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14. 年礼
阿麦此时却是卖起了关子,笑道:“先生,什么战法我且先不说,我只需骑兵两千,步兵一万。其余的仍可按照原先计划行事。我这些兵若是败了,再逃向飞龙陉,没准反而能引得常钰青追击。”
徐静:“这只新军谁来统领?”
阿麦心中闪过一个人影,答道:“黑面!”
黑面,泰兴之变后,阿麦带军急进青州,却是命他回去乌兰山一路护送徐静至此。他到来时江北军已是重整完毕,并未给他留下实职,因此黑面虽还挂着偏将之名,实际上却一直是赋闲着。
隔日,阿麦便找了黑面过来,和他密谈了半日后又叫来了骑兵统领张生,同他商量从骑兵营中拨出两千交与黑面指挥。张生手中骑兵原就不足五千,前些日子又刚刷了些老弱下来归入了步兵营,现在手中统共也刚有四千,阿麦一张口就要走两千,张生面上不觉带了些讶色。不过张生对阿麦本就极为信服,再者说这骑兵原是唐绍义所建,他能接手过来也是全靠阿麦的信任,所以也只是略一迟疑,张生便爽快应道:“好!”
张生既答应了,剩下的事便好办了许多。
王七手下的步兵营与弓弩营刚混编完毕,阿麦直接要他从营中挑一万精壮出来交与黑面。王七不同张生,他是与阿麦从一个伍中出来的,情分不比寻常,和阿麦说话比别人也要随意许多。见阿麦要从他各营里挑出精壮组建新军,非要缠着阿麦问这新军是怎么个“新”法。谁知阿麦却不肯多做透露,只说日后便会知晓了。如此一说,王七更觉心痒难耐,反而对新军的事情比黑面还要积极起来,只两天工夫便将人交到了黑面手中。
有了人,剩下便是装备了。新军所需配置的床弩是军中常见之物,青州城墙上就有少,军械处的工匠自己便会打制,虽是费时费工些,却不是难事。剩下所需用的车辆,阿麦将自己关在房中一个半日,终仿着记忆中的样子画了张图纸出来,交与李少朝命他按图限时赶制出来。
李少朝初听要军械处赶工打制一批大车,还道是要去冀州运粮,一叠声地应承下来,可一等看到阿麦描出的图纸,却是叫道:“大人,您这车不实用,一看您就不是庄户人家出来的。我虽不是木匠,可也知道这要打造大车要……”
阿麦哭笑不得,忙打断了李少朝的絮叨,只吩咐道:“别的你不用管,只先找了老木匠来照着这图纸将车打出来样品来,我先看了再说!”
李少朝还是很有些不情愿,又要与阿麦讲论。阿麦怕了他的磨叽,只好糊弄他道:“这车虽不是用来运粮的,可是有了它咱们就少不了粮食,你放心就是!”
李少朝这才嘀嘀咕咕地走了,又从军中找了百十名会些木匠的士兵出来帮忙,这才在赶在一个月内交出了三百辆偏箱车出来。所谓偏箱车,其实就是一种攻、守两用,装有防护板的战车,既可与鹿砦、拒马等障碍物结合,组成车营,以防敌突袭,又可在护板掩护下,从护板的箭窗中发射弓弩,“且战且前”地攻击前进。这东西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用过,只不过阿麦这回造的战车略有改动,有八片可以折叠的屏风,共长十五尺,平时平放在车辕上,作战时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所以又称“偏箱车”。
战车虽有了,可那与之配套的床弩却是未能赶制出来。阿麦知李少朝已是尽了力,并未苛责于他,只先将这些战车给了黑面,命他先凑着用这些空车先操练新军。
新军专有自己的校场,有四千步兵早已开始操练,经过一个月的特训,现如今已初现模样。他们也与以往的阵列不同,而是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敌人的长枪、弯刀,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是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匍匐前行砍敌马蹄。再二人为狼筅手执铁质狼筅,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主要在于挑刺敌军使之落马再跟进的是使用短刀的短兵手,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
六千名步兵被分配到三百辆战车旁。二十名步兵配属于战车一辆,其中十人直接附属于战车,任务为施放床弩,另外十人则组成一个“杀手班”,手执藤牌、镋钯和长柄单刀迎敌。杀手班的距离和战车保持在二十五尺以内,他们如果前进,战车也随之而推进。
因床弩未能赶制出来,几百辆战车上只能先捆缚了大石块以作练习,然后被战车兵推着撒欢般地满校场地跑……
同样一副场景落入不同人眼里便是不同的想法:
徐静看得眼睛放光,他一开始还以为阿麦是要用车阵对抗骑兵,正要劝阿麦那是自固之道,而非取胜之方呢,现如今看到此番景象,手只拽着胡子竟顾不得往下捋了。
王七看着那些健壮的士兵却是颇多自豪,不愧是我营里挑出来的,你们满军里转悠着去看看,还有比这些小子们更壮实的吗?
军需官李少朝瞧见这一幕却是更多的心痛,一个个吃得贼多,做得却都是这些推石头的活,有这把力气干些什么不好,真是浪费了啊。
就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日子过得飞快,江北军到青州的第一个年便来了。李少朝的脸丝毫没沾上点过年的喜气,反而更添几分愁苦,年关年关,穷人过年即是过关。别的暂且不说,只说眼下无面无肉,拿什么给大伙过年?李少朝抬眼望望阴郁的天空,恨不得天上飘得不是雪片子,而是能撒下些白面下来。
许是李少朝的怨念直冲了云霄,腊月二十八这天,青州城外就突然有人给江北军送来几十车的山珍野味来。押送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先吩咐将大车都停在远处,独自一人来到城下,冲着城墙上高声喊道:“有位故人给麦将军送些年礼过来,还请军爷放下吊桥让咱们把东西送进去。”
守城士兵哪敢随意放下吊桥,闻言忙去请示长官。今日负责城卫的正是右副将军莫海,听到消息上城来看,只见城下远处停了一串大车,个个满载着,足有三四十辆之多。那城下的汉子见到有带了盔缨的将领上来,知是个管事的,便又扬声叫道:“某这里有那位故人交给麦将军的信物,还这位将军交与麦将军,他见过了便会知道。”
说着扬手一掷,一个绸布小包便向城楼上飞了过来,直落向莫海怀中。那护城河足有十几丈宽,又有城墙的高低落差,可那人随手一掷竟就将东西扔到了莫海身前,足可见臂力强劲得骇人。莫汉心中暗惊,接住那小包打开一看却是一块南夏军中标志身份的铜牌,刻得是校尉级别。莫海一时猜不透这是何人的信物,忙叫人拿了这绸布小包去给阿麦送去。
阿麦正在新军校场上指导黑面训练新军阵列,李少朝依旧是跟在她身边与她磨叨军需之事。阿麦听得一阵阵心烦,几次都想挥手轰了李少朝走。城墙上的守兵给阿麦送过那绸布小包来,说是城外有人给她送了年礼过来,特交了此信物给她。阿麦心下诧异,待看清那绸布包裹的那块校尉铜牌,面上先是一怔随即便涌上狂喜之色来,也顾不得与黑面交代一声,转身就向校场外疾走。
李少朝在后面看得奇怪,又惦记着那士兵说得“年礼”二字,忙悄摸地在后面也跟了上去,却发现阿麦步子迈得极大,竟似忍不住要跑起来一般。
莫海仍等在城楼上,见阿麦这么快就过来了不觉有些惊讶,忙迎了过来叫道:“大人。”
阿麦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向垛口处走边问莫海道:“那人呢?”说着话已是到了垛口,阿麦往下看去,一时有些愣怔,只见护城河那边静悄悄地停了几十辆货车,人影却不见一个。
莫海答道:“来人说东西已经送到,他便先回去了。”
阿麦微怔片刻,这才应了一声。
莫海又问道:“大人,这些大车怎么办?”
那大车有三四十辆之多,上面盖了毛毡,俱都是装得满满的,从城上远看过去真摸不准里面装了些什么,就是藏了人在里面也是看不出来的。听莫海如此问,阿麦反而笑了,转头说道:“既是给咱们的年礼,就收下好了,正好李少朝整日里念叨没东西过年呢!”
话音刚落,莫海那里还未言语,刚刚爬上城墙的李少朝却是极爽利地应了一声,转身不停脚地就往城下走。阿麦忙唤住了他,吩咐道:“叫人去牵了骡马来,数点清了,把车都拉进来。”
李少朝却是回头咧嘴一笑道:“还牵什么骡马啊,反正老黑那些人平日里练得便是推大车,我去喊他们过来些就行。”
阿麦不禁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的铜牌因攥得时间久了,已带上了她的体温,阿麦低头细看了片刻,小心地收进了怀里,抬头望向那压得极低重的云层。北风吹过来,卷着星星点点的雪片子,空气中已是有了爆竹燃后的火硝味道。盛元五年,终于在一场大雪中来临了。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15. 大战(上)
因今年立春是在年后,所以很是春冷了一阵子,待到天气转暖已是到了二月间。阿麦所要的床弩已经装备了新军,士兵们已经进行到准度练习的阶段。新军中的骑兵也大都换上了阿麦建议的那种类似狼牙棒的新式武器,越用越觉得这武器简单顺手,而且还可以自我加工改良,比如在铁钉末端再加上倒钩,一棒砸下去顺势往回一收,对方就能被扯下马来了,真真是妙不可言!
新军训练进展顺利,其他各营操练也很刻苦,城中的形势一片良好,只除了李少朝为了粮草之事上蹿下跳有些着急上火之外,江北军诸将各司其职,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同时,北漠大军稳驻武安,常氏一族老少三个爷们竟也在武安过了个年。与青州的捉襟见肘不同,北漠大军的粮草很是充盈,征南大元帅陈起不但将粮草一次给了个足,还专门派了宣威将军傅悦押送粮草物资过来。
说起傅悦其人江北军诸将不觉都有些陌生,统管斥候队的王七便又解释了一句道:“就是盛元二年,野狼沟之战,被咱们射死的那个傅冲的亲哥哥。”
江北军诸将不由都发出了一声“哦”,尾音拉得很是绵长,皆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薛武一直留驻青州,对野狼沟之战知道的却是不多,不由问道:“可是早前北漠那个和常钰青并称‘将门双秀’的傅冲?”
莫海不屑地嗤笑一声:“嘛双秀啊,好大喜功,轻兵冒进,只刚和咱们江北军一接头就被射死了。”
阿麦思量片刻后问王七:“陈起为何派了此人前来?只是押运粮草,还是要留在武安?可有这方面的消息?”
王七摇头:“没什么消息,只是知道粮草是由傅悦押运前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徐静突然笑道:“多是北漠军中派系之争的缘故,看来陈起这是要拉拢傅家与崔家相抗了。”
阿麦沉默不语,似在思量什么。
张生看看徐静,又望向阿麦,问道:“大人,可是要去劫掠粮草?”
阿麦闻言回神,瞥一眼那边眼巴巴瞅着她的李少朝,却是对张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我们骑兵稀少,鞑子又早有防备,去了白白让骑兵折损。”
徐静也是徐徐点头道:“不错。”
武安城中,常家几人也在商议傅冲押运粮草前来之事。
常修安对此事极为恼怒,气愤道:“既由我常家领兵东进,还派这傅家小二来做什么,分明就是要故意来搅和咱们,若不是那个傅冲,咱们还不至于有野狼沟之败呢!再说那傅家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是太后的舅家吗?”
“三叔!”常钰宗打断常修安的话,转头看向堂兄常钰青,问道:“七哥,陈起可是嫌咱们东进速度太慢?咱们一路从豫州打到青州,攻下的城池不下十数,虽说是被青州绊住了些日子,可也没闲着啊,他何止如此?”
与常修安的愤然和常钰宗的疑惑不同,常钰青面色平淡,嘴角上还带了一丝讥诮的笑意,闻言说道:“正因为咱们常家军功太盛,他这才会叫傅冲过来分一杯羹,既夺了我常家的军功,又给了傅家脸面,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常修安更是气愤,干脆说道:“等那傅悦来了,咱们就晾着他,看他能使动那队兵马!”
常钰青却是笑了笑,说道:“三叔若是如此,就正中了陈起心意了,非但得罪了傅家不可,还要见恼于皇上,皇上若是有了心结,咱们有再多军功又能如何?”
常钰宗忍不住问道:“那该如何?”
常钰青轻笑道:“傅悦既来了用他便是,而且不只要用,还要重用!”
进入三月,青州粮仓里的粮草越来越少,李少朝反而意外地镇定了下来。阿麦日渐沉默,斥候从武安探回的消息,常钰青大军已经有所行动,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终要来临了。
考验,这是一场对新军的考验,也是一场事关江北军生死存亡的考验。
三月十二日,北漠大军出武安,直逼青州。
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带骑兵两千欲趁机偷袭北漠粮草大营,谁知常钰青早有防备,留常修安带骑兵三千并步兵一千护卫粮草。张生出师不利略有折损,引江北军骑兵退向青州城南。
三月十七日,北漠铁骑至青州城西。青州城内粮草不足,五万江北大军放弃青州,从东门出退向飞龙陉口。同日,城内百姓恐北漠屠城而发民乱,携带粮食细软四散奔逃,青州城门大开,城内乱成一团。
常钰宗建议北漠军进城平定城内民乱,趁机占据青州。常钰青却是冷笑,非但没有进入青州城,反而是绕过青州城而过,然后分出铁骑三千由先锋将傅悦带领,直插飞龙陉口截断江北军的退路,剩下的大军主力则是步步压向江北军,将尚不及退入飞龙陉的江北军全全堵在了陉口外的那片开阔地带。
时隔近半年之后,阿麦与常钰青终又狭路相逢。
与飞龙陉内的狭窄幽长所不同,陉口外是太行山山脚向西延伸而出的一大片平缓的开阔地,正是非常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形。江北军的骑兵部队正掩护着步兵向东撤退,见北漠大军追到连忙列阵迎敌。可江北军中骑兵本就不多,张生又带走了一半去袭北漠粮草大营,所以留在此处的骑兵不过两千,和两万北漠铁骑比起来数量少得有些可怜。
两千对两万,又是在开阔地带,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北漠骑兵都已有些按耐不住,大将军常钰青却依旧没有下达冲锋的命令。他一直在寻早与江北军野战的机会,现如今真的把江北军堵在了这里,他却有些犹豫起来。常钰青太了解阿麦此人了,她不可能如此老实的束手待毙。果不其然,江北军骑兵列阵之后很快就向后撤去,露出了那掩藏在后面的三百辆战车。
常钰青终于笑了笑,原来是要用车阵抗御骑兵。借战车之固来截阻骑兵的驰突冲击,保持己方阵形的完整。同时,由于阵内车辆的密集分布,行列间的通道非常狭窄、曲折,骑兵难以快速穿插,行动的空间将受到极大的限制……但是,车阵对骑兵固然有一些优势,却难以抗御步兵灵活的攻击,同时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惧怕火攻,再加之车阵本身以守为主,根本不利于主动出击的攻击性作战。
阿麦,你让我有些失望了呢。常钰青弯唇轻笑了笑,吩咐身旁常钰宗道:“准备火箭,负草焚车。”
常钰宗也是熟读兵书之人,自然知道常钰青这是要用火攻来对付车阵,忙命人去布置火箭及干草。那边,江北军的几百辆战车迅速向阵型前列靠拢,而且并不像一般的方阵、却月阵、函阵等阵型做纵深布列,而是前后交错地排成了几行,然后快速地向北漠军阵推进。
北漠诸人不觉看得有些糊涂,车阵多是以防御为主,还没见过这样推着战车往前疯跑的呢!江北军这是要做什么?眼看着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常钰青虽一时搞不懂阿麦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不过却不能等着敌方的战车冲击自己军阵,见此冷静地命令骑兵前军向江北军冲杀。
而江北军战车在冲到距北漠骑兵二百丈远时猛地停了下来,战车上一直盖着的毛毡终于被掀开,露出牢牢固定在战车之上的床弩来……再强劲的弓箭也比不过床弩的射程,这种以几个士兵绞轴发射的弩机,射程足可达三百大步。北漠铁骑前军才刚刚开始冲锋,江北军的弩箭便已经呼啸而至。
以木为杆,铁片为翎,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带翎的枪,每一枪落地几乎都能将一个骑兵连人带马钉倒在地上,更有甚者能连穿几个骑兵而过。北漠大军被这突来的打击搞得懵了,非但那些冲锋的骑兵队损失惨重,就连后面尚未冲锋的骑兵大阵也在弩箭的攻击范围之内。弩箭一排排落下,北漠铁骑一排排地往下倒去,静立不动的骑兵阵成了江北军新军最好的靶子。
这个时候,万无后退的道理。常钰青最先反应过来,冷声吩咐左军冲击敌阵右翼,而其余诸军则继续冲击江北军军阵。
常钰青头脑很清楚,江北军床弩虽然厉害,却不过只有三百架,只要能冲进江北军阵中,北漠大军依旧可以扭转局势。而骑兵攻击步兵大阵,攻击对方的右翼最为有利。因为长枪阵虽能克制骑兵,但是变阵却慢,如果对方骑兵突然变换攻击方向,己方就只能用橹盾兵来缓冲。所以,很多冲阵的骑兵,第一个面对的就是盾牌。
而众所周知,刀盾手一般都是左手挽盾,右手持刀。防护左翼倒是极为方便,只需轻轻向左移动下手臂,就能将盾牌指向骑兵,防护好自己。可若是对方冲击右翼,刀盾兵就非得转过身来不可,一旦这样,刀盾兵就会把自己毫无保护的后背亮给了对方,一旦对方手中还有多余的骑兵,那么后果将是不敢设想。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骑兵将领,常钰青的指挥是极为出色的,可惜,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些变幻莫测。江北军战车在施放过最后一轮弩箭之后,那些车兵立刻推起大车向两翼撤去。黑面平时苛刻的训练终于见到了效果,这些车兵们将车推得飞快,很快就用车列阵护住了部队的两翼,继续施放弩箭。同时,一直等在阵后的江北军骑兵纵马冲了出来。
两翼是床弩施放的强劲而密集的弩箭,迎头是砸过来的四面都是铁刺的狼牙棒,北漠铁骑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打击,队形很快就已散乱。可北漠铁骑既能称霸天下,自有其过人之处,再加上江北军骑兵人虽勇猛却不恋战,只在北漠骑兵阵中左右突驰了一番就快速离去,所以,北漠骑兵虽折损了不少,却仍是冲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人虽然冲到了,却又被战车拦住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江北军的那些战车竟然又从两翼推回来了,平时放在车辕上的屏风被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几百辆战车可以并肩衔接,排成了圆阵将北漠骑兵挡在了外面。
车阵内百弩齐发,北漠骑兵又是成了箭靶子。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16. 大战(下)
北漠大将军常钰青脸色铁青却依旧镇定,车阵虽可抵挡骑兵,却对步兵无法。常钰青果断地命令阵前骑兵下马,试图以步兵攻破江北军的抵御车阵。同时,派飞骑传令堵在飞龙陉口的北漠先锋将傅悦,命他从背后进攻江北军军阵。
北漠骑兵变步兵,很快就有人惊喜地发现那车阵屏风最靠边的两扇竟然可以前后摇摆,有如门叶,竟是可以供步兵进出的。可还没等北漠“步兵”来得及高兴,那一直藏在车阵后的江北军“杀手班”突然从开门叶里冲了出来。原来,人家那门是给自己人留的……
在牺牲了无数的北漠“步兵”之后,北漠随后赶上的骑兵终冲破了这群“杀手”的防线,来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郁闷得让人吐血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原本整齐的步兵阵竟自动分散起来,组成了不知有多少的小队,竟分散开迎着北漠骑兵反冲过来。
北漠骑兵心中很是纳闷,这怎么又突然变了?又成撒星阵了?
撒星阵,分合不常,闻鼓则聚,闻金则散。骑兵至则声金,一军分为数十簇;骑兵随而分兵,则又鼓而聚之。说白了就是骑兵冲来时不硬挡,只求尽量避开,而当骑兵转向或减速时,步兵们便一拥而上,形成敌我混杂之势。
这其实是一种很无赖的打法,颇有点市井泼皮豁命的意思,从不和你正面相碰,就是一伙子人蜂拥而上,讲究的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你打吧,反正大家都混杂在一起,说不准你哪一刀哪一箭就招呼到了自己人的身上,可你要不打吧,那更好,敌人的刀箭一定会照顾到你的。
由于害怕误伤自己人,骑兵便无法自由驰骋,同时冲击力也跟着大减,而且这样一来,骑兵被打败的话,连跑都不好跑。但是,要用好这散星阵,难度却非常大。
首先,做泼皮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些泼皮,哦,不对,是这些步兵必须不怕死,要不然在左右四方到处都有敌骑的情况下,肯定会被吓得四处逃窜,步兵只要一逃,那骑兵追击砍杀起来就如同割麦子一般容易了。
其次,步兵的单兵和小队战斗力一定要明显强于对方,因为步兵若放弃了严密的协作配合,要是本身战斗力还不强的话,那是找死,比如曾用过此阵的北府兵和岳家军,这都是世所罕见的精兵。
但即使如此,正所谓“阵如撒星,血战不回”,一旦这种阵法使用出来,几乎必然意味着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即将展开。
可北漠骑兵并未害怕,身体里流淌的好战的热血让他们不害怕血战,他们只怕的是软弱的南蛮子们不敢应战。于是,北漠骑兵笑了,手中挥舞着弯刀继续向前冲去。可惜,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又错了。
江北军这些分散开来的十余人的小队太奇怪了,士兵的武器竟然有长有短,五花八门。前面的盾牌手掩护着队列的前方,藤牌手匍匐于地,专门砍敌人的马腿,后面有两名狼筅手执着一丈多长的狼筅,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后面,还有使用短刀的短兵手以防敌人迂回攻击。
这种阵法,利用小队内士兵的分工作战完全弥补了单兵格斗时的弱点。
最恐怖的还在后面,随着江北军战鼓的节奏的变化,这原本十一人的小队竟然又开始分列了,成为两个,三个更小的阵列……
阵虽小,杀伤力却依旧恐怖!
历经了千辛万苦,骑兵的速度及冲力优势早已消失殆尽,劈下去的弯刀被长盾牌挡住了,马上的人还未反应过来,拿盾牌后面又突然伸过一只长枪来,将马上的骑士一下子挑落下来,紧接着就是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钢刀……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常钰宗杀得眼中一片血红,却仍是阻挡不住溃败之势。理应从江北军军阵进攻的傅悦部迟迟不见动静,张生所率两千骑兵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漠大军身后出现,北漠三万铁骑,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这一仗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战场上已是一片狼藉。有江北军的战车被北漠的火箭射中起了火,浓烟直冲天际。可更多的却是北漠骑兵的尸体,人和马的鲜血混在一起,将刚刚返青的地面浸成一片片的深深浅浅的红。
常钰青带着北漠残军一直退到青州城南几十里外的程家庙处才停下来,传令整点部众时却发现先锋常钰宗并未能跟上来。常钰青身边的将领有不少是常府的家将出身,俱都与常钰宗熟识,见此眼圈不禁都有些泛红,一个个向常钰青央求道:“大将军,回去救十一郎吧!”
常钰青面色冷峻,薄唇抿地不带丝毫血色,沉默地看众人片刻,却只是冷声吩咐副将冯义道:“整合残部,暂作休整,待明日清晨偷袭江北军大营。”
众人听得一愣,当下就有将士追问道:“那十一郎怎么办?”
常钰青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与冯义交代道:“江北军要打扫战场,今夜必然无法赶回青州城内,只得在飞龙陉外宿营。他们新胜难免大骄,营卫不会太严。一会儿你带军作势西逃,过翠屏山后挑出一千精锐择地隐藏,剩余的仍继续西逃。这一千精锐等到丑时出兵,绕至江北军大营东南方向趁夜袭营……”
那副将冯义见常钰青交代的如此清楚,心中又惊又疑,不由出声问道:“大将军!您这是?”
常钰青依旧冷着脸,只沉声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冯义只得点头:“末将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常钰青冷声打断冯义的话,提着长枪跨上一旁的夜照白,又转身交代他道:“我回去救钰宗,若是成了便直接往西北而走,替你引开江北军注意。傅悦一直没有回音,怕已是凶多吉少。你若是袭营不成,不用再多做计较,直接带了大军退回武安,坚守以待援军!记住,切莫进青州城!”
常钰青说完便策马欲走,冯义忙上前伸开双臂拦在常钰青马前,急声劝道:“大将军!您不能去,我去救十一郎,您是一军之主,无您则军心不稳,你绝对不能以身涉险!”
常钰青冷声道:“我若不去,那麦穗怎会相信我北漠大军已经溃不成军向西逃窜?”说完冷喝一声道:“让开!”
冯义却是纹丝不动,常钰青冷笑一声,策马后退几步后猛然向前,夜照白纵身一跃竟是从冯义头顶之上飞跃而过,风驰电掣般向北飞奔而去。常钰青的亲卫恐他有失,急忙纷纷上马跟在后面紧追了上去,一行几十骑竟又冲向了飞龙陉。
飞龙陉前,战时销声匿迹的江北军总军需官李少朝终于又活跃了起来,还幸存的北漠战马,锋利的弯刀……天色渐黑,李少朝眼睛却似能放出亮光来,挥舞着两只胳膊指挥军需营里的士兵收捡战场上的战利品,直喊得声嘶力竭、吐沫四溅。
江北军中有规定,一场仗打完之后,主力骑兵及步兵要迅速收整以防敌兵回身反扑,战场的打扫是由军需营里的士兵专项负责的。因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北漠铁骑又是北漠大军中装备最好的,所以李少朝顿时觉得人手不足起来。
李少朝想了一想,拔脚就往战场西侧的步兵营处奔,待寻到了步兵统领王七,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借我一营兵用,咱们把鞑子死伤的这些战马也都弄回去,我回头用马皮给你们做成马靴穿。”
王七却是不肯借人,只推脱道:“马靴那是风骚的骑兵用的,咱们步兵营用不着这个,你还是找张生借人去吧。”
李少朝不肯死心,眯缝眼眨了几眨,又游说道:“你不是还有个斥候队呢吗?用得着!”
王七听了不觉有些心动,想了想便真应了,叫了手下一个营将带着人执了火把随李少朝去打扫战场。阿麦带着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从远处纵马过来的时候,那营步兵刚刚被李少朝重新带回到战场之上。阿麦见仍有主力步兵营的士兵留在战场上不觉有些诧异,转头吩咐身旁亲兵去问是怎么回事,一会的功夫却是李少朝随着那亲兵回来了,到了阿麦马前笑嘻嘻地说道:“是我从王七那借的兵,今儿鞑子落下了不少好东西,丢了实在可惜!”
阿麦听了气得剑眉倒竖,强自压了心中怒气,又命亲兵去传王七。过了片刻,王七骑马过来,老远就叫道:“大人,什么事?”
阿麦阴沉着脸,策马上前扬手就抽了王七一鞭子。别说王七一时被阿麦打得傻住,就连阿麦身边的众人也有些愣了。阿麦虽已是江北军主将,可对人向来随和有礼,还从未见她如此发怒过,更别说还是对一个军中的高级将领动鞭子。
阿麦那里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着急加强营卫,却叫人来打扫战场,你活腻歪了?”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17. 身死
王七垂头不语,李少朝脸上有些讪讪地,他知道阿麦是因自己曾做过她的队正,顾及他的脸面,这才把火都撒到了王七身上。李少朝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是末将的错。”
阿麦冷冷横了他一眼,接道:“我没说你对,你只顾惦记着那点东西!命若是都没了,留着东西有个屁用!”
李少朝连连点头称是,王七那里却依旧是闷声不语,显然心里有些不服。李少朝见此忙拉了王七对阿麦说道:“我们这就去加固营防。”
阿麦瞥王七一眼,冷声说道:“叫黑面以车护营,多派些外探和外辅出去,防备鞑子袭营!”
王七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不远处却突传来营中士兵的惊呼声。阿麦等人闻声都望了过去,只见火光映照之下,几个江北军士兵正举枪齐齐对准地上某处,旁边举着火把的那个士兵更是回头冲着王七喊道:“王将军!这边有条大鱼!”
王七看看阿麦,转身大步向那边走了过去,待走到近处,这才看清士兵们用枪指着的是个受伤倒地的鞑子。只见这鞑子身上伤处颇多,铠甲上满是血污,一条腿的角度扭曲的有些怪异,像似折了一般。王七从旁边一个士兵手中接过支火把来仔细照了照,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肤色微黑,原本清朗的眉目此刻因怒火而显得有些扭曲,正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瞅着却有点眼熟,竟像是那日在青州城下横枪立马的常钰青的模样。
王七心中突地一跳,顿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大人!咱们这回可真逮了条大鱼!”王七转回身冲着阿麦兴奋地喊道:“大人,你快过来看看!是常钰青,常钰青!咱们抓住常钰青了!”
那边阿麦听得一愣,这边那鞑子已是猛地向王七啐了一口血水出去,嘶声骂道:“呸!狂妄小人痴心妄想,我们大将军怎么会落入你们这些宵小之手!他早晚要将你们灭个干净,把你们都吊到青州城门去!”
一旁的江北军士兵见此抬起手中长枪就要往下刺去,却被王七伸手拦住了。王七不慌不忙地弹净了衣角上的污渍,这才抬眼看向那鞑子,猛地抬脚踹向他的伤腿处,嘴中狠声骂道:“看谁先把谁挂城门,一会老子就把你送上去!”
“王七!停下!”阿麦策马过来喝住了王七,低头看向地上那人,见他眉眼果然有几分与常钰青相似。阿麦又看了眼他身上精钢所制的铠甲,说道:“他不是常钰青,应该是常钰宗吧。”
“常钰宗?”王七愣了一愣,扫了地上那人一眼,转头又问阿麦道:“就是在白骨峡被咱们灭了三万精骑的那个常钰宗?”
阿麦点头。
王七不由又笑道:“难怪瞅着眼熟呢,竟然也是老熟人呢。”说着竟在常钰宗身边蹲下了,笑着问常钰宗道:“嘿?你都被咱们灭过一回了,怎么还不长点记性呢?”
江北军众人听了轰然而笑,常钰宗气得脸色通红,厉声叫道:“要杀要剐给个干脆,别跟娘们一样腻腻歪歪的!”
他这样一喊江北军众人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就连阿麦嘴角也不由带了些笑,吩咐王七道:“找罗郎中给他看看,小心着点,别弄死了。”
“知道了。”王七爽快地应道,笑嘻嘻地回头看了阿麦一眼,似已经忘记了刚才挨鞭子的事情。
有传令兵过来向阿麦禀报莫海处的战况。战前,北漠先锋将傅悦曾带了三千骑兵去拦江北军东退之路,不曾想阿麦早有防备,命右副将军莫海带着人伏在那里,将傅悦候了个正着。傅悦失了先机,失利之下只得带兵北逃。莫海带着人追将傅悦追到了子牙河边,傅悦渡河后沿着河岸向西而行,莫海一面带部队随着对岸傅悦一同移动,一面派了飞骑回报阿麦。
阿麦略一思量,命那传令兵先回去告诉莫海密切注意傅悦动静,自己则是转身去寻徐静。阿麦刚策马行了没多远,忽闻远处传来示警的击鼓声,那急促的鼓声刚刚响起便断了声息,显然击鼓示警的人已是被人灭了口。
这个时候,谁还会去而复返?
夜色之中看不甚远,只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到之处惊呼声顿起。阿麦尚未反应,一侧的林敏慎已是策马向前几步挡在了阿麦马前。伴随着时而响起的金属相击之声,一匹白色战马从暗夜之中脱颖而出,马上骑士黑衣亮甲,手握长枪,竟是北漠军大将军常钰青!
原来常钰青见一直找寻不到常钰宗,干脆就向着火光处奔了过来,这一路闯来已是不知用枪挑了多少上前阻拦的江北军士兵,只是放声喊着:“十一郎!十一郎!”
这边王七正着人抬了伤重的常钰宗欲走,见到此情景也是一时愣住了。常钰宗听见有人唤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冲着常钰青方向喊道:“七哥!我在这里!”
常钰青闻声望过来,待看清是常钰宗时心中不由大喜,直接拍马向常钰宗处冲来。常钰宗见此也骤然发难,一把推开身旁钳制着他的江北军士兵,拖着伤腿向常钰青方向滚爬过去。一旁愣怔的王七猛地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挥刀砍向常钰宗,大刀正好砍中常钰宗后背,常钰宗嘴中一个“七哥”尚未喊完身体便向地上直栽了下去。此时常钰青纵马已是到了常钰宗近前,眼看此景双瞳骤然收紧,身上杀气暴涨,厉喝一声,手中长枪游龙般探出,直刺向王七胸口。
阿麦远远看到,心中一窒,失声叫道:“王七!快跑!”
王七下意识地挥刀去挡,可手中长刀还未收到身前,那透着凉意的枪尖已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铠甲,穿胸而过。王七一时愣了,有些不相信地低头看向胸口上的长枪,竟然觉不出痛来,这是自己的身体吗?
常钰青长枪猛地回抽,王七的身体不由也跟着那股力向前迈了一步,血液从胸口喷涌而出。
“王七!”阿麦厉声喊道,不管不顾地纵马冲了过去。
众亲卫恐她有失,忙打马从后紧随而来。林敏慎马还未至,人已是从马鞍上一冲而起,越过前面的阿麦,手中长剑连变几个招式刺向常钰青要害之处。
常钰青高坐马上,舞动长枪将那些剑招一一化解,长枪一拨将林敏慎逼退一步,就势俯身提起地上的常钰宗,又挥枪挡开四周围攻的江北军众人,纵马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去。
江北军诸将分出一些人去追击常钰青,剩下的则忙下马去看王七。阿麦早已从马上滚落下来,将王七从地上揽起,用手死命地摁住他胸口的血窟窿,回头嘶声喊道:“去叫罗郎中,快去叫罗郎中!”
旁边有人应声而去,林敏慎从一旁过来,提气运指,连点王七身前几处大穴。阿麦满眼期盼地望向林敏慎,林敏慎却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常钰青那一枪是贯胸而过,伤得又是胸口要害之处,这血又如何能止得住?
王七这才觉察出伤口的疼痛来,颤着嗓子问阿麦:“大人,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胡说!”阿麦怒喝道,“死个屁!谁还没挨过几刀啊。”
王七环视了一圈四周围着的众人,见大伙均是难掩面上悲愤之色,他心里已是有些明白,抬眼看向阿麦,颤声说道:“阿麦,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阿麦强压住喉咙处的哽咽,骂道:“哪那么多废话,你老实歇一会吧,罗郎中这就过来了,给你止了血就好了。”
林敏慎站起身来,和众人默默避到了一旁。
王七忍着胸口的疼说道:“阿麦,咱们伍里的兄弟能有今天,没少沾你的光。”
阿麦骂道:“胡扯!”
王七没不理会阿麦的粗言,只继续说道:“可大伙也没给你丢过人,大伙怕被人骂咱们是随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每次打仗都拼着命地上……大伙……从没给你丢过人。”
阿麦忍了心中悲痛,强说道:“这些我都知道。”
王七脸色又白了不少,已经隐隐泛出青色。他想深吸口气攒些力气,却引得咳嗽起来,直连吐了几大口血,这才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话来:“阿麦,你在伍里说过,谁要是先死了,他的爹娘就是大伙的爹娘。”
阿麦用力点了点头:“我记得!”
王七勉强露出些笑容来,呼吸渐弱,强撑着说道:“伍长是武安人,家里有个老娘,每月一两银子就够……老黄是锦官人,爹娘有兄弟照应着,媳妇带着个闺女,他说过媳妇若是愿意再走一步就由她去……若是愿意守……就拉她们娘俩一把。”
阿麦喉咙里梗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着头。
“我是顺平王家庄人,家里就我一个儿子,我爹怕我在外面受欺负,给我起名叫王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上面有很多兄弟,就不敢欺负我了……”声音停了下来,王七喘了一阵气,勉强地从胸前掏出那块标识将军身份的铜牌,抖着手交入阿麦手中,才又说道:“我一直不肯改名字,就是怕我爹娘不知道我已经做了将军,他们只知道儿子叫王七……”
王七的声音越来越小,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阿麦,”王七转向阿麦,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声音几不可闻,阿麦得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才能模糊听到。“你……替我告诉他们……王七做到了将军,王七……”
王七的嘴唇几次开合,到后来却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出来,终于全无了声息,头也缓缓地歪倒下来,沉沉地压在阿麦臂上,很沉,很沉……
这个人,在她初入军营的时候就和她打过一架,然后和她一起受罚饿肚子,偷偷分吃同一个馒头。这个人,和她一同在乌兰山中转战千里,明明饿得塌了腰,却笑嘻嘻地将打来的兔子先扔给了她。这个人,在军中总是没正行地叫她阿麦,损她长得娘气,上了战场却是挥着刀护在她的身旁。这个人,刚刚还若无其事地挨了她一鞭子……
阿麦胸中涌出一股热浪,沸腾腾地直逼眼眶,似有装不下的东西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滚下。
张士强在一旁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眼中流出的泪水,嘶哑着嗓子叫阿麦:“伍长,王七……他死了……”
阿麦恶狠狠的回头瞪他,厉声呵斥:“哭!哭什么哭!不就是死了吗?谁还没个死?”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18. 夜袭
张士强怔怔地看着阿麦,说不出话来。军医罗郎中急匆匆地跟着亲兵跑过来,见到众人的情形心中也是一惊,蹲下身来探向王七的颈侧,那里早已是有些微凉,毫无声息。
阿麦动作轻柔地将王七放平在地上,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回头冷声吩咐张士强:“将王七带回青州,传令叫贺言昭暂领步兵营。”
贺言昭,豫州军出身,随商易之军进乌兰山后曾任江北军第三营校尉,江北军步兵偏将,来青州后任步兵营的副统领。
徐静还在帐中,听到王七出事的消息很是错愕了一阵,正一个人默默坐着,帐帘一挑,阿麦已是从外面进来。徐静见阿麦眉目冷清,除眼圈微红外面上并无异色,心中反而更加忧虑起来,不由叫道:“阿麦……”
“先生,”阿麦打断徐静的话,直接说道:“傅悦逃向西北,莫海带兵追了过去。常钰青残部虽是由南转西,可刚才常钰青却是带着十几个亲卫向西北而去了,不知是战前和傅悦就有约定,还是凑巧了去的。”
徐静略一沉吟,说道:“常钰青虽然新败,但却不能对其掉以轻心,尤其是傅悦部,几千骑兵虽是败逃,却未伤其筋骨,若是趁夜反扑倒是极为凶险。”
阿麦点头:“我也是如此想,已叫莫海紧追着傅悦不放。”
正说着话,带兵追击常钰青的张生回来了,说常钰青已是带着常钰宗并几个亲卫逃过子牙河与傅悦骑兵汇合,倒是追上了几个常钰青的亲卫,但却都没能留下活口来。
这些已在徐静意料之中,倒未觉奇怪,他只是怕阿麦因王七之死而一时失了冷静,再对常钰青穷追不舍,反而可能会中了常钰青之计。谁知阿麦面色却是平静,想了一想说道:“叫莫海小心行事,多派斥候沿河向前打探,莫要中了常钰青的伏兵。”阿麦转头又看向徐静,出声询问道:“您说呢?先生。”
徐静稍一思量,说道:“叫莫海分出一营人马多执火把假扮大军继续向西追击,余部找个稳妥之地悄悄停下,多加提防,防备常钰青趁夜袭营。”
阿麦也觉得此计甚好,便叫了那传令兵快去与莫海传信,张生看阿麦与徐静像是有话说的摸样,连忙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
阿麦转回头看向徐静,说道:“先生,这一仗对常钰青我们已是险胜,现在只剩冀州肖翼那里,以我看不如顺势拿下的比较好。”
徐静轻捋了捋胡须,说道:“你有何打算?”
阿麦只一看徐静这习惯性的动作便知他已是心中有数,不由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倒是还没什么打算,不过先生怕是胸中已有妙计。”
徐静听阿麦如此说也不好再作玄虚,笑了笑说道:“你给我一万兵,我替你往冀州走一趟。”
阿麦有些疑惑,问道:“先生这是?”
徐静笑道:“若是论带兵打仗,老夫可能不如你阿麦,可若是论起这三寸之舌来,老夫还是有自信胜你一筹的。”
对于徐静的嘴皮子阿麦向来是佩服的,现当初赴青州路上初遇商易之,她不过是换了身衣裳的功夫,再回来时商易之已是把徐静奉为座上宾。还有在豫州,徐静只靠一封书信就能让石达春舍弃个人声名而投敌做内应……阿麦不禁笑了,问徐静道:“先生是要对肖翼先礼后兵?一万兵太少了些,我给先生两万吧。”
徐静捋着胡子直摇头道:“非也,非也,冀州不能强夺,只能智取。”
阿麦听了更感兴趣,不由问道:“先生如何智取?”
徐静回道:“我要给肖翼送礼去!”
“送礼?”阿麦奇道。
徐静嘿嘿笑了一笑,答道:“不错,是送礼,非但要送,还要送份厚礼,只要把这份厚礼挂了肖翼身上,我就让他再也没那力气骑得墙头!”
南夏朝中对江北早已是有心无力,肖翼虽是商维老部下,可人心隔肚皮的事情谁也拿不准,商易之现在又是暗中敛权的紧要关头,若是在此关节与冀州有所表示。一旦肖翼转身把此事卖给了皇帝,商易之之前所付心血都将会付之东流,他这个人绝不会为了个虱子烧了皮袄。
如此一来,冀州肖翼早早地就上了墙头,只等着瞅江南皇权落入谁手。若是商易之得了,肖翼自然会乖乖听从商易之的安排,可若是依旧被皇帝紧握在手中,那么肖翼就将成为江北军身后的心腹大患。
这个墙头,肖翼蹲得稳当,很悠哉,也很淡定。
徐静现在想要做的就是在墙头这边拽他一把,他既是骑不稳墙头,那总得选择一边跳下来,有商易之在这头隐隐坠着,肖翼就没法跳到墙头那边去!
阿麦只稍一思量已是明白了徐静的意思,当下便说道:“好,那我叫莫海陪先生去送礼。”
徐静点头称好,犹豫片刻后又劝阿麦道:“作为战将,死于沙场不过平常事,莫要因此受激而乱了心神。常钰青少年成名,确有几分将才,对待此人需急不得怒不得,慌不得乱不得,不急则少冒进,不怒则免激将,不慌则可军稳,不乱则利阵固。唯有如此,你才能克他制他,赢他胜他。”
阿麦这次没有打断徐静,只垂目静静听着,待徐静说完后才抬眼看向徐静,微笑道:“阿麦懂得了,多谢先生教诲。”
阿麦的笑容很是恬淡温和,徐静看着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出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过如此吧!徐静想了想终未再劝。
阿麦辞了徐静出来,林敏慎与张士强还在帐外等着。阿麦知林敏慎此人武功高强耳聪目灵,自己刚才和徐静所说的话必然瞒不过他,索性也不避他,直接问道:“你觉得常钰青今夜可会袭营?”
林敏慎一怔,答道:“我不知道。”
阿麦却是笑了一笑,说道:“常钰青此人,必看不上莫海那些兵,就是要袭营也会来袭咱们的中军大营。”她说着,转身吩咐张士强道:“你去通知黑面、张生和贺言昭,叫他几人速到我帐中来。”
张生与黑面等人很快便到了阿麦帐中,阿麦正对着桌上的沙盘出神,听见有人进来头也未抬,只将他们招到沙盘旁,指着沙盘上的地标说道:“常钰青主力大败,现已溃逃过翠屏山,不足为患。倒是傅悦手中几千骑兵只遭微创,现沿子牙河西向缓行,反成隐患。现在常钰青又与傅悦会合,此人本就善夜间奔袭,现在又有了几千精骑在手,怕是不会消停。”
黑面应道:“那就将战车紧着西北方向防护?”
阿麦抬头看他,微微摇头:“不够,只那几百辆战车不足当他。”她又低头细看沙盘,过了一会指着西北方向的两条路径说道:“常钰青若来必然经此两处,贺言昭,你着两营人马分别伏于这两处,速去。”
暂领步兵营的贺言昭忙抱拳应诺,转身出了大帐布置。阿麦又交代张生道:“你骑兵营尚余多少骑兵?”
“一千七百余人。”张生答道。
阿麦想了一想,说道:“先将新军中的骑兵同交与你统领,俱都于营南待命,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当夜,江北军大营营防一直在变动。首先是黑面将战车先紧着西北方向防御,然后两个主力步兵营不声不响地出了大营往西北方向而去,而张生,则领骑兵在大营西南十里之地严阵以待。
江北军做好了防备常钰青夜袭的各项准备,唯有在判断常钰青偷袭方向上发生了点偏差……
寅时初刻,江北军大营外突传来示警的惊鼓之声。
阿麦一身铠甲披挂整齐,正靠在床边假寐,闻声立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那惊鼓声,却发觉那惊鼓声竟是从东南方向渐近。阿麦心中一凛,噌地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取了佩刀就向外走。
帐外灯火通明,各营士兵均已有所反应。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也是刚从自己营帐赶过来,见到阿麦出来,林敏慎不由问道:“声音是从东南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麦没理会林敏慎的问话,而是转头沉声吩咐张士强道:“命黑面依旧加强西北方向营防,以防中常钰青声东击西之计,同时传令张生,命他带兵赶往东南察看,确保大营安全。”
张士强领命而去,过不片刻,徐静也赶了过来,又有斥候快马过来,禀报阿麦道:“大营东南发现鞑子大队骑兵,正在与一支步骑掺杂的兵马交战,其余方向并无军情。”
众人听了均是一愣,就连阿麦也不由奇怪,问那斥候道:“什么样的兵马?”
斥候回答道:“尚不清楚,像是咱们这边的人,不过却未着统一的衣装,兵器也不是军中制式的。”
阿麦迟疑着问徐静道:“不会是冀州肖翼的兵马假扮的吧?”
徐静缓缓摇头:“不应该。”
阿麦微微抿唇,脑中却转地极快。北漠大队骑兵从东南而来显然是要袭营,却突然冒出一队兵马来拦住了他们……这队兵马到底是敌是友?这是否又是常钰青的障眼法?故意吸引开江北军的注意力?
阿麦转头又吩咐那斥候道:“告诉张生,先不要介入战场,只占据有利地形场外观望,切勿中了鞑子的诱兵之计!”
那斥候应诺一声策马离开。
阿麦无意间扫了众人一眼,见除了徐静穿的是身便服,其余众人都是一身铠甲披挂整齐,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阿麦不由得淡淡地笑了笑,对徐静说道:“先生,我们不如先去帐中等着消息,您说可好?”
徐静笑了笑,随着阿麦进入中军大帐。众人均在帐中等待消息,不时地有斥候回报东南战场的情况,无非是些“张将军已择了有利地形列阵,将江北军大营俱都掩在身后”、“鞑子骑兵已显败势”之类的消息。
众人又等得片刻,外面天色已是有些朦朦亮,又有斥候进帐回报战情,说道:“张将军已带兵杀入混战双方,追击逃窜的鞑子骑兵。”
阿麦眉头微皱,暗道张生这次却有些冲动了,若那战场只是常钰青设的局,此次张生怕是要吃亏了。阿麦想了一想,与徐静商量道:“先生,您坐镇军中,我带人去看看。”
徐静捋须点头说好,阿麦便点了些兵马随她出营。只刚出营不远,对面就有斥候快马回报说是张生已大获全胜,正带兵回转。等不片刻果见张生带着骑兵营大队回来,同来的还有那支身份不明的兵马。
张生与一个穿玄青色衣袍的男人在军前并辔而行,远远望见阿麦,忙打马迎了过来,大声笑道:“大人,您看是谁来了!”
阿麦闻言望向张生身后,一时不觉怔住了。
只见那人身姿笔直,面容刚毅,目光明亮,瞧见阿麦看他也不慌张,直走到近前时才冲阿麦微微笑了笑,出声唤道:“阿麦!”
阿麦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眼圈却突觉得有些发热,勉强笑了一笑,叫道:“大哥。”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19. 故人
一旁的张生已是笑着解释道:“天快放亮的时候才认出是唐将军来,这才忙上去帮忙,谁知还是去晚了,鞑子那些骑兵俱都被唐将军带人分割开来围着打呢,我这里只跟着凑了个热闹。”
唐绍义却是笑道:“多亏了张生,不然定会要逃掉一些鞑子,以步抗骑,即便胜了也是要吃亏些。”
正说着,后面一骑飞驰而至,马上是个三十余岁的青壮汉子,对阿麦与张生等人视而不见,直接向唐绍义禀报道:“唐二当家,鞑子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死的活的算全了正好九百八十二个!”
“鞑子骑兵千人为团,这应是一团之数了。”唐绍义点头说道,又吩咐那汉子:“你将鞑子俘兵俱都交给江北军,然后带着大伙在江北军大营外扎营整顿,再着人回去给大当家报声平安。”
那汉子应了一声,打马而去。
张生有心避开,好给阿麦与唐绍义二人留一些说话的空当,下意识地看一眼唐绍义,又看向阿麦,问道:“大人,我过去看一看?”
阿麦略一思量,说道:“也好,大家都辛苦一夜了,你看着些,早些将战后事宜处理完毕,好将骑兵营带回大营内休整。”
张生应诺,又与唐绍义拱手告辞,拨转马头向后面的骑兵大队而去。
阿麦轻勒缰绳,陪着唐绍义放马缓行,路过林敏慎的身旁时,唐绍义见他有些面熟,不由地多看了一眼,目光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阿麦瞧见,吩咐林敏慎道:“穆白,你先回营中通知徐先生,说——”
“大人,”林敏慎却是截断阿麦的话,似笑非笑地瞥了唐绍义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袍角撕下块衣边来,揉成两团塞入耳中,这才又说道:“您刚说什么?今儿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阿麦眉梢一扬就要变色,却被身旁的唐绍义制止了,笑着劝道:“既是听不到,那就算了吧。”
林敏慎接道:“是啊,是啊,说什么也听不到的。”
唐绍义有些哭笑不得,又闻林敏慎正色对阿麦说道:“我既是大人的贴身亲卫,自然是要把大人的安全放在首位,保护大人的安全既是保护我的前程,还希望大人体谅。”
阿麦张了张了嘴,却终没说什么来。旁边的唐绍义不在意地笑了笑,策马向前行去。阿麦狠狠地瞪了林敏慎一眼,双腿轻夹马腹,催马赶了上去。两人默默行了片刻,阿麦这才做出随意的样子,问唐绍义道:“大哥,你这是在哪里落了……脚?”
唐绍义看了阿麦一眼,唇角微微弯了弯,笑问道:“是想问我在哪里落了草吧?”
阿麦闻言就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
唐绍义说道:“当时听你说青州西云雾山上有帮悍匪,后来离了泰兴之后便往东而来,问了许多人也未寻到什么云雾山,倒是有座堆云山,我上去了,也未能找到你说的那些悍匪,”唐绍义停了停,笑着瞥一眼阿麦,又接着说道:“后来问了当地人才知道此地的匪窝都在南太行,干脆就进了南太行……”
他当时只当是阿麦记差了的,从未想过那所谓的云雾山不过是阿麦随口胡诌的山头。
南太行本就是有名的匪窝,自从鞑子攻破靖阳关之后,江北陷入战乱,民不聊生,南太行的土匪更是多了起来,只名号响亮的匪头就有一十八个,其中最大的那个手下足有千余人,干脆自封为“占山王”,还打算把南太行的土匪全都收服了,然后趁着乱世逐鹿中原,也好有一番作为。
唐绍义进入南太行时,“占山王”的征讨事业正进行的如火如荼,一十八寨已被他攻克了十三个,只剩下息家的清风寨并着身后的几个小山寨还在苦苦支撑。唐绍义想了想,未去投这个“占山王”,而是独身一人上了清风寨。开始时不过是默默无名,后来“占山王”又一次来攻清风寨,唐绍义以奇制胜,只用了几十个人便击退了“占山王”几百名匪兵,还斩下“占山王”结拜兄弟的首级,拎到了清风寨大当家息烽面前……
唐绍义语调平缓,将一年来的往事慢慢道来,如同在讲述别人的事情。阿麦却从他平淡的话语中听出了当时的惊心动魄,不到一年时间,从一个刚落草的匪兵到南太行最大的山寨清风寨的二当家,其中的艰辛与危险可想而知。
唐绍义说道:“后来倒是把南太行的十几处山寨都拢到了一起,可息烽早前受了内伤,已是熬得灯尽油枯,临终前便把山寨托付给了我,我也已与他说清我落草只是为了拉起人马抗击鞑子,息烽虽是草莽,却也能担得起汉子两字,非但同意我带着山寨抗击鞑子,还把清风寨多年积攒的银两都交给了我以作军资,我便做了他清风寨的二当家。前些日子听说鞑子大军进攻青州,便想过来帮你一把,急赶慢赶地仍是未能赶上昨日的那场大仗,不曾想闷头走着却撞到了鞑子袭营的骑兵队。”
阿麦一直沉默,心中却在想那息烽既然已将清风寨托付了唐绍义,唐绍义却为何只做了个二当家?大当家又是何人呢?阿麦微微抿了抿唇,却并未问其中的曲折。
唐绍义话本就不多,讲完了这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一时不由都有些沉默。后面的亲卫队都落后他二人有段距离,只他两人在前面,这样突然静寂下来,气氛便有些尴尬。前面营门在望,一直低头沉默的阿麦终抬起头来看向唐绍义,问道:“大哥,你可会恼我?我……”
阿麦张了嘴却有些说不下去。
唐绍义沉默片刻,神态平静地答道:“阿麦,你比我做得要好。”
阿麦稍怔,随即便释然地笑了,她驱马越前几步,然后抬起马鞭指着前面连绵起伏的江北军大营,笑道:“大哥,你看这就是我手中的江北军,常钰青纵是有精骑几万又能奈我何?”
唐绍义微微笑着,迎着晨曦望向阿麦,她手臂抬得极稳,腰背笔直,眼中透露出骄傲的神色,连话语中都是肆意的飞扬与洒脱:“我前有青州挡鞑子锋芒,后有冀州作为后盾,惧鞑子何?只需几年时间,我便可将鞑子驱出靖阳关,光复江北。”
众人在营中得到消息,早已等在了营门外,见昔日的骠骑将军、江北军左副将军竟是落草为寇不免都有些嗟叹,与唐绍义寒暄了几句后,簇拥着他与阿麦去往中军大帐。
帐中,唐绍义恭敬地向徐静行了个礼,叫道:“徐先生。”
徐静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唐绍义,这才说道:“唐将军,好久不见了。”
阿麦简单地向众人说了唐绍义带兵来援凑巧撞到鞑子袭营骑兵的事情,大伙听了也都叹了一声险,谁也想不到西北方向的常钰青会毫无动静,鞑子骑兵竟会从东南而来。过不一会,张生与清风寨的人马交接完毕回来复命。李少朝听说全歼了鞑子一个团的骑兵,便有些待不住了,眼睛一个劲地往帐门处飘。阿麦怎会看不透他那点的小心思,把众人都一一打发了出去,唯独按着他在帐中。
李少朝心里有些着急,可唐绍义就在帐中他也不好明说,只好一个劲地用眼神暗示阿麦:若是再晚一步,鞑子骑兵的那些装备就都要落入清风寨的匪兵手中了。
阿麦对李少朝的暗示一直视而不见,到后来李少朝干脆也就死了心,耷拉着个脑袋听阿麦与徐静商量如何给冀州肖翼“送礼”之事。追击傅悦部骑兵的江北军右副将军莫海着人送来消息,说傅悦部骑兵昨夜果然分出兵力暗渡子牙河后偷袭己方,幸得自己大部早已扎营停驻,只前行追击的那个步兵营被鞑子骑兵误当成江北军主力,遭到偷袭损失惨重。鞑子骑兵一击即走,今早已快速向西而去,请示阿麦是否要继续追击。
阿麦吩咐那传令兵道:“叫莫海无需理会鞑子,整兵回来。”说着转头询问徐静:“先生,我叫莫海这就陪你同往冀州,可好?”
徐静捋着胡子,颔首道:“好。”
阿麦又转头吩咐李少朝道:“你去将咱们昨天俘获的鞑子战马俱都交与莫海,让他一块给肖翼送去。”
李少朝闻言却是有些急了:“那怎么行,咱们战马也缺得很!怎么能给肖翼?再说——”
“你喂养得起吗?”阿麦打断李少朝的话,突然问道。
“呃?”李少朝一愣,张着嘴正欲再辩,阿麦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现在拿什么来喂养这些娇贵的战马吗?”
李少朝的底气立刻泄了下来,眯缝眼眨了几眨,虽是看着阿麦说不出话来,但却看得出是极度的不甘心。
阿麦和徐静对望一眼,却是笑了,对李少朝笑道:“你放心,你送过去多少战马,肖翼都会一匹不少地给你还回来,还省了你的粮食呢!”
李少朝却是糊涂了,疑惑地看看阿麦,又看看徐静。徐静给了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让你吃不了亏就是了!”
徐静带着李少朝出去准备前往冀州事宜,帐中便只剩下了阿麦与唐绍义二人。阿麦沉默片刻,问唐绍义道:“大哥,你——”她话未说完,唐绍义已是出声打断:“我回清风寨。”阿麦稍默,随即便又爽快笑道:“那好!我送大哥出营。”
唐绍义看着阿麦,嘴唇微微开合几次欲言又止,却终是没说什么。
阿麦独自送唐绍义出营,两人一路沉默无言,直到快要分手时才听唐绍义突然出声唤她道:“阿麦。”
阿麦闻言抬头看向唐绍义,浅淡地笑了笑,问道:“大哥,什么事?”
唐绍义并不看他,只将视线转向远处清风寨人马临时搭建的营帐,缓缓说道:“他们都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又因旧事对官兵多有芥蒂,现在实不便并入军中。”
阿麦心中既觉愧疚又觉感动,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低头沉默半晌之后才说道:“大哥,有些事我既做了,再多说也已是无用,只有一句话可以告诉大哥,阿麦定会将鞑子驱出靖阳关。”
唐绍义脸上露出温厚的笑容,转过头看阿麦,向她伸出右掌来。阿麦微微抿唇,有些迟疑地伸手与他相握。唐绍义指尖微微地颤了一下,很快用力握住了阿麦的手,低声问道:“阿麦,你可还记得泰兴城北你说过的那句话?”
阿麦怔了怔,点头:“记得,我说,我们一定要活着。”
唐绍义笑了:“那好,就让我们一定要活着!”
他极用力地攥着阿麦的手掌,视线直在阿麦脸上转了几遍才缓缓松开了手,冲着阿麦咧开嘴爽朗地笑了笑,然后转回身打马向前,直驰出了数十丈才轻轻地勒住了缰绳,却是依旧没有转身回望阿麦,只略停了停,便又策马向前冲去。
莫海带着部队赶回,阿麦命他直接领一万兵陪同徐静前往冀州,剩余的兵马则由她带回青州。青州城内早已听到了江北军战胜的消息,潜伏在城内的江北军左副将军薛武在第一时间就带兵控制了青州四门防务,稳定住了城内的局势,然后大开城门迎阿麦入城。
这一仗江北军兵力虽稍有折损,但却击溃了常钰青几万装备精良的骑兵,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全军上下官兵士气都很高涨。同时,因薛武派人在城中大肆宣扬江北军是因怕城内百姓受到伤亡而故意将战场转移到了城外,所以青州城的百姓顿时将这几日来压抑的恐慌全部转化成了对江北军的热情。数万百姓对入城的江北军大军夹道欢呼,让马上的江北军诸将着实过了一把当英雄的瘾,不由得个个脸上平添了几分兴奋与激动。
唯有阿麦,面容一如往常的平淡清冷,甚至连嘴角都是微微抿着,眼中更是不见一分喜色。只不过两三天的光景,青州城内竟显得破败不少,街道两旁的商铺因民乱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些商铺内甚至已是被乱民抢掠一空。可即便如此,城中的百姓们依旧是对江北军感激涕零,因为是江北军保住了青州城,使他们免遭战火荼毒,鞑子杀掠、颠沛流离之苦……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
街边跪伏的人群中有五六岁的小儿,偷偷地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威武雄壮的军队,眼中满是崇拜与敬畏……阿麦的视线从街道两旁缓缓扫过,心中滋味复杂莫名,这些跪伏于地感激涕零的百姓是否知道她在带兵出青州城的时候其实已是舍弃了青州,已经……舍弃了他们?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20. 称帅
青州一役,阿麦扬名。
江北军共斩杀北漠两万余人,逼得北漠“杀将”常钰青退守武安,一时无力再攻青州。与此同时,江北军主将麦穗,这名起于行伍的小人物,终凭着每战皆胜的彪悍战绩进入四国名将之列。
青州城守府中已经遵照阿麦的吩咐事先准备了灵堂,用以祭奠在此次战役中死亡的五千七百二十九名将士,墨渍未干的牌位足足摆满了三间大屋。阿麦破天荒地穿了一袭白衫,在灵堂上守了三夜。
待到第四天清晨,阿麦独自出了灵堂,刚转入院旁的夹巷就看见林敏慎正等在前面不远处。“你真不该去守这三夜,”林敏慎轻笑道,“你看看里面守夜的那些人,那个脸上没冒点胡茬子出来?就你面皮依旧光滑如初,你倒是也不怕被有心人瞧出问题来!”
阿麦怎会不知林敏慎的脾性,言语刻薄不过是因心中不平罢了!他身为世家子弟,来投军不过是想搏些军功在身,谁知商易之却安排他来做个亲卫,江北军再多胜仗,他也分不得半点军功,难免会在言语上带出些酸气来。
阿麦脚步停也未停,目不斜视地从林敏慎面前走过。她这种轻视的态度让林敏慎有些恼怒,想也没想便迅疾地伸手扣向阿麦的肩膀。阿麦并未躲避,任他扣住自己的肩膀,只是转回头看他,漠然道:“真正有心的人,只会看到灵堂里五千七百二十九个牌位,不会把目光放在我的脸皮子上!”
林敏慎一怔,紧接着讽道:“你不过就是在笼络人心!你打了这样的胜仗,心里还不知怎样高兴,却非要如此惺惺作态,难道之前打仗难道没死过人?也没见你如何——”
“我就是在笼络人心!”阿麦接道,反问林敏慎:“那又如何?”
这下林敏慎却是语噎,当你攒了无数的狠话,正准备来指责一个人无耻的时候,那人却先你指责之前便“勇敢”地承认自己无耻了,你除了憋着口闷气,还能怎样?
阿麦见林敏慎如此,又故意气他道:“你也只能眼红着,谁让你现在只是我的一个亲卫呢!商易之既然让你隐姓埋名来做一个小小的亲卫,就没打算让你林敏慎立军功,你情愿如何?不情愿又能如何?你林家既然已选择了做个外戚,他如何能容你手握兵权?”说到这里,阿麦停了停,唇角轻轻地挑了挑,讥诮道:“我看你还是少烦恼些,就老实地等着做皇帝的大舅子吧!”
林敏慎松开了手,默默无言地看着阿麦,眼中却隐隐地冒出怒火来。阿麦嗤笑一声,转身边走,不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冲林敏慎冷声说道:“不过,你也得谢他派你来做亲卫,若不是如此,怕是你已经死在了我的手上。”
阿麦说完便走,只刚走出夹巷便听得后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有什么重物砸到了墙上。正好赶上张士强从阿麦对面过来,听见响声忙急慌慌地跑了过来,紧张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阿麦嘴角却轻轻地弯了弯,语气轻快地说道:“没事,可能是穆白走路没带眼睛,脑袋撞墙上了吧,你过去看看。”
张士强诧异地看一眼阿麦,探身往夹巷内望了望,果然见林敏慎还在后面。张士强急忙跑了过去,只见林敏慎正垂手立在墙边,身侧的院墙上果然向内凹了一处,连带着四周的青砖都裂了缝。张士强不禁骇然,喃喃道:“穆白,你脑袋真……硬!”
四月二十一日,徐静从冀州而返,同来的除了莫海的一万江北军,还有冀州守将肖翼。肖翼年纪约五十许,身材高大,面阔口方,猛一看倒像是个豪爽莽直之人,初一见阿麦面便直言道:“麦将军莫要因前事恼在下,因盛都形势复杂莫辨,在下只怕给商帅招惹麻烦,实不敢走错一步,万般无奈之下这才让薛武空手而回,原想着暗中再给将军送粮草来。”
阿麦亲执了肖翼的手将其迎入城守府,边走边笑道:“肖将军多想了,你我同奉商帅,麦某如何不知肖将军苦心?”
肖翼似大松了口气,叹道:“亏得将军体谅,能得遇将军实乃在下幸事!”
阿麦呵呵干笑两声,说道:“肖将军谬赞,是麦某之前行事欠考量了些,麦某心中一直不安,这次大胜鞑子骑兵得了些好马,便想着给肖将军送些过去以表歉意,却无别的意思,谁知肖将军非但不收,还给麦某送了这许多粮草来,让麦某实在汗颜!”
肖翼眼睛圆瞪,耿直说道:“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在冀州,又无骑兵建制,如何用得了这许多战马,没得糟蹋了。说起这粮草来,却不是临时起意的。从薛武上次回来,在下就一直在暗中准备粮草,正想着给将军送过来呢,不曾想徐先生和莫海将军就到了,”说到这里,肖翼嘿嘿笑了笑,又接道:“在下就偷了回懒,干脆就让莫海将军给捎带回来了,将军莫怪,莫怪!”
两人这样一言一语地应承着进了军议厅内,分主宾坐了,又谈论了一会江北军大胜鞑子铁骑之事,肖翼对阿麦大加称赞一番后却突然肃了脸容下来,正色说道:“我老肖是个直脾气,有些话想与将军说一说,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麦将手中茶杯缓缓至于身侧茶几上,说道:“肖将军不是外人,但讲无妨!”
肖翼迟疑一下,这才又说道:“将军,您自从兵出泰兴,什么做得都好,唯独一件事不好!”
阿麦眉梢隐隐挑了一挑,看向肖翼:“哦?”
肖翼一脸恳切地说道:“您不该称江北军将军,您早该称元帅!”
阿麦一愣,脑中忽地记起很久以前父母相处时的情景,但凡母亲对父亲有所求的时候,母亲总是会一脸严肃地看着父亲,然后批评父亲道:“麦掌柜的,你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后面也是长长一个停顿,然后就听见母亲一本正经地说:“你长得也太帅了些!”
那个时候,父亲总是会开心地笑,然后不管母亲提了什么出格的要求都会答应。慢慢地等她懂事了,她就会在一边笑话母亲,母亲却是很正经地训她:“笑什么笑!要记着点,既然想要拍人家的马屁,就不要怕厚颜无耻!”
……
阿麦将视线从肖翼脸上移开,微低了头,强忍着才没有笑场。又听肖翼诚恳说道:“您几次带军大败鞑子,这一次更是重创常钰青骑兵,大杀鞑子威风,威名已是轰动四国。论军功论资格您早该称帅,再说,您称了帅,商帅那里也可少引皇帝猜疑,不然您一直空悬元帅之位,那皇帝只道你是在给商帅留着!”
在肖翼面前,阿麦第一次觉得脸皮还不够厚,只得勉强应承道:“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肖翼又劝了几句,见阿麦不肯松口,便及时转了话题。两人又闲谈片刻,肖翼借着途中疲困下去休息,阿麦将他送出军议厅,着莫海陪他去了客房休息,自己则是转身又回了军议厅,默默坐了一会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敏慎听见声响从门外进来,随意地坐了,说道:“他不过是想给自己争个副元帅,竟也能如此厚颜!”
阿麦乐呵呵地看着林敏慎,说道:“没错,他鼓动我来做元帅,就是想自己来做那副元帅。”
林敏慎冷眼看向阿麦:“你真要做?”
阿麦却是不答,只是笑道:“你还真该拜个师向他学学,人家这才是真正的文武兼备、唱念做打俱佳!不像你,只涂了一脸的油彩就当自己是名角了!”
林敏慎屡遭阿麦奚落,早已是习以为常,听了倒也不怒,只依旧冷冷地看着阿麦。阿麦见他如此,收敛了脸上的戏谑,淡淡道:“我早有称帅之心,只是之前军功不显,恐不能服众,现在我力挫常钰青精骑,轻下冀州,莫说江北,就是在四国也已扬名,此时不称帅还待何时?”
林敏慎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叹道:“亏得你还是个女子,脸皮竟能这样厚实!”
阿麦轻轻笑了一声,针锋相对道:“我脸皮厚不厚实倒不重要,只是觉得那山间竹笋反而更惹大伙耻笑。”
林敏慎不解,下意识问道:“何为山间竹笋?”
阿麦笑道:“这山间竹笋嘛,嘴尖皮厚腹中空啊!林相只有你这样一个独子必定早已是失望万分,就你这点本事,我看还是少涉身朝堂的好,免得砸了林相那块招牌。”
林敏慎先是一愣,怔了片刻后竟然垂了头默然不语。阿麦正瞧得奇怪,却闻林敏慎有些失意地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些朝堂之事。”
这次换做阿麦愣怔了一下,林敏慎抬头看她,自嘲地笑笑,坦然道:“我不怕你笑话,若不是家父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才不会入这朝堂,这朝堂怎比得上江湖之中肆意恩仇潇洒快活!”
阿麦早就对林敏慎的一身武功感到奇怪,按理说他一个世家子弟,学也是学些诗文权谋之类,怎会习得如此高深的武功?
林敏慎看阿麦眼中露出好奇之色,当下也不避讳,笑着解释道:“我幼时体质极弱,家父怕我养不大,这才叫人带走习武,长成后又学着游侠人物行走江湖,前两年才回到盛都家中。”
阿麦少见林敏慎如此坦诚相对,不由有些惊讶,沉默片刻后便出言解释刚才的称帅之事,说道:“称帅之事,肖翼说得也有道理,我若不称帅,终是惹商帅遭皇帝猜忌。”
林敏慎口气也缓和了些,笑道:“幸好我知你是个女子,否则连我也会认为你这是要背主自立。”
阿麦笑了一笑,说道:“我会派人去请示商帅一声,且看他如何决断。”
林敏慎想了一想,问道:“你要派谁回盛都?”
阿麦只是一时想到派人偷偷潜回盛都,倒是没有决定人选,听闻林敏慎如此问,反问道:“怎么?你有人选?”
林敏慎稍有迟疑,笑道:“如果你要派人回盛都,我倒是可以替你走这一趟。”
阿麦却是沉默不语,林敏慎在盛都已是属于“战死”之人,让他回盛都,纵然是他武功高强,却也是平添了几分危险,一旦被有心人察觉……
林敏慎见阿麦面露迟疑,坦言答道:“我在盛都有想见之人。”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21. 亲事
林敏慎见阿麦面露迟疑,坦言答道:“我在盛都有想见之人。”
阿麦稍一沉吟,笑道:“也好,那就劳烦你跑一趟盛都,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办一下,一是想法从军械司偷几个会制突火枪的匠人来,二就是再寻些手艺精湛的铁匠,悄悄送到江北来。”
突火枪林敏慎倒是听说过,那是前朝时在军中出现一种火器,好看不好用,发射慢,射程近,又很难射准,而且发射几次后那竹制的枪管便会爆裂。说白了,突火枪这玩意也就是用来吓唬吓唬人还成,并无太大的实战效用。所以现在朝中军械司中虽然仍有专门制造突火枪的匠人,但是军中却很少装备突火枪了。林敏慎心头疑惑,不过见阿麦并无解释之意,当下也不好再问,只点头说道:“这些好办,我顺便带回即可。”
阿麦轻扯了扯嘴角,说道:“那好,你准备一下尽早出发,我等你消息。”
林敏慎却是笑道:“这有何好准备,现在走便是。”
说着竟径自转身走了,倒把阿麦看得愣怔起来,直到林敏慎快出房门,阿麦才回过神来,忙叫道:“衣服,换了衣服!”
林敏慎朗声笑道:“放心,坏不了你的事!”话音未落,人已是没了踪影。
盛元五年五月的青州城内很是热闹,冀州守将肖翼自四月来青州之后一直未走,他几次劝说阿麦称帅,见阿麦总是含笑不语,干脆便先舍了阿麦这头,每日里只忙着请客吃酒,与江北军诸将加深感情。一次酒宴上听闻暂领江北军步兵统领的贺言昭还未娶妻,干脆当场做起媒来,要把薛武的妹子说与贺言昭为妻。
与青州城内一片春光明媚、热闹欢快的景象不同,武安城内却显得有些萧索。青州之战,北漠军除傅冲所领的三千先锋外,其余大部均是损失惨重,前军将军常钰宗更是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常钰宗是常家二房的幼子,自幼便因乖巧懂事深受长辈喜爱,此番随着常修安出征南夏,本是想让他历练一番好做常钰青臂膀,不曾想却死在了江北军一个无名之辈手上。常修安哭得是老泪纵横,亲扶了常钰宗的棺木回北漠上京。
直到五月中,陈起对常钰青青州战败的处理方才到了武安军中:命常钰青将兵权交与傅悦之手,即日回到豫州待命。
豫州局势早已稳定,北漠征南大军行辕便设在了那里,常钰青此去豫州,多半是又要赋闲。常修安刚从上京赶回,闻言大怒,放声骂道:“陈起这厮欺人太甚,哪个能保证百战百胜的?上京那里还未说什么,他却要先下了咱们常家兵权!”
常钰青眉宇间比以前又多了几分淡漠,闻言只淡淡说道:“是我太过轻敌,才会有青州之败,怨不得旁人。”
常修安一腔怨气被赌了个严实,脸上愤恨之色好半天才消了下去,颇有些无力地坐倒在椅上,叹道:“家中本想着借取冀州之机拿下日后南下大军的半数兵权,谁想着咱们竟会在青州这里栽了个大跟头,伤筋动骨的。”
常钰青面色沉静,稍一思量后说道:“此事还需要三叔去劝一劝家中的叔伯们,咱们常门能够百年不倒依仗的就是常家人向来只做国之利剑,从军不从政。过多的参与政事虽能为家中争得更多好处,却也可能引得皇上猜忌,得不偿失。再说皇上日渐长成,太后那里再这样干政总是不好,我们常家若是过多依仗太后,日后必遭皇帝忌惮,不如便只做个纯粹的军人,听从军令便是。”
常修安听着也觉有理,但心中却仍有些不甘,愤愤道:“道理虽是如此,但是咱们堂堂百年将门,却要被一个不知来路的陈起压制着,着实让人憋气!能攻破靖阳明明是你功劳,却被他扣上了一个嗜杀的罪名,惹得皇上不高兴。他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指着尚个公主吗!”
常钰青剑眉微扬,却是不屑地笑了笑,说道:“他却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只不过堂堂丈夫为权势竟如此伏低做小,却让人看他不起了!”
常修安迟疑了一下,道:“老七,我看等咱们到了豫州,你干脆找个借口先回上京算了,这回来的时候家里还嘱咐我和你商量商量,既然战事不顺,又不容于陈起,不如就先回上京。家里给你提了几门亲事,想让你回去相看相看,说其中还有个是老周家的闺女,周志忍的一个侄女,你小时候还见过的……”
常钰青漠然不语,虽仍在听着,但视线却已放到了书案上的青玉笔筒上,显然并不在意。
常修安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他虽比常钰青高了一辈,但是常钰青自幼便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性子又冷,后来又因屡建奇功升得极快,常修安还真有点不敢在他面前拿叔父的谱。常修安心里又开始习惯性地有些发虚,可一想到临来时大嫂的殷殷嘱托,不由得强提了一口气,接着劝道:“那宋氏连咱们常家门进都没进就病死了,那是她自己没这个福分,和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这样的人谁还没杀过些人?谁身上还能没点煞气了?要是都能把媳妇克死了,那咱们大伙都一块打光棍算了!七郎,你别听那伙子屁也不懂的老娘儿们胡咧咧!你今年都二十六了,上京和你这么大的,孩子都快能进军营了!你总不娶亲算个什么事?你——”
“三叔,”常钰青突然打断常修安的话,抬头看向他,问道:“这次家里给提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上京里最好的闺女,”常修安一听他问这个心中顿时大喜,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数,“你认识的周家老三的闺女,忠勇侯梁家的孙女,抚远将军舒怀的大闺女……”
就这样一直数了八九个,常修安才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瞅着常钰青。
常钰青扬眉,“没了?”
常修安微微一怔,“没了。”
常钰青又问:“都是上京城里最好的?”
常修安猜不透常钰青的心思,只得点头:“最好的!都是的名门望族的小姐。”
常钰青却是发出一声嗤笑,说道:“可这些人我偏生都瞧不上!”
说完,竟就转身走了!
常修安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背过气去,直扶住了书案才又站稳了,顺了好半天气才自我安慰式地劝道:“亏得不是我的小子,不然,老子非得把他腿给敲折了不可!这些都瞧不上,难不成还想娶个天仙家去?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反了你了,都是惯的!”
话刚说完,偏生赶上常钰青又返回来取遗落的军令,见常修安扶着书案喃喃自语,便出言问道:“三叔,你说什么?”
常修安骇得一跳,心虚地抬眼瞥了瞥常钰青,连声答道:“没事,没事。”
常钰青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怎么听着什么‘婚姻大事’之类的呢?”
常修安一脸正色地说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七郎既然都看不上,那就再等一等,好好挑一个随心的!家世人品相貌都得配得上咱们七郎的!”
常钰青唇角上本噙着丝笑,听到这里却是面色一黯,那唇角勉强挑了挑,似自嘲般笑了笑,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些什么。常修安看得奇怪,忍了几忍终是没敢问出那句:“七郎心里可是有什么人了?”
六月初六,林敏慎从盛都返回青州。
青州城内正热闹着,今日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江北军步兵统领贺言昭便选在了这一天迎娶薛武的妹子薛氏。这是江北军到青州之后首个高级将领娶亲,娶的又是同僚的妹子,所以城中一时热闹非凡。
因贺言昭乃是豫州人氏,父母兄长皆不能到场,阿麦便以其长官身份做了男方的主婚人。待到喜宴结束已是夜深,阿麦由张士强、张生等人陪着回到城守府,林敏慎已是在阿麦院中等了一晚上。
阿麦多饮了几杯酒,又加上天气炎热,脸上便露出几分潮红来,她见到林敏慎等在院中并未惊讶,只淡淡说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把脸就来。”
说着转身去了房内,张士强从院中提了冰凉的井水送入房中后便退了出来。过了一会,阿麦洗过了脸,又换了身衣服,这才从房里出来,施施然坐到石桌旁的石凳上,问道:“这一趟跑得可顺利?”
林敏慎望着阿麦片刻,却是说道:“你以后还是少喝酒的好,别把男人都当生傻子瞎子。”
阿麦闻言微恼,冷冷瞥林敏慎一眼。
林敏慎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次回去,他的答复是‘可称帅’,同时又叫我给你捎了些东西来。”林敏慎说着将一直摆放在石桌上的粗布包袱打开,露出一个黑漆匣子来,打开了推到阿麦面前,“他说你年岁渐长,总不能一副少年模样。这里面有几样东西,让你挑着合适的用。”
林敏慎不急不缓地说着,阿麦用细长的手指随意地翻看着匣内的东西,每看到一样,林敏慎便出言解释:“这是能贴出喉结的黏胶,几可以假乱真,不过你最好慢慢加量,省得叫人看得突兀。还有些秘制的黑粉,扫到下巴两颊上可以造出青胡茬子的模样,水洗不掉……”
阿麦微微抿了唇角,低垂着目光看着匣内的小瓶小罐,直等到林敏慎俱都说完了,这才淡淡问道:“我叫你找的人可都找到了?”
林敏慎细看了看阿麦的表情,笑道:“都找齐了,人已在府中安置下了。”
阿麦缓缓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匣子转身回房,林敏慎突然在后面没头没脑地说道:“他果然不是真心爱慕你。”见阿麦脚下微顿,又接着说道,“若是真心爱慕一个女子,只会想送她最美丽的衣裙,最贵重的珠宝,想送她天底下所有美好的东西,但绝不会是这些。”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22. 犹豫
阿麦转回身来,笑着看向林敏慎,问道:“为何这些东西女子只能等着男人送?自己去取,又有何妨?”
林敏慎一怔,那边阿麦已是笑着转身离去,爽朗的笑声伴着夜风吹过来,竟给这炎热的暑夜带来一丝难言的清凉。林敏慎呆坐在石凳上,有点傻眼,怎么想都觉得这和自己最初的预想偏差太大了些。直到看到夜里阿麦房中的灯一直没灭,林敏慎心中这才舒服了些。可睡在他身侧的张士强却有些躺不踏实了,几次起身凑到窗口处去看。
林敏慎瞧得可笑,故意出言逗张士强道:“哎?张士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其实是个……”
张士强回头冷冷看了林敏慎一眼,堵住了他的后半句话:“我只知道她以前是我的伍长,现在是江北军的大将军。穆白,最好你也别忘了。”
张士强的反应让林敏慎有些惊讶,他想不到这个一直站在阿麦身后沉默寡言的少年竟然也会有言辞锋利的时候。林敏慎默默看了张士强半晌,心中的轻视之意渐去,到最后挑着唇角笑了一笑,说道:“是我说差了。”
张士强却是未笑,转回身又望了眼阿麦窗口透出的灯光,走回床边拿了衣衫默默穿好,也不理会对面床上林敏慎怪异的眼神,径直出了房门。廊角处的炉灶上还烧着热水,张士强提了水壶走到阿麦门外,拍门问道:“大人,我给您送些热水过来。”
静了片刻,屋里才传出阿麦略显暗哑的声音屋里才传出阿麦略显喑哑的声音:“送进来吧。”
张士强深吸了口气,推开门提着热水进去。
阿麦坐在书案旁,面前摊着本《武经总要》,见张士强进来,笑着问道:“大半夜的,怎么想起送热水来了?”
张士强将桌上茶壶里灌上了新水,又倒了杯茶给阿麦端到手边上,这才低声问道:“大人,您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阿麦心中倒是真有为难之事,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和他讲才能说清楚,她抿着唇角沉吟片刻后,说道:“有件事情我有些想不明白,我说予你听,看看如果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办。”
张士强点头,“好!”
阿麦先吩咐张士强找个地方坐下,将心中思绪理了一理后才又继续说道:“我一时没法和你从头讲,只和你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你们村子和相邻的村子有着世仇,隔三差五地就要打上一架。你们村虽然偶尔能凭着计谋和运气胜他们那么一两场,可对方人多势众,大多时候还是你们村受着欺压。现在,你突然找到了一种新式的兵器,正好能够克制邻村,你用是不用呢?”
张士强虽未明白阿麦举这个例子的含义,却是听懂了这个比喻,当即便用力点头道:“自然要用啊!”
阿麦淡淡笑笑,又说道:“可是,这种兵器十分的骇人,之前你们两个村打仗,一般时候不过是把人打个鼻青脸肿,要是打得狠了就会是两败俱伤,所以每次打仗前大伙也都会思量思量,看看是要真打还是咋呼一下就算完事。可一旦有了这中新兵器,杀起人来就如同儿戏一般,再不是以前的情形了。”
张士强听得有些激动,问道:“那为何不用,既然有了这样的好兵器,我们不但可以打败鞑子,还可以威慑四国,到时候谁还敢来欺负咱们?”
阿麦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也没有永远的霸主,你既然能有这种兵器,别国早晚也会有了,到那个时候,这世上会变成什么模样,你我都说不清楚,就如同我们喂养着一头小兽,虽然能够预料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长为一头猛兽,帮我们赶走敌人,守护家园。可是当它再继续长大,也可能会长成一头怪兽,回过头来把我们自己也吞噬掉。”
张士强目光中有些茫然,愣愣地看着阿麦,问道:“大人,真有这样厉害的兵器?”
阿麦自己其实也不确定,她所知道的不过是从父亲的笔记上看到的那些,在那些火器面前,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坍塌,再坚固的铠甲也如同纸板……
阿麦缓缓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她停了停,吐了口长气,又说道,“你出去吧,我自己再待一会儿。”
张士强不敢惊扰阿麦,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带上了门。
阿麦将父亲的笔记本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了出来,翻开到刚才看的那页,那里有几页折叠起来的图纸,详实的图解旁是一段与父亲的笔记截然不同的清秀字迹:没有经过正常的孕育过程,没有同步发展的社会经济与科技环境与之相适应,就这样过早地把这种怪物般的东西催生下来,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推动还是摧毁?社会的跳跃性发展,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阿麦认得出这是母亲的笔迹,短短一段话,后面却是跟了一长串的问号,足可见当时母亲心中的疑惑与迷茫。阿麦看得有些出神,心中也是一片茫然,这些父母明明都知道该如何制造使用却最终只用图文来记录的东西,这些一直遭到母亲质疑的东西,她到底该不该用?
这一夜,阿麦房中的灯一直亮到鸡鸣时分。张士强已经起身,正在房门外犹豫着要不要喊阿麦起床时,阿麦穿戴整齐了从屋里出来,如往常一般带着张士强向校场跑去。昨日刚刚成亲的步兵统领贺言昭正带着步兵营出早操,阿麦见了不觉有些惊讶,笑问道:“不是放了你三天假在家好好陪陪媳妇么?怎的就把新妇一个人丢下了呢?”
贺言昭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嘴上却是逞强道:“不过娶个婆娘,不能惯着她!”
阿麦闻言弯着唇角笑了笑,不再言语,在校场上看了会士兵的早操,又独自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弓马骑射,这才又带着张士强跑步回城守府。刚进城守府大门,迎面就碰上了军需官李少朝。李少朝正有事要问阿麦,忙拦住了,问道:“大人,穆白带回的那些工匠怎么安置?”
阿麦想了想答道:“就放在你营中吧,你看着随便给安排些差事。”
李少朝不由诧异,阿麦叫穆白专门从江南寻来这些工匠,来了却随手塞给了他,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李少朝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一眯,笑着问阿麦道:“您没有别的用处?”
阿麦摇头道:“没有,如果你觉得实在用不上,遣了也行。”
李少朝心中更觉糊涂,不过嘴上却是毫不含糊地说道:“怎么会用不上?我营里正缺些好工匠呢。”
说着生怕阿麦变了主意一般,连忙抬脚就往安置着那些工匠的院子走。
阿麦瞧着淡淡地笑了笑,回房重新梳洗了,换过了干净的衣衫去寻徐静。徐静才刚刚起床,正站在院子里用盐水漱口,看到阿麦过来,忙吐尽了口中的盐水,问阿麦道:“穆白回来了?”
阿麦点了点头,顺手从旁边侍立的亲兵手上取过毛巾给徐静递了过去,答道:“昨夜里到的。”
徐静接过毛巾胡乱地抹了两把,有些期待地看向阿麦,问道:“那边怎么说?”
阿麦语气平淡地答道:“说是可称帅。”
徐静眼中光芒一闪,嘿嘿笑道:“正好,豫州传来消息,陈起已经命常钰青并常修安回豫州待命,只留傅悦暂守武安。此刻称帅,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也早点安了肖翼的心!”
阿麦微笑不语,她知徐静既这样说便是已有了计较。果然,六月十五军议的时候,薛武带头跪请阿麦称帅,再加上冀州守将肖翼从一旁力劝,阿麦几次推辞不下,终点头答应称帅。
自此,冀州军正式编入江北军,江北军的兵力扩充到七万余人,从原先步、骑、新军三个军种二十营的编制扩充至三十营的编制,每营的平均兵力是两千余人。贺言昭、张生和黑面分任三军统领,三十个营由九十名将官分别率领,其中有正将、副将和校尉各三十名。肖翼、薛武、莫海分任江北军副元帅,这三人是阿麦的副手,阿麦不在时可代替阿麦主持江北军全军的事务。
九月初,阿麦留步兵统领贺言昭守青州,自己则带了江北军军部迁往冀州。百里飞龙陉内正是色彩最为艳丽的时候,绿的沉静,红的灼目,黄的绚烂,美得摄人心魄。……道路时宽时窄,待走到最为狭窄处,勉强容得几骑并行,两侧都是竖直挺立高有千仞的绝壁。抬头仰望,只余带宽的碧空清澈如洗,干净的不沾一点尘埃干净得不沾一点尘埃。一进这样的道路,让人不由得警觉起来,这样的场所是最适合设伏的,若是在这里遭遇敌军,怕是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而无还手之力了。
直到走出这段峡谷,视线才又豁然开朗,众人皆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薛武在一旁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关口介绍道:“此处是飞龙峪,从此向南便是南太行了,南边几十里便是甸子梁,方圆足有百十里,是块练骑兵的好地,现在正被唐将军的清风寨占着呢。”
薛武所说的甸子梁阿麦早已有所耳闻,其实就是一种山地地形,它四周陡峻,山顶却是坦荡如砥的大草甸子,面积极为广阔,草甸茂盛,如同西胡草原一般,当地人习惯的称这样的山为甸子梁。
阿麦顺着薛武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这个时候,唐绍义是否就在那草甸之上?他一直说要练出一支叫鞑子闻风丧胆的骑兵来,可南夏历来少马,养骑兵又最耗财力物力,若要建一支足以与北漠相对抗的骑兵来谈何容易!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23. 荣娘
阿麦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那样简单,她也不会把脑筋动到父亲笔记中所说的火枪火炮上去了。
大军到达冀州时已过重阳,阿麦及军中几个首要将领进驻冀州,而大军则驻扎在冀州城外。因阿麦早已决定将冀州作为江北军的根基所在,所以东西两处大营的地址早在六月底时便选好,木石等建材在大军到达前便已开始筹集,现在已陆陆续续运到,建房的工匠小工等也俱都集齐。李少朝奉命督造新军营房建设,生怕不能按时完工,又从军中挑了些会盖房的士兵过来帮忙,以保证赶在天寒之前让各营士兵都能迁入营房。
与身为军事要冲的青州城相比,冀州城则要繁华许多,虽比不上泰兴、盛都之地,却也是江北数得上的大城,又因近年来一直未受战火荼毒,城中百姓民风开放,生活很是富庶。
阿麦与江北军众将一同入城,引得许多百姓夹在接道两旁争相观看。这些百姓听闻这黑衣亮甲冷面小将便是那大败鞑子的江北军元帅,不由得均是又惊又叹,更有不少年轻女子见着阿麦长得俊秀异常,一时乱了芳心。
阿麦身侧的莫海瞧得可乐,凑近了阿麦身侧几步,低声玩笑道:“元帅,您看看,咱们这许多人,可他们却只顾盯着您一个人瞧,让咱们大伙只恨爹妈没把自己生得俊些!”
阿麦闻言淡淡地笑了笑,这个浅淡的笑容引得旁边的少女们捂着胸口一阵惊乎,有那胆大的,竟将手帕系成结,直往阿麦身上扔了过来。阿麦下意识的微微闪身避过,谁知紧接着又有几条手帕掷了过来。
因林敏慎要护卫阿麦的安全,所以一直策马紧伴在阿麦马侧,见状忍不住嗤笑出声,低声道:“若是暗器,我还能帮你拦了,可这些都是美人恩,我是万万不敢挡的。”
阿麦目不斜视,冷面不语,见掷手帕的人多干脆也不再躲闪,只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马上,任由那些带着脂粉香气的手帕砸到自己身上。
拥挤的人群之中,一个身材苗条的红衣女子颇为打眼,她五官端正,目光明亮,艳丽的眉眼之中却带出几分英武之气,也并不像周围女子那般狂热,只目光一直紧紧地锁在阿麦身上,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个就是那阿麦了?”
一直跟在红衣女子身后护卫的那个健硕汉子听了,只道是在和自己说话,又因人多嘈杂未能听清内容,忙大声问道:“大当……”
只那“大”字刚一出口,红衣女子便极快地回头横了那汉子一眼,吓得那汉子急忙改口道:“大小姐,你有什么吩咐?”
红衣女子眼中犹有不悦之色,不过却也未答那汉子的话,只转回头继续去看马上的阿麦等人。那汉子既苦恼又无奈的挠了挠脑袋,见江北军诸将的身影俱已经走远,忍不住又问红衣女子道:“大,大小姐,咱们怎么办?”
红衣女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道:“跟上去看看!”
说着挤开人群向前走去,那汉子生怕她出事,连忙在后面紧跟上了上去。
冀州城守府提前就得了肖翼的信,大门上的匾额早已改成了“江北元帅府”,府内府外也都重新修葺一新,主院内更是连屋中的家具摆设也全都换作了新的。肖翼将阿麦迎进了正房,见阿麦打量屋中的摆设,笑道:“也不知元帅的喜好,他们便都给用的花梨木的料,元帅若是不喜,吩咐他们重新换过就好。”
阿麦闻言便转头瞥了肖翼一眼,她虽不大懂木料,却也知道花梨木的家具十分名贵,盛都侯府商易之的书房中的家具便俱都是此种材质的。
阿麦淡淡笑了笑,点头道:“这样就很好。”
肖翼是何等机敏之人,只阿麦刚才那个含义莫名的眼神便让他心思转了几转,闻言面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解释道:“我是个粗人,不大懂这些,只是记得以前在商老将军帐下时,听说过他老人家便是喜欢这花梨木的家具,所以就叫人给元帅也备了这样的。”
阿麦笑道:“肖副帅费心了。”
肖翼听了却是有些恼的样子,直言道:“您这样说可是见外了,不过是些木头摆设,又不是什么精巧玩意。不过那打制的木匠倒是说了有些地方专门设置了暗格,给元帅放些私物,元帅改日可叫了那木匠来细问。”
阿麦笑了笑,却是没有答言。
江北军新迁,军中堆了许多事务要处理,阿麦一连忙了两三天才得空喘口气,刚坐下来翻几页兵书,就听亲兵过来禀报说外面有个姑娘点名要找麦元帅。阿麦听了不由意外,旁边林敏慎已是哈哈笑道:“听说这两日冀州城里正传着一句话,叫什么‘一见麦帅误终身’,许就是你的爱慕者,向你来自荐枕席来了。”
阿麦眉头微皱,冷冷横了林敏慎一眼,却转头对张士强说道:“你出去看看,问她见我有何事,如果没有要事就打发走了吧。”
张士强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回来,回阿麦道:“她说她姓息,是唐将军叫她过来找大人的。”
阿麦心中更是诧异,唐绍义怎会叫一个女子过来找自己,这女子姓息,那么说就是和清风寨的老当家息烽有关系了?阿麦暗暗思量,口中却是吩咐道:“那就带她过来吧。”
张士强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便带着一个长相秀美的年轻女子从外面进来,见到阿麦后毫不畏缩,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叫道:“清风寨息荣娘见过麦元帅。”
虽是女子装扮,行得却是抱拳礼,一双明亮的杏眼直望阿麦,面容举止自然大方。阿麦看得暗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安坐在太师椅中,将息荣娘让在客座上坐下,淡淡问道:“不知息姑娘找麦某有何贵干?”
那息荣娘没答话,目光却在屋中的林敏慎与张士强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阿麦自然知道她此举的含义,不过却不打算因此就把自己身边的人屏退,所以故做不察,只平静地看着息荣娘。
息荣娘见此便笑了笑,说道:“因一时来得匆忙,没能带取信之物,不过我说出一件事来,麦帅定会信我是唐大哥派来的了。”
阿麦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此女说话明显有着漏洞,既然是唐绍义派她过来,怎会不给她取信之物。阿麦心中这样想着,却听息荣娘朗声说道:“年前唐大哥叫人给麦元帅送了些东西到青州,当时用的信物便是唐大哥的校尉铜牌,那铜牌现在还在元帅这里吧?”
阿麦眼中神色微变,点头道:“不错,那的确是唐将军的信物。”
息荣娘面上闪过一丝得色,笑道:“既然这样,麦元帅可是信了我了?”
阿麦笑笑,转头吩咐林敏慎与张士强道:“你们二人先退下吧。”
张士强犹还有些迟疑,林敏慎这次却是很听话,暗中给了张士强一个眼色,叫他放心出去。待他二人都出去了,那息荣娘却是沉默不语了,只眨着一双杏眼细细打量阿麦,视线从阿麦脸上落到阿麦喉间,在阿麦新贴的假喉结处停了停,这才又上移到阿麦的脸上。
阿麦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地咳了一声,出声唤道:“息姑娘?”
息荣娘微微一惊,心神这才从阿麦脸上收了回来,又听阿麦温声问道:“不知清风寨的老当家息烽是息姑娘何人?”
息荣娘闻言面色一黯,答道:“那是先父。”
阿麦微微抿唇,心中顿时明了,难怪息烽把清风寨俱都交给了唐绍义,而唐绍义却只做了个二当家,这样看来是息烽将这姑娘托孤给唐绍义了。
“息大当家,不知此次因何事来找麦某。”阿麦径直问道。
息荣娘微垂着头,似心中颇为矛盾,沉默片刻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阿麦,问道:“麦元帅可是有妻室了?”
阿麦被她这问得一愣,猛想起林敏慎刚才的玩笑话来,太阳穴处便突突地跳起来,难不成这姑娘真是来自荐枕席的?阿麦被自己这想法骇了一跳,一时间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只问道:“怎,怎么了?”
息荣娘此时却是已强压下了心中羞涩,看向阿麦的目光更显晶亮,直盯着阿麦问道:“不知麦帅可有妻室或是有中意之人?”
阿麦心中渐渐平定下来,照着前阵子应对肖翼等人的说辞说道:“麦某家中早已有妻室,只是军旅生涯十分无常,不敢随军携带家眷。”
谁知那息荣娘听了非但不显失望,反而是面带喜色,止不住追问道:“当真?”
阿麦颇觉无语,却仍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不错!”
息荣娘眼中的喜悦之色便如水纹般一波波地荡漾出来,映得一张俏脸顿时生动起来,笑嘻嘻地看了阿麦一眼,却又似突想起来害羞一般,垂下了眼帘,用手轻揉着衣角沉默不语。
阿麦被她这样一副羞涩的小儿女模样搞得头大,心中更是弄不清这姑娘的心思,只得又问道:“不知唐将军因何事叫息大当家来寻在下?”
息荣娘毕竟是匪窝中长大的女子,自是比一般女子豪爽许多,羞涩过后便抬起头来,鼓起勇气对阿麦说道:“麦元帅,我喜欢唐大哥。”
阿麦一愣,一是惊讶于此女的胆大直接,二是不解她为何会向自己说出这些,还专门找到冀州来问自己有没有妻室,要问不应该也是要问唐绍义有无妻室吗?息荣娘看出阿麦疑惑,用力咬了咬下唇,说道:“麦元帅,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有些话我说了您可别恼,出了我口,入了您耳,这世上便无第三个人知道。”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24. 心思
阿麦点了点头。
息荣娘又说道:“我知道您不满老皇帝把咱们江北拱手让给鞑子,所以带兵反出泰兴,千里东进青州,后来又击溃了常钰青的几万精骑,护我们太行百姓于身后,我们清风寨虽是匪,对您却也是十分敬佩的。”
阿麦浅笑不语,心中却道这姑娘原来也是个口舌伶俐的,不管后面要说什么,事前却先把自己的马屁不露不显的拍了一番。
息荣娘面色微凝,话语一转接着说道:“可我想您并不清楚唐大哥离开江北军后的事情。”
阿麦眼底光芒一闪而过,沉静地看着息荣娘,等着她的下言。
“唐大哥入咱们清风寨的时候,占山王正在围剿咱们寨子,我爹受了重伤,寨中的叔伯们虽没说什么,可大伙心中却都觉得这次定是要被占山王端了山寨了。我爹甚至暗中已经安排了心腹,要私下送我出寨。唐大哥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咱们寨子的,开始大伙并不信他,他也吃了不少的苦,后来终于带着些兄弟大败了占山王,还在阵前斩杀了占山王的兄弟。”
阿麦说道:“我听唐将军说过此事。”
息荣娘眉梢微挑,反问道:“那唐大哥是否和您说过他曾深受重伤的事?”
阿麦心中一凛,垂了眼帘遮住眼中神色,缓缓摇头道:“不曾。”
息荣娘淡淡笑笑,继续说道:“唐大哥虽是英雄了得,但他却不是咱们江湖中人,战场上拼杀的硬功夫不同于咱们江湖手段,那一仗中,唐大哥虽然大败占山王,但是自己却也被占山王手下的一个高手用暗器所伤,连肋骨都断了两根。”
这些事情,唐绍义是从不肯和她说的,更何况是她依仗着两人的情分用计骗他到了这太行……阿麦心中泛出一丝苦涩愧疚,难怪唐绍义离时会主动说起那句“我们一定要活着”。
“唐大哥昏迷了四五天,一直是我照看着的,当时咱们大伙都以为他熬不下去了,他一直高烧不退,到后面竟然连胡话都说起来了。”息荣娘说道这里停了下来,抬眼看了看阿麦,犹豫着是否继续要说下去。一些话说出来便不能收回,不知会带来何种后果,可如果不说,那就只能是埋在唐绍义心底的毒瘤,不如就干脆给他揭出来,也有个痊愈的机会。
息荣娘下了狠心,直视着阿麦说道:“他总是含糊不清地喊着两个字,开始时大伙一直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后来一天夜里我独自守着他的时候,我叫他‘唐大哥’,他终于清晰地回了我一句,他叫我‘阿麦’!”
息荣娘学着唐绍义当时的语调,她声音清脆,全不似唐绍义那般的暗哑低沉,可就是这样一声,却叫得阿麦心惊肉跳起来,暗中紧扣了齿关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抬眼望着息荣娘浅淡的笑了笑,说道:“阿麦是在下的小名,在下和唐将军自汉堡起便同在一军,率共生死,情如兄弟。”
见阿麦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过,息荣娘心中便松了口气,可却不知为何有些失望,竟觉得替唐绍义不值。息荣娘淡淡说道:“我后来问过唐大哥,他的回答也如元帅一般。”
阿麦不动声色地看着息荣娘。
息荣娘说道:“后来我爹去世,把清风寨交给了唐大哥,同时也将我托付给了唐大哥,我知道我爹的意思是要唐大哥娶了我,唐大哥英雄盖世,我早就对他倾心,心中自然也是很欢喜。”
阿麦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息大当家才貌双全,和唐将军很是般配。”
息荣娘听了却是嘲讽地笑了笑,扬着眉梢问阿麦道:“你果真不知唐大哥心意?”
阿麦避开了息荣娘的眼睛,淡淡答道:“唐将军一心为国,只求早日驱除鞑虏,光复江北。”
息荣娘嗤笑一声,说道:“元帅,我这才看出来,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您若是真不懂我的意思,定然不会如此回答。”
阿麦抬眼看着息荣娘沉默不语。
息荣娘又说道:“我是山中女子,脸皮子厚得很,我今天也不怕您笑话,就都和您说了吧,唐大哥虽然接了清风寨,却不肯娶我,只要我来做这个大当家,并说只要我哪日不容他了,他会净身出寨,绝不带走寨中的一人一马。我开始时是以为唐大哥家中有了妻室或是心爱之人,可问他却又说没有。我就想起他受伤时喊得胡话来,问他‘阿麦’是谁,他很是惊愕,不知我从哪里得了这个名字,开头只是不肯说,后来挨不住我缠终告诉我说那是他的一个结义兄弟。”
阿麦淡淡问道:“息大当家想说什么?”
息荣娘咬了咬唇瓣,迎着阿麦的目光,干脆答道:“我要说的是唐大哥喜欢你。”
阿麦一怔,随即便放声大笑起来,好半晌才停下了,看着息荣娘笑问道:“息大小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息荣娘被阿麦刚才的大笑笑得有些恼羞,微抬了下巴,答道:“我说唐大哥心里喜欢你,你别觉得好笑,也别瞧唐大哥不起,这世上便有那男子只喜欢男子,我们寨子中就有。更别说,别说你——”
“别说我什么?”阿麦目光猛地转利,如剑般看向息荣娘双眼。
息荣娘被阿麦眼神压得心头一惊,却又不肯在阿麦面前示弱,犹自抬着下巴逞强道:“更别说你长成这个样子,比美貌女子还要好看几分,若不是你脸上泛着胡茬子,喉间有明显的喉结,连我都要觉得你是个女子!”
阿麦冷冷地看着息荣娘,寒声道:“息大小姐,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不是看在唐将军面上,今日麦某定不会让你再出这元帅府!”
阿麦语气中渗出寒冷的杀气,迫得息荣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这时才猛地记起自己面前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子是已经闻名四国的江北军元帅,是一战剿杀鞑子几万骑兵的铁血将军。
息荣娘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阿麦冷哼一声,说道:“看情形你来冀州唐绍义并不知情,否则他绝不会容你来说这些荒谬之言!看在他的面上,我今天不与你计较,你还是快回你的清风寨吧!”
说完便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拂袖便要叫人送客。息荣娘闻言猛地惊醒过来,上前扯住阿麦衣袖,急道:“元帅!你既然当唐大哥是你兄弟,你果真忍心看他因为你孤苦一生?”
她手上用了小擒拿手法,阿麦几次用力竟然是挣脱不掉,又不敢让她近身,最后只得无奈地回身看着她,问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息荣娘脸上露出小女儿的得意之色,口中却是央求道:“元帅,一开始时您是应了我的,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会恼我说的话。”
阿麦挣开息荣娘的手,回到太师椅上重新坐定,闭目片刻复又睁开,问道:“你说吧,你要如何?”
息荣娘答道:“您既然有妻室,又不喜欢唐大哥,不如就径直告诉唐大哥,也好让他死了这份心思。”
阿麦颇觉无力,用手捏了捏太阳穴,说道:“他从未向我说起过什么,你就叫我自己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已有妻室,并不喜欢他,叫他死了这份心思,该娶亲娶亲,该生子生子?你觉得这法子可行吗?”
息荣娘自己听了也觉得这法子有些不对,反问阿麦道:“那您说该怎么办?”
阿麦默默看向息荣娘,却是也不知能说些什么。两人正相顾无言,忽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巨响,直震得窗棂扑扑落土,连房子也跟着隐隐震动起来。两人一惊,俱都起身冲向门口,刚出得房门,林敏慎与张士强也一前一后地从院子里掠了过来。
阿麦问道:“怎么回事?哪里出得声响?”
张士强答道:“像是从府西传过来的。”
果然,不一会便有亲兵回来禀报,声响是元帅府西侧的一间屋里发出来的,那边本是军需营的仓库,存放着些军械之类的,不知怎地突地爆了,连带着房顶都塌了一半,倒是没听见说有人员伤亡。
阿麦听得皱眉,此时正是秋季,天干物燥,也亏得是没有起火,不然还不知会出多大的乱子。阿麦冷着脸吩咐亲兵去寻李少朝过来问话。
过不一会儿,李少朝便阴沉着脸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人,只见那人不但身上烧得是破破烂烂满是黑灰,就连脸上也是黑漆漆一片,头发眉毛俱已是烧了个乱七八糟。那人来到阿麦面前刚欲跪下行礼,身后李少朝猛地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骂道:“元帅,就是这小子闯得祸,差点把我那屋子也给炸塌了!”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25. 舍弃
那人默默从地上爬起,重新跪直了,敛衣向阿麦拜道:“小人郑岚,拜见元帅!”
阿麦见此人虽形容狼狈,可神色却淡定自若,心中暗暗称奇,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岚沉声答道:“小人是军需处的工匠,今日试验突火枪的时候不小心引爆了火药,给炸了。”
阿麦听了还未说话,旁边的李少朝却是急了,骂道:“你小子又不安分,不是说不叫你做那劳什子突火枪了吗?”
阿麦抬手止住了李少朝,随意地瞥了地上的郑岚一眼,然后转身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息荣娘,淡淡说道:“息大当家,我这里有些军务要处理,你远来劳顿,不如先下去歇息一下,可好?”
息荣娘不是傻子,听阿麦如此说便知人家这是不愿意自己听到军中事务,当下便点头道:“好,全听元帅安排。”
阿麦略点了点头,吩咐张士强送息荣娘下去休息,然后便带了李少朝与那郑岚来到书房之中,指了指凳子叫他二人坐下了,这才转头问身后的林敏慎道道:“他是你从盛都带回来的工匠?”
林敏慎仔细地看了看郑岚那张被烟燎得黑漆漆的脸,不觉笑了,玩笑道:“许是有这么一个,不过这脸上乌七八黑的,我也拿不准了。”
郑岚闻言忙用袖口抹了抹脸,将脸上的黑灰拭去了些,向林敏慎说道:“大人,是我,您不记得了吗?我是那个主动要求跟您到江北来的!”
林敏慎强忍着笑,向阿麦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个和别人不一样。”
阿麦淡淡笑了笑,笑问那郑岚道:“你为何要主动跟他到江北来,据我说知你们那些工匠大部分是被他掳来的。”
郑岚却是未笑,一本正经地看着阿麦,郑重答道:“因为只有江北才有鞑子。元帅,突火枪可以克制鞑子骑兵!”
阿麦听得心中一动,凝神看向郑岚。
李少朝听了郑岚的话却觉可笑,嘿嘿笑了两声,嘲道:“就你那突火枪?也就是声音大点,吓唬人还行,放十枪里面有八枪不响,好容易放出去的那两枪还不知道能不能飞到鞑子面前,就是飞到了,连人家的铠甲也射不穿!更别提那些在自己手里就开花的,白白糟蹋了好竹子,用不几次就废了。”
郑岚不理会李少朝的念叨,只目光灼灼地看向阿麦,声音里隐隐带着些激动的战栗,说道:“元帅!突火枪的枪管可以不用竹制的!”
李少朝奇道:“不用竹子那用什么?”
郑岚一字一顿地答道:“可以用铁制的!”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雷般炸在了阿麦的耳膜上,直把阿麦都定在了椅上没了反应。李少朝没觉察到阿麦的异样,只一听郑岚说还要用铁便要急了,叫道:“你快省省吧!败家玩意,你竹子糟蹋不够还要来祸祸我那点铁料!”
郑岚好容易能有个在阿麦面前说话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虽听李少朝喝斥却也顾不上害怕,只盯着阿麦说道:“元帅,我来江北的路上已是和那几个铁匠聊过了,他们完全可以制出我需要的铁质突火枪,这样枪膛轻易不会炸裂,也能经得住更多的火药,弹丸可以射的更远!”
阿麦心中已是翻起了惊天骇浪,她自然知道这铁质的枪膛不像竹制的那样容易炸裂,她还知道正是将竹筒换做铁筒才让火器有了跃进般的发展,知道如何将突火枪的构造设计的更加合理,怎样严格控制药室的尺寸,保证装药量达到相应的标准,既能保证发射威力,又可提高发射时的安全性能。父亲笔记内夹得那些图纸上便有关于这种东西的介绍,甚至还有比这东西威力更大的武器……
一时间,图纸上那些复杂纷乱的图形塞满了阿麦的脑子,阿麦只觉得脑袋有些晕沉起来。那些父亲不曾用她不敢用的东西,如今却是要自己降生在这个世上了吗?这就是所谓的天道使然吗?
又听郑岚说道:“到时候咱们万枪齐发,定能将鞑子打个落花流水。”
阿麦良久没有反应,只静静地看着郑岚,直道把郑岚看得都手足无措起来,才收回了目光,微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一旁的林敏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可试验过铁质突火枪的射程能有多远?”
郑岚听了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答道:“还没正式试过,那些铁匠不敢私下给我铸造铁管,我只能先从火药的改进上着手,今天正试验火药用量呢,结果一不小心给弄炸了。”
原来说了半天不过是给大伙画下的一张饼!这下林敏慎与李少朝听了俱是大笑不已,只阿麦仍是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林敏慎察觉到阿麦的一样,停下了笑,若有所思的看向阿麦。
阿麦终下了那个决心,毅然抬起头来,问郑岚道:“你可懂机关之学?”
郑岚虽不明白阿麦为何会突然问到此处,不过却是老实地点了点头,说道:“少时倒是学过一些。”
阿麦转头吩咐李少朝说道:“你找个隐秘点的地方,把军中会制突火枪的匠人皆都交与他管,再挑几个手艺精湛的铁匠给他,总之一句话,不管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准备好了便是!”
屋中几人都是怔了,那郑岚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阿麦面前,谢道:“多谢元帅对小人的信任!小人定会制成最好的突火枪交与大人!如若不能,小人甘愿——”
“你先去吧,”阿麦打断郑岚的话,眼中似有火苗跳跃,语气却仍是淡淡地,说道:“我会长去看你的进展,莫让我失望才好。”
郑岚自是跪伏于地对阿麦感恩戴德,李少朝心中虽有些不情愿,不过自从阿麦用床弩车大败鞑子骑兵之后他便已是彻底服了阿麦,对阿麦是言听计从。现听阿麦这样交待,便想阿麦定是有所打算,所以便极听话地带着郑岚下去安排。
书房中只剩下阿麦与林敏慎二人,阿麦沉思不语。林敏慎默默打量阿麦一会,忍住了那已到嘴边的话,转而问道:“那位息家大小姐那怎么处理?”
阿麦这才记起那个麻烦姑娘来,顿时觉得头大,连忙摆手道:“送走,送走。”
林敏慎不由笑了。
谁知那息荣娘却不肯走,并且一听阿麦要送她走,竟然就要直闯阿麦的住所。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又有些武功在身,叫你硬不得软不得。林敏慎等知情的念她与唐绍义的关系,不知情的又怕她与元帅有着私情,所以大伙心中都有着各自的小算盘,一时还真是拿她无法了。
阿麦见此,干脆躲到了徐静处。徐静还不知这息荣娘与唐绍义之间的纠葛,只道她真是个来纠缠阿麦的泼辣女子,见阿麦如此窝囊,不由气得胡子直翘,喝斥道:“怎地如此无用!不就是个女子,你向她直说家中已有妻室,不容你在外纳妾不就得了!”
阿麦暗道,她是来寻我和她一起治疗唐绍义的“断袖”之症的,就是我家中有老虎怕是也吓不退她的。那边徐静已是气道:“你不敢去说,老夫去说与她听!”
徐静名义上还是阿麦的叔丈,自是最有立场说这些话。
阿麦慌忙拉住了徐静,小心地扫了一眼四周,这才小声说道:“她是清风寨名义上的大当家,息烽死前将她托孤给了唐绍义,她这次来寻我是为了唐绍义。”
徐静一怔,瞬时就明白了过来,惊愕地瞥向阿麦,问道:“唐绍义已知你的……身份?”
阿麦脸上有些尴尬,更多的却是无奈,摇头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这息荣娘才要寻来,叫我……唉!”阿麦真不知该如何向徐静解释清息荣娘的来意,思量了一下用词,才又说道:“她叫我想法去了唐绍义的‘断袖’之心!”
徐静先是愣怔,随即便失笑出声,抚掌道:“看来这女子也知三分兵法,知道要先釜底抽薪!”
阿麦被徐静笑得有些恼,赌气往椅上坐了,气道:“先生你还笑!你叫我如何到他面前去说这些?”
徐静虽强忍住了笑,可嘴角却仍不由地弯了些弧度,说道:“这话还真没法主动去说,若是他向你来求欢倒是可以义正言辞地拒绝。”
“先生!”阿麦喝止徐静,饶是她脸皮向来厚实,此刻也有些泛红,“都什么时候了,先生还说这样的玩笑话!”
徐静笑了笑,过了片刻后问道:“阿麦,你对唐绍义当真无意?”
阿麦脸色一肃,正色答道:“阿麦心中现在只有驱除鞑子光复江北,与唐绍义间也只有兄弟之情,好友之义,除此以外绝无男女私情。”
徐静缓缓点头,说道:“那息荣娘既然能看出唐绍义对你有意,想必唐绍义对你的情意已是难掩,他现在不知你是女子身份也罢了,日后他一旦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只怕会……情难自制!”
阿麦听得心中突地一跳,默默坐了片刻,抬头问徐静道:“先生,你说为何生为女子便会有这许多的事?我若真的是男子,是不是就没了这许多有的没的?”
徐静听了默然,半晌后才轻声说道:“阿麦,你虽一直扮作男子,但是我并不希望你就真的把自己当做男子了。男为阳,女为阴,男为天,女为地,男为乾,女为坤。阴阳天地乾坤各司其职才合天道。”
阿麦闻言淡淡地笑了笑。
息荣娘那里一直纠缠不休,郑岚的突火枪却是进展神速,只不过两三天功夫,阿麦再去看时,已是铸成了铁质的枪管,外形上已能明显区分出铳膛、药室和尾銎三个部分……准确地说这已不应该再叫做突火枪,而是火铳。
阿麦听郑岚讲解了一番新式突火枪的威力,又沉默地看了片刻,将郑岚独自带到书房之中。林敏慎与张士强等亲卫俱都被阿麦打发到院外等候,书房中进行的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屋中的谈话直进行到晚间时分,郑岚从书房中出来,面上难掩激动之色,一双眼睛更似能放出精光来,只快步向外走,到院门口时差点被门槛绊了跟头,走过林敏慎与张士强等人身侧时更是连停都未停。林敏慎等人看得惊愕,林敏慎愣愣地看着郑岚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要跑起来的身影,喃喃问张士强道:“元帅倒是和他谈了些什么?”
张士强没有回答。
当天夜里,阿麦屋中灯火又几乎是一夜未灭。天色微明时分,阿麦叫张士强取了火盆进去,然后就着桌上的烛火将笔记中夹的那几页图纸点燃,扔到了火盆之中。她紧抿着唇坐在椅中,默默地注视着火盆中跳跃的火苗.
“我怕管不住自己,”阿麦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人总是受不了诱惑,慢慢变得贪得无厌,最终将这些怪兽都放了出来,它们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上的东西,能随了父亲去是最好的。”
张士强不明所以地看着阿麦的举动,嘴唇几次张合却是闭上了。
阿麦伸手细细摩挲着那笔记本的封皮。那年在乌兰山中,她从父亲的遗物中只取出了这本笔记及那把匕首,现如今匕首已经遗失在雁山,她身边只留下了这本笔记。其中的内容她早已是背得滚瓜乱熟,早就该毁了的,可是她却一直舍不得。
肖翼特意给她定制的藏了暗格的书架,林敏慎探究的眼神……自从飞龙陉大胜常钰青之后,大家便已认定了她手中必然有着什么兵法奇书。阿麦嗤笑一声,终将那本笔记放人了火盆之中,纸张很快便被火红的火焰舔食卷起,上面的字迹虬劲有力,在火光的映照下现出它的铮铮傲骨,偶尔会有清秀的字迹夹在其中,给那刚强增添了一抹柔意。刚柔相济,便应是如此吧……
火盆里的火势由强转弱,最后终化作了黑色的灰烬。
阿麦的眼睛有些酸涩,只得仰头闭了目,好半晌才能稳住声线,淡淡吩咐张士强道:“拿出去吧,找棵树下埋了。”
张士强轻手轻脚地将火盆端了出去,将里面燃尽的灰烬拢在一起寻了干净的白绫包好了,埋在了阿麦书房后的一棵枣树下。待再回到阿麦房中,林敏慎也在,正在向阿麦询问息荣娘那里怎样处理。
阿麦稍稍思量了下,说道:“就让她先在府中住下吧,暗中派人去清风寨,通知唐绍义过来领人。”
信任
谁知阿麦这里刚派了人去没两天,唐绍义却是自己到了。原来跟着息荣娘一同来冀州的还有寨中的一个兄弟,便是那日在息荣娘身旁护卫的汉子,他姓赵,家中排行老四,寨子中的人都叫他赵四。赵四是山寨里有名的老实人,武功也不弱,所以自小便成了息荣娘的护卫。
那日息荣娘在街上跟着阿麦一直跟到了元帅府,她身为江湖女子,自是比那些闺中女子眼界宽了许多,与那些男子相比却又是多了一分直觉,在街上远看阿麦面容娇好如女子一般,心中便有些怀疑阿麦的性别,打算着要夜探元帅府查个究竟。亏得身边跟着的赵四拦住了,劝她道元帅府里守卫森严,岂是那么容易就进的,到时候给人当刺客或细作给逮住,岂不是要给唐绍义招惹了麻烦。息荣娘这才消了夜探元帅府的心,赵四刚松了口气,没想到一眼没看住,这息荣娘竟然堂而皇之地去元帅府大门口求见麦元帅去了!
赵四无奈之下只得暗中派人回山寨给唐绍义报信,自己则日夜守在元帅府外,生怕息荣娘有个万一。
息荣娘来冀州时是告知了唐绍义的,不过当时说的理由却不是来找阿麦,而是要冀州买些物品。唐绍义只道她是个年轻女子,定是爱美来冀州城买些衣服首饰之类的物品,他是一个大男人,不好问得太细,又想冀州现在已是在江北军控制之下,所以也没太走心,只叫息荣娘多带几个人出来。
息荣娘却只挑一个最老实的赵四跟着,然后便奔了冀州而来,没过几天,那赵四便叫人给唐绍义捎回去了信,说息大当家独自闯入了元帅府。
唐绍义带了人寻来时,赵四还在元帅府门外的街面一角上蹲着呢,已是熬得两眼通红,见到唐绍义来激动得差点眼泪都出来了,直迎了过去叫道:“唐二当家!您总算来了!”
唐绍义点了点头,问赵四道:“可知大当家为什么来寻麦元帅?”
赵四摇摇头:“不知道。”
唐绍义听了浓眉微皱,又问道:“大当家也没说过什么话?”
赵四歪着嘴角费力想了想,答道:“息大当家只说麦元帅长得可真俊!”
此话一出,跟着唐绍义前来的那几个人面色都不禁有些古怪,不约而同地瞄了唐绍义一眼。唐绍义顿觉哭笑不得,这息荣娘前些日子的时候还逼着自己娶她,吵嚷得满山寨都知道她钟情于自己,这回倒好,移情到阿麦身上,改去纠缠阿麦了!
唐绍义先叫人送赵四回客栈休息,自己则去元帅府求见江北军元帅麦穗。门口的小校恰好是认识唐绍义的,一边忙叫人跑着去与阿麦送信,一面亲自引了唐绍义向府内走。
阿麦正在肖翼等人商讨招募新兵的事情,听闻唐绍义来并不惊讶,和肖翼简单说了几句便叫众人散了,自己也起身出了院门去迎唐绍义。
没一会儿,唐绍义的身影便随着那小校从远处渐行渐近。带路的小校远远地看到了阿麦,忙疾走几步上前和阿麦行了个军礼,见阿麦没有吩咐便退了下去,只留阿麦与唐绍义两人站在原地。
阿麦微笑着看向唐绍义,唤道:“大哥。”
唐绍义静静地打量着阿麦,一身青衫如同劲竹般挺拔瘦削,面容俊秀,眉目清朗……唐绍义视线在划过阿麦下颌时却微微停滞了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叫道:“麦元帅。”
阿麦没有应声,只站在那里淡淡笑着看向唐绍义,依旧唤道:“大哥。”
唐绍义终弯着唇角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改口道:“阿麦。”
阿麦引着唐绍义向院内走,边走边笑道:“我前两日刚派人去请大哥,不曾想大哥竟会这么快就到了。”
唐绍义只道阿麦是说息荣娘之事,稍一沉默说道:“息大当家自小生活在山中,又是被息烽当做男儿般教养,脾气难免任性率意些,给了你添了不少麻烦。”
阿麦斜睨一眼唐绍义,掀起帘子将他让进书房,笑了笑说道:“大哥误会了,我请大哥来不是为了息大当家的事情。”
唐绍义稍觉意外,随意地在椅中坐下,问道:“军中有什么事?”
阿麦在一旁坐了,答道:“豫州送出来消息,现在陈起大力平剿江北各地的抗虏义军,不只将心腹姜成翼、傅直等人派往宿、雍等地平叛,就连从武安而返的常钰青等常家人也被他用来镇压荆州的民团。”
常钰青兵败青州之后奉命调回豫州这件事唐绍义是知道的,常家与陈起不合的事情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本以为常氏等人回到豫州之后便会被陈起闲置起来,不曾想陈起竟然又用起了常家人。
唐绍义不由问道:“陈起还要用常钰青?”
阿麦闻言淡淡地笑了,说道:“想是陈起不愿用的,可百年常门那就这么容易就倒下了,好像是上京中北漠小皇帝的意思,陈起也是没有办法吧。他好容易抓住了常钰青兵败的机会,本想把他调回豫州架了起来,可军令刚发出来就收到了上京的军令,只得再分了三万兵给常钰青,叫常钰青沿途攻占尚未降漠的城镇,结果常钰青一路从武安打回了豫州,攻下大小城池十余个,反倒是又增添了不少战功。”
唐绍义不由惊愕,愣了片刻之后才说道:“没想到那陈起竟然也会失算,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常钰青留在武安守着青州,叫那傅悦一路去立这些战功,这下倒好,傅家白投了陈起了,陈起也没给人家争些好处。”
阿麦点头:“不错,陈起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不过他那人向来好面子,就是把牙咬碎了也会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的,脸上还偏生带着笑不露出分毫来。”
唐绍义听阿麦说得好笑,也不由失笑,可转念一想便已明白其中要害,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青、冀两州日后怕是会更加艰难。”
陈起先弃青、冀两地于不顾,而是专心向江北各地抗虏义军发起攻击,巩固己方势力,他日一旦没了后顾之忧,便是全力进攻青、冀两州之时。唐绍义既能说出此话,想是已看出了陈起的意图。
阿麦见唐绍义军事直觉如此敏锐,心中暗暗赞叹,说道:“顶多到明年秋,便是陈起全力进扑青州之时。”
唐绍义的面色愈加凝重起来,从现在到明年秋季,其间不过一年时间,仓促之下就算能再召集几万新兵又能如何?只练出一个成熟的弓箭手就得两三年时间,这还不算其中体力臂力等天生条件。没有弓箭手就无法克制北漠的骑兵,只依靠长枪兵阵,却是难以应对骑兵多方向的驰骋突驰。
阿麦自是能猜到唐绍义心中所想,见唐绍义凝神不语,转而问道:“大哥,听说你在甸子梁练骑兵?”
唐绍义点头道:“甸子梁上正好适合练骑兵,我就把山寨里的人马挑了些出来,想练一支精锐的骑兵出来,不求多,只求精。”
不是不想求多,是没有那么多的战马,也没有这个财力物力,所以才转而求其精吧。阿麦暗暗想着,迟疑片刻,问唐绍义道:“大哥,你现在手上有多少骑兵?”
若是别人问这个问题,唐绍义自是不会回答,可阿麦问了,唐绍义只想了想便答道:“原来从寨子里挑出来些,再算上上次从常钰青那里缴获的那些,有五六百了。”
“单人单骑?”阿麦又问道。
唐绍义无奈地点了点头,南夏本就缺少战马,现在江北交通要道已被北漠占领,再无法从西胡草原购入马匹,所以根本无法达到北漠骑兵那种一人双骑甚至三骑的配置。
阿麦抿着唇沉吟片刻,抬眼看向唐绍义,沉声说道:“大哥,张生手下现在有骑兵近四千,青州之战又抢了鞑子不少战马,我俱都交给你,明年秋之前,你可能替我练出一支精骑?”
唐绍义瞳孔猛地收紧,不可置信地看着阿麦,见她目光坚定,毫不躲闪地看着自己说道:“你将骑兵带上甸子梁,钱粮装备都由我冀州来供应,我明年只要一万精骑,剩下的都归大哥!”
剩下的还足有数千之众,而江北军在乌兰山最盛之时,唐绍义几进西胡如入无人之境也不过是依仗着手中那近万名骑兵。唐绍义唇舌有些发干,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后才说道:“阿麦,你可知这些骑兵俱都到了我手意味着什么?”
清风寨不同武安,唐绍义也不同常钰青,若是唐绍义将这些骑兵纳为己有,那么他就如同握住了一把利刃抵在江北军胸口之上,到时候再以抗击鞑虏的名义召集义军,以他自身的影响力,就是取阿麦而代之也不是不无可能。
阿麦却是从容道:“我信大哥。”
唐绍义默默地与阿麦注视片刻,点头道:“好。”
阿麦望着唐绍义,脸上精致的五官缓缓舒展开来,笑意直达眼底,又说道:“还有一事需要大哥帮忙。”
唐绍义的目光有些不舍地从阿麦脸上移开,问道:“什么事?”
阿麦说道:“我想让大哥帮着在太行山中寻个隐秘之处,把军中的军械造办处搬了过去。”
唐绍义听了却是不太认同,说道:“太行山中道路难行交通不便,你将军械造办处迁过去,弊大于利。”
阿麦明白唐绍义的意思,解释道:“我军中有些新式的兵器要造,不想让外人知晓,但是冀州人多眼杂,难免有鞑子的细作混在其中,所以想寻个隐秘地方。”
唐绍义思量了一下说道:“地方倒是可以找到,你人手材料都可以准备好?”
阿麦点头:“工匠是现成的,我会提前把铁料都备齐,造成了也不需再送到冀州,直接送往甸子梁就行,明年开春我会领着新军直接去甸子梁。”
“新军?”唐绍义稍稍讶异。
阿麦眼中现出坚毅之色,说道:“恩,新军,我要在冀州训一支真正的铁军出来,到时候带到甸子梁与大哥的骑兵汇合!”
唐绍义见阿麦已经决定,便也不再劝,点头道:“好。”
阿麦又与唐绍义说起近日要在冀州招募新兵的事情,两人正说着,林敏慎未经禀报急匆匆地进来,看到唐绍义也在书房不觉一愣,把已到了嘴边的话强咽了下去。
唐绍义见状便从椅上站了起来,对阿麦说道:“我先去看一下息大当家的。”
阿麦不知林敏慎有何急事,见他如此避讳唐绍义想是有极隐秘之事,闻言便也站起身来,说道:“也好,我叫人带大哥过去。”
阿麦将唐绍义送出院门,叫了张士强过来带唐绍义去寻息荣娘,自己这才复又回到书房之中,沉声问林敏慎道:“什么事这么沉不住气?”
林敏慎脸上的神色已经平复了许多,只盯着阿麦说道:“他起事了!”
阿麦闻言心中一凛,当下问道:“什么时候?”
林敏慎答道:“九月初他与长公主借秋猎之际从盛都走脱,十五日先于云西正齐涣之名,然后以尊祖训诛昏君,为国靖难为名,誓师出征,宣布靖难!”
第五卷 高展翅鹏程千万里 126. 风起
“那云西叛军呢?”阿麦不由问道。
林敏慎答道:“云西叛军其实早已暗中归顺,只不过配合着演场戏而已。”
阿麦淡淡笑了一笑,沉吟片刻,说道:“你去请徐先生过来。”
林敏慎应声而去,过不一会儿院中传过来一阵脚步声,片刻后,林敏慎打着帘子将徐静让了进来。阿麦心中已将整件事情都理了一遍,有了打算,抬头见徐静进来,轻笑着说道:“南边终于变天了。”
徐静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小小眼睛里顿时精光四溢,问道:“什么时候?”
阿麦答道:“九月十五。”
现在刚是九月二十三,商易之起事不过七八天,消息便传到了冀州,应是从云西直接传来的才是。徐静稍一思量,又问道:“商帅可是在云西起得事?”
阿麦瞥了林敏慎一眼,点了点头,将林敏慎得到的消息详细地与徐静说了,又说道:“以后却是不该再称商帅了,而叫主公才是。”
徐静虽早就知道商易之暗中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却不知商易之竟然是武帝太子齐显的遗腹子之事,乍闻之下不免有些愣怔,眼底神色一时复杂莫名,他知阿麦与林敏慎的目光都还在自己身上,忙掩饰地捋了捋胡子,遮去眼中神色,道:“正是。”
阿麦将徐静的神色俱都收入眼底,面上淡淡笑了笑,又问徐静道:“先生,咱们是否该易旗已表支持主公?”
徐静心神已稳,闻言沉吟片刻,却是转头问林敏慎道:“主公云西起事,江雄如何?”
江雄乃是林相的外甥,南夏皇帝为了制衡商维而置的平西大军副帅,此次商易之起事用得是商维之兵,若是江雄无碍,则盛都的林相必临险境。果然便听林敏慎答道:“江雄假作带兵从云西逃出,一路阻击着东下的商维与云西联军,退向盛都。”
阿麦闻言不由笑了:“如此看来,主公攻入盛都只是早晚之事了。”
林相和江雄分明早已是和商易之上了一条船,现如今却仍给老皇帝扮着忠臣悍将,盛都城内有林相这个内应,城外又有江雄的接应,看似坚固的盛都其实早已是千疮百孔。
徐静沉默片刻,却是对阿麦说道:“咱们江北军应暂时不动,静观其变。”
此言一出林敏慎大是诧异,愕然地看向徐静。阿麦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也做出疑惑之色,问徐静道:“先生此话何意?主公刚刚起事,咱们江北军便宣布归顺以壮主公声威,岂不是最好?”
徐静怎会看不出阿麦在作态,闻言风淡云轻地笑了笑,用手轻轻捋着胡子,先瞥了林敏慎一眼,这才对着阿麦说道:“咱们江北军远在冀州,就是宣布了归顺主公有何用?你能带兵南渡去助主公一臂之力?”
阿麦配合着摇头道:“不能,我主力一走,鞑子正好可以趁虚而入,冀州危矣。”
徐静轻笑道:“正是不能走,所以我们既然做不了雪中送炭,干脆便做锦上添花。主公手中有商维大军,又有云西军的助力,就是各地能起勤王之师也碍他不得。我们不如待主公平定江南登上大统之时再宣誓归顺,已表主公乃是天命所在众望所归。”
阿麦与林敏慎听了俱是跟着缓缓点头,“正是如此。”阿麦更是说道,她转头吩咐林敏慎道:“你想法将信与主公送过去,言明我江北军的态度,待主公登上大统之日,你我二人不禁将青、冀两州双手奉上,还要身先士卒,替主公打下江北这半壁江山!”
林敏慎不知是计,被阿麦两句话鼓动地热血沸腾,当即便应道:“好,我这就着人给主公送信去。”
说着便和阿麦与徐静二人拱了拱手,告辞出去。
阿麦直看着林敏慎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门外,嘴角终忍不住弯了起来。徐静见状不由摇头,张了嘴刚要说话,阿麦却将食指竖在唇边止住了他,又待了片刻,外面林敏慎的脚步声已经远去,阿麦这才笑着问徐静道:“先生要说什么?”
徐静冷了脸,轻哼一声道:“要说你阿麦太过狡猾,叫我来做这恶人,话都是我说的,日后商易之怎样怪都不会怪到你身上去。”
阿麦不以为意,反而很是无赖地笑道:“谁叫先生是谋士呢!再说现在也的确不是表示效忠的时候,徒引人耳目罢了。”
徐静感叹道:“想不到商易之竟然成了皇室正统齐涣,”他停了下,目光深沉地看向阿麦,问道:“阿麦,你呢?你又有何身份?”
阿麦笑了笑,张嘴欲答,徐静却已是阻断了她的话,讥诮道:“开口若不是实话也无需再说,老夫观你行军布阵颇有靖国公之风,又开口闭口秉承先父遗志,你到底是靖国公何人?”
阿麦抬眼看向徐静,坦然承认道:“我父亲便是靖国公韩怀成。”
徐静望阿麦片刻,叹道:“果然如此,别家也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阿麦笑了笑不置可否,转了话题又与徐静说起唐绍义来冀州之事,并将骑兵俱都交给唐绍义的事告诉了徐静。徐静听了捋须沉吟片刻才道:“阿麦,我知你与唐绍义是生死之交,只是这样未免有些冒险。”
阿麦眉目清淡,轻声道:“我信他的为人。”
徐静却是笑了笑,说道:“人性虽定,心思却是易变,手中握着的东西不同了,想法难免就要有所变动。”
阿麦默然不语,徐静见她如此便知她已是定了主意,当下便也不再劝,只与她谈论起商易之云西起事之后天下的格局变化。直谈到正午时分,阿麦才忽地记起唐绍义与那息荣娘还在府中,忙叫人备了午饭去请他二人过来。
再说息荣娘见唐绍义亲自寻到冀州,心中是又喜又怕,欢喜的是唐绍义能亲来寻她,可见对她也是看重,怕的却是怨她不知轻重,同时又更怕知道了她来寻阿麦的真实意图后会恼了她。所以不等唐绍义问,息荣娘便赶紧主动解释道:“我那天正好遇到了麦元帅率军进城,一时想起唐大哥说的他是你结义弟兄的事情,就想过来瞧一瞧英雄好汉。”
唐绍义没太理会息荣娘的小心思,只是说道:“息大当家以后行事谨慎些,冀州不同咱们寨子。”
唐绍义一个“咱们寨子”说得息荣娘心中顿觉甜蜜,不由带上了小女儿之态,低头揉着衣角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只听唐大哥的话。”
唐绍义心思还全在阿麦刚才说的话上,闻言只随意地点了点头,叫人去客栈中与清风寨的诸人送个平安信,然后便坐在一旁暗暗思量南太行之中哪里可以给阿麦来建军械造办处。
息荣娘见唐绍义沉思不语,也不敢出言打扰,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悄悄地打量着唐绍义,越看越觉得他剑眉朗目线条硬朗,越看越觉得心中欢喜,不由得也是看的呆了。
阿麦派人来请唐绍义与息荣娘去吃饭,唐绍义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想叫了息荣娘一同前去,谁知他刚叫了一声“大当家”,却见息荣娘似被惊吓了一跳般,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满脸绯红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
唐绍义不由奇怪,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息荣娘慌忙答道,然后便火烧屁股般向外逃了出去。
唐绍义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只觉得这女人行事果然无常,不由轻轻地摇了摇头,跟在息荣娘之后随着门外的亲兵向阿麦处而去。
阿麦房中已是摆了一桌酒菜,除了徐静作陪外,只有军需官李少朝及骑兵统领张生在场,连在一旁侍候的也是亲兵队长张士强。唐绍义与徐静几个相互见过了礼,阿麦笑着将唐绍义与息荣娘让到上座,对唐绍义说道:“大哥,我没叫外人,只咱们几个陪着大哥喝顿酒。”
唐绍义笑着点了点头,道:“这样正好。”
吃不一会儿,阿麦与唐绍义已是一碗一碗地斗起酒来。李少朝与张生俱都看的惊讶,息荣娘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唐绍义能饮酒她是知道的,可想不到阿麦这样一个面目姣好如女子般的人物也能酒来碗干,竟是这样一个爽快干脆的人!
李少朝见桌上就息荣娘一个女子,同来的唐绍义也不对其多加照顾,难免起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替她夹了块水晶肘子放入碟中,让道:“息大当家尝尝这个,这还是从青州带来的猪宰的肉,与别处的不同。”
息荣娘闻言不由笑了,问道:“这猪肉还能有什么不同了?”
“那是自然,”李少朝说道,“息大当家不知道,咱们在青州时喂的猪与别处不同,有个别号叫做‘三快猪’的。”
阿麦与徐静等人都知其中典故,闻言不由都低笑,息荣娘却是不知其中之意,问李少朝道:“有何讲究?”
李少朝有意在息荣娘面前卖弄,故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答道:“所谓三快,便是跑得快,趴下得快,脊梁背子比刀快!”
息荣娘不解地看着李少朝,满面迷惑之色。
阿麦见此不由笑了,笑道:“息大当家不要听他胡诌,其实就是咱们在青州时粮草不足,人还都吃不饱,更没得东西去喂猪,所以他养得那几头猪整日里喂猪草,都瘦得很,动作起来比别的猪灵活许多,不好抓便是了。”
众人听了轰然而笑,唐绍义却所有所思地看向阿麦。阿麦有所觉察,可待转眼看过去的时候,唐绍义却又状似随意地移开了视线。
息荣娘本就一直暗中注意着唐绍义,见此不由心中泛酸,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随即便又黯淡下去。她低下头抿唇沉默片刻,突然端着碗站起身来看向阿麦,朗声说道:“荣娘行事鲁莽,不会说话,我用这碗酒向元帅赔罪,还望元帅看在与我唐大哥的兄弟之义上,不与我计较。”
说完不等阿麦答应,一仰头将整碗酒都灌了下去,然后将碗倒转过来给阿麦看,示意已经饮尽。
阿麦闻言只得也端着酒碗站起身来,笑道:“息大当家言重了。”
息荣娘却是摇头,拎起桌上酒坛径自给自己倒了一碗,又端起冲着阿麦说道:“荣娘有些话说得虽粗,但是情意却真,还希望元帅成全。”
接着又是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阿麦,竟是要逼着阿麦当场表态。
阿麦与她对视片刻,将视线收回落到手中的酒碗上,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事有所为有所不为,麦某只能送息大当家一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说完也是连干了两碗酒,这才默默坐下。
她二人话里话外都有所指,众人都是听得糊涂,唐绍义更是眉头微皱,面带不悦地瞥了息荣娘一眼。只有徐静小眼睛眨了眨,看了阿麦一眼,又看向息荣娘,心中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