体育队的,可他知道对于一个体育队的成员,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的成员来说,因为意外事故丧失了最后的,最后的一次机会,那是比死都痛心疾首的事情。
  他在小时候曾见过自己那参加游泳队的大哥因为骨折无法比赛,把自己关在屋里掉泪;他在电视上不止一次看见国际比赛里被外伤折磨的运动员走下赛场那一刻的悲怆。
  他心疼了。
  他无法想象从来没拿过银牌,更何况铜牌,从来都是高高站在第一名的领奖台上,弯着腰让校领导,区领导,市领导将金牌挂在脖子上,而后兴高采烈傻笑着,再把那块金牌啃上一口的燕然,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都说大悲无声。看来是真的。
  燕然平静到难以想象,平静到让周围的人觉得恐怖。
  那天,课堂上,苏继澜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条。纸条上无非就是劝他振作一点的话。燕然看了之后,一语不发,只是伏在了桌子上。
  苏继澜有点儿后悔,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这次是真的戳在他软肋上了。
  别扭的一直熬到下课,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好点了没?”
  燕然默默抬起头,给他的回答是,“还疼……”
  苏继澜有些焦躁,他说,我问的是你的心情。燕然说,还行啊。苏继澜说,那,总之哭出来就好些了吧。燕然很茫然,他说,谁哭了?苏继澜开始火大,他说,你啊,还能有谁?你不是刚才趴在桌子上……你看你现在眼还是红的。
  燕然笑了。
  他说,趴桌子是因为我困了,眼睛红是因为我砂眼。
  苏继澜不只是火大了,他干脆扭头骂了那混账东西一句,就不再开腔。但燕然却乐得呱呱的,他嬉皮笑脸凑过来,一把拉住苏继澜的手。
  他说,“哥的大苏苏哎~哥没事儿,啊~哥会振作滴,你让哥猥.亵一下儿哥就能振作了。来,小屁屁给哥摸一把~~”
  苏继澜的回答是“滚你的吧!!”,和一记未曾真的落在燕然脸上的天马彗星拳。
  忘记了开车走神的危险性,苏继澜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他好半天才从那让他笑又让他叹的回忆里挣脱出来,感慨着时间不饶人,感慨着现在他们也许本质没变,却再也不可能是当年十六七岁初次见面时的彼此,终于在淡淡的哀伤涌起时收住了笑意。
  过往,是否可以重来?
  快要开到家时,他这样轻轻问自己。
  
                 
 story.11
   
  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
  燕然站在淋浴喷头下面的时候这么问自己。
  重逢,然后从尴尬的别扭的对白,发展到时方才喝着茶聊着天谈着十字绣?
  太快了……
  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彼此接近的进程,让两个迟疑着惶惑着的而立男人像是怕挨打却又经不住糖果诱惑的孩子,最终还是伸出手去碰触也许本不该碰触的东西。
  不,这比喻太童话太闷骚了,应该说,或者至少是燕然自己,就像是火中取栗的猴子,嘴馋到了一定程度,就顾不得烫爪儿了?
  那么,他到底馋的是什么呢……
  在车里,他管苏继澜要手机号,对方给他的是一张名片,下车后,他问对方要不要他的号码,得到的回答是一个莫测的浅笑,和一句“你打给我,我就知道你的号了。”
  靠。
  燕然手撑着苍白的瓷砖,热水砸到背上,热流滑下去,轻寒钻上来。
  这话深了去了!也就是说,如果燕然不给他打电话,那他就根本连联系方式都不想知道。这是拒绝还是保全万一的策略?苏继澜,你到底是在盼,还是在怕?
  也许是盼吧。不然,不然……你怎么会在接到我电话之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呢?
  带着微红的脸颊,带着还残留着水汽的头发……你莫不是刚从浴缸里爬出来就跑过来了?依照你的家底儿,应该是有浴缸的吧,而且还是豪华的,能制造泡沫和水浪的那种,也许,是双人的?也许,是只有从网上才见过的百合花形状的那种……
  苏继澜先生,你光溜溜泡在里头的时候,你苍白的皮肤和湿淋淋的柔软的头发,你弥散着水雾的眼神,是否都和当年一样?
  不……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当年你没有浴缸可泡,当年你跟我是同一个级别的,咱俩一块儿在学校的浴池洗澡,头顶是剥落了墙皮的天花板,四周是灰色的水泥墙,那种带脚踏板的老式淋浴装置水压足够大,踩在踏板上,噼哩吧啦砸下来的水流打得肩膀一阵阵发疼。
  那是大学时代,那时候,从高三那场参加不了的市运会之后,就已经完全放弃了体育的燕然,成了个普通又不大普通的中文系本科生。他像学长们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过着颓废的大学生活,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叼着烟,穿着大背心和邋遢的短裤,脚下一双人字拖,不带书包,只是把当天要上的课程所用的书本夹在胳膊下头,几支笔碍眼的塞在短裤的屁股口袋里……
  燕然这么横穿着校园,小声儿哼哼着总也对不上调儿的歌,肆无忌惮招摇着他的大高个儿和男人脸,在中文系,这个男女比例比他高中文科班还要邪乎的环境中大大咧咧走过。
  高年级的,低年级的,同年级的女生都在打听他,那个挺黑挺高挺帅的男生到底是谁啊?哪个?就是上课从来坐最后一排,爱听了就听,不爱听了就睡的那个;就是两条长腿,腿上还有几个挺明显的疤,穿着拖鞋都能大灌篮的那个;就是97届六个班当中最老爷们儿的那个!
  行了,说到这儿不会有人不知道了。哦就是他啊,谁?自慰神人呗!
  他叫燕然。燕京啤酒的燕,纯天然的然。
  你想追他?算了吧,死了心吧,他不会拿眼皮儿夹你的。
  和燕然这路人,做朋友,做哥们儿姐们儿,可以,更进一步?你没有那个魄力就最好别尝试。因为你稍微试图再更亲近他一丁点儿,他就会立刻下逐客令,以后你想再多看他一眼都休想。
  没有人不去猜测这小子是不是在外头有个甜甜蜜蜜的小情人儿,他这类大男人似的家伙应该是守身如玉三贞九烈的吧,可他从不像别的男生那样吹嘘自己女朋友长得多好看胸脯多柔软,他只字不提自己心仪的对象。
  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心仪的对象。
  又或者……他心仪的对象根本就不是女的。
  大学是个流氓的小社会,尤其是在中文系这种狼多肉少的女性主导团体里,男生往往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意 淫遐想的对象。女生从来不惮于对男生“兴趣爱好”的大胆猜测,在她们心里,“性别——广泛,爱好——男”这样的事儿是天经地义,同宿舍的哥们儿哭丧着脸抱怨自己女朋友竟然问他跟没跟男生一被窝睡过觉时,燕然想,这帮小丫头片子都他妈疯了吧,她们不打算嫁出去了是怎么着?她们脑子里一天到晚都琢磨什么呢……
  疑惑的燕然没有时间始终疑惑下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得做。
  他得念书,他得应付一个又一个无聊的考试,他还得跟隔壁宿舍那个有小雀斑的大苏苏近乎着,热乎着。
  苏继澜跟他住隔壁,那是真真正正的隔壁,因为他们的床铺就隔着一堵墙,一堵特别薄特别没意义的墙。劣质的大学宿舍楼,楼上说话楼下听得见,这屋说话那屋听得见,燕然曾经半夜听见呼噜响,却发现根本不是来自同屋的弟兄们而是旁边那间屋的时候真是由衷的郁闷了一把。他安静的生存环境彻底消亡了,他的小卧室,他的加长版的单人床,都成了周末才能拥抱一下的美好存在。大学里,他住的是六个人的宿舍,睡的是上下铺钢管床,床铺不够大不够长,被子也一样,每当夜里不留神踢在梯子上,或是脚心发凉的时候,他就会格外郁闷起来。
  自己干嘛非要长这么高呢,跟个骆驼似的有什么好处呢……
  郁闷之余无法入睡,燕然就干脆无聊至极的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墙,他去过隔壁宿舍,他发现苏继澜的床不仅只跟他一墙之隔,而且连枕头摆放的方位都一样。于是,半夜醒来的燕然就会睁着眼看着四周的黑暗,幻想着如果没有这道墙,他跟苏继澜就等于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这个格外不要脸格外搞笑的想法让他亢奋起来,敲墙的节奏也就明显起来。他乐此不疲,声音时高时低,频率时松时密,他一直敲,一直敲,直到墙那头的人被他吵醒,干脆咣咣咣的回敬他一顿。
  每当这时,心满意足的变态敲墙狂就会带着诡异的淫 笑,拉着不够长的被子裹住自己,枕着一双手臂重新跟周公打麻将去了。
  苏继澜并非没针对这件事儿讨伐过他,他曾经瞪着燕然,瞪着那一大清早就只穿着内裤串到他这屋来,靠着梯子瞧着他的家伙,带着睡眠不足的表情问他是不是有毛病。燕然每次都嬉皮笑脸的坦率承认自己有病,病的不轻,病得很重,然后伸手管他要药。
  苏继澜一脚就踹了过去。
  其实,让他闹腾得又疲惫又快乐的苏继澜并非没有想过干脆换换宿舍,搬到同一间屋住,至少不用隔三差五就半夜敲墙了。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因为,怎么说呢?人言可畏吧。
  “你不觉得班里女生看咱们的眼神不对么。”去往食堂的路上,他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嗯,她们闲的。”燕然倒是足够坦然,“她们说咱俩有一腿。”
  “什么?”
  “不对,是不只一腿。”
  “你就是有病……”
  “是啊,不早就跟你说了我病的不轻嘛。”
  “……你正经点行不行?”
  “这个不正经的世界里,正经了会成为异类的。”
  “……懒得理你。”
  “嘿……”燕然傻笑,而后呼吸着清晨的空气,一声慵懒的叹息。
  “对了,‘魏晋风骨’的论文你写了没有?”
  “写了。”
  “什么时候写的?”
  “昨儿下午,挨选修课上写的。”
  “一节课就写出来了?”
  “一节半课。”
  “……你果然适合学文。”
  “怎么着苏苏,哥天才吧。”
  “你能别再这么叫我了么。”
  “我都叫惯了。”
  “改改。”
  “改不了了。”
  “让别人听见我都没法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屋昨天有人也开始这么叫我了……弄得我特尴尬。”
  “谁?”大型犬警觉起来,继而焦躁起来,“靠,侵犯我专利权,找揍呢吧……”
  “专利个屁啊!”苏继澜颇有种举头望天欲哭无泪的感觉。
  这,是清晨的欢乐。
  和夜里的欢乐一样,特别欢乐。
  然后,到了下午,吃过饭,提着壶打了热水,看着日头偏西偏西再偏西之后,就到了更欢乐的淋浴时间。
  当然,这个欢乐是对燕然来说的。
  两个人趿拉着拖鞋,溜溜达达走到学生浴池,交了洗澡票,进了浴室,在水汽朦胧中脱得一件不剩,而后站在水温总也不稳定的水流下,感受着那有如spa里打背设施一般的冲击力时,诡异的气氛就会愈加诡异起来。
  燕然喜欢看苏继澜的背影,那小子苍白的皮肤会被水温很快弄得敏感起来,浮现出颇为煽情的一抹浅粉,虽说不是体育爱好者,但皮肤却丝毫不见松弛,也许是因为瘦削,更不曾见过赘肉。明显的肩胛轮廓笼上一层水幕之后让人总也遏制不住想轻轻触摸的冲动,肩胛之间是线条流畅的脊背,顺着脊椎一路向下,再向下……
  不能再向下了。
  奇怪的发现自己视线向下的过程中,某些东西却要反其道而行之的开始“向上”,燕然带点儿懊恼的错开眼睛,抓起洗发水,扭过身去胡乱的揉在头发上。
  水流冲掉了一些脖颈处的泡沫,闭着眼潜意识里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即是色的燕然,并不知道这短暂的时间里,旁边也会有人偷偷看他。
  苏继澜总也错不开自己的眼。
  这混球果然是个典型的北方人,大骨架,宽肩膀,古铜的皮肤,结实的肌肉轮廓……他有着让思春少女尖叫的身材,这紧绷绷的十九岁的躯体,这高自己多半头的海拔,这时而正派时而侠义时而流氓时而混账的个性,全都让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他想从他身上探究的东西,想获知的秘密,都太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见减少,反而日益繁复起来。
  这种做了贼似的感觉让苏继澜不快,却又总也抹杀不去。
  好在他还是比燕然更有理性的,他可以灵巧的在那家伙冲干净头上的泡沫,回过头来之前收敛自己的视线。相比较之下,燕然就笨拙的多,他甚至有一次在苏继澜已经发现了那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滑腻腻热辣辣的目光时都没来得及完全错开眼睛。
  “……怎么了。”突然红了脸的苏继澜皱着眉问。
  所以说,燕然这混账就是有着流氓的应变能力。
  “哦,没事儿,哎苏苏,我瞅你这儿有颗痣。”
  “哪儿?”
  “屁股上。”
  “!!……你有病啊你?!”苏继澜抄起香皂砍了过去。
  “真的!真有!不信你自己照镜子~!”反应极其灵敏的一把接住那滑溜溜的“凶器”,他开始放肆的坏笑。
  “我才不照呢!!”
  “那我帮你指指?就这儿……”
  “你敢!!”
  “我不摸你。我就给你指指~~”
  “那也不行!!”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抠门儿啊……”
  “这根本就不是抠门儿不抠门儿的问题!!”
  “哟哟哟~同学,你刚才这儿化音真标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去死吧你!!”
  如此这般。
  记忆里,洗澡确实是一段欢乐时光,虽然有时候有点儿变态,但那同样是变态的欢乐。
  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那时候,他们是那么容易快乐。
  关掉喷头,燕然撑着浴室的墙,低着头,沉默了挺长时间。浴室里安静到极点,只有从喷头滴落的水落在地上,发出带着细微回声的极轻的声音。
  
                 
 story.12
   
  那是个前半段失眠,后半段睡死过去的夜。
  燕然先是窝在沙发床上,看着苏继澜那张名片发愣,继而是在凌乱的回忆中从失眠一下子掉入睡死的深渊,他顶着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临睡前满脑子都是苏继澜和他之间的对话。
  缺乏顺序,缺乏条理,但是不缺乏内容,他似乎在梦里都在琢磨那越来越漂亮的小子每一句话里的内容和深意,然后他终于似睡非睡中得出了朦胧的结论,苏继澜,你欲迎还拒。
  绝对的,要不他就不会在所谓的“交换”号码时只给燕然一张名片。这叫哪门子的交换?说是敷衍或者施舍还差不多?同样的,他让燕然一个电话就给叫来,大晚上的不管不顾的跑来,却只聊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然后未曾定下再次见面的时间便逃走……这时远时近的距离太折磨人了你说呢?就像当初,在大二结束之后的那个燥热的盛夏里,你说让我给你一个假期的时间来考虑,可直到再次开学,你都没再给我答案,对吧。
  追着你接近你的是我,你给我的又是什么?是默认时的大胆,还是躲避时的怆然?
  在已经几乎碰到那个临界点时,你跑了,我当那是拒绝,在已经几乎可以淡忘年少轻狂时愚蠢举动的时候,你又回来了,我该当这是什么?这场重逢就算是天定的,就像是天定的,在天定的命运面前,你与我都无力到了极点。
  你走,我不能怪你,你回来,我也不能怪命运,那我总该怪个谁吧?我自己?算了,我没有自虐的嗜好。那干脆我们就谁也不怪吧,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就如同崔健他老人家说的那样,“我们看谁能够一直坚持到底”。
  浑浑噩噩中,燕然想了很多,他其实挺佩服彼此的定力,当年的一切都好像不复存在了似的,两个人从零开始了,从头开始了,但是这次,不再年少,也不再轻狂的他们,到底还能走多远呢?
  大三的第一个学期,苏继澜退学了,回了苏州老家。
  原因,又或者理由是,他那历史学家的爷爷,给他留的苏大历史系的名额,不能再等了。
  “我爷爷说,必须回去。他说……有生之年,必须看见我接他的班……”
  “哦,那毕业之后呢?”
  “……有个研究生的名额……等着我。”
  “哦,那你念完研究生,就没必要再研究回来不回来的问题了吧。”燕然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冷酷,表情有点残忍。他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足够残忍了的,因为对方肩膀一颤,红了眼圈。
  “燕然……”
  “你什么时候走?”
  苏继澜被问得一愣,他抬头看着他,看着那咬着牙盯着他的男人。
  “……后天。”
  “嗯,你家里有车,不用我送你了对吧。”
  “你……”
  “甭说了,甭跟我费电了。”燕然打断了对方还没说出口来的话,又像是突然觉得自己语气太过有刺伤性,最终带着颤音叹了口气,他把音调变得平缓了一些,“没事儿,你走吧,家里也是为你好。他们能容忍你在北京呆了两年多,已经够意思了。”
  “那你……”
  “我不要紧的,放心,我真不要紧的。”
  “……这个给你。”迟疑了好一会儿,苏继澜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燕然接过,打开,看见上头写着一个清晰的地址,还有一个0512开头的电话号码。
  “这你家里电话?”燕然抬起眼皮。
  “嗯。”又迟疑了片刻,苏继澜强忍着言语之中的颤抖开了口,“有时间……你……给我写信,打电话,都可以。”
  燕然皱着眉头,最终把那张纸折好,塞进了牛仔裤口袋。看着那平稳的动作,苏继澜有一种得救了的表情,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来,然后问对方,你,能不能把你家里的地址给我。
  燕然没有答应。
  可能这王八蛋真的足够残忍的,他是个万事常做到极端的典型,想要的,就伸手去拿,去抢,当发觉自己恐怕无力挽回时,就干脆宁可打碎了放手了抛在脑后了,也不想再碰触。
  这不是坚强,这不是歌儿里头唱的“是谁太勇敢,说喜欢离别”,这是胆怯,要了命的胆怯。这也不是绝情,这是近乎于愚蠢的多情。
  直到最后,燕然也没给苏继澜自己的地址和电话,他就只是说,反正我还没毕业,你知道学校的地址电话,有事儿就找我吧。
  他很清楚自己的轻描淡写有多伤人,至少他伤着面前这个要走的人了。可他恶狠狠的让自己轻描淡写着,反正你也要走了不是嘛?你都要走了还给我留个鸡巴的希望?!你先回去念四年历史系,然后再念三年研究生,七年光阴你让我怎么等?况且,你也根本没说让我等啊,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告诉我呢!我问你咱俩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你放假之前就说会给我答案,可到现在你都要退学了不是还没赏给我一个字儿嘛!!
  我燕然不是王宝钏,我没那么执着,你现在不给我,那我就还是干脆识相一点儿,做个聪明人,放你走了吧。
  跑出去吧!给你自由!哈哈哈哈。
  燕然在心里头笑自己,笑对方,笑这世道儿。都说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可这还没到毕业,他就已经失恋了。
  不对,不对……他还没有恋呢,失个屁啊,他跟那个江南水乡来的眉宇间总是泛着迷雾般的小子根本就不曾恋过。他俩,只是一时冲动有了那些事儿,他俩,只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太亲近了,才会不留神发生那些过往……他俩,其实本就不该在一块儿的。
  那个借酒装疯的夜不曾存在过,那种生涩一如少年般的亲吻不曾胶合过,那些看着对方的眼睛时察觉到的激情和饥渴也都只是幻觉。
  都是梦。
  是燕然的梦,也是苏继澜的梦。
  这个温柔乡里来的小子,让那强劲生硬的风吹打着长大的北京爷们儿带进了一场过于刺激的梦,这样的幻境他从没想过,那些幻境之中胆大包天的事儿,他也从没遇到过。
  大二的下半年,日渐燥热起来的天气里,他们迎来了校庆日,既然是校庆,自然是每一个学生的庆典,作为大二学生,他们没有新生的新鲜感,也没有毕业生的漠然,他们无所谓。
  但乐子总归还是要找一些来的,借着校庆日宿舍楼错后两个小时才熄灯的机会,一群哥们儿弟兄凑到一起,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儿了一顿。
  大学生没有太广泛的社交圈儿,也没有太邪行的折腾方式,玩儿一顿对他们来说无外乎就是吃一顿喝一顿。穷学生们喝着啤酒,嗑着毛豆,聊着大天儿,晃悠到十一点。
  能保证一瓶二锅头灌进去不胡言乱语的燕然,跟喝醪糟都会脸红的苏继澜是绝配,经不住劝到底还是喝了一扎啤酒之后,觉得脑袋有点儿晕乎乎的他终于决定还是退出这场闹剧。
  “别走啊别走啊~~”同屋的哥们儿拉住他,“还不到熄灯点儿呢,着什么急。”
  “你不会醉了吧?这刚一扎,你瞅我们几个谁不是三五瓶儿的灌呐。”另一人刚要帮着拽住苏继澜,脑门儿上就被砍了一毛豆。
  燕然晃荡着站了起来。
  “你们乐意喝就喝到熄灯,啊,人家喝不了酒,懂吗。”他打开那两只阻拦的手,而后把苏继澜拽到自己身后。
  “我操,燕大侠,你丫忒装蛋玩儿了吧,哪儿那么护着他呀,他是你什么人呀。”
  “反正比跟你们近乎,你们这帮臭丫挺的喝多了打楼顶儿往下跳我都不拦着,他不成,知道嘛,他要是跳,我得跟着一块儿跳。”燕然看来也醉了,平时就算再抽疯,他也没在别人面前说过这种话,今天说出口却如此坦然。
  这些流氓言辞没能完全激起那帮醉鬼的想象力,倒是让一旁的苏继澜听得面红耳赤起来,都赌气的想干脆不走了接着陪这帮疯子疯下去好了,可燕然已经拉着他的腕子往学校的方向走了回去。
  身后是迷迷糊糊的嘀嘀咕咕。
  “燕然跟他特好哈。”
  “那是,人家高中就是铁瓷。”
  “我看苏继澜也确实不能喝,你看他脸红的。”
  “嗯,南方人呗。”
  “放屁,我也是南方人,我可不比燕然喝得少。”
  “哎你丫不是河南人嘛?”
  “谁跟你讲的我是河南人,我广西人……”
  那些乱七八糟的对话逐渐弱下去了,燕然只顾拉着苏继澜,朝朦胧的学校门口的方向走。他确实有点儿晕乎,苏继澜也同样,几乎从没有酒精摄入练习的他现在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于是,他就干脆不管不顾的任凭燕然攥着他的手,任凭两个人好像弱智儿童似的肩并肩走在便道上。
  不知道从何时起,燕然开始哼哼跑调儿的歌,苏继澜就一时兴起的给他纠正里头唱错的字音,燕然说你别纠正我多打击我积极性的时候,苏继澜就反驳说你不是也没完没了纠正我普通话发音嘛,来而不往,非为礼也……
  燕然发出咕咕咕的奇怪的笑声来了。
  他说,来而不往我不懂,我就知道什么是非礼。苏苏,宝贝儿,让哥非礼一把,赶紧的~~
  苏继澜难得一见发出爽朗的笑声来,然后突然甩开燕然的手就大步朝前走去。
  “我得洗个澡,现在我呼吸都觉得自己变成个酒坛子了……”
  燕然跟在后头,并没有加快脚步,只是传递着格外亮堂的声音。
  “你得了吧!瞅你瘦的,你顶多是一酒瓶子,酒坛子轮不上你!”
  那天,和熄灯时间一样错后了的浴池关闭时间满足了苏继澜洗个澡的想法,燕然念叨着他得跟着得跟着,要不你滑一跟头,摔坏了怎么办?苏继澜瞪他,说自己又不是玻璃又不是琉璃,怎么可能摔得坏?
  “你不是琉璃我确定,可你确定你不是玻璃?”燕然臭来劲的在他身上腻歪,“你是不是的……反正哥我是快让你弄成玻璃了……”
  这话的暗示意味等于零,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进军了,醉酒中的苏继澜听懂了几分?同样醉酒的燕然无法推测,但当两个人一语不发光溜溜的进了空无一人的浴池,站在格外冲的水流下头,被那蒸腾的热度包围了之后……
  所谓酒劲儿,可就是真的拦也拦不住的窜上来了。
    
                 
 story.13
   
  被那家伙两只手撑着墙,整个圈在极为狭窄的活动范围之内时,苏继澜竟然没有觉得慌张。他只是有些怕,有些期待。他想那一定是酒精的功效才让他变得如此那般……下流。
  不然,怎么会被那古铜色的胸膛带着滚烫的温度贴上后背时,他就轻易的允许那热流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腔,而后一路流向了小腹以下呢?
  “苏苏……”耳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带着平日里不见的性感沙哑环绕在那儿,苏继澜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试图略微躲开那灼热,而后在被那胸膛紧追不舍再度逼近时突然放弃了所有逃跑的念头。
  他回过头来了,他像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一般回转了身,皱着眉,带着迷惑,带着不知是浴池里的还是他从江南带来的眼里的水汽,用试探的、引诱的、忙乱的,乃至渗透了绝望的甜美的眼光看着面前的燕然。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野兽的眼,他觉得那一瞬间自己也被那野兽同化了,不然,他怎么可能会在第一个慌不择路的所谓亲吻压下来时,半点都没有反抗呢……
  那其实不能算是吻的,完全就是急不可耐的碰触和焦躁的吮吸,那是霸道的掠夺,是强硬的索取。
  燕然没有留给他一丝一毫的余地,他反复肆虐那薄而温润的嘴唇,学着电影里法兰西热吻的样子和怀抱里这个苍白的男人纠缠着舌尖。凌乱的喘息声从唇角溢出,在空荡荡的浴池里回旋,最终消散在水汽里。
  被那亲吻进一步攻占了颈侧时,苏继澜喊了他的名字。
  被那只手一把握住股间时,苏继澜带着像是要哭出来的低吟,抛掉了所有的尊严和自制,伸出手去,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感觉到那只手攥着两个人同样昂扬坚挺的物件上下搓弄时,苏继澜咬紧牙关,却还是不曾关住喉咙中的颤音。
  眼眶始终是红的,那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无措?每一处被碰过的地方都泛了浅粉,那是因为水流,还是因为情热?他失控的大胆的抱紧对方,紧紧闭着眼,在快感中放纵自己凑过去啃咬对方的耳垂,而后在听见燕然吃痛的声音撞进耳廓时全身一阵痉挛的颤抖。
  两个人的高潮是先后到来的,站在喷头下面,任凭水流浇在彼此头顶,然后顺着肩头和胸膛滑落,终于渐渐洗去了刚刚释放出来的粘稠,苏继澜好半天,好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那时他想问的是——“怎么办”。
  发生了这些,怎么办……和一个那么熟悉,却绝对是异乡人的人发生了这些,怎么办……老家催促他回去的期限迫在眉睫了,真的迫在眉睫了,怎么办……
  所有这些都本不该发生的,可是它就真的已经切实发生了!
  怎么办……
  猛的一个翻身,从脊背发凉的梦境里惊醒,苏继澜感受着周围的寂寞与冷清,惊魂未定听着自己慌乱的心跳。
  自己就那么跟他做过那些事儿了……隔了那么多年,还是犹如昨夜一样的清晰具体,燕然那时手掌心的触感,还留在他身上,燕然那时野性十足的眼神,还留在他记忆深处,燕然那时滚烫的呼吸,还留在他耳畔……
  这些,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又见面了,那么平常似的又见面了,那么自然而然的交谈,却把沉积了许多年的情感一股脑掀了起来。他本不想这样的,本不想让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无法遏止的陷入不得超脱的境地的,他本来想要平心静气上演这一幕重逢和重逢之后的所有的。
  可那些本来想要避免却无力避免的种种还是发生了,那些,又到底该怎么办呢……
  苏继澜掀开被子,坐起身,他在黑暗里微微发抖,在微凉的空气里反复低语,然后便再也无法入眠。
  那一夜,他是在沙发上熬过去的,他躺在宽大到奢侈的真皮沙发上,靠着扶手,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没有开灯,渗进来的是月光,惨白的冷光照着落地窗边那棵高大的巴西木,把斑驳的修长的影子落在他脚边。
  他点了烟,却不想抽一口,原本平时就不是嗜烟的人,现在更是不想借助尼古丁的功效让自己心情平静下去。燕然曾经带着那不知是地方特色还是本性体现的痞子相儿说过什么,烟这玩意儿,你困了,它能让你醒,你不困,它能让你睡。可现在,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的苏继澜,只觉得尼古丁完全就是废物,除了减损他的寿命,再无更新鲜的招数了。
  刚才那个太过真切的梦吓了他一身的冷汗,自己和燕然在空无一人的浴室里纠纠缠缠,两个男人,做了两个男人不该做的勾当。那绝对就是勾当了,那下贱的,龌龊的,违背天理人伦的行为他究竟是怎么蛊惑自己去大胆尝试的?难道说他骨子里可以淫乱到一点酒精刺激便可以忘却性别的限制去……恣意泄欲?
  他是个体面人,他的家在苏州算是望族,也许还够不上名门之后,可终究是书香世家。祖父是历史学者,父亲是书画家,母亲是中医,大哥是经济学教授……天呐,什么样的家庭能有如此的阵容?他从小受的是“天道酬勤”的教育,听的是诗书礼乐,摸的是笔墨纸砚,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聪颖,他知道何时该进退,何时该收放,他懂得在这样的家庭或者说家族之中所谓的自由,就是在长辈已经给你安排好的人生路上带着伪装的积极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了长辈,再继续把限定设计好的路途像个枷锁一般套在自己的儿孙身上。
  这些,他未必不曾挣扎过,父亲在北京的教学和交流工作结束之后,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回苏州,走进那早已给他留好了名额的历史系继续当苏家又一位高材生的他,凭着不知何处捡来的勇气,义无反顾考回了北京。那时候,在父母的责备和大哥“北京到底有什么好?!”的质问声中,他收拾东西,带着录取通知书上了火车。
  他觉得自己得去,必须去,可是他不敢问自己如此义无反顾的根本原因。
  然后,大学就那么过了两年,家里催他回去的口气越来越像命令,终于从电话里听见父亲“让你在北京玩两年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别忘了你名字里‘继澜’两个字的含义!”这样的言辞时,血都凉了一半的苏继澜,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没有了违抗谁的力气。
  然后,就在他迟疑着离开前该说些什么时,校庆到了,醉酒的夜,到了,不期而至,突如其来。
  人的勇气可能真的有限,瞬间释放出来之后,便是空荡荡的恐惧。苏继澜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行的,然后用“给我点时间考虑”当缓和,用家里的安排当借口,在大三开学时,办了退学手续。
  他回苏州去了。
  坐在火车上时,他想过好多,他想燕然肯定记恨他了吧,不然怎么就连个地址电话也不给他留呢。他想自己一定是无药可救了,不然怎么会对那一夜疯狂的举动又恨又悔之后,还有种难以名状的贪念呢。他想他们一定是不会再见了吧……因为在他控制不住流露出不知是抱歉还是期待的表情递给燕然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时,对方的反应,冷静到让他害怕。
  99年,所有人都充满希望和世纪末伤感的那一年,他离开了北京,离开了这座本来就不是家或者归宿的城。
  2003年,所有人都惊惧不安自身难保的那一年,他从苏州回来了,他是逃回来的。
  又是五年之后,他重新见到了燕然,此时已是而立的他,在彼此重逢之前经历的所有苦乐悲欢,燕然不曾知道。
  苏继澜并不打算说,并不打算讲述什么,他想,也许就这么平静下去是最好的结果吧,只要再见见他,跟他像是老朋友那般说说话就比什么都好了。别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儿,别抱有不该抱有的念想。
  他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计划的,只是他从没想过,也许早就忘了,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而变化,早已是天注定的了。
  
                 
 story.14
   
  第二天,苏继澜是铁青着脸,黑着眼圈皱着眉去公司的,秘书看着他一个劲儿的发冷,说话办事都格外小心翼翼。整个上午,公司里回荡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大当家的”今儿个不爽,所有员工都没了说笑逗趣的勇气。
  情况直到下午才有所好转,跟外商谈判,自然没有下层员工的事儿,大伙儿就只顾各自手头的工作,直到秘书满脸是汗从楼上的会议室爬出来。
  “我的个妈吔,今儿苏总怎么了这是,嘴咬得倍儿死,半点儿余地都不给留,那话说的,都绝了。”
  “怎么着?他把外商说得一愣一愣的了?”
  “没有,他把翻译说得一愣一愣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婉转点儿跟外国人解释。”
  “靠,咱苏老大改变人生态度了?”
  “横是。”
  “哎别说了别说了,他们下来了……”
  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把外商送下楼,让司机平稳驾驶将贵客送回酒店,苏继澜暗暗吁了口气,而后回了自己的大办公室。
  揉了揉眼睛,他无心再办公,失眠之后的疲惫几乎要了他的命,体力上没什么跟不上劲儿的,可精神上的不协调已经明显起来,刚才强制性的让自己集中了全部精力完成了那该死的谈判,现在完全放松下来,他只想靠在柔软的大办公椅里,透过玻璃墙,看着外头还算明朗的天。
  北京的,秋日里的天。
  那是一种孤高而又凄清的灰蓝。
  北京的天空四季分明,春天的昏黄,冬天的苍白,夏天的湛青,秋天的灰蓝。你很少能见到格外透亮的天气,却也同样见不到梅雨季节那种长时间的阴郁,唯有四季里都同样强劲的风或者带着尘埃或者带着暴雨席卷整座城。
  果然,是异乡。
  苏继澜曾经开着车经过铺满银杏叶的景山东街,看着满目落叶的金黄与宫墙的殷红,想着苏州鹅黄嫩绿的早春;他曾经在一夜大雪之后望着满城的冰白,想着苏州盛夏碧蓝如洗的苍穹和炙烤的太阳;他曾经在霎时间的黑云翻墨和在巽风中掀翻了会所每一把遮阳伞的冰冷暴雨过后,看着突然又亮起来热起来的天,想着苏州那温吞的均匀的淋漓绵延的冬雨。
  他想,也许自己和燕然的差别,就像这苏州与北京的天气。柔和与暴烈,平缓与急切,内敛与狂放,灵巧的折中,与自负的毫不妥协。
  燕然便是如此。
  他是个做人做事,都不给自己留余地的典范。他好像从来不怕得罪人,或者把事儿办砸,在他眼里,只要不违背所谓的江湖道义,不撞破他的原则和底线,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在一个圈子里,在一种氛围中,他会自然而然成为主导,成为中心,他有一种狮子的霸气,并非不可以温柔,但是温柔绝对要在实施强权之后。
  苏继澜还记得自己到北京的第一个月。那是一段难熬的时日,干燥的空气硬质的水和吃不惯的京鲁菜系,让他很快额头上见了痘儿;转校之后那环绕在周围的时而滑溜溜时而硬邦邦而且抑扬顿挫声调高低都过于明显的京片子刺激着他听惯了吴侬软语的耳膜;连老师们都不能好好说普通话么?数学老师满嘴的“三角儿”,语文老师满嘴的“作文儿”,历史老师满嘴的“小日本儿”,连体育老师都会在课上扯着嗓子喊“把跑道让出来!都给我边儿去!靠边儿!没听见呐?靠边儿点儿!”
  苏继澜想,那真是他人生颇为“有价值”的一课,他终于领会了北京话根本不是普通话,北京土著根本不屑于说普通话,他们从来乐于操着灌满了儿化音的,语序自由混乱,用词诡异,隐语颇多,象声词必不可少,还习惯性吞字,说起来又黏糊又脆生的北京土语。
  这语言他从没如此大规模的被迫接受过……他想那一定是自己有生以来说话最少的时期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太讨厌京片子了,太讨厌北京人了,太讨厌北京城了……那么多那么繁复那么无孔不入的翘舌音,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方言,这些人的舌头究竟是不是人舌头?
  那段又气又烦又心乱如麻到觉得可笑的时间里,第一个接触他,打破了他的沉闷的人,就是燕然。
  带着那股子霸道劲儿,说着那死不悔改的语速特快的土话,晃荡着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儿,黑乎乎的脸上挂着傻乎乎的格外灿烂又格外抹不掉痞气的笑,他接近了苏继澜,接近了,靠近了,撞进了他的视线。
  该说是对方太主动,还是自己根本无法忽视掉那个色彩过于强烈的存在?
  “哎你姓苏哈?”旁边的家伙托着下巴看着他。
  “嗯。”十六岁半的,脸上带着痘儿和雀斑的苏继澜点了点头。
  “你是苏州人?”
  “嗯。”
  “苏州、哪儿啊?”
  “……苏州……在江苏省……”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家伙面前理解能力都变凌乱了,苏继澜轻轻皱眉,揣测着对方的意思含糊的回答。
  “不是不是,我是问你,苏州具体什么地儿,哦对了,苏州哪个区,我是这意思。”
  “哦,平江区。”
  “平江算市中心吧。”
  “就算是吧……你知道平江?”
  “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咧着嘴笑了,燕然摇头,而后朝苏继澜抬了抬下巴,“我看你挺洋气的,肯定是市里头的人。”
  没有夸张,那时候,被说是“洋气”的“市里头的人”,脸红了。
  “哎对了,苏州是古城哈,那谁来着……夫差?你们俩算老乡了吧。”
  “啊……差不多吧。”苏继澜已经忍不住想笑了,老乡?这是什么定义?这是什么奇怪的提问方式?
  “那夫差墓到底找着了没有?”更突然更奇怪的问题来了,“我头两天看电视瞅见说夫差墓的事儿来着,没看全,到底找着没有啊?”
  “这……说法不一,缺乏定论,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了……”觉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的苏继澜带着茫然,试图用最完善的方式回答,可他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做了个“精辟”的总结。
  “哦,就是说还没找着。”燕然点头,表情挺深沉,“嗯,也是,两千多年了,哪儿那么好找去。”
  “嗯。”
  “哎对了,苏州话跟上海话一样嘛?”
  “……多少有点差别,很像。”
  “明白了,就跟北京城里头的人跟平谷人说话有差别似的。”
  “平谷人?”
  “远郊。那儿人有时候一声二声颠倒,你要听一平谷人说‘鲜鸡蛋’,那肯定是‘咸鸡蛋’,咱班主任就是平谷人,你没发现她管宿舍楼门口那片小竹林儿从来都叫‘朱林儿’嘛。”
  “没注意过……”
  “时间长了你就发现了,特逗。”燕然脸上,那种单纯的坏劲儿浮上来了。苏继澜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
  这个自来熟的老北……
  “你们南方人都这么秀气吧,小骨头架子。”自来熟的老北还不依不饶的话痨着。
  “……你是说我矮么?”多少有些气闷的苏继澜微微挑起嘴角。
  “没有没有,绝对没这意思啊!”燕然连连摆手,“你一点儿都不矮,真的,我就是说你秀气,骨头架子小穿衣裳好看。”
  再次被大大咧咧表扬了的人再次脸红了。
  “我一直觉得肩宽才穿衣服好看呢……”
  “得了吧,这绝对是瞎掰,我回回礼拜一升旗穿那身儿黑不溜秋的制服都觉得自己跟披着个炕单子似的,上头这儿裹着,倍儿紧,下头逛荡……”
  燕然的话没说完,坐在他右前方的一个多少有点獐头鼠目的瘦子就回过头来开了口。
  “哥,那是因为你丫有胸……”
  “我靠姓李的,你想死吧你!”燕然瞪眼。
  “我还没说完呐,我是说你有胸肌。”
  “胸你妈的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燕然站起来了,然后扑过去了,“蹲下!唱国歌!”
  这是高二文科2班隔三岔五就必须上演的经典节目。
  坐在苏继澜前头的女班长小声说,你要不知道谁是李爽谁是燕然,就站高二文2班门口等着,什么时候听见里头有人喊蹲下唱国歌了,你就进来看,蹲着唱国歌的就是李爽,那监唱的,就是燕然。
  青春的放纵,青春的不羁,青春的可笑,青春的愚蠢,那呼之欲出的嚣张,那不加掩饰的嬉笑,那单纯的年轻兽类之间的摸爬滚打……
  活了十六个半年头的苏继澜,头一回觉得自己之前简直都太正经太正派太斯文了。至少,跟眼前这家伙比起来是这样。
  然后,现在,燕然变了。隔了许多年之后,他变了。他变得安静了很多很多,还是会嬉笑,却不再有十七岁时的张狂,还是能感觉到他的霸道,却再不曾像当年那般恣意释放。
  人生不只如初见呐……
  其实不仅是他,自己也变了,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久之后,自己像是也感染了某些登幽州台歌一般的慷慨激昂,也偶尔会有燕赵之地慷慨悲歌之士的爆发的冲动。处处汹涌的人潮,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激烈竞争,无时无刻的嘈杂喧嚣,过大的压力之中,苏继澜终于有了想在劲风里呼喊的念头。
  他想用呼喊压制心里的和周围的纷乱,可在他这么做之前,更纷乱的记忆就在重新接触到那个人之后率先一步将他压倒了。他无法不去想,无法不让自己去想……
  他还记得头一回看见燕然发火,那是高二的一节月考前的自习课上,班里乱哄哄的躁动让他有些烦闷,他看不下去书,写不踏实作业,可就在他快要对这躁动投降时,旁边的大高个儿却突然啪的一声将手里的书摔在了桌子上。
  “瞎鸡巴贫什么贫?!都他妈给我闭嘴!!”
  班里霎时间安静了,刚才一直维持纪律失败的班长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却在爆发之后小声嘀咕着“靠,看到哪儿了我都给忘了……”,从新抄起让他摔得特响亮的漫画,晃晃悠悠坐了回去。
  胆儿大的和跟他铁的兄弟姐妹们开始笑,他也最终没忍住的笑了出来。
  “得了得了,该干嘛干嘛,别出声儿就成啊。要不后果自负。”说着不够强硬的威胁,燕然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闲书上。
  班里真的安静了,没人乐意“后果自负”,终于能踏踏实实看书了的苏继澜在偷偷看向旁边时,正迎上对方投过来的目光。
  燕然冲他一眨眼,一挑嘴角,那口型像是说了句“这回安静了吧”,而后,他便收回了视线,只顾看漫画了。
  苏继澜心里一激灵。
  难道这家伙是为了他才爆发了那么一下的?
  他问自己,但是没敢断定,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在那个纵情的放荡到让人害怕的夜,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学生浴池里,燕然抱着他,在他耳根说着“你还记得高二我头一回跟全班嚷嚷嘛?他们都说我是为了班长,还传我跟她有一腿,其实……我那是为你。”时,他才全身颤抖的证实了自己当初的猜测。
  那言语如此简单平实,却热烈到令人恐慌。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你的,那后来为何你却要突然放手呢……
  手肘撑在膝盖上,苏继澜重重的抹了把脸,他在叹息之后站起身,在宽大的玻璃墙边来回踱步,继而像是终于做了什么严重到要人命的决定似的,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手机。
  他从来电记录里翻到那个不敢存更不敢删的号码,而后咬着牙按了拨通键。
  他听见对方很快接了电话,他听见那声挺有力度的“喂?”,他回应一样的说了声“是我”,接着终于尽力平和的开了口。
  “今天,有时间嘛?不麻烦的话……我想见你。”
  
                 
 story.15
   
  苏继澜给燕然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没想过对方会答应的那么痛快。
  “行啊,没问题,我什么时候都有工夫,怎么着,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还是我去找你吧。”
  “嗯,成。”燕然同意,而后突发奇想,“对了!你上我爸妈那儿去得了,不上回就说了让你跟我们吃顿饭嘛。”
  “啊?不好吧,这么突然……”
  “嗨,没那么些规矩,我爸妈就喜欢家里来人。得,就这么定了,我把地址告诉你。”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说不。
  他慌里慌张的找纸笔记下了那个让他总觉得紧张的地址,而后等到真的开车过去,可就不止是紧张了。
  坐在车里,他把额头顶在方向盘上好半天。
  见了燕然的爹妈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是该赞美一句阿姨您真年轻,还是该问候一句叔叔您身体可好?
  不行,这都太恶心了……
  或者可以说……呃……或者又可以……
  他像个头一次见岳父岳母的姑爷一样,暗暗在心里头排练了好多遍,才总算略微镇定了些。拔出车钥匙,从副驾驶座上抓起带给燕然父母的东西,苏继澜终于在做了个深呼吸之后下了车。
  面前是一栋看样子有些年头儿了的楼房,朱红色,六层,没电梯,但楼梯还算干净,一步步走到三层,站在正对着楼梯口的那扇门前,他迟疑了有一阵子,才终于敲响了门。
  屋里传出一声爽快的“来喽~!”,而后就是拖鞋噼哩吧啦的声响,门被刷的一下子拽开,里头站着正在啃黄瓜的燕然。
  “来来来,赶紧进来~!”让开了门口,燕然拉着拘谨的走进来的苏继澜带到父母面前,“妈,爸,这就是我跟您俩说的那个大苏苏,苏继澜。”
  像个小孩子似的微微欠身算是施礼,苏继澜叫了声叔叔阿姨。他心里直骂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紧张的要死了似的呢,这对老夫妻跟自己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同样的五六十岁,同样的两鬓斑白,同样的用看着小孩子的眼光看着他……
  “哟,你就是小苏啊,长得真俊哎,白白净净油光水滑儿的大小伙子……”燕然的妈带着那北京老太太不知深浅的热情拉住了苏继澜的手腕,然后斜楞了自己儿子一眼,“我们家然子跟你一比,就得扔了。”
  “妈!不带这样儿的啊!我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好些女生追我来着,哎,不信您问他。”燕然从后头轻轻拍了一下苏继澜的后背,这倒像是叫醒了梦中人了。
  “啊对,阿姨您不知道,当初他可受欢迎了。”赶紧露出一个笑来,苏继澜红着脸抽回手。
  “受欢迎管什么用啊,也没个正经工作,都三十了还光棍儿一条呢。”燕然妈哼了一声,而后突然问苏继澜,“哎,小苏,你结婚了没有?”
  “我说我的母亲大人,刚我跟您说的话您都忘了是吧。”燕然颇为不爽了,“不跟您说了别逮什么问什么嘛。”
  “我这叫逮什么问什么啊,我就问问人家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对象,犯法啦?”
  “得,得,您随意。”燕然故作退却,摆了摆手任凭自己老妈窥探别人隐私。倒是刚才一直没说话的老爷子开了口。
  “你妈职业病又犯了。”
  “去一边儿去没你事儿。”老太太白了那偷偷乐的老头儿一眼,然后继续等着苏继澜回答。
  “阿姨,我顾不上结婚,工作太忙。”终于还算正常的回答出来,他觉得松了口气。
  “工作越忙越得找个人顾家呀,要不累了一天了,回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燕然妈语重心长,拉着苏继澜坐到沙发上,刚想问一句“用不用大妈给你介绍一个”,就让自己儿子杀过来拦住了。
  “妈,您赶紧回您那工作岗位去,啊,厨房在召唤,来我送您去。”
  “躲开,你少人来疯。”
  “咱俩谁人来疯啊我的皇太后!”燕然哭笑不得,废了挺大劲儿才把自己老妈重新请回了厨房,他如释重负坐在沙发上。
  “来,小苏,喝口水,吃个橘子。”总算有了发言权的老爷子开口了,“我听然子说,你挨北京开公司?”
  “啊,是。”苏继澜赶紧点头。
  “了不起,这么年轻就是大老板了?”
  “没有,叔叔您别听他吹……”
  “谦虚就是骄傲啊。”燕然从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父母都还在苏州?”没搭理儿子的贫嘴,老爷子继续问。
  “嗯,都在苏州。”
  “那你在北京,他们有人照顾吗?”
  “有,我大哥和我爸妈一起住。”
  “哦,你还有个大哥?亲生的?”
  “嗯。”
  “挺好,多个兄弟就是多个照应。”说着,燕然的父亲抬手指了指儿子,“我跟他妈,就他有一个,七九年,正好赶上独生子女政策。那会儿管得要多严有多严,是真不敢生第二个啊……”
  “行了爸,您不还说光我一个就都养不起了嘛。”
  “瞅见了吧,独生子女就这德行。”
  “我说,我还是您亲儿子嘛……”
  撒娇一样的说着闹别扭的话,在父母面前无论何时都只是个顽童的燕然跟自己老爸耍赖。苏继澜看着,突然觉得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他在想他的父亲母亲。
  那是远隔一千一百六十三公里的血缘,那是走出巷子口就可以看到小桥流水卧柳残阳的,他的家。
  珠江帝景的豪宅只是个窝,只是个临时的居所,最终他惦念的,还是那他总试图摆脱,却又最深切思念的江南老宅。嗅着北方干燥空气的时候,他就格外想再看一眼老家门前石阶上毛茸茸的嫩绿的青苔。
  小时候在上面滑倒过,膝头的疼痛他始终记得,可现在想来,那疼痛,那滑溜溜的触感,却都可望而不可及了。就如同儿时看着雨季里雪白的院墙上浅黑的霉斑时,对着那不规则的点点块块尽情发挥着想象力的日子,早就成了格外遥远的所在。
  他现在另一个城市,过着另一种生活,至少,是他父母也许仍旧不愿意他过的生活。
  “小苏,洗洗手吃饭了啊~”燕然的老妈从厨房走了出来,吸油烟机的声音停下了,电视的动静就明显起来,发觉自己确实走神了,苏继澜有些尴尬,赶紧答应了一声,他跟着燕然往洗手间走去。
  “我妈话多,跟居委会老太太似的,她要再瞎问你乱七八糟的,你就装傻。”洗手的时候,燕然偷偷告诉苏继澜。
  “没什么可装的,我妈其实也差不多这样。”
  “别逗了,你玛麻不是大家闺秀嘛,我印象里江南女子不都是得这样儿走道儿,这样儿说话嘛……”燕然开始抽疯了,他先是踮着脚尖学着那娇羞的生莲妙步,而后又捏着兰花指模仿唱昆曲的姿态。
  苏继澜伸手就弹了那混球一脸的水。
  “你正常点好不好。”他冲他皱眉,“我妈也是喜欢问别人结婚了没有的那类,而且还特别认真的给人家介绍……”
  “不可思议哎……”燕然抹掉脸上的水滴,擦干了手,总算听话的正常起来了,“走,入席,吃饭。”
  饭桌上,气氛是相对轻松愉悦的,聊的话题也都比较无足轻重,苏继澜渐渐放下了拘谨,吃着特意为他来而少放了油盐的菜,听着那对老北京老夫妻说相声一样“精彩”的对白,余光打量着这套虽小,却很有家庭气息的房子,他暗暗有了几分感慨。
  他果真是混进了别人家里了,而且还偷偷窃取着这美妙的家庭气氛,他幻想这就是他的家 ,那就是他的父母,这里是他家的老宅,他听到的正是纯粹的吴侬软语……
  幻想让两个家庭两组家人重叠起来,可这飘飘然的美好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视线只是稍稍一偏,他就瞥见了坐在他旁边的燕然。
  啊……这个人果然还是无法和别人重叠的。
  不能是兄长,不能是亲朋,这个人,和他有过好多纠葛缠绕,还有好多话不曾说清,好多事没有讲明。
  他来,本就是想见他的,可为何真的来了,真的见了,却又不敢看那直盯着他的,热度颇高的眼神呢?
  苏继澜突然觉得最不能理解也无法控制的,竟然就是他自己。
  饭,吃完了,原本就是一桌简单可口的家常菜而已,不需耗费太多时间和流程,饭后又聊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告辞。
  “阿姨,化妆品什么的,我不敢乱买,问了问秘书,听说这个牌子不错,中老年人用挺滋养的,您试试效果好不好吧。”
  “叔叔,这是我上半年从德国带回来的小烟斗,就是个小玩意儿,您别嫌弃。”
  苏继澜尽量客气又不显得太过客套的,把计划好要送的东西交到了燕然父母手上,然后溜走又像是逃走一般的,被那个一直说他太见外了太见外了的家伙送下了楼。
  天公作美,外头在下小雨。
  “哟,掉点儿了嘿。”燕然咋舌,“刚在屋里没注意。这黑灯瞎火的还掉点儿,真是……哎你脚底下留神啊。”
  “嗯……”苏继澜站在楼门口,看着对面小路边自己已经完全淋湿的车,又回头看着身后的男人,“你回去吧,天凉了。”
  “靠,我三九天儿都穿着裤衩儿背心儿跑步……”燕然笑着抓了抓头发,想要说点什么道别的话,可怎么也没说出来。
  “你回去吧。”苏继澜再次提醒他。
  “……我看你走了就回去。”犹豫了一下,他双手插兜,抬了抬下巴,“你赶紧走吧,雨天路滑。”
  “小雨,不要紧。”低头说着,苏继澜在片刻沉默后微微挪了一下脚步。
  他走不动,他觉得自己还根本就没达到来这儿的目的呢。是,见那家伙一面是见着了,可难道仅仅见着了就完事儿了么?不应该那么简单吧?
  在对方看不出是想逐客还是想挽留的眼神里,苏继澜终于点了点头,想着也许还真的不是时候,也许还真的无法开口,他自暴自弃的转过身,迈开步子。
  然后,就在他还没走出三五米远时,一个声音就突然叫住了他。
  “哎。”
  特别简短,特别简单,就是一个“哎”,可就这么一个字,便已经把他牢牢拴在原地了。
  他僵硬的回过头看,燕然正从楼门口走过来,一直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
  “……我问你。”停顿了一下,和刚才在家里的顽童模样完全相反的,那大男人的表情展露出来了,燕然用平缓的声音开口,“……你说想见我,就光是为了吃顿饭聊聊天儿嘛?”
  苏继澜肩头一颤。
  他在沉默后摇了摇头。
  “其实还有话要跟我说对吧。”
  这次是点头。
  “现在能说么?”
  又是沉默了。
  沉默之后,苏继澜抬起眼,他看着似是沉稳又似是在等待审判的男人,给了他一个带点放弃意味的浅浅的苦笑。
  “有什么话……上车之后,我再跟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