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白驹过隙间
暮春时节,扬州城中的枝叶上陆续有了绽开的花,风一吹,泛起一片纷纷扬扬的落英。酒楼茶肆的旗帜飘曳在空中,远远地在城门处就可以看见那些荡在空中的大字,随着水墨色字痕映入眼底,空气中也隐约有着一些浓郁的酒味茶香。
一片和乐升平的景象。
酒肆中人影往来,几个人落一座,觥筹交错间,皆有几分畅谈的兴致。
“听说了吗,今年这次的盟会一叶盟居然连丞相都没下帖子,看来是同朝廷的关系更僵了啊。”
“谁知道呢,这五年间,自从叶尘重新现身后,一叶盟和朝廷的关系就一直这么僵着了。但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人家一叶盟在江湖上的地位,可是一动引万动的啊。”
“不是说那次在华山的时候叶尘当众昏倒了么?这次盟会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场。”
“你就傻吧你,有人说叶尘只是做戏给朝廷看的,他现在从众人的关注中隐身到了背后,谁知道一叶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好了好了,乱猜什么,今年的盟会就要展开了,到时看看会有什么动静不就是了。说起来去年的那场盟会可是相当的热闹。”
“哈哈,那是,只可惜我们这样的人拿不到入场卷,不然啊……”
从外面微微荡入一阵风,吹动了悬在门上的竹帘,发出隐约细碎的声响。
“呐,姑娘,这是您要酒。拿好勒。”掌柜的笑吟吟递过盛好酒的水囊。一只纤细的手从他手中接过,注意却依稀还留在楼中几人的谈论中,显得隐约好奇。掌柜见女子这样神色,笑意又盛了几分,问:“姑娘也是对盟会感兴趣么?说起来,最近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临近了的盟会呢。”
女子被他一语惊醒,歉意地笑笑:“只是到处都听人说,所以有些诧异。”
“那倒也是。说起来啊,自从五年前一叶盟盟主突然再次现世,似乎这个天下啊又突然热闹了起来,我总觉得……哎?”掌柜本正顾自沉浸在滔滔不绝中,眼前的女子却微微一笑径自转身走了。他挠了挠头觉得有些扫兴,目送着女子离开,一时竟有些恍惚。直到小二在旁边大声地喊了他几声才霍然回神,骂骂咧咧地又开始忙碌。
一身翩翩的素衣,女子一头飘曳的青丝被一条纤白的发带挽在了身后,走了几步又不由驻足回眸看了眼酒肆飘曳的旗布,神色淡淡地一笑。融身入人流之间,渐渐就被掩埋了身影。
桩素下山时总是听到有人提起一叶盟,一年、两年、三年……不觉间已过了将近五年。她下山的次数本不多,但每次下来总听人津津乐道,也是她在这深山间居住的一大乐事。踏上山道时足下轻轻扬起几分淡薄的尘土,她一步步沿着山道走上,却也不徐不缓。
渐渐可以听到瀑布的水流声,然后一路去依旧是显得有些破旧的茅屋。桩素抬眼看去,遥遥看到崖边坐着一个人,手里提着酒壶,正乐悠悠地喝着。她眉心一拧,将打来的酒在身后藏了,蹑手蹑脚地走近。
塞华佗并未感觉有人来,只顾自得其乐,霍然间背后女声道了句“臭老头”,他被唬了一跳,一呛之下差点将手中的酒袋给丢了。他手忙脚乱地将险要坠地的酒袋保护在了手中,回头见桩素神色淡淡地睨了他,原本一脸盛怒的表情顷刻转作一片讨好:“呀,素素你怎么回来地这么早?”
桩素瞥过他手上的酒袋,毫不客气地一把抢过,挑眉道:“是谁说酒喝完了让我去买的?每月不是规定好了只许喝三两的份吗,那这些又是哪来的,恩?”她的声音温温的,乍听去不知道喜怒,塞华佗偷眼看去,心里却按捏了一把冷汗。
桩素手一“滑”,那还有半壶酒的酒袋在空中轻轻坠下,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万丈深渊之中。一片寂静,没有回声。
塞华佗虽然本就有心理准备,但眼睁睁地看了,却依旧心酸。好不容易平复下情绪,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素素啊……”
“恩?”桩素的视线轻轻划过足下的万丈深渊,散落的青丝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闻言抬眸看向塞华佗,以为他还在做什么“挣扎”。
“素素,我要——出趟门。”塞华佗对上桩素的视线,笑了笑。
“出门?”桩素回想这五年,着实想不出这人还能有什么事,不由蹙眉,“那我呢?”
“你?随便。”塞华佗“呵呵”地笑道,轻抚了抚自己的白须,意味深长,“我该教你的可都已经教了,现在我去应一老朋友的旧约,至于你么——爱干嘛就去干嘛吧。”
桩素一时愣住。什么叫“爱干嘛就去干嘛”?当年她就已做好了一辈子深居山林的准备,现在突然跟她说上这么一句,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久久地看着塞华佗,她的唇微微一颤:“臭老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塞华佗挑了挑眼角,笑意间却有份叫人难以琢磨的深邃,“我本来就只是想找个传人,不想正好遇到了你。那会说的‘一辈子’只不过是试试你有几分心思罢了,不过这几年来——你表现得很好。”表现地很让他满足,因此他这次去赴约才可以放心。塞华佗打量着眼前这个跟了他五年的人,微微眯长的眼,神色有些疏远。
五年的时间,他亲眼看着桩素从曾经懵懂的少女渐渐长成如今素净纤细的女子。如出水芙蓉的面容,洁净宛然不染一丝杂尘,并不是让人惊叹的美,只是别有一番耐人琢磨的韵味。此时她身穿一件廉价的轻衣,虽然简朴,或许第一眼看并不会留意,但在万千人之间,似乎一眼望去,总会叫人最先看到她。塞华佗对如今的桩素很是满意,知道这些年月来她吃的苦,笑了笑也不多言语。其实,如果这五年间她曾经想对他不利而摆脱这片深山,她恐怕就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桩素不知道塞华佗的心思,这时眉心微微蹙了,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半晌,才道:“什么时候走?”
“现在。”塞华佗悠悠一笑,瞥见桩素眼里的诧异,知她留恋,站起来轻笑着拍了拍的肩,说:“走之前还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他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封了的书函递给桩素,显然早有准备。
桩素接过,不明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什么?”
“一味偏方。”塞华佗虽然笑着,不过眼里却有几分担忧,“五年前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他瞥见桩素忽然一僵的身影,顿了顿方继续道:“那人身上原本就中了一种毒,是一种很难解的毒。我不确定这里的方法是否可以替他将毒完全解了,原本让他康复已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或许你能做到。”
“这是……给轻尘的解药?”桩素握着书函的手不由一紧,落下有些细碎的折痕,正要去拆,却被塞华佗一把按住。她对他的举动不解,问:“怎么了?”
“先不要拆开,在你决心救他之前。”塞华佗别开了眼,转身拎起一直坐在身下的布包,晃悠悠地走了,声音荡来,也是渐行渐远,“但如果不是那人到了生死边缘,也不许你私自去用这书函里的方法……素素,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他的话语有些飘忽,桩素隐约觉察到其间的玄妙,顿时感到手中的书函似乎重了几分。这时才留意到塞华佗竟然乘打发她去山下采办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回想五年的相处,这人居然走得这样利落……桩素感到心里有几分空落,站在那遥遥地看了会,也转身默默回了屋子。
住了五年,对这里的一切也已熟悉。平日里私下种点农粮,还有塞华佗每日无事钓上的一些鱼类,拿去卖了些,渐渐也已经有了一些私蓄。其实要她一个人住下去也并不是难事……桩素看着那些散碎的银两微微出神,但一咬呀,还是转身走向了角落处的那个医箱。
医箱有些破旧,但被擦拭地很干净。她几年来没事在扬州附近行走,有时会替穷人看上一些病。扬州郊外的一些贫民村里的百姓看不起大夫,时常找来这里请她帮忙,塞华佗本身不替人看病但也不阻拦她行医,这样一来二往,渐渐地在附近一代也薄有了名气,不乏会有人慕名而来。
医者父母心……桩素抿唇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她才没那么好心,只是方才扬州城里听到的谈话让她不由想起了一些故人。五年的如水生活,如果真有什么让她无法心静的,恐怕就是那么几个人了吧……既然塞华佗走地那么利落,那么她也不妨出门走动走动,知道他们的情况后再回来就是。反正她现在可以以行医谋生,倒不至于会饿死。
桩素打好主意,收拾起医箱正作着行走江湖的打算,这时门外一阵马蹄嘶哑,她诧异地抬头看去,却见门外一个锦衣男子骑在一匹青骢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背着阳光,隐约只看到身影的轮廓。高大、修长、英姿勃发,似乎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可以感觉到他通明的视线,灼灼地落在她的身上。
“是桩素姑娘吗?”声音沉沉的,很有磁性。
桩素留意到他身后紧随而来的马车,不知这人的来意,清明的眼里勾起一抹静静的浅笑,问:“是我,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事?”看那身锦绣绸缎制成的外衣,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她一时摸不清来人的意图,只能耐着性子暗暗留意着。
“在下姓陌。不知姑娘能否和我走上一趟?”男子从马上翻身下来,走近了,渐渐把阳光隔在了背后。桩素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第一眼只看到那浓密的眉目间微微蹙着的眉,衬着一双深邃的瞳。桩素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对他有些孟浪的要求觉得诧异:“我同陌公子认识吗?”
“府上有几个病人,想请姑娘前去看看。”男子举止谦谦,言语间虽然有些自我,但叫人讨厌不起。桩素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车,雕阑红木,一眼就看出很是名贵。她有些诧异眼前这个人分明不是那种请不起大夫的人,不知为何竟然找到了她这里。稍一迟疑,她也有些好奇,点了点头,就带上医箱上了马车。
“驾——”车夫一扬缰绳,马车辘辘绝尘驶去。桩素将医箱放在身边,余光落过在风间微扬起的帘幕,眸色空灵。隐约看到男子一身锦衣,在阳光下显得几次刺眼。他驰马行在前面,神色间似乎有些焦急。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病人……桩素看着他的神情默默揣测,只见马车没有驶入扬州城,反而遥遥地行向郊外。周围渐渐有了些泥土的气息,混着草叶的味道,和山林间却又不尽相同。层层叠叠的树影,渐渐深入,不料这里竟然落有一座院子。
桩素从马车上走下时留意到这里似乎颇有一些年月,墙上的漆有些退了,显得隐约斑驳,但从花纹讲究的雕瓦处看出主人不菲的身份。她跟着陌公子走入,也不多问什么。里面的院子很宽敞,但这时却是零星地躺着不少伤员,衬着原本古雅的格调隐约古怪。
桩素一路走来,本以为是要为这些伤员处理伤口,不料陌公子一言不发,带着她直接往院子深处走去。这时才感到这家别院颇大,曲折蜿蜒的游廊间不知走了多久,陌公子终于在一间房间门口停下,推门走入。
里面的人见他进来,都纷纷让到一边,桩素走进去时闻到淡淡的茶香,不由舒适地多吸了几口气,然后留意到屋内的床上躺着一人。里面有几个丫鬟,那人之前应该都是由她们照看着的。从门口看去并不见那人的样貌,只是隐约觉察是一个女人。桩素抬头瞥了眼陌公子的神色,一时几分了然。这个人之所以这样焦急,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女子。
痴痴地在床边看了半晌,陌公子这才移回视线,对桩素勉起了一抹笑:“桩素姑娘,在下的一位故友受了重伤,还请姑娘救治。”
看这里的情形,桩素已经知道这些人恐怕来历不妥。她并不是声名遐尔的名医,而这个陌姓公子也绝非是什么请不起大夫的穷人,这样大规模的伤员可不是常见的事。她的眉心微微一蹙,有些犹豫。
陌公子留意到她的神色,又道:“如果姑娘是担心诊金问题……”他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在桌上一摆。
桩素的神色淡淡瞥过,依稀看到上面昂贵的数额。这是全国通用的票据,她过几天如果真要出门走动,似乎的确需要这样一笔钱财。但她的眉心又不由拧地更紧了。其实她刚才根本不是在犹豫这个问题,抬头看一眼男子,他的眼里隐约有几分嘲讽。
桩素的眉心霍然疏下,走近桌子取起那叠银两,放在手里随意地几下摆弄,转身见候在旁边的丫鬟,走去将银票塞进她们手里,声色淡淡:“你们找个人拿这些钱去买点上好的补品,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吧,外面那些个人都是需要的。”
“啊,这……”那丫鬟手里霍然多了那么多钱,心下踟躇,偷眼瞥着她身后那人的神色。
陌公子不料桩素这样举动,接话道:“如果姑娘要药材,在下这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再去采购。这钱是请姑娘……”
“那就当我向公子买了吧。”桩素淡淡地一笑,轻轻掸了几下衣袖,似是想散走方才沾染的一些铜臭。她陌公子的视线落在身上,却并不见他再有什么言语,唇角不由一抿。
桩素从陌公子身边擦身而过,步到床边。原本是想看看那名女子的情形,不料一眼之下自己竟然愣住。陌公子本凝眸看着她的举止诺有所思,见她忽然停顿的动作,不由问:“怎么了?”
“……”桩素的眼睫稍稍一垂,须臾的沉默后,才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中不见喜怒,“陌公子,既然要我救人,你可否先出去下?这位姑娘的伤口有点深,需要处理一下。我不喜欢被人看着。”
陌公子闻言,抬手一摆。几个丫鬟在他的示意下默声退了出去,他深深地看了眼桩素,虽然有些担心,但也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桩素轻轻地解开了女子被做过小处理的伤口,看到她胸前那道狰狞的刀痕,感到眼里似乎被刺了一下。打开药箱,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女子的身上因伤口而引发的热度让她的全身包裹着一种烫意,桩素看着她受这样的重伤不免心疼,蹙着眉极轻地替她处理着伤口,一时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
因她弄地细心,因此原本简单的过程此时显得格外繁琐。因前期伤口的处理妥当,叫原本颇重的伤势此时并未恶化几分,桩素将特制的伤药替她上了,看那人虽然依旧昏迷不醒,却也没什么性命之忧,心下也是安定。
待将女子的伤势一切处理妥当,桩素坐在床头看着她的面容发呆,一时也没动静。
如果将这里的事同一叶盟联系起来,那么一切也自然是说得通的。眼前是脑海中依稀熟悉的面容,却让她感到有些恍惚。乍眼见这苍白的面容时,她感到心上霍然一紧,但说不好是因为这人的伤还是仅仅因为这个人的出现。
桩素有些叹惋,总觉得见到了她之后,五年前的种种突然就被拉近了很多。她一直没有去刻意探听一叶盟的事,或许是不愿去探听。有时人似乎就是这样,一直故意告诉着自己是潇洒的,因此将一切都表现地云淡风轻,然而只是刻意蒙蔽着眼,待某时某刻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片段,记忆便会瞬间翻涌而出,将人吞没……
桩素的嘴角落了一声低低的叹息。似乎,一叶盟中当真出了什么事;又似乎——她想回去看看那些认识的人了……但桩素感到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白衣翩然的人,每次想起时总会不禁猜测他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又告诫自己不该去想起他。
“早点醒吧,我有很多的事——想问你……”桩素的声音落起,空空地,有些飘渺,在静谧的房间中虚无地漂浮着。
第十九章 暗涌微波澜
陌公子派人来问,桩素告诉他们情况安好,让他们放了心。渐渐到了傍晚,丫鬟送了晚膳到房里,搁在了桌子上又退了出去。桩素隐约看到房外落在门上的身影,来回地几次徘徊,也不推门进来,在外面来去地几番番踟躇,然后又走了开去。
桩素靠着床檐,一时没什么心思吃饭。出神间不由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女子,不料恰好见她缓缓地睁开了眼。桩素一愣,却见女子隐约眼种一片恍惚,清了清之后呆呆地看了她半晌,然后又霍然将眼闭上。
桩素哑然,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之后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地啧道:“小乔,你不是在做梦。”
桩素隔了被子感觉到苏乔的身子略略一僵,便又见她睁开了眼来。她初醒的神色间显得有些迷离,痴痴地看了她,眼里的神色间微微亮着,各种情绪聚在一处,煞是缤纷。
桩素伸手轻轻地探了探她额前的热度,笑道:“看来烧是退了不少。”她要收回手时却被苏乔一把抓住,看着她这副神色,桩素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瞅着她。
苏乔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唇角稍一颤,依旧有些不敢置信:“素素?”
“恩。是我。”桩素温声应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五年来你上哪去了?”苏乔的面色间还有些苍白,她原本应该已经是冷清的性情,但几年来一直失踪不见的桩素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莫名也难耐了激动。
“你是不是应该一件一件地问?”桩素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取笑,替她掖了掖被角,“不过说我之前我倒要先问你了,你和外面的那些人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说到这,她的眉心也不由微蹙。
苏乔的视线在她身上一番逡巡,有些不甘地先咽下了满口的话,道:“前几天,我本是接到慕容姑娘的书函让我带着人马前往漳州的盟会的,但不想路上竟然遭到了袭击。”
“袭击?”桩素的眉心一挑,“什么人会袭击你们?”
“什么人?”苏乔冷冷一哼,“除了楚国这样伟大的朝廷,现在还有哪方的势力敢对一叶盟下手?只是不知道朝廷到底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看来得告诉姑娘他们要万事小心了。”
桩素留意到她的神色,微微垂了垂眼睫,抿唇不语。现在的苏乔让人感到冰冷,果然,多年不见了,会叫人改变很多。但她知道这是进入银堂后必然的结果,也便不多说什么。不想再过多涉入一叶盟的事,她勉起一抹笑,问:“说起来……那个陌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苏乔被她一问,冷清的神色一散,转作诧异:“什么‘陌公子’?”她一时不解,霍然想起来,神色变得几分古怪。桩素在她上下打量的注视下渐渐觉得不自然,却听苏乔语气怪异地道:“素素……你是说陌念吗?”
“陌念?陌……念……”桩素对这个名字一番咀嚼,霍然醒悟,“大师兄?”
苏乔对这个后知后觉的人感到无力:“你不知道?难道,你都没见过他的么?”
还真是没见过。桩素干声笑笑,有些歉然。不过——“陌”这个姓倒真让她感到有些在意。她不由想起另一个男人,扬州是那人的势力范围,不知道苏乔一行来了这里是不是也在他的眼界之中。
“小乔,他似乎也不认识我,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我的身份?”桩素一番斟酌后如是说,对苏乔不解的视线恍若未视。她也大约猜想到了。陌念或许同她一样,对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妹”也并无太大的印象。以前在笙箫谷的时候大家都直称她“素素”,恐怕这个人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全名吧……
苏乔稍稍动了动身子,感到牵扯到伤口时一真剧烈的疼,但也只是皱了下眉,问:“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桩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五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才会离开了一叶盟,一直留在扬州。这次被找来,也是看到你后才明白是和一叶盟有关的事,我们姐妹一场所以不好袖手旁观,但是……我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我的下落。”
“怎么,你不是和沉简在一起的吗?”苏乔不由脱口而出。她这一说,桩素的眼不由微微张大:“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和他在一起?难道他一直都没有回一叶盟?”她手上不由一紧,衣襟在她的掌心拽出几条皱痕。
“他同你一样,五年间我再没有在银堂见过他。”苏乔担心地看着桩素的神色,安抚道,“不过,酒使说了他只是在执行任务,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吧。”
曾经有人跟她说,说他那次一旦离开,再回来不知是何时的事……桩素感到心间一片空空落落,而苏乔话中的一声“酒使”又让她的心一沉,眼前似乎飘过一个白衣的身影,如此清晰,却又遥远。她强让自己静下,正要说什么,只听门外有人叩门。
“进来吧。”苏乔泠泠地道了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陌念走进时见苏乔微微红润的面色,神色间显然松了口气。桩素估摸着他在外面徘徊是否要进来,已是犹豫了将近几个时辰,不由意味调侃地打量着两人。
苏乔知她心思,暗中掐了她一把,装作不知地对陌念道:“我已经没事了,你让他们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起程去漳州吧。”
“明天一早?”陌念的眉心蹙起,“你伤才刚得到治疗,这么急着去做什么?”
苏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盟会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这次遭到埋伏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得快点回去告诉姑娘。”
这里尚有一个“外人”。陌念看了眼桩素,不解苏乔怎会这样“口无遮拦”。这时桩素却没有留意到他的探究,听苏乔这样说,眉心也是一拧:“以你现在的身子,怎么撑得了长途跋涉?”
苏乔微微笑了眨了眨眼,似乎一直就在等着她这么一句话:“那么就有劳桩素姑娘随我一同去漳州走上一趟了。”她的声色腻腻的,虽然面上依旧落有病容,但举手投足之间道不出的风清万种。
一时间,桩素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慕容诗的影子。不由默默叹气。这时苏乔将她往身边拉了拉,压着声轻轻道:“你不是担心沉简么?还有,我这一直压了一个关于你二师兄的疑问,并没同任何人说过。你如果想知道,就跟我去趟漳州吧,届时到了城外再各自分散就是,不会要你被发现的。”
沉简,流苏……桩素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瞥见苏乔眼中微微亮了的笑意,偏是拿她没有办法。这个女人,永远知道拿什么威胁她才是最有效的。
桩素随着苏乔一行前往漳州,一路上马车颠簸,她许久没有出门,竟然有些不适应。辘辘的尘土扬起,散上衣襟,在马车里她同苏乔坐在一处,掀起车帘子,遥遥可以看到陌念驰马走在前面,落下满眼的锦衣。
苏乔拉过桩素的手,就似小时的感觉。桩素恍惚间感到她的指尖有些冰凉,听她道:“沉简那边的事我不清楚,等到了漳州就替你打探看看。但是,我想知道流苏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师兄?”自从苏乔提起流苏,桩素就对此有些介意,又听她说,才眉心微微一蹙,问,“二师兄没有回笙箫谷吗?”
“回笙箫谷?”苏乔轻轻一嗤,“我两年前倒是见过他一次,是在丞相府邸中。我本是领了任务去探听消息,走过院子时不经意瞥见他。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或许是看错,但后来打探过后才知道,丞相果真有个二公子名叫‘流苏’。”
二师兄他是——丞相公子?桩素的眉梢微微一扬,小小诧异。她自知如果这个身份作真,那么流苏在笙箫谷的那么多年,恐怕目的就要不一般了。她的唇角微微一抿,却是问:“小乔,这事你同别人说过吗?”
苏乔淡淡看了她一眼,撇嘴道:“我本是准备说的,但知道你肯定不想,就……”
“谢谢你,小乔。”桩素由衷地说道,微微一笑,转眸看向车外,眼里却显得有些空灵。心里有些难过,似乎有点被背叛的感觉。她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满心担忧地和轻尘一同去接流苏时候的情形,落难后依旧担心他的下落,但如果他是丞相公子,那么似乎一切都是刻意安排的一个局了。
只是小小的难过,但却并不恨她。
“小乔,身边的人对你的温柔,是很难装得出来的吧?”桩素忽然问,声音轻轻的。苏乔一时间愣然,但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只是抿唇不答。
风依旧微微地荡漾,桩素的视线落在一浮一沉的衣角之上,有些渺无。经过几天的路程到了漳州,正好赶上了盟会的前一日。她在城外下了车,同苏乔他们别过。苏乔想要让她一起进城,桩素虽然也是不舍,但也狠心辞过了。
分了两路,桩素目送他们一点点地离去,踏着尘道独自一人进了漳州。
漳州没有扬州的繁华,但也热闹。桩素神色淡淡地随意看了几家店面,便上一家客栈订了房。客栈并不大,但生意颇好,因为一叶盟盟会的关系,各色的人都有,也显得有些混杂。桩素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于是叫了饭菜让小二送到了房里。
用过饭后她也无事做,就靠着窗随意得翻看着带来的书卷,神色散散。只是虽然翻看着,心思却似乎并不落在这上面。时不时地看向窗外,落入一眼的绿意,偶然微微叹息。
这个时候会感到独自一人会显得有些寒冷,虽然现在已是入春的时候。
想起这个漳州城中还有着另一个人,就让她有些心神微荡。轻轻地吐了吐气,强让自己平息下了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有些后悔没随苏乔一同过去。
其实她也该去看看慕容姑娘他们的,还有,那个人……桩素想着,眼睫微微一颤,霍然闭上了眼:“乱想什么,不是早已和一叶盟没有关系了么。那里的事,又干我何事?”她拿起书卷轻轻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定下心神安静地看着。
不知不觉入了夜,油灯明晃晃地散着光色,外面透入的空气已经有些寒意了。桩素起身将窗关上,风声一断,隐约听到隔壁有人细碎的说话声。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感觉这客栈的隔音效果似是差了些,转而正要熄灯,耳中却落了几个词,让她的动作一顿。
桩素的眉心微微一蹙,放轻了步子贴到墙边,屏息听着。
“那些兵马真的都准备妥当了吗?明天就是盟会了,不要到时候出了岔子。”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不需要担心。”这个声音相较温柔不少。
“那就好,明天你带着人去,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是。”
“按照制定的计划行事,一叶盟的人经过先前干扰应该已经伤亡惨重,乘他们还未觉察,必须要在一日之中一网打尽。”
“知道。”
“你——应该不会手下留情的吧?”
“不会。”
“那就好。”男子沧桑的声音里含了点深长的意味,“好了,我休息了,你回去准备准备吧。”
“诺。”
隐约的关门声,然后周围一片沉静。桩素感到有些冰冷,仿佛阴谋初起时的味道。周围渐渐静下,她感到自己的十指有些冰凉。她没想到自己单单住一个客栈也会同一叶盟扯上关系,就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有人要灭了一叶盟,乘着盟会举办的时候。而苏乔他们遭到埋伏也并不是意外,听那两人的话,似乎一叶盟其他组织也受到了袭击。
伤亡惨重。
这四个字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遏住了咽喉,让呼吸显得有些深长而困难。
苏乔他们安全到了漳州,那其他人怎么样了?桩素定了定心神,周围仿佛瞬间凉了下来。一时间睡意全消,她坐在椅子边愣愣地发呆,心绪难耐地等着天渐渐亮起。
桩素自认为自己已经对一叶盟没了过深的情义,但现在一看,才知道自己竟不曾放下。脑海中慢慢浮现起鲜血淋漓的虚拟情形,全身是一片让人心惊的凉。第一反应是必须去通知他们,然而既而静下,却又有些犹豫了。毕竟,现在她没有立场去介入一叶盟的事,这次又要以什么身份呢……如果她去了,他们会信她吗?而且,她并没有邀请函,又该怎样才能进去?
她眉心微微一蹙,忽然眉梢一抬,眼中闪过一丝光色。
她转身打开行囊,里面有一块黄色的巾绢。她伸手拿起,里面的东西透过一丝冰凉,传到了掌上。她想起当初那个人将这个东西留下时的神色,眼里的眸色不由微微一黯。
这是将他们的关系彻底撇清的东西,她实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留到了现在……
第二十章 草木何处兵
桩素一早匆匆赶去城西的佩庄,遥遥可以看到有人从四方络绎赶来。一叶盟的盟会本是天下盛事,得到请帖的人皆感到自身光彩,看去时都是一副喜上眉梢的神色。桩素却无法耐下性子,素丽的面上不含多少欣喜,反而微微蹙了眉,在一行人中反显得不同。
前门张灯结彩一片旖旎,带着请帖的人叫帖子递交了门丁,对照过后才一一放行。有时也有几个人想混入,结果不论怎样狡辩,都是被一顿干净利落的轰打,直接扫地出门。桩素站在一株树下,不由皱眉。如果一直这样,她自知自己是进不去的。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摸索着到了一个偏门。那里自然也是有人看管的。桩素走近时面前霍然多了几根粗晃晃的棍子将她拦住,其中一个门丁打量了她一翻,话语倒很恭敬:“这位姑娘,如果是来参加盟会的请走正门。”
“我不是来参加盟会的。”桩素从怀里掏出一块包裹在巾绢,递上,神色间一片泰然,“请劳烦将这个转交给苏乔苏姑娘。”
门丁接过后神色有些犹豫,但抬头看桩素这样自若的神色,想了下也转身进去了。原本不乏有想混入盟会的人,不过大多是提些声名显赫的人的名号,苏乔对外出面的次数极少,一叶盟以外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才想是否真的是个故人。
桩素等了许久,心下正焦急,遥遥隐约听到一番热闹的声响,天间爆开几只爆竹,似乎是盟会已经开始了。她眉心蹙起,心想莫非是苏乔在忙别的事那门丁并没找到人?这时遥遥看到院子里人影一闪,是那门丁领了一人过来。轻衣翩翩的一人,步履轻盈,远远一眼看来瞥见她却也不惊,只是眉梢间轻轻一挑,“哟”了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叫人牵肠挂肚的桩素姑娘吗?”
慕容霜飞的言谈间完全是轻浮调戏的语调。桩素听他这样叫她,就已经知道苏乔到达这里后应该同他通过了气,心下也稍稍安定,还以平静的一笑道:“我只是来找苏乔姑娘的,不想竟然劳烦到了慕容公子。”
慕容霜飞折扇一摆,语意调侃:“桩素姑娘这么说似乎就不对了,好歹是故交一场,你开口闭口都是苏乔的,让我好是伤心。”轻一掩泪,却是垂泪状。桩素睨着他的模样,就知那装腔作势的毛病又犯了,正暗暗叹气,果然听他语调垂垂落泪般戚戚艾艾道:“要不是苏乔同姑娘在前堂忙盟会的事,我又怎知道桩素姑娘竟然来访问故人了。”
原来是苏乔忙碌所以才门丁才一直找不着她人。终于听到重点,桩素轻吁了口气,面上微微露了点笑:“其实这事跟慕容公子说也是一样的,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容霜飞眉目含笑,走近了在桩素身上一靠,神色散散地睨了她一眼:“那就请姑娘和我进庄里说吧,毕竟来者是客,丢下客人在外面是不应该的。”
桩素本想在外面私下提醒完就走人,慕容霜飞的话一出,稍稍有些犹豫。但旁边门丁都视线灼灼地看着他们“亲昵”的举动,面上隐约有些玩味的神色,加上慕容霜飞这个罪魁祸首神色间显然不怀好意,怎样也知道了他是故意的。暗暗瞪了他一眼,桩素偷偷往他脚上一踩,神色依旧谦和:“那就有劳慕容公子带路了。”
这一踩用的是巧劲,也亏得慕容霜飞只是神色一僵,却没有大声呼喊而败坏了自己的形象。
桩素强忍了笑意走在前头,不久听背后响起深邃的步声,就已知道那人在故作镇定。待进了一间屋后将房门一关,回头时只见慕容霜飞在椅子上坐了拼命揉着自己被摧残了的玉足。
“哟,慕容公子这是怎么了?”桩素的语调间顿时带上了一抹笑意。
慕容霜飞哀怨地看着她,有些忿忿:“真是的,素素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点都没变?亏小乔还跟我说你变得持重了,我怎一点都看不出来?”
桩素“噗哧”一声笑处,啧道:“你还不是一样没变,只晓得说我。”
慕容霜飞无奈地摇了摇折扇,恨铁不成钢:“你啊……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在你面前却不懂得怜惜,找小乔到底是什么事?是你的那个父亲大人给的东西吧?竟然还用上了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往桌上一丢:“如果这次拦下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你准备好了自曝身份么?”
一掷的冲力,让原本包的黄巾中的东西隐约翻露出来,透过光色可以看到银银的一角。一叶盟的一叶令分有好几种,而这块银色的令牌,在一叶盟中是无上权利的象征,相传整个凭这个足以调动整个盟的势力,放眼天下,也不过只有三块。
桩素的视线淡淡瞥过,声色清冷道:“霜飞,这次的盟会,恐怕会有人要暗下杀手。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她随手拿起令牌,又丢回了慕容霜飞的手上:“这个你藏着,必要的时候应该可以用上,我要了也没有用。”
刚丢出去的一瞬仿佛感觉被带走了几分余热,其实轻尘将这个给她的时候她就并不曾想要。
慕容霜飞眉心微微一挑,言笑间眸色却已经深下:“有人要对一叶盟不利,这恐怕不大妙啊。这次各路人马聚来盟会的时候都纷纷受了创击,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打算盘的话……”
“说服盟主他们先撤退吧。”桩素蹙眉,双唇不由抿紧,“乘早偷偷离开的话,提早有了防备应该脱身并不难。”
“我知道了。”慕容霜飞打了个响指,忽然转向桩素腻腻笑道,“其实有件事你应该会很有兴趣的,你那个父亲轻尘其实是……”
“不用和我说。”桩素淡声将他的话打断,莫名显得有些清冷,“他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他的一切都同我无关。”
慕容霜飞闻言,视线不由在她身上一番逡巡,唇角微微动了动,终于咽下了原本在嘴边的话,摇头道:“不要听就不要听,我这就去同他们商量,那你?”
“告诉小乔我一切安好就行,其他人……不需要告诉他们。你快去吧。”桩素摆了摆手。
慕容霜飞留意到她轻摆的指间透出的几分苍白,神色间霍然平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他本就不知那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那抹神色之下,终究没有告诉她更多的事。其实他原本想说,那个无所事事自称笙箫谷谷主的轻尘,其实就是——盟主“叶尘”……一袭青衣,他的身影最终落在了虚无的草木之间,只留一片绿到心痛的碧色。
桩素的视线透过半开的门落处,满眼冷清,隐约感到“父亲”这个词带起的余波让她原本安宁的心霍然有些……无法静下。但是,那个人已经只是“轻尘”,不再是她的“父亲大人”……
桩素站在屋中,听着远远传来的喧嚣,一心只希望慕容霜飞可以将事情处理妥当。
其实每年的盟会都是一叶盟最为谨慎的日子,但慕容诗乍听慕容霜飞的传话,眉目间也不免有些惊讶的神色。毕竟这种天下皆知的盛会,从没有哪方的势力敢来造次,莫非是朝廷真被逼急了准备狗急跳墙?她的眉心落上了一道锁,问:“霜飞,这消息是哪来的,可靠吗?”
慕容霜飞瞥了眼苏乔,笑眯眯地答道:“消息来源就不方便告诉师傅了,不过,徒弟我能来传达的话,可能不可靠吗?”这时他的笑里也含着几分深意。
苏乔见他神色,隐约也感到几分不寻常。
“盟主,你看……”慕容诗有些担忧地看向厅堂椅间坐着的那人。
一袭白衣,衬着一张绝世的脸。他原本随手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修长迷离的桃花眼轻轻一眯,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朝廷果然沉不住气了么?不过,看来他们同流云山庄决裂的时候也近了。”
慕容诗明白他的意思。轻尘所谓的大徒弟陌念,其实是流云山庄陌离渊的养子,只不过朝廷并不知道。这次在陌念依旧也在佩庄之内的情况下,朝廷如果还是筹备了这次行动,似乎——又是一次瞒着流云山庄私自定下的举动。
但即使这样,现在也似乎并不是调侃的时候。慕容诗责备地看了那人一眼:“盟主,现在你究竟是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继续。哪有盟会举行到一半就撤走的道理?”轻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笑得叫人生寒,“朝廷想要动一叶盟,除非不顾边境将压力将军队都调配过来围剿,不然——恐怕还没那份量。”
慕容诗心下霍然一跳:“和他们硬碰硬恐怕不妥吧?”
“你带上部分伤员先暗中撤离,其他人,一切照旧。”淡淡的语调,不容反驳。
“但是你也是伤员!”慕容诗被他这样的语调一激,顾不得依旧在场的慕容霜飞和苏乔,下意识语调不由一高。
“带上伤员撤,其他人留下。”轻尘若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声色依旧淡淡,“我不想说第三次。”他指间一松,手中的杯盏落在地上顷刻碎作万千,一片残酷中,他依旧是漠然的视线:“慕容,我没权利命令你吗?”
慕容诗全身一颤,在周围霍然扬上的冷意间一咬牙转身走了。背后是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极轻,极飘渺,也极是……无情。
“你们也出去。”轻尘看着慕容诗离开,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慕容霜飞和苏乔忽视一眼,也顺从地退出。一时间屋中空落下来,周围的风显得有些萧瑟。
轻尘这时才轻轻地咳了两声,扯动身体周围包扎着的绷带一阵紧锁,刺激起全身一片剧烈的疼。他的眉心微微一蹙,却是一笑置之,懒懒地靠在了椅子上,半酥着身子,感觉深邃的伤口有着撕裂着身体的滋味。依旧是混不在意的神色。
半月前在华山的时候,他的确曾经当众晕倒,原因就是身上的伤。
朝廷……一叶盟虽然有隶属于旗下的北楼,而朝廷自然也有自己的暗线。五年。他想起当初自己下同整个国家为敌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日后注定要步步惊心的生活已抱了准备。这是刀尖添血的日子,或许只要一不留意,这条命就会有如这个身子一样,在敌人莫名来袭的时候被霍然划开一道口子,触目狰狞。
那次的伤口太深,而他又日日奔波,当然到现在也好不了。
轻尘的唇角微微抿起。其实人生也不过如此,伤太深的时候偏偏不甘让自己静下,然而越是静,却越是感到伤口的疼痛,因此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不去看那伤口,可是一经牵扯,或许只会让那道伤势愈演愈烈。他知道,自己便是如此……
轻尘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他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但此时如果舍弃了盟会离开,一叶盟注定会失去很多东西。他的视线落在外边轻轻漂浮的云上,若有若无地一点。
轻尘知道现在自己需要做的是什么。
让朝廷的人先动手,只有他们先动手后才可以撤离。虽然有风险,但是唯独让天下人看到盟会的混乱,才会有人去查,比如——陌离渊。
“闹吧,闹地越大越好……”轻尘纤长的指尖缓缓地敲击在桌上,轻击的声音散落在周围,显得坑长而虚浮。
他眼里的一丝悠远,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人。
盟会依旧热热闹闹地进行着,轻尘以身体不适为由,不需要没有出面,此时显得格外清闲。
刚才慕容霜飞的话只是带来小小的警戒,原本待命在佩庄中的盟中成员都各自受命开始部署。轻尘看到院落的四处不时闪过的人影,是燕北在暗处落实调配,隐约间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味。
外边的人并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盟会的氛围依旧浓烈。每年来到盟会的无一不是各界翘楚,集聚在一起几个一聚,各自探讨,周围是浓烈的学术氛围。
酒宴的摆设很奢侈。正在旖旎灯红之间,佩庄外的尘道上霍然扬起了纷纷的尘土。原本空无一人的车道之间,凭空出现了一队兵马,配备齐全队容庄素,一个个看过去都是满脸无活人之色,仿如死物。
无形中出现的人马将佩庄周围原本开阔的地段笼上了一层低暗的灰。
慕容诗刚从后门调配好伤员离开,乍眼见这样的情形,面色微微一变,慌忙转身前往轻尘所在的别院。
遥遥的,山坡之上,有两人凝视着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佩庄,眼里都是深邃的神色。
“看来他们已经察觉了啊……”男子穿了一件青色短衫,眉目之间显得有些冰凉,独有几分霸气,正是深沉低邃的神色。他身旁的另一名男子温和的声音悠悠荡过,只是摇头:“没道理的,消息不可能泄漏。”
青衫男子若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冰冷地扬起:“你当真没有暗中通风报信过吗——流苏?”
单薄的长衫,衬托着修长的身形。一张略显女气的脸,依旧是柔和顺直的弧线。流苏在那种注视下唇角只是微微一抿,淡声答道:“我已经说过没有。怎么,你不相信我吗,大哥?”
流夜的气质因常年在战场上戎马的生涯而显得有些冰冷,收回落在流苏身上的视线,嘱咐道:“这是父亲第一次交托你重要任务,莫要让他失望。你应该知道越大的期望越不容许你失败,不然,需要承担代价。”说着,他将手中的令牌递去:“做好准备,即刻攻入佩庄。既然他们已有了准备就应当快刀斩乱麻。”
“是。”流苏接过,淡淡了应了声是,转身一甩缰绳,驰马入了阵营之中。
流夜的眼里除了苍凉始终没有更多的情绪,目送他远去,视线一转又是居高临下地落在了佩庄之上。这个时候佩庄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个将人困死的容器,而一叶盟的人,也只是垂死挣扎的蝼蚁。
随着几声箭矢的呼啸,有人几声惊呼喊,划破了佩庄热闹祥和的气氛。突如其来的血气使得不断有人尖叫着下意识地挣扎求生,但是自佩庄外如雨般射入的监密密麻麻地聚集,将所有想往外逃生的人都送上了黄泉。
燕北调遣的北楼死士从周围仿佛凭空涌出,瞬间同来袭的人缠斗到了一处。
燕北沉着脸色立在前往后院的拱门门口,不时一扬手,狠绝毒辣地将零星突破后冲来的人马随手杀去,冰冷的眼里看不出一丝感情。依旧是快、准、狠,并且毫无虚招的动作,只是时不时有视线向身后掠出,透出点点的不安。
后院慕容诗走到的时候只见轻尘已立在门口,视线遥遥地落在天边,也不知是否在看那里隐约被血染红的云霞。她心下焦急,也不顾轻尘此时的身份,不由分说拉起他往外走:“朝廷的人来了,外面已经开了杀戒,我们需要快点离开。”
“慕容,你还是一样的心急。”轻尘却是调侃地笑笑,这次倒是没有反抗,任她拉了去。
慕容诗被他的态度气的够呛,但依旧拿他没有办法,只是语调不善:“你若肯听我的话,还需要我这样心急吗?你想让朝廷的立场更为难堪,我知道,可是何必每次拿自己作诱饵!”
轻尘狭长的桃花眼里霍然雾气一沉,却是在她的耳边笑开:“没有我这个‘诱饵’在,那‘渔夫’还肯下这么大的血本放这样大的赌局吗……”
淡淡的语调滑过耳边,让慕容诗的眼睫不由一触。此时两人已到了佩庄隐秘的后门,外面已准备好了马匹。遥遥的可以听到前方交织错乱的兵刃声,伴着杀红了眼的嘶喊。
轻尘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跨上了马匹,留下了嘴角意味深长的余味。心里掂量着,隐约几分嗤笑。朝廷。这次只要消息一经渲染地传开,等于是对天下宣告了同一叶盟关系破裂。那么,原本因为有一叶盟扶持才协助他们的各方势力,又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他忽然对此很感兴趣。
一直以来即使外界猜测纷纷,朝廷也不曾公开表示过和一叶盟之间的尴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看到如今楚国朝廷不惜血本的大规模举动,似乎——汉国那边的行动已经初见了成效……
遥遥的后山山坡上,还未及转移的人员在那里待命,井然有序地撤离着。可以看到前方处陌念指挥疏导着的身影,慕容霜飞和苏乔也正忙着落实,遥遥见轻尘和慕容诗两人一前一后地到来,神色间都不由一舒,暗松了口气。
遥遥看去,不知谁在佩庄里放了火,天际间一片浑重的红,浓烟滚滚,浑厚而沉重。
慕容霜飞看着涌起的浓烟,本是淡淡一瞥,然而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慌忙回头望去间,神色间霍然一僵。他刚才一直忙着一叶盟的疏散,竟然忘记留心桩素的去向。通知过他后,她是否已经离开了?
旁边的苏乔瞥眼他的脸色,不由问:“霜飞,怎么了?”
“小乔,素素她……可能还在佩庄?”
“素!……素素?”苏乔险些大声呼出,慌忙压低语调,“她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霜飞苦恼:“正是她来通知,我才知道今天会被偷袭的事。不过也可能已经走了,未必会被困在那。”话是这样说,却也只是自我安慰,眉目间难得没了笑意,带上几分担忧。
苏乔的面色略有微白,霍然转身正要翻身上马,慕容霜飞反身一把将她拉住:“小乔你干嘛,疯了吗!”
苏乔扯了几下却依旧没有摆脱他的禁锢,回头愤愤地看他:“你竟然能将素素忘记?素素她不会武功,你让她怎么逃出来!放开我!我要去救她!”
“救?你凭什么救?送死吗?”慕容霜飞死死将她抓住,手上的力道又紧了一分。
苏乔紧咬双唇,狠色在眼中一闪,扬手一掌向他拍去。
这一掌毫不留情,慕容霜飞堪堪一闪才躲了过去,掌风刮过的时候从他的怀中落出一块黄绢,坠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在地上随之翻了几个卷儿,曝露在了地上。
慕容霜飞暗叹不好,正慌忙要去拾回,面前忽然一阵风过。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已轻轻地将那令牌拾起,轻尘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这个——是从哪来的?”
慕容霜飞感觉这样轻描淡写地一问间,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霍然凝固。抬头时,他看到的是轻尘依旧神色散散的眸子,但那深邃之余,是黯然的瞳孔之下埋藏着的铺天盖地翻涌而上的黑意,在那处深渊之中盘旋呼啸。
“素素她……可能还在佩庄里。”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感到嗓子间一片干涩。
苏乔眼前有一个人影一晃而过,面前的马匹霍然离开了视野。回神间,已是如闪电般奔驰直去。
“轻尘,你要去哪!”慕容诗惊恐的声音扬起,然而声音落下的时候,只留下那一袭白衣飘曳远去,尘土间直冲佩庄。
他面前的背景是一片浓烈的火光。满目萧瑟,带着浓烈的杀气。
第二一章 素手乱沉浮
桩素在房中举足徘徊,听到外面的嘈杂后也知道担心的事始终是发生了。推门而出,就见满目苍茫的火光滔天。她奔出庭院,遥遥看到一叶盟的人同外面袭来的人马交战在了一处,盟会上乱作一团,除了满眼的红色和滚滚的浓烟,几乎看不清远处的影像。
混乱中慌忙逃命的人流窜在周围,匆匆之间没有谁关心别人的动向。
桩素的视线在人群中慌忙地逡巡,不见一身白衣的男子,也就渐渐放下了心。迎面而来一片逃窜的人流,几下碰撞间一阵踉跄,桩素好不容易站稳,却见冲过来几个举着刀的男人已经杀红了眼,敌友不明地见人一阵胡乱砍杀。
这个时候的盟会已经只剩下血的气息。桩素被人流挤地有些混乱,随波逐流间也渐渐不清楚了方向。后面有人大喊一声,溅开了几点血在她的裙摆之上,她回头看去,是已经有人追上,落在后面的人被一刀砍倒在地,顷刻间没了声息。
桩素提起裙角,一咬牙也是慌忙逃命。其实她心里有些抱怨,真不明白为何每次牵扯到一叶盟,她身边永远都会发生上这样的事。
后面的喊杀声愈发此起彼伏,桩素听着压在深处的心跳,感觉突兀地仿佛贴近耳边。这时脑海里念头一闪,心知跟着人流迟早会被悉数剿灭,于是边跑边留心着周围的环境,找准时机往旁边的小道一闪,独自一人奔离开去。
桩素听到步伐声渐渐远去,这才松了口气。佩庄她本就不曾来过,只能一面留心着周围,一面琢磨着退路。这个地方一时间并没有什么人来,桩素正左顾右盼,忽然听到外边传来阵阵步声。她心下一惊,留意到旁边的房间没有上锁,一侧身慌忙躲了进去。藏身到衣柜之后,强让自己静了心。
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然后听到有人混杂的对话,匆匆碌碌间,渐渐扬起了阵阵的火光。
桩素心下霍然一顿,不想他们竟然放了火。
外面依旧是繁复的人影来去,周围渐渐笼起了热意,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失控地往外冲,而是默默地等外面的人退出。她知道一旦出去肯定成为众矢之的,只有等那些人离开了才反而有生还的可能。
贴着衣柜的背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火光越来越浓烈,汗涔涔间已是一片透湿,映衬着她素丽的脸隐约微红的色泽。
时间渐渐过去,外面的声音终于一点点地沉静下来。桩素瞥了眼周围浓烈的火光,头上的屋梁眼见已经摇摇欲坠,她慌忙抬步往外逃去。背后一片轰然坠地的声音,她回头时看到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被一快巨大的木板压下,整个衣柜被剧烈的冲击凿出了巨大的口子。
桩素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感念自己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转身继续要往屋外跑去,却有一道巨大的黑影罩上了她的身子。抬头时,是迎面压下的房梁。她足下正好一个踉跄,眼见要此命休矣,心惊之间下意识闭上眼去。
感觉有一股力量将她猛然拉去,向前一冲的身子落入了一个宽广的怀中,顿时是十分遥远却又熟悉的气息。耳边又是一片天翻地覆的撞击声,近在咫尺,但她并没有感到身体被压碎的痛觉。
桩素感到将自己抱住的那个怀似乎又揽地紧了紧,她的身子也不由一僵,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双桃花眼,狭长的眸间是深邃无底的瞳,她望去的时候,他也正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绵长缱绻。于是那一眼望去,她感到自己仿佛镶入了他的眼中。桩素的心跳突然莫名地几分加速,她愣愣地看着他,跌坐在地上,靠在他的怀中,久久没有回神。
或许一直想要忘记才让她对这个人记得那样深刻,以至于突然又再次相见,竟然让她有如梦如幻的感觉。熊熊烈火染起的燥热,让她终于神智一清,但是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第一眼的感觉,就是这个人瘦了。皮肤上虽然映上了火光,但是依旧显得有些透明的白。宽大的白衣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只是宽松地罩上,风一吹就微微荡起,因此将他的身形衬地更加修长。
眼睛更加深邃,眼角里镶嵌上了几分长年累月积攒的疲惫,嘴唇有些干涩,下巴似乎更加尖俏了几分,将气度衬地愈发地不容亵渎……桩素一分一毫地打量着、比较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看地这样清楚。
然而她不说话,轻尘也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任她的视线肆意地落在他的身上,却也一直什么都没说。只是刚才那一幕的千钧一发,让他落在她身上的力不由又大了几分。方才眼见着横梁落下的一瞬,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突然停滞的呼吸。可能太过惊恐,以至于他感到自己的指尖一直到现在依旧是一片通凉。
“好了没事了,走吧。”终于,他轻轻吐了口气,道。
桩素这才回神,留意到他身上的尘迹,不由问:“你怎么还没走?霜飞没有去通知你们吗?”
“他们已经撤去后山了,我们也去会合。”轻尘也不多解释,直接拉上她就走。桩素知道现在时间紧迫,心下一时万般感触,却也只是抿了抿唇。
轻尘一声轻哨,不远处一匹马应声奔来,他将桩素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坐上。
紧贴上的两个身体,隔了五年,心境莫名有了微妙的变化。桩素感到面上燥热,也不知是否因为周围浓烈的火光,感觉到他的吐息落在脖间,粗粗地擦过阵阵暖意,也不敢回头去看。正因为太久不见,所以感觉到有些生疏,千次万次在脑海中想起这个人,也及不上这样突如其来的一面来得惊天动地。
有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已经纷纷赶来。领头的人看清了他们,大声喊了一声,后面顿时更加一片混乱,令传下后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涌来人马,前后左右四面聚集过来。
桩素看在眼中,面色不由一白。下意识地挺直身子要说什么,只听后面传来轻尘淡淡的话语:“抓牢了,不要掉下去。”她闻言下意识地稳住了身子,霍然马身一阵颠簸,轻尘长鞭一挥猛然加速,直对着迎面而来的人群冲去。
马匹载着两人呼啸而去,轻尘长鞭在手,随意一扬,每起一阵痛呼声就已倒下一片。
迎面而来风刺地她的眼微微生疼,心跳地迅速,恍惚间她感觉到背后的人似乎微微向她靠了靠。是很简单的姿势,但是把她护地更紧了些,轻轻地抵住了她的背,让她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的存在,一瞬间似乎叫人安心不少。
桩素的眼睫稍稍一垂,心神间一片沉寂,面上没有什么神色也叫人不知道此时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远远看到的部署落入了她的眼中,瞳孔才微微一张,双唇不由咬紧。
迎面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他们的,正是一排军容庄肃的弓箭队。
“闭上眼睛,抓住马身。有我在,没事的。”虽然分明感觉到他微微挺起的身躯,但轻尘依旧这样对她说。
桩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也将双眼一闭,服从地似乎不需要任何条件。
轻尘的嘴角抿起一抹笑意,长鞭一扬,仿佛不见那些尖锐刺眼的箭尖,向门口直冲而去。他踩着马鞍的脚下暗暗地蓄起了力,漫不经心的神色间却是盯紧了弓箭队的动向,一旦箭矢发出,他已做好了跳马的准备。拼尽全力,他有信心让桩素随着马匹安然离开。
渐渐临近,轻尘淡然的眉目之间是一片骇人的锐色,忽然无意中瞥见一个人,他的视线落在那人的身上,眼中霍然有了笑意。
也许这次,不见得如想象中的那样糟糕……
密集的弓箭队之后,一身长衫的秀丽男子,依稀间也感觉到了那缕意味深长的视线。流苏的眉心微微蹙起。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轻尘还会留意到他的存在。
“二公子,请随时发令。”纳言轻衣简装立在他的身边,见流苏出神,不由提醒。
流苏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见着轻尘越来越近,落入了射程范围。他的手缓缓扬起,这是云淡风轻的一瞥间,动作却猛然一顿。
他看清了坐在轻尘马上的那个女子,举起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一颤,却久久没有落下。
“二公子,请快下令!”纳言看着轻尘奔来,不由急切。然而,身边的流苏手上的令牌却久久没有落下。纳言不明白他何以这样犹豫不决,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令牌,正欲抛下。
“不许射!”流苏一直温和着的声音此时霍然一锐,震地众人心神皆不由为之一荡,声色清晰,“谁都不许射箭!”
纳言手中的令牌一顿后没有落下,但眼见轻尘要脱离了阻击的范围,他心下一狠,下令道:“射击!”
纷纷离弦而出的箭矢在空中呼啸而去,声音响起在耳畔的同时,纳言感到手上霍然一痛。流苏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因为太紧而有些摩擦的痛。纳言看着流苏隐约漫有怒意的神色,面色间却是凄凄一笑:“二公子,这次如果你完不成任务,回去恐怕是要……”
流苏的手下一颤,力道微微地松了些,却是慌忙往门口看去。纳言的令始终下地不够早,纷纷投去的流箭落在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之后,显得有些斑驳。流苏知道自己将人放走之后需要面对的处境,但看到轻尘离开,神色间却是莫名松了口气。
一开始隔地远,直到近了他才看到,那个轻尘保护着的女子,竟然是——桩素。
她果然没有死,是不是……流苏下意识地想笑,却发现全身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或许是欣喜过度,因此让他竟然一时没了丝毫力气。他想起五年前被告之素素死讯时的情形,到现在仿佛依旧心有余悸。
“纳言,我们回去吧。”流苏说话时才感觉到自己嗓子中的干涩,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去,也不看背后纳言满是担心的视线。
他不怕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今天是他五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因为他知道了那个人并没有死……
风呼啸间带着火的气息,流苏的衣袂轻飘间,勾勒出单薄清瘦的身形,远远的是依旧滔天泛起的喊杀声。只是,似乎已经一切与他无关。
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马蹄下溅起了滚滚胡尘。身后的箭声伴着砍杀的呼喊已一点点地被丢在了背后。
桩素缓缓地睁开了眼,回头看去,入眼的是一片阵阵后退的树木。她下意识地打量轻尘的周身,见并没有太严重的伤才松了口气。视线落上他被流箭擦伤的手臂,只是隐约的红染开,但没有中毒迹象。虽然有些零碎的伤口,但都只是小伤。
桩素轻嘘了口气,抬头,轻尘的视线落在前方,不知为何面色有些深邃的苍白。她的眉心一拧间诧异着他不寻常的虚汗,这时轻尘留意到她的视线,低头看来时正好一眼间都看到了彼此。他狭长的眼间霍然带上了一丝笑意,唇角微微扬起,说:“没事了,素素。”因为疲惫,让他的声腺干干的,有点低沉,但却好听。
桩素一时间感触莫名,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同记忆中那个漠然告诉她,说她只是一个工具的男人无法契合在一起。几年来不时依旧会梦见那一个背影决绝的景象,但现在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羞耻。自己或许是错怪了这个人,至少他会为了她的安危独自一人再赶回佩庄来救她,而不是同五年前他说的那样浑不在意。
这样想着,桩素感到心下略略温暖,下意识地又在他的庇护下缩了缩。轻尘感受到桩素的举动,身体略略一僵,又一将缰绳一扬。
遥遥看去,远处的山路之央站了一个翩衣女子,立在那里桃目远盼,遥遥地看到两人,眉目之间才稍稍展开。桩素下了马,因被人看了两人的亲昵而略感羞涩,正待同她招呼,却见慕容诗一声轻呼,转眼翩衣擦过她的身边,已扶住了她身后落下马来的轻尘。
桩素慌忙跑近,却见轻尘由慕容诗搀着站稳了身子,依旧苍白了面色神色间却不在意地笑道:“没事,是前阵子落下的伤了。”
桩素看到慕容诗责备的神色就知道这个人对自己的身子依旧是不重视,眉心微微蹙起,走到他的身边也将他搀住,温声道:“我扶你吧。”
轻尘的神色这一瞬仿佛一滞,低头看了眼,却只见桩素一脸淡漠的神色。他深邃的眼浅浅瞟过,散散地笑起说:“好啊。”
三个人到了一叶盟临时安顿的庄园中,这个地方离佩庄不远,但却很是隐蔽。轻尘被送入房中后便陷入了昏迷,慕容诗正要去找大夫,却被桩素拦了住。
“我来吧。”桩素对她微微一笑,讨了些需用的药材工具后,小心翼翼地替轻尘查看,但越是往下探,她的眉心就皱地越紧。轻尘身体的状况,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差,她瞥了眼在床上昏睡的人,不由神色深邃。
心里默默愤然这个人莫非都不知道修养的么?一面写了张方子叫人去熬了,自己依旧留在房中,看着轻尘愣愣发呆。一时的激荡过后静下,反而一切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桩素听到门口“吱呀”一声响。慕容诗走进屋来,冲她微微一笑,语调中含几分责备:“素素,幸好这次是有惊无险。你来了怎么居然也不跟我们支会一声,还怂恿霜飞替你瞒着,难道一叶盟就这么不待见么?”
桩素也是略有歉意,却是转开了话题:“慕容姑娘,刚才我给轻尘探了下脉,你们莫非不知道他该当多休息的吗?”
慕容诗闻言苦笑:“那也该他有时间闲下来修养才行,这几年来他连好好睡觉的日子恐怕都没有几天,身子会好才是怪事了。”
桩素蹙眉:“一叶盟的银堂就有这么多事要处理吗?以前怎也不见得他有多忙。”
以前是他不想,现在却是他为了某人而不得不为……慕容是深深地看了桩素一眼,道:“素素,恐怕也只有你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了。轻尘就是‘叶尘’,一叶盟的盟主。”
那个翻云覆雨的一叶盟盟主,很多年前传闻为了一个前盟主青鸢而冒天下之大不为的“叶尘”?桩素感到心中有某处霍然一震,轻咬唇角,想起那人独醉竹林的情景,才知道这个人竟然是因为太过痴,所以才——自伤。知道之后,却反而叫她心中莫名压抑。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悠扬的话,隐约含笑:“怎么了素素,知道了我是‘叶尘’之后,被吓到了么?”轻尘不知何时转醒,支了身子靠在床檐上,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他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垂落着,依稀露出袒露的胸膛,可以看到厚重的绷带,有点诱惑。
这时门外来了个丫鬟送上煎好的药,放在桌上后又退出了。慕容诗的视线轻轻地擦过两人,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屋内只留下了互视着的两人,一时静谧。
桩素在沉默中叹了口气,端起药递去,道:“这方子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喝了吧。”
她端着碗走近床边,递去却是没有人接。轻尘一直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此时嘴角一扬,从怀中取出一物掷在床上,曼声问:“我送你的东西,是你可以随便送人的吗?你真是叫人伤心啊素素……”被丢出的,正是那时桩素给了慕容霜飞的一叶令牌。
桩素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轻声道:“这东西于我又没什么用处,我不需要。”她感到下颌一紧,纤细的双指透过肌肤微微用力,托起她的脸,迫着她又强靠近了那人的身子,对上了一双狭长含笑的桃眸。
轻尘的笑腻腻的:“没用也要收下,除了你没有人配拿得起这个。”这样的语调却是莫名地不容人抗拒。
轻轻贴近的身体让桩素莫名面上一热,偏偏咫尺的那双笑眼又一瞬不瞬地睨着她,叫她无处遁形。桩素从轻尘手中挣出,窘迫间却依旧是那句话:“快喝药,不然就要凉了。”举手递去,偏偏依旧没人接,她终于不免要瞪他。
轻尘躺在那老神在在地看着桩素一瞬几变的神色,眼中分明是含了几分笑意:“素素啊,还记得当年在笙箫谷的约定不?”
约定?想起遥远的事,桩素不解这人为何又突然提起。
“你说过永远叫我‘父亲’的,但现在似乎没有遵循,那么——我也没有义务去遵守那会吃药的了约定了吧?”这番话也亏得轻尘可以说地云淡风轻。他看着桩素的神色忽然几分促狭,语调微微拉长:“不过……如果你肯喂我喝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桩素一时搞不明白这个人喝药究竟是为了谁。她转身将碗往桌子上一搁,便径直要出门离开,但走了几步到门口后又在那驻足站了一会,咬牙间又反身把药端起走回床边。
轻尘见她分明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眼中的笑意不免又深了几分,笑吟吟地张口含上她送来的勺子。药很苦,但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仿佛浑不在意。他的唇擦过乳白色的瓷勺,隐约透着点暧昧。
桩素感到轻尘咫尺的吐息,又被盯了看,极不自然地将药喂完,撇开视线道:“这当是你救了我的答谢,我们两清了。”
轻尘的神色忽然一淡,问:“你又要走?”
桩素极缓地点了点头。她本就不准备再牵扯入一叶盟的事。忽地,她感到轻尘的身体靠了过来,慌忙间伸手去推,却正好触到了他身上的绷带,怕又碰到他的伤口,一惊下就又缩了手。轻尘却对伤口处袭上的一片疼浑然不觉,在她身边轻轻私语道:“素素,这次你既然回来了,我可就不能再放你走了。这是——命令。”
桩素眉心一蹙:“为什么不让我走?一叶盟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不关是你酒使还是盟主,又凭什么命令我?”
“没我的同意,你也走不了。安心留下吧素素,听话。”轻尘懒懒地垂下了眸,看着桩素走到门边,貌似不经心地道,“而且——沉简也快回来了,你就不想留下来见见他?”
桩素闻言在门口站住,推开门时看到依旧站在门口的慕容诗。旁边的一个丫鬟恭敬地候在那,准备着领她去西院的厢房,桩素感到脑海中浮满了轻尘的最后那句话,思酌了半晌,最终还是随着那个丫鬟去了。
看着桩素的背影渐渐远去,轻尘的笑意也慢慢淡了下去,最后留下面上无波无痕的淡漠。此时听到慕容诗问:“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留下是为了她的安全?”
轻尘瞥了她一眼,道:“没有让她知道的必要。”
“你这样的性子永远不会叫人知道你有多在意她。”慕容诗蹙眉,“你即使不想让她知道你五年的奔波都是为了她,至少也该让她不要再一直误会你。我知道,她现在如果离开恐怕很快就会落入朝廷的手中吧,所以你才会……”
“慕容。你说得太多了。”轻尘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漫声道,“我不需要谁的理解,现在的这些只是我唯一可以为青鸢做的。”
“轻尘,这几年来,你的心中果真依旧只有一个青鸢吗?”慕容诗的声音一时绵长,再不看轻尘,转身离去。
因为唯恐朝廷会追查到她的身世,因而干脆打破一直以来相安无事的局面;因为不想她被日后的波折牵连,因此宁可被痛恨,再万般不舍也要狠心“赶”她走;明明最厌恶的是“叶尘”这个身份,却又自甘站上这个位置,导致无暇让自己这个残缺的身子有一丝修养的时机;五年,甚至日后不知的漫长年月的疲惫,也不过是为了确保那人日后生活的安宁无忧……
即使这样,轻尘,到现在为止你的心中还仅仅只有一个青鸢的影子吗……
慕容诗的余光擦过门柱,轻轻一掠,再也不回眸一眼。隔断视线,笑意间也不由无奈。这个人,其实--根本不懂得自己的心。
轻尘神色淡漠地看着窗外,眸间一片琉璃般的透明,一声轻轻的呓语呢喃:“以现在的情况看,那个人也该回来了,一切都不再需要太久……素素是我的,谁都别想动她。”
眸色落下的方向,是南面。那里正战乱纷繁。朝廷内部一直不敢对一叶盟动太大的手脚,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在于南面汉国的牵制。因流夜的调离,南面边境处已经隐隐有吃不消的趋势,不再需要多久,汉国想来也是会做上一些手脚。
微微一笑间,桃目中尽是深邃一处。楚国的尽头,想是也快要到了。
第二二章 惦楚惊紫陌
汉国国都上京。
街道上人影匆匆,攒动间都是朝着同一方向。城北空阔的刑场周围早已围满了观刑的百姓,纷纷还有继续聚集而来的人,仿似赶集。
今天是武阳侯常恭抄家处死的日子,临近午时,烈日焦灼地落在尘沙堆积的地上,风一吹,扬起阵阵黄土。
沉简来汉国五年期间,几乎一直驻守边关,几月前才接到诏令班师回朝。几年来连胜的战绩,汉国百姓称之为“飞骑将军”,此次正是由他监斩。很多人依旧记得他刚入京的那天,细雨朦朦,那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雨水顺着银光微闪的盔甲缓缓滑落,唯叫人看到一双清俊冷漠的眼。是一个容易叫人心动的男人。
沉简是近两年在汉国朝中涌起的新贵,极受汉王器重。但因老将杜靖的阵亡,沉简一直驻守在边关,直到近日才回了上京。自他回来后将军府一度门庭若市,武阳侯常恭也属于出入极频繁的几人之一。但不久朝廷有人上表弹劾,却依旧落了个处死的下场,而沉简也一直不曾替他求情过半句。
刑场不远处有座屋子,沉简坐在椅子上随意地翻了几下堆在库房旁边的册子,取了茶缓缓地喝了口。旁边的官兵挺立地站在那里,显得分外庄严。这些兵都是沉简在军营时一同出生入死的,别有几分威严,候在一旁的太监立在角落里显得汗液涔涔,手足无措。
沉简抬眼瞥了他一眼,问:“常恭是在对面的屋子吗?”
太监正禁不住这份威慑,霍尔但到漠然的视线擦过自己身上,仿若过了一阵刀割,慌忙答道:“是的,武阳侯被关压在那等候处斩。”
“哦。”沉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眼已走到了门口。那太监正屁颠颠地准备跟上,沉简又忽然转过了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不要跟来。”话落的时候一边的士兵上前替他关上了房门,留下隔离灯光后的一片寂静。太监感到站在那里,不由间竟然已经全身冰凉。
沉简走进了对面的屋子,将门关上。
屋里有些暗,因为是关押囚犯的地方,所以显得阴气沉沉,他的视线落过屋中央被粗麻绳捆绑了的人,却不说话。
那人感到有人进来,转身时看到是沉简,神色间霍然闪过一丝华光。因为被捆绑着,行动并不方便,他双膝跪地几下爬到沉简身边,扭着身子靠近了,恳求道:“少将军,少将军请救我,只要少将军求情,皇上他一定会从轻发落的。少将军,我冤枉!”
常恭抓上沉简宽大的衣袖,声音中一点点染上凄楚,跪在那人面前显得有点蝼蚁的卑微,一心只想以情动人,心下本是慌乱间也挤出了几点清泪。这时抬头,正好对上沉简的视线,淡淡的,漠然的,深沉地吸纳着一切间又仿佛翻涌着异样的恨意。他的手一哆嗦,动作一僵下愣愣在那竟也一时噤了声。
沉简的手轻轻一摆,也不见怎么用力,他的衣袖已经从常恭指间划出,唇齿间轻轻一启,声音颇沉:“乌姬……”他的吐息绵长,仿佛飘在空中,淡淡擦过,轻转几个卷儿,然后一点点地落下,却仿佛无形的压力落在常恭的肩上,让他感觉心上霍然一沉。诧异地抬头看去,眼睛里已经是充满了惊恐:“你……”
沉简漠然地看着他,似乎只是看着一具尸体。
乌姬。在汉国,已经是很久没有人提起的名字。当年汉王看上楚王爱妃,特命使臣特地以五座城池为代价,只换了乌姬一人。乌姬那时已有怀了三皇子惦楚,到汉国之后变在汉王后宫住下,诞下惦楚后独自一人带着儿子在异国他乡生存,直到那日后宫大火,母子二人双双死在活中,导致楚汉两国关系一度紧张。
传闻中的乌姬是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女子,但更多的版本中,楚汉两国的交恶之过大多是被推在了她的身上,以狐媚惑主形容之。随后是两国日渐纷繁的战事,也叫人渐渐遗忘了这个女子的存在。
她只是一个乱起展开的小小引子,至于她的过往,没有人会有兴趣去细细探听,包括后宫那重突如其来的火灾……
然而,现在他面前这个手握重权的少年将军,竟然神色漠然地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常恭看着沉简,那张面容仿佛在哪曾经见过,面上渐渐扬起了一抹扭曲的惶恐:“你……你你……是你!是你!”他伸手指着沉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有些尖锐:“怎么可能,十年前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不可能!不可能!”他跌坐在地上连连向后爬了几步,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
沉简始终漠然地看着他,神色居高临下间,深邃的眼中是席卷翻涌的情绪:“武阳侯,想起来了?”他冷眼看着常恭,言语里漠然地没有丝毫情感:“腰斩似乎过轻,昨日我已经向奏请了皇上,将刑改成了凌迟。”
语调过分平缓,似乎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腰斩只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而凌迟却是在处死人时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使受刑人忍受过每一刀后痛苦地慢慢死去。
“不!”常恭闻言,脸上的表情因为扭曲已经狰狞了,他连滚带爬地奔到门边想夺门而出,但是因为被上了锁,手被捆绑了,他拼命地撞向门,企图逃脱。沉简冷眼看着他的举动,外面有士兵被动静扰到,跑来一探究竟,在门外问道:“少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救——!”常恭企图大声呼喊,身后忽然落了一只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沉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不用多管。”
“是!”外面简短有力地应了声,随后是一致地远去的步声。
常恭几下挣扎未能脱出,听着他们离开,眼里渐渐笼上了一抹死意。沉简瞥见他的神色,轻地嗤笑:“你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的笑很冰,导致他的全身似乎也没有一处不是冰凉。
他松开了捂着常恭的手,常恭得了空,却也不叫了。也知自己死是必然,反而看着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啊,乌姬的孽种,居然还活在这世上……哈……哈哈……看来汉国也不会安生了……哈哈……哈哈哈……”常恭只顾笑,也不知在笑什么,沉简一直未插嘴,只待他笑好抬起头,嘴角是带点疯状的怪异弧度:“沉简?还是该叫你惦楚?乌姬就是一个骚货,你是来报仇的?没错,我是上过她,不过……她最后可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呵,如果真要杀,你杀得过来吗?当年跟她睡过的男人不知道有过多少……哈哈……哈……咳……”
他的话因突然被扼住的咽喉而顿时断下,沉简的眼里因为愤怒而遍布了狂涌的波澜,落在他喉间的手上力道不由重起。这一握,沉如千斤。
即使他回了楚国,即使他在一叶盟银堂的年月中杀了那么多人,但他最想杀的,或许只有汉国这些叫他母亲生不如死的男人。他很清楚当年乌姬之所以会忍辱偷生,只是为了他。每次看到自己亲生母亲在别的男人的身下娇吟承欢,却要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她当真喜欢那些有权有势却拿她当玩物的男人吗?那些人来每次都从不知避讳,几次他亲眼看到他们残暴地撕裂她身上仅存的衣衫,然后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耻辱的伤口。
乌姬只是不知道有几次他一直默默地在旁边看着。他只是要清楚地记下他们每个人丑陋的脸。
而那场夺走很多人生命的大火也并非偶然,沉简一直知道。
在他的眼中,或许身为楚国国君的父亲,同那些男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在他们的眼中,他和他的娘亲不过是玩物,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看着常恭一点点薄弱的呼吸,沉简手上的力渐渐松下,一缓间,常恭跌在地上深长地喘息着。沉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哂笑道:“你以为,我会就这样让你死?”
常恭不料故意将他激怒竟然还免不了凌迟的刑罚,一面喘着气,一面恐惧地看着沉简。这个男人太过漠然,漠然到让人的毛孔都不由地透出一股惧意。他的下颌被抬起,一痛下将嘴一张,感觉被灌入了什么东西。他的瞳孔顿时一阵收缩,下意识地想将其吐出但也已满,只能用手死死地遏住自己的咽喉,感觉到剧烈的麻意扭曲地泛上自己的颈椎。
常恭在剧烈的痛楚下躺倒在地,身体紧紧地缩作了团,牢牢扯住衣衫,用力过大,牢固的囚服一声“嘶”响,被他生生扯了开。然他已经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喉,越掐越紧,指尖仿佛要生生嵌入,隐约已经有了深长的血痕。
“你以为我会放过其他人吗?”沉简一眼都不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
常恭蜷缩着,眼睁睁看着门关上,夹断最后一丝光,伸了伸手试图抓住什么,最终也只是徒然落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居然哑了。
感觉到最后的希望破灭,常恭眼里朦上一层深邃的灰,最后一丝生气也终于褪去。
午时,几个士兵一脚踢开房门,将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拖上刑场。
一道令牌飞下,行刑开始。武阳侯原本就臭名昭著,凌迟的场面叫血色渐渐笼起,虽然拍手称快,但许多人忍受不住血腥的场面,跑到街道一边俯身呕起。
监邢台之上坐了一人,视线遥遥地落上了那个渐渐血肉模糊的身形,满眼的红,却是淡漠而不见一丝快意。过分平静,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工艺品。
“少将军,尸首怎么处理?”跑来一个士兵,如是问。
沉简终于缓缓地受回了视线,淡道:“丢出城外。”
“是。”那人得令退下。
沉简随意地瞥了眼常恭被裹进白布的尸体,转眸望向身后。他的背后,是浩大的汉国宫城。
这一眼中,似乎饱含了难以理解的深远含义……
恰好一阵风过,他赭红色的宽袖长衣翩飞在风间,是血意遍布的刑场上又一抹绚丽的朱色。他转身走开,再不回望一眼。
再过几日,就是飞骑将军以使臣的身份亲临楚国的日子。
汉国军队一路浩浩荡荡行军而出,在楚国边境驻扎。飞骑军精锐三十随沉简前往楚国边塞城市定业,在距离不远处停下。最前方,银甲一身的将帅持缰而立,马蹄几下践踏,大风一起间黄尘四散飞扬。
远远的,城门上有士兵看到,慌忙转身入城通报,不多会护城河的索桥缓缓放下。城内有人独自驰马而出,也在城门不远处停下。两人遥遥相望间,周围一片肃静。
沉简淡淡地看着流夜,神色间无波无澜。流夜此时一身戎甲,也是一顺不顺地看着他。几年来两人大小交战不下数十次,对彼此已是再熟悉不过,但每一次都是在腥风血雨之中,不曾这样仔细地打量过。
流夜冷峻的脸上扬起了一抹似笑的神色,道:“汉国的飞骑将军亲临,楚王已交代让我接您入境。”他神色淡然地瞥了眼沉简身后的一干亲兵,对肃杀的氛围恍若不觉。
沉简一抱拳,道:“有劳流将军了。”他的态度也是客气。对于这个战场上的对手,几年交战下来也知这人确是个军事奇才,惺惺相惜也是难免。
“飞骑将军请。”流夜唇角一扬,转身缓缓走在前方领路。
沉简缓缓地驰马随他入城,在城门之外时缓缓一滞,抬头时看到城楼上“定业”两个石刻大字浑重磅礴,神色一时悠远间又堪堪收回,继续向城内走去。
楚国。时隔五年他终于又回来了。前阵子流夜被调离边境,才叫他有机会完完整整地胜上一场。沉简的视线落在面前那人的身上,有赞许,却也有杀意。留这个人在楚国始终是一个后患,虽然欣赏他的兴兵用计,但这反而是不得不灭了他的原因。
天间一片厚重的浓云,是某场杀机渐渐笼上的预示。
流夜同沉简一路北上,抵达楚国洛阳是几日后的事。城门口大开,街道一早便由楚国官兵打点干净,两边分别有几队人马费力地拦着依旧不断赶来的洛阳百姓。一干楚国官员在洛阳门口早已列队而立,为首的正是楚国丞相流昆,随后依次站着的是按照品级而立的朝廷重臣。这样的排场极大,一套套官服透着沉重的色泽,不免让氛围间充上了几抹压抑。
终于,遥遥一行人马落入了翘首以盼的众人眼中。沉简命了飞骑军在洛阳城外驻扎,下了马独自一人随流夜进城。流昆见状忙是迎上,神色间摆了抹谦和的笑:“能见到传闻中的飞骑将军实属荣幸,我王已下令让本相全权负责同贵国的商谈,请将军暂且移驾鄙舍。”
“恩,带路吧。”沉简淡淡的应了声,对于流昆亲自的迎接不显丝毫受宠若惊的神色。
流昆也不恼,一面让流夜入宫向楚王上报,一面将沉简领到了丞相府。一路去,流昆暗下留意沉简的神色,却见他对周围百姓的躁动好奇丝毫不作反应,对所作的安排也是来者不拒,看不出滴点的心思。流昆面上温和地笑着迎合,心里却隐隐沉下。这个年轻将军,似乎比他原本想象的要棘手的多。
沉简入了丞相府,府中北面的院落已经整个空出,供给他在楚国期间居住。一路来沉简都是神色平淡,随着前面领路的丫鬟走去,经过一个院落时,他的视线无意中往旁边一擦,不易觉察地顿了顿。
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到屋里那人的身影。原本他是取了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在沉简投去视线是也恰好抬头,然后微微愣了愣。沉简的视线一落即收,神色间泰然,仿佛似并不曾见他。
看着那个人渐渐远去,流苏温和的视线间不免落了一丝的琢磨。这时纳言推门而入,看到他视线落去的方向,捕捉到沉简最后一缕衣衫擦过眼底,不由笑道:“二公子,老爷不是说过,飞骑将军在楚期间会暂居我们相府的吗?”
流苏微一抿唇,眉心蹙起:“他是飞骑将军?”
纳言不解道:“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不,没什么。”流苏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温声问,“纳言,我要的墨要到了吗?”
“二公子……”纳言闻言神色一苦,递上一包东西,无奈道,“要瞒过别人我实在能力有限,只弄到了这些。”
流苏接过打开,见是最劣质的墨块,也不恼:“没事,有这个已经够了。”
“二公子,苦了你了。”纳言眼睫微垂,声音略微一荡,带了点涩意,“老爷虽是一心系着家族,但是对你也不免是苛求了点。”
流苏闻言一愣,见纳言神色,反而安慰道:“我没事,只是被关几天禁闭而已。”
纳言虽然听他这样说,但看着流苏微有憔悴的面色,也再说不出什么。他知道流苏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天禁闭”并非这样简单,那天流昆将他丢入了刑部的牢中以“办事不力”的罪让他受了整整三日的刑罚,如今又是下令将他囚禁在房中,不许沾一滴食水。
虽然流苏总对他说着没事,但纳言看着他无意中透出的虚弱,不免担心。他左右一阵顾盼,见没人经过,慌忙从怀中取出了几个馒头,塞进了流苏的手里。流苏被他忽然的举动弄地一愣,待看清自己手上的东西,不觉莞尔道:“纳言,你这样偷偷拿吃的给我,就不怕父亲知道后怪罪下来?”
“叫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纳言鲜少有这种冲的态度,这一刻急切间竟然也没了上下之间身份的顾虑。流苏听他这样的语调,不由讷讷地看着他,一时间的恍惚,仿佛感觉面前的依旧是六岁那年那个将他抱在怀中悉心呵护的少年。
纳言被他看地面上微窘,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二公子你还不快吃,等会被人发现,惨的可是我。”
流苏微微一笑,将馒头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开始咬。馒头并不新鲜,因而显得有些干干的,擦过喉间的时候会感到细微的摩擦,但是莫名会酿开一种甜味。
纳言眉目间终于有了一抹笑意,转身走出屋子。
“谢谢。”
正要关上门时听到这样一句淡淡的话语,纳言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去时流苏只是依旧在看着手上的书卷,并未看他。唇角不觉一扬,也不多说什么,沉默地将门关上。
最后的一阵风,阻断在了那一瞬,周围也随之霍然静下。
第二三章 相府一叶事
替飞骑将军的洗尘宴中满是楚国各界的名流,觥筹交错间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各自酣酌,偶尔也有人提起盟会时的事,沉简一面独自喝着酒,一面听到只言片语,淡漠的神色间也叫人不知他的心思。
晚宴结束后他起身回屋,经过流昆身边,擦肩而过时留下无波的语调:“看来,楚国同一叶盟的关系已经是水火不容了罢……”
流昆闻言只感到心间一跳,霍然抬头时沉简已经穿过大门走出,隔断了背影。他的神色霍然一凛,眉目间一片肃穆:“来人。”旁边待命的人应了声“诺”,只听他吩咐道:“去同大公子说,让他领了虎符去调遣随时待命。”
流昆暗中揣摩沉简的态度,这时自然已对他起了地方。沉简原本踱步走回厢房,忽然足下步子一停。他身后亦步亦趋的丫鬟们一时没反应,慌忙也随他站住时,显得步伐不免有些凌乱。沉简回身瞥了眼从厅堂中慌忙奔出的侍从,漠然的眸间闪过一丝笑意。转身走去,也就不再回头看一眼。
为迎接来使,厢房的安排也极是考究。独立的院落,周围也没有其他人的打扰。
夜色已沉下,沉简吹灭了烛火,宽衣上床。周围笼上夜间的寂静,风吹帘围,周围隐约是树木的潇潇。
夜深人定初。窗外在月光的映衬下隐约显出一个人的影子,单薄地落在窗纸之上,来的时候显然很是小心,垫着脚尖走来时没有落下丝毫的步声。
“怎么样?”
“噓——他睡熟了。”
“睡了就好,我们也好回去交差了。”
“走吧走吧,也不知道丞相在担心什么,汉国会来使不就是有和解的意思么?”
“呸呸呸,嚼什么舌根,小心被丞相知道了你小命不宝。”
“呼……当我没说……”
隐约细碎的私语声浅浅落在一片寂静中,渐渐远去。周围又隐约静下。
床上的人此时却缓缓地睁开了眼,一双深眸中没有丝毫酒气的醉,也没有分毫醉意。随意地翻开被褥,身上穿的却是一件夜行医。
沉简的身影落入深夜之间,仿佛只是一道影子。木叶稀疏,映着一片黑影如风般在院子间落过,最后在一间屋子门前停下。
屋里的人还未睡下,透过门缝隐约露出幽幽的烛光,落在沉简的黑衣上时被悉数吸尽。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门便应声打开了,屋里的人转过头看来,温温的视线对上时好脾气地一笑,却对他的到来并不在意。
沉简走进房间,顺手将门关上。
流苏将手上的书卷放在桌子上,随手示意道:“坐吧。不用客气。”
沉简坐下,瞥了眼这个纤细隽美的男人,道:“你知道我要来。”
流苏轻轻一笑:“我不知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猜了猜,可能会来。”
沉简默然不语,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就相府而言,整间屋子的格调显得有些寒酸。没有任何奢华的摆设,只放了一个书架,一张床,然后就是空空落落摆在正当中的圆桌。不过因为主人的性情,虽然寒碜,但打点地很干净,纤尘不染。他的眉心微微一蹙:“丞相家的二公子?”
流苏知道现在自己的待遇分毫不像相爷公子,也已习惯了别人的诧异,只是笑道:“是我没错。汉国的飞骑将军?”
沉简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由打量眼前的人。
他依稀记起第一次见面时他是去笙箫谷找桩素,而当时那个少年却是意味深长地提起了“已故”的楚国三皇子。眼前的流苏依旧是初时那种纤细的模样,翩翩书生,儒雅生香,坐在那里时长衫落在身上显得有些单薄,似乎常年受着疲惫,因此即使是昏黄的烛光,让他的面色也有略略生白。
“你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吧?”沉简一直缄默,此时忽而这样道。
流苏谦谦的神态间浮上了一抹笑,也是供认不讳:“是的。惦楚皇子。”他故意凝了沉简的神色看,并不见他眉目间有什么慌张的神色,嘴角的弧度不由又是一扩:“那是当年在笙箫谷的时候无意中发觉的,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沉简问:“为何不说?”
“因为觉得没有什么必要。”流苏的眉目间始终平和,话语徐而不缓,“父亲只让我留意一叶盟的动静,并没有让我回报其他的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这个身份是无关紧要的事?沉简眉梢轻轻一抬:“那么,你也不准备告诉丞相我是一叶盟的人?”
“这个……我在考虑。”流苏微微笑了看他,言语间的内容仿佛始终没有影响他的心绪,“如果是一叶盟的人混入了汉国朝廷,然后又以重使的身份来到楚国。想来任哪个人知道,都会觉得心惊的吧?”这样说着,偏偏他的神色间分明没有担忧的神色。
沉简始终凝着他的神色,唇间微微一启:“愿意和我合作么?”
淡然的话语一出,散在周围显得有些轻薄,风一吹,渐渐地散开成一抹虚无。
流苏闻言才抬眼看他,并不见惶恐,只是谦谦一笑,问:“你如何认为我就会帮你?楚国丞相是我父亲,算下来,我也当是楚国朝廷的人。”
沉简哂笑:“你真的对朝廷一片忠心吗?明明对一切都这样的漠然,何必继续委身他人屋檐之下?”
流苏面上反而笑意一闪:“你这算是在挑唆吗?我可是流家的后人。”
沉简平静地看着他:“那么,流家给过你什么吗?姓氏算什么,被人冠以族性就该当认了这命么?如果要将这个归于‘使命’的说法,那么我就偏要逆天而行。”他见流苏沉默,神色也渐渐冷清了下来:“楚国江山易位是迟早的事,至于你最后是什么选择,只看你自己。”
流苏抬头看他,如雾般的眼里已没了笑意。听到那句“我就偏要逆天而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传闻。据说,三皇子惦楚其实曾经逃回过楚国,但楚王为了挑唆两国的关系,非但不认他,反而找人暗中将其杀害,并且将这个消息压制了下来。
流苏默然。没错,他的确并非对朝廷忠诚,甚至——也没有对流家抱有多大的忠心。
他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介女伶,当年年轻的流昆一夜风流才让母亲怀上了他。但因为流家香火稀薄,虽然他的母亲终究没有被带入府中立上名分,却将他接进来抚养。
他知道流昆内心或许从未认过他这个儿子,因此从小不论做任何事,他都表现地较流夜逊色,不同他这个长子争分毫。他所做的,只是流昆让他做的事,除此之外,即使遇到什么也从不曾再多插手管过。也正因此,流夜习武的时候他反而是在书房里安然地读些经卷,从不去碰什么刀枪一类的东西。
他想同流夜区别开,流夜是流夜,而他只是他——流苏。
因此,十多年不觉已过去,流夜已是楚国首屈一指的骁将,而他在一叶盟隐性埋名多年,几乎没有人知道丞相原来还有一个二公子,自然更没有人知道的是——大公子流夜习的是征战天下的行军打仗之策,而他流苏心中藏着的,则是齐家治国之道……
流苏迎上沉简平静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儒雅的面容间落上一抹微微的笑意。其实,他原本是想淡眼旁观这个乱世的一切,甘心在相府一生平庸、碌碌无为的……他朱红细薄的唇微微一启,笑问:“如果我不答应,你准备杀了我吗?”
沉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会。只要这是你的选择。”说完,他只是转身离开,竟然没有半分留恋。
门大开时落入外边的风,显得有些寒意,风吹地门微微摇晃,屋里转眼已只留下了流苏一人。他的视线落在空空落落的门槛上,忽而温婉笑起:“三皇子惦楚——沉简吗?很有意思。”
他起身走去关门,临近时抬头恰好看到天际的月影,有些朦胧。愣愣地注视了一会,他抬手将门关上,却也没心思再看书,直接熄了等。身上的伤口依旧落着疼痛,他一如既往故意地将此忽略,慢慢地铺好了被褥。
夜此时也已然静下,所有的人终于随着这一缕烛光的熄灭而都落入了梦中。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在相府中的一间陋屋中,已然发生了一件或许会对日后局势造成混乱动荡的片段……
次日的相府依旧是一片平和的景象,沉简一早起来是门外已经候了一片人。他也没有找流昆的打算,反而向侍从要了一匹马,然后只身一人驰马出了洛阳的西门。原本有人想要跟着他,但一匹普通的马在沉简驰来速如破弦,不一会就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什么?飞骑将军独自一人离开了洛阳!”听到通报时,流昆一掌拍上桌几,震地上面杯盏也随之霍然颠簸。
下面传话的门丁已经汗如雨下:“是的……飞骑将军说,他今日想要去会会一叶盟的人……”他的话语越来越轻,感觉面前的那个人俨然是想将他碎尸万段。
“一……叶……盟?”流昆的嘴角挤出三个字,面上的神色已是深邃地极不好看。向来同楚国交好的一叶盟,身为汉国来使的沉简竟然堂而皇之地独自去见。面前仿佛浮现出他们接触之后的情景,流昆长袖一甩:“摆轿,我要进宫!”
丞相府门口一顶轿子匆匆赶往楚国皇宫,洛阳仿佛陷入一片沉寂。而此时的一叶盟中,却偏偏是截然不同的融洽氛围。
飞骑将军来到楚国的消息早已天下皆知,传入一叶盟也已经是几天前的事。
笙箫谷的屋中,桩素坐在窗边,愣愣地看着外面发呆。自从回到谷中,就让她有一种莫名亲切的感觉。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果然,自己还是比较念旧的一个人。她想起之前从李九那借的书,于是拿起去还。路过院子的时候她不由视线一落,看到院子里懒靠在椅子上的那个人。
桩素的眉心很明显地——稍稍拧了起来。
“怎么又喝酒了。”桩素一把夺过轻尘手里的酒壶,语调略一扬,“谁许你喝的?”
轻尘狭长的眼轻轻一抬,看到她乌眸明齿,神态间却显然不满,不由惬惬地笑开了:“素素啊,只喝一点不碍事的。”
“一点也不许。”桩素的言语间完全没商量的余地,抬手就是把所有的酒壶都给没收。
“素素,商量一下?”轻尘唇角微微一扬,起身从背后伸过手去。
桩素条件反射下躲过他突如其来的一探,正窃喜间,却感到轻尘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面上霍然扬起一股热意。背后那个人紧紧贴着她的背,感觉落在她耳边的都是腻味的吐息。桩素大囧,正一愣之下,手里护了的酒壶又落回了那人的手中。
轻尘微微笑的神色之间似乎有几分得逞的意味,把酒壶手中摇了摇,听着里面隐约晃荡的水声,分明是得意:“素素啊,都和你说了商量一下的嘛……”他的声音微微拉长,惹得桩素面色绯红,却是咬唇忿道:“爱喝就去喝吧,反正也是你的身子。”
她准备返身走人,结果有一只手从背后将他拉住。桩素感到身子往后一倒,竟然是落入了那个人的怀里。顿时周围席卷上来的是几分熟悉的气息。桩素顿时很是窘迫,但是跌坐的姿势虽然暧昧,但是那个人偏偏死皮赖脸地直接把他给抱了住。
“素素,生气了?”轻尘似笑非笑的语调传来,生生擦过耳畔。
这时远远地走来两个人影,但隔了太远,桩素并没有留意。此时被轻尘这样一搅和,心跳一时急促,慌忙从这个轻柔的怀抱里挣出,咬唇道:“没有。”
轻尘懒懒地睨着她,唇角一扬,却是不由地咳了两声。
“看吧,叫你伤势未好还喝酒。”桩素蹙眉指责了两声,伸手替他顺了顺气,却是被轻尘轻轻地推开了。他桃眸穿过桩素的身子往后轻轻一掠,散散道:“沉简。你终于回来了。”
桩素被他推开的手此时霍然一僵硬,感觉到背后似乎落上一道清清的视线,缓缓地转过了身去。
慕容诗身边站着的那人,一身赭红色的轻衣,衬着消瘦清俊的面容。依旧是一双深邃无痕的眸,这时看去才感到似乎年月并不曾过去。
“沉……简?”桩素下意识地叫了声,忽然想起刚才和轻尘亲昵的举动,想来是叫这人看了去,不由暗暗瞪了眼轻尘,也不知他是否故意的。
轻尘笑眯眯地受了这一瞪的责备,依旧老神在在,将酒壶随意地搁到了桌上,淡笑道:“素素,你和沉简也有好久没见了吧,想来是有很多话要说?”
桩素瞥了眼轻尘的神色,抬头看着沉简,却是感觉原本当有的满肚子的话,此时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沉简的视线始终锁在桩素的身上,许久,才慢慢地转看向轻尘,道:“原来谷主就是酒使。”他的语调因为常年的磨练而有了一份独有的持重,此时道来,隐约没有过多的尊卑之分。
轻尘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笑道:“知道你有很多话要禀报,不过也不急于一时。”他的余光擦过慕容诗,慕容诗知道他是担心桩素在一旁听了去,于是接口道:“轻尘,你在外面也已经吹久了风,是否要先回房?”
轻尘点了点头,从躺椅上立起了身,忽然伸手在桩素面前晃了晃。桩素经他动作才从沉简身上收回视线,问:“怎么了?”轻尘腻腻地咬了下她的耳角,浅笑道:“你送我回去吧。”说着,他的手已经落上了她的肩。
桩素感到肩膀上霍然一沉,不想轻尘居然当众做了这样亲昵的举动,感觉脸上似蹿过一团火。以前轻尘也不时有这种偏似“无赖”的动作,可从没有当众表现出来过。何以她忽然感觉他似乎是故意的……
桩素眉心狐疑地一蹙,只好任了他胡闹去,抬眼对沉简道:“你是住在哪个厢房?一会我来找你。”
“东厢。”沉简简短地应了声。
桩素冲他点了点头,以“扛”着的姿势带轻尘回房。轻尘转身的一瞬,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自唇角闪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沉简,笑眯眯地由着桩素去了。
沉简留意到他最后一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感觉有些冰冷。遥遥地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不觉间握着剑的掌心感觉有些寒意,直到再也看不到人,他也没有移开视线。
慕容诗在一旁顺着他的注视看去,语调淡淡的,“你也回去休息吧。”
“是。”沉简收回视线,也不看慕容诗,转身就走。
慕容诗看他走地这样利落,眉目间淡淡的,也隐约含了就分担心。沉简对于一叶盟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棋子,但是,相对的,可能一叶盟在他的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棋子。有时权益和威胁是相互的,而这个人,又会是哪种?
然而沉简没有再留意慕容诗的探究,只是走去了给他安排好的住处。他眉心的淡漠之间也是一片清冷。
不管在外面他是什么样的身份,一旦入了一叶盟,他也不过只是银堂之中的一员。在酒使面前,自己也只有“沉简”这样一个名字。一叶盟中没有什么楚国三皇子,也没有什么汉国的飞骑将军。他只是银堂中一个叫“沉简”的杀手。
沉简。沉简……
这只是一个代号,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方才终于见到了桩素,沉简感觉心下此是踏实很多。至少,知道她依旧好好的。只是看到轻尘对她亲昵的举动时,方才心里似乎有点……不舒服。那个男人看他的那一眼神色间,他明显看到了“挑唆”。
那一眼似乎在对他说——素素是他的。
他不喜欢这种神色。然,此时他还需要依靠一叶盟的力量。飞骑将军说到底只是一个虚名,汉王一声令下,可以让他顷刻丧失大半兵权。
因此,此时他唯一可以做的也只有——韬光养晦。
第二四章 悄然落花声
轻尘到了房中,却又问桩素要这要那偏是不让她得闲。桩素本急了想去见沉简,耐着性子半天,终于也是忍不住将盛好茶的杯盏往他手中不客气地一塞,眉目间神色不善:“你还有完没完?”
此时轻尘已经笑眯眯地躺在了床上,一只收握着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老神在在又颇是诚实地道:“早好了。”
桩素本就知道这人自有一张副死人不偿命的厚皮囊,这一呛之下依旧不由话语一顿,好不容易顺了气,才没好气道:“那我去见沉简了,你有事再叫我。”
“嗯。”轻尘淡淡地应了声。
桩素转身的动作霍然一滞,隐约感到这人轻声间似乎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背后依旧还落了一道视线。
“李九。”待人走了,轻尘才悠悠地招呼道。
话音刚落,李九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他神色,似乎对自己行踪的暴露颇是尴尬,道:“主人,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轻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为何我感觉你最近很闲?”他语调微微拉长,一笑道:“你似乎的确是很‘闲’的吧……嗯?”
这一笑笑地李九顿时感到背脊生凉,咳了声以作掩饰,道:“谷中最近……要忙的事当真很多。”
然而轻尘却似未听到他说的一般,笑眯眯道:“既然那么闲,就去厨房端一份桂花糕给素素他们送去吧。好歹沉简也是位‘客人’。”
李九莫名感到轻尘话语的重音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客人”这个字眼上,闻言,嘴角明显地一下抽搐。眼前的人笑地桃眼细眯,他却感到看去仿若一只狐狸。沉简是“外人”,那么言下之意是——桩素就是“内人”了吗?要说起来,那两人显然是不会有心思去吃糕点的,叫他送去恐怕也只是……
李九哭笑不得,却在轻尘这种貌似不经意实则威胁重重的注视下无奈道:“我将糕点送去后,会回来禀报他们对点心的评价的……”李九留意到周围没人经过才敢用这样好笑的暗语来回答轻尘,他是宁死也不想让别人听到这种傻得冒泡的说词。可是看轻尘的模样,显然又是很想知道那边究竟发生点什么事……李九感到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轻尘眉目间的笑意更盛,摆手道:“老李呐。你办事,我放心。”
李九对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终于只剩心中的一声哀叹,转身出了屋子,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他在心中几欲捶胸顿足。最近一叶盟暗中大幅度的动作一环接一环,他是真的——忙地想要自残解脱。此时他感到自己此生至今,最大的污点就是不该对这个主人的私下产生了过分的好奇,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正当李九悔不当初的时候,桩素已经到了东厢。轻轻地抠了抠门,听到里面轻轻的步声,然后门就打开了。
“沉简。”她留意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伸手将颊边的青丝挽到耳后,唤了声。
“来了?”沉简只是这样一问,若非一直停在她身上的视线,恐是丝毫看不出眷恋。他侧身让让了,叫桩素进了屋。
这间屋子本来是供给客人居住的,因此布置摆设也都简洁干净。桩素取了张椅子坐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却也只泠泠地道了句:“沉简,这几年来过得好吗?”
沉简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唇齿间微微一颤,一个“好”字道出时却仿佛辗转千肠。
这几年来过得好吗?因为一直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因此,他也从未去想过。一路来在沙场上叱诧纵横,在朝堂上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节节高升,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惊羡畏惧的视线。纵使如此,从没有谁会问他一句过得好不好,而他自己也从未去想过。
他只是在走一条当初入了一叶盟就已经谋划好了的道路罢了。
早在十几年前的那一天,当他站在酒使面前许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有朝一日他注定不再平凡。很早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有些仇恨,他不会听母亲的话当真放下的。或许他原本曾经想过放下,甘愿平凡一生,然,却让他遇见了桩素,遇见了一叶盟,遇见了一跳再次踏入至高无上地狱的道路。
那年的选择是否真的是为了保护桩素,他早已经不记得了。一直清楚地明白着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以前他从不渴求取回的一些东西,一叶盟可以帮他。如此而已。
所以五年前,虽然知道此行凶险万分或许就会一去不返,他却依然还是决绝地踏上了。
这五年来,他一心只为了达到目的,得到汉国这个极大的助力,并且,让昔日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个不得好死。这样的五年,现在回首间感觉自己仿佛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一心只需要想着报仇就好。
他得到了很多人想要得到的东西。这样来说,或许,他过地应该算是“好”的吧……
沉简略略出神,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桩素轻衣素容的身影,也没再说什么。五年间来,恐怕唯一叫他记挂的也就只有这个女子了……她已经长成,出落地别有一分淡丽的姿容,不艳丽,却让人感觉有种浅浅的气息,叫人与她接触时很容易静下。
沉简莫名想到了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很淡然。
桩素被他这样看了,不由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往窗外眺去,恰好看到满庭院的落英,浅浅一笑:“你没事就好,我还怕是轻尘叫你去杀什么棘手的人物,叫你当初说得这样玄乎。”
沉简留意到她的称呼已从当年的“父亲”转为了“轻尘”,自己也没留意到已经微拧的眉心,只是道:“的确是杀了很多人,但是,并没什么大碍。”他见桩素诧异地投来的视线,顿了顿,接口道:“你知道飞骑将军吗?”
“汉国的飞骑将军?”桩素轻一眨眼,道,“据说楚汉两国虽然交锋连连,却是谁都不曾让步,无非是两国各又一员大将——楚国的‘流影’,还有汉国的‘飞骑’。特别是飞骑将军更是常常叫楚国吃尽苦头,这样大的名号我当然是听过的。”她话语中的“流影”,自然是指丞相大公子流夜。
沉简似乎稍有迟疑,看了她许久,才缓声道:“我就是如今以汉国使者的身份来到楚国的‘飞骑’。”说完,他淡淡地凝着桩素,留意着她的神态变化。
然而,他却只见她淡淡地“哦”了一声,说:“原来飞骑将军就是沉简啊,难怪这样厉害。”她笑了笑,仿佛听到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浅声道:“我终于知道你这几年是在做什么了。”
原本已经准备好回答她提出的任何问题,桩素这样的反应,却叫沉简也不由愣住。
李九端着桂花糕已在门外站了许久,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并未出声,到此时也是身子一哆嗦,手上的糕点险些端不平稳,手忙脚乱间才没有让它撒了。李九感到今日自己的心脏似乎是格外地受考验,但见桩素这样的性子,他不由也替轻尘几分默哀:“主人啊主人,你喜欢何人不好,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温吞的丫头,以后恐怕注定有的是罪让你受了……”一时想着,竟然有些同情。
李九在外心中暗暗念叨的时候,桩素已经站起了身,踱步到了沉简的面前。
五年来,他已经长得很是高挑了。桩素留意着他的眉目,看到英挺俊俏的弧线,唇角不由一抿。果然,沉简已经出落成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男子模样。她想起第一次初见时的那个叫人难以接近的少年,感到面前的人周身散着的微微清冷的气息,语调间不由一缓:“沉简,这五年,你果然是过地不好的吧……”
最后的一个字落下,似乎是一声飘渺的叹息。
沉简的身形似乎一滞,最终,只是轻声地“嗯”了声。
或许他的确是过得不好,只是从不想叫人知道。不过是眼前的这个人……也就……算了吧……沉简眼中深沉的色泽似乎微微散去。此时听到桩素略略无奈地说:“我不知道轻尘为什么会要你去汉国混入朝廷,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可能天下真的会大乱,但那些我不想管。沉简,我知道即使我去求轻尘,也改变不了他所决定的事,没办法要求他不让你去泛险。别的人我不论他们会变得怎么样,我只要你答应我,你会好好地回来。”
她已经知道自己不日又要离开了……沉简闻言不由出神,稍稍低头可以看到桩素向来淡然的视线间夹杂了一抹倔强,下意识地,竟然伸手轻轻地将她揽了过来。
桩素被他的举动弄地一愣,随即面上一热。感受到沉简的身子有些凉意,也不知是否习惯了沙场的气息的缘故。小时两人同榻而居都是常事,但如今各自都已长大,也渐渐明白了男女世俗的观念,她不由有些窘迫。心跳霍然加快,她暗暗地啧了自己一口,心里默念:“这有什么的啊,抱一下而已,以前还一起睡过呢!”
沉简自然不知道她心下这番活动,只是觉得怀里的那个身躯小小的、温温的,让他感到很安心。虽然一时也有诧异自己出神间的举动,此时却也不想放手了,只是轻轻地抱着她,感觉她的身子贴在自己的胸前,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开始一点点地加速,却不知道是否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噗通……噗通……
周围的气息显得有些近。许久许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尽量。”
尽量吗……桩素心里琢磨着这个词的“意味”,虽然不满意,却也只能默默地吞进了心里。是呵,“尽量”……以后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庭院外面的落英一点点地翩落,李九不知何时已经走远,留下那两人相处时的一片安谧。他步下匆匆地又是回轻尘那里,心里却是郁闷着不知该如何禀报才好……
他一路思酌着到了轻尘的房外,不想竟然听到对话声,不由停下了叩门的动作,心下疑惑。这时,照理是没有人会来的才对。
然而李九还没听到什么,只听轻尘的声音透过房门悠悠传来:“老李啊,回来了?快来招呼下客人。”
李九推门而入,看清房间里的人,面色顿时颇沉。
“李九,好久不见。”男子青衣束发,坐在圆桌旁,手里依旧把玩着杯子。瓷制的杯盏在他的指尖游刃有余,恍惚间残影落入眼中时也只是一闪。
“是。好久不见。陌庄主。”李九抱了抱拳,声色间却显然不善。
陌离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嘴角讥诮地一扬:“李管家,这似乎不是对待客人应尽的态度吧……”他冷眸微抬,倒也不见动气。
“老李,你去把慕容叫来。”轻尘貌似不经心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眉目间的神色叫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李九应了声就又出了门,也不多看陌离渊一眼。
陌离渊看着他离开,哂道:“从以前他就一直看我不顺眼,没想到过那么多年,依旧是这样的态度。”
轻尘不由抿唇笑道:“就现在流云山庄跟一叶盟的关系,你还指望他对你谦恭有佳?我叫你是客人也只是对你客气。”
“那可真当要多谢你了。”陌离渊随意地喝了口茶,眉心不由蹙起,“什么时候你的屋里换成茶室了?”
“咳……”轻尘想起前阵子桩素对自己房间的“扫荡”,眼里不由多了几分笑意,却是道,“这你管不着。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也估摸着你该是时候来找我了,但没想到来得还真是快。”
陌离渊看了他一眼,道:“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轻尘淡淡地应了声,倒也亏他可以答地这样气定神闲。陌离渊本也习惯了他的性子,冷言冷语道:“我那个笨蛋养子被你们一个苏乔给勾了魂,本来丢他在一叶盟我也没什么意见,但居然会差点丢了命……”他的话语一顿,眼里渐渐地扬起了一抹冷意:“朝廷虽然做地过分了些,但我却是想要你这给一个交代。为什么朝廷会突然出动兵力对一叶盟下手,而且甚至连我这个同盟都没有通知?别说他们真的只是因为耐不住性子,我不会信。”
轻尘看着他的神色,指尖轻轻地敲着床檐,似笑非笑:“你以为呢?”
“你暗中做了什么手脚,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轻尘?”
轻尘双手一摊,作了个苦脸状:“庄主大人,你这次是真的冤枉了我。我很乖,什么事都没做。”
“真的没做吗?”陌离渊轻哼道,“那为何会有汉国朝廷的秘函传到楚国?那个‘飞骑’,如今不正是在你笙箫谷里么?”
轻尘闻言眉目间的笑意微微一搁,声色也似乎霍尔远了几分:“你是说这件事和汉国朝廷有关?”
陌离渊冷笑:“你还装吗?汉国朝廷特地派人送的密函,说只要能一举铲除一叶盟,他们愿意同楚国达成同盟五十年。”
五十年同盟么……轻尘的眼里漫上了笑意:“看来汉国朝廷还真是看得起我们一叶盟啊。”他是在笑,眼里却透着冷:“看来陌庄主是追着飞骑来的?那么,你又认为我能做什么?”
陌离渊身边霍然寒风一起,转眼已经逼近了轻尘身边,手紧紧地禁着他的喉,危险的气息咫尺地擦过他的肌肤。眼微微一眯,满是胁迫:“汉国的意思,就是飞骑的意思。飞骑既然是一叶盟安插的人,你说——我担心的会有什么?”
沉简的确是一叶盟的棋子,但这次却是这个棋子脱离棋手的私自行动。然,轻尘此时却并不未沉简背后的动作而不悦,喉间有几分窒息,他却笑意悠悠,仿佛对自己的“命悬一线”丝毫不以为动:“是我安排的,又如何呢?”
陌离渊的眼里涌上几分杀意,手上的力道稍稍紧了几分:“我以为你之前的几年隐世江湖,应该已经懂得知足了。没想到啊,你的野心竟然不止于一个一叶盟?当年你不惜对青鸢下手,如今呢?你为了坐拥天下,又准备利用素素了么?”
困难至极的呼吸让轻尘的面色微白,当提到青鸢时,他眼里闪过的几分无奈恰被极好地掩下,并不辩解。然而最后的一句话,却叫他始终散漫的神色微微一变,眉心微蹙:“咳……什么叫……又准备利用素素?”
陌离渊本满腔怒气,看着轻尘的神色,却也不似是在作伪,诧异间手上的力道稍稍疏了些。轻尘的气息终于顺了些,反而一把扯过陌离渊,问道:“这事又同素素有了什么关系?”他一急之下,又是不由咳了几声。
“关于素素的身份,不是由你透露给黑道的吗?”陌离渊声色冰冷。
轻尘同时,也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僵,一字一字地重复道:“素素的……身份,黑道……已经……知道了?”恍惚之下,陌离渊的衣襟在他稍稍松开的手间轻地擦过,残落下一片空旷的余痕。
陌离渊蹙眉:“真的不是你?”
轻尘摇了摇头,却是依旧静默。
桩素的父亲邵羽,曾经是黑道中翻云覆雨的人物,“魂羽门”,虽不似一叶盟这般实力雄厚,却是连一叶盟也不敢多作干扰的组织。黑道中人是白道的人士不屑交结的,相对的,黑道也素来不同白道有过多的交集,因此一直以来相安无事。一直以来最大的惊涛骇浪,无疑就是当年白道之首的一叶盟盟主青鸢,同黑道之首的魂羽门主邵羽不容于事的情事。
一时间青鸢千夫所指,邵羽也为黑道驱逐追杀。
随着那两人的死,一切本已经尘封于世了,如今……却是让黑道知道了桩素存活的消息?
轻尘沉默半晌,声色反而霍然一静:“离渊,查处是什么人做的。”这时他没有再称“陌庄主”,也没有掩藏自己的情绪。周身是一片冷,连陌离渊也感到遍脊生凉。这样的轻尘,让他一时间有种回到当初在一叶盟之时的错觉。这样的语调已是命令,就如很久以前他们相处时候的那般,轻尘一旦决定的事,总会以这种陈述的语调叫他去做。
此时,陌离渊并没有为轻尘唐突的言语而生怒,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终于说了个“好”。
他不是准备帮一叶盟,而是不许再有人对青鸢的骨肉不利。
“不用猜测了,你们要找的人或许已经来了。”慕容诗此时站在门口,语调显得低沉至极。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柳荫之下立了一个黑衣女子,青丝如黛,对于忽然聚集过来的视线却是转向慕容诗言语轻佻:“慕容,好久不见了呀。”
“的确是好久。”慕容诗看着她的眼中隐约有几分的狠意,“柳如疏。你居然还敢回一叶盟?”
“我本来就是这里出去的,为什么不能回来?”柳如疏散散地走到慕容诗身边,凑到她的周围轻轻打量,笑了开来,“慕容啊,多年不见,你依旧是这样漂亮。”
慕容诗冷眼看着她,却是冲房里二人说道:“要知道素素的事是怎样传到黑道那边的,不如问她最好。”
“疏儿?”轻尘眉目间神色淡淡,轻启的唇角间却是冰寒一片。或许是今日的不速之客本就多,便也对柳如疏的突然到来并不为怪,只是曼声问:“是你告之黑道的么?”他眼睫轻轻一抬,似笑非笑间仿佛只是问她今天喝茶了没。
正因为是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柳如疏心中暗凛,故作镇定地一笑:“怎么,你也有怕的时候么?”她看到他们暗下的神情,哂笑道:“一个两个都是为了青鸢,都不觉得可笑么?如今这样正好,你们可以选择依旧守着这个不实际的梦,还是——等着让自己身败名裂。”
她浅笑间抬眼瞥过轻尘,语调间意味深长:“轻尘,很多年前你为了不跟黑道势力摩擦,已经做过一次将青鸢逐出一叶盟的决定。如今这次,恐怕也是会……唔……”话未落,陌离渊的手已经掐上了柳如疏的咽喉,她感到一阵窒息,迎面而来的是满含怒意的一双眼。
“柳如疏,这么多年我一直保着你,并不是让你可以为所欲为的。”陌离渊的指间已经锢紧,只需要稍稍一用力,便可以取了柳如疏的那条命。然而柳如疏却是抿唇一笑,声色间虽然有些虚浮,却也清晰:“我……就是想让……你们受折磨,那又……如何。这么多年来……你们谁又曾关心过我?呵……我不怕死,死也不会让你们过地舒坦……”
“所以,当初将素素放走,也是你暗中做的吗?”轻尘的话语,在此时竟然依旧是出人意料的平和,他的眉目间轻启了一抹笑,淡淡的,没有丝毫怒气,“我不会再做和当年一样的决定。”
淡淡的一句,慕容诗霍然一惊,望见轻尘浅笑依旧的神色,眉目间已尽是惶恐。如果真的要和黑道针锋相对,纵使是一叶盟,在朝廷那边也形式堪忧的情况之下,恐怕也是会力不从心。
然而轻尘却是很泰然的态度。或许他只是想起以前,想起那次自以为正确的决定,却是最终害死了青鸢。
他怎么样,其实都无所谓。但是——他不准素素有事。黑道的人又如何,他是轻尘,他从未惧怕过任何一个人……
轻尘心里此时不曾有任何困惑,然正欲再说什么,听到耳边响起一人的话语,千年未改的笑意间也霍然略略僵持。
“柳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在做什么?”廊道那里落了两个人影,一个短衣男子身边立着一个轻衣素丽的身影,此时看着一翻怪异的情形,眉目间落入的是疑惑,转眼已经走到陌离渊身边将柳如疏从他的禁锢下保出,看着陌离渊的眉目间隐约不悦:“陌庄主,多年不见,你依旧是这样气势凌人啊。”
本没想过桩素会在此时出现,陌离渊微愣间,一旁的慕容诗眉目也微微一紧。
第二五章 两世爱憎颠
桩素的出现,让柳如疏眉目间的笑不由几分癫狂,轻咳了几下顺了口气,她声色间显然满是笑意:“素素,好久不见,你过得可好?”
的确是好久不见,桩素此时感触莫名。眼前的女人依旧是记忆里那副美丽的面容,仿若未曾改变多少,所以才叫她可以一眼认出来。柳如疏的突然到来本就让桩素欣喜莫名,但一想方才的情形,她狐疑地看了眼陌离渊,问:“柳姨,你怎么会来笙箫谷?又是哪里得罪了陌庄主了吗?”
“不,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柳如疏留意到几人冰寒冷冽的视线,唇角的笑意间带上了几分讥诮,“素素,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你,可是——似乎有人不愿意让我同你说。”
“什么事?”桩素不由困惑。
“柳、如、疏!”此时轻尘的声音霍然响起,因为极少有的怒意,惹得桩素不由回头看去。却见一张略显微白的脸,深如瀚渊的眼眸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惶恐。她莫名感到……这个人,似乎是在害怕。
害怕?桩素心里有一处似乎“咯噔”了一下,再看向柳如疏,险些想说“我不想知道”。然而话到嘴边,咬一咬唇角,始终没有说出。
七岁之前,她从未见过娘亲,是柳姨将她一手带大的。柳姨是不会害她的。她一直是这样认为。
桩素清清的视线落上,那样干净的神色,让柳如疏的心里也不由一触。此时她才发觉以后那个会在她怀里撒娇的孩子已经长得这样大了,她和青鸢长得一点都不像,给人是这样淡的感觉,却是淡然地叫人无法遗忘。那一瞬,柳如疏似乎想起了以前的情形,恍惚间出神,却在想起轻尘的神色时,眼里闪过一丝恨意:“素素,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关于你爹娘的事吗?”
她低沉的语调带过间,仿佛将周围的空气也笼地一滞。
关于她的爹娘?桩素的眼瞳微微舒开,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柳姨,你不是一直说,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吗?”
也不知该说她是迟钝,还该说她是没脾气,总之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在柳如疏面前的时候,从来不会拒绝一句,一直到现在,依旧是如此。柳如疏哂笑道:“那时的确是不需要你知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素素,你跟杀害你双亲的仇人同居一地,我是真的再看不下去了……”她的声音腻腻的,冷冷的,此时又仿佛霍然一沉。
杀害她双亲的仇人?桩素想起刚才的情形,面上的神色一肃,转身看向陌离渊。
陌离渊见她望过来,本就已经低沉到底的神色更是一暗,语调不善道:“不是我。”
那三个字带过时,桩素感到身体里仿佛一空。
这里所在的人,除了她、柳如疏、沉简之外,如果不是陌离渊,恐怕也落不了慕容诗身上……她缓缓地转过身去,对上那人的视线,仿佛注定的对视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唐突错觉。桩素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停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恐惧的感觉,她也不知道。只觉得那人眼里的悲哀仿佛席卷到了她的身上,感到到全身冰凉,似乎一只网罩上了她的身体,当她在内心深处想要歇斯底里地呐喊时,却感到嗓子中仿佛压了一块什么东西,厚重地让她这样难受。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对不对?”这样惨白惶恐的声音,几乎连桩素都要开始怀疑是否出自她自己的口中。她求助般地看向陌离渊,然后望向慕容诗,最后在两人不自然地瞥开的视线间,仿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柳如疏。
桩素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或许是一切都来地太突然,前一步她还在听沉简讲着那么多年来惊心动魄的故事,正准备来找轻尘,此时却是被告之——这个男人是她的仇人。
他是叶尘啊……他是那个名动天下的叶尘……这样的男人她如此一个小角色,又怎么配得上当他的仇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对不对,一定是……
桩素的视线中显得有些迷离,她看着柳如疏,已经是最后一分希寄。
告诉她,她的猜想是错的;告诉她,那话语中所谓的杀害父母的仇人并不是轻尘;告诉她,好不好……
桩素眼见柳如疏满含深意地瞥了眼轻尘,眼见她的唇角间落了抹冰冷不屑的笑,听到她说:“没有弄错,素素。你的母亲,就是一叶盟的前盟主,人称叶青的——青鸢。”柳如疏的笑显得有些快意,但是她的眼底却是这样的伤,只可惜此时的桩素感到脑海中一片空白,也已经留意不到。
桩素感到轻尘的视线似乎落在她的身上,很重,很沉,但是她的心也是很乱,很乱……仿佛有一颗石子落入一片静谧的湖中,霍然荡开涟漪。一阵一阵地泛开,使得原本宁静的表象再也无法平息。
是轻尘,不……为什么会是轻尘……而她,又怎么可能是青鸢的女儿……怎么,可能……
桩素感到全身的气力仿佛一松,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踉跄下感到有人从背后扶住了她。她抬头看去,是一双清冷的眼,然而此时她却感到自己对沉简笑不出来了。
青鸢的事,从小到大她听过很多很多,一直以来,这个女人对她而言都只是个传说。很多很多人仰望着,津津乐道着她同邵羽轰动天下的婚事,这一切原本进入她耳中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故事。她依稀记得,很多版本中是说,叶尘为了夺得一叶盟盟主的位置,不惜对青鸢下了“千里追杀令”。黑道与白道的恩怨,就是在两人的死讯遍布江湖之后才渐渐平息的。
然而,此时却是有人跟她说,她是青鸢的女儿,那个传说中的青鸢。
桩素浅浅地笑了笑。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啊,真的是很平凡的一个人,她不漂亮,也不聪明,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轻尘为何非要让她叫他“父亲”。叶尘对叶青的眷恋,实则是众人皆知的不是吗……
她再抬头时,眼里含着笑,却很苦。仿佛是一种浅浅散发的气息,是很悲离的。这个时候感受到背后牢牢地支着她的沉简,桩素心里是感激的。如果没有沉简,她此时或许已是站不住了。
桩素已经隐约知道了为什么柳如疏一直不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可是当稍稍静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她并不是才来到笙箫谷,也并不是这个时候才被那人留在身边。抬头看去,却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温婉的柳姨,她从那双眼中看到的尽是鄙夷和仇恨。心,仿佛又刺痛了一下。
她恍惚间感到自己全身仿佛被掏空,跌跌撞撞之间,转身奔出了众人的视线。
她需要安静。她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好好地静一下。什么身世,什么青鸢,什么邵羽,什么一叶盟……这些都同她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她,很普通的一个人。如今只是觉得好笑,当一切都揭露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自己一直活在别人替她编造的谎言之中。对她好,并不是因为她本人,而是因为——她是桩素。
似乎不论是谁都一样,伪戴着一张面具,一个个在她身边扮演着形形□的角色,在她是主角的戏台之上演着戏码。然而,唯独身为主角的她却并不知情……一些都让她隐约有些作呕的感觉。
或许自从被绑架的那刻起,她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棋局之中。依稀还记得自己叫那人“父亲”时的感觉,唇齿轻启,透着些许的温存。但是也正是因为过分清晰,她才忽然感到不可原谅。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宠物”?原来他透过自己的身上看到的一直是另外一个女人?原来他一直的一直对她都只是利用……
桩素足下飞奔,莫名间感到眼角一凉,此时才察觉原来自己是落了泪。她浑浑噩噩之间只想离开这里,跑出笙箫谷,然后往着一片林木之间毫无方向地跑去。
那么多年以来她都是淡淡的性子,唯独此时感觉没办法汇聚起丝毫的理智。明明告诉自己是需要好好地理清思绪,但是越是想要去想,却越是感到——头痛欲裂。仿佛一直的平淡只是伪装,她其实只是一个弱女子,当一台庞大华丽的剧目被清晰地展现在面前,她霍然无所适从。
从哪来,该往哪去,又有谁可以告诉她的呢……
桩素感到奔跑之下的足踝生痛,也不管尘沙是不是溅上了她的衣襟,只是一味地跑,所有的痛因为心脏窒息的感觉而显得麻木。身后似乎也有着奔跑的步声,忽然手上一疼,被人紧紧握住随后一把扯了过去。
“唔——”突如其来的一吻让桩素原本混乱的脑海霍然一白,诧异地舒张开的瞳孔间是一双貌似平静实则深邃地埋下惊涛骇浪的眼。她没想到沉简会追上来,更没想到他会这样吻了她,只是一眼看去依旧是他微微锁起的眉,本以为停止的心跳一瞬间又霍然跳动了起来。
桩素甚至忘记了挣脱,只是感到自己的泪缓缓淌下时落在了他的脸上,也晕开了点滴的湿意。许久的许久,他才放开她。
“你喜欢轻尘。”沉简有些干涩的声腺,说出的,却是这样漠然的话语。
桩素低垂的眼睫在闻言的一瞬,单薄地微微一颤。
沉简用的语调里没有丝毫疑问,而是一种陈述……
桩素原本沉默流下的泪放如霍然崩塌,汩汩流出。
“我……喜欢轻尘?”桩素流着泪,神色间有几分迷茫,下意识地重复着。方才那一吻的灼热还留有余温,她始终不明白何以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情感这个人却可以说地这样肯定。
原来她竟然是喜欢了轻尘吗……那个曾经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因为喜欢,所以才会为他哭过不止一次;所以五年前,听到他那样决绝的话会这样难过;所以现在会因为发觉自己只是个替代品而悲伤……
桩素下意识地拽紧了沉简的衣袖,垂着眼睫,声间有些颤音:“沉简,我该怎么办?我喜欢轻尘,可是他却是我的仇人,我怎么可以喜欢他……呵,我在他的心中,或许什么都不是吧……”
虽然心里早已了然,但当亲耳听到桩素自己说出,沉简感到心口忽然被揪地一紧。然而看着桩素的恍惚无助,他的声色间莫名也有了点无奈:“不要喜欢他,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也不要对我说你喜欢他,因为——我喜欢你……”
话落的时候,桩素感到身上一暖,是沉简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到了她的身上。然她垂着头,始终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沉简本也猜到她会如此反应,只是淡淡自嘲地一哂,道:“不准备回一叶盟了吧?”
“嗯。”桩素应道。与她是否想回去无关,而是已经“回不去”了……如今的她没办法再继续让自己“寄人篱下”。
沉简留意着她的神色,问:“准备去哪?”
桩素摇头:“不知道。”
“呆在这里替我看好衣服,我去拿下东西,就回来。”
“什么?”桩素对沉简莫名的话弄地一愣,还未回神,沉简已经转身走开了。
桩素呆呆得看着那个背影渐渐远去,张了张口,终于没有再叫住他。她抓紧了披在身上的外衣,靠着大树蜷起身子缩在一处。外套上还落着沉简的气息,让她感到略略安心,很熟悉。回想起刚才沉简的话,此时她的面上才略略有了点热意。
沉简喜欢她……是第一次有男人对她说喜欢。
或许是应为习惯了他对自己的好,或许是自己一直都知道这个事实,总之她刚听到那番话的时候,竟然没有太多心惊的感觉。但也可能是因为今天已经惊慌地够多,此时再也没有心力去诧异其他的事了。
桩素感到自己并没有羞涩的心情,反而是古怪和矛盾的滋味。果然自己总是给别人添麻烦的啊……桩素无奈地笑了笑,微微仰头,却感到唇角的弧度分外僵硬,于是缩在那满脑胡思乱想,出神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路疾步而去的沉简,步下匆匆,待到了笙箫谷,已经再也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轻尘坐在桌旁,姿态闲闲散散。桌旁椅下,却是满地瓷制杯盏的碎片残骸。轻尘并没有抬头看他,眼睫轻轻垂着,只是淡淡道:“追上她了?”
“是。”沉简面色平静地应道,余光扫过轻尘被衣袖半遮住的手,又不着痕迹地移了开去。
轻尘纤细修长的指上还悬有血痕,一点点地凝到指尖,渐渐地厚重,最后一滴滴坠落到了地上。原本几净的地面此时酿开了一片刺眼的腥红,而他则是满手触目惊心的血色。
如果单看那人的神色,或许会以为他是真的分毫不上心的,然而看留意到细处,才会知道这满地杯盏的残骸却都是由他生生捏碎的。
莫非这个人对桩素是真的有情?沉简面色略沉。
此时轻尘浅看了他一眼,道:“你将素素带走吧。”
沉简没想他会这样轻易松手,但微愣也只是转瞬,嘴角留了几分讥诮,问:“条件呢?”
轻尘眉梢散然一挑:“我要你达成当年你我的约定,拿下楚国。两年之内。”
“两年?”沉简蹙眉,“为何突然这么赶?”
“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轻尘似笑非笑,“素素的身世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应该了解黑道中人得知消息后会有的反应。你不是想要保护她吗?”顿了顿,他的语调间含上了几分深长的意味,话有所指:“况且,你引了汉国授意楚国,让楚国对一叶盟动手,不正是等不及了吗……”
沉简在这种淡漠的视线下也不心惊,嘴角微微一扬:“没错,如果这样就会被铲除,一叶盟也不过如此,之前的传闻恐怕都只是浪得虚名。”
“如果我盟真是‘不过如此’的存在,那么也就不值得你利用了,对么?”轻尘霍然笑眯眯道,“那么现在呢,你是否已经决意与我们合作了呢,惦楚皇子,我未来的楚王?”
沉简看着轻尘的神色,却感到他身边散开的一层若有若无的压力。迎面席卷而来,叫人无从揣摩他的心思。沉简一时默而不语,许久,他才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轻尘倒也不急:“说。”
“以后,你不许再对素素做什么纠缠。”沉简口中落处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掷地有声,落在周围的空阔中,恍惚间仿佛荡起几点回声,然后,一切又在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霎时静下。
轻尘却是面上含笑,睨了睨沉简,随意地应道:“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再找她。以前待她好是因为她是青鸢的女儿,而且很听话,作为玩具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不同了。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日后就脱离了我的掌控,对我而言已经是——没用的东西了……”
平静无波的语调。残忍地令人窒息的话语。
沉简感到眼前的这个人无情到令人心生寒意,却更加地难以琢磨。莫非桩素同这人相处的十来年间,她在他的心中当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吗?若真是这样,这人又何必要以两年之约来保住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轻尘似是看透他的心思,随口接道:“你不用怀疑我的用意,我要做的一切始终只是为了青鸢。想为以前做错的事做个补偿罢了。”他缓缓地抬头,眼中难得地不含玩笑的意味,声色泠泠:“黑道那边,我最多可以撑两年。你……明白我的意思?”
沉简一瞬不瞬地留意着他的神色,凝视许久,方应道:“好……我答应。”
轻尘摆了摆手,已是下了逐客令。
沉简抱拳离开,渐渐走远时耳边隐约传来朦胧呜咽的箫声。他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见轻尘也已从房中走出,独自一人站在了空旷的院子中央。遥遥看他,却是一层翩曳的白衣,风一来,落英纷纷坠下,仿佛天地间降了一片花语,而那人,只身伶俜,在纷飞的花落之间安静地站着。
隔了远了,沉简看不清轻尘的神色,只感到呜咽的箫声如一片沉浮天际的阴云,拨动着人的心弦,仿佛要酿出最为滂沱的泪雨。
这样的轻尘,只有在单薄的身影落入眼中的一瞬,就已刻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虽然似乎依旧是平时的那个他,然而却叫人感到太伤,太忧,太过压抑。轻尘的身边这样看去时似落了光,叫人不敢近身亵渎。他始终在一片协调的美景间仿佛格格不入,不容于世,却有种随时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沉简的眉目间隐约深邃,不再看,转身离去。耳边抚摩着一点点溢入的箫声,呜咽绵长,似是心间的哭殇。
曲由心生,这个人当真是冷而无情的吗?只是为了青鸢,为了一个已死的人?虽然一约两年,但恐怕任谁也无法保证面对黑白两道同时展开的压迫,一叶盟当真能立而不倒。一旦得罪黑道且不容白道,身为盟主的他除非颠覆整个世界,不然无疑会千夫所指,这是一个——随时都可能丧命的赌局……
沉简走出笙箫谷,匆匆又赶回那片林子。遥遥看到远处桩素的身影,他眼中的神色也是一沉。
不论如何,他都要取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这些都是楚国欠他的。即使无法取回,至少,他也要拥有足以保护这个女子的能力……
第二六章 相府水长东
沉简带着桩素来到丞相府的时候,府内府外都已经站满了人。浩浩荡荡的都是严正以待的官兵,远看去的时候颇有排场。沉简先翻身下了车,桩素抬头时看到相府庄严的匾额,迎在头上曳曳生辉,此时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只手,她抿唇一笑,也就扶着沉简的手下了马。
桩素可以感觉到周围聚集而来的视线,却也不以为意,只见沉简仿佛未留意周围那些人频频行来的注目一般,神色自若地带将桩素领了进去。
丞相的府邸并不是平常百姓可以随便来的,然而桩素却并不感兴趣,对她而言,不论是哪,她也只不过是求一个安身的地方罢了。只是到了这里,桩素不由想起了一个人,她左顾右盼地一路走去,眉目间带着几分希冀。
沉简走在她的身边,留意到她的神色,也隐约知道了她的心事,压低了声道:“你想见你的那个二师兄吗?”
桩素不料沉简竟然会知道此时,但一想他如今的身份,却也释然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会安排你们见面的。呐,你就先住我的屋子吧,回头我会跟丞相说说。”沉简这样说着,却是两人已经到了房前。桩素闻言却是面上一窘,微愣:“我们……住一起吗?”
沉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只有这样才最安全。不然,我要以什么身份把你带在身边呢?”
桩素哑然,细下一想,也的确是没有更好的身份可以安排给她。“飞骑将军的女人”,恐怕这个称号已是最为妥当的。她心下尴尬,面上却也只是应下了。
“好好呆着。”沉简拍了拍她的头,就转身去找流昆了。
桩素感到头上他的掌轻轻一抚间仿佛留下了点热意,微微有些出神,下意识地也自己伸手抚了抚。果然,男人的手掌比她的要大上好多……桩素愣愣间这样想,立身站在门口,感觉心口始终空空落落的,不由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时,遥遥地有音乐声隐约落入了了耳中,桩素绵长的神色霍然一清,下意识地四下寻觅着曲子飘来的方向。这样的曲律她自然是记得的,是当初尚在一叶盟的时候,小乔用她赠送的词句谱写的曲子。然而这首曲子并未对外流传,因此知道的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
不多会,果然依稀听到有个温和婉转的声音,轻轻地唱起了歌。
是很好听的声音,很温和,却微微透点沧桑的感觉。
桩素不由加下了寻觅的步幅,一路寻去,路上有时遇到一些下人丫鬟,却也没有人赶阻拦他。沉简此时已经去找流昆,而她又是被这位飞骑将军亲自带入府第的,在这规矩森严的相府,自然是没人敢对她有分毫不敬的态度。桩素这时才体会过来沉简的苦心,一面寻找着歌声的来源,步履匆匆间不觉走入了一处园子。
遥遥可以看到宫门上面写着的园名,但因为悠久的年代,一切都已经被风蚀地有些斑驳的余痕。似乎是很久没有人来的园子,因此有些杂草,透点萧瑟荒芜的感觉。但园子的另一处却是一座很大的屋邸,看构造颇是别致,虽然也已经布上了些许的灰尘,但是不难看出当年主人曾经拥有它时的富丽堂皇。
但是这个园子是在相府的一角,并不显眼,仿佛是有人有意将它隐蔽起来,因此周围也是没有什么人影,冷冷清清的氛围,给颓废的花木间也添了点滴的昏沉。
桩素踩上时,依稀可以听到脚下木枝被踩碎的声音。然后往里面走点,她看到了一个人影,足下的步子不由又加快了些。
屋中的人一身朴素简单的长衣,松松垮垮地拖曳着。面前的台子上留着袅袅浮上空中的香色,烟雾间依稀朦胧。流苏背对着门抚琴,面朝厅堂的正面,迎面的桌子上有一块灵牌,是粗朔的木制而成的牌子,显得有些粗简,然而,上面甚至还没有写上任何人的名字。
流苏的视线落上时,就如落入一片空洞的湖中一样淡淡的。琴弦在他的指下错乱地翻飞,荡出的曲律绵延而悠长,浮在空中,仿佛依附上了满屋的烟色。他轻轻地唱着,神色有些悠长,那一时有些出神,也就没有留意周围的景象。
其实刚才他已经感到外边的躁动,然而这一切实则同他完全没有关系。对于这个相府的很多事,他并不在乎。
他的声色微颤间从嗓间浮出温和曼韵的歌声,很纯,很静,也似乎含着很浓厚的思念。
“二师兄。”
流苏的歌声最后落在这样短促的三个字上,他手下一颤,忽然的一用力惹得琴弦霍然断裂。他的指尖划开了狭长的伤口,然而却顾不着,只是慌忙转身。那一瞬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影,因为背对着光,屋子里黯淡的光线因为隔离的阳光而衬亮不了她的面容,只有那一层阳光镀在来人的身边,浮现出很沉很深重的轮廓。
因为太过恍惚,所以显得有些不真实。
呵,莫非是他又做梦了么?流苏抿唇一笑间有几分自嘲,不觉又回头看向屋内,那个灵牌也在偷偷落入的光线投射下泛起淡淡的光。这是他母亲的牌位,流苏微微启唇,不由落处一声浅浅的叹息。
“二师兄,你不认得我了吗?”桩素不想流苏明明看到了她竟然丝毫不为动容,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并不觉得有多大的异样,终于又不由这样问。
流苏的身形终于颤了颤,这时回头看来时,眼中的朦胧已经转为了一种不置信的神色。许久无言,他愣愣地张了张口,问:“素……素?”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试探的味道,落在桩素眼里有些百感千肠的感觉。
“二师兄,你清减了。”桩素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询问他的身份,而是这样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流苏却是沉默地看着他,一开始惊喜诧异的神色已是静下,此时依旧是温文尔雅地立在那里,眉目间压下对久别重逢的欣喜,却是微微蹙起,问:“素素,你不是回一叶盟了吗?”
“是。”桩素眼睫一垂,接口道,“我是和沉简来的。”既然沉简知道流苏的存在,向来他的身份也便不是什么秘密,桩素也不隐瞒,只是勉起一抹笑道:“二师兄,好久不见,想你了。”话说出口时她留意到流苏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也知自己是唐突了,不由也是略感羞涩。
“沉简亲自带你进来的?”流苏此时隐约也猜到了方才外面躁动的来源,温温笑道,“看来你已经是府上的贵宾了。”忽然想起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桩素一眼,道:“素素,如果有人问起,你最好不要再用本名。”
桩素闻言哑然:“二师兄,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呀?”
她的言语间有些不满,流苏留意到,只是温温一笑:“素素,还能见到你……真好。”他仿佛没有留意到桩素不自然移开的视线,只是浅笑,带着几分满足的意味。
能再见,真好……真的。
他深深地看着桩素,缓缓地想伸手,却最终安静地垂下了。衣襟下手渐渐握成了拳,他依旧好看的面容间落上几分眷恋,埋藏在深深的无奈之下,移了移视线不再看她。其实自从那天在佩庄看到桩素,他本以为此生的心愿已经了了。曾经以为这个人已死,曾经以为再也看不到她,但是那天终于让他一直坚信的事成了事实。他相信桩素没有死,虽然只是他潜意识里的希冀,却是一直相信着。他忽然感到,其实只要这个人没事,一切都是好的。
五年前,他原本不想配合父亲设下那个瓮中捉鳖的局。他知道一旦局落了,如果酒使真的接回了桩素,定会危及到她。但是,最后他的选择是妥协。这个妥协曾经叫他悔恨了五年,整整五年……
原本答应他不会伤害两人性命的允诺,最后带来的只是两人的死讯。回想起刚听说这个消息时的情形,他依旧可以感到那时自己全身冰凉的感觉。
流苏微微出神,忽见桩素也取了一支香点上,在灵位上淡淡地献了一支。待他投去视线的时候,却见桩素冲他淡淡一笑,道:“这位想必是二师兄很重视的人吧……”
流苏唇间终于也落了几分温存,应道:“是我母亲的牌位。”
桩素不想流苏的母亲竟已过世,不由愧疚道:“抱歉,请节哀。”
“没事,我对娘的了解并不了。”流苏轻轻笑道,视线落上灵牌时有些飘无,“母亲死的时候我还小,而且,不多久就被送去了一叶盟。”
桩素一直避重就轻,不想去触及这个话题,不想流苏竟然自己提起,一时间也是愕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桩素心里此时不知为何,竟然是一片淡静。“不恨。”她缓缓地说出这两个字,语调略显悠长,却并位有多少的迟疑。流苏凝在她身上的视线又是一顿,反见她冲他盈盈笑起,说:“二师兄应该有自己的决定,每个人本就有自己的路,我何必恨别人……”
或许桩素不知道,不论她笑地多少轻巧,眼中始终带了几分的黯淡。
流苏不忍,也只能移开视线。他知道桩素很多时候只不过是故作坚强,并非不在乎,而是不愿让别人觉得自己是在乎的。于是,此时的他感到自己也不知可以说什么。
“二公子,你在吗?”外边来了一个人,行色匆匆间已经奔进了园子,本是来找流苏,瞥眼却见了他身边站着的桩素,不由一愣。
“纳言。”流苏唤了一句,留意到他的神色,不由问,“怎么了?”
纳言的视线在桩素的身上一番逡巡,问:“这位该不会是桩儿姑娘吧?”
“桩儿姑娘?”流苏诧异。相府一直以来并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一号人物啊……他转眸,正好遇到桩素看来的视线,相视之下,两人都不由一笑。桩素、桩素,可不正是桩儿吗?
桩素对上纳言的视线也不避讳,微微笑道:“是我,这位公子,不知是出什么事了么?”
纳言闻言,颇是担忧地看了眼扶苏,却也不方便明说,只能公事状道:“方才飞骑将军去找了丞相,返身时不见了桩儿姑娘,如今丞相正命令众人各自来找呢。”
流苏的眉心闻言一蹙,正待说什么,却听见外面纷纷踏踏的步声。他霍然抬头看去,正好看到流昆从园外走入,身边的一人正是沉简。纳言的脸色略白,流苏却是不经意地往前迈了一步,向来的两人施了一礼。
流昆对他视若不见,视线一番逡巡,反是落在了桩素的身上,笑道:“这位就是桩儿姑娘了?”桩素闻言点了点头,只感到这个即使是笑着的,却丝毫无法琢磨那份心思。她瞥眼见沉简,只见他一脸的漠然,也是叫人无从揣摩的神色。
“流苏。”流昆的语调此时忽然扬了扬,霍然有些凉,“今日许你出房门半日,桩儿姑娘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们先前认识吗?”
流苏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却是恭敬道:“回父亲,桩儿姑娘和我今日才是第一次相见,以前并不识得。”
“哦?”流昆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又将视线落在了桩素的身上。桩素感到全身似乎冰凉,却是勉起笑一抹,道:“方才二公子弹奏了一曲曲子,我是被那动听的歌声给引得过来了,不想让丞相劳师动众地这样搜寻,也是很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流昆笑眯眯地应了声,转而淡声道,“苏儿,你的禁闭时日还未到,也该是时候回去了。今天既然是无心之失,也就不多追究你,记得要好好闭门思过。”
“是。”流苏唇齿干涩地应道,转身欲走。
“哎等等。”桩素留意到两父子间不寻常的态度,心下有了思虑,慌忙叫住流苏,转而道,“桩儿本对曲律也有几分研究,对流苏公子的造诣很是佩服,想私下讨教讨教,不知丞相可否准许?”她说着话,视线却是落在沉简身上。
流昆顾虑的,本也就是一个沉简。他心下并不愿意,正揣摩着如何拒绝,只听沉简在一边不轻不重地应了声,道:“既然桩儿有这个心思,不知道丞相大人可否准许?”
既然是飞骑将军开了口,流昆也不好不卖个面子,只能勉强应道:“既然桩儿姑娘有这意思,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如此甚好。”沉简轻声地笑笑,转而走到桩素的身边替她将披肩盖上,双手护着她走出了园子,也不再回头看。
流昆目送着两人离开,最后视线收回时,冰冰地落在了流苏的身上,冷声道:“苏儿,想不到啊,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懂得勾搭人的。”他言语间说地毫不客气,流苏的背脊微微一挺,也并没有反抗半句。流昆愤愤地哼了声,道:“你最好不要再搅了我的局,上次的失利已经让皇上很不满意,如果再一次的行动失败,你莫非是想毁了流家吗?”
流苏低着头,低声应道:“苏儿不敢。”
“不敢?”流昆的眼微微眯起,“既然那个叫桩儿的姑娘看你颇是上眼,最近你也就多去陪陪她,顺带看着点飞骑是否有点什么举动没有。他去一叶盟的事可是叫国主很是不安啊,那个姑娘又是他从一叶盟回来的时候带来的,恐怕身份也不一般。你确定以前没见过她?”
“是的,没见过。”流苏淡淡的声色,答地很是平静。
流昆细细地打量他,也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只是摆手道:“过几天国主会宣飞骑进宫,这一次的行动是不准许再次失败的。你大哥已经开始部署了,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事,如今只需要陪好这两位‘贵宾’就可以了。”说着,他顿了顿,看向纳言,吩咐道:“至于城外的那些飞骑军,纳言,回头我会给你一队人马,你切记要见机行事。”
纳言领命道:“诺。”
流昆最后深深地瞥了眼流苏,声色间似乎有几分的厌恶:“苏儿,好歹我将你养地那么大,虽然本就不奢求你能有什么建树,但好歹也不要枉费为父的一番苦心。诗词曲赋虽然是雅事,但始终只是闲情罢了,你娘本就是一介伶人,莫非你还真想再走上她的路子吗?作为流家的后代,不求你同你大哥一样的建树,但至少也让我省点心。”他转身离开,也不再多看一眼,只是道:“既然桩儿姑娘那里要你去,这几天的禁闭就暂且解了,这是你唯一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最好上心着点。”
语调中含有重重的威胁。
纳言遥遥地看着流昆走远,眉心才微微蹙起,几分不悦地对流苏道:“二公子,今天既是夫人的忌日,你安心拜祭也就罢了,何以还招惹了那个桩儿姑娘?你可知道飞骑将军对这个姑娘有多看重,莫非还嫌在府里的处境还不够艰难不成?”
“纳言。”流苏温温地打断了他的话,问,“是已经准备下手了吗?”
纳言不解他何以突然移开话题,方才明明是对他说利弊,无奈这个当事者竟然毫不领情,他不由气结,没好气道:“本来朝廷就没有安心欢迎来使的意思,这次设下鸿门宴不是早的备好的局么,还需要问?”
“那……父亲现在有否派人去查那个桩儿姑娘的底细?”
“自然是有。”纳言的眉心不由蹙起,不明白流苏何以突然变得“愚笨”,接口道,“来历不明的女人,丞相自然是需要多上心的。”
流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一时的迟疑,最终,嘴角落上了几分无奈的意味:“纳言,如果要你选择,你是会选择效忠父亲,还是——效忠我呢……”最后的话语落在一片宁静之中,周围荒芜的草叶也显得稀疏。
纳言对他今日古怪的言行很是不解,再看去,却见流苏是深邃的眸,唇角却落着明晰的笑意。
恍惚间,他仿佛明白了过来。或许,楚国和汉国,还有这个乱世,都要变天了……
几日之后就是飞骑将军入宫设宴的日子,而最后局促的准备,也不过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天了。
风一吹,掀起几分草木翩飞的背影。流苏的身影依稀单薄,他遥遥地抬头望去,整片的天色映入他的眼中,仿佛要掀起他满目的无奈。当做下一个决定之后,很多事,并不是看他是否愿意的了。
他轻轻地抚上桌上的灵位,眼里有些迷离。他或许始终无法做到像母亲那样,逆来顺受……
“我选择效忠二公子。”纳言的话从身后平静地传来,流苏回眸看去时,只见他是一种很闲淡的神色,没有分毫的踌躇和犹豫。虽然本就知道自己的那位父亲大人不得人心,见纳言答地这样利落,流苏的唇角也不由多了分温存的笑意:“那么纳言,你就听我的安排吧……”
他的笑温温的,带着点对日后局势的洞悉,很是睿智。
纳言一时间感到流苏似极一个深山居士,深藏不露。想起方才流昆的言语,心下不由苦笑。是谁说二公子一无是处,恐怕只是他过分懂得韬光养晦罢了……他抬头抱了抱拳,应道:“是。”
浅浅的一个字却掷地有声,然而一场足以引动日后历史发展的策划却是开始推进,几日后,一个布局在悄无声息地展开。一场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