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风吹云过见真章
天边满是阴霾,似有巨澜翻滚,可云层始终噙着泪,雨一直下不来。
“轰隆!”天雷乍响,紫电映亮了一双幽暗的桃花目,红色的锦袍在满是白绫的灵堂中显得格外突兀。
“殿下。”六幺垂着头近前低语。
灵堂里无人敢言,一双双眸子紧盯着垂下的挽联。
月冷双生峡,星沉春风楼。
哎!可惜了,那样的一个人啊。
“劈啊!”又一声,冷色的电光将那张俊脸衬得森然。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六幺再道。
桃花目微凝,凌翼然接过一炷香,狠狠地看向那口棺。
众息骤沉,气氛有些诡异。
不期然,地上落下寸寸断香,凌翼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却隐隐发白。
“九弟。”过分的寂静中,一声温语带着几分哀叹,凌彻然垂眸走向正中,右手轻轻地放在棺木之上,“逝者已矣,你可要节哀。”
滚滚雷响泛在天边,寒光没入他的眼帘,红唇浅浅飞起,凌翼然缓缓转眸看向那只碍眼的右手。
“哼。”清晰可闻的冷哼震惊灵堂,在百官的注视中,凌翼然洒然转身,冲着凌彻然拈香一拜。
这,这,这……
众人哑然,该拜的是死人啊,怎么?
凌彻然瞳仁微楞,眼见那身红袍带着几分桀骜飘然而去。
“轰!”骤然一声惊得他心跳加快。
“辰时正刻到,群龙欲雨,送左相大人上路,起棺!”
凌彻然稍稍敛神,不经意扫过护棺的几人,又霎时瞠目。
“云卿……”聿宁走在最前,苍白的脸色难掩哀伤,“好走。”聿元仲咬牙说着,目光却定在他的身上。
凌彻然不由哑然,江东聿宁,名士无双,丰云卿当真与他是莫逆之交?凌彻然正想着,突然被一阵杀气惊得发颤,那是?
白色麻衫自他身边经过,染着淡淡血腥。这人虎步猿躯,一看就是练家子。
凌彻然不禁心生警惕,偏头看向一侧,却见贴身护卫一脸煞白。
“成吾?”凌彻然愕然。
一滴冷汗自护卫额上滑下,他定在原地,如受惊白兔一般畏惧地看着那身麻衣。
“成吾!”凌彻然不禁恼怒,那练家子的杀意竟能把武艺精湛的近卫吓成这样。
时间伴着黑色的棺木缓缓走过,天地间只剩惊心的雷响。
半晌,失语的护卫才幽幽开口:“殿……下……”
凌彻然顿舒一口气,好似浮出水面的鱼:“嗯?”他故作镇定地出声,看着寒族官员们护棺离去。除去了丰云卿,是否能如愿折断寒族的羽翼?他开始犹疑。
“那人……”成吾偷瞥向远处的白衣,躲进了阴影里,“那人是当今武林盟主,无焰门的林成璧。”
什么!凌彻然猛地回首,满眼不可置信:“武林盟主?”
“是。”
灵堂中渐渐无人,只有雪柳迎风沙沙发音。
“两日前日尧门被血洗。”凌彻然虚目出声。
“雍国来信,说是忘山的丰梧雨所为。”成吾嚅嚅回道。
“数十处据点一夜尽除,决不可能是一人所为!”凌彻然挥手击向桌缘,撕去温和的面具,他冷笑道,“好啊,好啊!”
武林盟主、当朝大员以及夹道两旁的云都百姓,好啊!他堂堂荣侯七殿下该佩服的是丰云卿,还是……
他转眸看向地上的断香。
还是你呢,九弟。
载不动许多愁,黑云终于盛不动雨,转瞬天水滂沱。
“成吾。”凌彻然感到有些疲累,“今日,韩将军来了么?”
“回殿下的话,没。”
“还好,还好。”他挎着肩,长舒一口气。
自丰云卿身故的消息传来,韩月杀就闭门不出,害的他惴惴不安以为此二人有何亲密关系。如今看来,倒是他多心了。还好啊,还好。
“请回。”灵堂深处忽然一声,吓得主仆两人心跳渐止。
“是你?”片刻之后,凌彻然看清来人。
“请回。”张弥冷着表情,弯腰捡起地上的白纸和断香。
“好大的胆子!”成吾鄙夷地看着纤细的男孩。
“我家大人喜静。”张弥慢慢站起身,妖媚的眸子满是厌恶,“请回。”自开始,他便未用敬语。
凌彻然眯起双目,撒发出阴狠的气息。他看着,看着,却没想那个背叛了自己的男孩毫无惧色地走来,眼中已无槁木般的死气。
雨连成了线,牵起天地。
凌彻然讶异地看着那个男孩越来越近,身边的成吾也愣在原地。
一丈、三尺、两步,张弥衣袖生风默默逼近,伸臂、发力、关门、上栓,一气呵成。
“轰!”头顶炸雷,凌彻然站在雨中心神恍然。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青空万仞,初夏何晴,无边黑幕弥漫在天地之间。
惊变!
……
更漏声声回荡在殿中,天边隐隐响着闷雷。一簇火苗在宫灯里跳跃着,将夜分成了明暗两界。
阴影里站着四个身影,三男一女。最左边的纤影似有微动,在沉沉寂静之中沅婉转眸瞧着。
原来除了她,王上在民间还有其他耳目啊。如今他们同时现身,说明主上的大限之日快到了。此次全聚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
压抑的重咳在殿内回荡,御案前凌准垂眼看着摊开的密折,泛白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缝。
“这就是结果?”王的声音有些过分平静。
“是。”沅婉身边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应道。
明黄色的衣下剧烈起伏,凌准蜷起十指,平圆的指尖抠入掌心。
好啊,好大的胆子啊!
“嘭!”桌角应声而裂,撕心裂肺的咳喘在殿内响彻。凌准直起身子,脚步微颤地走向地图。身后的得显欲近不得,只觉主子每走一步更加一份沉痛。花白的鬓发在燥热的夏风中轻扬,凌准的背影显出从未有过的苍老。
他的儿子,他的好儿子!
泛白的拳头垂在雍国的图文上,凌准龙睛微凸,露出怵人的狠意。
暗影中的四位气不敢出,只低头看着地上。
“前幽十六州么?”凌准厉目看向不久前才没入青土的疆域。
他的第七子,那个野心不差的彻然,竟然串通敌国,妄图割地以求陈绍援手?丰少初离都那晚,当他看着那封署名凌翼然的密折,他是不信的。小九啊小九,你这一出手未免太不着边际了些,就因为小七布下局,想要韩家姑娘葬身镜峡么?原来你和为父一样,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而后他有心纵容的易钗左相命丧双生峡,这才如当头棒喝让他顿时心惊。噩耗传来的当晚他歇在墨香殿,这消息自然让枕边人听了去……
“娘娘!娘娘!”
耳边还响着宫女的惊叫,他亲眼看着那个柔顺的人面容槁枯瞬间无色。
“爱妃?”他拖着纤细的身子,发现掌中的腰肢不堪一折。
美眸空洞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就那么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一瞬不瞬。
“爱妃……”他有些慌神,这样的神色他也瞧过,在他最爱的女人脸上瞧过。可怀中的人是爱他的不是么,是那么卑微的爱着他,怎么也有了如此神情?
长发如缎垂在褥上,精致的容颜好似雕琢细画,只是美得毫无生气。
“墨儿……”凌准被这一看,好似剜心,“太医!”话刚出口他便愣住,赐予花露饮,他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不是么?
那双秀眸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竟浮现出点点笑意。那样看透一切的笑,那样解脱的笑,如重拳直击心头,砸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凌准沉吼着,眼见那双眸子慢慢地合上,风过也,带着些许唏嘘。
“不准!”他揉搓着她的眼皮,向一头无助的野兽,“睁开眼看着我!睁开!”
事实来时总是那么突然,那夜怀中的人是那么柔软,鼻间还有温热的气息。只是那双眼没再睁开,没再看他一眼。一如十多年前,凌准有一次被拒绝,再难贴近那颗脆弱而卑微的心。
想着,想着,一口甜腥喷喉而出,湿漉漉地映在那幅绢绣地图上。不理会得显的惊慌,凌准走近窗边,远远望着墨香殿的所在。
自暖儿去后,他的心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还会痛?
她明明是小九的一步棋啊,他该恨的,恨自己终了还被儿子玩弄在鼓掌之间,不是么?
风掠过窗边,吹皱了他的眉宇。
以往明知他心存杀意,她始终是顺从的,那么乖巧地顺从着,只敢在他熟睡时吐露爱语,那么卑微地爱着。可如今她为何将一切拒绝在视线之外?
她拒绝的是这座王宫,还是……还是……
望着远处的灯火,他蓦然回神,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他会后悔,只怕他会唤起蛰伏已久的可怕情感。
雷响始终未停,他缓缓转身,生生将那座宫殿撵出眼帘。
“得显。”凌准的胡须染着点血,唇上的鲜红与苍白的面色对比鲜明。
“奴才在。”
“赐。”
只一个字边让久立于黑暗中的四人微微愣怔。
终究是要来了么?小小的一粒红丸放在掌心,耀出诱人的光华。沅婉垂着美颜,静静地看着。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殁影不存,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可如今却贪生起来,她才找到她的亲子啊,还未将他揽入怀,她怎么舍得就此离世?她不甘啊。
她正恍惚着,忽见身侧已没了人影,抬首一瞧正对得显警告的目光。原来王已下了驱逐令,她该离开了。
南风款款吹来,带着初夏的燥热。沉厚的云层翻滚在夜里,不时被紫电劈开。阴暗的墙下走着几个人,脚步那么轻却又那么沉,好似前途永远走不尽。
“明明不是那样。”不知谁突然一声,惊得其他三人突然愣住。
沅婉抬起头,不知名的同伴挡在路中,沉眸望来。
“大家虽是初次相会,可所做何事应该心知肚明。”那男子有着看眼即忘的平凡外貌,极适合隐藏在人群中,他面色有异,缓缓走向先前在御书房里应声的另一人,“七殿下的确暗通明王,可却未割地求援,这位兄台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闻言,沅婉共着第四人齐齐看向被逼近的那人。
“呵呵。”这人有着沙哑的嗓音,笑声糙耳,“就算在下有意栽赃荣侯,可当时众位可未发一言啊。”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周,发问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卖命的应为同一人。”
“轰!”雷声自远而近,敲打着骇人的寂静。
“呵呵,呵呵呵。”这四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原来大家看好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论是否已经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发问的男子叹了声。
“是啊。”
“是时候安顿家人了。”
听着陌生的同伴们了然地笑着,沅婉不禁凝思。
她的家人啊,是不是也该去告别呢?
她垂着头望着自己的纤纤玉指,这双手染着怎样的血腥啊,还能给予她的孩子些许温暖么?
“死后若被家里人忘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这样一声喟叹震动着她的耳膜。
“嗯,从有到无还不如从未拥有。”男人们飞上宫墙,如野凫隐入暗夜。
风吹着,抚在脸上,割在心头。
如果注定死亡,那相认只能徒增痛苦,那个孩子,那样一个纤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遗弃么?
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泪水止不住滑落。
能么?
不知何时雨已然坠下,带着酸涩的味道流进她的嘴角。
能么?
能么……
能……么……
雨中那道纤影带着一抹萧索飞向远处,颤颤地好似一片孤叶,飘摇在渐凉的清风中。
这样的辛酸,就让娘独自品尝吧。孩子啊,怨我吧,继续怨我吧,有时候怨比爱来的更幸福。
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幽幽南风误颜色,冥冥细雨湿落红。
静谧的檐角,夜已深沉。
……
“噔。”
“噔。”
大理石间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如豆的油灯随着轻响微微颤动。
“殿下,请。”
金石相扣,铜锁脆脆打开。天牢里没有一扇窗,让人分辨不出天色时辰。这里虽略微有些霉味,却不似普通牢狱的熏臭,倒是干净的很。
偌大的囚室里放着一张石床,背坐的那人玉冠锦衣,带着浓浓的傲气。
随着脚步的靠近,光晕慢慢扩散开来,地上曳着一道长长的暗影。
“怎么?不甘心?”背坐的那人声音颇为得意,“九弟,我早说了,父王断不会信的。”
凌彻然幽幽转身,行止优雅得宜。他张着嘴还欲再说,却正对上来人的目光。幽暗的烛火中,那双魔瞳含着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见状,他当下一惊,险险稳住表情。
牢门内外明明是同样光景,却已然分出天地。
火色的袖袍浅浅一扬,凌翼然缓缓迈步,悠闲中透着一丝慵懒,瞳眸深暗好似幽潭。那身红衣狂狷地流动着,生动地似要将这暗室点燃。
“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愿也不行啊。”凌彻然避开那双魔瞳的注视,自顾自说地着,“九弟,你错就错在自不量力,别忘了那株红梅在谁的府上。”
“哦?”他轻轻应着,很是漫不经心,红袍轻摆,旋出一个妖冶的弧度。
凌彻然被那双带冷的美目锁着,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七哥当真如此笃定?”语音轻滑,好似丝绸掠过耳边。
闻言,凌彻然眯眼看向红影身后。不好,竟没有宫中传话的内侍!他面色微僵,毛孔一阵战栗。
远山眉轻轻一挑,唇畔绽出诡异的笑:“七哥,是在怕么?”
“怕?”凌彻然壮胆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他退回到石床边,警惕地看着。
幽暗的烛火左右笼着,诡魅的光影交织在那袭红袍之上,若不细看还以为这是地府黄泉,眼前这人眉目如画,浑身上下彰显出血腥的妖美。
“七哥。”
半晌突然一声,凌彻然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弟弟此次来并无他意。”凌翼然把玩着那股玉扇,俊颜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由着声音判断,他是在笑着,“听闻七哥这几日口腹不佳,特送来肉炙数串。”他展开扇面,身后的六幺捧出精致的荷叶瓷碟,打开莲蓬般的碟心,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带着熏熏然的热度弥漫在空气中。
“弟弟若没记错,这肉炙七哥可是顶爱的~”凌翼然放低语调,几乎是在诱哄。
望着金黄色泽的肉条,凌彻然溢出讽笑,当他是三岁稚儿么?这肉必有蹊跷!
“七哥没猜错,这肉确实不同。”
凌彻然虚起双目,猜不透这样的坦白暗含着什么。
清脆一声,玉扇完全展开,凌翼然凝着笑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
好日子?凌彻然飞快想着。
“五月初八。”他好心提示着,语音温柔的近乎诡异,“午时刚刚过去啊。”
五月初八?
“哦,忘记说了,七哥下狱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狱寺了。”
什么?!凌彻然撑圆双目。
“方才七哥可是说父王不会信你通敌叛国?”凌翼然再前一步,缓缓勾起唇角,嗜血的笑意浸满眼底,“可容相却被定了谋逆之罪呐~”
怎么……怎么可能!
“七哥,你是在不信么?”他笑得轻松,笑得快意,以至于黑发微微地飘动,勾出惑人的美色,“父王亲自下诏,容克洵欺君卖国,奸佞莫过。”玉扇叮地一声敲上铜锁,他挑眉轻道,“依律磔之。”
凌彻然面如死灰,眼前不停地闪过那开合有致的红唇。
依律磔之……依律磔之……依律磔之!
寸寸脔割至死?
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僵在石床上,颈脖不住地晃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七哥还是不信?”左右搬来一张华座,凌翼然撩起长袍,极有耐心地慢慢坐下,“真是难办啊。”虽叹着,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无奈,“肉都快凉了,七哥先趁热吃吧。”
望着栅栏外的荷叶瓷碟,凌彻然有些木然,鼻尖满是烤肉的香气。
“快尝尝这肉是不是真那么鲜美,毕竟是刚下人身的。”
人身?两个字痒痒地钻入凌彻然的耳际,尖锐地刺进他的心里。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双妖眸寒光尽现,盯的他打起颤来。
“七哥闻出来了?”凌翼然眼波轻转,流出璀璨芳华,“真不愧是翁婿啊,竟这般熟悉。”
这竟然是!暖暖的肉香钻入鼻腔,腥腥地泛在喉间,凌彻然紧紧地盯着那盘肉炙,看着,看着,忽地转身伏床,惊天动地地呕了起来。
红影倚在华座里,细长漂亮的桃花目里闪过一抹讥诮。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彻然直起身子,微白的双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你……”
笑意刻在唇瓣上,凌翼然以扇撑颌。烛火下,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诡谲。
凌彻然忿而摔盘,金黄的烤肉滚落在华座附近。“你这畜生!”他扬声骂道。
“畜生?”语音轻滑扬起,凌翼然看了看脚下的肉炙,心情颇好地挑高眉梢,“弟弟私以为,食亲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么意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虚颤,凌彻然不禁拔高音调。
凌翼然但笑不语,美目隐有桃花勾魂,他懒散起身,别有深意地眈了牢中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什么意思?!”身后传来惊恐的质问,“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一举步,衣角轻擦在石阶上,青灰色的砖石像要被火红的锦袍点燃,流溢出淡淡的焰色。凌翼然逆光的身影有些暗沉,自上吹来的夏风带着暴雨卷来的土腥,吹的袍底与袖摆不住地鼓扬、翻飞。
戛然一声,天牢底层的铁门被重重合上,而后落上铜锁。
凌翼然徐徐侧身,轻掀红唇:“从今日起,除了那些肉炙,不要再给他任何吃食。”
“是。”
在生死之前,人和畜生往往没有差别。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吞食亲人血肉,为了苟且性命不惜杀死妻儿。
这就是人啊,不是么?
思及此,他的唇角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阴冷的笑意犹如涟漪,在闷热的夏风中浅浅荡漾开来。
……
回廊百折雨情晴,金銮飞宇转分明。
天边还散着一朵黑云,水花没再溅起,这是雨季短暂的休息。
“哎……”台阁所在的渊华殿外,几名青衣官员在对景叹息。
“这天是越来越难琢磨了。”远眺西侧,其中一人轻道。
可不是。
众位臣工同僚在心中齐应。
鲜艳似血的红梅犹在那厢,七殿下却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让人胆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惊变,而是那只幕后黑手啊。
谁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谁能想到啊!
雨打残花落不尽,风吹云过见真章。天边墨色还在翻滚,云深之处似有一条玄色巨龙,张狂地旋舞在天地间,带着没骨的叛逆。
宁侯,不若此名,如今青空何宁?天下何宁?
残留的雨滴自檐角坠落,砸在千步廊的雕花栏杆上,留下淡淡的水渍。
“众位在这做什么?”远远走来一人,身形消瘦,声音有些低哑。
“啊……右相大人。”官员们纷纷立身,冲来人深深一揖,长袖几乎着地。
“旧档都查完了?”代表一品的绛红官袍停在他们当中,聿宁沉肃的口吻惊得几人不敢呼吸。
布靴稍稍偏转,新任右相聿元仲垂眸看着周围低首不语的官员,清俊的瞳仁骤凝。
一阵热风拂过,衬得廊间更显静默。
看不清啊看不清,虽说容相已被处刑,荣侯一党多半入狱,可只要七殿下一日健在那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何况青宫深处还有一位王后娘娘。稳住,稳住,打死不做,牢记官场一字诀:混!
官精们在心里打定主意,直盯着地上寸字不语。
“落红空眷影,雨染梨花门。”沉哑的男声在千步廊里回荡,聿宁负手而立,望着阴沉的苍穹吟道,“早梅好颜色,清气满乾坤。红香近桃杏,却无雪精神。”官袍上的锦鲤结随着他的缓步轻移,在左胸拂动出微小的弧线。
就算没有雪精神,可毕竟是王花啊,那朵红梅就是王意,不是么?众官依旧未言,混,混字当先。
打定主意,他们侧耳再听。可这一听,却击碎了先前的犹疑。
“白梅驻王枝,四海尽归春。”
众官不约而同地对望,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惊诧。
白?王?
那不就是个……
“轰!”震彻天地的惊雷在云间乍响,大家一阵瞠目,仿佛听到如雷般的心跳。
是皇啊,皇!
原来他们都猜错了,王上属意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气吞八荒的开朝帝王。如此,如此啊。
“各位。”聿宁低低开口,在响雷炸耳的周遭中,那轻羽般的声音好似带着魔力,一字不漏、无比清晰地落入众官的耳际,“请恪尽职守将旧档整理完全,洛太卿那里还等着定刑的文书。”
是啊,还有那位最受王上信赖的洛寅洛大人。当初他们怎麽会以为洛太卿是七殿下的人,真是瞎了眼。容相磔刑、七殿一党百余人下狱,那位大人可是冷面无情、好似地府判官啊。
想到这,众人不禁浮起冷汗,争先恐后地答道。
“下官定尽心尽力……”
“……不负大人所望……”
“……绝不漏过蛛丝马迹……”
“……请九殿下和大人放心,下官……”
唯唯诺诺,马屁声声,诚惶诚恐的语音追随在身后,聿宁垂着眼举步而行。
“叮……叮……”
每走一步,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铃声,断断续续的有些恼人。半晌,聿宁停下脚步,眉目不耐地抬眼望去:“拆下来!”
“啊?”身后传来数声讶异。
勾心斗角的廊檐下垂着数只铜铃,迎风敲击出近似浅笑的声音。
“拆下来。”聿宁眈了一眼欲雨的天空。
“是。”“是。”
“哎,这檐铎可是丰大人顶爱的。”不知是谁叹了句,一时间四下无语,气氛有些诡异。
眉间凝出痛色,聿宁眼波带柔,看向一只只小巧檐铃。
雨水浮铜绿,缓缓地自迎风作响的铃锤上滑落。
半晌,聿宁低下头,温言款款如雨轻柔:“让渊华殿的管事到我这来。”
“是。”
夏初的思慕伴着铜铃在千步廊里回响,叮叮咚咚地撞击着聿宁的心房。
既然她喜欢,那就全装上吧。
云卿,等你回来,这渊华殿便处处有铃。
你可欢喜?
……
腾云涌烟,一场一场的夏雨漫绿了园圃里的苔痕,窗外水如悬。
火红的人影懒在木椅中,凌翼然俊眸紧闭,微风轻抚着他的细密眼睫。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
“主子!”
赤色长袖下,修长的十指紧扣椅把,桃花美目缓缓张开,凌翼然眼波氤氲隐着几分期盼。“何事?”他沉声问着,渐清的瞳仁亮的可疑。
六幺抱着拂尘,语调似惊似喜:“主子,七殿下疯了!”
墨色美眸瞬间黯淡,凌翼然讽笑一声,又缓缓合上双目。
“刚才天牢来了信,说是七殿下吃了几天肉炙便开始胡言乱语。狱守长试探了几天,七殿下现在连脏和干净都分不清,就着地上的水就喝。一会哭一会笑,已经疯了!”
六幺兴奋说道,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他立在一边,就等主子勾起薄唇,但等了好半天却未在那张俊脸上看到丝毫快意的神情。
“主子?”六幺轻轻开口。
鸦色长发未束,红色的长袍松松地拢着,凌翼然靠着椅背好似已经睡去。
不是吧,亏他还冒雨来回,只想让主子高兴高兴。
六幺垮下肩,静静地为他打扇。
自那位小姐下落不明后,主子就越发的喜怒无常了。六幺右腕微转扇起闷热的风,桌案上的密疏轻轻翻动。
贺建德御宇……
即便他再不甘愿,那潇洒的字迹还是挤进他的眼帘,原来是翼国的储君继位了啊。
风儿轻轻地吹,洒金的宣纸一扬再扬。
眠州扼汝咽喉,不若先发制人、分而收之……
六幺眼皮一颤撇开双目,定定地看向地面。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他还想活久点,所以即便看见了也已经忘了。嗯,他的记性不好,很不好。
“竹肃还没回来么?”
六幺正自我催眠着,忽听一声低问。他稳了稳身形,轻应:“回主子的话,韩将军至今未归。”
自噩耗传来,韩将军便赶到双生峡,同小姐的师兄一起进行搜寻。到如今,已近整月。就连月初韩夫人生产,将军都未曾回都啊。
“那定侯呢。”这句问冷中带着几分期盼,让人捉摸不透本意。
“还没消息,眠州的人还在沿江打听。”六幺老实回道。
不期然,红唇浅扬绽出笑花,看得六幺惊疑不定。
“殿下。”他嚅嚅出声。
唇角越飞越高,凌翼然睁开美眸,目色若水笑若熏风,透出慵懒惑人的美色。
殿下?他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传膳。”凌翼然随意地将衣带打了个结,披散的长发与红袍交错,晶亮的眼眸显得心情格外好。
哎?传膳?一刻之前不是说没胃口的么?六幺颔首称喏,迈着狐疑的步子走向门帘。
“还有七哥~”
终于想到正事了!六幺兴奋回身,就等主子发话。
“疯了么。”轻滑的笑声在黏腻的空气里回荡,凌翼然支手托腮,眼波迷离,“今日本殿的心情不错,暂且放过他吧。”
不能啊,他的好主子哎,打狗莫留情,一定要……
“前些日子母后娘娘还闹过,不若顺了她的心让七嫂与七哥团聚。”
这怎么能行!六幺血气上头,刚要开口,就听他再说。
“人道患难见真情,不知这天牢里能不能见得人心。”凌翼然斜眼一挑,那笑意透出森冷的味道,“将两人关在同间天牢,只送一人吃食。看我那疯七哥,是想与美人做同命鸳鸯还是过河拆桥?”笑声如潮水般蔓延,“本殿好想知道啊~”
这叫放过?那什么是不放过呢?
六幺几不可见地一颤,复而一拜转身离去。
不问,不问,他什么都不想知道。
大雨还在下,窗内凌翼然慵懒执笔,灯火映亮了他的俊脸。迷离桃花目晶莹流转,似有轻波微澜。
竹肃,无须再找,不日她自当归来。
定侯不归啊,不归。
“哼。”他脸色暗变,眉宇间交织着复杂的情感。
她果然没死,而且还同定侯在一起。
不过又如何,只要宫中那位昏迷不醒的消息到处传遍,还怕那个傻姑娘不回来么?
至于定侯……
俊眸带笑,目光细细密密地落在那本密疏上。
魅惑的美目中桃花纷然,溪水轻淌,内心的温暖持久荡漾。
还好,她没死,还好。
窗外一行夏雨滤尽延绵已久的哀伤,滴滴答答,清脆回响。
没死,她没死。
光滑的笔杆刻上了几道指痕,深深的、深深的,深入了他的心底。
回来吧,卿卿,这一次再没人能伤你。
回来吧……
雨帘漫天,怀珠流玉。夏风袅娜,拂出思念一曲。
……
天地笼于黑暗,耳边响着鬼哭似的流水声,瑟瑟苦风吹拂着她的面庞。
“妹妹?”她双手环抱,迎风喊着,“妹妹!”
危难叠厚如浪,心酸堆积如沙,盛夏风景竟如此肃杀。
“妹妹!”脚下江河倒流,远远的只见一个高大而又萧索的身影。
“箫?”她喃喃,而后大叫,“箫!”
踏着滩石她疾步跑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后腰。
“啊!”脚下一软,她扑倒在地,尖利的沙石割破了掌心,那样明晰的痛,如汹涌潮水泛滥开来。她看着双腿间绚丽的艳红,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手黏腻:“孩子……”她绝望地捧着浑圆的腹部,“孩子!”
泪如雨下,她望着那道黑影嘶声大叫:“箫!”
“淡浓?”
床上的人闭着眼,汗水自光洁的额上滑落:“箫……”
“淡浓!”这声唤带着浓浓的不安。
“呜……”泪水自眼角滚落,睡梦中的美人眉染脆弱。
“淡浓!醒醒,淡浓!”
弯睫轻颤,她自黑暗中醒来。朦朦胧胧地,只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雨季湿漉漉的刚过,月儿藏于黑云后,寝房里浓浓的一团漆黑。
拇指轻轻抚过她的眉梢、眼角,带着深深的眷恋,隐约的一声叹息。
“……”泪水倾泻而下,浸湿了那只宽大的手掌,“箫……”她贴着他的掌心,哽咽难语。
“对不起淡浓,对不起。”男人的声音满含自责,还有难以言状的痛,“让你独自一人面对生产之痛,我……”
“嗯……”掌下的人儿微微晃动,她借着夫君的双臂撑坐在床缘上,“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我没那么娇弱的。”
话音刚落,她便被揽入怀。
“箫?”她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心跳的起伏。
经历一天一夜,方才诞下龙凤儿,他的妻啊却将痛说的那么云淡风清。韩月杀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干涸的心田涌入汩汩春泉。
“箫?”她轻抚着他的背脊,“累了吧。”关于妹妹她绝口不提,那种天涯无音、寻寻觅觅的痛,她愿日日噩梦为他承受。
“没。”
殿下的一封信将他召回,卿卿真的会不日归来么?忐忑、怀疑,可他终究是回来了,日夜兼程地回到云都,因为这里有他忽略的妻啊。
“淡浓。”
“嗯。”
“谢谢你。”他心怀感恩地埋首于她的秀发间。
“说什么呀。”她嗔道。
“孩子我看过了,很像你。”
“引章和韩让都觉得女儿像你。”她软软轻语。
“淡浓。”
这一声低哑中带点请求,让她不禁皱眉。
“孩子的小名……”
“嗯?”她应道。
“叫祈儿和愿儿可好?”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喉间像是梗了什么东西。
感到夫君双臂的僵硬,她瞬间了然。妹妹,你身在何方,可听到兄嫂心头卑微的祈愿?
“好。”她用力回抱。
“谢谢你,淡浓。”
二更的鼓自远方角楼上传来,闷闷的好似夏夜的风,沉重的压在心底。
“箫?”秦淡浓自他的胸膛抬首,望着床边一支玄色铁枪轻问,“这是?”
韩月杀左颊上的疤痕溢出杀气,颀长的身形微微僵硬。
“在双生峡上只找到这个。”周身浮着肃杀的气息,他低应。
枪上的穗子凝结在一起,透出暗红色的血迹。
那具无头尸上没有枪痕,枪头上挂着官袍的残片,也就是这枪伤着了……
想到这,他倏地站起。
“箫?”
她的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耳边响起沉哑男声:“淡浓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她猛然睁眼,却见夫君目光带冷手执铁枪,好似暗夜修罗。
大手一紧,凝血的殷穗荡出暗色波纹。
“血、债、血、偿。”
长身偏转杀意激荡,枪挑八方、剑露锋芒,一行露珠蘸写惊世史章。
韩月箫,字竹肃,莲州蛟城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无双后亲兄。
天重十三年家变,为帝所救,易名月杀,复而降青。时岁十七率军横扫前幽东南二十二州,诛杀刘忠义,收降十万幽军。经此一战名声大噪,为青隆王嘉许。
弱冠之年智破祥云阵,迎娶镇北将军之女秦氏,十万秦家军尽入韩营。隆王骇其军力,爱其将才,封以伏波上将军之名。
十九年平北乱,二十一年斩反贼,金枪神箭,神鲲莫不道其名。天将月杀,闻之胆寒矣。二十三年气吞荆土,十万铁骑踏破山河。一入闽关,计破山城,成原死战力敌数倍文氏联军。
兵书铁卷,智勇双全。善待其兵,礼贤下士,月杀以仁者闻名。然天重末年官场喋血,六月初四废后秋氏令使禁军,欲恭立下狱之荣侯夺位登基。是夜,月杀受帝命,横枪立马,领亲兵万人围困反军。
禁军不敌而降,月杀一反仁色,将万人诛杀。初六烈侯暗通亲兄,隆王第二子于西北起事。月杀衣不解带,率军直取青西。六月十三决战镜峡,三万反军尽被坑杀,二殿下凌熙然夺路而逃,不至江岸即被火枪射落。镜峡一战,赤江遂如其名,延绵百里皆染猩红。
镜峡战中,远近四野但听雷声阵阵,不见夏雨随至,时人称奇。其后方知,惊天者为韩氏火器,五雷神机、九连珠铳,以一抵十,闻声莫不胆寒。
经此二战,月杀不复仁名……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
……
“父王。”面如冠玉般的小人讨好似的牵起明黄色的龙袍,小手兴奋得直颤。终于碰到了,他终于碰到父王的衣服了!
“什么事,彻然。”
“父王,今日孩儿被大师傅夸了。”温煦的眼眸眨啊眨,童真的表情满是期待。
“哦。”男人敷衍地应了声,“彻然想要什么赏赐?”
几步外,凤钗摇曳的母后微微虚眼,小人瞬间明晰,绽开烂漫的笑:“孩儿不求什么,只求父王今晚能赏脸与母后和孩儿吃一顿饭。”
锐利的龙睛越过小人,定定射向那位冷静自持的王后。“彻然,这是你想的?”凌准勾起薄唇,语调轻柔。
小人偷瞥了一眼,却见母后满不在乎地瞟来。
咦?母后明明很想父王留下,为何却以冷脸待之?
他搔了搔了脸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气氛有些僵,两个大人面对面坐着,那样毫不想让的表情与其说是夫妻,不若说是死敌。
半晌,凌准探出大手像要揉上他的黑发,凌彻然受宠若惊地看着、期待着,就等父亲触碰来。毕竟这样的亲昵除了九弟,十多个兄弟里还无人能享受到呢。
他闭着眼等了好一会,等到心头的期盼慢慢脱水,好似骄阳下的雏菊蔫蔫地耷拉下脑袋。他这才睁眼,温眸中满是失望。
那只大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顺着父王的厉目看去,正落入了母后得意的微笑中。
“王上。”内侍长得显匆匆走入,恭敬俯首对着父王低声耳语。
那对浓眉拧了再拧,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好想将父王眉间的川字抚平。
忽地,明黄色的长袍猛然站起,他惊慌地扯着袖袍,小手越收越紧:“父王!”他几乎是哀叫出声,绝不能放父王就这么走了。这一走,还不知下一次何时再见呢。父王总是那么忙,忙的一年来不了几次。不,他绝不撒手,绝不。
“彻然。”冷冷一声将他惊醒,肃肃的目光如冷雨淋下,浇得他刺骨的寒。
“父王……”小手松开,就在他恍神的刹那,精美的黄袍从他的指间溜走,“父王!”
为何,为何父王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啊,为何?
“又是她!”身后传来母亲愤恨的叫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嬷嬷刚刚抬首,明显才同母后说完悄悄话。
“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亲儿子么?”碎玉声声,见怪不怪,端庄的母亲撕碎了冷漠的面具,“凌准……”母后咬牙切齿地吼出父王的名讳,吓得宫人纷纷跪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本宫要让你悔不当初!”
他虽小却也知道母后说的那个亲儿子是谁,九弟啊九弟,他好恨,好恨。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声,瓷片珠玉落了满地。
小人看着那张狰狞的面孔,不禁向后迈步,退着退着,出了殿竟撞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哎哟。”这声音轻轻柔柔的好让人安心。
“你……”他歪着头,看清了地上的小丫头。
“奴婢春巧见过七殿下。”
“春巧?”他蹲下身,直勾勾地望着清秀的小宫女,“你的声音真好听。”
“哎?”
这样的表情真可爱啊,他捧脸看着,看着那个小丫头露出平反却又温暖的笑。这样的笑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石床上一人幽幽转醒,他晃了晃脑袋,凌乱的碎发随之摆动。
怎么又梦到这些,真是无趣。
他眈了一眼四周,温眸里满是算计。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留下这条命以后就能东山再起。
母后的计划应该开始了的吧,若他没记错,今夜子时就是起兵之刻。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坐在石床上,一反常态的出奇安静。
若水,待我出去后一定追封你为王后,一定会像追思春巧那样怀念你。若水,要恨就恨九弟吧,要不是他逼我,我又怎会?
哎,又怎会啊。
叹息未止,就听见轻滑的讽笑。他一阵心惊,藏起眼中的精明,疯癫似的回身:“什么人!”他像一只困兽,狠命地摇晃着木门,“蠢货,笑什么!”他啐了一口,疯样十足。
远山眉玩味一挑,扎眼的红袍轻飘,凌翼然端坐在华椅中,俊眸流眄,似笑非笑。
这目光虽不改迷离,可却锐的逼人,好似噬人野虎,看得凌彻然一阵心慌。按捺下胸中的惊乱,他俯身捡起一只死老鼠,跳脚向牢门外掷去。
那人不躲不避,只懒懒地看着。不待死鼠近身,就见一道银光飞过,那畜生被砍得稀烂。
“殿下。”出手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让成吾都心惊胆寒的林成璧。
他怎么会来,待会儿禁军劫狱一定困难重重,这下如何是好?
凌彻然不自觉地凝眉,焦虑之情挂上眼角。
“七哥在想什么呢。”
凌彻然陡然回神,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七哥?”他指着狱卒轻唤。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翼然勾起红唇。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彻然疯疯癫癫地重复着。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翼然瞥向身侧。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彻然鹦鹉学舌似的念着。
“回殿下的话,吃了肉炙后七殿下就开始胡言乱语。”狱卒厌恶地看了一眼唧唧歪歪学话的凌彻然,再道,“后来七王妃来了,七殿下也认不得她了。每天那一瓢粥水七殿下总是抢了喝,先开始七王妃还让着他。可到后来王妃也饿得耐不住了,两人开始抢食。而后,而后……”狱卒惧怕地看了一眼牢中,那个疯子乱发飘飘,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全不似那天的暴虐模样,“而后七殿下就将七王妃打死了。”
“哦?”凌翼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开门。”
“殿下?”四周随从讶异出声。
凌翼然缓缓起身,走到牢门前:“想出来么?”
“殿下!”跟疯子说话会不会太荒谬了,众人不解。
“而后七殿下就将七王妃打死了。”凌彻然转着圈,充耳不闻,“就将七王妃打死了,哈哈哈。”
“开门。”凌翼然眼一沉,六幺接过狱卒的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木门打开。
埋首自娱的疯子又转了几圈,这才发现牢房的异样。他伸了伸手,而后警惕地探了探头,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哈!”他蹦出牢门,欢快地在地上打着滚。
“去去去!”狱卒用木棍将凌彻然驱离,“别脏了殿下的鞋。”狱卒谄媚抬眼,正对凌翼然的一双潭眸。心跳遽快,他慌张垂目,再不敢看那对魔瞳。
地上的人还在撒欢,红袍渐渐靠近。
“七哥~”诱人的嗓音如夜风扑面而来,凌彻然不理不睬径自搓起了身上的泥。
“真的疯了么?”话中带着惋惜,凌翼然叹了口气,“原来还想让七哥看样东西,这下可难办了。”
东西?凌彻然不禁竖耳倾听。
过了好一会都没响动,他还在庆幸自己没上当,就见淡黄色的信纸自头顶飘落,一张一张覆了满地。
那熟悉的字迹刺入他的眼,寒了他的心。
这!
“这怎么会在九弟的手里。”幽幽一句如巨石砸落,压的他难以动弹,“七哥可是这么想的,嗯?”
胸口不住起伏,他稳住呼吸,不抬眼,绝不抬眼,只要一个眼神这几日的忍辱负重就会付诸东流。
“啧。”火色锦袍浅浅飘动,长靴停在片片信纸前,“翼王、柳家掌事,七哥你想到的人可真多。可~”话音一转,轻柔的声音在静谧的天牢中缓流,“他们还能想起你么?”
凌彻然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垂下的垢面满是阴影。
“翼王,不,应该是翼戾王阎镇。”
戾王?这是谥号啊,如此说来……伏地的某人呼吸微微颤抖。
“不错,阎镇已经死了。”凌翼然轻巧说道,“五月十一乐妃上官氏私通外庭为王所知,妖姬伙同奸夫将王縊死于长乐宫。而后上官氏假传王意,将储君宣入内庭试图缚而杀之。不料奸计败露,储君建德斩奸佞,杀孽种,碎尸上官氏。五月十四阎镇入殓,谥号戾。”
不可能,上官无艳肚子里的孩子确为阎镇骨肉,怎麽会!凌彻然粗重喘息,眸中含疑。
“五月二十七新王登极,并于次日迎娶祥瑞,现在我们九死一生的十九妹已经是翼国的新后了。”火红的衣襟上嵌着一颗白玉扣,冷冷地映着寒光,“七哥你该庆幸,毕竟三哥卖了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天骄公主阎绮已被新王从王族玉牒里除名,永世不得归翼。”
闻言他十指抓地,只觉头顶那人目光如炬,似能将一切洞穿。而他自己不仅下了一着死棋,同时被纵横的经纬困在当中,竟成了一粒浑然不自知的棋,蠢的可以。而左右他命运的,原来就是他那个被忽略已久的九弟。
“至于柳家从一开始就是败笔,七哥有何必心存侥幸呢。”
天牢里密不透风,沉闷的空气让人有说不清的压抑。
“至于明王。”凌翼然摇首轻笑,一双黑瞳像晕了墨的湖水,漾出浅浅笑纹,“多谢七哥亲笔书信,真是省了洛卿好一番力啊。”
“你!”他陡然瞠目。
“七哥,这次可是你亲手画押,弟弟我可没栽赃啊。”凌翼然笑得无辜。
凌彻然骤沉双目,狠厉地望向一侧。狱卒的身形有些晃,像老鼠般蹑手蹑脚地向石阶出缓移。
“七哥,你别看他,这个卒子倒没背叛你,是你想的不够周全罢了。”凌翼然徐徐垂眸,俊颜平静无波,“若不是我有心纵容,这天牢里又岂能飞进一只苍蝇。”
未待那狱卒拔腿狂奔,人就已倒地。速度快的让他看不清是谁出的手,又是何时出手。
“七哥还在等么?”
轻轻一声便拉回他的注意,凌彻然虽不复疯样,却依旧不语。
“来。”凌翼然拉起他的右臂,亲热地并行,“弟弟这有份大礼,还请七哥笑纳~”
礼?
一豆灯光冷凝若冰,衬得桌上的木盒有些阴森。
“不知此人,七哥可认得?”
红袖挥过,盒中惊现一张惊慌失措的死人脸,那样的神情想必是在临终前定格,眼中还透着浓浓的恐惧。
“贺子华!”他颤声大叫,发力甩开九弟的牵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怎麽会?怎么会!”
凌翼然展开玉扇,扇动闷湿的空气:“禁军统领果然就是七哥等的人啊~”
“你!”凌彻然一拍木桌,竖起的人头如一颗木瓜,顺势滚落,“你一直知道!”
“是。”桃花目满是快活。
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血气在喉间盘旋,凌彻然咬着下唇几乎忘了呼吸。
他算什么!畜生般地吃下岳丈的血肉,装疯卖傻地作践自己,忍痛含泪地杀死妻子,这些都算什么!
原来,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按着他人的脚本荒唐做戏。看见的希望不过是他人给的道具,到头来却发现面前只是一面反光的铜镜。镜中那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就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啊!
他仰天大笑,悲凉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
可怜他不自知啊,当了畜生还想成人。
“哈哈哈哈!”他恣意地笑着,笑到泪水泗流,笑到嗓音破哑,却依旧笑着,这时候唯有笑能直抒胸臆。
“哈……哈……”他身体虚弱地滑落,如畜生般地向前爬着,“哈……哈……”
疯了,他真的疯了,这一次,他疯的彻底。
嘴巴还咧着,就见那红袍缓缓垂地,与之平视的桃花美目聚满煞气,明明是灿若夏花的俊美容颜却凝着慑人的狠戾。看得他忘了笑,忘了疯,心底只有散不去的惧意。
“想玩阴的玩狠的尽管冲我来啊。”这声音极轻极柔,轻柔的让人汗毛战栗,“伤她做什么?”
凌翼然狠狠地望着他,像是一只嗜血的饕餮,看的他难以动弹。
怵人的静太过漫长,凌彻然艰难地移开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他下定决心。与其留下来任人羞辱,不如……
他目光一沉,猛地就要咬上舌面。不待他感受刺骨的痛,就听咔嚓一声响,颚骨传来钻心的痛。
“想死?”凌翼然合上玉扇,点了点他被卸了的下巴,“也要看本殿允不允。”
“呃……”他忍着痛,决绝地向桌角撞去,却被人点住了大穴僵在原地。
“莫急,等本殿孝敬了母后娘娘,再来送七哥上路。”
凌翼然侧光的俊脸上笼着阴影,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只有那红唇明晰,唇若春花隐隐勾起。
“好戏,才刚刚开始~”
清泉冷瑟的笑声冉冉飘散,尸首两段、撕破的衣冠,铸就了谁的河山。
而那如泣如诉的思念却似这雨季,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心中
雨,一直在下。
69. 墨香一萼 坠露飞萤
风安静地栖落在叶片上,濛濛的山峦间行过一朵云。幽密的竹林是比天空更深的海,烈日穿不透,喧哗已荡涤。
幽径深处回响着极慢的马蹄声,懒洋洋的染着夏日的性情。
“哒……”
“哒……”
渐行渐近,桂黄色的布衣在翠绿中点映,挺拔的身影显得格外俊逸。怀中的人儿睡得很甜,他揽着纤腰,将她软绵绵的身子不时拉近。
薄唇隐隐勾起,那笑如水质清。
伴着时断时续的蝉鸣,马儿倦懒向前,缓缓地步出竹林。过于绚烂的霞光流溢在天边,灼伤了秀颜,怀中的佳人微蹙柳眉。
淡漠的凤眸泛起浅浅涟漪,他收紧长臂,轻轻地为她遮上纱幔。
“嗯……”
即便他再小心,美人还是醒了。
“修远?”水眸氤氲,迷蒙动人。
“嗯,我在。”他抚过她细白的脸颊,轻声应着。
半月般的眸子眨了又眨,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致:“咦?天又要黑了?”
望着她微恼而又天真的神情,夜景阑不禁心思荡漾。
“睡得舒服么?”他贴在她耳边低喃。
“就是太舒服了,才会白天黑夜地埋头大睡啊。”她含怨地望着他,“现在你把我当祭祀的神猪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照她早也睡晚也睡,一天被填四五顿的情况,很快这匹马就要累死半途了。
“不会,我养得起。”他神态淡然地说道。
她无语瞪目,可爱的神态让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轻啄:“对不起,累着你了。”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她的脸仿佛被炙烧了一般。
虽然以道听途说的前人经验来说,他们的洞房之夜实在算不上正常。可自此之后,他总是那么温柔地克制着。初更后,即便他再渴望也不会让她过于疲劳。可即便是清晨的耳鬓厮磨,也会让她昏昏欲睡一整天。
其实她知道,如今他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过是不想让她得知一个事实。
她的身子已不如以往。
“想什么?”他揽紧她的腰。
“这手已经握不住东西了。”她垂眸看着自己行动不便的左臂,幽幽笑开,“幸好修远不和我同岁啊。”
不然,她定会早他好些年离世,逼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啊。
她也曾试着不经意地提起地府见闻,告诉他阳寿未尽就自贱性命者必入枉死城,一入枉死城则难再相见。可未待她说完,这个男人就愤恨地将剩下的话吻落,不,是咬在嘴里。那是他们洞房后的第一次彻夜无眠,手段之“残忍”让她毕生难忘。而后她连睡两天,梦里满是那双受伤的凤眸。
哎,这个男人啊,总是用他自己做赌注,让她好放不下,好放不下。
爱恋之情在胸口满溢,她依偎着默不作声的某人,慢慢地合上眼。
忽地,冰凉的左手覆上一片温热,耳边响起他定定的语声:“握不住就由我来吧。”
心头禁不住发酸漾柔,她睁开眼,落入他春泓般的俊眸。
修长的指慢慢合拢,缓缓加力,似要将她的掌嵌入手心。
臻首略偏倚在他胸前,看那似锦流霞织在天边,她轻轻启唇道出誓言。
“嗯,不放。”
此情,不绝。
今生,难离别。
……
碧梧含夏,山谷里起伏着虫鸣,简朴的客栈外飘着布幡,暮色混合着米饭的香气在不大的厅堂里流动着。
“啊……”小二懒懒地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擦着桌面。
自从几十里外的官道建好后,南来北往的旅人就不再从这取道去云都,连带着他们这个村野小栈就越发冷清了。
他没精打采地眈了一眼堂中,暗自叹息。
哎,全是小鱼小虾米。
正抹着眼角的泪,忽见窗边的那对小夫妻有了动静。
“客官。”小鱼也是鱼,吃不饱总比饿死好,他殷勤地上前张罗。
“再来一碗粥。”这男子的声音偏冷,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他应了声刚要转身,就听一记女声响起。
“等等。”
这声音真清澈啊,他熏熏然地想着,眼珠不禁偷偷瞥向一侧。
纱质的冒帏随着其下的呼吸轻轻拂动,仅露的红唇犹如樱瓣,引人无限遐思。
“我吃饱了。”白皙的手抚在胃下,这女子声音软软的,好似在告饶。
享受着如水般的美妙清音,他无意识地回头一望,正对后桌几双颤动的眸子。
啧啧,怪不得这位官人会让小娘子遮起脸面,光听声就招来了好一群色狼啊……
“晚上你会饿的。”背坐着的男人淡淡说道。
冒帏下再未出声,借着朦胧的暮色看去,露出的小巧下颚覆着一层可疑的薄红。
小二很机灵地凑上前道:“客官?”
“来一碗野蔬鲫鱼粥。”最终还是男人做了主。
“好嘞!”他唱和一声,转身迈步。
他边走边打量,越发觉得不对。
哎?那些色迷迷的目光怎么都落在了那位官人的身上?
忽地,其中的一名汉子匆匆起身,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脚步凌乱地向外奔去……
“瞿瞿……瞿瞿……”
月色清白,窗下响着悦耳的虫声。
简陋的客房中放着一只偌大的浴桶,里面的水早就没了热气。隐隐的水渍映在地上,床边交叠着几件单衣。
山中的夜有些凉,他长臂一伸勾过身边人,将她贴在胸口。
又皱眉了。
一双春泓脉脉含情地望着怀中人。
在想什么?
轻羽般的吻点开了她眉间的忧伤。
难道又梦到了黄泉地府,那个第六殿枉死城?
想到着,俊颜露出一丝恼怒,他收紧双臂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
“嗯……”睡美人动了动身。
她一次又一次的暗示,无非是想得到他不会轻生的承诺。可这样的诺言,他怎能给,如何给?
她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唯独这样不行。
他不会放手,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堕入枉死地狱又怎样,不放手,绝不放手。
夜,静静地流逝,那双宛如明星的凤眸始终未合。
微地,空气中流溢的栀子香窜入一股淡淡的土腥。
来了。
无声叹息,夜景阑勾过床头的薄衣。一件件,他小心翼翼地为她穿戴着。
“修……远?”青丝散乱的美人在他颈边呢喃。
“嗯。”拿过她的中衣,夜景阑轻应。
“天亮了么?”
“还早,睡吧。”为她系上衣襟。
“你去哪?”美人显然很警醒,她半撑起身,睡眼惺忪地看着将要起身的枕边人。
孤冷的气息霎时收敛,俊颜漾笑,夜景阑俯身轻吻秀雅的人儿:“我去倒壶热茶来,你该渴了。”
“修远,你确定不是在养神猪?”交缠的长发下露出巴掌小脸,她语焉不详地轻笑。
“不是。”他低低沉沉地笑开,他的妻啊。
四目相接,落入彼此的眼底,情方璀璨,好似星宿海里的明星。
窗外飘来的花香有些浓郁,浓的让她不由醉了,醉了,醉入清甜的梦里。
为入梦的美人掩上薄被,夜景阑走到浴桶边,用早已冷透的洗澡水净了净身。
她的味道又怎能被人嗅闻?
半晌,水声渐渐停息,回首看了看睡熟的人儿,他系上腰带,推门走了出去。
宝蓝的天底透着浅浅清碧,山峦起伏勾勒出紫墨色的线条,谷中的风有些大,吹的布衣翻飞扬起。
夜景阑垂眸看着地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姿态沉凝。
“……”为首的老者抬起头,灰白的双鬓微颤,“少主……”老眼噙着泪,眉间的沟壑越拢越深。
“宋叔,起来说话。”夜景阑欲扶老者,没想却被人抱住双腿。
“少主……”宋慎为泣不成声。
“少主!”跪着的青龙卫齐声低喊。
如墨的双眉微皱,夜景阑凤眸沉沉,如冷箭般扫向一侧。不待他出手,就见两名青龙卫飞身而起将偷听的人踢了出来。
“你……你们……”话未说完,店小二就被点了哑穴,五花大绑钉在了树上。
原来傍晚时是他看错了,那些汉子看去的目光不是色迷迷,而是找到主人的激动啊。他思索了一会,忽地清醒过来。
各位土匪大人,他不过是尿急起夜,真的不是有意偷听的啊,呜……
夜景阑静静地听着,听着宋慎为不可抑制的低咽,心道是自己对不住他。
“少主……老宋我在赤江边找了您好久……”老头哭的鼻头通红,“若是再寻不着您,老宋也不活了,我对不起老爷、小姐还有姑爷啊……”
“宋叔快起来。”夜景阑俯身搀起他。
“少主?”宋慎为看着眼前一脸沉静的小主人,心头莫名地一颤,这表情很像十几年前托孤的姑爷,下意识地,他抢声道,“请少主速速回程,眠州危矣!”
峻眉轻拢,夜景阑眸如寒星地望着他。
“半月前,荆王以归我眠州赤江源地为礼,贺翼国新主登基。”宋慎为面露狠色,“听闻一地二送是荆国掌国大将军元腾飞的主意,元姓小儿分明不安好心!”
元腾飞?
眸光寒彻入骨,夜景阑逆光站着,冷绝的轮廓镶着淡邈的白雾。
“大兵压境,少主又久不现身,水月京流言四起。说是慎为害死少主,妄图私吞眠州。”
天边将明未明,四周出奇的安静。
原来如此。
夜景阑像是天地间唯一的玄色,散发出越发沉厚的寒意。
这一切不过是想逼他现身,那个人对卿卿还没死心。
突地,身后的屋子亮起微黄的光,他瞬间敛起杀气。
“怎么醒了?”夜景阑走到窗边轻道,行止间透出的温柔看的青龙卫们暗自称奇。
窗上映出一道美丽的剪影,清泉般的声音浅浅流溢:“屋子里有些冷。”
冷?
清晰地感觉到薄衣上浸满了汗,众人瞠目结舌。
“小……小姐?”泪水未干的老宋惊诧开口。
窗上的影子微微颔首:“是宋叔么?”
“真的是小姐!”老宋激动向前。
“嗯。”烛光勾勒出她雅致的侧脸,长睫在窗纸上轻轻扇动,“宋叔,对不住。都是我拖累了修远,害你出来寻了。”
“不不不。”老宋洒泪摇首,“只要少主和小……”老目一转,霎时改口,“只要少主和少夫人好,老宋再累也值得啊。”
少夫人?
青龙卫们偷瞥一眼,只见主子扬起清冷的唇线,面色如春风般暖意。汉子们对望一阵,陡然扬声道:“属下见过少夫人。”
“哎?”窗上的人像是被吓住,向后退了退。
夜景阑将木窗打开一条仅能为他所见的细缝,眷恋地看着面染樱色的美人,眸光交缠在一起。
“好,真是太好了。”老宋握紧双拳,胡须兴奋地抖动,“一回眠州就把婚仪办了!”他一拍梧桐,惊得栖息枝头的鸟雀兀地飞起,“你们快去准备准备,迎少主、少夫人回京!”
“是!”众人齐声,洪亮的语音回荡在山谷中。
南风浅斟低吟,微熹的晨光染白了纸窗。
“我哥哥去平西北了?”
“是。”老宋站在门边回道。
“舅老爷和丰少侠联手在赤江边找了整整一个月,当时也没想到少主和少夫人会被冲到赤江的支流,所有人都以为……”老宋咕哝着叹了口气,“而后舅老爷就杀气腾腾地回去了,又找了几日,丰少侠请雷大将军代为寻人,只身前往忘山请丰老先生出山。”
她凝眸想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夫君的长发。
忽地,手中的梳子被人夺去,她被人抱坐在腿上。
“在想什么?”夜景阑低问。
秀眸徐徐抬起:“我们好像欠很多人一个解释。”
“嗯。”夜景阑轻抚着她及腰的黑发,“但对有些人不用解释。”
“我明白。”她乖顺地窝在他怀里。
“卿卿。”
“嗯?”
“我不能在此时舍弃眠州。”他语带无奈。
“我懂。”
“怨我么?”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眠州这般全因你我,若修远此时离去,那就不是我认识的修远了。”
轻轻的耳语喷热了他的耳廓,渗入他的心底,夜景阑紧紧地将她环住,久久不愿放开:“同我回去吧,卿卿。”
“好。”她轻轻回抱。
“顺路去西北看看大哥,让他放心。”他轻吻她的脸颊,含吮樱瓣红唇。
“嗯。”秀颜漾笑,冉冉似吟。
……
这就是少夫人啊。
望着浓荫下依依话别的一双璧人,青龙卫们略微诧异。
气质倒是清雅绝伦,只是看起来孱弱了些,没想到少主喜欢这样的娇花。
正叹着,就见那道挺秀的长身微微俯下,似对她耳语了什么。这朵娇花随之绽开如花美唇,那笑如远山清泉般清美,瞬间荡涤了夏风的燥热。
青龙卫们长久失神,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宋叔和青龙卫会留在你身边,凡事有他们,你不要出手。”夜景阑握着她的柔荑,
“嗯。”她眉眼弯弯,好似弦月。
“如今你的身子受不住颠簸,千万不要独自骑马。”
她刚要颔首,就见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老宋突地跳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癫狂向远处奔去。
“宋叔……”她局促抬首,“他好像误会了。”
夜景阑似笑非笑地望着,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他不是很欣悦么?”
“可……”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两颊浮起红云,“还没有啊。”
修长的五指覆住她冰凉的手背,弯弯生春的俊眸越来越近:“迟早会有的。”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她的脸颊像被炙烧了一般,只觉暑气难耐。
“少主,该上路了。”
他虽听见,身体却未有动静。
少主要再不赶回去,军中可要哗变了,青龙卫求救地看向那位孱弱美人。
夏阳漏过浓荫静静落下,两弯秀眸盈盈,盛着似水情意:“路上小心。”
他没开口,只定定地看着。
月下叹了声,踮起脚在他耳边款款低语:“等我,相公。”
“嗯。”夜景阑轻啄红唇,满意应声。
烈日下一骑绝尘而去,布袍迎风扬起。
她站在树下,直至那抹桂黄融入远山碧翠,这才戴上冒帏。
“少夫人,请上车。” 老宋小心地护在一侧,不知何时,道边停了一辆典雅马车。
“宋叔。”她轻道。
“少夫人。”
“接下来一直走陆路么?”轻纱拂动,眼前是朦胧烟色。
“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先经官道至桃花渡,而后乘船去往水月京。”
“桃花渡?”她偏头凝思,“为何不走双生峡?”
此言一出,四下悄然。
“如今双生峡眼线众多,怕很难顺利通过啊。”老宋耐心解释着。
“眼线?”轻纱随着轻笑柔柔拂动,“宁侯已经掌权了么?”
闻言,男人们微微愣怔。
“如此啊。”微风习习牵动裙摆,她走出树荫的庇佑,“双生峡是大港,就算眼线再多,也无法事事掌控。反之桃花渡为小津,一有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宁侯最善操弄人心,故布疑阵不过是想让我们按照他的路子走下去,好事半功倍而已。”
允之啊允之,何苦来哉。
她沉叹一声,走入马车:“启程,取道双生峡。”
南风袅娜行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真的是一朵娇花么?
众人惊疑。
……
不至晌午,双生峡渡口就满是人群。
“绿豆汤嘞!透心凉!”
喧闹的码头上皆是吆喝声,卖汤茶的小贩在人流中穿行,闷热的江风吹来刺鼻的汗臭。
汹涌的人潮中出现十几名短打模样的护卫,一行颇引人注目。卖汤的小贩陡然停下脚步,逆着人流追了上去。
“这位爷,来碗绿豆汤吧。”他推着小板车,讨好似的赔笑。
“让开。”护卫不耐烦地挥臂。
“天热人躁,来碗凉汤真真好。”他不死心地纠缠着,眼珠却瞥向几人环绕的里侧。
“绿豆汤么?”女子的声音轻轻溢出。
眼中闪过精光,小贩凑前再道:“是!可解乏呢。”
“那来一碗吧。”烟色冒帏缓缓显出。
他机灵地从木桶中舀了一碗汤水:“小姐,请。”
苍老的手横空而出,管家模样的人将木碗接过:“是夫人。”
“哦。”眼珠转了转,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个女子。
“呃……”碗到嘴边,她忽然呕起来。
“少夫人!”老者惊慌大叫。
护卫见状将小贩拎起。
“不关我的事啊!”脚下悬空,他急急申辩。
“不关你的事?”几名大汉齐齐围来。
莫急!额头浮上一层冷汗,他瞥了一眼茶楼上的同伴,微微摇头。
“放下。”女子的声音有些虚弱。
“可……”护卫们咕哝着。
她以帕掩唇,举止优雅:“是我忘了忌口才会如此,你们快放下这位小哥。”
“是。”
双脚沾地,小贩顺着女子的柔荑看去。
小腹微凸,原来是个孕妇啊。
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推着小车,状似惊魂未定地向后奔离。
眈了一眼身后,老者小声道:“少夫人辛苦了。”
“只是一块棉布,算不上辛苦。”女子抚着腹部轻笑。
“等到船上,老夫会让船家注意,凡是沾豆的菜一律不准做。”老头转身看向护卫们,衣袖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你们也都听好了,从今天起在少夫人面前不准再碰绿豆汤!”
“是!”众汉重重承诺。
“宋叔……”女子哭笑不得地出声。
“您和少主都还年轻,对这种事情多半还一头雾水。不过请少夫人尽管放心,不是老宋我吹,养孩子方面老夫可是比女人还要精通。”眉须微挑,宋慎为笑容可掬,眼眸灿烂,“我家老大和小二打小就没了娘,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拉扯大啊。”
“宋叔……”
“少夫人不用害怕,开始的不适都是很正常的。可不论怎么吐都不能不进食,毕竟您现在是两个人了,饭量应该加大。啊!对了!”老头一拍手,指着听楞了的护卫急道,“快去给少夫人买些青梅,青梅止吐!”
“宋……”
“再说着孕妇的养生吧,老宋我先前可是做足了准备,日盼夜盼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爷!小姐!”他忽地转身,面朝西北,“还有姑爷!慎为总算没有辜负你们的托付啊,这么多年慎为不容易啊……”
刚才她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话到嘴边,她却蓦然闭口。
就让宋叔提前高兴下吧,毕竟就像他说的,孩子总会有的。
素手交叠在腹上,红唇勾起羞涩的笑。
“去往兖州的要开船咯!”
船板呀呀作响,赶船的人偕老带幼涌向一侧。
一抹青碧点映在玄衣中,江风在张扬了一早后,忽而温柔起来。缱绻地牵动着那身碧罗裙,那女子面覆轻纱静静地立在岸边。带着飘飘欲仙的美感,浑然入画。
半晌,从远处跑来有一名玄衣人。
“少夫人。”近了,他行了个礼,“去眠州的船半个时辰后靠岸。”
她微微颔首:“宋叔呢?”
“掌事他……”汉子尴尬地摸了摸头。
“嗯?”
“掌事在市集上看到一些小儿玩意,就同店家杀了起价。”
掌事会不会太积极了,汉子们举头望天,头顶正飘过一朵形似母鸡的白云。
“这王榜贴了多久了?”身后突然响起议论。
“一月有余咯。”
“再贴有什么用?那位娘娘怕是没治了。”
碧罗裙浅浅流动,纱帽美人转身看去,木质的文栏边聚满了人,一个年轻的士卒正换上一张明黄色的檄文。
“我猜啊那位娘娘肯定是被三殿下的母妃毒成这样的。”
“哦?”市井小民围着文栏七嘴八舌道。
“三殿下母妃黄氏诞有两子、钻营一生尚不得贵妃封号,偏偏这位无儿无女受尽王宠。黄氏因妒生恨,痛下杀手。而韩大将军那么气势汹汹地去平西北,摆明了就是帮姑母报仇去的呀!”这书生正夸夸其谈,就见青碧一抹自眼前掠过。
“少夫人!”不远处十几名大汉急急追来。
贵妃韩氏重疾不愈,孤特下诏求医,凡医醒贵妃者赏金千两,药到病除者封爵三等……
浓厚的墨字映在冒帏上,如烟流动,触目惊心。
她转过身,垂下的双手些微颤抖:“多久了?”
“啊?”
“多久了!”她猛地一拍,结实的木栏瞬间坍塌。
“……”多嘴的书生打着颤。
“少夫人……”大汉们愣在原地,看着满身怒气的女子,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问你,这榜文贴了多久了?”女子平缓再道,语调里带着难言的压抑。
“双生峡惊变后没几天就贴出来了……”
这小娘子怎么像要烧起来似的,他……他……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书生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了退。
四月末弄墨就不行了,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
一口血气回荡在喉头,胸口刀绞似的发痛。
忽地,她旋身而起,夺过士卒的马匹:“驾!”
“少夫人!”
女子的轻功快的出奇,十几名大汉们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绿云向着远方急速飞掠。
征帆远影望不尽,风霜雪雨几日晴?
奈何,归去……
……
时值大暑,炎夏当顶,热浪自四面八方滚滚袭来。檐角的铜铃纹丝不动,只闻旷达飘逸的蝉鸣。
平平仄仄平,吟出一首绝句。
“公公。”上官密老脸堆笑,跟在六幺身后作揖道,“请公公代为传信,就说下臣誓死效忠九殿下,绝无贰心!”
抱着拂尘,六幺扫了一眼身后。好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女儿死了、后台没了就来这里献媚,真是没脸没皮。
“公公!”跟至文书院的外墙,上官密掏出一个锦盒,“公公您请看。”
好一块美玉啊。
六幺眈了一眼,就算再不舍也将目光强拉了回来。前日里内侍长,服侍了王上逾四十年的得显大人曾找他细谈。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若起了贪念,那同主子就难成一心,这样的奴才随时都能被替代。”
当时,内侍长如是说。
“公公?六幺公公?”上官密看出他的失神,再上前道,“您看?”
“上官司马是想害小人么?”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色。
“啊?”
“东西您收回去,最近主子心情不善,上官大人还是不要到文书院来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跨进院门,充耳不闻身后的媚言。
谁曾想到,昔日门庭冷落的文书院如今已成为王朝的中心,这一切只因主子的存在啊。穿过浓荫蔽日的沿廊,六幺推开紧闭的木门:“主子。”
耳房里寂静得似已凝固,就连紫铜鼎里白烟都未有波动,屋里满是清凉薄荷香。
六幺小心翼翼地走到屏榻边,将散乱在地的杂书一一拾起。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凌乱的长发与红衣交错在一起,即便睡着,也有着让人难以忽略的魔力。
主子,还没死心么?
六幺手上一滞,不由垂眸。
《年丝染文集》、《半山夜话》、《成乐别裁》……
这些都是那次行军带去的旧书啊,而主子将这些翻了又翻,不过是想重温与那位同帐的乐趣。时至今日,主子还坚信那位仍在人世?
望着那一炷静香,六幺不禁唏嘘。
情啊,连他聪明绝顶的主子与其说逃不过,毋宁为不想逃。
正想着,廊外传来凌乱的脚步,榻上的人微微蹙眉,睡容很是不耐。
“慌什么。”六幺掩门而出,沉声低喝道。
“六幺大人!”小内侍满面红光,双手不住抹汗,“来……”
“噤声。”六幺狠敲了他一下,“殿下还在休息。”
“可是,来了啊。”小内侍抱着脑袋,呜咽道。
“啪!”木门被踢开,睡皱的红袍懒懒地搭在身上,凌翼然衣带未束,露出惑人的男色。
“殿……殿……殿下。”小内侍结巴道,当下扑地。
“来了?”低哑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
“是……是……”
长身微微俯下,如墨的发丝当风飞扬:“韩家小姐、来了?”凌翼然眉梢微动,俊美的脸皮隐隐颤抖。
慑于那双魔瞳,小内侍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韩月下来了?”他再问,双拳握起,指骨微微发白。
六幺伸出脚,踢了一下呆楞的内侍,那小子旋即如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
“来了。”凌翼然切齿低吟,桃花目里满是骇人情意,“终于回来了。”
正红长袍如疾风般掠过,震响了殿檐下的铜铃。叮叮咚咚,打破了押韵的蝉鸣。
好似撕裂了一帛锦绣文章,散乱了一地铿锵字句。
……
原来都是真的。
站在宫门外,她悲从中来。
弄墨真的不行了。
“妹妹。”产后还未恢复,秦淡浓略微有些发福,她如获至宝地牵起月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宫侍身后。
“对不起。”月下低着头,喉间有些梗塞。
“傻丫头,又不是你的错。”淡浓为她勾起鬓发,“待会姑姑听见你的声音,说不定就醒来了。”
“嫂子。”她的左肩有些疼,伤口处灼灼发烫。
厚重的内庭门咿呀打开,望不尽的宫途延绵深远。
一只脚刚迈入宫门,就听身后响起大喝。
“韩月下!”
这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凌翼然紧紧锁住那道倩影,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守门的侍卫见状纷纷颔首。
“上哪儿去了!”他攥紧她的柔荑,俊眸锐利地似要刻入她的心底,“躲了那么久,你还有良心么?”
这么久,这么久,久的让他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而她是不是已经逝去。
还好啊,她还活着,还活着!
颤动的目光停在她盘起的发髻上,他陡然沉眸:“梳成这样做什么?”
“允之,放开。”她目光凝远,心思显然不在他身上。
他微眯双眼,手掌毫不怜惜地加力:“卿卿,我说过……”
好冰。
他兀地无言,箍紧掌中想要挣脱的柔荑。
不对,挣扎如此无力,肌肤透着沁骨的寒,这分明有异。
“你的手?”他的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秀眸淡淡一瞟:“废了。”
桃花目里满是错愕,趁此时她挣开他的牵扯,转身走进内庭。
朱色宫门戛然合起,凌翼然垂眸看着掌心,眼中的错愕慢慢沉凝。
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火云满天,烈日永炎,万物被烤的有些焦涸,只有他依旧立着。
发髻可以打散,左手可以再医。卿卿,今后你我并肩,还有谁能伤你?
艳丽的红衣迎风展扬,他身影轻狂带着浓浓霸气。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
空旷的大殿里悄然无声,宫人们垂首立着,面容满是哀伤。
“姑姑?”素手拨开珠帘,发出美妙的击玉声。
床幔里,佳人面色蜡黄,不复绝艳桃色。
“怎么会这样?”她捣着嘴,泪水瞬间倾泻。
“噩耗传来当晚,娘娘就迷了过去。不论王上如何唤、奴婢们怎样求,娘娘就是不睁眼。”思雁一脸憔悴,眼睛很是红肿,“而后喂的汤水喂的药,娘娘也不吃,只一个劲地吐。要不是王上用蛮力逼她进食,小姐怕是看不到娘娘了。”
“原来是心病。”月下沉吟,含痛望着那个消瘦的人儿,“弄墨?”她跪在床榻边,伏在她耳边低语,“弄墨,是我啊,卿卿。”苦涩的泪沿着她们俩的脸廓,一直滑到弄墨的唇边,“我没有死,我回来了啊……”
“妹妹地上凉,起来再说。”淡浓上前劝道。
“弄墨,快醒醒啊。”她轻轻摇晃着骨瘦如柴的身躯,“都是卿卿不好,以后我去哪儿都先给你捎个信,去多久也听你的,好不好,嗯?”她抽泣着,右手无助地卷着弄墨枯黄的长发,“打小儿我就最怕你,画眉性子温,竹韵总随我,只有你跟个辣椒似的,会冲我拉脸子,会点着我的头痛骂……”
眼前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停地眨眼,只觉面上满是清凉:“也只有你不把我当小姐,而是当个孩子,所以啊……”她抹泪勾唇,笑容好让人心碎,“所以你们三个中,我最喜欢你。”她喘着气,急急耳语,“弄墨,你知道么,坠崖的时候,我眼前满是你的脸。和爹娘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妹妹……”淡浓跪在她身侧,眼眶已然通红,“哭最伤身,你这样,姑姑会心疼的。”
她仿佛充耳不闻,轻轻拨弄着弄墨额前的碎发:“弄墨,你知道么,其实我不想叫你姑姑的,因为啊……”她偏头看着,美眸溢出澄澈的泪,“你这么年轻,这么美,怎么会是姑姑?姐姐,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啊。”
“姐姐……”她颤着、颤着,一时泣难成声,“你可知道,梦湖相见我有多欢喜,欢喜到减寿十年我也愿意……可……”泪水如雨而下,顷刻顺流成溪,“如今你却因我求死,这又生生减去我十年寿命啊……”十指扣进床褥,她咬唇低咽,喉间泛起甜腥。
“妹妹!”淡浓将难以喘息的月下揽在怀中,含泪轻拭着她泪眼。
“弄墨……弄墨……”她挣开嫂子的怀抱,爬回到弄墨的枕边,“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唱过的儿歌么?”
“小姐,可以了。”思雁噙泪劝着。
“吾本是,荷花女,
衷肠未诉泪如雨。
君若看到荷花泪,
可知荷花几多苦?
吾本是,荷花女,
只是与君心相许。
今宵为君把歌唱,
句句都是伤心曲
……”
哽咽的歌声如清风飘散在殿中,一点一点吹进她的梦里。
“吾本是,荷花女,
朝朝暮暮为君舞。”
荷叶田田,碧绿的叶上满是昨夜宿雨,水面清圆,轻轻地滑入浅塘。
“看尽人间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一只小舟在碧荷中穿行,一大一小顶着荷叶编成的小帽,采着水中的菱角。
“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娇颜被晒得通红,池塘里飘溢着慢板行歌,“但愿天下有情人,总有一天成眷属。”杏眸泛着点点柔光,二八佳人唱的蜜意缱绻。
她笑若桃花,张口还要再来,忽见对座的小人顶着荷叶帽,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柳眉一挑,她捏了捏那张可爱的小脸:“在想什么?”
“弄墨。”童音轻轻,小人偏首打量着。
“嗯?”她卷起袖子,探手伸进微凉的池水,好舒服啊。
“你多大了?”
“呵!”她喷笑,“比你大。”
“正经的。”小人拧起眉,一脸严肃。
美丽的杏眼眨了眨,弄墨回以认真:“年末就十七了。”
奇怪,她家的小姐怎么看起来比她还老成?
“怪不得啊。”小人扶着荷帽慢慢起身,望向那菡萏卷舒处。
小孩子家家又在乱叹气,她笑瞥一眼,继续采菱。
“怪不得开始思春了啊。”
随后的这一句炸入耳际,吓得她差点扑进水里。
“什……什……什么?!”无视浸湿的袖口,她柳眉倒挂,一把拉过小人,“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谁教你的!是巡院的李老头,还是书房的阿吉?”
混蛋,竟然带坏她家小姐,要是让她逮到,非骂的他们不敢见人!
“哎,弄墨好漂亮呢。”小手滑过她春烟般淳浓的鬓发,痒的她微微翘唇。
不对,差点被这个小骗子绕过去,她沉下嘴角,假怒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究竟是谁教你这些的,快说!”
“这个还用人教么?”小人扑闪着聪慧的眼眸,“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她娇娇软软地唱着,而后再道,“俗话说歌以抒情,唱来唱去都是君,弄墨是想嫁人了吧。”
“呿!”两颊微烫,她目光闪避。
“羞什么,男女之情合乎常伦,弄墨你都十七了,对良人心存期许最是正常。”
弄墨早习惯了她老神在在,出口成章,只是垂着头,有心无心地玩着发梢。
“我家弄墨这么美丽,今后定是要嫁个好儿郎的。”小手轻抚水面,小人笑得天真,“弄墨你说呢,想找个怎样的?”
她啊……
杏眼含羞,飘向荷花泛水处,但看那蘋叶摇风,影乱池台。
她要的良人不用太年轻,也不用太魁梧,但一定要站在她触手难及的高度。她愿意用一生去仰望,去崇拜,去默默地爱啊。
“吾本是,荷花女,
一片芳心请记取。
……”
伴着悠悠轻扬的橹声,那个夏日浅浅地融入她的梦,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命里。
“……他年荷花盛开日,朵朵带去吾祝福……”
是谁在她的耳边唱着那首童谣,是谁久久地拨弄着她的梦境。
“弄墨……你醒醒啊……”沙哑的嗓音奇异地钻入她的耳际,好清晰,“卿卿回来了,弄墨,你不要我了么……”
小姐?
“弄墨……”这哭声断断续续,好没底气。
“妹妹!”含痛的女声震彻在她的耳边,“快传太医!妹妹你受伤了?!”
小姐?小姐!
在黑暗中慌不择路,她挣开荷叶的纠缠,向着亮光处奔去。
满眼是触目的红,望着那张带血的秀颜,她出声即知语沙哑:“小姐……”
“弄墨!”月下抹过唇间的腥甜,扑向床缘。
“娘娘?”思雁喜极而泣,“来人啊,娘娘醒了!”
“小姐……”恍如隔世,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人,“小姐你长大了……”
秀眉微蹙,月下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
“方才……”弄墨喘着气,消瘦的脸颊衬得那双杏眼出奇的大,“方才你还那么小,一转眼就……就这么大了。”
“弄墨……”心头满是阴霾,月下将她的手越握越紧。
“还记得那个夏日么?”思雁将她扶起,她无力地倚在软靠上,神态安详,与家人闲话家常,“你问我心中的良人,我如何答的?”
月下看着她,微微摇头。
“记不住是好的。”她淡淡扬唇,美丽的笑容随时会碎掉,“但请小姐千万记得自己的回答。”
“我的?”
“是。”弄墨反握住她细白的柔荑,用尽全力地启唇,“当时我反问小姐想要何种良人,小姐说……”
“我呀……”小人眼眉弯弯,摘过一片莲叶慢慢站起,“我要一个能与我并肩同行的男子。”举着碧荷,她笑看停水蜻蜓,“春赏初樱夏熏风,秋观远山冬临雪,愿得有情郎,执手共百年。”
小人的笑容有些灿烂,灿烂得让她误以为是夏阳拂面,半晌,她嗔道:“小孩子家的,不知羞。”
可如今想来,她还不如一个五岁稚女,不如啊。
收敛心神,弄墨柔声道:“小姐,记住了么?”
“记住了。”月下沉沉颔首,可这样的闲话她不爱听,好似远行的人殷殷叮嘱,又好似永远不会回来。思及此,她抢声道:“弄墨。”
“嗯?”杏眸有些浑浊,弄墨懒懒打了个呵欠,好累,好想睡。
“嫂子生了一对龙凤儿呢。”这时候说说喜事或许能冲淡她眼中的困倦吧,月下这样想着。
“哦?”双眼锁不住焦距,她直觉性地望向一边,“淡浓,真是难为你了,这么早就出了月子。”
“都是侄媳该做的,请姑姑好生养着,竹肃、妹妹还有我都盼着姑姑大好的一天呢。”淡浓微微蹙眉,只觉看来的目光越来越淡,愈发没了生气。
“嗯,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他们啊,打小就是粗性子,总是忽略自己。”眼皮一垂一垂,慢慢地粘合在一起。
“侄媳明白了。”
听觉渐渐模糊,各式各样的语音时远时近。
“墨儿!墨儿……”
谁?
“给孤睁开眼睛!”
是她的良人么?苍白的唇荡开笑,真的是他啊,那样的霸道。
“你别想再逃……”耳边热热的,还有些疼,她猜啊那个男人在咬她,以前他总爱的,“你半夜说的话,孤都听到了,你别想收回!”
她没想收回啊,就像十七岁那年许诺的。她已用尽一生去仰望,去崇拜,至死都在默默的爱。
只是,她倦了,想睡了。
“弄墨!”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痛了她的心,“你说不会再丢下我的……你说过……你说……”
“妹妹!你的左肩!”
她的小姐啊,对不起,她食言了,对不起,对不起……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凝着二十八年来的忧伤。
墨香一萼今何寻?断弦声尽,坠露飞萤。
70. 莫道仲夏不悲秋
云淡了,月儿缓缓漾起。
冷宫的一角游弋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一行青桐将夜染淡,几只不知名的鸟彷徨飞过。
“咚、咚、咚……”
清晰的木鱼声在寂寞庭院中回荡。
“娘娘。”苍老的嬷嬷站在门口,佝偻的身躯似要被沉厚夜色压断。
“咚、咚、咚……”声音未曾停歇。
“王后娘娘。”老嬷嬷沙哑再道。
木槌微停,随后落下。
“进来吧。”冷淡的女声响起。
“是。”
殿内一灯如豆,虽无蛛网厚尘,可墙角里飘忽的一行萤火还是透出萧索味道。
“怎样?”背坐的女子挽着高髻,背脊挺立满是骄傲。
“成妃娘娘去了。”老妇说着为她斟了杯茶。
“哼。”轻笑溢唇,女子话中满是讥讽,“爱上他的都是傻子。”
老妇刚要开口,就听她再道:“被他爱上的定然不寿。”
木鱼声微乱,时重时轻很是不甘。
“娘娘。”老妇跪在蒲团边轻叹,“王上昏厥了。”
“咚!”
惊声乍破满室寂寥,萤火仓皇飞窜,好似扬起的灰烬一般。
“是因为……”女声些微颤抖,不复傲慢,“成妃?”
老妇低着头,默默无语。
“为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女子挥袖甩开木槌,“为什么?”她偏过头,望向柜上的那面铜镜。目光逡巡,镜中人瞪大双目,露出狰狞怪笑,“就因为那张脸?”
灯火隐隐颤抖,搅乱了光与影的界限。
“就因为那张脸……”她挺起身,拿过铜镜,“他不愿多看本宫一眼。”望着保养得宜的红颜,她露出苦笑,“就因为那张脸,他终究将本宫同彻然舍弃。”丹蔻划过镜面,发出刺耳怪声,“凌准,只有她的儿子才是亲儿子么?嗯?”
声音轻柔的近乎诡异,在闷热的夏夜里聚起丝丝寒意。
“凌准,你好狠啊,好狠。”她打开矮柜中的暗屉,轻抚着一个镶满昙花花纹的红木小盒。
“娘娘!”老嬷嬷见状大惊。
“董娘。”她幽幽取下珠钗,“你说,所有殿下中最像王上的是哪个?”
董嬷嬷闷声不语。
“不敢说本宫替你说。”珠钗为匙打开七窍玲珑锁,她沉凝双目,阴冷勾笑,“自然是小九。”
“……”
“父子二人看似无情实有情,都没出息地盼着一个女人。”木匣慢慢打开,她翘起兰花指拿出一个净白瓷瓶。
既然像就要像到底,如此也不枉母后我对你的一片“苦心”。
董娘攒起眉梢,就着微暗的烛火偷偷望去。这表情,十多年前她就瞧过,如今再看心中仍不住发寒。
绣鞋轻移,冰蚕素裙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秋净娴推开木窗,向南眺望。
虽说禁军战败,本宫被关进暗不见光的冷宫。可在这宫墙内你却不是本宫的敌手啊,小九。
“董娘。”
“奴婢在。”
“人生如露月如昙,玉质芳华只一夜。”难言的快意在眼中流动,她慢慢摊开手掌,“董娘,懂了么?”
南风徐来,时明时灭的萤火落在白瓷瓶上,反射出幽冥之光。
“奴婢明白。”
月挂中天,华灯初上,璀璨灯火映着宫人慌乱的身影。
“太医呢?”内侍抱着拂尘够头望着。
“来了!来了!”
胡须花白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被人拉进寝殿,不待落脚就听耳房里溢出惊叫。
“妹妹?!太医!太医!”
老太医闻声而去,还没掀开珠帘就一个趔趄被拽到了另一边。
“这里这里,王上在这里!”宫人牵牛似的牵他。
“可……”太医指着耳房。
“哎呀,那是韩将军的妹妹,只是哭晕过去不打紧的。”
不打紧?太医望着地上延绵一路的血迹,不由皱眉,问题怕是大了啊。
浓浓的血腥飘浮空气里,秦淡浓按着月下左肩上崩裂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妹妹?”淡浓在月下耳边轻喃,“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啊……妹妹……”心头锥心似的痛,淡浓含着泪接过新绸再次覆上伤口,没一会白练浸鲜红。
“为什么……”月下睁着眼,无神地望着,“为什么……”
“妹妹,你别说话,过一会儿殿下就来了。”
“为什么……”她依旧喃喃,眸中含着似水月光。
“妹妹?”淡浓俯下身,侧耳倾听。
“阿律……弄墨……究竟是为什么?”肩上的痛她能忍,可心痛又怎能忍?
长睫似有一颤,眼中的月光倾泻而下,挂满了她的面颊。
她苦修武艺为的是什么?易钗而弁为的又是什么?她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的,为何他们却轻言放弃?
阿律是,弄墨也是。
“为什么?”她攥紧双拳,鲜血自左肩喷涌而出。
“妹妹,冷静点。”
“为什么……”她的声音无力而嘶哑,忍着痛,她忍着,微白的脸上满是汗珠。
为何只有她一人在漩涡中挣扎?不,不止是一人,她已不再是一人了啊。
失去血色的唇微微掀起:“修远……”
“谁?”秦淡浓贴在她唇边。
“为什么?”她慢慢扇动长睫,一下,两下,终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倦,眼皮不甘地、沉沉地合起。
为什么,修远,为什么他们不愿再坚持一点?
“卿卿。”
黑暗中响起他清冷的声线。
“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
对了,那夜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不懂啊,仍旧不懂。
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懂……
……
宫灯在夏夜里飘摇,南风吹响了挂着铜铃的檐角。
长长暗影曳了一地,耳边尽是凌乱的脚步声。
“幛子、果子、奠酒、礼器!”大宫女穿着白衣叉腰喊着,“快去备齐,一个都不能少。”她抚额叹了下,随即扯住打身边经过的女侍,“巧儿你去哪儿了,我这都快忙翻天了。”
“啊。”女侍手一颤,碧玉碗里撒出少许汤药。
丧衣宫女眈了一眼,柳眉微皱。
“这是给韩小姐的。”巧儿垂下头,双眸微颤。
“先拿进去再过来帮忙,哎,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是。”应声轻轻,仔细听去还有些颤抖。巧儿低眉顺眼地凝着碗中,如鼓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碗沿流动着碧玉琼光,暗色的涟漪浅浅回荡。
没想到娘娘最终下手的竟是那位小姐,怎会,怎麽会啊。
她偏首凝思,掀开珠帘:“夫人。”
“快拿来。”秦淡浓抹开眼角的泪,伸出手去。
那只碧碗看似轻盈,实则沉重,因为她知道,这汤药苦涩的令人绝望。可她不过是一粒卒子,没资格过问主子的真意,也没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耳边喧嚣难抑,巧儿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秦淡浓将那碗绝望一点一点喂进那人的唇里。
忽地,帘外出奇的寂静,静的好似时间停滞,片刻只听内侍长一声惊吼。
“殿下!”
殿……下……
内庭里怎会有殿下?
“王上并未召见,还请殿下慎行!”
脚步声一前一后,似在紧紧追随。
哗地一声珠帘漫卷,帘口的那人逆着光,墨发红袍凝着淡邈微光。
“殿下!”内侍长得显匍匐在地,“宫规铁律,擅入后宫者视为谋逆,还请九殿下三思。”
在场者无不瞠目,谋逆啊,殿下步步为营,岂能因此留人口舌?
“哼。”阴影遮面,薄唇微微翘起,“那又怎样。”凌翼然答的肆意,行的张扬,随手一带雕花木门哐地合上。
怎样?又能怎样?
得显愣在地上,眼前珠帘击玉,耳边漫是惊心声响。
一步,两步,凌翼然艰难地挪动着,不复狷狂。
地上散着一团团血布,湖色的床褥已浸鲜红,那人仰面躺着,脸颊透着死气沉沉的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张开口,喉间却发不出声。
太过专注地看着,当她指间微微有动,凌翼然立刻将人搂在怀里。
“卿卿。”她浑身透着凉,完全没有染上夏日的燥热。
“太医呢。”凌翼然按着她左肩的伤口,聚煞的眼眸淡淡一扫,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太医们在替王上会诊。”放下已见汤底的玉碗,淡浓无奈答道
“……”怀里的人咬着唇,压抑着猫儿似的苦吟。
“痛就叫出来。”轻轻拂过她的眼皮,凌翼然俯下身沙哑道。
秀眉微蹙,梦中似在沉思。
“卿卿,不要忍。”他柔声哄着,“是我啊,允之。”
轻掀的唇瓣霎时抿起,痛苦的低吟被锁得妥妥当当。
“六幺。”凌翼然不悦开口。
“殿下。”门外轻轻应着。
盖住裸露的左肩,凌翼然将她打横抱起:“传三品以上太医去白萼殿看诊。”
抱着拂尘,六幺瞠目结舌地望着穿帘而出的主子:“可是……”
森冽阴鹜地睥睨,凌翼然卷着骇人的煞气。
“是……是!”六幺俯身长拜。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众人眼中只有那身似火红袍。
张扬的颜色点燃了闷热的夏夜,在长长的宫道中渐远,渐远……
……
繁星映水,渔火连心。江上,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船舷上立着两人,仙风道骨不似凡人。
“为何去云都?”鹤发白须迎风扬起,丰怀瑾看向身侧老友。
大和尚微微笑着,并未接言。
月离于毕,摇光正南,明亮了十六载的后星渐渐黯淡,一切真会照着命格那般进行么?
仰望浩浩天际,了无微哂。
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别忘了,那位可是弦月君啊。
“了无。”丰怀瑾白眉轻拢,似有一叹,“你可猜到了什么?”
避而不答,大和尚抬起手,遥指东天,“你看。”
顺着鼓扬僧袍,丰怀瑾举首望天。
“正夏之夜,心宿出于东方,七月流火,主位商星红光熠熠。”月面之东,一颗赤星闪耀,“西方七宿参居要害,主司冬季。参者青龙,商者赤螭,原为亲兄弟。二星生来不合,后又因弦月互生嫌隙。既而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同耀一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丰怀瑾轻声吟诵,不知不觉已舟行数里。
“两两不见终因月,今生再遇也缘卿。”了无偏首眈向西天。
寒星似水,清光流溢。
“参宿……”丰怀瑾喃喃自语,“怎会……”
盛夏时节,参商同出一天,神鲲何宁?
遥望下弦月,二宿也惊心。
风起微澜,了无望江兴叹:“自圣贤帝之后,皇气渐尽。而如今地上盘旋二龙,青龙、赤螭,孰胜孰负?今生谁赢?”
天人不知,知者唯卿卿。
……
再次醒来已是隔天清晨,眼前飘着轻幔,鼻间满是花香,她无神地望着床顶,只觉肩上火辣辣的烧着。
是噩梦么?
她还在怀疑,可泛滥的痛感却将她拉回现实。
原来是真的……
六月的阳光太过炫目,她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上一世父母之情淡泊,她孑然一身总是凄凉。因缘际会投生这里,得到了期盼已久的亲情,她好感恩好珍惜。可为何幸福总是那么短暂,她恨过怨过而后振作。她那么努力的活着,不过是想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想在一起罢了。
难道这也是奢望么?
她捣着眼,无力感如小虫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如惊涛骇浪霎时席卷全身。
窗外的花枝上停着两只嫩黄色的小雀,叽叽喳喳地互诉情语。她兀自躺着,连屏风外的轻响也没能在意。
“想清楚了么?”看着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六幺轻问。
“嗯。”张弥微微颔首,耳垂上的血痣鲜红欲滴。
“你要明白除了王,宫里是没有真男人的。”这个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
无视六幺奇怪的打量,张弥回身望着山水画屏之后。青萼色的纱幔如波荡漾,床上的人举手掩面,周身散发出落寞感伤。
“大人?”他举步轻唤,声音隐隐不稳。
幔间的人动了动,妖美的眸子绽出喜色,他绕过画屏垂首立在床前:“大人,您醒了。”
“弥儿?”她拖着左臂慢慢坐起,“这是哪儿?”
“大人,这里是白萼殿。”他压抑着过分欣喜的情绪,话音低柔中带着一丝异样,薄薄的假面微有颤抖。
是了,浮动在空气中的正是玉簪花香,这儿允之母妃生前的居所,青宫的禁地。
拨开纱幔,她走下古雅的木床:“弥……”
眩晕感突如其来,她扶着张弥的臂膀,及腰的长发散落在侧。
“大人?”
“没事。”她抚额轻问,“弥儿你怎么进宫了?”
避而不答,张弥径直将她扶上床缘,取过净口瓷瓶伺候她梳洗。
“弥儿。”冷眼扫过屏外的宫侍,月下沉声低问,“我嫂嫂呢?”
“将军夫人在为娘娘守灵。”瞧出她的警觉,张弥移了两步挡住他人的视线。
“只有她一人?” 留夏夏不住,满庭玉搔头。帘外玉簪垂枝,月下端坐窗前,指尖漫不经心地穿过长发。
“成妃娘娘膝下无子,王上命十四殿下为孝子,伏波将军为主祭。”拿起案上的犀角梳,张弥尽心梳理着那一头黑滑的青丝,“如今将军奉命镇守西北不得归朝,将军长子按例代为祭拜。”
彦儿也在宫中?心头的不安渐渐成形,她眯起秀眸,目光凌厉地看向镜里:“北乱已平,我哥哥为何不得归朝?”
犀角梳一滞,他下意识地垂眸。
“弥儿?”
这消息怎能让大人知道,若知道了,她……
抿着唇,张弥默默地为她打起小辫。
“镇守西北,防的是眠州么?”
他倏地抬首,落入那双了然的美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先前是她被噩耗冲昏了头,竟没发现其中的蹊跷。眠州危难,弄墨病急,西北戍防,一切好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让她一步步走进早已预设好的陷阱。
人生好像是一个圆,不论她如何努力,如何不屈,最后还是回到了终点。就如十年前那样,留给她的只有无力只有痛苦,只有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她那么认真的活着,却终究逃不过这个命?
面皮猛地一颤,似有什么要破额而出。月下咬牙忍着,一次又一次的隐忍让她几近麻木。
静默沉沉压抑,张弥缓下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瞥向镜里。镜中的女子花容渐白,美眸泛着如月寒意。突地她打散发辫,任青丝散了一身。
“大人?”
“弥儿,替我盘起妇人髻。”
千山阻道,万水层叠,几多步履无歇。
直觉一凛,慢慢地,她合上眼,下意识寻找起今后的路来。
……
眼前的人形销骨立,一夕之间青王尽显老态。床边,秋净娴一脸虔诚地念着佛经,富有节奏地敲着木鱼。
夫者疾病缠身,贤妻祈愿诵经,看起来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月下立在门边,始终走不进这诡异的情境。
“废后秋氏。”卧床的人终于开了口。
“臣妾在。”
“该上路了。”
王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感情。木鱼声渐渐停下,凝着眼前的三尺白绫,秋净娴的语调出奇地平静:“请王上再给臣妾一炷香的时间。”
“废后也怕死么?”凌准讽道。
“不。”秋净娴抬起头,回以轻嘲,“臣妾是想为王上念完地藏经啊。”
御极殿里格外的静,两人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不认输、绝不退让,这就是结发逾廿年的夫妻。
“王不想知道尹贵妃的事么?”秋净娴笑得轻快。
眼如利刃,狠绝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缄默半晌,青王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掀起:“准。”
一字定出成败,秋净娴面露得色,悠悠然拾起小锤。
“咚、咚、咚。”木鱼声轻快,敲得人一阵心乱。
半晌,凌准沉沉唤道:“少初。”
“咚!”声音戛然而止,月下不由瞠目。
瞥视床下,凌准像是扳回一城,笑得颇为得意:“怎么?废后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
十指抠入掌心,秋净娴死死地盯着韩月下,一腔愤恨似要瞬间倾泻。
“现在你该明白伏波将军为何会拒绝与小七同谋,又为何不给反军留半点生机了吧。”凌准快活大笑,震得胸腔猛颤,“咳……咳……”即便咳出了血,他也没止住笑,“韩月杀原名韩月箫,同眼前这个姑娘一起是前幽振国将军、天将韩柏青之后啊。”
小锤滑落指间,秋净娴目光空洞地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没错,一开始他们就是小九的人,孤的伏波将军、一手提拔的少年左相,连最亲近的枕边人……”老目泛出柔光,王的声音隐有下沉,“都是小九那边的呐……”
字句的残片割断韦编,来不及说出口的心情散落一地。倚在床上,凌准深深地凝着那枝幽香袭人的茉莉,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
“王。”
清冷一声打破了他的遐思,凌准拢聚心神,肃肃望向不远处。
韩月下站在光影交界处,周身笼着半明半寐的光晕,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的嫂嫂和侄儿呢?”从进殿起她就未曾行礼,右手抚在腰间,她漫不经心地摩擦着银色的腰带。
凌准答得极快:“成贵妃殁了,他们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终。”
“墨香殿里不见他们。”她微上一步,腰带射出金石寒色。
“哦?”凌准望向一侧,“得显,夫人和世子呢?”
“回王上的话,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着觐见新王与新后。”
内侍长推开西边的窗,浓荫散漫的远处隐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她握紧腰间的软剑,指间尽是冰凉。
重伤后她就不再佩剑,不是害怕了杀戮,只因在那人身边她全无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彦儿,可宫里还有张弥,宫外还有一对刚刚出生的侄儿侄女啊。
眼见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缓缓扬起唇角:“孤早就说过,是你的终究逃不过,这就是命啊。”
命么,谁的命?
她咬着牙,紧紧、紧紧地,紧到牙床里渗出血丝,口腔里满是甜腥味。
“不论是韩月下还是丰少初,你都注定是这万仞青空的女主人。”凌准兀地拔高嗓门,微颤的语音一深一浅,在御极殿里久久回荡。
“我已经嫁人了。”她语调虽轻,却无比坚定。
“韩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继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聪明人,你该明白留给你的路只有一条。”
“不。”
“你们兄妹俩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
耳边响着这句话,她抬眸望去。凌准陷在床褥里孱弱的犹如朽木,只有那双龙睛还有生气,且亮的出奇。
“韩柏青将军战死菰蒲崖,夫妇二人连尸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过是想寻回父母遗骸,手刃仇人以震将军之名罢了。”
一句话割得她心成千瓣,一瓣又一瓣缓缓地飘落在泪水积成的苦泉里。
“要是孤没猜错,你们是想在菰蒲崖设祠堂,让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处屋檐可避雨,有炉香火可往生。”
夏阳如酒,滑落心头万丈痛伤。
若她没下过地府黄泉,尚可以神鬼之说乃妄谈来安慰自己。可她见过,经历过,怎能让双亲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一成心愿者几何?眠州侯么?”凌准轻笑,“如今荆翼连手攻眠,眠州侯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与雍王挥戈相向了。”
什么兄弟盟约全是狗屁!
她上前两步,咄咄逼视:“我哥哥……”
“邻国纷争北疆不稳,又当新主登基册封新后之时。身为上将军,韩月杀更应戍守边陲、为君分忧。”
眠州若大败,哥哥不可相救。若大胜,允之又岂容修远独霸西北?到头来,不论伤的是修远,还是哥哥,最终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
她充耳不闻,兀自在绝境中摸索着出路。
“这个主母不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们韩家更要啊。”
眉梢微动,她慢慢抬起头。
“你可曾想过,你兄妹二人恢复真名后月杀的处境?”
她一脸茫然。
“即便过去了十年,前幽遗民对韩柏青将军仍是念念不忘,叛乱者多打着你父亲的名号。”
脑中闪过庆州的义军,她不由皱眉。
“愚民多莽,若他们知道韩将军子嗣未断,且为名闻天下的神箭月杀,到时又会如何?”
自然是麻烦不断,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头来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罢了,可他生性耿直,是为良将而非主命。
“一经正身,月杀在朝中的地位就颇为微妙,进退只一线,生死旦夕间。若后宫有一个韩姓王后,若这个王后恰为君王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当别论。”凌准一针见血地指出,“因此,相较于天下,韩氏更需要这个主母,不是么?”
紧抿双唇,她不看着地上的影子。
是……
她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下半句。毕竟事关兄长,她怎能无情地道出那几个字:是又怎样?
怎样?怎样……
只会让她心痛难忍,如同炼狱。
离离结花的窗下,暗影浸着秀颜,她望着浓荫下那对相拥而坐的母子,轻轻启唇:“王不怕?”
“嗯?”
“不怕最终天下归韩姓么?”她偏过脸,双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孤还不会怕。只不过孤知道,翼然他绝不会放手。”夏阳浅浅地流,径直流入他的眼中,“但如同孤一样,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个太过在乎的人。”像是盛不住如此多的暖意,凌准慢慢合上眼睛,“对于上位者而言,爱等于错。不光是对自己,更是对那个在乎的人。”
忽地,秋净娴敲起木鱼,一声声,不知想要敲进谁的心里。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亲娘,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过聪明,如今翼然尚能将你掌控。但再过几年,情况就不好说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请放我走吧。”她抚着销魂,一字一句溢出双唇,“不然,莫说这青庭,就算是浩浩神鲲也不得安宁。”
“走?走去哪儿?其实光凭你与眠州侯的关系,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对你情根深种,丰少初、韩月下早就是芳魂一缕了。”他面色融融,道的平静,“留下你,就当是孤对翼然的补偿吧。”
急于抓住一个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过,手段无非一条,让她怀上自己的子嗣。可在这一点上,他却不能让小九得偿所愿。因为他先为君王,而后才是父。就算他再疼儿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赌注。若韩月下诞下储君,只要小九有个万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后的韩家或许就是过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顺的秋净娴。当年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下密药断了这女人生育的机会,她又怎会收养媵妇之子。这些年她与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毕竟不是亲生,之间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会败得这么轻易,这么不堪一击。
为君二十四载,他已习惯掌控,任何一个万一他都不会放过。小九狠不下心的,就让他这个当爹的代劳吧。
思及此,他出声唤道:“得显。”
眈了内侍长手中的瓷碗一眼,月下举目含疑。
“喝下它,你就可以将夫人和世子领回去。”
锐利的老目始终凝着,与之对视许久,她转眸看向窗外。风轻轻地吹,吹皱了丰茂的浓荫。连绵起伏的绿浪下,女子的背影略显疲惫,孩子的表情则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所谓的命运。
缓缓地,她看向那只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衬着酒色汤药,在灿阳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对韩家最好,少初,你该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该死的明白。
可,她呢,修远呢,难道命运从未给她与他留有余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纤细的五指伸开又蜷起。
不服,她不服啊!
“韩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韩、月、下!
如醍醐灌顶,她茅塞顿开。
既然韩家需要一个王后,那她就将月下之名留给韩家。而她今后只是一个人的卿卿,倾尽余生只愿做他无名无姓的妻。
思绪至此,月下接过那碗汤药仰头便饮。抹净嘴角的汤汁,她沉眸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颔首,得显冲窗外比了个手势。就见两名宫侍从浓荫后现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浓礼了礼,小声说了些什么。淡浓微皱柳眉,偏首向这边望来。
隐去眉间的愁思,她莞尔一笑,向着嫂嫂轻轻招手。
“孤会派人将他们送回去。”
“不。”嘴角依旧扬着,她暖意融融地看着树下的小侄,“我同他们一块儿回去。”回过身,她眼中覆满寒冰,对他已明显不信。
“得显,送韩小姐出宫。”
看着那道徐徐步远的女子,凌准不禁轻笑。
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详,他心满意足地垂下眼皮,缓缓、缓缓地……
突地,耳边笑声刺耳。他暴睁双目,只见秋净娴面露癫狂,宣泄着过度兴奋的情绪。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缘,指着面色不豫的君王尖声道,“你真可悲呐!”
“住口。”凌准咬牙低叱。
“哈哈哈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她居高临下地睨视,“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爱的女人将死于你手,他还会如何?又会对你如何呢?嗯?”
轻轻的问句回荡在殿中,跨起的脚步复有收回,月下滞在门边,青黛色的罗裙随风微漾。
“你胡扯什么!”压抑着怒火,凌准不住闷咳。
“胡扯?”秋净娴转眸看向月下,“刚才她喝下的是芜子汤吧。”
芜子汤……
满目错愕,韩月下转身回望。
怎会是这个?
“苦着脸做什么?”秋净娴冲她微微摇首,“放心,芜子汤对你而言已无原本药效。”
凌准脸色骤变。
“可是呢。”
一声转折让月下略微松弛的神经又重新绷紧。
“芜子汤对你而言却是另一种药引啊。”秋净娴笑得温煦。
药引?
月下正疑惑着,额间不期然的抽痛,犹如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紧皱双眉,只觉前额似要炸裂。
秋净娴含笑看着露出异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礼:“方才臣妾应了王上,要将尹贵妃的事详细禀报。”
骤然拉回视线,凌准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凌迟:“说。”
“是。”秋净娴微微一福,尽显雍容做派,“王还记得么,尹贵妃难产那夜。”
心跳猛然加快,慌乱的情绪重新拢聚,就算是回忆,他也还会心惊。
那夜,他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个由他和暖儿共同孕育的女儿啊。
“鸠死尹贵妃腹中孩儿的毒药确实掺在德妃送来的莲子羹里。”
一经查实,德妃就被他赐死。他甚至还将对德妃的恨意转移到大王子身上,正是他的冷漠与纵容让王后和华妃敢肆意妄为,将他那个胆小的长子活活吓死。
如今想来,他不该啊,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
“可是,下药的人却不是德妃。”
是……
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凌准瞪着笑纹漾深的秋净娴,脸上泛出青色。
“不错,正是臣妾。”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着,咳到血气上头。
“臣妾下的毒名叫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月下颔首,似曾相闻。
“本宫原想,尹贵妃腹中的孩子本就不康健,此毒入口必致滑胎。到时一尸两命,王上会怎样痛心啊。”
“贱人!”凌准目眦尽裂地瞪着她,面容如恶鬼一般。
“只可惜本宫没能如愿。”秋净娴叹了叹,既而扬眉,“不过幸好还能补救,昙花一现传说为上古神兽凤凰一族的秘药,初中此毒者并无异样,只是额面偶有抽痛。”
额面的锐痛愈发加剧,月下扶着殿门,不觉眉心已聚
“要催动药力引发这不解奇毒还需要一道药引。”
药引?月下抚额急思,难道是!她瞠目而视。
“不错。”秋净娴格外慈爱地看着她,“就是刚刚你喝下的芜子汤啊。”
清脆一声,瓷碗落地。得显垂着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看着那个像被抽干生命的主子。
命运何其残忍,这样的真相,王能承受么?
“不。”面容槁枯,凌准喃喃。
“不?”秋净娴狞笑着,一步一步走向床榻,“赐给尹春暖芜子汤的除了你还有谁?”
他只是不愿暖儿再受生育之苦,他爱她,那么卑微地爱着,几近乞求。
“催引她体内毒药的是谁?导致她毒发的是谁?让她香消玉殒的又是谁?”步步紧逼,秋净娴不给他留下喘息的机会,“是你!是你!”
“不……”
“就是你凌准啊!”
“不……不……”他目光涣散,不住摇头。
“凌准你看着本宫,看着本宫!”秋净娴扑到床边,拎着他的衣襟,逼迫他与自己对视,“现在本宫要告诉你,你不但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而且还将害死你儿子最爱的女人。”两人几乎贴面,秋净娴转眸看向月下,勾起阴冷的笑,“成妃死的那天,本宫在她的汤药里下了最后一瓶昙花一现。”
想起来了,昙花一现不就是修远也无可奈何的毒鸠么?如今,她中了?中了这只能用情人心魄来解的毒药?
迟到的记忆如冷水淋下,满满浇了月下一身。
“为什么?”灰白的胡须微颤,凌准无力问道。
“为什么毒韩月下?”秋净娴讽笑,“先前本宫虽不知韩月下就是丰云卿,可你那儿子紧张兮兮地命令八大宫门严阵以待,一旦韩家小姐入朝就马上去文书院禀告。凌准,你知道本宫得知此事有多高兴么,嗯?”秋净娴在离他颜面寸许处轻轻吐息,笑得肆意,“露出马脚了,小九终于露出马脚了。”
“贱人!”凌准反起一掌,将她掌掴在地。
“没错!本宫就是恨他!恨他死去的娘!”捂着右脸,秋净娴歇斯底里地叫着,“本宫得不到的尹春暖她也别想得到!凌翼然毁了本宫的养子,本宫就要毁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冲下床,扯下墙上的长鞭,凌准愤恨地挥着,用尽全力地鞭挞着那个叫嚣的废后。
“哈哈哈哈!”碎发散乱,秋净娴不躲不藏,依旧癫狂地笑着,“凌准,你是刽子手!刽子手!”
“闭嘴!”拼命挥鞭,他咳着血,衣襟浸满鲜红。
“请主子息怒。”得显含泪跪地,三人乱成一团。
“要是小九知道真相,他会如何?会如何!”秋净娴拍地大笑。
“闭嘴!”扔掉长鞭,凌准拾起床边的白绫,紧紧地勒住她的颈脖。,
“他……”气息难通,秋净娴满面通红,“他……”
“闭嘴。”凌准切齿出声,双手越发加力。
“他会……”嘴角还挂着讽笑,秋净娴被勒的眼珠暴突,“会……恨……”
“闭嘴!”放声怒吼,喉间涌出浓浓血腥。
艰难地指着眼前人,乌紫的唇张了又合:我恨你。她无声地说着,手臂软软垂下,一滴泪缓缓滑落。
“咳咳!”松开双手,凌准回身走向床榻,“咳!咳!”推开得显的搀扶,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踏出沉沉的绝望。他狠命地咳着,身体如落叶般缓缓坠下。
“主子!”
他呕着血,一口接一口,苍老的面容已见死气:“得……”
“奴才在这里,在这里。”抱着枯柴似的老身,内侍长泣不成声。
他望着远方,双目渐渐混沌:“孤……没有……”
“嗯。”
“没有害死她……”
“嗯。”
面对那盆茉莉,他颤颤举臂,像要急于抓住什么似的。
“……”他张嘴唤着,声音虚弱的听不出叫的是谁,渐灭的眸光隐约泛柔,他向前抓着,却什么也抓不住。
“孤爱你啊……”
伴着最后一声轻喟,手臂不甘地垂下。
“王上!”
月下倚着门,只觉头疼欲裂,似有什么破额而出。悲恸欲绝的哭声直上云霄,像是加剧了这股疼痛,按着前额她飞奔出殿。前方有什么她已疼得看不清,只是下意识地向前冲着,径直冲着。
傻傻地,绝不回头。
《战国记?青纪?隆王》:隆王,讳准,文王第七子也。准少时擅隐忍,建元十一年文王携众子冬狩。准与兄冲射獐,准之翎羽没入獐颈,文王问曰:“孰中?”时年,五子冲气势鼎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冲曰:“孩儿所中,七弟偏矣。”文王疑之,再问。准恭言曰:“兄言属实。”后文王赞之:“识时局,不争功,此子不凡。”
隆王在位二十四载,善修水利,扶持寒族。青跻身强国之列,隆王功不可没。上承文王,下启初帝,隆王奠定霸业之基,可谓一代明君。
天重二十四年六月十六,隆王晏驾。初帝入宫哭丧,但见内侍自缢殉主,废后秋氏横尸。个中缘由无人知晓,是非曲折待后世品评。
71. 行云无影月生风
星落檐西,日出东篱。
不知不觉,已坐了一夜。
萱草色的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自波心向外泛着,一圈一圈迷乱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只有额间的那朵花蕾完整倒映。
韵绝清风明月夜,影沉霏微晓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额间的白蕾迎风微颤,影像如梦似幻,她心生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唤自晨风微凉处传来。
“云儿。”
一震,她缓缓回身。
人影惊现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轻笑。
“才一年就认不得为师了?”
“……”她无语启唇。
“不请自入,老衲失礼了。”
唇瓣轻轻颤动,她的眼中氤氲出水气。
“云儿?”
“师傅……”
看着跪倒在地的爱徒,丰怀瑾拢眉轻问:“云儿你这是做什么?”
“徒儿有事求师傅。”
“起来再说。”
哽咽着,她抬起头:“师傅……”
目光落在她的额间,丰怀瑾惊心一颤,隐约回到当年……
“什么?”他死死瞪着跪地不起的儿子。
“请爹成全。”
“看着你自刎,然后挖出你的心肝,这种事为父怎么成全!”鲜少动怒的他不禁扬声。
“爹。”
撇过脸,他不理。
“未央中了昙花一现。”
他猛地垂眼。
“这是离开璇宫的条件,为了与孩儿相守,明知此为剧毒央儿还是饮下了。昙花一现是璇宫用来惩罚背叛者的秘药,璇宫宫主私下告知孩儿,此毒不是无解,解药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这孩子会如此求他,丰怀瑾默然。
“到头来不论是解的了还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将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让未央怎么服下解药?”
“爹。”
丰怀瑾依旧瞪着,又悲又怜。
“央儿她有身孕了。”
什么……
“孩儿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儿惨死而无动于衷,请爹成全。”
看着深深做拜的儿子,他久久无语。
“请爹成全。”
一声声很是轻柔,轻柔的让他无法拒绝。
而后,而后,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得知真相的儿媳突然疯了。疯的不人不鬼,一时哭一时笑,她满山遍野地找着。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坟,她才安静下来。不论风雨都坐在那里,安静地扶着日渐凸起的小腹,轻声唱着歌谣。
“爹。”产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接过猫儿似的婴孩,丰怀瑾的喉头有些堵。
“你叫梧雨么?”望着他身侧的男孩,未央露出慈爱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帮我照顾她好么?”
摸着婴孩豆腐般白嫩的脸颊,男孩露齿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女儿,未央柔情缱绻,“爹,请您一定要抱牢啊。”
当然,他当然会抱得很稳很牢,毕竟这是儿子的命。
可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孩子不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产后的第二天,梧雨在山里发现了她,鲜血染红了坟上春草……
“师傅。”
轻柔的语音将他拉出记忆。
纤弱的身子深深伏下:“请师傅成全。”
荫下虫虫,微微南风,旧情旧事触动。他止步不前,耳边隐约响起素商之音。
流年怯,怯流年,红颜依旧白发新。
“请师傅成全。”
檐牙高啄,风中传来绵远悠扬的铃……
……
六月十六,隆王晏驾,传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饮鸩,荣侯自决。
十八束阁会审,前工部尚书谈启颂、户部尚书年有图、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国侯秋静堂、世子秋启明谋逆犯上,依律枭首。荣烈两党百余人下狱,锦阳秋氏、汝平黄氏起兵篡位、密谋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军韩月杀原名韩月箫,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箫忠心为主,屡建奇功,特赐丹书铁卷,世袭一品定国侯。依先王遗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国侯胞妹。
诏书即出,天下哗然。时人时语,韩柏青命不绝后,蛟城韩氏满门荣光。
然,韩氏,秋氏乎?
纸上跳跃着一行行墨字,聆听远方,张弥微微愣怔。
终于敲响了。
“铛……铛……”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旷远的钟声响彻。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朝阳用他至尊的眼媚睥睨大地。
万仞青空,清风翼然,那位殿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微不可见地一叹,张弥垂下脸,浓密的美睫铺开阴影。细腕轻转,噙墨的笔尖书写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讳翼然。
忽地,眼角闪过一道银光。美眸一怔,狼嚎滚落纸上,留下浓厚墨痕。
“大人!”
他冲入珠帘,击玉声声如雨落江上,叮叮咚咚浮散开来。
眈见地上的一把青丝,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剪刀:“大人……”望着那人额前的断发,他目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张弥可以帮您离开。”
虽然将军府已被监视,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只要……只要大人开心。
嗯,只要开心就好。
正想着,眉间却被轻轻一弹。惊愕之后他抬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颜,双眸似水,别有一番闲雅韵味。
“好看么?”她拨了拨刘海。
“有点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奇怪的发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无所谓地笑笑,将一枚华胜佩于额间,弦月似的额坠压在刘海上,就算是清风也再难窥探发下的秘密。
还好,是他多想了。
松开紧攥的双拳,张弥如释重负地叹声。
“弥儿。”
“大人。”
月下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剔透动人。
“大人……”脸颊微烫,他不自在地移开眼。
“弥儿。”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他愣在原地,眼中只有微动的珠帘。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碧玉色的帘珠轻轻摆动,如涟漪般荡漾开来,一圈,一圈,散至心底。
“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笔。”取出那封熏香的书信,月下放轻语调,“弥儿,想看么?”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里。刺目的阳光宣泄而下,让他躲闪不及。
“弥儿?”
这声问轻柔中略带期盼,按理说大人想的就是他的希望。可这一次,他却无法答应。命可以改,名字可以换,可这一身的屈辱却如烙印,就算他擦破了皮也无法根除,而这所有的不幸都源于他的身世。
三两,他被卖了三两。在爹娘眼里,他只值三两。
颤动的眸子凝出水色,张弥握起拳,就连剪刀划破了掌心也没察觉。
他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没人要……没人要……直到……
“弥儿?”
直到这暖人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命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畜生,原来还可以生活在阳光下。
“其实你的娘亲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惊破夏末的静谧。
深深浅浅地吐气,他瞪着脚下的阴影,狠狠地,满是恨。
无语叹息,月下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伤的幼兽,张弥惊恐退后。
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他贴墙站着,嘴唇微微颤抖。
“你娘其实很爱你,她……”
骗人……骗人!
刹那,理智无踪无影。闭着眼,他推开月下向远处奔去。
“弥儿……”
落花飞絮茫茫,萍生何方?风起微澜,池萍渍雨,碧生青浅逐浪。
“铛……铛……”
钟声如波抚远,渐渐消失在血色残阳里。
院落出奇的静,静的没有一丝人息。夕阳西沉,拉长了塌边的人影。
似笑非笑地看着,桃花目魅然动人。
竹塌上的美人睡容平静,她手边放着本书,蓝色的书面印着两个楷字。
《幽史》
微敛眉,他拾起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页。
还忘不了么?
远山眉微蹙,忽尔展开。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执念,她的软肋,还好被他抓住了。
明黄色的龙袍随风轻扬,颜色明媚惊艳夕阳。
光从跪了一地的宫侍大臣就不难知道,御宇之日出宫是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却难以抑制想见她的冲动,有多想啊。想到心痒难耐,想到蠢蠢欲动。想到连自己都惊愕,原来已将她深植心底。
爱么?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春风。凝着那张闲适睡颜,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两瓣樱色。好似初尝情果的毛头小子一般,心肝扑通通地跳着。呼吸近在咫尺,眼见就要吻上。忽然鼻下气息微变,如清风一阵,他的怀中霎时虚空。
瞳仁一沉,他瞬间了然,原来她一直在防他。
暮霭如浓雾般化不开,彼此间明明相隔不远,观之却距离无限。竹塌将心情分成了两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半晌,他率先开口:“卿卿可知,我为何而来?”
“怕我离开。”
“你离得开么?”
果然,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问出来了。
“卿卿,你该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抚她的刘海,月下忽尔撤步躲开。
“我嫁人了。”
美目骤然沉凝,他压迫性地探身,俊美的脸皮微微发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眉间微愠,他冷涩笑开,“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
眼中迸出喜色,她欣然笑开。
“以财压荆,以水治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夜景阑果然不弱。”他斜眼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嗯~”
双眸盈盈似水,月下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色抹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他切齿警告。
唇边的笑霎时敛起,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怨恨还是怜悯。
“在想什么。”被她看得有些恼,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拿眠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呐。”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孤光冷艳泻了她一身,那双眼眸如玉冰清,“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他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拳爆出青筋,“逃不了了,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意味深长的所指。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
斜月梦残,昙花夜放,碧天无垠浸满冰莹月光。
“大人。”
半倚阑干,她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浓睫半掩,眼前似笼起薄雾,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
“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缓缓地,她抬起清颜,黑眸如潭映出滟滟波光:“路在何方呢?”
天上月,水中月,映入眼帘的是那弯残月。双眸掩不住淡悲,她落寞扬唇。这笑如秋水微敛,看的他胸口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
他坚定地说着,却见月下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短裆,他忽尔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月下,那双秀眸澄莹似水,清澈地倒映出他局促的神情。“弥儿。”这声音如清风拂面,“你的未来不是我。”对望许久,她一字一句说道。
他不可置信地瞠目,双瞳越发空洞无神。
“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菱唇微掀,他的眼角眉梢浮出颓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月下轻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罢了。”
“没……”
不置可否地笑开,她望水低吟:“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迷茫的双目找回焦距,张弥愣怔。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么?”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就的老茧,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夜中乍起清声,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么?”
傻傻地眨眼,他无解。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她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么?”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愈痛愈强。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
心中扬起希冀,张弥锁紧的眉梢渐渐展开。
可是,大人呢?难道他要放弃大人么?那样冰冷的王宫,一个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弥儿!”
“路,我已经选定了。”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张弥匆匆回身。清商曲辞,子夜变歌,夏风带点苦涩的味道。他径直走着,踏月而行。
“你听到了吧,弥儿,我与新王的对话。”
脚下一滞,他沉步。
“既然选择了,不妨听我说一个故事,好么?”
相隔丈许,他缓缓转身。
“曾经有一个姑娘,不,应该说是一个美人。”望着一池月光,她轻轻启唇,“十六岁那年她嫁了,嫁给当地很显赫的华族。原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红盖揭开的那刹她就隐约知道一切终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泪祭爹娘。当她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时,一个新生命又给了她希望。”
眉梢微动,他定在原地。
“再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在一个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孩子,是她仅有的一切。可还没等她哺育亲子,孩子就被抢走了。她的相公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败光了家产后竟然将她卖到了远地的妓馆。章台柳,艳红楼,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见一面,一面就好,只想再抱一抱。”
心头莫名的酸涩,直觉想逃可怎么也迈不开步,他静静地听着。
“两年后一个神秘的客人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到了云都。
‘想活么?’新主人这样问她。
‘想。’她认真答道,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么今后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这样定下了。经过严苛的调教,她被送给了当时的平南王凌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颤着,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当时王即位不久,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华族,他必须笼络手握重兵的异母兄长。而那个美人就是王的礼器,石榴裙下英雄气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宠姬,弥儿你也发现了么。”她转眸轻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时代的事,那么那个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开始追逐那个梦了。寻寻觅觅,每当她发现一个相似的孩童时,再转眼那些孩子总会意外夭折。为何?当时她并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一颗棋子是不能有梦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离世,她成了王的温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后来到的暗访,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
“摽梅已过,红叶无凭。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耳着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捂住双耳,像是要否定什么。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决不可能。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后尘。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宫宴她找到了男孩当时的主人当朝左相,弥儿,你知道她开出了怎样的条件么?”
不,他不想听,那样的价码他听过无数次。即便再高又怎样,和最初的三两没区别,没有!
“为了孩子,她愿意背叛主人。”
话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于放弃生命,她明白的,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只不过左相当时不知道她的动机,也便回绝了。”
他的鼻头有点酸,不知是为了谁。那个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吧,母性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可没等她缓过这口气,那个左相却英年早逝了。此时她的主人已油尽灯枯,器为王所用,王逝则器毁。因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涩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眼角,一阵汹涌似一阵,让他喘不过气来。
“秘药赐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的孩子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年前这个人许了她一个愿望,一年后这个人即将入主后宫,于是她将最后的愿望封在信中。”
清风画起小池,涟漪一脉又一脉地散开,怎么也止不了。
脚步慢慢来,淡色罗裙缓缓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熏香的信纸上。
“请小姐代我照顾他,不用锦衣罗缎,不用华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请小姐告诉他,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至于我,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却已失去,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抛弃吧。与其如此,我情愿被他抛弃,就让他以为从来没有我这个娘亲。沅婉,绝笔。”
今夜月色太美,转眼间月光就已盈满双眸,然后静静地,静静地流淌出来,他的脸颊一片清凉。
轻轻地,他接过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颗鲜活的心。
不敢认,不能认,情愿被他一直恨着,这就是他的……他的……
“这就是你的娘亲。”
他垂着脸,眼前白雾渐浓,遮住了这个夜,遮住了那弯月。酸涩发酵升腾,在心间胸口浓郁开来。
“走自己的路吧,弥儿。”
眸中如雨弥漫,他抬起头,只看见朦胧影像渐近。
“如果还想与我重逢。”
大人……
眉儿弯弯画梢头,这月宕着,悬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后,云都城外北落坡。
阳光有些淡,许是到了夏末的关系。叶尖停的不知是蛾还是蝶,草丛里一有人息,便扑动着双翼颤颤巍巍地向树林深处飞去。热闹了数月的官墓在这一天,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安静。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来看你了。”
“黄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抚过碑上的文字,“对不起让你躺在丰云卿的名下。”垂眸凝阅,她轻轻道,“阿律,我终于明白那日你为何不愿还阳了。”
明明无风,身后的树丛却发出沙沙轻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低吟:“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春风几度伤心碧。”惊鸟自林间乍起,绿叶自头顶缓缓飘落,“太累了所以放弃,是这样吧,阿律。”声音听似轻轻,却清晰入耳。
这阵风不知是谁的回应,沉沉地自碧草流苏处行过,徒留一声叹息。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阿律你该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弃的就让我这个笨人来坚持吧。”
拿出白壶,她举杯欲酹,却见青色石碑前已浸满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蓬山露。”张弥喃喃,“是律哥最喜欢的。”
早他们一步,有谁来过么?
举目四望,晨阳透过浓密的树荫落下铜钱般大小的影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慢慢收回视线。
“弥儿,阿律临终前你在吧。”
这个问有些突兀,他迷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也许是风有些大,树枝颤动的愈发明显。
“律哥说……”他努力回忆起那个冰凉的夜,“给他幸福。”
虽不知口中的他是谁,可当时律哥却是用尽全力,不,是用尽生命地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样的眼神,决绝而哀伤,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树下光影如波摇曳,月下淡淡一瞟:“那个人真会幸福么,阿律。”她对着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这壶蓬山露时是怎样的心情?”
其声幽幽,令人辗转反侧,
“唯黯然销魂耳。”
一声叹息,不期然树下映出了几点“雨滴”。
“阿律,新王已经登基了。他凡事做绝,朝中的官员已被清洗大半。这月以来这墓地已人满为患,可今日却安静的紧,为何呢?”
经她提醒,张弥方才发觉有异。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墓前这道纤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会放心让大人独自外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可树上的是谁,你还能猜到么?”目不斜视地睨着,她完全没有关注枝头的乱音,“我只想同你说说话,这样的心情那个他能懂么?”
阴影中传来沙哑的男声:“成璧在园外等候。”
“门主!”不赞同的低唤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林间竟是鸟雀相鸣。
“避。”男声沉沉再道。
没多久,风渐渐停了,湛蓝的天上散着丝般流云。
收起紧绷的情绪,她闲话家常起来:“阿律,先你之前弥儿去扫了另外一个墓。你别恼,他决不是不讲义气。详细的,就让弥儿亲口对你说吧。”欣慰地看向身侧,她露出浅笑。
“……”自言自语好似蚊声,一股脑说完再起头,就见月下挑高的眉头。顿了顿他扬声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说她长得很美,还说我不该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因为这都是娘给的,若我厌恶自己就等于厌恶娘亲。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请代我说句话。”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哑,“娘,我不恨你,我……”倔强地抹着泪,他咬住下唇,一颤一颤地再难出声。
“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发丝被亲昵地揉着,那声音如清泉静流,沁凉了他的心底。
“弥儿就要启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轻轻地,她以香醪淋湿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时满溢,“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墨里带些微靛绿。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离。
她取出一枚玉牌,将红绳系在他的颈间:“我将做官时剩下的俸禄和卖掉相府得来的银子一并存进了聚宝斋,要用的时候就拿这枚玉胜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这钱你拿着。而且,有人说要养我的。”她弯起眼眉,一时间在夏末季节春意满天,“户帖和盘缠都收好了吧。”
“嗯。”他紧张盯着月下,生怕下一刻她就要离开。
“你娘的话可记清了?”
“嗯。”摸上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弥儿。”她将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马,他依旧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开他紧扣的五指,月下凑近低语道:“这一路上,你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若回头了,那我就不会再见你。”她咄咄逼视,难得强硬地开口,“弥儿,你答应我。”
大人……
“弥儿!”
“张弥答应大人,此去绝不回头。”他柔顺开口,忽尔追声道,“大人一定要来找我。”
“嗯,绝不食言。”她清泠了嗓音,秀美的唇线微微勾起,“弥儿,你看那是什么?”
举目望去,天净水澄碧,青岚如烟起,阳光静静地洒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错落的光影变幻流转。
前途,如此灿烂。
他正陶醉着,就听一声响鞭,座下骏马嘶鸣狂奔起来。
“大人!”毫无预兆的启程让他不由惊慌,回首再望。
白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如远山清泉般娟秀。她毫不吝惜地展颜,那笑若天上秀丽月华,带着让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他向渐远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后转身。
四海飘零燕,明朝应有时
路,就在脚下。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