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30

李李翔: 十年懵懂百年心 (原名:东之燕云) 26-33

第二十六章 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块巨石横达数丈,一直挨到洞顶,堪比一堵青灰色的高墙,接口缝隙处射进来几缕条形的阳光,从阴暗的山洞里望去,分外明亮,比金子都亮眼。巨石上面爬满了手臂粗的长藤,从后面一直绕到前面,错综凌乱,大石上满是手掌大森森细细深绿色藤叶的影子,密密麻麻,像是无数只手。云儿微微蹙眉,回头说:“现在怎么办?你能推开吗?”怀疑地看着他。
  楚惜风冷冷看她一眼,轻哼一声,脚尖在石上一点,借着这股力飞身而起,手在洞顶凸起的一块石头上轻轻一按,不一会儿,“嘎吱嘎吱”沉重的声响在山洞间回荡,震的人心跳加速。整个洞口微微晃动,头顶簌簌落下些许沙石,云儿赶紧往边上躲去,缩成一团,心里还在想可别是地震了。只见巨石一点一点往外倾斜,顶上露出的缝隙越来越大,洞里忽地亮堂起来,落了一地明媚的阳光。洞口的缝隙大到有二尺来宽时,震动不似先前那么厉害,头顶的沙石也不落了,只发出沉闷的“格格”声。
  楚惜风见状,抓起她肩膀,横着身体小心翼翼从洞口钻了出去。刚钻出去,倾倒的巨石颤颤巍巍又立起来,很快恢复原状,“砰”的一声,地动山摇,大石挡在洞口,像是一扇紧闭的大门,岿然不动。
  云儿抚着胸口叹道:“好险!”要是差那么一点半点,岂不夹在洞口和巨石间压成肉饼了!惊魂初定,这才有心思四处张望。自己站在绝壁的凹洞口,脚下是一条长达数十丈的深渊,黑黝黝的,触目惊心,踢了块石头下去,久久没听见回响。眼前有一条铺着木板的浮桥,大约有一尺来宽,一个人勉强能过,两旁拴着铁链,直通到对面。对面云湿雾重,白蒙蒙的一团看不甚清楚,依稀可见成群的高山峭壁,影影绰绰,朦朦胧胧。这木板桥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通往银河的另一端。
  楚惜风率先往前去,宽袍大袖,脚不沾地,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云儿手紧紧拽住右边手腕粗的铁链,一步一步往前挪,时不时停下来喘两口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重心不稳,整条浮桥在高空来回摇晃,如随风舞动的黑褐色的衣带,柔软无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她人往前一倒,站不住脚,死命扯住铁链,吓得放声尖叫。楚惜风回头一看,有些不耐烦,脚下使了个“千斤坠”,浮桥顿时稳住了,既不摇也不晃了。
  云儿这才爬起来,手脚都软了,头晕眼花,擦着满头大汗问:“这桥结不结实,不会走到一半刚好从中间断开吧?”他没好气说:“如果你继续晃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年久失修,铁链不是那么结实了。”她“啊”了一声,苦恼地说:“其实,我觉得还是爬比较保险——”楚惜风摇头叹了口气,抓起她衣领,往肩上一扛,脚尖点着木板,衣裳下摆微动,如一叶扁舟,悠悠然飘了过去。
  云儿感觉到脚踩在厚实的地面上,这才睁开眼睛,四面都是悬崖绝壁,脚下是厚重的云雾,因为背光的缘故,冰凉潮湿,空气中几乎滴得下水来。顶上是一处四方形的平台,左手崖下有一棵倒挂的松树,斜斜地立在风口里,枝叶往一边倒,像是热情好客的主人伸出欢迎的手。山顶风势强劲,吹得针形的树叶“哗哗哗——”乱响,她不得不拉住楚惜风,才能稳住身形。
  楚惜风背起她,解开长长的腰带,将俩人绑了个结实,又将岩石底下数十斤重的绳子拿出来,在松树的枝干上打了个结,试了试,喝道:“抓牢了!”沿着陡峭的山壁一路攀了下去。他手抓长绳,时快时慢,遇到岩石突出的地方就停一停,歇口气,然后一气往下滑去,如张开翅膀疾冲而下的一只大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儿只觉得耳朵都冻僵了,摸起来硬硬的跟冰块似的。
  绳子用完了,楚惜风也不着急,提了口气顺势往下跳去,重重烟雾看似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其实只有一丈来高。很快俩人的脚踩在地面上,周围杂草丛生,低矮的灌木,柔软的青草,一片翠绿,偶尔还有一两朵不知名的白花红花点缀其间,甚是好看。野兔野鸡等动物来回奔跑,见了他们也不害怕,自顾自跳得欢,大喇喇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云儿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又揉了揉冻成冰的耳朵,感觉到这里空气温暖干燥,舒适宜人,和山崖上面气候截然不同,长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死里逃生,重又活了过来。
  楚惜风领着她沿着一条青草铺地的小径往下走,地势越来越平坦,浓重的云雾渐渐散去,阳光摇曳着,亮晶晶落地无声。云儿越走越热,索性脱了楚惜风的外衣,挽在手里拿着。路旁花草树木多了起来,一株半丈高的桃树,满树都是核桃大小粉红色的花朵,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她愣了下,这才想起现在是初冬时分,桃花是不应该盛开的。过了会儿又见一株梨树,雪白的花瓣随风纷纷摇落,像是满月时洒下的一地的月色。越往前走越是惊奇,到处都是盛开的牡丹、芍药、杏花……万紫千红,热闹非凡,宛如上林苑百花齐放,胜景无边。看的她感叹不已,没想到人间还有这种地方,仿佛到了宇宙的另一边。
  楚惜风说:“这是‘天外天’,四面都是高耸的峭壁,与世隔绝,人迹难至。这里阳光充足,气候温暖,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所以四季如春,花开不败,乃得天独厚的一个峡谷。”云儿站在一处山坡上,放眼望去,一片汪洋似的花海,随风波涛般起伏翻滚,无边无际,心情为之高昂,大声说:“楚惜风,只怕皇帝老儿的御花园也比不上这里。”他微微一笑,说:“皇帝老儿的御花园算什么,统共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养着些病恹恹的奇珍异兽,小气的紧。”
  云儿笑出声来,拍手说:“这个地方好极,当真是天地之外,红尘之颠,令人尘俗尽消,烦忧立去。”心想,便是死在这里,也不是一件太难过的事情。楚惜风听了甚是得意。俩人穿过漫天遍野、五颜六色的花海,远远地看见一片浩瀚的大湖,潋滟的阳光下碧绿如翡翠,波光粼粼,湖中倒映着蓝天白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天上还是人间。空中偶尔有几只大雁掠过,投下一泓轻快的俏影。头顶白云悠悠,像是一只洁白的鸟的翅膀。
  楚惜风指给她看,说:“这湖叫‘新月湖’,从高处看,像是镶嵌在半空中的一弯新月,眉目如画,因此得名。每天太阳升起时分,水气氤氲,湖面上蒙着一层淡淡的轻烟,烟波浩渺,晨光朦胧,一眼望不到边,常常令人忘记身在何处。”云儿欣羡不已。俩人沿着新月湖走了大约半个来时辰,前面有三间“品”字式的木屋,木屋周围种了一圈垂柳,皆有十围之粗,一树有千万枝之多,狭长的细叶青翠欲滴,漏下密条行的阳光,嫩于金色软于丝,随风摇摆,轻盈袅娜,当真是风致翩翩,秀色可人。
  云儿跑到跟前,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呜呜地吹着,声音清亮短促,借着和风在水面远远荡漾开去,使人心情舒畅。
  楚惜风推开前面一间木屋,屋里桌椅床塌一设俱全,皆是木制的,就连矮几上放的茶壶茶杯也是木制的,形状小巧古朴,简朴而不失风雅。大概许久没人住了,蒙上薄薄一层灰尘。他没甚表情说:“这几天你就住这里,其他地方不要乱闯。”说完就走了,留云儿一个人在这里。
  云儿担了一夜的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会儿身心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浑身骨头跟散了似的,脚重的抬不起来。她摸了摸床上的被子,青灰色的,十分旧了,但是阳光正好从窗前照在上面,暖洋洋软融融的,有一种怀念的、熟悉的安全感。她脱了鞋子,一头钻进被子里,沉入黑甜的梦乡,做了一个明亮的美梦。一觉醒来,全然不记得梦中的事,但是身心愉悦,手脚轻若羽翼,精神充足。阳光斜斜地挂在西天,绯红色的一盒胭脂涂在脸上——天空可不是一张洁白无暇的脸!
  云儿有瞬间失忆,脑袋一片空白,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想起自己在一个叫天外天的峡谷,红尘中的一处仙境。她推门出来,晚风微微有些凉意,可是她意外的并不觉得冷。太阳还未完全隐去,东边已经升起一轮圆月,在群山间怯怯地露出头来,淡淡的,乳白色的,像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还未完全醒来。肚子咕咕叫起来,将近一天一夜滴米未进,一旦察觉饿了,难以忍受。
  她来到后面的木屋,想找找有什么可以吃的。推门一看,十分诧异,摇床、襁褓、拨浪鼓、小小的纱帐,桌子上堆了许多木刻的玩具,小人儿啊、面具啊、小车啊、小马啊,床上有几件绫罗制的婴孩的衣帽鞋袜,针脚绵密,做工精致,看得出做的人非常的用心,全新的似乎都没穿过,只是年岁日久,颜色褪得很厉害。屋里空荡荡的,并没有小孩,角落里有一面菱花铜镜,镜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看来也并没有人住。
  她站了站,推开右边的另一扇门。里面陈设精致多了,窗明几净,空气清新。当中一张红木大床,白色的帷帐层层叠叠垂下来;前面是一张暗红色的大木桌,同色的圆形雕花木凳,桌子上面放了梳妆盒、铜镜、钗环、头油等女子物事;后面放着一架屏风,上面绣了大红的鸳鸯戏水的图样,墙角有一对铜制的大烛台,上面插着半截未燃尽的红蜡烛。她想,这分明是一对年轻夫妇的新房,只是不知女主人做什么去了。
  她正要出去,风吹起白色纱帐,床里似乎有人正在睡觉。她想,如果是女主人,应该跟她打声招呼才是。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站在帘外轻声说:“喂,你好,我是云儿。”半天没见里面有动静。轻轻掀起纱帐,一个年轻女子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上,双眼紧闭,垂下的睫毛又浓又密,如燕尾蝶的翅膀,似乎随时会张开。她眉眼甚是秀气,光洁的额头,弯弯的一道柳叶眉,小巧秀挺的鼻子,嘴巴小而丰润,颇具诱惑。云儿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美的人,一时间看呆了,不知这人是谁,比“天香院”的头牌采荷还要多几分空灵之质,秀美之姿,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似乎气血不足。
  她有些慌乱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慌忙放下纱帐。过了好一会儿,依旧没听见半点声响,心中奇怪,偷偷掀起一角,见她还是如刚才那般躺着,一点没变过。犹豫着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她鼻尖探了探,吓一跳,立马缩回来,几乎没一点气息。她捂住唇,忍住尖叫的冲动,手指搭在她脉搏上,听了半天才听到那么一两下微弱的跳动。她抖着手往外跑,这,这,这不是一个活死人么,简直比鬼怪还恐怖。
  惊慌失措下云儿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楚惜风提着一只山鸡进来,看见云儿,勃然色变,大手攫住她的肩膀,厉声喝道:“你干什么?”云儿抬起头来,见是他,莫名松了口气,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懦懦说:“我,我没干什么——”见他似乎很生气,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去。楚惜风一手掐住她脖子,恶狠狠说:“不是让你别乱闯吗?”云儿双手掰着他的手指,吐着舌头拼命吸气,翻着眼睛断断续续说:“我,我,我没有……乱闯,我,咳咳咳,我只是饿了……”
  楚惜风手越缩越紧,冷眼瞧着她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微弱,眸中阴狠的光芒一闪而过,就在云儿差点气绝而亡时,蓦地松了手,将她往地上一扔,大吼:“出去!”云儿双手摸着喉咙,半天才缓过劲来,撑着桌子跄踉跄踉站起来,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她想走,回头见他呆呆站在那里,整个人三魂去了七魄,木木的,肩膀垂下来,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孤寂、落寞悲伤,心里很同情,轻轻走近他,试探性地碰了碰他胳膊,低声说:“楚惜风,你怎么了?”
  见他没反应,她搬了个凳子过来,怯怯说:“你坐——”他这个样子,她怪害怕的,还不如用手掐着她脖子来得正常呢。楚惜风怔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看见她有些奇怪,冷声问:“你怎么在这里?”随即想起来,拍着自己脑袋“哦”了一声,淡淡说:“你走吧,别再来这里。不然,哼,我‘杀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风’的名号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靠在窗台边坐下,手搭在窗棂上,眼睛望着外面的夜空,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云儿一眼。
  云儿见他如此,只得出来,走时顺手带走了地上的山鸡。她在湖边挖了个洞,清了内脏,洗干净,裹上和好的黄泥,生了一堆火。屋前有几株柳树,枝干上长了些云堆似的灰褐色的新鲜蘑菇,知道能吃,她采下来,涂上油,撒上盐和胡椒粉,放在火上翻烤,不一会儿焦香飘出来,馋的她口水流了一地,顾不得烫,张口就吃,十分带劲儿。等到蘑菇吃完了,叫花鸡也熟了,她熄了火,扒出来,找来盛茶的托盘,放在上面,撕下一只腿,刚吃了一口,想起楚惜风,心里堵得厉害。她来到后面的木屋,也不进去,站在窗外招手,一本正经说:“喂,你出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楚惜风本想不理她,见她神情严肃、一脸郑重的样子,唯恐真有什么事,带上门出来,冷冷问:“什么事?”她不答,偏了偏头说:“走,我们去那边说。”带头往远处走去,在湖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来。楚惜风负手站着,颇不耐烦,皱眉问:“你到底有什么事?你的回答最好让我满意,不然金翎剑恐怕就要饱饮鲜血了。”凶神恶煞看着她。他此刻心情非常不好,正想杀人泄愤。
  云儿递出怀里藏的半只鸡,仰头微笑说:“民以食为天,吃饭总是大事吧?”楚惜风愣了好半天,最后默默接在手里,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手臂一甩,半只鸡“哗”的一声落进湖中心,激起一圈水花,荡起一圈涟漪,随即平静下来。他在草地上坐下来,好半天没说话,微风吹过,突然抬头说:“你看,月亮出来了——”顿了顿,喃喃念了一句:“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云儿心想,他到底在问谁,明月,清风,大地,还是他自己?
  这时月亮已经升得有半天高了,幽深的碧空水洗过一般,十月既望,一轮圆月似白色的太阳落在树杈上,像鸟儿在梦里筑起的一个巢,安稳的,甜蜜的,风雨不侵。她沉吟半天,终于问了出来:“屋里睡着了的那个姐姐,是你什么人?”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了他。
  也许受了月亮的蛊惑,也许是夜色让人的意志变弱,他没有暴跳如雷,听着微凉的夜风在身旁吹过,叹了口气说:“阿怜是我的妻子,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云儿点头,确实是一个难得的美人,世所罕见,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见他许久不说话,为了使气氛活泼一点,她调侃地说:“阿怜?你叫楚惜风,难不成你妻子叫秦怜月?”不知为何,脑中秦怜月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没想到他竟点头说:“没错,原来你知道。”云儿连忙摆手,“我瞎说的,完全是瞎说的。”误打误撞都能猜中,这也太巧了,她不去替人算命真是浪费人才。过了会儿,云儿察言观色,见他没什么大的动静,舔了舔唇角,委婉地问:“你妻子是生病了吗?”什么生病,恐怕是永远醒不过来了,瞧她那样子,出气多入气少,跟木头人没两样,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完全断气。
  楚惜风点头,没什么表情说:“嗯,她一时睡过去了,只要找到合适的药,一定能将她救醒的。”眸光坚决,对此深信不疑。
  云儿想问他妻子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还想问他隔壁婴儿的用品又是怎么一回事,想问他“天外天”是怎么发现的,想问他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很多问题,最后还是没敢问出来。可是楚惜风心底压了太多的往事,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一个人独自舔吮,太寂寞了,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有人能说一说话,也是好的。
  “阿怜不懂武功,可是她非常聪明,才气逼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少时便在兄弟姊妹间鹤立鸡群。她的弟弟文采冠天下,荣登殿试第一名,却当众称自己不及姐姐。她才华过人,美貌无双,却并不高傲,待人亲切有礼,喜与众人高谈阔论,气质卓尔不群。她有一次进山拜佛,遇到盗贼,众人惊的纷纷躲避,哭天抢地,不住求饶,只有她傲然站在跪了一地的人群中间,拔出纯粹是装饰用的长剑,声称自己是朝廷的人,周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特意扮成这样,为的就是引山贼上钩。众人听了,心中一宽,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便爬了起来,与盗贼昂然对峙。她从怀里掏出信号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黄色的焰火‘砰’的一声炸开来,也把那些山贼炸破了胆,扔下众人,灰头土脸跑了。”
  云儿心想,听他这么说,秦怜月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了,弟弟既然是状元之才,家世想必显赫非常,定是名门望族。可惜她不清楚朝廷中事,回去倒可以打听一下秦怜月到底是哪家的奇女子。一个闺阁弱质女流,却有这等胸襟、气度、智慧、决断,确实难能可贵。


第二十七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月色如洗,波平似镜。楚惜风看着远方,夜色墨一样又浓又黑,天地混沌在一处,时间仿佛停止了。他还记得初见阿怜时的惊艳,娓娓道来:“那时我也在人群中,亲眼目睹她临危不惧,智退盗贼,心中好生敬佩。后来打听到,她便是名满京城的秦家大小姐,素来被人称赞清心玉质,有林下风气,美貌倒还在其次。我故意趁她父兄不在家时投帖拜访,对守门的人说是她亲戚。她罔顾男女大防的礼法,穿着一身精致帅气的骑装亲自迎客,见了我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笑问我跟秦家是何亲戚。我便说秦楚自古交好,在下姓楚,自然和府上是远亲。她很高兴地笑起来,并请我喝茶。我问她是否要去骑马,她点头说要去郊外。我便牵来狮子骢给她看,她非常喜欢,啧啧称叹。那天我陪着她到郊外赛了一回马,兴尽而归。后来又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她家里不许她跟我来往。”
  云儿听得十分感兴趣,见他停住不说,忍不住问:“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了?”急欲想听下文。楚惜风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整个人沉浸在回忆里,“那时候我专门杀人,只要你出得起钱,什么人都杀。” 溶溶月色下,云儿这才发觉他长得异常英俊,五官雕刻一般嵌在他一张脸上,眉眼间带着一股煞气,美的邪乎,就是这样亦正亦邪的神情更加蛊惑人心。如今面上虽然已有沧桑之色,可是丝毫不减他男性的魅力,一抬眼一挑眉成熟魅惑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可以想见当年秦怜月见到他时是如何的心动。
  楚惜风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哎,要是知道会遇上阿怜,我以前就不杀那么多人了。她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也是为了她着想。她弟弟秦枫文采不俗,武功竟也不弱,曾经上阵杀敌、守卫边关被封为安西将军,怨恨我勾引他姐姐,亲自带着数千精兵围歼我。当时情况凶险极了,我逃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秦枫追上了,身中数箭,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就要死了。那时候金翎剑上的鲜血干了又添上新的,连狮子骢都快支撑不住了。就在秦枫弯弓搭箭对准我胸口的时候,阿怜单人单骑、披头散发赶来,双手撑开挡在我前面,神情冷峻,对她弟弟说如果要杀我先杀她。”
  云儿紧张地握拳双拳,“啊”的一声喊出来,连声问:“后来呢,后来你们都没事吧?”他转过头去看着湖面,幽幽说道:“当时秦枫说‘阿姐,如果你要跟这个人走,以后和秦家不再有任何关系。’她许久没说话,转过头来看着浑身是血的我,眸光中满是疼惜爱怜。秦枫见她这样,取下弓上的箭,‘啪’的一声折成两段,掷在地上,说了句阿姐你保重,便领着大队人马走了。”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大隐隐于市,我们在热闹的市井间找了栋房子,过着简单平凡但是很快乐的日子。但是这期间并不太平,谢如绯找上我,要我去杀当时的御史大夫云平。我不去,她就要杀阿怜,我不让,于是我们两个就闹翻了。”
  云儿愣了下,问:“云平,谢如绯?”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熟悉感,可是脑中的思索很快被楚惜风的话打断了,他简单解释道:“谢如绯便是江湖人称的‘千面女郎’,使一把青蛇剑,擅长易容之术,精于用毒。”对于俩人间其他的事,一字不提。
  凭着女人敏锐的触觉,云儿暗暗猜想这个谢如绯和楚惜风关系一定大不寻常。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流水不但无情,反而另有所爱。听起来这个谢如绯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岂肯干休?将来只怕后患无穷。
  但是楚惜风的注意力并不在谢如绯身上,他继续说:“后来我和阿怜换了一个地方住。就在我们俩打算隐居的时候,却听到秦家遇难的消息。秦枫领军出战,兵败被杀。秦府因为牵扯上皇宫内部斗争,合家大小被打入天牢。阿怜很着急,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她听到父亲即将问斩的消息,哭得很伤心。我疏通关系,带她去天牢看她父亲。我为了让她不那么难过,于是去劫狱。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将她父亲从守卫森严的大理寺救了出来。她父亲依旧对我不理不睬,见了女儿最后一面,叮嘱她好好活下去,说自己待罪之身,愧对秦氏列祖列宗,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当场横剑自刎。她亲手将父亲葬了,又到弟弟坟前祭拜,始终没掉一滴眼泪。我很担心她,带着她离开京城,来到这里。阿怜她说自己家破人亡,这里是另外一片新的天地,于是取名‘天外天’。”
  云儿问:“那你们的孩子呢?”他露出惨痛的神色,“生下来便死了。阿怜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醒来过。”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以前发生的事全部在眼前涌现,一幕比一幕清晰,一幕比一幕残忍。
  谢如绯是“夜卫”的人,楚惜风不怀好意接近她,偷走了本属于“夜卫”首领的狮子骢。她为此断了一只左手,脸上刺字,被逐出了“夜卫”,但是她不但不恨楚惜风,反而死心塌地爱上了他。楚惜风对她相当冷淡,不理不睬。而谢如绯并不以为意,想方设法、费尽心思只为了见他一面。但是楚惜风爱上了秦家的大小姐,并且有了孩子,这叫她无法忍受。她眼瞧着他为了那个女人做尽天下的蠢事,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和地位。他为了摆脱过去杀手的身份,金盆洗手那天,他忍辱负重、卑躬屈膝接受了众人提出的□之辱。她简直要疯了,“杀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风”是何等的自负骄傲,怎么能蒙上这样的羞辱!但是他为了那个女人,硬是留下众人唾弃耻笑的话柄。
  谢如绯于是下决心杀了那个女人。但是楚惜风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根本不让她见那个女人,她无从下手。谢如绯趁楚惜风不注意的时候在他喝的茶里下春药,他满头大汗咬牙苦忍,依旧不肯答应和她欢好。他拔出金翎剑,在自己腿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说俩人以前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后来谢如绯再对秦怜月不利时,楚惜风无情地废了她一身武功,甚至要杀她,是秦怜月阻止了他。
  如果当时楚惜风杀了谢如绯,便没有后来这许多事。一个嫉妒的发了狂的女人,是不惜玉石俱焚的。
  有一次楚惜风下山去买女子婴儿用品时,被谢如绯发现行踪,一路追踪到天外天的入口处。她将楚惜风藏身之处透露给他的仇人。仇家凶神恶煞寻上门来时,秦怜月大腹便便即将临盆,天外天新月湖边立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秦怜月受了惊,腹痛早产,孩子虽然生了下来,可是先天不足,还未满月就早夭了。而那时她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挨了仇家一掌,当时人都已经死过去了,是楚惜风耗尽心血日夜用真气护住她心脉,遍访天下名医,才得以延下一口气。只是后来再也没有醒来过,虽然还活着,却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再后来楚惜风四处寻访灵丹妙药,无论用什么方法,偷抢拐骗也好,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妻子救醒。
  云儿听了这个荡气回肠、缠绵哀伤的爱情故事,良久无语,不知说什么话安慰他才好。月亮升到中天,夜色深了,水光潋滟新月湖,万顷波涛水晶宫,真像是梦里的琉璃世界,一伸出手就戳破了。坐的石上有了潮意,寒气侵透肌肤,她站起来,看着远方水天一线处,默然半晌,最后打了个哈欠,故意以轻松的口吻说:“楚大哥,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秦姐姐一定会醒过来的。”就是不醒过来,有人一片痴心这样对她,便是死也瞑目了。
  她回去睡觉时,楚惜风依然站在湖边,临水而立,夜风吹起他的衣衫,微微飘荡开来,背影孤独而萧索,却有一股一往无前的倔强和奋不顾身的坚持。白天累了,身体很疲乏,她很快睡熟。梦里响起了笛子的声音,乘着风散开来,时断时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久久在心底萦绕。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里,呻吟着翻了个身,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她就去看楚惜风。到处没找到人,轻轻推开木门,秦怜月依然熟睡着,床头放了一大捧红色的鲜花,用长颈仕女瓶装着,发出幽幽的清香,花瓣上还坠着晶莹的露珠,显然刚摘下不久。她凑过去闻了闻,深深吸了口气,香气沁人心脾,使人心情变得愉快。她看着秦怜月恬静的睡颜,叹道:“楚大哥一定是爱煞了你。”
  出来时看见楚惜风手里抱了一堆长藤木板等物远远走来,云儿便问他做什么。他走到一棵柳树下,抬头看了看高度,说:“我想搭一个秋千,阿怜会喜欢的。”说着从屋里拿出工具,梆梆梆敲打起来。又将长藤搓成绳,挂在横伸出的枝干上,一架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秋千便做好了。云儿一开始愣住了,还以为他傻了,接着十分感动,折了许多新鲜的柳条,编成一个小巧精致的花篮,又采了满满一篮子鲜花,挂在秋千旁边,微笑说:“这样子秦姐姐会更喜欢的。”
  楚惜风从屋里抱了妻子出来,坐在秋千上,轻声说:“阿怜,太阳出来了,你感觉到了吗?”过了会儿又说:“今天的花好不好看?我趁太阳还没升起,从新月湖的另一端特意采回来的。那里的花儿开的特别的好,有一株碧桃,千朵万朵压枝低,满树云霞,远看跟着了火一样。”不紧不慢、絮絮叨叨说着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似乎怀里的妻子随时会睁开眼睛望着他微笑。俩人面对着新月湖,清亮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宛如一对璧人。
  云儿远远避了开去,躲在一块大石背后见了他们的背影,眼角泛红,鼻子发酸。她相信,如果秦怜月一直不醒,他会永远守候下去,每天抱着她看日出,看晚霞,说悄悄话,搜罗她喜欢的东西,乐此不疲。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半下午的时候,阳光斜斜照进屋里,宁静温暖,楚惜风正在熬药。云儿蹲在一边看着,半晌问:“楚大哥,你为什么要杀燕苏?”他漫不经心答:“自然是因为有人要我杀他。”她想燕苏是太子,有人要杀他也不奇怪,说:“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答应那个人去杀燕苏。”金翎剑可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平凡无奇的一把剑。楚惜风看了她一眼,沉声说:“因为那个人手上有回魂草。”如实告诉她,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饶是云儿也听过回魂草的大名。据说此草吸收天地之灵气,山川之精华,以雨露霜雪为食,长在黑暗不见天日的山涧深处,数百年开一次花,极其难得。又说回魂草周围长年累月有一条赤练蛇在旁守护,以防鸟兽虫鱼的践踏。此蛇力大无穷,剧毒无比,许多人葬身蛇腹,尸骨无存。有人说趁着花开时采摘下来,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若是平常练武之人吃了,顷刻间内力大增,武功突飞猛进。这样罕见的东西,只能说可遇而不可求,她听了只觉得玄乎,也不知是真是假。
  云儿默然,然后问:“你现在想怎么办?”目光灼灼看着他。楚惜风停下手中扇风的扇子,哼了一声,说:“他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我楚惜风要杀的人,还从来没有漏网之鱼。”云儿急了,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忙说:“哎呀,世上哪有回魂草,一定是假的。楚大哥,你别被人骗了!”楚惜风耸肩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真的最好,万一是假的,他应该知道欺骗我楚惜风的下场,别怪我到时候大开杀戒。”只不过杀一个人而已,管他是谁,对楚惜风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
  云儿愣愣看着他,这才是真正的楚惜风,俊朗深情的另一面,杀人不留行,行事狠辣无情,涩涩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楚惜风看了她一眼,不杀她自然是另有目的,淡淡说:“你很聪明,我喜欢跟聪明的人说话。那个太子殿下,是你的情郎吗?他对你可是好的很啊。可惜啊——”终究是一对苦命鸳鸯。
  云儿大惊,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矢口否认:“不是,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我只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小小的婢女,你拿我是威胁不了他的。”忐忑不安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楚惜风也不跟她争辩,只淡淡说:“哦?是吗,那咱们到时候走着瞧。”端起药要走。云儿脑袋急速运转,一把扯住他袖子,急道:“楚大哥,其实你大可不必杀他。你想啊,他是当今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东西没有?天下的奇珍药材只要你想要,他便可以给你搜罗来,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如化敌为友跟他合作如何?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将秦姐姐救醒的。”
  楚惜风冷哼:“我的妻子,那是我一个人的事,要你们齐心协力做什么!还有,他这个太子殿下当的窝囊透了,臣强主弱,内忧外患,徒有虚名;再说了,凡是天下有的灵丹妙药,珍贵药材,我哪一样没有?除了回魂草,我楚惜风全不放在眼里!最后,我既然答应了别人,就一定要做到。金翎剑楚惜风一向一言九鼎,从不曾失信于人。”眼睛盯着袖子上的那只纤纤玉手,神情越来越冷,眸中蕴藏杀机。
  云儿慢慢松开手,退后两步,抬起头直视他,轻声问:“你非杀他不可?”楚惜风不答,想起忘了拿汤匙又折回去,冷冷说:“看在你叫我一声楚大哥的份上,我就不为难你了。”他虽然没有回答,却等于是回答了,其意不言而喻,燕苏他是杀定了。云儿肩膀垂下来,无力地靠在门柱上,揉了揉太阳穴,赌气似的说:“你要杀就杀吧,是生是死全看他的造化,跟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楚惜风要杀人,她有什么办法?她不认为自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佛法无边,有阻止一切的力量。她只不过是一名武功低微的弱质女流,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唯有任人宰割份儿。
  楚惜风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说:“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云儿察觉到他话里另有深意,问:“你想怎么做?”燕苏身边守卫森严,不是想杀就能杀的,不然楚惜风一路跟踪,也不用等到现在才动手,何况还有一个东方弃,更是难上加难。楚惜风走近她,斜长着眼睛微微一笑,手指在她唇上轻轻一抹,充满挑逗。云儿从未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调戏过,霎时满脸通红,倒退数步,摄于他的淫威,又不敢拿他怎样,斜着眼睛瞪他,又羞又怒又慌张又委屈,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
  楚惜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若无其事伸出手指,右手食指指腹上沾有一片米粒大小黑色的炭灰,挑眉道:“你脸脏了,快去洗洗吧。”云儿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在门外消失,恨声骂:“无赖!”心里感叹,怪不得有女人为了他连命都不要,整个一得了道的男狐狸精,专门生来祸害天下的女子的。
  燕苏只不过美得宛如天人,而楚惜风已经得道成魔,俩人各有千秋。迎着新月湖吹过来的清风,云儿情不自禁打个了寒噤。天外天可以算是楚惜风的老巢,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为什么他会带自己来?还有楚惜风对秦怜月如此深情,世间其他的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刚才那样的举动,分明是故意的,只是他本意恐怕与轻薄一类无关,而是戏谑成分居多。像楚惜风这类人,言行举止如此反常,一定另有所谋,而且志在必得。也许从他带自己来天外天的那刻起,就没打算过让自己活着离开。
  云儿想到此惊骇不已,转身便跑,冲到秦怜月房间一看,楚惜风不在,喂完药的空碗放在桌上,一向挂在窗前的金翎剑也不见了。她回过神来,对,她不能再留在这儿坐以待毙,趁他不在,她要逃。云儿提起群脚,往来时的路疾奔。她站在漫山遍野、一望无际的花海里,左顾右盼,辨不清方向。她明明顺着太阳的方向走的啊,可是无论怎么走,总是绕不出这片花海。她不再觉得这些盛放的鲜花姹紫嫣红,美丽无边,只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无垠的沙漠,绝望而无助。
  天色渐渐暗了,橙红色的太阳在山头一点一点隐去,四周寂然无声,她颓然倒在地上,馥郁的花香令她头昏脑胀。这才明白,原来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不只是点缀,还是一种极厉害的奇门八卦阵,不知道阵法的人,任凭你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是天外天的门户。怪不得楚惜风这么放心的把她留在这里,也不怕她逃。她顺手摘下一朵茶花,通体洁白,碗口般大,一层花瓣压着一层,品种罕见,极其难得,冷笑说:“要知道看花容易栽花难,这么多的花儿,费了不少心血吧,要是一把火烧了呢?”真以为能把她困在这里出不去?也太小看她了。
  就在云儿寻思怎么将这片花海付之一炬的时候,楚惜风款款来到她跟前,皱了皱眉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她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说:“你不觉得这里漂亮吗?”他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它们,葬身于花海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楚惜风不等云儿反应过来,金翎剑剑尖已经指在她胸前。


第二十八章 殊死搏斗

  云儿看着他寒冷如冰的双眼,缓缓说:“你如果要杀我,不必等到现在。”楚惜风微微笑了,点头:“我有没有说过你很聪明?不过,我以前不杀你,不代表现在不杀你。”云儿叹气,“你一直在等最佳的时机。”现在,终于来了吗?
  楚惜风剑尖一挑,从她脸庞擦过,割断几丝垂下来的长发,手指往她胸前疾点。云儿来不及后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他一手抱起云儿,快速来到山崖入口处,飞身抓住长绳,哧溜哧溜往山顶攀去。
  刚才他找燕苏去了,现在只等他上钩。黑压压的兵马将一间小小的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步步为营,连一直苍蝇都飞不进去,根本不能近身。他隐在暗处,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可趁之机,后来见魏司空牵着马出来,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赶着去办。他横剑拦在魏司空必经之路上,像猎豹等着猎物一般,胜券在握。
  魏司空见是他,勒住缰绳,双手抱胸,慢吞吞说:“原来是前天晚上挟持弱质女流、落荒而逃的金翎剑楚惜风啊,司空久仰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楚惜风懒洋洋说:“魏世子客气了。”魏司空怒道:“青天白日的,你也敢出来,我刚才还以为见鬼了呢。”语气充满讽刺。楚惜风也不生气,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起了手。也没见他怎么移动,金翎剑瞬间已至魏司空的面门。魏司空一惊,人迅速往后一仰,身子离开马背,跟着往后飘去,右手按在青锋剑上,拔剑出鞘。冷冷一道青光划破长空,青锋剑和楚惜风的金翎剑交缠在一起,两剑发出“嗤嗤嗤”的撞击摩擦的声音。
  楚惜风不屑地哼了声,一剑格开,趁魏司空还未变招之际,弃剑不用,双脚如旋转的陀螺般落在魏司空的身上。魏司空万万没料到他竟然打起近身肉搏战来,一时没防备,左支右绌,又翻又滚,挡的颇为吃力,一不小心吃了他一脚,如遭重锤般顿时站立不住,捂住胸口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体内真气乱窜,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楚惜风原不是要他的命,只不过想教训他刚才出言不逊而已,在他出剑反击之前抽了个空隙往后撤去。他傲然立在风中,负手说:“魏司空,就凭你,还嫩了点。就是你家魏老头子来,我楚惜风也不怕!”从怀里扔出一张对折的素笺,轻蔑地说:“接着——若不是要借你送信,就凭你的本事能从我的剑下活着离开吗?”那张薄薄的纸片迎着风轻飘飘落在魏司空手里。
  楚惜风虽然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一向我行我素,杀人如麻,但是还不至于冒着得罪武林四大家族之一魏家的危险,平白无故去杀魏家的世子,引起武林公愤,踢了魏司空一脚也就算了,见好就收。
  魏司空低头一看,信封上写着“燕苏启”几个字。打开来时,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今晚子时,芙蓉山顶,单刀赴会”,一撇一捺,气势嚣张,字如其人。不等他抬头,楚惜风如一阵风走远,声音远远传过来:“你听好了,若还想要那个丫头的命,只能是他一个人来。”魏司空看着手里的信笺,沉思半天,最后还是拍马回去,将信交到燕苏手里,让他自己做决定。
  燕苏看完后,将信撕得粉碎,冷哼:“好狂妄的口气。楚惜风,别以为我怕了你!”转头问:“芙蓉山是什么地方?”东方弃便说:“九华山群山之一便是芙蓉山,素来有‘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之说,景色秀丽多姿,山势巍峨险峻,下临深渊,三面绝壁,离这里大约有百里路程。”他点头道:“备马。”
  冯陈连忙阻止,急道:“公子,你不能去!”燕苏冷声说:“谁说我不能去,带上五千精兵,别说区区一个芙蓉山,就是九华山群山也要将它夷为平地。我看他楚惜风能骄横到几时!”魏司空听了便说:“听楚惜风的意思,是要公子一个人去赴约。若是大队人马都去,只怕他不肯来。”
  东方弃叹气:“芙蓉山壁立千仞,根本无路可走,不是人人都上得去,恐怕带了再多的人马也没用。”楚惜风还真是会拣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冯陈站出来说:“公子,属下认为您完全没必要去。楚惜风名声再响,也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罢了,怎可跟您相提并论。我们还是连夜出发,尽快回京吧。”意思是说,云儿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没必要因为她亲身犯险。连东方弃也不明白楚惜风为什么会下这样一封战书,因为对方完全可以不予理会。
  燕苏眼睛看着窗外,过了许久,徐徐说:“我少年时便听说过楚惜风这个名字。他曾经大闹天牢,连杀一百一十一人,大理寺的石阶殷红一片,血流成河,数年后还带着血腥气。据说他杀起人来心狠手辣,眼睛都不眨一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样的人,说到做到,如果他不去,云儿必死无疑吧?想到这里,声音不由得一顿,“一直以来,我都很想会会他。我燕苏自小习武,日夜不辍,当年幽州一战时,死于我剑下的亡魂成千上万,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区区一个楚惜风,何足惧哉!今天他就是不来下战书,他日我也要找上门去!”
  冯陈还要劝阻,他大手一挥,说:“不要再说了。我今天如果不去,以后就算听到楚惜风这个名字,气势上都要矮上三分。”
  东方弃心里却在想,他又不是江湖中人,守不守江湖规矩有什么要紧,传出去也没人会笑他。他之所以坚持要去,可是因为云儿?东方弃不敢这样想,但是却忍不住这样猜疑。以他尊贵的身份地位,只是单纯的想会一会江湖上人称的“杀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风”吗?东方弃想了想说:“公子,你伤势还未痊愈,不如由我代你去吧。你一个人去,确实太危险了。云儿她,不会有事的。”众人点头附和,都以为这是极好的办法。
  燕苏转过头来看他,缓缓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燕苏岂是贪生怕死的人!楚惜风胆敢行刺本宫,我定要他付出惨痛代价。不用多说了,哼,谁跟他单打独斗?我可不是武林中人。大伙准备准备,出发吧。”
  燕苏领头往芙蓉山去,后面跟着东方弃、魏司空、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以及一千精锐骑兵。,旗幡飘扬,声势浩荡,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却是人马无声,训练有素。众人来到芙蓉山山脚下,只见一座笔直的山峰平地而起,直插云霄,像是刀斧硬生生劈出来的,山势之险峻,触目惊心。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芙蓉山半明半暗,若隐若现,更显诡异。燕苏坐在马上下令:“前锋营一百精兵随我上山,其他人将这里围起来。蒋沈韩杨,你们留下来好好守着,一个人都不许放过。楚惜风若是下山,立斩无赦。”
  众人在蒋沈韩杨指挥下迅速散开,手持弩箭,埋伏在山下必经之路,围成合围之势。燕苏带着另外一百精兵沿着狭窄的山路往上走。山路艰险,众人走走停停,行不到一里,大石挡路,荆棘遍地,杂草丛生,前面无路可通。大家唯有下马步行。燕苏仰头看了看山势,像是直接从天上垂下来一般,倒挂在空中,陡峭非常,武功低微的人,恐怕连站都站不稳。马儿已经上不去。他下马,看着众人说:“剩下的一百精兵就埋伏在这里,冯陈褚卫,这些人由你们带领,不得有误。”二人领命,指挥众人先将马匹藏起来。
  燕苏、东方弃、魏司空三人攀着巨大的岩石一路往山顶行去,如履平地,到了上面,寒气逼人,山风怒号,云遮雾绕,眼前一片模糊,目不能视物。东方弃指着前面沉声说:“绝壁上面就是芙蓉山山顶了。”这道绝壁高达数十丈,一直没入云雾的最深处,看不见顶,像倒立的一面镜子,连个搭手的地方都没有。底下是一道幽森森的峡谷,只听得风鸣谷应声呜呜呜在耳旁响。当真是猿猱欲度愁攀援,使人见此凋朱颜。
  魏司空苦笑:“怪不得楚惜风这么张狂,无惧千军万马,原来是有备无患。”此处凭险而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光滑如镜,恐怕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心里寻思该怎么上去。
  东方弃说:“这种地方,就算是楚惜风,若不借助工具,只怕也上不去。”解开背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截长绳,一端缠在指尖,另一端捆了把明晃晃的匕首,抬头看着峭壁,说:“公子,我先上去了。”燕苏瞧了瞧他身上的绳子,说:“看来你早有准备。”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不是第一次来九华山。”
  燕苏不语,退后两步抬头仰望,突然拔出腰间的龙泉剑,哼道:“楚惜风要见的是我,你去有什么用。”龙泉剑在峭壁上一点,借着这股力拔地而起,一口气还未用尽,体内又生新力,龙泉剑再□岩石里,脚尖点在山壁上,像拄着根拐杖在平地滑行,重复数次,很快到达峰顶。
  东方弃眼看着他上去了,算了算距离,深吸一口气,迎着风一跃而起,高达数丈,人已在半空中。他找准位置,手中的绳子连着匕首猛地□岩缝里。他右脚踩在匕首上,借此换气,然后连翻数个跟斗,瞬息间人已在山上。魏司空自认没有他的本事,这么高的绝壁中途换一次气便能上去,青锋剑也比不得龙泉剑无坚不摧,仰头大声喊:“我在下面等着,你们自己小心。”
  山顶狂风呼啸,怪石嶙峋,地上寸草不生,十分荒凉。燕苏手中提着剑,沿着坎坷不平的石子路往前走,转过一块横立的大石,风势立马小了许多,眼前是一处平地,大约有半个房间那么大,空荡荡的,三面都是悬崖,右手崖边有一株长歪了的松树,整棵树往崖外的方向倾斜,枝干只有手臂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随时有折断的危险。这样一颗树下,吊着奄奄一息、唇色发紫的云儿,整个人荡在半空中,随风摇摆,身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燕苏见了,大惊失色,冲上前便喊:“云儿!”楚惜风从另一边岩石的阴影里转出来,笑道:“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来了。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情深意重,竟然肯大驾光临,在下诚惶诚恐,真是不胜荣幸啊!”唇角满是讥讽之意,看他的目光志在必得。燕苏怒道:“楚惜风,放了她。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有本事就自己来拿!”心中着急,一剑刺了过去,想救云儿下来。
  楚惜风闪身躲开了,站到崖边,拦住他的去路,解开系在一块长石上的绳子,拿在手里晃着,笑嘻嘻说:“殿下可要小心了,您多走一步,您的心上人可就要多受一份罪了。哎呀,实在是对不住的很啊,你看——”手一松,手里的绳子立马往下掉。
  云儿蓦地由高空往下坠去,立马从昏死里惊醒了过来,吓得放声尖叫,刚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无止境的掉下去——
  楚惜风出手勒住绳子,缠了个圈,挑眉看着燕苏笑,笑容如沐春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云儿吊在悬崖下边,虚飘飘无依无靠,似一片即将凋零的落叶,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柔弱的树枝因为她的体重被迫弯成弓形,吱呀呀地响,不知哪里喀嚓一声断了,云儿骇的花容失色,再也不敢乱动。
  燕苏右脚往前踏出一步,随即又缩了回来,忍着气道:“楚惜风,你大费周章约我来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让我看你玩的小把戏吧?”楚惜风不答话,将绳子系了回去,再站起来时,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拔出金翎剑的刹那,周身一丈以内皆是无形的杀气。“我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燕苏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半晌点头:“好!”横剑摆开阵势。
  云儿惊魂未定,看见燕苏,先是吃了一惊,这会儿见他们竟要决一死战,恨声道:“楚惜风,你这个疯子,变态,恶魔……你想死就直接去死好了,纵深往下跳,一了百了……秦姐姐黄泉路上还有个作伴的,你,你……为什么硬要拉我们垫背?你,你,你这个……”峡口风声太大,她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骂不出来,捂着胸口不断咳嗽。
  楚惜风听了她的话,阴鸷着一双眼,恶狠狠说:“谁说怜儿会死?只要我杀了你们,就可以救活她!”他手中的金翎剑横空劈出一道闪电,使出十二分功力,手上真气顿时波涛滚滚而来,大有开山裂石之势,如决堤的黄河,一泻千里,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燕苏料不到他一下手就是以命搏命的杀招,真材实料,毫无花巧,唯有硬着头皮迎上去。双手握剑,龙泉剑往中间奋力一劈,两剑相击,真气激荡,刹那间俩人换了个位置。招式虽然化解了,可是强劲霸道的真气却激的重伤未愈的他连退数十步,脚踩在悬崖边上,腰身一晃差点掉下去。
  楚惜风迅速调理体内紊乱的真气,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哼道:“能在我这招‘风云变色’之下还活下来的人为数不多,你算是一个,堪当我楚惜风的对手。今天这一架打得痛快,不愧是我要杀的人。”气运剑上,金翎剑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声音越来越尖锐,剑身微微颤抖,接着金光大盛,以剑柄为中心,慢慢形成一个偌大的光圈,杀气亦随之大盛。
  燕苏捂着胸口,脸色凝重,龙泉剑护在身前,且战且退,往一边移去。楚惜风哪能放过他,连变数招,刚才的光圈束成一道狭长的剑气,不断逼近,硬是要将他逼回悬崖边。燕苏失手在先,连连失利,回头一看,身后不到一尺便是悬崖,挽了个剑花站定了,眸中凶光一闪,恶狠狠说:“楚惜风,你当真以为你自己天下无敌么?”拼着丹田受损,带伤催动真气,一团青溶溶的剑影带着泠泠的阴寒之气龙卷风般扫了过来,满地飞沙走石,星月无光,天空为之一黯。
  楚惜风脸露诧异,提剑挡了一下,知道无法化解,不敢硬挡,身子随即如陀螺般避了开来,一直飞到另一边,尽管他避得快,站定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口中溢出鲜血,看着他目光闪烁不定,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武功?”如此霸道诡异,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任你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燕苏立在山顶风势最强处,颤颤巍巍,五脏六腑钻心的疼,连忙用剑撑住身形,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哼道:“天下的武功你都能知道么!”楚惜风见他脸色瞬间苍白,气息微弱,显然使出这招时,受了极重的内伤,慢慢说:“同归于尽,与敌偕亡,决绝至此,莫非是江湖上久已失传的‘玄冰一式’么?”燕苏不答,只哼了一声。
  “玄冰一式”只有一招,之所以名震江湖,固然是因为其威力无穷,无人能破,同时因为此招使出的同时伤人之前先伤己,用的是同归于尽、与敌偕亡的法子。曾经有人学会了这招,却没有这个胆量使出来。燕苏性子决绝骄傲,宁折不弯,倒是很符合“玄冰一式”的内涵主旨。
  楚惜风冷哼道:“‘玄冰一式’固然厉害,可惜你尚未学到家,加之你受伤在先,使出这招来,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怕你作甚?”话虽如此,心中却十分恼怒,金翎剑改挑为刺,往燕苏右眼刺去,又快又狠,辣手无情。燕苏重伤在身,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如何能抵挡楚惜风这全力一击?
  东方弃躲在大石后面见了,知道再不出手,恐怕他就要瞎了。他落后两步,听见二人要单打独斗,不好出面,于是藏在一块大石后面,见机行事。此刻救人要紧,他也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了。全身的真气凝在手上,一掌往楚惜风背后拍去,如长虹贯日,有气吞山河之势,似乎连山顶的风声都止住了。
  后发先至、围魏救赵一向是东方弃的拿手好戏。楚惜风哪料得到背后有人,全无防备,空门大口,闻得风声,知道不妙,立即回剑自救。俩人硬碰硬对了一掌。他因为刚才受伤在先,挨了东方弃这一掌,往后退了一大步。东方弃为了卸去加在身上的真气,也跟着往旁边移了一步,避开了正面而来的一掌。表面看起来俩人不相上下,平分秋色,其实东方弃已然占了先机。
  楚惜风冷冷道:“东方弃,又是你!”连续两次破坏他的好事,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他二话不说,提起金翎剑便杀了过来。东方弃手中虽然没有剑,可是自有抵御之法,见招拆招,腾挪闪跃,身手灵活之极。只看见一团快速移动的影子,每当金翎剑堪堪要刺中他要害时,他从怀里摸出一粒指头大的石子儿,挟着真气射在剑身上,力道之精准,剑尖往往擦着他衣衫荡了开去,分毫不差。接二连三如此,楚惜风被他弄的十分气闷,嘲讽地说:“一味左闪右避,畏畏缩缩,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若当真厉害,杀了我楚惜风那才叫本事!”
  东方弃说:“我杀你有什么用?再说我也不一定能杀得了你,有没有本事我自己清楚。我只不过想救云儿罢了。”楚惜风因为受尽情之苦楚,妻子虽然还活着,却跟生离死别没两样,越发见不得别人卿卿我我、在他面前情意绵长,不由得魔性大发,“又是一个痴情种!想救人?还得看我愿不愿意!”
  金翎剑往空中一挥,斩断系在石上的长绳。云儿惊恐地喊着:“东方!”整个人急剧往下坠落。燕苏受伤跌倒在悬崖边上,见此变故,来不及思量人已经纵身扑在树上,单手抓住绳子。因为坠落的速度太快,手心勒出了一道血痕。云儿吊在空中,低头看了眼下面,阴风惨惨犹如十八层地狱,立即闭上眼睛,压下心中的恐惧,仰起头说:“燕苏,谢谢你。”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燕苏本来就受了重伤,半边身子吊在树上,一手拉着云儿十分吃力,却忍着真气逆转的痛苦,安慰她:“不要怕,我这就救你上来。”凭着坚强的意志,咬牙承受下来,一寸一寸将绳索往上收,双手擦破了皮,收上来的绳子都是红色的,满是血腥味。松树枝干太细了,一下子挂了两个人的重量,顿时支撑不住,“喀嚓”一下,横出来的主干突然断了。
  俩人同时往下掉。云儿吓得尖叫,一颗心放下来又提了上去,生死悬于一线。燕苏眼明手快,伸出右手,抓住另一侧的树枝,左手紧紧拽住挂着云儿的长绳,怕抓不牢滑下去,转动手腕,绳子牢牢缠在臂上。俩人就这样吊在悬崖下面,又惊又险,随时会掉下去。
  云儿见他满手是血,一张俊脸为了救她扭曲的变了形,额上青筋绽出,不忍再看,偏过头去,哑着声音重复:“燕苏,谢谢你。你能来救我,我真是很感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放手吧。”死就死吧,反正是迟早的事,他再不放手,只怕两个人都要死。
  燕苏听了火冒三丈,半空中迎着寒风大声嘶吼:“发什么疯,想死等我救你上来以后再说,还不快抓牢了。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让你这么不死不活吊着,风干了下酒喝。”云儿苦笑,生死关头,威胁人的性子还是没变。


第二十九章 死里逃生

  东方弃见到那边的情况,心中大急,又惊又吓,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他们救上来。下手跟着狠起来,不复一开始的闪避忍让,搓掌成刀,往楚惜风肩上砍去,急于摆脱他的纠缠。楚惜风怎肯让他如愿,不但不闪,反而倒握剑柄,拼着挨他一掌,往他手上用力刺去。东方弃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指骨断裂的声音,他忍着痛,飞起一脚,往楚惜风心窝踢去,下手不留余地。楚惜风若还想要活命,就给他乖乖让开。他冲到悬崖边上,将手伸给燕苏,大喊:“拉着!”见他够不着,忙解下自己的腰带,扔了过去,口里大叫:“快,接着!”
  燕苏放开右手的树枝,身子往前一探扯住腰带。三人均松了口气。东方弃脚下使了招“千斤坠”稳住身形,双手扯紧腰带,一寸一寸往上提。这时,楚惜风从后面靠近,没有任何预兆,长剑一挑,轻微的“嗤”的一声,系住俩人的腰带就这样从中断裂。云儿和燕苏迅速往下坠去,跌进深不见底的云雾深处。一阵凛冽的风声过后,周围一切重归于平静。
  东方弃眼睁睁看着二人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往悬崖下面飘去,无论自己再怎么心惊心寒心痛,什么都无法做,无力回天的挫败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云儿惊恐、惊惧、惊慌的喊叫声仍在风中回荡,而人早已不见踪影,黑漆漆的峡谷,什么都看见。他伸出去的手,久久不能缩回。风从指缝穿过,冰凉颤抖,似在呜咽。
  东方弃脸瞬间惨白。过了好一会儿,他将剩下的半截腰带往腰间一绑,捋起袖口,又紧了紧衣衫下摆,纵身往前一跃——
  楚惜风及时拉住了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说:“你疯了,干什么!”东方弃回头看他,不紧不慢说:“当然是下去救人。”神情十分坚决,显示他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神智清醒下做的决定。楚惜风低头望了望崖下,嗤笑说:“救人?你以为他们从这么高的悬崖掉下去,还有活命的机会?”
  东方弃冷冷问:“你到过悬崖下面?”他愣了一下,摇头。东方弃一脸平静说:“既然没有,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活命的机会?”楚惜风冷哼一声,“难道你认为他们有例外?现在跳下去就能把他们捞上来?”东方弃不理他,捡起地上的一截断绳,试了试绳子能承受的重力,绑在腰间,举步走到崖边。风从脸上吹过,云雾在脚底翻腾。
  楚惜风呆看他半晌,突然提剑往他背心刺来,口里哼道:“你想死,我成全你。”东方弃身后长了眼睛一般,身体往前倒去,脚尖点在岩石上,一半身子悬空,金翎剑刚好从他后脑勺擦过。风吹起几缕头发,扫到剑刃,纷纷飘落。东方弃不等他变招,整个人像一枝后退的劲箭,双脚朝楚惜风胸口踢去,出其不意,又重又狠,完全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他跟人动手,一般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点到即止,赢尚且不喜,更别说杀人了,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逞凶斗狠、争强好胜的人,可是此刻面对楚惜风,内心早已动了杀机。
  楚惜风挨了他狠狠一脚,倒退数十步,捂着左胸喷出一口鲜血,站直身子,擦去嘴角的血渍,眯着眼睛慢慢说:“我很多年没受过伤了——,好,好的很!我确实不如你,江山代有才人出,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过你想杀我,只怕没这么容易。”提着剑挺直脊背,剑尖遥遥锁住东方弃全身要害。
  东方弃看了他一眼,冷冷转过头去,火大地说:“我要下去救人,不想杀人。你给我走开——”手握成拳,语气很糟糕。救人要紧,他不想跟楚惜风再做无谓的纠缠。楚惜风看着竭尽全力维持镇定的他,大声提醒说:“也许此刻他们已经粉身碎骨了。”东方弃眼睛望着前面,淡淡说:“九华山群山下面到处是暗流急湍,他们尚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呢。”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如此的肯定。
  楚惜风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哼道:“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无话可说。好,如果他们当真能死里逃生,刺杀一事,就这么算了。”等于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找他们麻烦。
  东方弃微微瞟了他一眼,冷笑说:“你想就这么算了?恐怕没那么容易!”楚惜风负手站在崖边,昂然说:“我楚惜风仇家遍天下,不在乎多一个。你若要想报仇,随时欢迎。”还做了个请的动作。东方弃回头,没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凝神提气,然后跃下了悬崖。
  急速降落中,他手中的绳子缠上了悬崖边突出来的部分,身子顿时一缓。正喘气的工夫,头顶风声响起。楚惜风跟了下来,远远停住了,一手攀着岩壁,一手伸进怀里,扔下一个瓷瓶,口里喊:“下面多的是毒烟瘴气,要想活命,接着。”不等说完,几个起跃,人已经飞了上去,离开了芙蓉山顶。
  东方弃手一抓,抬头,望着离开的他一句话都没说,再运气往下一跃,眼睛四处寻找,绳子绕在裂缝里长出的一株树上,稍作停歇,等体内一口真气缓过来。如此停停跃跃,很快消失在云烟雾霭的深处。
  云儿和燕苏毫无预警,一前一后坠下深崖,风在耳旁呼啸,如冰刀刮面,刺骨非常;全身血液往头上冲,心脏疼的缓不过气来;耳朵里面嗡嗡嗡像灌了水银,似乎下一刻就要贯穿耳膜。尖叫过后,求生的本能迫使云儿睁开眼睛,手脚在空中胡乱挥舞,希望能抓到什么。可是降落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等不及她抓牢,人已经滑了下去,手中唯剩有几片残破的树叶。
  一阵头晕目眩,燕苏看着快速在眼前移动的景物,当机立断拔出腰间的龙泉剑,往空中一劈。半人高长在岩石缝里的野生灌木被他拦腰砍断,两人坠落的速度依然不减。他觑准空隙,龙泉剑往壁缝里一插,岩石和宝剑由上至下摩擦出一条淡金色的火龙。可是因为他受了伤,内力严重受损,加上一根绳子承受两个人的重量,龙泉剑并没有插入岩石里面。俩人身形稍微一顿,再度往下坠去。如果放开手中的绳子,龙泉剑也许支撑的住。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云儿忽然嘶哑着喉咙喊:“树!”燕苏立即明白过来,右下方那棵松树是两人唯一的希望。云儿拼尽全力想要抓住,双手擦破了,沾的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身体依然从枝叶间穿了过去,直往下降。燕苏双手握剑,往岩石间捅去,只觉虎口一麻,龙泉剑脱手,心口刺痛,鲜血瞬时喷了出来。生死之间,也顾不得许多,借着这股停顿之力,身体从松树间横穿过去,手臂上的绳子缠在枝桠间,俩人登时一左一右吊在松树上,止住去势。刚松了口气,哪知因为下坠的力度太大,松树负荷不了俩人的重量,连根折断。
  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云儿绝望地想,看来今天是要死在这里了。哪知燕苏收紧手中的绳索,大喊:“小心!”身体快速往下坠落,赶在云儿之前,一把抱住她。俩人双双落进水里。
  云儿困在燕苏怀里,落水的刹那,血液倒流,全身骨骼咯咯作响,像是硬生生缩短一寸,痛不可挡。她沉入水底之后,除了暂时不能呼吸,倒没有什么别的意外,手脚活动自如。而燕苏挡住大部分的力道,脸如白纸,面无人色,出气多入气少,早就昏迷不醒。云儿拖着他吃力地浮出水面,拍着他的脸惊慌地喊:“燕苏,燕苏!”耳朵里面仍然嗡嗡嗡的,除了水流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她睁大眼环顾四周,前后是两堵高耸的悬崖,浓重的云雾里一眼望不到顶,下面是一条不甚宽阔的河流,地势狭窄的缘故,水流很急,深不见底。飘渺的山峰倒映在青幽幽的水里,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云儿将绳子绑在燕苏腰间,以防两人被冲散了。双手撑在燕苏腋下,露出头来,四处张望寻找上岸的机会,可是两边皆是悬崖峭壁,加之黑暗中难以辨物,唯有顺着水流一直朝下游漂去。
  河水冰凉侵骨,冷的人瑟瑟作抖。云儿双唇发黑,脸色发青,手指发白,连忙从怀里掏出药瓶,一气吞下好几粒,仍止不住体内的寒冷,唯有咬牙硬撑。也不知漂了多久,天色渐亮,稀稀疏疏的星光黯淡下去,云间透出一丝灰白,模模糊糊的远山近水渐渐清晰。她探了探燕苏的鼻息,松了口气,总算还没死。可是气息微弱,双目紧闭,印堂发黑,只怕离死也不远了。
  她不由得皱眉,要赶紧想个办法才行。漂了这么大半天,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两岸渐渐开阔,地势越来越平坦,黑灰色的地平线隐约可见。她精神一振,换了个姿势拖着燕苏,上半身早麻了,脚下机械地踩着水往岸边游去。看着离岸边很近,等她筋疲力尽倒在岸边时,太阳已经从山头升起来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累得连呼吸都想干脆省掉,来不及将下半身从水里拖上来,就这样靠着同样半身浸在水里的燕苏沉沉昏睡过去。
  等到寒冷将她唤醒,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云层低低地压在河面上,乌云翻滚,风声大作,雨水打在脸上,硬邦邦的像石块。河水大涨,身体都浸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来,若是再过一时半刻她还不醒,只怕俩人就要活活淹死了。她又拉又拽,好不容易将燕苏拖上岸来,累得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上。过了半天才回过一点劲来,可是整个人昏昏沉沉,头像铅块一样沉重。身体早已冷的没有感觉,摸了摸额头,竟然有些烫手,看来是生病了。
  俩人湿透了,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看来要先找个躲雨的地方。可是急流冷水之滨,荒山野岭之巅,哪有地方避雨。她自己半死不活的,更不用说背燕苏走了。使劲摇了摇他,“燕苏,燕苏!”嘴唇紧闭,半点反应都没有。她仰天长叹,漫天的雨点纷纷落在她脸上。看在他不顾危险、跳崖救她的份上,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在这里,任他自生自灭。她一定要救醒他。
  淋了大半个时辰的雨,她抬起头,摸了摸脸上的雨水。看天气这雨还不知道时候会停呢,难道就这样一直淋下去?不行,不能再坐着等死了,要想办法离开。拖着燕苏躺在半人高的草堆里,拔了些半枯黄的柴草堆在他身上,想了想,又褪下自己的外衫盖在他脸上,这才起身往山间深处走去。
  尖石遍地,荆棘丛生,因为下雨,山路又湿又滑,十分难行。她跌倒好几次,弄的全身都是泥水,手掌膝盖都擦破了皮,嘴里咕咕哝哝骂:“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只希望雨赶紧停,别再下了。再这样下下去,只怕两个人跳崖没有死成,反倒被雨淋死了,岂不冤枉!
  越往前山路越难走,她站在一块大石上举目眺望,四周都是巍峨的群山,一重连着一重,环环绕绕,竟是没有出路。泄气地靠在石上喘息,心想,要不做个木筏,沿着河流一直往下漂?有水源的地方总会有人家的。一想到砍树,立刻否决了。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再往前走,总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儿。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转过一个弯,左前方赫然有一个山洞,旁边有一株大树挡着,洞口周围长满了杂草,位置甚是隐蔽。她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扒开凌乱的野草一头钻了进去。里面十分宽敞,甚是干净,蜘蛛啊蝙蝠啊蛇啊虫子啊什么的一概没有,角落里还铺了一堆干草,胡乱摊在地上。她左看右看,十分满意,拍手道:“就是这里了。”
  在干草堆里坐了下,拍拍屁股站起来,说:“挺舒服的嘛。”这才钻出洞来。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没把胆吓破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嘴里叼着一只已经被咬死的梅花鹿,虎视眈眈看着她。她吓得“妈啊”一声叫出来,跌坐在洞口,天啊,敢情她一头闯入了老虎窝,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尽量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打躬作揖,抖着右手打招呼:“嗨,虎兄,你好,我是云儿。”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脑中一片空白,喉咙紧的发不出声。那老虎也奇怪,见她“鸠占鹊巢”,都欺负到地头上了,也不发怒,扔下嘴里的死鹿,慢悠悠踱了过来。
  云儿吓得脚都软了,连滚带爬往后躲,举起双手外带双脚作投降状,磕磕绊绊说:“虎兄,虎兄,咱们有话好商量……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不过想躲躲雨……您老人家让我走,我这就走,现在,马上,立刻……”右手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喉咙,瞄了眼洞外的死鹿,战战兢兢说:“您老既然吃饱了要睡觉,就不用再拿我当点心了吧,呜呜呜……”吓得快要哭了。她今天到底走了什么运,死里还没逃生,又一头钻入虎穴!
  那只老虎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磨了磨爪子上的黄泥,这才扒开杂草钻进洞来。一身黑毛,油光滑亮,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两只琥珀似的蓝眼珠,炯炯有神,甚是威武神气。云儿见到它忍不住就想尖叫,又怕触怒了它,连忙捂住嘴唇,缩在最里面,瞪着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那只老虎伸出爪子踢了踢干草堆,屁股对着云儿大摇大摆躺下来。
  云儿等了许久不见有动静,心慢慢宽了,手脚并用爬到洞口,跟四脚动物差不多。回头看了一眼,那只老虎前爪搭在脸上,翻了个滚,呼噜呼噜睡的正香呢,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嘛。她重重喘了口气,奇哉怪也,从没见过这么温顺的老虎,不吃人只睡觉,难道是吃饱了,嫌她的肉酸不好吃?低头瞧了瞧浑身是泥的自己,估计不怎么可口——呸呸呸,满脑子胡思乱想些什么啊,逃命要紧。
  她仓皇地跌出洞外,寒冷侵骨的雨水也没那么可厌了。云儿提起群脚就要跑,脚下绊到缺了一只腿的梅花鹿,踉跄了一下。她虽然饿了,还不敢在老虎嘴里抢口粮,搬起死鹿扔进洞里,谄媚地说:“虎兄,就当是谢你口下留情啊。”哪知道她这番动作惊醒了沉睡中的老虎。她吓一跳,连忙摆手:“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走了……”吓得背上的冷汗黏腻腻的,飞一般往山下跑去。
  跑了不知有多远,她拍着胸口说:“幸好有惊无险,小命还在……”回头一看,妈啊,差点一头撞在石头上。那只老虎不声不响、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她哭丧着脸,小心翼翼说:“虎兄,您就饶了我吧,下辈子换我做虎你做人,行不行?”那只老虎见她停下不走,站在原地摇尾巴,一副很无聊的样子。云儿见它似乎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清了清嗓子,缩头缩尾说:“咱们可得先说好了,你跟着我可以,但是不能从后面偷袭。要不,你走前面?”
  等了半天不见它有动作,暗骂自己犯傻,老虎再威风,还不是畜生么,哪听得懂人话。一只老虎大摇大摆跟在身后,多么诡异恐怖的一件事情。她一想到燕苏还躺在河边昏迷不醒呢,也不知还有没有气儿,把牙一咬,强行运起轻功,顾不得心口的悸痛,脚不沾地,蹬蹬蹬往下飞去。还时不时回头张望,没见到那道黑影,云儿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摆脱了,阿弥陀佛!回去一定要多烧几炷高香。
  云儿拨开芦苇枯草,扯下自己的衣服重新穿上,扶起燕苏,只觉他浑身僵硬,冷的跟冰块似的,几乎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她急了,“啊”的一声大叫,怎么办,怎么办,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整张脸都转黑了,气息越来越弱,随时会断气。瞧他这样,不光是受伤,似乎还中了毒。伏在他耳边低语:“燕苏,燕苏,你醒醒,醒醒——”燕苏眉头微微抬了一下,仍然没有醒来。
  她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山上的方向用力握拳,管它是龙潭还是虎穴,这下是不闯也得闯!拾起地上的绳子往腰间一绑,打算舍命背他上去。可是燕苏身材高大,虽说偏瘦,依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再加上他半点意识都无,摆弄了半天才将他背起来,没走两步,她已经快累趴下了。
  云儿感觉有异,抬头看时,那只黑虎吊靴鬼似的又跟了来。云儿见它莫名其妙跟着自己,又不像是要吃人,头都大了——管它呢,它爱跟谁就跟谁。她半背半拖着燕苏又走了几步,实在是走不动了,她整个人都快压扁了。她此刻有伤在身,体弱气虚,更何况还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背的动人高马大的燕苏啊。
  云儿蹙眉想了半天的办法,最后放开燕苏,勾了勾手指,小心翼翼靠近黑虎,心想一有不对,立即逃跑。尝试性伸手摸了摸它身上的毛,见它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顺势多摸了两下,确定它没有危险,吐出一口气说:“嘿嘿,虎兄,劳烦你了。”也不知它为什么跟自己这么亲近,赶都赶不走。云儿扶起燕苏让他趴到老虎背上。那只老虎抖着脑袋嘶吼了两声,虽然不情愿,在她的威胁下,不紧不慢驮着半死不活的燕苏回到虎窝。


第三十章 患难见真情

  俩人一身泥泞躲进山洞里。云儿扶着燕苏在干草堆里躺下。那只黑虎扒了扒爪子,呜呜呜的叫以示抗议,见她不理,只好委屈地缩在角落里。她见石头后面散落了一些干柴,赶紧掏出打火石,生了一堆火。灼热的火气源源不断冲到脸上,冻僵的身体才稍微暖和起来。她脱下湿透的外衣架在火边烤,回头看着昏死过去的燕苏,皱紧了眉头。火光照在他身上,发髻凌乱,衣服半干,脸色却越来越黑,大概是毒气攻心了吧?
  云儿胡乱抓了抓额前的头发,十分烦躁,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盯着火光发了一会儿呆,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站起来,恨恨踢了燕苏一脚,有点不情不愿地说:“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拔出靴筒里的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往左手手腕割去,鲜血流了出来。云儿将手腕凑近他嘴边,见他毫无反应,掰开他的嘴,将血送进他嘴里,叹了口气说:“我生平最怕痛了,你要是敢浪费的话,一刀杀了你!”
  过了一会儿,云儿手腕肿了起来,燕苏却还是没见起色。她喃喃自语:“难道没用?”岂不是白费力气了?东方弃曾经说过她大概是因为吃多了奇花异草的缘故,体内的血液有解毒的功用,一般的毒药伤不了她。大概是少了吧。她一边埋怨一边捋起袖口,看了看沾血的匕首,又看了看细嫩的手臂,皮肤下的青筋隐约可见,咬紧牙根闭着眼睛又划了一刀去,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流了出来。
  她连忙撬开燕苏的嘴巴,将血挤到他嘴里,疼的龇牙咧嘴,连声吸气,流着眼泪骂:“看我以后怎么跟你算这笔账!”眼看快止不住血了,这才手忙脚乱撒了点药粉,胡乱包扎一番。她受伤在先,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又惊又吓,早就累垮了,全凭一股意志坚持,此刻又失了大量鲜血,哪还支撑的住,头一歪,靠着火堆昏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摇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燕苏已经醒来,脸上的黑气退了许多,摇着她的头喊:“云儿,云儿!”她翻了个身滚开,抚着太阳穴没好气说:“别摇了,别摇了,我累得很。”这么有力气,大概是没事了。
  燕苏挣扎着坐起来,抬头打量四转,敛起眉峰问:“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她翻了个白眼,喘着气说:“当然是我救你来的。”难道他还以为有天神相助么!燕苏一眼看见她手臂上早已干涸的血渍,摸了摸唇角,手上大片褐色的血迹,又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明白过来,脸色大变,撑起上身坐直,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你这是干什么?”
  云儿恹恹说地:“干什么?还不是为了救你,你以为我愿意自残啊。”随即扔下一句:“你中毒了。”他就着残余的火焰直勾勾看着她,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一直没说话。云儿被他直勾勾看的有点不好意思,吸了吸气说:“没什么,一点血而已,我身上的血多得很,你不用太感激的。”谁叫他救了她呢,她总得报答啊。
  燕苏转过头去看着石壁,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谢谢。”说完突然捂住胸口,整个人弯了下去,哆嗦着身体,仿佛疼的难以忍受。云儿忙问他怎么了,燕苏摆手说没事。云儿一手扶住他,一边到处乱看,突然跳起来,“哎呀,老虎呢?”那只黑虎怎么不见了?燕苏不明所以,问:“老虎?什么老虎?”云儿急得看了他一眼,“哎呀,你不知道。”转念一想,走了更好,省的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虽说那只黑虎看起来跟人挺亲近对的,终究是老虎,发起威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吃人呢。
  她想了想说:“没事。你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走,总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燕苏若是当着其他人的面,当然是硬撑着说没事,可是云儿用自己的血救了他一命,早拿她当自己人看了,老老实实答:“挨了楚惜风一掌,伤得很重,还有——”看了眼自己,皱紧眉头:“右脚断了。”
  云儿跳起来,“什么?你脚断了?”他捋起裤腿,腿肚子大片淤青,肿了有二指来高。云儿不由得佩服起他来,断了腿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到底不是一般人啊,说:“现在怎么办?我这儿有药粉。”燕苏伸手碰了碰青肿的地方,疼的两道眉毛纠结在一处,咬着牙硬是没出声。摸清楚情况后,吐了口气说:“没事,断了胫骨,接上就行了。”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云儿凑上前,问:“怎么接?”蹙紧双眉,有些紧张。他抬头冲她一笑,“没事,又不是头一回。先找两块木板固定断了的骨头,不然以后要是长歪了,那可就成瘸子了。”云儿横了他一眼,“你还挺乐观的嘛。”想起刚才自己踢了他一脚,不知道有没有踢到伤处,心虚不已,连忙说:“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找木板。”
  从里面提了一截一寸来长大腿粗细的木头出来,说:“没找到现成的木板,现削两块好了。看我的,保管好用。”掏出匕首,突然想起来,问:“你的龙泉剑呢?借用一下。”有龙泉剑在这里,哪还用得着不趁手的匕首啊。他没什么表情说:“你想用龙泉剑劈柴?”云儿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马上接口:“这不是一般的劈柴,这是为了做两块固定你断骨的木板,如果木板削的不好,你的骨头就会长歪;你的骨头长歪,就会变成瘸子……”
  燕苏打断她,“行了行了,不是我不愿意,龙泉剑丢了。”那语气就像说“丢了一锭银子”那样满不在乎。云儿确定他不是开玩笑,懊恼地说:“怎么丢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龙泉剑啊,那可是十座城池,富可敌国,说丢了就丢了——
  他不搭腔,也不说当时为了止住二人坠落的速度龙泉剑插进岩石缝里震脱了手,大概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落进水里了,现在就是想找也没法找回来。他低头解下腰带,说:“没有龙泉剑,还你蝶恋剑总可以吧。”云儿摇头,“不行,不行,蝶恋剑太软了,劈不了木头呢。”她掏出匕首,对着手里的木头比划了两下,沉吟说:“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好。”
  燕苏说:“不要紧,随便削两块木板就是了,不用太好。对了,这蝶恋剑给你吧,我用着不合适。”
  云儿一愣,“当真?”她垂涎蝶恋剑很久了,很喜欢剑尖缠在指尖的感觉,柔软冰凉,带着一股寒气,有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她笑嘻嘻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燕苏没好气说:“本宫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云儿挑了挑眉说:“那就好,那这把剑就是我的啦。”摸着剑上的蝴蝶,爱不释手。一想到蝶恋剑从此属于她,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而是光明正大得来的,不由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燕苏见她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眼角露出笑意,脸色一板,故意恶声恶气说:“那我的木板呢?”她连忙说:“我削,我削,我这就削。”单手握紧匕首,使出吃奶的力气,木头从中一分为二。左手手臂虽然不方便,在燕苏的帮助下还是削出了两块大小相等的薄板,举到他跟前,问:“这样行吗?”他摇头,“削平整点,不然会刮破伤口。”说完他靠着石头躺下,舔了舔开裂的嘴唇,胸口一阵一阵的痛。
  云儿见他双手紧紧拽着地上的干草,双眼紧闭,抖着唇不肯出声,额上汗如雨下,不由得说:“疼就叫出来啊,就当我听不见好了。”将木板夹在他腿上,快速打了个结。燕苏重重吸了口气,不由自主仰起头,咬着牙说:“没事——”她暗暗吐舌,死要面子,个性够倔的啊,加重手劲再打了个结,固定好木板,拍手说:“好了。你没事吧——”
  “啊——”燕苏挺直身体大叫,下唇咬出了血。她忙说:“别动,别动,小心腿——”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哑着声音说:“有没有水,我渴了。”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的样子。云儿有点内疚,刚才力气太大了,肯定把他弄疼了,吐舌说:“水倒是有,外面正下雨呢,就是没有盛水的东西,你又不能走——”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忙说:“好好好,我用手接总行了吧。”她跑到洞口小心翼翼接了一捧水回来,半跪在地上,嘴里嚷嚷:“小心喝啦,别洒出来——”
  燕苏没好气说:“你手抬这么高,我怎么喝!”她只好折着手腕悬空在他胸上方,割伤的手臂疼得厉害,“都漏了,你快张嘴,快点,张大点——”生怕滴了出来,十根手指并得紧紧的,一动不敢动。她眼瞅着他燕苏喝完了,肌肉一松,整个人倒在他胸前,湿漉漉的两只手,一只无力地撘在他脸侧,另一只撑在他喉结上。她“哎呀”一声惊呼,手忙脚乱要爬起来——
  燕苏手按在她背上,阻止了她。她惊愕地抬头,想问他干什么趁乱动手动脚。哪知道燕苏撑着另一手刚要坐起来,好巧不巧,云儿的鼻子正好撞到他下巴,疼的俩人同时吸了口冷气。云儿捂着鼻子,眼泪汪汪骂:“干什么,没长眼睛啊!”他摸着下巴哭笑不得,悻悻说:“这位姑娘,在下也是受害人好不好,麻烦你下次动作轻点。”
  云儿撑着他胸膛爬起来,瞪大眼睛威胁说:“再有下次,我一掌拍死你。”燕苏闷笑,一手勾住她脖子,拉她重新躺在自己身上,侧着脸挑衅地看着她。他发现自己其实蛮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云儿涨红了脸,气得直骂:“你,你,你这个卑鄙小人,无耻之徒……”使劲推他。
  他突然抬头,一边在她耳边吹气,一边用严肃的口吻说:“云儿,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他有些享受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滋味。
  云儿见俩人姿势虽然暧昧,但是听他的话,却是一本正经,摸了摸麻麻痒痒的左耳,不好发火,掰开他的手坐起来,背着他,顿了顿说:“不用谢我。若不是因为你不顾自身危险跳下来救我,我也不会救你,咱俩互不相欠,算是扯平了。”燕苏听了她的话神情有点不悦,挑了挑眉,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说出来。
  俩人一时没说话。云儿走到洞口,抬头看外面,天空灰沉沉的,豆大的雨点溅在石头上,滴滴答答响,没有要停的迹象。伸出手,冰凉的雨点打在手心,麻麻凉凉的,风吹在身上,有一股寒意。她缩了下肩膀,转回来说:“你饿不饿?这里有鹿肉,我们烤了吃吧。”燕苏体内真气乱窜,伤势严重;云儿身上寒气上涌,疲累交加,俩人都没什么胃口,但是为了保存体力,勉强吃了点。
  云儿叹气:“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这个鬼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燕苏便说:“管它呢。过来,先睡会儿再说。”拍了拍旁边的干草堆。云儿摇头,靠近火堆抱膝坐下。他取笑说:“你怕什么,我还能把你吃了?”她回头瞪了他一眼,哼道:“就你这样,缺胳膊断腿的,我能怕你?我是嫌挤好不好。我睡觉有点,嗯,怎么说呢——活泼,万一踢到你伤口,可别怪我没提前说啊。”一屁股在草堆上坐下。
  燕苏将草铺开,“你靠火躺着,喏,接着——”脱下自己的外衫扔给她。云儿斜着眼看他,“做什么?当心你自己吧,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不要——”一把抓起,就要扔回去。他冷下脸来,不悦说:“本宫的东西,你敢不要?”眼睛里射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云儿骇了一跳,做什么,说变脸就变脸,不就一件破衣裳嘛,嘴里嘟嘟囔囔小声嘀咕:“有被子盖,为什么不要——我才不担心你呢!”扯过他的衣服盖住头脸,背对着他躺下。
  过了会儿听的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身上的寒气,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老不见好?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云儿睁开眼,见他的脸就在眼前,呼吸可闻,连忙往边上滚去,生气地说:“干什么?”靠这么近。他没什么表情说:“手伸过来。”见她一脸鄙夷不理不睬的样子,加重语气重复说:“手伸过来!”
  云儿见他不像开玩笑,也不知他想干什么,想了想,还是不情不愿递到他跟前。他两指撘在她手脉上,时间越久,眉头皱得越深,探完这只手的脉又换那只手,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云儿见他这样,嗤笑说:“你又不是大夫,知道什么!”他淡淡说:“你体内的寒气已经伤及心脉,怎么会弄的这么糟糕?”云儿默然半晌,甩头说:“我知道,反正我也没想过多福多寿,长命百岁,反正活一日是一日。”反正她的命也是偷来的,算是占了便宜呢。
  燕苏沉下脸,“你这话,我不喜欢听。”云儿切了声,转过头去干脆不理他,这人怎么这么霸道,连别人说话也要迎合他的胃口。燕苏盯着她的背看了半天,最后说:“放心,你体内的寒气我会想办法治好的。你就是想死还得问我同不同意。”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疗伤。
  从没有见过这么霸道蛮横、自以为是的人,她是死是活要他管,云儿暗暗腹诽,吃了两粒药丸,昏沉沉睡了。
  傍晚时分,雨总算停了,天色大亮,西天露出一条带状的晚霞,缠在群山的腰间,像是一条飘逸的彩带,空气清新湿润,虫鸣鸟唱,林间顿时热闹起来。燕苏听见“嚓嚓嚓”脚步声由远及近,推了推沉睡中的云儿,“有人!”云儿一骨碌爬起来,抽出腰间的蝶恋剑。听见一个温和的男声说:“大猫,你跑来找我也没用,小师妹的气还没消呢,只好委屈你啦。”随后又听见“嗷嗷”两声嘶吼。云儿一惊,这不是那只黑虎么,敢情真是人养的,所以性子才这么温顺。
  那人搂着黑虎的脖子甚是亲密钻进洞来,见到他们,吃了一惊,“啊,你们是?”云儿见他身量颀长,腰上佩了一把青剑,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倒不失英俊,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长衫,甚是和善,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便说:“我们是来避雨的。”他笑起来:“哦,不过这不是普通的山洞,是大猫的虎窝呢。”说着拍了拍黑虎的头。云儿挑眉说:“原来这只老虎是你的。”怪不得不吃人呢。
  他摇头:“不是我的,是我小师妹的。大猫惹恼了她,她一气之下,就把大猫赶出来了。可怜的大猫,都瘦成这样了。”又是感叹又是心疼。一个女孩子养一只老虎当宠物,云儿一听就来劲了,于是问:“你小师妹是谁?”他张口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憨厚地说:“小师妹就是小师妹啊,大猫小时候伤了腿,是小师妹抱回去养的。”
  云儿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那你和你小师妹是什么人?住的离这里远不远?”他抱拳客客气气行了个礼,说:“在下郝少南,九华门的弟子。敢问姑娘尊姓大名?”这些都是江湖上惯常用的问讯寒暄。云儿听了眼睛一亮,不由得上下打量他,拖长声音怪腔怪调说:“哦——,原来是九华门啊,真是失敬失敬。我呢叫云儿,也不怕你笑话,无门无派,更无一技之长……”脸上神情甚是高兴。
  燕苏在一边冷眼见他们两人聊得很是投机的样子,重重哼了一声,拽着云儿的手往后拖,“你给我过来,我在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后边去。”又抬头说:“你叫郝少南是吧,九华门的人?”看他的眸光冷冷的,不怎么友善。郝少南这才注意到他,见到他腿上的木板绑带以及身上的血迹,惊呼:“哎呀,你受伤了!”
  云儿挣开燕苏的手跳出来,一脸兴奋地说:“你是九华门的人啊,太好了,阿弥陀佛,今天总算碰到救星了!吴不通那老头还好吧?他的《江湖纪事》写完了吗?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最新的江湖八卦啊?”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黑着一张脸的燕苏。
  郝少南有些尴尬地说:“原来姑娘认识师傅。”云儿嘿嘿笑起来,拍着他肩膀说:“好说好说。你快让吴不通那老家伙找人把我俩抬回去,我快要死了!”哀嚎不已。她知道有了救兵后,心头一松,从昨夜苦苦强撑到现在脑中的那根弦啪的一下断了,眼前一黑,一头栽进郝少南怀里。郝少南手忙脚乱扶住她,连声问:“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燕苏顾不得右脚断了,跳起来一把推开郝少南,怒斥:“你把她怎么了?”夺过昏迷过去的云儿抱在自己怀里。
  郝少南看着青面獠牙的他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我不知道……”连连后退,知道情形不对,忙说:“你腿受伤了,快坐下,我立即去通知师傅。”燕苏挥开他扶过来的手,却因动作过大扯到伤口,一屁股跌到地上,疼的满身都是冷汗,怒吼:“滚——”
  郝少南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惹他,“我走了,你们,你们别乱走,我马上就回来。”说完急匆匆去了。


第三十一章 昏迷不醒

  云儿醒来时躺在床上,天色已经黑了,青色的帐幔,半新不旧的被褥,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出朦胧的影,飘飘渺渺,瞬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她挣扎着坐起来,头上的湿毛巾掉在床上,头晕脑胀的厉害,喉咙又干又痒,难受的紧。她探出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哪知浑身酸软,指尖无力,茶杯叮的一声砸在青石板铺成的地上,摔了个粉碎。她按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身体里的寒意渐渐上来,手足发冷,嘴唇愈加苍白。
  屋外的人听见声响,连忙进来,露出笑容,“啊,云姑娘,你醒了!”连忙倒了杯热茶喂她喝下。云儿喝完茶才有功夫打量她,十七八岁年纪,身段修长窈窕,肌肤雪白细腻,鹅蛋脸,刘海有点长,稍稍遮住了一双清水似的眼睛,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细碎的贝齿,温柔可亲,江南典型的小家碧玉。云儿疑惑地看着她,“这位姐姐是——”
  她忙自我介绍:“我姓吴,叫吴语。”见云儿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又急急忙忙地解释:“不是不说话的那个无语,是姓吴的那个吴。”显然她对自己的名字不甚满意。云儿咳了声点头,拉长声调打招呼:“哦,无语——姐姐——,我叫云儿。”无语?这名字取的还真是有意思,跟吴不通一样的有意思。
  吴语有点懊恼说:“你若不嫌弃,就叫我吴姐姐好了。”懊恼的对象不是云儿,而是给她取这么一个奇怪名字的人。姓吴本来就不怎么好听,取什么名字都有点贬义,更不用说叫吴语了,简直就是让人彻底“无语”嘛。
  云儿抿嘴一笑,问:“这里是九华山么?你和吴不通是——”她忙说:“他是我爹爹。”云儿长长“哦”了一声,看着她挑眉不语。没想到吴不通那个糟老头,竟然有一个这么标致的闺女,真不知道他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吴语扶她躺下,说:“你病了好久啦,快好好休息,我去叫我爹爹来。”云儿愣了下,看了看自己,问:“我病了多久?”
  吴语叹气:“有大半个月了,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就是不肯醒来,人都病糊涂了,喂的药全吐了出来,一点用都没有,身体都脱水了,嘴唇又干又裂。东方大哥急坏了,没日没夜替你运功疗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云儿一听急了,说:“东方来了?他在哪里?”掀开被子就要起来,哪知她躺了大半个月,骨软筋酥,全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没有,不等坐起来,眼前一花,重又一头倒了下去。吴语忙扶住她,说:“东方大哥见你迟迟不醒,心焦得很,一直用真气护着你的心脉,大家好不容易劝他回去休息了。他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对她安抚性地笑了笑,又说:“阿弥陀佛,醒了就好。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拿药过来。”带上门出去了。
  云儿想到有东方弃在这儿,心里不由得一宽,轻轻吐了一口气。又想到燕苏,不知他有没有事,祸害遗千年,应该是死不了吧?静静躺了半晌,发觉自己额头滚烫,鼻息粗重,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脚下却冷的跟冰块似的,半点知觉都无,这一冷一热,像在打架,当真跟处在水深火热中一般,她难过得呻吟出声,双手抱住自己,身子蜷缩成一团,来不及叫人,体内一股凛冽的寒气涌上来,又昏了过去。
  刚刚睡下的东方弃听的她醒了,来不及梳洗,胡乱套了件外衣就冲出来,路上正好碰到吴不通,俩人便一起过来。吴不通中等身材,五十来岁模样,鬓发有些发白,穿一件青不青灰不灰半新不旧的长袍,袍子有些脏了,皱成菜叶,整个人给人没什么精神的感觉,若是没有一把神气的长胡子,跟乡下私塾里潦倒落魄的穷酸秀才简直一个样。人家多半选玉佩翡翠等贵重物品作身上的饰物,他倒好,腰带上挂了一长一短两根笔,走起路来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吴不通见了东方弃,上下打量,笑道:“东方老弟,这么急做什么?胡子拉茬的,连袜子也不穿,又不是大姑娘赶着上花轿。” 俩人年纪相差甚多,交情却相当深厚。东方弃低头,这才发觉不妥,腰带松了开来,光脚穿着鞋子,唯有尴尬笑两声混过去。吴不通知道他心悬云儿,这些日子表面上看似镇定自若,心里不知道怎么煎熬呢,不再笑话他,说:“云儿这小丫头病的倒也奇怪,又不像是受了内伤,竟然一睡睡了这么多天,滴水不进,连呼吸也缓了下来,瞧着竟像是假死的状态。各种法子都用过了,怎么都醒不过来,若不是你内力深厚,日日用真气吊着,只怕她这一觉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东方弃微微叹了口气,“我真怕她这一昏迷就再也醒不来,那可就愧对云溪子他老人家的重托了。”吴不通停步看着他,顿了顿方说:“云溪子他老人家,我一向仰慕的紧,数十年前曾有幸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一身武功当真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他要是称第二,只怕天底下没人敢称第一,堪比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闻人客,只可惜两人没有生在同一个时代,若是狠狠打上一架,定能惊天地、泣鬼神,永载江湖史册,倒也是一桩千古美谈,可惜,可惜啊——只是云儿和云溪子他老人家到底什么关系?”
  云溪子此人,从小就是个武痴,练起武来数十年如一日,加之天分又高,一身的武艺,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寻常人等实在难以望其项背。只是他不慕名利,对江湖中的事也不怎么关心,从来不去参加什么“武林论剑”之类的比赛,一旦和人动手,手下又甚难留有活口,无人四处宣扬,因此不似闻人客那般广为人知。加之他性格诡谲乖张,行事亦正亦邪,虽说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但是亦不是什么正直良善之辈,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甚至有人将他划为邪道中人。
  东方弃便说:“以前发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云儿是云溪子他老人家临终前交到我手里的,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她周全。”吴不通忙说:“我不是打听八卦的意思,你也知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说来还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我在天山遇到你的时候,这丫头躺在冰窟里,昏迷不醒,一开始还以为是具尸体呢,跟现在的情形很有几分相像。难不成她是云溪子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那你们岂不是师兄妹了么?”愈想愈有这个可能,照云溪子孤介离群的脾气,若不是极其亲近之人,怎么会天山托孤呢?只可惜东方弃口风甚紧,什么都不肯说,不然他的《江湖纪事》可要大大写上一笔。
  吴不通平生之宏愿便是要写一部赫赫有名的《江湖纪事》,为古往今来轰动一时的江湖剑客立传,说要“究天人之际,通江湖之变,成吴家之言”。他自号“妙笔生花”吴不通,只是名号不甚响亮就是了。
  东方弃忙说:“吴不通,这话你可别乱说,更别乱写。云溪子他老人家虽然传过我武功心法,不过他从来不承认我是他的弟子,当年更坦言‘我云溪子从不收徒,你不必磕头了,更不可对外宣称你是我的传人。我只不过见你可怜,传你一套内功心法强身健体罢了。’”
  东方弃甫一出生便被人抛弃于京郊的野树林里,刚巧被一穷酸秀才捡到,一大一小无处可去,遂栖身在城外的同安寺。刚捡来时,婴儿体弱,加之受风寒所侵,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众僧人都说养不活。那时正好有一个寄居在同安寺的游客,体型高大,眼若铜铃,鼻直唇方,相貌不凡,只是面容有风霜憔悴之色,腰配古剑,不与人随便亲近,似是江湖中人,见了他,直叹可怜,凭着精纯深厚的内力将其救活。因为刚出生的婴儿经脉脆弱,骨骼尚未成形,如琉璃般易碎,稍有不慎,小孩子就要一命呜呼。他只能一点一滴输送内力,小心翼翼,不敢多一分,也不敢少一分,如此数日,东方弃这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这人便是云溪子。三年后他去京城云府办事,路经同安寺,也是俩人有缘,又见到了三年前救的那个男孩,因为婴儿时期留下的后遗症,体弱身怯,气血不足,常常生病。云溪子见他身子骨如此不济,心想当初不该一时心血来潮救他,总比以后长大了任人欺侮的好。可是已经救了,便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于是传了他一套独门的呼吸吐纳之法,扔给他一本武功秘笈,前半部分是修习内功的图画,或坐或卧,倒是一目了然,后半部分却是自己练武时的笔记和心得,杂乱无章,写得十分潦草。他又示范了几个打坐的姿势,教东方弃背了几句入门的心法口诀,也不管一个三岁的孩童懂不懂,第二天就走了。他本意并不是为了教东方弃武功,只不过让他随便学几招强身健体罢了。
  哪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东方弃天资聪颖,心性沉稳,最是适合修习内功心法。小孩子心静无尘,没事便对着秘笈上的图画练功运气,加上他身处佛门净地,一举一动深受佛法的熏陶,进步更为神速,为以后步入一流的武术境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八岁那年秀才因病去世,他无处安身,于是便跟了从天竺来同安寺讲经说法的弘一大师云游天下。再次见到曾经那位无名有实的师傅时,是在洛阳,满城的牡丹花笼罩在绵绵春雨中,有倾国倾城之色,当年的婴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那年他十三岁。
  吴不通听了他的话,哪肯死心,犹自胡乱猜测道:“这云丫头和云溪子总有点什么关系吧?俩人都有一个云字,莫非是父女?”东方弃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吴不通,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也想一想,凭云溪子他老人家的年纪,像是云儿的父亲吗?何况云儿的父亲是……”说到这里立刻停住不说了。吴不通悄悄咳了一声,说:“年纪是大了点,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你说云儿的父亲是谁?”
  东方弃苦笑:“吴不通,算我求你,你别再问了,你对云溪子就这么感兴趣?我保证云儿跟云溪子他老人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老人家人都走了,你就别再穷追不舍啦。”吴不通为了他的“剑客传记”,不放过任何一个打探的机会,有时候难免会使出一些不入流的招数,嬉皮笑脸,死缠烂打,简直让人难以招架。这也是许多江湖人士对他不屑一顾的原因之一,赠了他一个外号叫做“鬼话连篇”吴不通。
  吴不通振振有词:“就是因为他老人家不在了,所以才来问你这个半吊子徒弟啊,你明知我要为云溪子他立传还不说,既然如此,反正那丫头已经醒了,我问她便是。”东方弃忙拉住他,正色道:“你别去问云儿。云儿她失忆了,自从在天山醒来后,以前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你如果还念着我们俩之间的交情,就别跟她提起云溪子他老人家的事情。云儿以前发生了许多的事情,阿弥陀佛,好不容易忘记了,何必再让她想起伤心呢!云溪子他老人家和我,都希望云儿有一个新的开始。”
  吴不通从未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愣了好半天,才说:“云丫头她以前……”东方弃打断他:“过去的事……算了,不要问她以前的事就好。我们进去瞧瞧她吧,我真担心她一觉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吴不通低头沉吟不语,跟在他身后。
  俩人转上后院的走廊,吴语迎面走来,焦急地说:“爹,东方大哥,云姑娘刚醒来又昏了过去。”东方弃心叫不好,大步抢了进去。只见房门大开,门口站着冯陈褚卫两人,右腿绑着绷带、坐在竹椅上的燕苏大发雷霆,指着抖成一团的赛华佗骂:“哼,你再救不醒她,脖子上的脑袋不要也罢,干脆拿去喂狗!”淫威之下,赛华佗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缩着肩站在一边,甚是可怜,犹在分辩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大夫,有伤治伤,有病治病,没伤没病我治什么!我哪里知道她为什么不肯醒过来……”
  燕苏气得抓起桌上的药碗便向他砸去,动作又快又狠。赛华佗武功低微,哪里躲得过,等他反应过来,挟着劲风的药碗已经到脑门前了。眼看就要砸个正着,横地里伸出一只手劫了过去。
  东方弃扔下手中的碗,说:“燕公子,云儿这病,不是别人能治得了的,还要看她自己。赛华佗医术再厉害,到底不是神仙。”示意燕苏让一让,他坐到床前,抓起云儿的手腕听了一会儿脉象,又扶她坐起来,真气通过右掌源源不断送进她体内,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眼瞧着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身体暖和了,这才停手。东方弃替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喝了口茶,对屋里的众人说:“不要紧,应该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既然醒了一次,那就没事了。”
  燕苏看着他皱眉:“东方弃,云儿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睡就不醒呢?”这不是要吓死他吗!东方弃看了他一眼,抬头说:“夜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看就行。燕公子,我们出去说吧,别扰了云儿睡觉。”冯陈褚卫搬来一把藤椅,要抬燕苏出去,他挥手阻止了,拄了根拐杖跟在东方弃身后出来。
  当时燕苏受了极重的内伤,加上右腿又断了,雪上加霜,只怕不死也要残废。魏司空飞鸽传书,硬是将赛华佗从临安八百里加急送来九华山,这才救了他一命。右腿因为固定及时,总算没有报废,只不过行动十分不便。经过半个来月的休养,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刚才出手不如平时利落,也是因为重伤未愈的缘故。
  俩人来到院子里,冯陈褚卫远远的跟在后面。自从燕苏坠下山崖后,他们再也不敢离开他半步。
  山上的夜晚更加萧瑟寒冷,呼出的气立刻变成一团白雾,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树,也不知是什么树,叶子都掉光了,余下灰黑色的光秃秃的枝干,刺向幽深辽远的夜空。大树旁边堆了几块大石,东方弃走过去用袖子拂干净,说:“燕公子,你腿还没好,将就着坐吧。”燕苏犹豫了一下,见石头甚是干净,才坐下来。
  东方弃说:“你等一下。”回了一趟对面自己的屋子,笑说:“这些日子忙着给云儿疗伤,差点忘了给你。”将手中的龙泉剑递给他。燕苏露出惊讶的表情,抚着剑身问:“怎么在你这里?”当时坠崖的速度太快,龙泉剑震脱了手,没想到在他手里。东方弃淡淡说:“那晚我下去找你们,见岩石缝里插着龙泉剑,便取了下来。”
  当时东方弃不顾楚惜风的阻拦,硬是跳下了悬崖。他有备而来,拉着绳索一丈一丈往下跃,加上他轻功绝顶,虽然磕磕绊绊撞伤了几处,倒是一路有惊无险寻了下来。在临近江面十余丈的上方,龙泉剑静静插在岩石缝里。他一见龙泉剑,先前的惊慌绝望一扫而空,知道他们凭借龙泉剑缓住去势再落入水里,至少有一半生还的希望,不由得精神大振。沿着水流一路找了过去,同时通知守在山下的冯陈褚卫等人,让大家一块找。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念头,众人不眠不休找了一天两夜,魏司空甚至动用兵力将九华山下游一带封锁了。直到吴不通派门下弟子通知他们俩人安然无恙的消息,他才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燕苏握紧剑柄,眼中射出寒光,恨声说:“楚惜风,楚惜风,这笔账我们以后再算!”东方弃本来打算云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定要找楚惜风报仇雪恨,可是现下云儿既然没事,找他复仇的心便淡了许多,至于燕苏要找楚惜风的麻烦,他自然也不去阻止,提醒说:“楚惜风来无影,去无踪,轻功尤佳,伤他已不容易,要杀他更是难上加难。”只要他存心不露面,你便是掘地三尺,只怕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燕苏哼了一声,“我自然有办法逼他现身。”
  东方弃转头看了他一眼,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说:“云儿那里我得过去看看,先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燕公子,您不顾自身安危,从芙蓉山顶跳下来救了云儿一命,我……感激得很……”一时说不下去,顿了顿,又说:“总之大恩不言谢。以后公子有什么吩咐,东方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燕苏迎头看了他一眼,满脸不耐烦说:“我救云儿,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算老几,替她来谢我?东方弃,你以为你是谁?”东方弃愣住了,脸上讪讪的,随即转身走了。燕苏等他走远,提起龙泉剑,朝身旁的大树奋力刺去,剑尖穿树而过,直通到对面,卡在树干里。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喝道:“回屋!”冯陈褚卫忙把竹椅抬了过来。他连龙泉剑也不取出来,掉头就走。冯陈忙示意身后的一个侍卫将剑拿回来。
  东方弃推门进来,吴语换了灯正要出去,喊了他一声:“东方大哥。”他点头,轻声问:“云儿醒来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她想了想摇头,“没说什么,听到你来了,很高兴。”见他看着地上某一处不说话,轻声说:“东方大哥,云姑娘她不会有事的,你,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东方弃回过身来,“我知道。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摇头:“东方大哥才辛苦……”见他双眼凹陷,脸颊瘦削,清减了许多,不由得眼眶一红,声音有些哽咽。
  东方弃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催着她去睡觉。看她提着灯出去,将门缓缓合上,这才转过身来。云儿的脸融在暗红色的烛光下,发出柔和的气息,是那么的宁静秀美。无声的夜里,静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夜似乎长的没有边际,又浓又黑,将人笼罩在虚空里,现实跟着隐去。他的记忆穿过时光隧道,在跳动的火焰中想起了年少时候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 烟花三月 番外

  周明帝建武十三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个时分的洛阳花团锦簇,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有牡丹,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馥郁的花香。刚刚下了一场春雨,草木青翠欲滴,城外的道路有些湿润,远远的走来一老一少俩人。老人是个和尚,衣衫十分旧了,脚下穿一双草鞋,慈眉善目,须发皆白,手里拿着一根沉木拐杖。少年甚是年轻,大约十三四岁,穿一身灰色的旧衣,上衣有些短,露出一截手腕,右脸从眼角到脸侧有条细长的疤痕,不过并不可怖,反而难掩他一身的斯文和气。
  那少年见道路尽头挑出一张幡子,上面写着大大的一个“茶”字,便说:“师傅,前面有个茶庄。”那和尚点头:“那我们去讨杯茶水喝。”俩人走进茶庄,老和尚合什打了个问讯。店主是个信菩萨的人,一见来了一个相貌不凡的高僧,连忙泡了壶茶请二人坐下,又上了一碟子素馒头。
  那少年一连吃了好几个大馒头,显然是饿的狠了,见天色有些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便问:“师傅,晚上我们在哪过夜?”这些天俩人一路行来,遇到有人家的地方,便去借宿,若是没有,也只好露宿荒郊野外。那和尚转过头问店主:“店家,这附近可有寺庙?”那店主道:“十里外有座龙门山,山上有个庙,这庙叫香山寺,香火十分鼎盛,远近闻名。”那少年笑说:“师傅,那咱们晚上便去这香山寺过一夜。”那老和尚点头。
  说话间,茶庄又来了两人。一个是年约五十的老者,腰上配了一把剑,看人的时候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那少年注意到他腰上的剑古朴厚重,甚是珍贵,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迎来他凌厉的一瞥,饶是那少年自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心下也不由得一颤,忙转开了视线。另一个却是一位少女,年纪虽小,可是明眸皓齿,容颜秀丽,左眼眼角处有一粒蓝色的泪痣,甚是引人注目,穿一件淡绿色的长衫,足蹬白色的鹿皮长靴,走起路来环佩叮当,进门就嚷嚷:“有什么好吃的?统统拿出来!”将手中的玉剑一放,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掏出一粒金豆子扔在桌上。
  众人见她如此气派,都忍不住回头看她。她也不管,自顾自在老者身旁坐下,又问:“有没有酒?要最好的女儿红。”店主小心翼翼答:“这位姑娘,我们是茶庄,没有女儿红,不过,自家酿的米酒倒是有……”她歪头想了想,说:“盛一壶出来尝尝。”店主将一盘熟牛肉、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干果以及一壶米酒端出来,又问她要不要茶。她看了眼那老者,点头说:“要二道的雨前龙井。”店主擦了把汗,躬身说:“姑娘,我们是小茶庄,没有雨前龙井,只有当地产的‘竹叶茶’。”她微微皱眉,有点不悦说:“龙井都没有,怎么开的茶庄?算了,算了,随便沏一壶上来便是。”
  她倒了杯米酒递给那老者,说:“叔公,你尝尝。”自己也倒了一杯,吐舌说:“不像酒,倒是有一股子甜味。”又吃了几块干果,不甚合意,便不吃了。听的后面一桌的人说:“晚上董大人在香山寺做法事,听说要连做七天七夜,油缸这么大,蜡烛这么粗,除了念经超度外,和尚们还会撒铜钱、放焰口,热闹的很,你去不去瞧?”那人说:“是么?那可要去看看。”
  那老者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喝完茶就走,牵了马出来,见她还坐在那儿,眸光朝里那么随意一扫,坐在门口的少年便觉得半空中像是闪过一道雷电。那少女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笑嘻嘻说:“走啦,不用找钱了。”刚才人还在屋里,眨眼间已经跃上门外一匹火红色的骏马,动作轻盈利落,像树上飘落的一朵花,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连人带马,淡绿色的身影夹着一团红光迅速在眼前消失。
  众人都发出赞叹的声音。那少年心想:“这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轻功恁地好。”那老和尚说:“东方,我们该走了。”俩人一起出来,往龙门山香山寺的方向走去。那少年好奇地问:“师傅,你瞧刚才那两人是什么人?”那老和尚合掌说:“阿弥陀佛,东方,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过是些尘俗中人罢了。”那少年便不再问了。
  俩人来至香山寺,天色已经黑了。寺庙主持慧能待知道那老和尚便是天竺来的高僧弘一大师时,亲自迎接,十分礼让,为两人安排了一间上等斋房,并邀请弘一大师主持晚上的法事。弘一大师欣然应允。当慧能把目光转向东方弃时,弘一大师介绍他是自己的俗家弟子,算不得是佛门中人,法事就不必参与了。慧能也就不勉强了。
  晚上在庙前的广场上做法事,规模甚大,数百个和尚又唱又跳,香烟缭绕,方圆十里的人都赶来瞧热闹。东方弃吃过斋饭换了一身小沙弥穿的黄布衣衫,时间还早,也挤在人堆里看大和尚放焰口。熙熙攘攘中,但见一袭淡绿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他怔了怔,想起是白天在茶庄遇见的那位少女,踟蹰了一下,随后跟了上去。那身影专门拣暗处走,躲躲闪闪,似乎在跟踪某人,一径往庙里香客住的地方去了。他隐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上,见她躲在一块大石后面,也不知想干什么,心中有些好笑想:“这倒有些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远处来了一人,身材高大瘦削,动作甚是迅捷,落地无声,轻若狸猫,从头到脚包裹在夜行衣里,只露出两只阴冷的大眼睛,探头往其中一间厢房看了一眼,随即掏出一管长长的竹筒,将轻烟吹了进去。东方弃见他在女眷房里下迷药,只怕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暂且按兵不动。
  那人用匕首挑开门栓,又将门从里锁好,奔到床边,连人带被往肩上一扛,从窗口跃了出去。躲在大石后的少女立即追了上去,翻腾挪跃,或避或隐,姿势十分好看,她的身法显然比那“采花贼”略胜一筹。因为下过雨,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正是夜黑风高夜。东方弃凭借深厚的内力,暗中视物犹如白昼,见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香山寺,直奔后山,远远跟在后面。
  那采花贼扛着人奔下山来,来到山下的龙门镇,穿街过户,最后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下,抬头四处张望,见无人才推开门进去,甚是机警。那少女小心翼翼靠近屋子,伏在墙角下偷听。东方弃见她时不时掩唇偷笑,不像是要救人的样子,心中奇怪,不由得上前,想知道屋里的人都说些什么。
  他从树上飘落,穿的衣服本有些大,不防树枝勾到后背上的衣服,“哧啦”轻微的一声,那少女立即回头,眨眼间飘了过来,冷冷道:“你是谁?”上上下下打量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是个小和尚。你怎么不是光头?”俩人年岁相仿,但是女孩子发育稍微要早些,站起一起,身量差不多高。那少女已有些像大人模样,而东方弃看起来却还是一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东方弃有些尴尬,懦懦说:“我不是和尚。”她不等笑完,随即沉下一张脸,问:“你为什么跟着我?”东方弃定了定神,不答反问:“你不去救人么?”她围着东方弃转了一圈,看的他浑身不自在,才拍手道:“哦,原来你是来救人的。”坏坏的一笑:“小和尚喜欢上人家姑娘了,对不对?”东方弃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好在夜里看不清楚,深吸一口气,说:“我见那人鬼鬼祟祟,不怀好意,于是跟了过来。”言语温和,甚是镇定。
  她因为取笑不成,暗暗嘀咕了一声“无聊”,眼睛一转,招手说:“你过来。”东方弃见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明知不会是好事,还是跟着她轻手轻脚来到窗下。她将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听。
  只听得里面一个年轻女子说:“你……你……你别过来……”听声音甚是惊慌。一个浑厚的男音低声说:“董小姐,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自从上次在香山寺的牡丹丛边见到小姐以来,小生顿时惊为天人,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随即又吟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长叹数声。里面一时没有声音,那少女伏在东方弃耳旁悄悄说:“这人手段高明,你瞧着吧。”东方弃只觉呼吸的热气吹在耳畔,麻麻痒痒,加上她吐气如兰,鼻尖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更加不自在。
  好半天才听的那董小姐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抓我来这里?”想是放心不少。那人道:“小生姓萧,小姐不妨叫我萧郎——”说完轻笑出声。那董小姐有些惊慌:“你干什么……”那姓萧的笑说:“自然是请小姐喝酒。来来来,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虚度?”只听得几声咳嗽,想是那董小姐被他硬灌了几杯。那董小姐又说:“你……你做什么解我衣服……”声音甚是娇弱,大概是不胜酒力。那姓萧的笑道:“小姐害什么羞,待过了今晚,我保管小姐乐不思蜀。”那董小姐还是不肯,只是推拒。只听“划拉”一声,衣衫破裂的声音。
  再不出手,只怕生米要煮成熟饭了。东方弃要站起来,那少女按住他肩头,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干什么?”东方弃伸手指了指里面。她压低声音说:“人家两厢情愿,你做什么狗拿耗子?”东方弃睁大眼睛,明显是强迫,这也叫两厢情愿?她拉着他蹲下,小声说:“正听的有趣呢,你要是敢破坏,哼哼……”手里的一把玉剑架上他脖子。他唯有继续听下去。
  那姓萧的说:“小生仰慕小姐多时,恳请小姐成全。”那董小姐不说话。那姓萧的又说:“小姐只当可怜可怜小生。古诗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男欢女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东方弃心想那董小姐是一个深闺少女,哪是姓萧的这情场老手的对手?那姓萧的又说:“事毕后,小生必定送小姐回去,不教任何人发觉。”然后是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东方弃听的里面娇软的一声“萧郎……”脸上一热,连忙走开,事已至此,要管也管不了了。那绿衫少女却拉住了他手腕,不让他走,探出头往里瞧了一瞧,掩着嘴笑,低声说:“小和尚,你不看,可不要后悔。”东方弃一招小擒拿手挣开她的钳制,低着头往回走。她一惊,“你这个小和尚身手挺厉害啊,你这招是什么功夫?”见他不理,心中有气,挑眉一笑:“哎哟,小和尚动春心了。”其实她年纪尚小,对男女之事亦不过似懂非懂,随口胡说,只觉得好玩罢了。
  东方弃有些生气,强调说:“我不是和尚!”她跟在后面,“你不是和尚,为什么穿和尚的衣服?”他解释:“我衣服破了,借人家的衣服穿一穿。”她轻轻一笑,“你这个人挺有意思。喂,你叫什么名字?”东方弃不答,却问:“你怎么知道那姓萧的要干什么?”她笑:“我在人群里见那姓萧的对那董小姐不怀好意,故意买通她的丫头,就知道有事。”东方弃说:“你应该早些阻止。”也不至于弄至现在这步田地,那董小姐这一世的清名只怕是毁了。她甩头说:“我为什么要阻止?你瞧,多有趣!”
  俩人一路回到香山寺,人群都散了,一轮淡淡的明月从厚厚的云层里探出脸来,夜色愈加清明。寺门已经关了,俩人从墙头跃下。那少女“哎呀”一声叫出来,“裙子划破了”,甚是懊恼。抬脚将地上一大片开得正盛的牡丹踩了个稀烂,口里愤愤说:“最讨厌洛阳了,到处都是牡丹。”拔出玉剑,要来个斩草除根。东方弃吓一跳,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她“哼”一声说:“洛阳家家户户都种牡丹,我瞧得腻了。”
  东方弃这半夜相处下来,知道她行事极为任性,我行我素,强行阻拦恐怕没什么用,于是说:“你知道为什么独独洛阳的牡丹冠绝天下?”给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传说一代女皇武则天在一个隆冬大雪纷飞的日子饮酒作诗。她乘酒兴醉笔写下诏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百花慑于此命,寒冬腊月,一夜之间百花齐放,惟有牡丹抗旨不遵。武则天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性子倔强的牡丹一到洛阳就昂首怒放,这更激怒了武皇,便又下令火烧牡丹。枝干虽被烧焦了,但到第二年春天,牡丹反而开的更加繁盛。所以洛阳的人都爱在自家门前栽种牡丹,为的是牡丹的这种刚强的心性。”
  那少女听了,歪着头看他,突然一笑,“没想到象征荣华富贵的牡丹竟有这般傲骨,我还以为洛阳的人都想升官发财才种牡丹呢。算了,看在你讲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故事的份上,我就饶了这些烈火中残留下来的牡丹。”说完往后院女眷房里去,从窗口跃进其中的一间房。东方弃记得那是董小姐的房间。
  他忙钻进去,“喂,你做什么,这是别人的房间。”她伸了个懒腰,“我累了,想睡觉。”在董小姐的箱笼里翻翻捡捡,最后找了一套上好绸缎制的月白色的外衫,比划了一下,咕哝道:“有点长了,将就一下吧。”见他还在屋里,没好气说:“你还不走?难道想学那姓萧的偷看我换衣服?”见他一愣,脸上随即红了,急急忙忙穿窗而去,不由得抚掌大笑。
  换了衣服,随手翻弄那董小姐的妆奁首饰,都是些金银打造的钗环配饰,又有一串明珠,皆是拇指大小,虽然精致贵重,看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遂扔在一边。见屋里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于是打开房门,大喇喇走出来。
  刚走过长廊,只见头顶一个黑影一晃而过,原来是那姓萧的送那董小姐回来了,言而守信,倒是个小人中的君子。她躲在暗处,瞧见那姓萧的将那董小姐放在床上,然后出了房间,她尾随上去。
  那姓萧的左转右拐,专门拣偏僻的地方走,来到一片树林里,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说:“道上哪位朋友,为什么鬼鬼祟祟跟着在下?”她知道自己行踪泄露,于是大大方方横剑站出来。那姓萧的回头,她这才瞧清他浓眉大眼,鹰鼻薄唇,面容虽有些瘦削,倒不失英俊,难怪那董小姐最后半推半就依了他。
  他回首见是一个妙龄少女,容颜清丽如晨曦中绽放的白牡丹,先自笑了,调情道:“你跟着我,莫不是喜欢上了我?”她面上笑嘻嘻的,轻声道:“你觉得呢?”不等话完,手中的玉剑已经刺了出去。那姓萧的一时失了防备,右手手臂让她刺了一剑,鲜血立时流了出来。他神色一凛,知道碰上了个难缠的,双眸阴鸷地看着她:“阁下哪位,在下与你有何冤仇?”
  她冷哼道:“没怨没仇就不能杀你么?”手中的剑挑起一团剑影,朝他要害刺去。她年纪虽轻,一手剑法却使得相当好,点刺劈砍甚是沉稳,看得出学的是上乘功夫,加上身法轻盈,饶是那姓萧的是个老江湖,在她手下亦有些狼狈。他有些恼怒说:“今日若是输给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传出去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右手探进怀里,抓出一把香粉,迎头罩脸撒了过去。那香粉随风飘散,弄的空中到处都是,她反应迅速,明白对方使诈,立即闭气,饶是这样,多多少少吸了一两口,头眼立马发昏。
  那姓萧的见她摇摇晃晃,嘿嘿笑道:“小姑娘,你想杀我,还嫩了点,不如做了我的小情人吧。你长得这么漂亮,我定会好好疼你。”她心下虽恼,面上却不动声色,以剑支地,慵懒地说:“无可无不可。”那姓萧的被她这话挑起兴趣,笑问:“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无可无不可?”她把头一甩,“你想知道?我偏不说。”那姓萧的色令智昏,竟然走了过来,搂着她的腰说:“你中了我的迷香,走不了十步,别再硬撑了,跟着我难道不好?我保管你□。”说着就要去亲她。
  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用尽全力提起玉剑往自己腿上一划,疼痛使得迷香的药力减退几分,然后快速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狠命往对方身上插去。那姓萧的察觉到风声,身体往边上一移,匕首错过心脏,落在了肩头。他捂住伤口,将她一把推在地上,恨恨盯着她,低头看见她腿上汩汩流出的鲜血,将半边身子都染红了,道:“你这女人,心肠倒硬,竟舍得对自己下手。养一只母老虎在身边,那可是得不偿失。”说着一掌往她心口劈来。
  正在此时,东方弃从后赶来,双脚横空往他胸口踢去,看似瘦小无奇的一个少年,内劲却相当雄厚,风声呼呼,这一踢直有开碑裂石之势。那姓萧的挨了一刀一剑,已受了伤,这下如何是东方弃的对手?飞了出去撞在树干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早已爬不起来。
  东方弃忙将地上的少女扶起来,问:“你有没有事?”见她除了使不出力气外,其他都还好,便说:“你流了许多的血,要先包扎一下。”从身上撕了块布下来。她靠树坐着,奄奄一息,却推开了他:“不要,脏死了。”从怀里扯出一块雪白的绢帕扔给他。东方弃接在手里,见帕子右下角用丝线绣了一个小小的“云”字,撕成两截,替她扎紧腿上的伤口,扶她起来,说:“我们走吧。”
  她却不走,眼睛看着昏倒在树下满身是血的男子,眸光一冷,提起玉剑往他心口一刺,地上的人随即毙命。她犹不解恨,又掏出匕首在他脸上划了数刀,那姓萧的顿时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她直到力气用尽,软倒在地上,这才住手。东方弃觉得她未免太过,人都死了,何必如此,再说一切都是她自己惹的祸,实在怨不得别人,见她行动不便,说:“天亮了,我背你下山如何?”她摇头:“你走吧,不用管我。”东方弃拉她起来,“这里人烟稀少,虎狼成群,还是离开的好。”她突然发怒道:“让你走你就走,多管闲事做什么?”少女的脾气阴阳怪气,一时好一时坏的。东方弃本来要走,终究放心不下,于是陪她坐着。她看了他一眼,“你不走是吧?到时候可别后悔,别怪我没提醒你。”
  俩人一时没说话。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转头看他,冷冷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怀疑他别有用心。东方弃说:“你伤得这么重,这里又这么危险——”她冷笑道:“你以为我这么容易死么?等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你还不快走?”东方弃怕她再赶人,只好说:“我喜欢待在这里,这里又不是你的。”她见他不走,心下想,这个人傻头傻脑,一身自以为是的正气,却不迂腐,倒也不讨人厌,于是说:“喂,你叫什么名字?”东方弃心里有气,没有理她。
  她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又说:“你不告诉我,我很稀罕么?算了,我才不跟一小孩子计较呢。喂,我叫阿罗——没有你,那个姓萧的也杀不了我。不过今天的事还是要谢谢你。只是我身上没带谢礼,下回见了你再补给你好了。”
  俩人说话间,听见身后轰轰轰的马蹄声涌了过来,地动山摇。她站起来说:“找我的人来了,你走吧。”只见白天见的那个长者独自一人负手走了过来,见到阿罗身上的血迹,又见到一旁的东方弃,二话不说,伸手便抓了过来。东方弃刚才还见他在百米之外,瞬息间大手已经卡在喉咙上方,断了他所有退路。他骇然失色,幸好反应灵敏,头一低,从他手下滚了开去。那人“咦”了一声,甚是惊异,手掌一翻,一股强大的劲风罩了下来,压的地上的东方弃动弹不得,唯有死命运气抵抗,生平从未遇到武功如此之高的人。
  可是对方却显得比他更加吃惊,察觉他的内功和自己是一路时,一手提他起来,阴沉沉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东方弃气息阻塞,脸上几乎涨出血来,拼命咳嗽,自己在这人手下居然走不过半招,惊骇之余,知道命在旦夕,哑着喉咙答:“晚辈东方弃。”他喃喃自语:“东方弃?”像是想起什么事,放开他一手扔在地上,皱眉道:“你叫东方弃?京城外有个同安寺,你可知道?”东方弃答:“知道,我自小在那里长大。”仔细盯着他的眉眼,觉得有些面善,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事来,惊呼:“啊,前辈——”说要就要磕头。
  那老者显然也想起来了,不耐烦道:“我又没死,你磕什么头!”转头说:“阿罗,你父亲派人来接你,让你快点赶回去。你自己跟他们回去吧,我走了。”阿罗忙说:“叔公,你去哪里?”他淡淡说:“你回去吧,到时候我去你家接你。”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山间只留下一阵空荡的回音。
  他人走了,众多劲装侍卫才赶来,单膝跪在地上,对那少女行礼道:“小姐。”她淡淡应了一声,在侍卫的帮助下上马,俯视东方弃,问:“你怎么认识我叔公?”东方弃说:“云前辈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这番恩情,在下没齿难忘。”阿罗笑道:“算了吧,我叔公可不要人谢他。他最恨别人对他三跪九叩了,说那是对死人才行的大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扔给他,“这一袋金豆子就当是我谢谢你了,你留着玩儿吧,我可要走了。”
  东方弃看着一行人在鱼肚白的天边消失,直至不见,这才摇了摇手里的香囊,叮当作响,宛如那个叫阿罗的少女清脆的声音,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塞在衣袋里,举步往香山寺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三章 软玉温香抱满怀

  一轮乳白色的太阳从云层深处钻了出来,半遮半掩挂在山头。天色初明,几只小鸟在院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乱叫,其中一只“扑扑扑”落在窗前,慵懒地伸了伸腿,红色的小嘴理了理光滑的羽毛,用翅膀顶开未关严实的窗户,一头钻了进来。
  屋子里的人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见一只鸟儿落在被子上,一声不响盯着它看了好半天。那鸟儿也不怕人,扇了扇翅膀,从这头飞到那头,悠然自得,“唧唧唧”叫的甚欢,惊醒旁边趴在桌上沉睡的人。东方弃揉了揉脖子,转头一看,见云儿呆呆望着他,脸上不由得露出惊喜之色,“云儿,你醒了!”走过来摸了摸她额头,松了口气,“总算不烫了,还觉得冷么?”摸了摸她的手,有淡淡的余温,脉象平和,笑说:“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云儿一句话不说,睁着一双大眼看他。东方弃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轻声说:“云儿?你怎么了?”云儿抽回手,整个人裹进被子里。他有些慌了,生怕她一觉醒来又失了记忆,试探性地说:“云儿,我是东方,你还记得么?”云儿睁大眼睛看他,看的他心里直打鼓时,却见她翻了翻白眼,没好气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东方。屋里有些冷,你去把窗户关好。”他心下一宽,咧嘴笑了一下,走过去关拢窗户。
  云儿见他因为趴着睡,脸上压出来了两道红色的印痕,问:“你怎么睡在这里?”东方弃说:“本来想随便打个盹,哪知道睡着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云儿见他脸容消瘦,神情颇为疲倦,心想他为了自己的伤,一定寝食难安,累得狠了,才会一觉睡了过去。他功力深厚,一向精力旺盛,几天几夜不睡都没事。心下感动,握了他的手说:“东方……”心中有满腔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东方弃露出欣慰的笑容,伸了个懒腰说:“你醒了就好。饿不饿,想吃什么?”看了眼外面,心想这么早,厨子都还没起来呢,“你大病初愈,得吃些清淡的,我去熬点粥。”云儿却拉住了他,摇头说:“我不饿。睡的多了,骨头都软了,你扶我起来。”东方弃拿了枕头靠在她背后,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她肩头。她打量了一下房间,问:“这是九华山?吴不通呢?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的么?还有……嗯……燕苏呢,他……死了没?”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喉咙有些干涩。
  他一一回答:“这是吴不通的老巢,九华门在江湖上名气虽然不怎么样,门下弟子倒有不少。你且宽心,在这里养好伤再说。燕公子他伤的虽重,幸好无性命之忧,这次多亏了他救你。”想起燕苏他不领自己的情,对自己颇多成见,又说:“你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云儿将嘴一撇:“谢他做什么,我也救过他,算是扯平了。说起来,若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被楚惜风抓了去当人质。”东方弃心里一紧,很是心疼,顿了顿才问:“楚惜风他有没有难为你?”云儿摇头:“他除了把我吊在悬崖边的树上,吓得半死外,其他的都还好。”东方弃估摸着她心里定然恨死了楚惜风,为了让她解气,于是笑说:“要不等你伤好了,我们去寻他晦气如何?”他不是寻衅生事之人,但是也绝不能容忍别人欺负到他头上。云儿却想到楚惜风对秦怜月的一往情深,叹了口气说:“算了,我瞧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俩人随口说着闲话。云儿动了动手脚,说:“屋里有些气闷,我想去外面走走。”东方弃紧了紧眉头,“你病了这么多天,身体弱的很,还是坐着省些力气,再说外面十分寒冷,你恐怕吃不消。”云儿拉着他的袖子撒娇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好的,我都快病糊涂了。”东方弃见她一张小脸瘦的只有巴掌大,脸色苍白,半点血色都无,整个人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下十分怜惜,不愿拂了她的意,只好说:“院子里风大,你坐在门口看太阳升起来,好不好?”搬了张椅子放在走廊上,连人带被抱她出来。
  却听的一个声音在身后冷冷说:“你干什么?”原来是燕苏,瞪着二人远远走来,一瘸一拐的,腿伤还未完全好,脸色十分之差。他身上随便披了件衣服,没系腰带,就这么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和一大截□的脖颈,靸着鞋子,头发也没束,任它垂在腰际,随风飘舞。他一向注重外表礼仪,在众人面前这般闲散随意的样子却是绝无仅有。原来昨夜他回去后,一直没睡好,听的外面的鸡叫声,翻来覆去半晌,心想不如去瞧瞧云儿,也不知她醒了没。一旦对自己妥协,再也等不及,避开众人偷偷溜了出来,原本打算看她一眼再溜回去。哪知道却见到东方弃抱着她的画面,自然是火冒三丈。
  云儿见了他,拍手唱道:“头不梳,脸不洗,像个花面鬼。”掩嘴笑说:“哎呀,你什么时候这么不修边幅啦?”燕苏却像没听到似的,看着她又惊又喜,道:“云儿,你醒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你总算醒了!”这次却是一声长长的感叹,眉眼间的忧愁,全都消散开来,觉得生平从未这么开心过,眼里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随即又沉下脸,眼睛在她和东方弃之间游走,冷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东方弃这才放她在椅子上坐好,打了个招呼:“公子早。”云儿没好气说:“我们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这也不过是一句平常之极的气话,却不料燕苏眸光瞬间冷下来,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神情阴鸷。云儿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往东方弃这边缩了缩。燕苏待要发火,东方弃忙说:“公子,云儿病刚刚好,你吓着她了。”云儿见有他撑腰,心里一宽,哼道:“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这么凶做什么?”
  燕苏重重哼了一声,瞪了她一眼,随即说:“既然病才好,在外面吹什么风!东方弃,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也由着她胡闹?”立即把矛头指向东方弃。东方弃充耳不闻,权当没听见,没有反驳。云儿看不下去,有些不高兴说:“你做什么骂东方,是我自己要出来的,这也不许吗?”燕苏眉头一皱,霸道地说:“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从此就是我的了!你再敢顶嘴,看我怎么收拾你!”
  东方弃忙说:“殿下,外面风大,还是进来说话。”已经改口称呼他殿下了,亲疏立现。他心想云儿体弱怯寒,确实吹不得风,待要抱她起来,燕苏却一手推开了他,动作非常蛮横,“一大早的,你不叫人端热水来洗脸刷牙,杵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很严厉,因为动作过大,扯动腿伤,趔趄了一下。东方弃看了眼他的右腿,还打着绑带,体谅他是病人,也没生气,转头对云儿微微一笑,“差点忘了,我去瞧瞧吴姑娘起来了没,让她来帮你。”云儿点头,“嗯,你快点回来。”
  燕苏看着东方弃走远了,见她还坐在风口里,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纡尊降贵抱她。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抱过人——尤其是女人,很有点手足无措,双手不知道放哪里才好。哪知对方却不领情,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可得放规矩点。”他怒了,“你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呢!”刚才怎么和东方弃卿卿我我的啊?也不管她拳打脚踢的抗议,一把扛起她,双手撑过头顶,作势要扔出去,威胁说:“你再乱动试试。”
  云儿生怕他当真将自己扔出去,吓得不敢乱动。他哼了声,踹门进来,看似生气,放她下来的时候,动作却十分轻柔,又替她掖紧被角,说:“不要乱动,小心风灌进来。”又把门带拢。他见桌上有茶,想让她喝了暖暖身子,摸了摸却是冷的,皱眉说:“怎么伺候人的,茶都是冷的!”九华山比不得他的东宫,一大早的哪里找热茶热汤去。他见云儿侧头不理他,为了讨她的欢心,笑说:“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
  云儿本来背对着他,一听见好玩的物事,忙转过身来。只见他双手握住茶壶,凝神屏气,不一会儿,壶盖上飘起一团团白色的热气,嘶嘶作响。他竟然用内力去烧茶,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是不是!云儿呆呆望着他,不知道是骂他无聊好呢还是骂他愚蠢更为恰当。燕苏以为她喜欢看,一心讨好她,挑眉说:“很好玩是不是?”很有些自鸣得意。
  云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哼了一声道:“挺好玩的!”燕苏看似老成稳重,其实颇有几分小孩心性,听见云儿说好玩,更加来劲了,加大内劲,热气顶的壶盖“扑扑扑”跳起来。他连声说:“哎呀,快看,快看,壶盖它跳起来了!”他生平何曾见过烧茶煮饭这些事情,这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云儿翻了翻白眼,本想骂他几句,却见他这会儿和颜悦色的,一脸孩子气,好气又好笑,心中不由得软了些,嚷嚷:“你这茶还让不让人喝啊?再烧就烧干了。”燕苏这才想起烧茶的目的,忙倒了出来,递给她说:“这可是本宫亲手烧的茶,好不好喝?”很是期待地看着她。云儿抿了一小口,冷着脸说:“你觉得呢?”将手里的茶统统泼了出去,半点面子都不给。
  燕苏气得脸色一变,跳起来说:“你干什么?”云儿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说:“你不妨自己尝尝。”燕苏喝了一口,又酸又涩,难以下咽,立即吐了出来,怒道:“这什么茶!”云儿斜眼看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茶大概是几天前的。可惜你这番工夫白费了——”很是幸灾乐祸。燕苏恨恨摔了茶壶,颇有种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的感觉,懊恼地坐下,好半晌方问:“你的伤……好了吗?”
  云儿道:“我没受伤,只不过大大的病了一场。”脑海中突然晃过芙蓉山顶他满手是血拽住绳索的场景,心中一热,顿了顿说:“嗯……对了,你的伤呢……好了吗?”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眼睛看着他的右腿,心想已经能走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他却不答,一把扯过她左手,捋起她袖子,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细疤,是那日在山洞喂血救他时留下的。他手指轻轻抚过那道伤疤,眸光变得幽深,过了许久说:“云儿,我永远会记得的。”
  云儿忙说:“不用,不用,我救你并不是因为心肠多么的好,是因为你救我在先,咱们一报还一报,分毫不差,互不相欠。你呢,可别永远记得,忘了最好。”说着要扯回自己的手,燕苏却不放,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神情慢慢变得不悦,阴沉沉说:“我说永远会记得就永远会记得,你最好给我永远记得!”云儿甩开他,揉着抓疼的手腕道:“说什么绕口令呢,你快放开我!”燕苏一手掐在她喉咙上,恶狠狠问:“记得了吗?”云儿心下一凛,忙说:“记得了,记得了!”捣头如捣蒜,暗暗翻了翻白眼,动不动就使用暴力威胁自己,亏她刚才还担心他的伤势,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多管闲事。
  燕苏瞪了她一眼,“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对不对?你若是肯乖乖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动不动就发脾气。”心中想的却是,这个小鬼头刁滑的很,若不给她吃些苦头,对自己的话一定是左耳进右耳出。手上的劲道放松了些,生怕压疼了她。云儿暗想他倒像自己肚里的蛔虫,口里却说:“您是太子殿下,就是借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骂您啊,这不是自寻死路么……”眼睛看着他依然顶在自己下巴上的五指,懦懦说:“你想干什么……”
  燕苏冷哼道:“不见得吧?”明知她言不由衷,还是放开了她,指尖在她脖子上滑过,又细又腻,冰冰凉凉的,触电般连忙缩了回来,心中跟着一热,咽了咽口水强压下那股悸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既然知道错了,我且放过你。以后离东方弃那小子远点,听到了吗?”说完一脸凝重看着她。
  云儿本想大声反对,无奈刚刚受了惊吓,魂还没收回来呢,哪有力气跟他打对台,只好先敷衍他:“知道了。”他甚是满意,摸着她头发说:“这才好。你是我的人,自然要听我的话。”云儿咕哝:“谁是你的人?”他笑道:“你卖身契都签了,怎么不是我的人?”云儿想到此事就郁闷,拍开他的手,“不要摸。”忿忿躺下,将被子拉过头顶。
  燕苏也不生气,凑上前笑眯眯说:“怎么了?”转念一想,又说:“这里冷得很,条件又差,等你病一好,我们就走,好不好?”见她不答,自顾自说:“天气越发冷了,只怕要下雪。我有一件白狐裘,是用九尾狐腋下的白毛制的,天下只此一件,连父皇都没有,能遮风挡雨,水火不惧,十分暖和,我拿来给你好不好?”那是他的心爱之物,却想也不想便给了她。云儿躲在被里闷闷地说:“我才不要它。”他仿佛没听见似的,把她从被子里扯出来,眼睛在她身上来回睃巡一圈,说:“到时候只怕要叫裁缝来改一改。你这么瘦,要吃胖点才好……”坐在她身边,啰里啰嗦说了许多话。云儿由着他自言自语,捂着脸不搭理他。
  这时吴语捧了脸盆毛巾进来,见了燕苏,忙行礼道:“燕公子。”燕苏是太子一事,极其隐秘,九华门等人都不知道,只当他和魏司空一样,乃高门大族世家子弟。他这会儿心情正好,毫无瑕疵、宛若雕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有劳了。”语气很客气,举手投足尊贵得体。这么多天来,吴语还是第一次见他笑,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不必客气。”转过头去,轻声喊:“云儿姑娘,你可醒了?”
  云儿忙坐起来,冲她笑说:“早醒了。”对着燕苏沉下脸来,粗声粗气说:“我要洗漱换衣服,你站这里做什么?”燕苏见她坐起时,衣领撑开,微微露出一截锁骨,忙侧过头去,“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带上门,逃不及似的去了。
  吴语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叹道:“燕公子对你可真好。”云儿愣住了,“什么?他对我好?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对我好了?”刚才还用手掐住她咽喉来着!吴语低下了头,“上次我见他因为魏公子说了一句玩笑话,就大发雷霆,吓得底下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可是你这样跟他说话,他也不生气。”云儿不屑说:“这样就叫对我好了?他把我按在凳子上毒打四十大板的时候你还没见着呢!”吴语支支吾吾说:“兴许,兴许你是误会了,他对你这么好……”
  云儿不耐烦说:“误会什么,屁股现在还青着呢。我才不会因为他一点小恩小惠就忘记以前的深仇大恨!”说着怀疑地看着她,“吴姐姐,他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样帮他说话?”吴语飞红了脸,忙道:“瞎说什么,他哪有什么好处给我啊。赶快洗脸,等会儿水凉了。对了,你穿我的衣服可好?我们俩身量差不多。我新制了一套冬衣,正好可以给你穿。”云儿搂住她的胳膊,笑说:“谢谢姐姐。”想起一事,说:“有一只黑色的大老虎,你知道么?”
  吴语笑说:“哦,你说大猫啊,是我养的。前些时候它淘气,咬死了院子里的一条狗,我一时生气,把它赶了出去。原是想它长到这么大,也该回山里跟同伴在一起啦,哪知道三番两次赶它,最后还是回来了。”云儿笑道:“一定是它舍不得你。说起来,大猫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等什么时候有空了,你带我去看它好不好?”吴语笑着答应了。
  吴语回去给云儿找衣服时,路上碰到燕苏。他负手立在风中,穿一件月白色绸衣,也不怕冷,系一条织金腰带,头上戴着束冠,上面嵌了一粒圆润硕大的明珠,越显得风神俊朗,面如冠玉,和刚才衣衫不整的样子判若两人,拦住她问:“云儿精神还好吗?有没有喊冷?早上吃了多少饭……”问的甚是详细。
  吴语一一回答:“精神还好,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只是气血不足,脸色有些苍白。早上吃了一碗枸杞红枣粥,喝了半盏参茶。我这会儿正要拿厚一点的衣服给她呢。”他微微点头,随即又蹙眉道:“怎么吃得这么少?”吴语便说:“大病初愈的人,吃多了也不好。”他沉吟不语,示意跟在身后的冯陈拿一袋银子给她,淡淡说:“赏你的。”抬脚就要离开。
  吴语看着他的侧影,嘴唇微抿,没有接。冯陈硬是将银子往她手里一塞,“拿着啊,发什么愣。”心想九华门的人穷得很,连顿像样的饭菜都买不起,还是他吩咐手下从附近的村镇买了些新鲜的野味蔬菜送上山来,一个小姑娘,乍然得了这么多银子,一时半会儿吓着了也是有的。哪知她突然对燕苏的背影说:“公子,我不要银子。”声音虽然轻轻柔柔的,但是脸上神情却很坚决。
  燕苏转过身来,冷冷问:“你什么意思?”看她的眸光甚是不悦。吴语被他看的心里发毛,结结巴巴说:“我……我照顾云儿……云儿姑娘……不是……不是为了……银子……”短短一句话,说的七零八乱。燕苏想到魏司空曾说过,江湖中人最讲义气,大概觉得自己侮辱了她,便说:“你且拿着,云儿的吃穿用度,都要银子。”他自然看出了九华门经济不甚宽裕,不再理她,径直往前走。
  吴语小跑追了上去,喊道:“公子,你和云儿、还有东方大哥都是九华门的朋友,来九华门做客,要是还收朋友的银子的话,那也太不够意思了!”说着将钱袋还给他。燕苏站定了看她,没有说话。冯陈知道主子被拒心中定然不快,忙说:“九华门热情好客,公子自然感激的很,不过这些银子只当是给九华门的兄弟们买酒喝。”吴语笑说:“那也太多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燕苏十分不耐烦,“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吴语见他生气,怔怔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公子若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定要有所表示,那随便给点什么就好,只要不是银子便成。”燕苏懒得跟她多说,随手从怀里掏了件物事扔给她,掉头去了。
  吴语拿在手里细细观赏,原来是核桃大小的一块石头,颜色翠绿,中间镂空雕了一只黄鹂,嘴里还衔着一枝花,栩栩如生,技艺精湛。心下大喜,忙收在怀里。燕苏一向喜欢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样的小玩意儿不知道有多少,顺手便给了她,省得她再唧唧歪歪,聒噪得紧。吴语却当做是无价之宝,回屋找了根红色的丝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