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青岚已逝 建州风起
月前……
这几日的朝会俨然成了“菜市场”,在青王即将启程会盟的前夕,谁留下来监国?这便成了党争的焦点。
御座下烈侯、荣侯两派争的是不可开交,左右两相是语箭纷纷、皮笑肉不笑。这两个老家伙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凌准不动声色地看着群臣百态,玩味地眯起眼睛:历来国主出巡,监国的都是储君。他看着站于侯列最前的两个儿子,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时候还不到,这两人还是嫩了点。
凌准龙睛微转,成派的争论中只有一人依旧持笏而立,面色如水,双目淡定。洛寅啊,你真的是老七的人么?座上人就这样探究地俯视,沉默的洛太卿渐渐感觉到附加于身的目光,慢慢抬起头来。
对视,君臣眼神的交流。
半晌,青王忽地拂袖而去,惊的百官鸦雀无声。
“容相……”户部民科员外郎怯怯地看着愣住的容克洵。
“王上面色铁青啊。”“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殿下。”左相董建林小步追上面色遽变的烈侯,“三殿下。”
凌淮然负手转身,鹰目徐徐偏转,扫过面色急切的董相,直直看向与他分庭抗礼的荣侯凌彻然:别以为他这个做哥哥的不知道,杨奉奇那个屎盆子不就是老七硬栽在他头上的!老七,这次哥哥就跟你玩到底!
凌彻然嘴角缓缓勾起,眼珠转动,泛起不屑的目光:喔?那就来吧,三哥。
两强相斗,吸引了不少目光。没有人发现就在王上离开的同时,青穹殿里也少了一个身影,一个红色的身影。而在青国,能穿上朱色官袍的只有六人,他们分别是台阁、上阁和束阁的官首,当朝的一品大员。
“洛大人。”御书房外,青宫内侍长得显抱着拂尘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请。”
洛寅微微颔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跛着脚,一沉一浮地走进内殿。沉稳内秀的洛寅明白,助主上一臂之力的时候到了。他必须将两党相争的局面保住,等九殿下载誉而归,再行浪淘沙。
“臣洛寅参见……”
“洛卿。”不待他礼拜,青王就抢声了,“通敌案审的如何了?”
洛寅抬起头,如实答道:“自杨奉奇畏罪自裁后,这事就断了线索。而且,他的亲信家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消失?”凌准冷笑一声,怕是踏上了黄泉路吧,“那洛卿认为那罪人死前的招供可信么?”厉视,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不论你是不是老七的人,此时该做的都是落井下石吧。
“三殿下虽然勇烈激进,对王上却是忠心不二的。”
短短的十几个字却让老谋深算的凌准惊叹不已:好一个洛寅啊,一话两说。既表明了自己荣侯党的立场,婉转地道出老三的弱点。又不失真言,淮然固然刚愎,但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喔?”厉光突现,凌准冷笑道,“那究竟是谁那么大胆子嫁祸我儿呢?”朝中之人皆知,若老三是被嫁祸,那幕後黑手不言而喻,当然是老七。洛寅啊,你倒是想做老好人,孤却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究竟是不是彻然的人呢?若不是……青王老目深沉,心思飞转:那可就有意思了。
洛寅已不是当年那个书生意气的年轻人了,就像一块砺石被磨圆了棱角,他平静开口:“嫁祸三殿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雍国明王。”
凌准黑瞳遽紧,灼灼视下。
洛太卿不急不徐,继续道:“试问,若我朝党乱,获利最大的又是何人呢?”
当!洪钟一声,震的凌准暴睁双目。是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小七嫁祸,明王也知道他凌准必不上当。若追究下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旦党锢抵死相争,那得利的将是……凌准冷冷笑开,明王陈绍忍了十五载,终是忍不住了么?想要弄乱我朝,趁孤无力西顾制衡之时一举篡位么?
“啪!”他重重拍案,孤就是要憋死你,在他没有选定继承人前,雍国两王对峙的局面不能动!
掐丝珐琅炉里燃着红罗炭,无烟无尘,飘散出阵阵暖气。书房里,静的让人窒息。
青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座下的洛寅,心中欣然:亏好啊,亏好这样的人才为孤所用。
“洛爱卿。”听似淡而无味的声音。
“臣在。”
“你说建州会盟,孤,该带谁呢?”
余音回荡在殿内,合着暖气催热了洛寅的两颊。该留谁带谁,御意早定。他明白,王上此问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他洛寅究竟有没有参与夺嫡,究竟有没有参与党争,究竟有没有背离自己。只要王上一日没有让位,那他便决不允许臣子将自己放在次席,即便那首座上安坐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这,便是帝王心,贪婪而多疑。
思及如此,洛寅跛着脚向后退了两步,深深一揖:“臣窃以为,最不安全的放在身边才最安全。”
聪明人对话,不需多言。
青王明白了,他很满意。
“洛寅听旨。”
瘦弱的身影直直跪地。
“会盟期间,孤命你会同左右两相共理朝政。”
什么!洛寅猛地抬首,微凹的两目熠熠生辉,轻抖的两唇显出几分惶恐:这是何等荣宠,又是何等挑战。他颤颤地看着头顶那人:王上,是把他洛寅当作自己人,要他盯着蠢蠢欲动的两党啊。
“臣。”洛太卿五体投地,匍匐在青王脚下,定定开口,“洛寅接旨。”
凌准并没有恩准他起身,只是挺挺而立,面向西北。
半晌。
“听说翼王带去了他的天骄公主。”青王嘴角微扬,“想做什么呢?”
俯在地上的洛寅低低应声:“翼国王上曾说过:惟后位可配我儿。”
“哼。”青王黑目冷冷一白,“那也要看他的眼光准不准。”
天重二十三年九月初三,青隆王凌准携二子出都。华盖遮天,跸声穿云,左右随行延绵百里,王气鼎盛。
青岚已逝,建州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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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还真是不好做啊。“醉云醴。”看了看册子上的标记,“二十坛。”持笔细数,嗯,对的。礼部郎中好歹也是四品,我怎么就沦落成库管了呢?无奈地搔搔头,没想到看起来胖墩和善的顶头上司实际上是个老官腔。
“礼部尚书魏几晏是我三哥的人,而你却是我的人~”一想到昨晚允之的表情,我就不禁哆嗦,建州果然很冷啊。
官场上靠的是人脉,在朝分两党的情况下,我这个靠着宁侯的新人不过是他们踩压的对象罢了。轻轻地叹口气,继续,继续。
“牛肉脯,三十瓮……”
“丰郎中!”帐房外传来一声大吼,夹起册子匆匆跑出。“贾侍郎。”微微倾身,抬头时却见高我一级的贾正道皱眉撇嘴,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相貌。
“快去洗洗手!”他伸出两个指头,厌恶地拎过我手中的册子。
“可是,下官还没有点完呢,贾侍郎。”对,我非常喜欢叫他,因为这个“贾”字是周围唯一可以和“丰”字媲美的姓氏。贾正道,假正道,真是喜剧的名字。暗笑。
“不用点了。”他抬起下巴,略显女气的面容透出几分美艳,“天骄公主要去九殿下那里探病,魏大人命你做礼侍。”
嘴角抽搐,就知道没好事。翼王阎镇颇为传奇,他原是宫女之子,庶子位低。在前代翼国争储中,因为不起眼所以躲过了倾轧。而后继任的翼成王登基两年不到便薨逝,剩下一个未满周岁的儿子。阎镇作为仅剩的王侯,在众臣的推举下竟然登上了大宝,捡了个大便宜。初时此人很是厚道,将小侄立为储君。没过几年就露出真面目,不断的选秀纳妃,为的是能生下亲子。可是不知是苍天不佑,还是他死去的哥哥残念尚存,阎镇年近六旬却仅得一女阎绮。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年前竟然提出改立王太女。此语一出,神鲲哗然,翼国大惊。在铺天盖地的反对中,他这才收起了念头,赐阎绮天骄公主之名。而这位殿下也没辜负她父王的期望,果然是骄娇无比,才来建州十日就已经恶名远播。
垂头丧气地跟在贾正道身后,亦步亦趋。翼王此次携女前来明摆着是要结亲,而青王也不含糊,带来了两个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儿子。这次可真是货比三家,任君选择。可是,阎绮再次让人惊叹了。
那天初见,公主指着允之、修远、三殿下、七殿下还有哥哥娇笑:“父王,这几个,孩儿都想要!”
一句话炸的众人呆愣,在男尊女卑的神鲲,这样女权的宣言真是惊世骇俗。何止是天骄公主,简直就是花花公主啊。
而后这位花蝴蝶翩飞于众男之中,不用说哥哥因为身分问题自动隐身。而修远则擅用了建州的寒气,将阎绮冻得彻底。接下来,三选一。大家都明白,娶天骄者即可得到翼王的全力支持。若说身为伏波将军胞妹的我是一块肥肉,那阎绮便是一头肥羊。就看三位殿下如何织出密密情网,将蝴蝶困于网中央。
“丰郎中!”一声低吼将我从沉思中唤醒,眨了眨眼,只见贾正道弯着腰、拱着手,随我挤眉弄眼,“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唉?不经意地瞥视,只见一张娇艳似火的丽容,急急颔首深拜:“下臣拜见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上面传来娇蛮的喝令。
暗叹一声,依言抬首,目光垂视。
“长得还行。”一双鹿靴绕着我走了一圈,“怎么?本殿就那么不堪入目?嗯!”
语调尖细,刺得我耳朵嗡鸣。举目直视,故作沉迷:“殿下娇容灿若星辰,艳若桃李,下官不敢唐突殿下,请殿下恕罪。”说完,恋恋不舍地垂眸。身上浮起鸡皮疙瘩,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项技术活啊。
“呵呵呵!”满足的笑声响起,“免礼,免礼。”
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想免这个礼啊,一抬头,接收到一个闪耀的媚眼,刺得我两眼酸痛。
“殿下,这位丰侍郎原是九殿下的家臣,就让他礼侍公主吧。”贾正道指着我向阎绮谄笑,“下臣还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嗯,嗯。”公主随意地挥手,贾侍郎警告地瞪了我一眼,疾风似的掠过,霎时不见踪影。
好一个假正道,将麻烦丢给我,自己却开溜了。忿忿,忿忿,这就是所谓的同僚之情。
“丰郎中?”阎绮披着一件紫貂披风,娇柔无比地倚着侍女,真是翻紫摇红、风情万种,“呵呵!”她一翻眼睛,得意地抬起下巴,“怎么?看傻了?”
真是自信啊,诺诺应声。
“还愣着做什么!”艳容忽变,怒目视来,语气冷硬无比,“还不带路!本殿要冻着了,看我父王不扒了你的皮!”
果然是天骄公主,开口闭口血淋淋。躬身垂首在前引路,装作惶恐无比。
“本殿问你,这宁侯家中可有宠姬?”尖锐的语气。
看着地上的尘土,目不斜视:“据下官所知,九殿下家中有三名侍妾,暂无正妻。”
“只有三名?”语调微扬,略微犹疑,“难道?”
三名,只有?也难怪,据说翼王后宫佳丽逾千,比起她爹,允之算是异类了。
“殿下。”一声谦卑的轻言,偷瞥望去,年长的女侍凑到她耳边低语。不知是说了什么,阎绮的面色越发难看,柳眉也是越皱越紧。
看着眼前的大帐,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殿下,到了。”
“咳!咳咳!”刚走进帐门,就听见几声重咳。允之裹着软被倚在床上,一头青丝柔柔垂下,身体剧烈震动:“咳!咳!咳!”
“主子。”六幺接过允之递来的帕子,恭声道,“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咳……什么?”他转过身,面色微白,媚眼如丝,病中美色更艳三分,硬是将公主比了下去。“还不……咳……还不给公主看座。”
“是。”六幺将红木墩放在榻边,掌中的绢帕看似无意地飘落,惊现血迹。
“公主……”又是一阵猛咳,他黑发散乱,将病容遮住,闻声心颤,这肺不会被他咳出来吧,“请……咳咳……请坐。”
“不,不了。”阎绮盯着地上的帕子,嘴角不自然地扬起,“不必了,本殿听说宁侯病了,特地来看看。”她目光不定,脚步后撤,“宁侯真是病的不轻,本殿也就不叨扰了,还望保重身体。”
允之摇摇欲坠地起身,急急前行:“公主。”忽地向我扑来,一手拖住他的身体,这人却趁势半靠在我的肩上,“咳……咳……”此身同震,感受着他身体的颤动,“公主,慢走。”
“嗯,嗯。”阎绮避如蛇蝎地一再退后,匆匆瞥了我一眼,“丰郎中也不用送了,本殿认得路。”说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甩开随侍飞速离开,再无先前的娇弱模样。
旋风刮过,一室寂静。半晌,只听肩头传来惬意的低笑:“呵呵呵~”湿热的吐气喷薄在颈侧,一抖身,将某人震开。
“装!”白了他一眼。
桃花目闪过一抹讥诮,薄唇带笑:“卿卿不也配合的很好?嗯~”六幺拿着锦袍,轻手轻脚地为他着衣。
“为什么装?”没好气地看着他,“将到口的肥羊白送人,这可不符合你的个性啊。”
允之瞳眸忽紧,脸色抹青,不耐地甩开六幺。他散着衣襟,胸口半露,霸气十足地朝我逼近。“卿卿,你可是一点也不在乎?”语调轻缓,隐着怒气。
在乎?挑高眉头,在乎什么?没头没脑的,无所谓地耸肩,不经意地扫视。忽见圆桌上放着一对玛瑙杯,茶灶上温着浮纹茶吹,壶嘴弯弯,吐出一口白雾。
“你在等人?”凝神回望。
他脚步一滞,神色愕然。须臾后,笑意渐渐浮上唇角,渗入黑瞳。细长的眼眸烟波浩渺,寂静之中忽然迸出大笑:“好啊,好。”俊瞳亮得惊心,“能猜出我三分心思的,也只有你了。”诱惑似的俯身,春光乍泄,“卿卿。”
警惕地后退,真真魔瞳,摄人魂魄。
“你猜,本殿等的是何佳人呢?嗯~”尾音轻挑上扬,引来无限遐思。
脑中闪过早上的那句话,佳人?允之这家伙又在耍我。抱着酒壶扫视四周,华美大帐里坐着清一色老弱,除了……
紫金爵举起,一双湛然的凤眸。作为司酒的我,负责侍奉上座的四人,当然也包括修远。轻步走到他身边,酒壶微斜,醇美的香醪缓缓入爵,发出醉人的清声。
在这觥筹交错的宴席,身份划出一道鸿沟,将你我生生隔离。
且藏起浮动的情云,且隐住荡漾的波心。
在轻寒的冬日,拧亮彼此的思念。
乘一叶扁舟,划过浩淼无边的鸿渠,潜入你的心底。
来渡你,来渡你。
衣袖想擦的瞬间,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
运气传音,低低耳语:“少饮些。”
“嗯。”暖意的回应。
这是第几杯了?看着又一次举起的紫金爵,默默地叹息,心中涌起甜蜜。杯浮绿蚁,榨滴珍珠,瓮泼新醅,未饮先醉。眼波相交,在暗处缠绵着彼此的心意。
“青王。”一侧突兀的声音响起,瞥眼暗瞧,却见黑黝的翼王斜视而来,老目闪烁着诡异的光采。坐在主位上的凌准停止了与荆王的交谈,偏首定视:“翼王?”
阎镇指了指空杯,我微微倾身,上前添酒。
“青王真是浪费啊。”头顶传来情绪不明的笑声。
“喔?此话怎讲?”
“孤听说,这位可是繁城胜战的少年英雄,青王却让他做司酒,不是浪费,又是什么?”酒壶被按住,恭敬地抬起头来,入目的是翼王蛇蝎般的逼视,“司酒,你说可是?”
可是?扫过青王微眯的双眼,瞥过荆王幸灾乐祸的目光,暗骂翼王的恶毒阴狠。就算是?我敢答是么?顺势将酒壶放在桌上,拱起两手,宽袖掩面,恭声答道:“微臣出身于乡野,曾听善耕者言。农事难不在选黍,而在于养黍。春耕、夏耘,不可急功,亦不可近利。急功者肥过黍死,近利者揠苗助长。如若不然,则秋收冬藏空谷仓。”抬起头,瞧见青王放缓的眸色,触及另两位诧异的目光,了无痕迹地对修远淡笑,徐徐道,“微臣出仕之前,家中长者曾有赠语: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丈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年少不可清狂,小才不可傲物。臣谨记于心,旦夕不忘。”
语落无应,只听得座下一片斗酒声。垂目视地,脊背上浮起冷汗。我还真是“幸运”,做个司酒也能碰到如此险境。唉,哀叹。
“孤还听闻。”又是翼王那只老蝎子,还听说什么?头皮发麻,静等语落。“司酒不是青国人。”
“是。”埋首不起,“微臣家在荆梁翼相交处,乃是如春谷地。”查吧,我就不信你能通过师傅的五行乾坤阵。
“那司酒为何舍近取远,出仕青国呢?”语调颇酸。
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指着老头的鼻子大叫:“我丰云卿就是不爽你!”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垂下脑袋,难啊。会盟会盟,就是拉关系走门路,装做睦邻友好,容不得我实话实说。我这个礼官既不能贬低他国,又不能驳了老板的面子,技术活啊。
“这个……”故作为难,惶恐地倾身,“臣怕说出来会贻笑大方。”向后退了退,我几乎靠在了修远的身上,微微感觉到隐隐的暖意。
“喔?”荆王吴陵开口了,声音有些虚,倒不像一个年轻人,“那孤就更想知道了。”肥蝎子一只,落井下石的主。
抬起头,极其诚恳地道出原因:“臣畏寒。”
咚、咚、咚……只能听见心跳声,半晌,一声大笑将我从惴惴之中解脱。“到底还是个孩子。”青王凌准微瘪的两腮稍稍颤动,精亮的黑瞳却没染上半分笑意,他随意挥手,招来了内侍,“得显,拿一个手笼给丰爱卿。”
这话显然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也不仅仅是说给上座几人听的。斗酒声渐息,或是怀疑、或是嫉妒、或是窥探的眼神投注于身,我这才明白荣宠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叩首谢恩,寒气从地上一直传入心底,宦海艰途今日行,无涯彼岸何日及?
司酒三巡,步步惊心。
“也真难为荆王和定侯了,冬狩之日陪一群老人在帐内喝酒。”翼王看看左右,笑得和善,“年轻人应该驱马奔腾,载猎而归啊,两位就不心动么?”
“冬狩年年有,相交难再来。”吴陵的语调中有些刻意讨好的味道,“不论身份,但就这辈分,孤都得尊称两位长者。”他向翼王和青王微微颔首,“尊老敬贤,又何谈难为?”
难为,很难为了。一国之主竟然要行小辈之礼,这不是出自于真心,而是受迫于现实。外戚之乱后,荆王已如败光家财的落魄儿,如今嘴巴含蜜不过是想讨点好处,接点巨贾富商剩下的残渣。说到底,座上四人中,青王算是有地有钱的富豪,翼王算是有地少钱的地主,而修远则是缺地巨富的财主,只有荆王算是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做这种忍辱负重讨饭的活儿,还真是难为了心高体胖的吴陵。
“平侯,你我年岁相仿。”荆王举起酒杯,“本王虚长你一岁,不如以兄弟相称,可否?”
凤眸冷然,淡淡一瞥,惊的吴陵胖身微僵。修远优雅抬首,香醪入喉:“本侯乃独子。”五个字,毫不留情地射向侧手,震的“破落户”舌桥不下,场面煞是尴尬。
正当此时,帐门突然撩起,一阵寒风扫尽了宾主皆欢的热气。
“报!”曾被我踢晕的李显匆匆跑入,猛地跪下,“烈侯殿下与天骄公主不知所踪。”
“噔!”翼王手中的酒盏瞬间落地,“你说什么!”枯柴似的老手颤颤举起,阎镇目眦尽裂地怒视下方,“什么叫不知所踪!”
李显猛地俯身:“回程途中,公主看到一只白鹿,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烈侯、荣侯和韩将军见天色将晚,便拍马去追公主。”
“然后呢!啊!”翼王的表情有些狂暴,也难怪,毕竟只有那么一个血脉啊。
“而后。”帘卷北风,穿着赤色猎袍的七殿下疾步走入,他向上座一揖,“我、三哥和韩将军分头追赶,怎奈密林丛茂,天暗视短。行至深处,只听三哥大叫一声公主。我便会同韩将军寻声而去,却不见公主和三哥的踪影。”
“那现在呢?”青王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焦虑。
“现在韩将军已带人去搜山,相信不久便可寻到。”他看着面色切切的翼王,温言道,“王不必担心,彻然听声,三哥必是找到了公主。可能是迷了道,一时难以回途。”
“嗯,嗯。”阎镇敷衍地点头,却难掩忧虑,“日落西山,夜寒地凉,绮儿身子弱……”絮絮叨叨半晌,忽地拍案,“这冬狩是谁负责,竟然出这等大事!”
手中一紧,厉厉而视:混蛋!明明是你女儿太过娇纵,十足的迁怒!
“禀王上。”座下站起一人,正是成原一战无功而返的李本中,“据臣所知,负责此次冬狩的正是青国的伏波将军韩月杀。”尾音重重,难掩恨意。
青王面色一凛,眯眼视下,显然对翼国君臣的嫁祸很不满。
“是。”李显小儿火上添油道,“若不是韩将军没能拦住公主,这事也不会发生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国大臣肃穆而视,一时间局势紧绷。
好,很好,我现在非常后悔那日只踢断了他几颗白牙。放下怀中酒壶,向座上一礼:“王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问李少将军。”
“嗯?”青王龙睛一瞥,惊人的气势,“翼王。”浓浓的压迫感弥漫在上座。
阎镇与他对视片刻,烦躁地挥手:“问!问!”
睨视地上,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敢问,以上皆为少将军亲见?”
李显挺直腰背,蔑笑道:“这是自然。”
四座传来叹息,不解的目光频频飘来。随七殿下入帐的聿宁眉头一紧,对我轻轻摇头。
淡淡一笑:“那,李少将军又是何职务。”
“嘶~”翼国座上一片抽气。
“嗯?”俯身逼视,步步紧逼,“少将军?”
“是……”他向后一坐,咬牙低应,“公主的御卫……”其声愈低,几不可闻。
轻转眼眸,冲七殿下深深一揖:“下官刚才没听清楚,还望殿下再开金口。请问,当下去寻公主究竟为几人?”
凌彻然了然一笑,扬声道:“只有三人,本殿、烈侯还有韩将军。”
“哼。”“原来如此。”青王带来的官员不愧是宦海老将,变脸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当下数十道鄙夷目光直直射向李显和翼国下座。
“想来是有人渎职,枉韩将军摸黑搜山,这边却被倒打一耙。”说这话的是谁?急急寻找,原是青国言官之首胡存义,传说中的“铁嘴胡”首先开炮。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开口的正是我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魏几晏,“有利必逐,有过必推,此为翼礼乎?”摇头晃脑,痛彻心肺之情溢于言表。
“真是……”
“唉!钻营之徒!”
厉害,厉害。瞧瞧地上那人瑟缩不已,翼国座上官员个个掩面。什么叫被唾沫淹死,今天我算是明白了。
上首,翼王阎镇脸色铁青,拿起食盘往地上一掷:“有违孤命,中途弃主,现在又妖言惑众,诬蔑青国大将军。李显,你可知罪!”老声颤颤,面色爆红。
“臣……”八尺大汉竟俯身颤抖,“臣……”
“来人!拖下去,斩了!”这翼王恼羞成怒,下了杀令。
举座大惊,喧嚣陡逝,安静。
帐内烛火扑闪,扭曲了人影。
“王上!”李本中疾步下座,匍匐在地,“请王上念在我李家忠心为主,就饶小侄一命吧,王上。”
翼王脸色微动,似有一份动摇。上座无人开口,青王老神在在地饮酒,修远面无表情地合眼。破落户一脸犹疑,看样子好容易下了决心,刚要开口,就只听又一声:“报!”
韩让单膝跪地,大声叫道:“将军一人纵深,已发现公主坐骑。”
众人翘首,面露喜色。
“经查,马鞍被人事先切断,三殿下和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当!”翼王大怒,杯盘如雨,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对叔侄身上,“饶命?饶命!马具不就是你李显负责的!阴谋弑主,好啊好啊!”这位走火入魔了,“斩!拖出去斩了!”
“王上,饶命!饶命!”李显被人倒拖出帐,一路上哀音不止。
“王上……”李本中跪在座下,低垂颜面,让人看不清表情。那伏地的双手慢慢握成拳,爆出青筋,“王、上。”
举目而视,却见青王淡淡地注视着一切,眸中闪过兴味,微白的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熟悉的笑容,像极了允之……
不欢而散的宴席,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日之内,如过寒暑,冷暖交替。伴君如伴虎,官场步步惊。走入寝帐,瘫软地靠在桌角,长叹息。
“云卿。”
身后附来温热,整个人懒懒地靠在他的怀里:“修远,我好累。”鼻尖传来淡淡药香,将最软弱的一面呈现。
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温软的低问:“想走么?”
“不。”转过身,一把将他抱住,不住地蹭着,“不走,我不能走。”
“我会一直陪着你。”轻吻落在额间,停留在心底,蜻蜓点水般地带起阵阵涟漪。
“这是阴谋吧。”一想到今日种种,胸中不禁涌起浓浓的恐惧。
“也许。”修长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梭,“我已派青龙骑去搜山了,很快就有消息。”
“嗯。”嚅嚅应声,“官场好可怕。”
“你做的很好。”他拍着我的背,抱着我轻轻摇晃,“很了不起。”
“修远。”
“嗯。”
“你会怕么?”
“会。”
“唉?”诧异地抬头,“你怕什么?”
夜色中,只能看见他黑亮的凤眸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温热的鼻息一点一点加重,唇上落下细细的“春雨”。
“我怕……”
话,
含在了嘴里,
没入了心底。
嗯,
我懂了,
用舌尖回应。
50. 莫道清风无市价
这一夜,注定无眠。
天高月见小,夜寒露更微。
郁闷,真是郁闷啊。凌彻然披着狐皮披风漫步在营帐外,袖中的两拳始终紧握。天不助他,在公主拍马追鹿之时,他就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当然,动心思的不仅一人。与老三对视的瞬间,凌彻然就明白,此次抢的不是美娇娥,而是登天梯。
岔口上,三选一。可惜,他选错了路,被老三那头狼叼走了肥羊。凌彻然抬头看了看黯淡的苍穹,忿忿地眯起双眼:估计这会儿,“肉”已经下肚了。
“唉!”他不甘地摇了摇头,身后始终跟着沉默的护卫,一主一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冬狩大营的偏角。
“胡闹!”寂静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叱骂。
凌彻然黯眸一亮,寻声而去。待近了才发现出声的正是此次唯一跟来的一品大员,上阁备所的司马,上官密。这么晚他在这里做什么?凌彻然微皱眉探脸一瞧,眉梢微挑,这是……
“爹!”一名男装佳人撒娇似的跺脚,“爹~”素颜似雪,清眸流盼,不愧是仅次于云都二美的碧荷佳人……上官无艳。“爹,女儿这不是担心您不适北地寒恶,才女扮男装一路随行的。”
喔?鱼目混珠,到今日上官司马方才发现,真是糊涂啊。当初舅舅硬是将此人拉到了一品高位,是早看出他智短易控吧。
“哼,说的倒好听!”上官密白了女儿一眼,“你爹虽老却不糊涂,艳儿你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见那人一面么。”老头语气有点冲,毕竟女儿那时候倒贴追求定侯已成为云都的笑谈,让他这个一品大佬着实无颜啊。
上官无艳娇嗔地嘟起嘴巴,娇容透出绯色,倒是别有一番风韵。“爹~”她拉住老头的衣袖,“女儿不给您添麻烦,就远远地看一眼。”她伸出笋芽般的玉指,“就一眼。”
“不行!”上官密拉脸甩袖,背过身去,“你给我趁早回去,这哪里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爹!”上官小姐不依了,忿忿跺脚,“要不是您不给女儿出头,不为女儿牵线,女儿至于千里追夫么!”
喔?隐在树后的凌彻然挑起嘴角,追夫?看来这碧荷佳人是有备而来啊,有点意思。
“您明明是当朝一品,女儿又是名满王都的大家闺秀。若说比不过那容若水和董慧如,女儿咬咬牙也就忍了。”上官无艳绕到她老爹面前,玉颜微红,染着薄怒,“可为什么那韩月下也骑在我头上,她那哥哥只是个二品,算起来还是您的部下,凭……”话未说完,聒噪的嘴巴就被上官老头一把捂住。
“丫头,你还要不要命!”上官密长须微抖,圆眼暴睁,“这军国大事轮的着你插嘴!”
上官无艳气呼呼地推开她老爹,撇脸轻道:“爹爹还是那么怕事。”
“你!”老头上前一步,举掌欲掴。半晌,无奈地垂臂,“唉!”这声叹息似有不甘。
一个无脑,一个无胆,还真是便于掌控啊。凌彻然冷笑一声,刚准备离开。忽见上官无艳瘪了瘪嘴,腮边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他停下脚步,眯起双眼,片刻之后便有了主意。
真是天助我也!
荣侯两手背后,松闲地走出阴影。
“七……七殿下!”上官密一见眼前这人,顿时傻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恨恨地剐了女儿一眼,都是这个丫头惹得祸!
凌彻然笑容淡淡,温煦的眼眸瞥向面容煞白的上官无艳:“上官小姐安好啊。”
被点名问候的某女垂头屏息,速速躲到老头身后,嚅嚅出声:“臣女见……见过七殿下。”
凌彻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如表妹所说,碧荷佳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不过,他要的就是这种笨女人。
上官密虽然不够聪明,但好歹也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主子实际上有多阴狠。心头惴惴,不觉之中背上已浮起一阵冷汗。
“小姐这份孝心,本殿着实敬佩。”
毁了,果然被听见了。“咕……”上官密喉头微动,手心湿漉。他身后的上官无艳更是臊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应声。
“本殿听说,会盟宴席上还缺一个领舞啊。”
闻言,上官无艳美眸一亮,猛地抬头:“领舞……”
上钩了,凌彻然暗笑,他无害地笑开:“酒宴一事原属三王兄掌管,他这一不见,自然就压到了本殿头上。在王侯面前献舞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胜任,这人选让本殿着实犯难啊。”他蹙眉摇首,轻轻叹气。
这可是出头的好机会,上官无艳兴奋地手指微颤。她最擅舞,只要在定侯面前一展妙姿,他一定会对自己倾心相对的。思及此,她慢慢地从老头身后走出。
上官密暗叫不好,刚要扯住女儿的衣袖,不想却被她巧妙躲开。
上官无艳垂首望地,微微屈膝:“臣女不才,愿为殿下分忧。”
“喔?”凌彻然装作惊喜地出声,“上官小姐会舞?”
“是。”她唇角绽出艳丽的笑容,“臣女曾跟着蝶衣学过五年长袖舞。”
“原来是舞仙蝶衣的嫡传弟子啊!”凌彻然抚掌大笑,“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可解了本殿的燃眉之急。”
不论上官密如何挤眉弄眼,他那迷了心窍的女儿愣是视而不见。万般无奈之下,他小声开口了:“殿下……”
凌彻然笑笑应声:“嗯?”眸中寒光乍现,惊的老头猛地埋首。
“有事么,上官大人?”语调轻软,却让人不寒而栗。
上官密不仅背脊,连额头上都浮起虚汗:“没……没……”明知道七殿下在算计自己女儿,可是他还是不敢出声。怕,他怕啊,这个备所司马一职可是右相大人赏的。人家只要动动脑子就能将自己打入地狱,他只能依附。
凌彻然见上官密识时务地默声,嘴角微微勾起:“成吾。”
“殿下。”身后那个安静的护卫突然出声,上官父女这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给上官小姐收拾一个干净的帐子,明日带着小姐去舞姬那里。”他温眸一转,抹出一道异采,“可要好好伺候着。”
“是。”
“谢殿下。”上官无艳兴奋地行礼,随着高大的护卫走向冬狩营帐。
脚步声渐远,凌彻然还俯视着下方,用目光压的上官密不敢抬首。
“上官大人。”
“臣在。”
凌彻然慢慢地俯下身,在老头耳边轻语:“想做左相么?”
上官密忽地抬首,双眼暴睁:“殿……殿下……”备所司马虽说也是一品,可手中的权柄可断不如上阁的大佬。左相!左相!他兴奋地心跳加速,双目微颤。
动心了吧,凌彻然高深莫测地笑开,轻轻地拍了拍上官老头的肩膀:“好好干。”
三个字给了上官司马无边的遐想,好好干,呵呵,好好干。这次别说是卖女儿,就是卖老娘,他上官密也干了!
开出空头支票的凌彻然虚眼看向远处重山:哼!公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三哥你不知道么,枕头风才更有效啊。
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暗幸几家忧。
忧,从来就没在这位的心里停留。
凌翼然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杯沿:“乔学士,这就要走了么。”
被点名的中年男子两臂平伸,拱手一礼:“茶也喝过了,再留下去恐遭人非议,下官还是先行告辞。”
凌翼然理了理衣袍,缓缓站起:“那,就不送了。”
乔辩垂首后退,转身刚要离去。就只听寒夜里,飘来一声宛转的轻语:“公主的马鞍是大人做的手脚吧。”
乔辩心脏骤缩,愣在原地。
“天骄公主自小蛮横,对储君殿下多有冒犯。此次会盟翼王又摆明了要和我朝结亲,若鸳盟既成,那储君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毕竟翼王可是出了名的孝女。”凌翼然撩起衣袍,悠闲地坐下,“而冬狩,正是除去公主的最佳时机。”
乔辩机械地转身,面色惨白地看着灯火下的那人,有了被剥光的耻辱感。
“嗯~”凌翼然懒散地托腮,媚眸迷离让人看不清目光,“大人见我三哥和七哥对公主紧追不舍,心知只有本殿可以相交。于是就趁着公主失踪、今夜混乱之际,前来一探究竟。”黑瞳一瞟,精光四射,“可对?”
“……”乔辩屏住呼吸,不敢动弹。这何止是被剥光,简直是被剖体,哪还有半丝秘密。
“呵呵~”凌翼然笑得妖媚,“大人真是谨慎,喝了两盏茶都不愿透露半句真意。可惜啊,可惜~”
这两个字成功地引起了乔辩的兴趣:“什么可惜?”
修长的手指在杯沿来回逡巡,“本殿原以为能在杀意昭昭的翼王手下保住性命,翼国储君应该是个聪明人。”
原以为?乔辩听出了门道,忿忿瞪眼:“殿下此言何意!”
“叮!”凌翼然无视他的怒气,以指弹杯,发出清脆而绵长的声音。安静,安静的足矣积聚乔辩的怒火。当他刚要发作,刚要甩袖离去。只听暗夜里飘来微冷的语调:“这点伎俩,连身处局外的本殿都猜得出,更何况翼国王上呢。”
如寒风吓杀了百花,如冬寒凝住了大地。乔辩心中的怒火骤熄,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恐惧。是啊,连这位九殿下都猜到了,更何况老谋深算的王上!太明显了,一开始这个计策就太明显了。他猛地回神,无措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宁侯:他该怎么办,王储殿下又该怎么办?
目的已经达到,凌翼然轻轻地勾起嘴角,今日公主失踪、马鞍被毁的消息传来,他就猜到了凶手。自从翼国君臣到了建州虞城,他就发现这位乔学士的异样,乔辩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公主的附近。果然啊,如他所料,翼国王储怎么会放弃与青国相交的大好机会,这位便是前哨。他故意装病让公主知难而退,为的就是表明立场让乔辩入套。
大开帐门,请君入瓮,不至上夜这位就来了。坐了一会儿还想跑。哼,那就下点猛料。凌翼然倚坐在那里,他在等,等乔辩开口。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焦虑一点一点吞噬着乔辩的心。
凌翼然随手拿起一本《笑谈》,密睫微垂,目光在纸上游移,嘴角不时勾起。
“劈啪!”灯盏里爆出烛花。
“殿下。”乔辩语音涩涩,几经挣扎终是开了这个口。
“嗯~”凌翼然应着声,手指却稳稳地翻过书页,目光不起。
乔辩以袖敷面,深深一揖:“殿下救我!”宁死也不能说让九殿下救王储,不能。
救他?凌翼然慢慢放下书册,秀美的长眉微挑,可真会说话啊,事到如今还要护住主子的颜面。看来,王储一党并不弱。他坐正身子,微敛下颚:“翼王杀李显只是为了下台阶,下一步可就是觅真凶。”
是,是,是,别卖关子了,直接给个主意吧。乔辩俯首向下,早已是心急如焚。
“王女难免娇纵,听说公主很不得人心啊,嗯?”
“嗯。”乔辩轻轻应声,忽地抬首,眼中闪过异色。
凌翼然睨而视之,笑得轻快:“本殿还听说,翼王曾有意将公主下嫁给宰相之子,而后又悔婚了。”点到为止,再不多说。
是啊,田相为此耿耿于怀,连送行时都面覆寒霜。乔辩心头大喜,这田相对王储向来事事掣肘。将脏水泼在他身上,这可是一箭双雕啊。好计,好计。兴兴之余,心头涌起不安。他慢慢放下平举的两手,神色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人。
论手段,论心机,他们完全不在同一水平。
一个天,一个地……
这魔瞳,烟波浩渺,透出无尽的……王气。
王储殿下,臣这次不负众望,终于为您找到了最可靠的盟友。就是他,就是这位九殿下,乔辩从未如此笃定。
“殿下。”乔辩再行大礼,“此次王储命臣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
凌翼然慑人心魄地笑开,他知道自己又赢了。他向后招了招手,六幺机灵地为两人再添一盏茶。
夜,还很长。
公主?翼王?
待阎镇百年之后,翼国又是谁的呢?
显然,九殿下找到了答案。
其实窥探到这一答案的并不止他一人……
青国王帐里燃着融融的炭火,凌准靠在睡塌上,双目闭合,手里还拿着一本密折。
内侍得显见状,轻手轻脚地走到踏前,刚要为王掩起被子,只听一个沉声响起。
“怎么样了?”
得显惊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回王上的话,三殿下和公主还没消息。”
“哼。”凌准重哼一声,这老三想打什么主意,他很清楚。“老七呢?”他合着眼,继续问道。
“七殿下出去散步了,至今未归。”
喔?散步?彻然哪里会那么老实,他这个儿子可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小九,还病着么?”凌准颇有兴致地开口。
“是。”得显轻重适宜地为青王捏起肩膀,“九殿下这几天都没出过帐,刚才有位翼国官员去探病了。”
闻言,凌准忽地睁眼,嘴角越扬越高:“呵呵呵~”笑中伴着重咳,得显习惯性地递上一块黄帕。凌准掩住嘴角,一口甜腥冲喉而出。
兴奋,抑制不住地兴奋。
今夜,御座初试,一人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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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用这句话来形容当下的局势真是再贴切不过。明日即要登坛誓盟,三殿下和公主却至今未归。到手的盟约会就此付之东流么?周围,大臣们皱起的眉头上,仿佛都挂着这样一个疑问。
看着眼前精美的尊觯铜鼎及丰厚的鬯酒甹礼,我便明白了。这次会盟决不是青王突然起意,而是早有算计。埋首轻叹,心中浮起一丝焦虑:这两日,哥哥都未曾休息,若再找不到,就免不了被迁怒了。三殿下见好就收吧,若毁了会盟,就算是一万个公主也救不了你。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平日里举止得宜的贾侍郎着魔似的疾步跑来,一向平整的束发凌乱散开,平添了几分女气。
心事重重、埋首苦干的众人纷纷直身,“嘭!”我身边的魏几晏将礼册重重合上,“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老头吹胡子瞪眼、中气十足地斥责道。
“大人!”贾正道真不愧是老头的好学生,立刻纠正了错误,深深一礼,“大人,三殿下回来了!”
“什么?!”身旁洪钟似的大吼,震的我两耳嗡鸣。魏尚书一把拉住瘦弱的贾侍郎,吐沫星子如暴雨般喷洒在他的脸上:“三殿下回来了!”
瞥眼看着一干激动不已的众郎官,不禁失笑:礼部可是三殿下的老巢,我周围的同僚皆为他的下属。三殿下失踪这几日,人人愁眉苦脸,仿若专业哭丧队。这下可好了,眉眼倒吊,变成了一堆弥勒。虽说人回来很重要,但能不能顺手牵羊那才最重要。
“那……”魏尚书不愧是礼部大佬,须臾后又恢复了镇定,他灼灼地看着贾侍郎,慢声问道,“天骄公主呢?”
果然啊,老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所在。再举目一瞧,呵,好家伙,这些平日里礼来礼去的书呆子全都目露绿光,幻化成饿狼。权争官斗的可怕啊,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退不得了。讥诮地摇了摇头,转念一想:唉,我不也上了赌桌,接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贾正道一抹脸上的“甘露”,嘴角越飞越高:“公主被殿下带回来了。”
“好!”魏几晏抚掌大笑,背着手欢快地踱步。半晌,他将厚厚的礼册扔了过来,我反手一接抱在怀里。
“丰郎中,这儿就交给你了,钟鸣鼎食皆为会盟之礼,切莫大意。”
“是。”我躬身低应。
“博玉。”老头整了整束冠,眉梢带笑。
“大人。”贾正道也依葫芦画瓢,恢复了优雅仪容。
魏几晏昂首而去,背于身后的手不住抖动。“走,随老夫去迎接殿下。”
“是!”贾正道眼角微挑,得意地瞥了我一眼,追身而去。
抱着礼册慢慢转身,留下的郎官一个个面容舒展,看来的目光多有不屑。是啊,人人皆知我丰云卿曾是九殿下的家臣,如今摘得名花的可是他们三殿下。主子吃肉,下属喝汤,而我只能喝西北风了。再定睛一瞧,那些绿光纷纷转移到我的胸口。摸了摸搭扣上的馨结,了然一笑,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取而代之么?
嘴角悠悠咧开,翻开厚厚的礼册,清了清嗓子:“陈司务,牲礼准备好了么。”
干瘦的陈秉义略有不甘地移开目光,嘟囔道:“下官这就去办。”
“嗯。”执笔勾画,看着不舍离去的各位下级,笑道,“劳烦各位臣工了。”
无人应声,三三两两地低语,袖中的手皆难平稳,看来兴奋劲还没过去。
转眸一笑,清亮出声:“带来的五色谷物可不多,各位可别给抖光了。”
悉窣声忽止,绿光消散,众人瞠目。
嗯,很好,埋首点礼。
冬日里薄暮一到,四野便昏黯起来。脚下的枯草已结起了浓密的繁霜,垂着头仿若正在叹息。拖着疲惫的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快步走向哥哥的营帐。
冷风冻静了天地,更冻静了人心。
“淮然!”一声娇啼突兀地响起。
我脚步一滞,隐在帐后,暗暗看去。三殿下的帐前侍女从官列了一路,为首那人正是天骄公主阎绮。
帐帘一掀,三殿下疾步走出,亲来相迎:“绮儿,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
瞠目结舌地看着一百八十度转变的三殿下,顿觉寒气袭人,捂嘴打了个喷嚏:鹰目含柔情,厉色化温煦。真是舍不得儿子套不着饿狼,舍不得自己套不住娇娘。厉害,厉害。
接下来,天骄公主是着实给我上了一课“什么叫娇娘变色狼”。她踮起脚跟,毫不顾忌地吻上三殿下的唇角,三殿下也毫不含糊地搂住公主的腰,十分享受“美人恩”。真是冬日里燃起一把火,烧的周围寸草不生。
一干侍从聪明地埋首,认真研究起地上的沙石。
刚要举步离开,却见吻得正欢的三殿下暴睁鹰目,眼中流露出挑衅之色。偏首一望,七殿下握着手笼,悠闲走近。橘色的微光从侍从手中的灯笼里透出,如轻纱一片,覆上了凌彻然的脸颊。温眸轻转,溢出几丝不屑。他唇畔扬起讥笑,气定神闲地走向寝帐。
不知七殿下是不是假意掩饰,总之这不疼不痒的态度倒是触怒了展示战利品的三殿下。他鹰目遽紧,铁臂一弯将公主拉入帐中。看来失踪的几日,这两位有的不仅仅是一腿了,而是两腿、三腿……
月黑风高夜,妖精打架时。
笑笑摇头,疾步向远处走去。
不至军帐,便见韩硕叔叔轻手轻脚地卷帘退出。待走近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硕叔叔,怎么了?”
他怔了一下,猛地回身:“小姐,这天黑您可别吓老夫。”
轻轻地摸了摸鼻尖:“嘿嘿,原来硕叔叔也怕无脚的东西啊。”够头望向帘里,帐内一片漆黑,“哥哥睡了么?”
“嗯,为了找那两位,将军已经两宿没合眼了。”
“哼。”鼻管中喷出两道白气,死妖精!
“小姐,您现在明地里还是九殿下的人,请不要多做停留啊。”
偏首望向有些沧桑的硕叔叔,无奈地撇了撇嘴:“嗯,哥哥的伤刚好,请叔叔帮我多多照顾他。”
“那是自然,小姐早点回吧,将军最心疼的可是您啊。”
“嗯。”恋恋不舍向内看了一眼:哥,晚安,好梦。
好梦绵长,盟定四方。
十一月初八,冬至。阳初生,天官辰时,易行祭祀。
“天道载物,神鲲合德。地分五国一州,川流三山六土……”
为了此日,青王自我们出征时始,便在建州虞城筑宫建坛以备会盟。现在想想,若哥哥战而不胜,这一切便前功尽弃,而我们也是死路一条。站在这周长三百步、高约数丈的盟坛圣堂之中,耳边呼啸着阵阵寒风。心,不尽冰凉。
立于担当司盟的魏几晏身侧,小心地环视四周。堂内置绘有上下四方神明的方明,定睛细瞧不外乎“圣母落簪”、“真龙显世”等神话图样。再转眸,只见四色王旗迎风招展。东为青国赤螭冲云旗,西为荆国孔雀缭乱旗,南为眠州青龙出海旗,北为翼国麒麟踏渊旗。堂中央有一方坑,礼称为“坎”。诸王面北站于坎边,百官列于堂下,一片肃穆。
“今天下未定,烽火频起。吾三国一州相约青邦之地,共守昌平之约。同气连枝,共御夷敌……”
夷敌?不言自喻即为西南雍国,青王携助荆之余威,在年末大张旗鼓地筑坛会盟,就是做给那个邻居看的。换句话说:怎样,就是针对你!横啊,真横,青王真是只老狐狸。
“虞城之盟,可表天地。有渝此约,或间兹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山、群祀,先王、先公,四姓之祖,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魏几晏终于念到末段诅辞,也就是赌咒发誓,若为此誓天理不容,祖宗八代人神公愤。其实诸王骨子里是不信神的,不然明知必毁此盟,还赌上爹娘老子、国运王势么?
“十一月初八,盟启。”
语落,担当戎右的贾正道牵来一头白牛。弯弯的牛角上系着红绸,诺大的牛眼闪烁着纯净之色,对将至的屠杀毫无查觉。我低下头,不忍亲睹。
“哞!”
“嘭。”巨物落地。
一条无辜的生命就此消失,手捧金刀,小步走到杀牲的魏几晏身侧。一只血淋淋的手抽出刀刃,割下牲牛的左耳放于珠盘。作为盟主的青王捧持牛耳,立于正北。抬首偷瞧,却见翼王阎镇虚目而视,似有不甘。
是啊,这位好大喜功的主儿从一开始就面色不善,明摆着不愿屈与人下。
戎右贾正道捧在盛有牛血的玉敦,俯首走到盟主身前。青王将热腾腾的牛血涂于口上,此为“歃血”。贾侍郎稍作停留便向前走去,行至翼王身侧,他一个踉跄,玉敦脱手而出。见势不好,我飞身飘去,敢在落地之前将玉敦稳稳接住。
碧色盛红,诡异的冶艳。
腥热的牛血稠动着,漾出阵阵暗纹。瞥眼视下,只见明黄色的长靴不留痕迹地后撤。
翼王阎镇,气窄也。
偏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贾正道,他还能继续么?举目看向青王,只见他神色微凛,向我微微颔首。
浅浅一笑,平举双臂:“翼王陛下,请。”
阎镇眼角颤动,杀气扑面而来。
“请。”再道一声,有一就有二,得罪你也不只一次。我,不怕。
阎镇不情不愿地伸手,不情不愿地抹唇,不情不愿地颔首。
我躬身一礼,举步向后走去:“荆王陛下,请。”
吴陵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幕震住了,手脚有些迟钝,半晌才完成“歃血”之礼。
最后那人,唇畔漾起最真心的微笑,缓缓走去。对视的刹那,仿若置身春花烂漫的三月,那凤眸仿若冬日里的暖阳。
“定侯殿下,请。”嘴角飞扬在脸上,爱恋充溢在心间。
修长的手指郑重地没入扬着热气的牛血,轻移的瞬间,一滴坠落在我的手面。含笑而望,只轻轻一挥,熟悉的薄唇便染上了一抹殷红。
盟约既成,永不相悖。
而后,牲牛覆着盟书被置于坑内掩埋。
坎牲加书,礼毕。
在不远的将来,盟约将如同这头死畜,慢慢地腐烂。
最后,归于尘土。
在此之前,大家还是好兄弟,还得讲义气。飨宴增情,鸳盟结亲。
筵上,青王看着翼王,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厌色,反而有几分欢喜。因为就在刚才,三殿下与天骄公主的好日子终于定下,就在明年的立春。
“本王只得一女,还望青王多加照顾啊。”捧着酒壶,站于王侯身后,听着翼王爱女心切的嘱托,听着青王言辞诚恳的低应。不禁感叹,此时是儿女亲家,而后便饵女侵家,真是世上最危险的关系。
“父王。”七殿下站起身,冲这边深深一揖,“为庆盟约既成,为贺三哥定亲,儿臣特地安排了歌舞,还望各位尽兴。”
嗯?七殿下非但不恼,反而主动献礼,其中必有蹊跷。
只见王上目露兴味,微微一笑:“甚好。”
春风得意的三殿下则面带讶色,转瞬鹰目虚起:“那,便多谢七弟了。”
“自家兄弟,何必言谢。”七殿下笑得温善,道的快意。他弯起的眼眸定定地看向烈侯,双手优雅地举起。“啪~啪~”
两声掌击,丝竹奏起。
风卷珠帘漫语凝,玉碎碧盘乐闲庭。
泉吟幽谷莺啼啭,露坠潭渊雨霖铃。
丝竹琴筝,弄一曲春风。轻歌曼舞,化一行鸥鹭。青纱胧胧,似碧荷曳曳,不说比的上姹紫,也胜的过嫣红。管弦清音,身姿妙曼,端的是春娇夏艳洗荒寒,莺飞燕啼尽言欢。
放眼四顾,刚才还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老少爷们儿纷纷定神,连一向堪称正经先生的魏几晏也抚须细看,无数道目光飞向歌姬舞娘裸露的皮肤上,生生一群饿狼。这就是男人啊,心中忿忿,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左侧,正对修远含笑的凤眸。脸颊忽烫,我可没乱想,看戏看戏,再瞧向场中央。
雪白的藕臂逐一挥动,青纱层层飘开,伴着轻软采莲歌,此身如至幻境。当最后的朦胧消散,一位身著碧色舞衣的窈窕佳人背身而立。腰肢纤软,绿云半垂,只一背影就引得众狼抽吸。
“咚,咚,咚。”腰鼓声动,佳人踩着节拍扭动楚腰,双臂一挥,水袖飞起。
“咚!”重擂过后,她忽地旋身,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上官无艳!惊目相对,讶异屏息:怎么会是她?
额间绘着白荷,唇上染着胭脂,素艳二色出奇的相和,衬得她整个人如芙蓉出水、清丽妩媚。伴着如水筝音,众舞姬纷纷俯下,场中只剩碧荷佳人独舞。她回身举步,长袖翻动,头上珠钗熠熠生辉,艳光直逼自座。她踢腿下腰,如娇花倚风。她起身旋舞,如摇妍飞雪。懒懒弦动,上官无艳回眸一笑,两颊漾起笑窝,眼波径直掠向修远。
真的,攥紧酒壶,虚目看向暗送秋波的某女,真的很碍眼啊!
哼哼,哼哼,不自觉地泛起冷笑。
某女踏着莲步,扭着楚腰,一点一点向主座飘来。旋身的瞬间,毫不掩饰赤裸裸的色心,向修远频频眨眼。
“啪。”凉凉垂目,壶把断裂,将断壶递给身边的小侍,“换。”
“……”无声。
“嗯?”横目一扫,小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接过。
“嗯。”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欣赏”某女的缭乱舞姿。“咯咯。”指节作响,手很痒。
事实证明我的手痒的很是时候,因为某人皮痒!眨眼的功夫,上官无艳已近至跟前,水袖当空舞,直飞修远去。
咬牙瞋目,按捺住身体中爆蹿的杀气。忍,我忍。
眼见水袖如长蛇一般游到修远身前三尺,忽地转了方向。我怎么忘了他的护体真气呢,眼眉弯弯接过新壶,轻轻地抚摸光滑的壶身,好,很好。
人算不如天算,被震开的绸缎竟飞到翼王怀里。上官无艳娇容惨淡,纤臂一扯欲收回长袖,不想却被阎镇牢牢拽住。丝竹绕梁,娇莺初啭,轻纱翻飞在碧荷佳人身侧形成片片莲叶。一曲采莲,本是定情舞。而今,长袖两端一老一少,一暮一朝,如此搭配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美人蹙眉,身体后倾。这边白须微颤,兴奋前移。僵持之际,眼角忽地瞥见一点白光,快的让人难以捕捉。
“啊!”上官无艳满脸错愕,忽地向主座扑来。失去了重心的她像一只无力的风筝,被翼王轻巧地收入怀中。
定睛细找,一颗珍珠在红色的地毯上缓缓滚动,片刻之后便被舞群踢的无影无踪。殿前献美啊,斜睨下座,七殿下持爵勾笑,挑衅地向上手扬眉。三殿下一扫喜气,面覆阴霾。乐声依旧轻软,舞姬依旧娇柔,只是暖色渐退,仿若一室灰白。
金爵高举,我敛神走近。翼王苍老的手在上官无艳的柳腰上游移,混浊的眼中溢出色欲:“来,给孤笑一个。”轻手轻脚地为他斟满醉云醴,无奈地向后退去。上官无艳檀口微颤,惊恐未定地仰望。
“怎么?”阎镇枯瘦的手指一路抚摸,最终停留在她尖细的下巴上,“不会笑了?嗯?”尾音紧绷。
她,清眸黯淡,嘴角无力地上扬,深深的酒窝载不动满满的绝望。
飞舞的青纱渐渐散去,绕梁的丝竹渐渐停息。座下悄然,飘来无数探究的目光。侯座上,三人神色各异。黑脸的烈侯,笑脸的荣侯,形成鲜明对比。而允之则气定神闲,自斟自饮。这一切他早就料到了么?狭长的桃花目轻瞥,扫过七殿下贴身侍卫的腰穗,果然少了一颗珍珠。
“青王。”这厢阎老头开口了。
青王举起金爵,微微颔首:“翼王。”锐目扫向阎镇怀中的佳人,我站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官无艳惨白的娇颜。
“这舞姬孤很喜欢。”翼王枯柴似的手指从上官的脸上滑过。
“喔?”青王虚起双目扫过座下,“这本就是小辈们的一片心意,还请翼王笑纳。”正说着,内侍长得显移步近前,在他耳边低语。青王的眉头轻皱,而后又飞速展开,眼中似凝寒冰。“只不过。”他厉厉看向下座,“这女子不是一般的舞姬。”
“喔?”阎镇诧异地看向怀中,“怎麽个不一般呢?”
“她可是我朝一品大员……”青王语调低缓,似带笑意,“上阁备所上官爱卿的嫡女。”怎么也听不出是爱卿,笑里藏刀,阴冷的语气。
说到这,上官司马已是满头大汗,颤颤巍巍地走下座,跪伏在地。
“原是官宦千金啊。”翼王欣然视下,“上官司马,孤问你,你愿将此女嫁到翼国啊。”
真是流氓,上官老头他敢说不愿意么?
“小女若能伺候翼王陛下,那真是上官家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上官司马坑着头,大声回应。
真会拍马屁,可惜只拍着了一匹。另一匹……偷瞥斜侧,青王低垂的右手早已握紧,几乎可见手背上的青筋,这下可拍到马腿咯。
“好,好。”阎镇不住点头,豪气冲云地拍案,“青国上官氏听旨。”
上官无艳从他膝上滑下,软软地匍匐在地。
“孤封你为二品王妃,赐号乐。”
纤影颤颤,半晌才听见一记蚊声:“臣……臣妾……谢……”话未说完,佳人就晕了过去。
“王上。”翼王的内侍将她小心扶起,谄笑道,“娘娘喜极而厥。”
呸,是怒极攻心,真会自欺。
“扶下去好生伺候。”翼王笑笑点头,偏首看向凌准,“青王啊,这下你我更是亲上加亲了,哈哈哈~”
青王举起金爵,两人碰杯共饮。席下一片热闹,刚刚将女儿嫁给老头的上官司马满面春风地回座,接受众人的道喜。这场游戏中,女人只是配角。
觥筹交错,真个杯浮绿蚁,榨摘珍珠,瓮泼新醅。座上笑意浅浅,座下明枪暗箭,却又推杯换盏,擎尊相陪。
可怜我频频奔走,不停斟酒。可不尽三盏,翼王又开了腔:“各位,孤也安排了歌舞,不如共赏?”
荆王连声应和:“好,好,可惜孤没准备,让几位见笑了。”
“唉,这本是盟主宴飨,荆王吃着就好。”凌准带笑劝慰,可说出的话却着实尖锐。
我偷偷看去,翼王脸上闪过几分薄怒,眼中溢出厉色:“孤带来的歌舞可非常见。”他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内侍挺身长喝:“宣西陆国特使克莉斯夫人晋见。”
全场陡静,众人好奇地看向殿外。只见一名黑发碧眼的西洋美人缓步走入大殿,红色的鲸骨裙将丰胸楚腰衬得格外迷人。这位迷人的女士走到座前,行了个曲膝礼。翼王得意地笑了,因为这礼只是行给他一人的。这只毒蝎子挑衅地看向面色微暗的青王,向座下招了招手。翼国官座上站起一人,他走到夫人身边低语,看来是翻译。夫人诧异地抬头,向青王、荆王和修远深深颔首。
好了,玩大了,将酒壶放下,看向一侧,青王的脸由暗转黑,就差拍案而起了。笨,真笨,鄙夷地看向小人得志状的翼王:好大喜功,逞一时之气,非君王所为。
正当这时,局势的搅乱者,那位美丽的克里斯夫人说话了。令我惊讶的是,她说的是英语:“陛下,我听从您的话来到这里,请您兑现诺言,将入港通行证赐予我。”
看来前世今生两个时空是平行的,凝神细听,过了十几年,英语倒有些疏漏。
“克莉斯夫人祝翼王陛下身体康健,问各位王侯安。”那位翻译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嗯,夫人免礼。”翼王做派十足地挥了挥手,“请夫人为我等但舞一曲,以此助兴。”
“夫人。”原来翻译是会英语的,只是有些蹩脚,“先前说好了,夫人还欠我王一支番舞。等跳完了,我王将会立刻签署证书。”
很卑鄙,明晃晃的要胁。这君臣早已商量好了,用这种欺诈手段来显威风、长脸面。
夫人皱紧眉头,深深地看了翼王一眼,半晌方才开口:“那好吧,请陛下说话算数,不要再唬弄我们了。”
“是,那是当然。”翻译笑笑答应,抬首却这样说道,“夫人说这是她的荣幸,不过她想请在座一位与她共舞。”
“共舞?”举座哗然。
“男女授受不亲,何谈共舞?”
“番人轻礼,番人轻礼啊!”
下座只有翼国那片老神在在,好似成竹在胸。
“喔?”翼王斜视而来,厉厉地看向我,“那夫人可看准了何人呢?”
公主失踪一事我戳破了李氏的栽赃,会盟歃血我保全了青国的面子。翼王你当真那么气窄不容人么?
“夫人想请那位司酒大人共舞。”果然。
轰!这一句引起轩然大波,急得青臣纷纷站起:“王上!”“王上!”
聿宁忿忿疾呼:“自古男女三岁不同床,五岁不同席,怎可共舞?”
一向沉默不言的哥哥离席跪地:“王上,请三思!”看着他忧虑的深眸,看着他微微摇晃的双手,我心头乍暖:哥,请不用担心。
凝神静思,脑中分外清明:这已经上升为外交事件,若我不应,那不仅是驳了盟国的面子,更是驳了西陆国的面子,单其中一项罪名就足矣让我身首异处。但,若我应了却没做好,那就是丢了青国的面子,丢了盟主的面子,不论哪点都可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目光扫过座下,飘至上座,允之也已站身,修远将金爵重重放下,一切蓄势待发。
冲着翼王微微一笑,缓步走到座下。身体微倾,右手贴在胸前,用英语对夫人清声说道:“美丽的夫人,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殿内无息,骤静。
抬起头,却见克莉斯夫人惊讶的绿瞳,却见如被点穴的众人。时空仿若停顿,只有我一人能够自由穿行。神态万千、形姿各异,说不出的滑稽。
“您……您……”夫人嚅嚅开口,“您会英语?”
看了看面如土色的翻译,微微颔首:“是的,夫人。”
克莉斯夫人绽出艳丽的笑容:“您说的比他好。”她斜了翻译一眼,看来是吃了他不少闷亏。
“那是自然。”
“呵呵呵!”夫人清脆笑开,“您不像他们那样故作谦虚,我喜欢您。”
“谢谢。”看着爽朗的她,心头也浮起好感,“刚才那位翼国的君主说您要与人共舞,所以把我叫了出来。”
“共舞?”夫人皱眉视上,惊的翼王坐立不安。
这样就怕了么?你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冷斜一眼。
“不过这支舞还真需要舞伴。”她拍了拍手,从殿外走进一名红发男子,他抱着一个木制乐器向殿内微微倾身。
看着男子怀中的八字形木琴,惊讶开口:“吉他?”
“您知道?”夫人欣喜若狂地叫道,“这是摩尔吉他,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神鲲人叫出它的名称。”
“丰爱卿。”青王回过神来,满面笑容地看来,“如何?”
偏过头,冲哥哥那边自信一笑,举目视上:“请容臣一试。”
“好!”青王薄唇带笑,两道冷光向旁边一扫,先前嚣张跋扈的翼王顿时失了颜色,恨恨看来。
扬扬眉,微微倾身,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平展在克莉斯的身前:“夫人,可以赏一支舞么?”
雪白的柔荑轻轻覆在我的掌上,她拎着裙子屈膝一礼:“我的荣幸。”
“嘶!”“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四下传来老学究的抽吸。
不理不睬,与她携手走向殿中央,相对而立。
回眸一笑,与修远温暖的目光相擦:“夫人,请先开个头。”
“那我可就来咯。”她向乐师轻轻颔首。
琴弦拨动,轻快奔放的音乐随之流溢,充斥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克莉斯拿起响板,修长的两臂缓缓地妖媚地举起。“哒哒哒、哒哒哒。”她抬起雪颜,好似女王一般地看来,眸中尽显骄傲。随着弦声的加快,她扭动腰肢,翻动胯部,向我慢慢逼近。
任性不羁的眼神,夸张热情的步伐,用生命来舞蹈。
“弗拉明戈么?”不禁开口问道。
“不!不!不!”她打起响板,跺着脚说,“这是克莉斯的舞蹈。”
是啊,永不停息的舞步,矛盾的综合体,人性的流露。 虽然我不会跳,但我只要宣泄出内心的情感,就能触碰到弗拉明戈的精神。
抬起下颚,我骄傲地睨视,如同帝王一般,这是我的殿堂。两手慢慢举起,长袖缓缓滑下,肌肤感到一阵轻寒。“啪啪。”两掌相击,脚下微移,“啪啪啪。”和着她的响板,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今日冬至,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十年前那生离死别的一幕。画眉,痛苦地沉吟:请原谅我不能为你祭扫,这支舞就当奠礼,请你细细倾听我舞动的思念。
思及此,睁开双目。直视灼灼的绿眸,旋转身体,踢踏脚步,回以同样的热情。她眸中似有惊喜,一手叉腰,贴身而来。拍动两掌,偏身相视,像是两个相互吸引而又若即若离的男女,挑动眉梢,诉说满满的挑衅。她咬着下唇,绿眸燃动,火热之情扑面而来。不能输啊,怎可在较量中落於下风,画眉还在看着我呢,一定要欢快地舞动,告诉她我的鲜活。唇角勾起,压迫似的靠近,将人性的背面宣泄个彻底。其实我有时我很痛苦,有时我很邪恶,我用销魂夺去一条条性命,以暴治暴、以血覆血。对,我不是圣人!
昂起头颅,扭动双臂,像一支孤傲的鸿雁,旋绕在她的四周。克莉斯面露动容,打着响板翻动衣裙向后退去。人与人的距离可以像银河那样辽远,也可以像树叶的两面那样贴近。
扭动着肢体,我偏首看去。深邃的眼眸流露出浓浓的骄傲。那是我的骨肉至亲,他支撑着我的生命,将我从寂寥中救起,血浓于水,与他此生难离。
潇洒地回身,对着上座拍动掌心。以妖女的姿态在他面前舞动,伸手欲探,那是我的爱情。你可知,在恬静的表情之后,我疯狂地读你、唱你、依恋你。
决绝地挥袖,面对官座打起响指。允之,我感谢你,感谢你给予哥哥第二次生命。还记得初见那夜,光斑驳地撒了一地,你笑颜将我提醒。我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你。
情感在胸间激荡,是落魄不羁,是昂扬。用脚尖打着节拍,我抬起双臂,收敛下颚,看向我的舞伴。她踩着乐点,翻动长裙,带着暴风雨似的猛烈,带着海浪冲天的豪气,向我疾步舞来。怎可输你?迈着任性豪放的脚步,我是一个帝王。举起右手,运起真气,沿途打动响指,殿内的烛火一点一点地熄灭。
渐暗,渐暗,最后只剩几支烛火为她的雪颜笼上一层神秘的橘光。
贴近,分离。欢快地踢踏,张扬地扭动,闪电般地跺脚。粗犷、坦荡、豪放,这就是我的节奏,在胸中凝结,在血液里流淌,从骨子里激荡。以纯真的性格表述自己的心迹,不加修饰地披露胸中的隐秘。我就是我,为妨惆怅是轻狂,纵横天地吐八荒。
随着最后的弦音,随着克莉斯急雨般的响板,纵情高吼:“哈!”
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又恍若新生。
喘息着与她背身而立,周围一片寂静。
“您可以帮我吗?”克莉斯的气息不定。
“当然,夫人是想取得入港通行证吧。”低低回应。
“是,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转过身,对她行礼:“夫人何不与我们青国进行贸易?”
未待她开口,只听叫好声响起:“好!”“好!”“虽然有违礼教,但……”“精彩!”缓过神来的百官终于认可了这段舞蹈。
克莉斯看懂了大家的表情,拎着衣裙向周围回礼。“大人。”她认真地看来,“请为我引荐你们的君主。”
对她轻轻颔首,曲起左臂。克莉斯勾起我的臂弯,施施上前。所经之处,烛火再次亮起,光明的前景。待走近了,我偏首看向克莉斯:“夫人,座中的那位便是会盟的盟主,我国君上。”
她了然地点头,抽回手臂,抚着衣裙,向青王深深屈膝,说起敬语。
我如实翻译道:“马雅?圣?路易?克莉斯,见过青王陛下。”
她移动脚下,向修远和吴陵再次行礼。
克莉斯虽不认识,但我有义务帮她补充:“见过荆王陛下,见过定侯殿下。”
青王眉目舒展,很是满意:“夫人请起。”
克莉斯颔首而立,轻启朱唇,我同时开口:“陛下,克莉斯乃是西陆国海商总盟的官员,此次前来特为开通大陆之间的贸易。”
“喔?”青王虚起龙睛,“据孤所知,西陆国位于神鲲西南。夫人为何舍近求远……”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阎镇,“取道翼国登陆呢?”
委婉转言,却听克莉斯无奈回应:“我与各位船员历经半年才抵达大陆西侧,可沿海岸线一路航行,发现神鲲西面的两个国家都实行海禁。”梁国和雍国啊。
“而后我们又向东面驶去,那个国家海岸线平缓,只可惜海贼猖獗,让人难以靠岸。”呃,说到青国了,将她的话处理后转述给青王,还好他只是微微皱眉。
“实在不得已,这才取道最北边的翼国登陆。”这句话我是一字一句地翻译,成功地看到翼王脸上浮起尴尬。
青王沉首片刻,郑重出声:“夫人,孤以青国之王、会盟之主的身份向你承诺,俩月之内必除海患。”
举座大愕,克莉斯瞪大绿眸,颤颤出声:“谢谢您,陛下。”她屈膝不起,喜极而泣。
半年的离乡背井,终于完成使命,克莉斯真是个勇敢而又可敬的女子。
莫道清风无市价,碧海摇空现遗珠。
王的宴飨,在轻寒的冬夜热闹结束。我拖着酸涩的身体,向殿外走去……
“丰爱卿。”沉浑的声音响起。
冤孽,您不是已经先行离开了么。我真是好运气,暗叹一声,躬身行礼。
青王从后室走出,明黄的长靴就在我眼前:“丰云卿听旨。”
站着还不行,跪下聆听。
“擢丰云卿为礼部侍郎,即日继任。”
侍郎?诧异地抬头,那贾正道呢?龙睛闪过锐色,我急急颔首。那人今日可算犯了大错,看这位的脸色,能保住命就是万幸了。
“臣谢主隆恩。”俯首而下。
“丰爱卿。”伴着这记低唤,脑顶压来一股沉力,他正按着我的头颅。沉厚的压迫感,让我不禁咬紧下颚。
空旷的大殿里游弋着冷冷的夜风,就这样静了半晌。
“你多大了?”
“臣今年刚过十六。”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他轻轻的叹息。
“王上过奖了。”
“爱卿还没有表字吧。”
“是。”我垂目低应。
“孤赐你表字少初。”
“谢主隆恩。”脸几乎贴地。
隐晦的暗夜、呜咽的北风在宫殿里游荡。冬至,还是那么沉郁,还是那么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不见了明黄,头颅才被解放。
初,始也。
该开始了,说的是我,还是……
该开始了,就在风开始的地方。
该开始了,就在步步惊心的朝堂。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丰云卿,忘山人也。十六出仕,为元初帝家臣。乱世元年,显名于繁城一战,功成于成原大捷。虞城之盟,与番女共舞,技惊四座,回眸一笑,似融融春柳月。卿文武双全,为青隆王喜,赐字少初……入朝半年,连升四级,年少得志,位列青庭四大名臣之智臣,世称月华上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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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絮:刃心
云遥的夜,是一抹深渊色。
千重暗色层层递进,远的好似浓墨,将天地万物吞噬殆尽。渐远的恰如深蓝,透出深沉的忧郁。
灰蓝,晕蓝,蓝灰……
一点点地将暗色褪去,一点点向虚掩的床帷走近。
终于窥探到了立冬的秘密,原来夜是爱恋的紫,是含情的蓝。
“唉。”古朴的拔步床里传来一声叹息。
淡淡的月光偷溜进帷幔,只见青丝交缠覆满床,只见女子恬静柔美的睡颜,只见男子黑灿难解的凤眼……
她睡着了,夜景阑无奈地看着怀里的佳人,环于楚腰的双手渐渐收紧,陷入甜梦的某人一点一点贴近。
“云卿。”夜景阑哑着嗓子在她圆润的耳边低吟,“云卿。”声音染上了淡淡的情欲,性感的诱惑着,“卿卿。”依旧没有回应,耳边只有她平缓的呼吸。
真的,睡着了。
夜景阑暗叹一口气,俊秀的脸颊与她光洁的额面相贴,心头笼着些许不满。放了一把火,就这样睡了,他不禁皱起眉,修长的手指在她纤美的背部游移。云卿,你真是不懂男人啊。
柔缓的抚摸搔动了某人的痒经,娥娜小蛮轻轻扭动,温热馨香溢怀而来,激烈地刺激着夜景阑的感官。一股燥热顺行而下,让本就难以入眠的他更加精神。两拳紧了又紧,下颚绷了又绷,青筋显了又显,终于忍了过去。
比夏练三伏还要难耐,比赤脚行医还要辛苦,真是甜蜜的折磨。夜景阑慢慢松开双臂,将她拉开数寸,目光在皓如凝脂的素颜上逡巡。他自认对美色并无贪恋,面对各色佳人的种种勾引,他都能做到不动如山,而今……夜景阑长指顺着她的额角,轻轻滑动,抚过她细致秀美的眉,抚过她微合沉静的眼,抚过她质若琼瑶的鼻,最终停留在那柔软娇嫩的唇上。
每见一次,总觉心头蠢蠢欲动,蠢蠢欲动啊。
他薄唇勾笑,缓缓靠近秀雅安适的睡颜,拨开如丝的乌发,如获至宝地贴近。鼻尖亲昵地抚弄,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一阵微痒在心头,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似要倾诉什么话语。半晌,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轻轻地吻上殷红的唇角。只要一下就好,夜景阑这样欺骗着自己。她的唇又温又甜,诱惑着他慢慢探进。湿润的舌尖像是说着诱哄的话语,将馨香的两瓣唤启。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他继续努力,轻柔地舔舐这她的贝齿,奋力闯入缝隙。
“呜……”某人喉间发出无意识的低咽。
颀长的身躯忽地一滞,这一声娇音肆虐地侵占了他的神经。嘭地一下,脑内嗡鸣。热烈的情感,如溢出宣纸的字句,无法定格,也无法抹去。他粗重地喘息,搂着楚腰,翻身而上。这已不是心猿意马,而是洪水猛兽。不再是轻缓的探进,而是急急的吮吸。身体的灼热,流窜的真气,夜景阑第一次放纵了自己。黯淡的夜色,衬出了他颊上的红晕。
屋外白雪纷飞,屋内他贪恋逾矩。
无意识地,手指探向她的衣襟,颤抖着、兴奋着贴近。她的肌肤有些微凉,她的颈项如玉般腻滑,她的锁骨优美地耸立,她的肩头圆润而纤细。他在她的唇里轻叹,在她的舌尖低语。他,认栽了,他,服输了。夜景阑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不过是一个想亲近所爱的红尘痴儿。
一声吟娥,彻底摧毁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长指一扯,衣带散乱,他的手如灵蛇滑过弱柳细腰,一路向上触碰到……
侵略渐止,他气息不定离开吐气如兰的红唇。凤眸半掩,看向手掌覆盖的地方。一圈一圈的白布缠在她的胸口,美人平缓地吐息。如一盆冷水灌顶,夜景阑脑中霎时清明。不行,还不行,她还有未尽的心事,不能在这时……
“唉。”夜景阑再叹一声,瘫睡到美人身侧。胸口剧烈起伏,凤眸闪过复杂的神采。这一夜,他真是在天宫地狱游走,心境起伏难平。
梧雨兄,他究竟是在帮自己,还是在折磨自己。
“唉。”又一声,夜景阑自嘲地轻笑,今夜他怕是将此生的叹息都吐了个干净。
“嗯……”内侧传来一声低呜,他身上的棉被倏地消失。熟睡的某人本能地将自己裹成蝉蛹状,红唇渐白,柳眉轻皱。他长臂一伸,将浑身冰凉的佳人搂入怀中。用自己为她取暖,这一次再无情欲,只有浓浓的疼惜。
“娘……”含糊不清的梦呓,“不……”
他心头微酸,轻抚着她的长发,轻拍着她的背脊。她之所以选择走上战场、步入朝堂,为的是驱逐环绕心头的梦魇。他知道,其实她很脆弱,脆弱的让人不禁想揉进心里。揽紧,揽紧,传递着勇气。
“……”怀中传来啜泣,他低首垂眸,却见她倔强地皱眉,像是强忍住眼角的泪水。
他看得出,她的笑中含着忧虑,她强忍着不去回忆往昔。痛苦的过去在白日隐匿,却在子夜钻入她的梦境,侵蚀着她的心。
“不怕,卿卿。”清泠地耳语。
呜咽渐止,一切重归宁静,再闻平缓的呼吸。
怜爱的目光走进她眉间的小路,走进她的脆弱、她的孤独。
轻柔的细吻拂过她眼角的泪珠,拭去她的痛苦、她的无助。
虽然他忍得很辛苦,很辛苦……
但,无悔。
如火如荼的爱恋,清情淡淡的表达。
今夜,无眠。
还未离别,便已思念。
51. 时辈推迁微雪至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那人放肆的舞蹈,灼灼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着座下的凌翼然。
伴着激昂的弦音,踩着欢快的响板,她突然转身,对着侯座打起响指,高傲的不似凡女。她嘴角噙着笑,微睇绵藐,眼中溢出亮采。只一瞬,便点亮了黯淡的大殿。只一眼,便沁入他心底化为淡淡馨香。
凌翼然不自觉地身体前倾,真的很想攫住这团火焰。可是不能啊,他一再调息,却依然心跳如鼓,那朦胧微挑的桃花目更显迷离:真是心痒难耐,心痒难耐啊……
玉尊盛着琼酿,荡漾。
香醪入喉,他发出难以满足的声响。
她的绸袖滑下,露出一片白璧无瑕。凌翼然修眉一皱,俊美的脸皮浮起薄怒。他眈眼四顾,正瞥见聿宁持觚瞪目。凌翼然微敛心神:可恶,终是查觉了么。他若有所思地托腮,邪媚的眼眸轻轻颤动:元仲对她有情,倒还不怕。
可未及定心,却见四座皆惊,众目迷醉,像是被攫住了神魄。凌翼然匆匆举目,窥见真相的瞬间,那双黑亮眼眸像一池晕了墨的湖水,泛出难解的异采。
她,她笑了。
质如清水,灿若月华。
凌翼然捏紧桌角,胸口涌起酸涩的心绪。
她,竟然该死的笑了。
再苍白的脸皮也难掩她光风霁月般的神采,再豪迈的舞步也难掩她流风回雪般的风情。
心痒而惴惴,凌翼然胸口微微起伏,转眸斜睨。果然已有人起疑了,而且还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两个……
……
北风咽咽,辎车辚辚。尽日寒芜,王师南归。
“咳……咳咳……”明黄宝车里,青王凌准一手执笔朱批,一手持帕掩唇,瘦削的身体不时颤动。
得显展开青王递来的黄帕,当中一抹殷红艳的惊心。此病怕是不治了,这位跟随青王数十载的内侍鼻头微酸,将刺目的绢帕置于火盆之上。片刻之后,耀眼的明黄便被妖娆的红舌吞噬。王上,是怕时日无多,这才如此拼命啊。英主不寿,奈何?
嗯?凌准虚起龙睛,就着烛火反复细读奏章。半晌,他轻轻地合起纸页,苍白的手指在绢布封面上游走:“得显。”
“王上。”
“秋家还有适婚女子么?”
“……”得显疏淡的眉梢微动,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回王上的话,据奴才所知,振国侯膝下有二男三女。前年,秋家三小姐嫁给了容相的二公子,自此之后秋家再无适婚女子。”
锦阳秋氏,原为前朝旧臣。因随青越王凌湛篡位有功,后被封为一等振国侯。而后青越王将嫡女凌宝珠下嫁于秋家长子,秋凌二氏难解的血脉关系就此开始。直至青文王凌默那朝,秋家依旧鼎盛,堪称青国华族之首。而后在护国公主、秋家掌事、文王姑母凌宝珠的扶持之下,时为成侯的文王第七子凌准登上大宝。秋家长女秋净娴入主后宫,是为青王后。
当时能与秋氏鼎足的还有两家,分别是汝平黄氏和洛西蔺氏。继秋氏之后,黄氏、蔺氏分别送嫡女充陈后宫,是为华妃和淑妃。凌准登位初时为三家左右,朝事不能自决。孰知此人极善隐忍,卧薪尝胆,利用三家嫌隙,十年之内便扳倒了权倾两代的三氏,大权在握。奈何秋黄二氏留有后手,两家在势微前便开始扶植新生华族。斩草难除根,王臣相斗的二十几年,凌准失去了最宝贵的健康,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因此,由华族一手恭立的青王凌准恨透了这帮势力。
也因此,他决心在有生之年,至少在青国除去这个“毒瘤”。
更因此,其实他并不看好与华族盘根错节的那两个儿子……
“那……”凌准皱眉垂目,食指在纸沿游移,“梁国柳氏为何来向秋家求亲,还是以国礼?嘶!”他暗叫一声,指尖被锋利的纸页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渗出,隐隐作痛。
得显慌忙取来绢布和伤药,边为青王包扎边恭声说道:“想是梁王得知王上已成虞城之盟的盟主,便令御贾柳氏来以亲事来弥补两国裂痕吧。”
“可为何柳氏家主指名道姓要娶那秋晨露?秋家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个四小姐?”青王曲指敲案,陷入沉思,“咚,咚,咚……”
得显躬身而立,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得显。”在内侍长数到第五十二下时,青王终于开口。
“奴才在。”
“飞鸽传书,让沅婉速速彻查此女。”
“是。”得显应了声,快步走出宝车。
烛火下,凌准拈着指腹上的划痕,危险地虚起双目:秋家究竟留了几手?小七他究竟暗通了几国?他一想到盟宴献美,心头就蹿起一把火:好啊,好啊,连上阁也有你小子的人了!小七你不知道军权是孤的逆鳞么?
“啪!”他重重槌案,下颚紧绷。不经意间指尖触及一片丝滑,他低头看去,拿起掌下的那本奏章,一目十行地阅下:
上官氏为翼王纳,儿臣叩请父王予上官司马爵位,以正名份。
天重二十三年仲冬,凌彻然上。
小七你的算盘拨的可真够精的,讨个好处送人,想让上官密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么?凌准拿起御笔,快速批复:
准,授上官密一等郡公位,赐银印青绶。
“哼!”凌准弹指掷笔,目光厉厉地看向未干的朱字。要给就给最高的,孤倒要看看有几人能恃宠不骄。彻然啊,你固然有几分小聪明,可却算不准人心啊。上官密追名逐利,是个十足的势力小人。待他爬上高位,你当他还会唯唯诺诺么?
略白的薄唇缓缓、缓缓地勾起:这次孤就让你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敢碰上阁,后果你很快就会知道。
凌准饮了口茶,随意地翻开下一本奏章,纸上清秀淡雅的字体不禁让他想起这上折的臣子。他放下精美的茶盏,慢慢地摊开手掌,微黄的烛光为纹理深刻的掌心投下一抹橘色。浓厚的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终究在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那日在空殿里,他威压地按住那人的头,那身傲气让他又喜又怒。喜的是这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风骨,且出生寒族,朝廷终有清流涌入。怒的是此人不惧王威,卧龙凤雏,怕是难以掌控。
而且……凌准凝神垂目,盯着那本奏章发起了愣。盟宴上的那一笑,眼波仿若潋潋初弄月;临去时的那掌下,纤身好似弱弱春嫩柳。
他究竟是男,还是女?
青王迷惑了,竟没注意到奏章垂落。一折折纸页滑下,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响。温黄的烛火越过凌准宽瘦的肩,在长长的奏折上洒下一片阴影,却难掩那几个烟霏露结的小字:臣丰云卿叩上。
疑窦,就此种下……
天重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王师回都,举国振奋。次日,朝事重开,青隆王凌准以勤勉闻名,被誉为当世明主。
====================
“就他么?”
“是啊,王上御赐表字呢。”
“哼,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十六岁?从三品?”
“众位请小声点,小声点。”
悉悉索索,哼哼唧唧,腻腻歪歪,这些人是市井大婶么?微微偏首,不耐烦地斜眼。身后那一帮礼部小官纷纷住嘴,抱着文书四下散走。
无聊,懒懒地收回目光,皱眉看向手中文本:左相董建林之女、素有云都二美雅名的董慧如被赐婚给了三殿下。按青律,一等侯爵可立正侧两妃,天骄公主自是不说,坐定了主母之位。虽然左相权倾诠政院,放眼当朝,只有右相能与之匹敌,但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董慧如也只能册为侧妃。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能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么?
抬起头,托腮望远,更何况为她挪位的前侧妃是华妃娘娘的亲侄女,并且才为三殿下诞下一子。董慧如上有娇主,下有悍妾,真是如履薄冰啊。反观另一美容若水,目光在摊在桌上的那本文册上游移,脑内浮现出她野心勃勃的眼眸。我不禁拢眉,对容若水是难提好感。她倒是称心如意地被指给了七殿下做正妃,且与董慧如定在腊八出嫁。二美同日出阁,前景却是明暗两重,可悲可叹啊。
午后的暖阳伴着风渗过蒙窗的细绵,丝丝沁入我脸上的假面。肌肤乍暖乍寒,心头忽松忽紧,充满了枯柳摇曳、菊花残了的哀怜。
“唉!”悠悠叹惋,难以言传。
“好好的苦着脸做什么?”身后响起沉沉老声。
我猛地舒眉,起身行礼:“尚书大人。”
“嗯。”魏几晏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背手走向上座。
这老头一早上就被左相叫去,直到现在才回到礼部,现在他的脸色颇为怪异啊。那把稀松的胡须一颤一颤,微塌的眼角一抖一抖,莫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丰侍郎。”魏几晏从袖管里取出一卷黄绢递过来,我恭敬接过,打开一瞧,微微怔住。凝神再看,心中春流暗涌,激荡着翠绿的情丝:他要来了,要来了……
转眸而视,却见众人惊愣望来,芥尘浮动的空中飘着几张薄纸,一室悄然无声。
是我的脸上有什么?抬首触颊,诧异眨眼。没啊,再摸摸,指腹划过飞扬的嘴角,真的没。敛神收笑,忽见停滞的时空再次流动,几人面色讪讪俯身捡纸,几人掩面疾走如避蛇蝎。
真是一群怪人,我收回斜睇,卷起黄绢双手奉上:“大人。”
魏老头疏落的长须颤得越发剧烈,布满细纹的老眼抖得越发夸张,看来病的不轻啊。半晌他快速地抽过黄绢,清了清嗓子:“嗯哼,定侯递来国书,说是要到云都过冬。”老目瞥了我一眼,又急急垂下,“丰侍郎你与定侯打过交道,礼侍方面就交给你了,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真是春雨润心头,染就一溪新绿。抑制不住浓浓欢喜,笑容渐渐漾深:“是,下官定不辱使命。”
“哗~”薄纸再次飞舞,一阵死寂。
魏几晏指着案上的一叠公文,两眼发直、鼻翼抖动,身体似在抽筋。
中风!这绝对是中风的征兆,轻步上前,善意开口:“大人,要不要下官去请太医给您瞧瞧?”
“哼、哼、哼,哼哼。”老头飞眨双目,不住清喉,“不用,不用。”眼神似在闪避,“你,把这些公文送到户部去,然后再到文书院去取新的来。”
“噢。”我依言捧过那叠文书,置身上前,再开口,“大人要保重啊。”
“嗯,嗯,嗯。”老头闭着眼,敷衍地应声,“丰侍郎初来乍到,就多去各部熟悉熟悉吧,这里由老夫坐阵,你就放心的去吧。”
唉?下逐客令了。摸摸鼻子,识趣地快步走出礼部。身后的棉布帘刚刚放下,就只听里面传来重重叹息:“唉!”脚下一滞,差点摔倒,这叹气声语音夹杂,明显是集体吐气。
“大人真是英明。”马屁声响起。
我缓下脚步,竖耳倾听。
“是啊,若丰侍郎还在,那今日下官们怕是难以做事了。”
混蛋,尽歪怪!可恼!
“大人派侍郎出去行走真是一箭双雕啊。”
嗯?有阴谋?从拐角处退回,屏息偷听。
“让他去户部走一趟,那帛修院今日就难以办公了!”
“哈哈哈哈!”一屋朗笑。
忿忿转身,疾步而行,当我是祸害?可恶!可恶!
暖阳静静地洒下,在肃穆的午门里投下一片光、一片影。云都的冬不似北地的冷冽,却透着沁骨的湿寒。抱着一叠文书,走过连接台阁两院的千步廊,迈入了右相的势力范围。
“你是?”廊角站着一个年轻人,著着与我同色的从三品官袍。
我拱手一揖,亮声答道:“在下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魏尚书之命,特来户部递送文书。”
“礼部侍郎?”平凡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他扬起极其世故的微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走来,“原来你就是丰少初啊。”他深深一礼,笑容有些扎眼,“在下祝庭圭,字孝先,乃是吏部侍郎。”
吏部掌握着官员升迁,古来即被称作天官府,是为台阁四部之首。此人年纪轻轻即为吏部侍郎,可见前途无量。而吏部又为七殿下的巢穴,这祝庭圭定是他的心腹。思及此,面上带笑,心下设防,再一礼:“云卿刚刚入朝,还不熟悉各殿结构,还请祝侍郎为在下指个道。”
“荣幸之至。”
两人并行,我小心地与他保持距离。胸前的绳结,已由四品馨结换成了三品鱼结,红色的穗子在北风中打着转,身上淡紫色的官袍微微飘动。
“少初?”祝庭圭主动开口,他偏过脸,笑得诚恳,“丰侍郎不介意在下直呼你的表字吧。”
含笑摇头,温言道:“自是无妨,孝先兄。”
他眉梢微动,定在原地。我停下脚步,回身望去:“孝先兄?”
祝庭圭揉了揉眼睛,快步跟上:“啊,风迷了眼,迷了眼。”
走到长廊尽头,向右一转,再行百步,便来到了一处官所前。
“细思堂。”嗯,名字很是符合户部的职能,国之财资确实要认真核算啊。祝庭圭上前一步,卷起棉帘,冲我微微一笑:“少初,请。”
好讨厌的表情啊,不知为何,我就是对他的笑极度排斥。礼貌颔首,举步走入。户部不愧是最辛劳的官所,目光扫过之处,人人俯首阅文,奋笔疾书。
“各位同僚。”身后的祝庭圭突兀出声,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他指着我介绍道,“这位是新任礼部侍郎,丰云卿,丰少初。”
“嗒。”“嗒。”一只只毛笔搁下,一位位官员站起行礼。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雷,雷,一套官话我就听懂这八个字,是够雷的。
“大人才情,晚生佩服!”
大叔,你胡子一大把了,不要装嫩好不好。
“……大人文武双全,实为大才……”
“真是少年英雄,老夫汗颜……”
“……”
一个一个回礼,舌头几欲抽筋,这些人终日数字打交道,今日总算找到人唠嗑,趁机发泄是不是?我满头冷汗,虚应着,真是天旋地转,魑魅齐呼,就只差叫声救命了。
“好了,都做事去吧。”沉沉一声,让我如闻天籁。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讪讪散开。
我抚胸暗幸,只见聿宁身著紫袍立在内门,厉色环视。刚才对我围追堵截的各官纷纷颔首,清脆的算盘声在室内响起。
“尚书大人。”从怀中抽出三本文册,双手奉上,“这是烈侯、荣侯殿下大婚需要的彩礼清单,以及定侯来访需要的物品清单,还请大人过目。”
“嗯。”聿宁轻轻应声,有些迟缓地接过,“知道了。”抬起头,只见他清亮的黑眸微颤,“冬日冷寒,丰侍郎要多保重。”
“嗯,大人也是。”我轻快颔首,深深一揖,“下官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好……”他的语调中似有一丝不甘。
不多想,转身向周围行礼:“各位同僚,云卿这就告辞了。”再向一直静看热闹的祝庭圭拱手,“多谢孝先兄为我引路。”
夹着文册,刚要跨过门槛,只听祝庭圭笑笑出声:“少初当真谢我?”
嗯?停住脚步:“自然。”
“我有几位同僚很想认识少初兄啊。”他弯起眼眉,露出太过真诚的微笑,“少初若真想谢我,不如今晚同我们一叙,全当为少初升官庆贺可好?”
真是狡猾,当着户部众官的面我能推拒么?不情不愿地应下,又恼又怒地离开,这帛修院果然是虎穴狼窝,来不得,来不得。脚下带风,使出三成轻功,一口气跑出七殿下的势力范围。
“哈。”远远望着台阁所在的渊华殿,长长舒气。嗯,文书院是在,是在?举目四顾,脑中回忆出地图。啊,是在右掖门附近,上阁崇武殿和束阁谨身殿以西。
“西,西。”小声念叨,向着冬日微斜的那边走去。
阳光在崇武殿与谨身殿之间曳了一条长长的阴影,我行至背阳处,感到隐隐湿寒,周围浮动着阴霾的气息。
绕过殿角,只见哥哥和几位将军恭立廊下,刚刚被封为一等郡公的上官司马趾高气昂地甩袖而过,态度甚是傲慢。
“什么东西?!”待上官密行远,年轻气盛的韩德狠啐一口,拧眉怒视,“明明靠是卖女儿换来的爵位,还好意思显摆!”
“阿德。”哥哥低低轻呵。
“连武所的萧太尉都对将军礼让三分,上官老头凭什么……”韩德气得满面通红。
“阿德!”哥哥斜睨沉声。
韩德撇了撇嘴,终是不甘地退后。
轻步走到韩德身后,幽幽开口:“左参领不必气愤。”他身体一滞,愣在原处。我背着手,踱到他们身前,“一步登天往往会堕入深渊啊。”
哥哥如刀削般的俊颜露出暖意的微笑:“丰侍郎,你什么时候来的?”虽为自己人,但韩家军的年轻军官还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哥哥行事小心,不留半分破绽。
眨了眨眼,指向远处:“上官司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来了。”
哥哥伸出手帮我理了理微皱的衣领,温言道:“这几日还习惯么?”
“嗯……有些怪怪的。”摸摸微凉的鼻尖,看到他轻拢的眉梢,立刻改口,“不过没有大碍。”
“真不明白王上为何让丰大人到礼部当差?”面色沉稳的韩东不解地看来,“丰大人明明更适合武将之职。”
“是啊,是啊。”我重重颔首,“天天阅文,好似坐班房,弄得我全身酸痛啊。”转了转颈脖,“将军怎么现在就离开武所呢?早退啊,早退。”虚目瞟视。
哥哥薄唇微扬,一脸可亲:“成原一战韩家军死伤过万,而备所已经征齐人马,命我等明日前往近畿大营训练新兵,因此今日才奉命早归。”奉命二字咬的很重。
“那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以袖掩面,坏坏勾唇,“听说夫人有妊了,真是厉害厉害,恭喜恭喜。”
“你这小丫……”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匆匆改口道,“小家伙!”
“哈哈哈!”向后跳了两步,拔腿就跑,“我还有事要做,将军回见啊!”
“腊八那天来家里喝粥。”身后响起哥哥爽朗的笑声,“别跑,慢点!”
“嗯,嗯,知道了!”随意地向后挥手。
脚下飘飘,一路疾行。太好了,明年初夏韩家又将多一口人,希望嫂子给我生个可爱的侄女。侄女,侄女,闭上眼默默许愿。忽然,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如风筝般飞起。
“小心!”只听一声大吼,我猛地睁眼,却见天地横斜,脸颊几将贴地。一顶手肘,运气提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而后稳稳落地。
弯腰轻拭去衣角的灰尘,眈眼一瞧,眼前多了一双巨脚。慢慢、慢慢地抬起身,缓缓、缓缓地仰起头,好高啊!这人背着光,方正的脸上尽是阴影。有点可怕,压迫感十足。
“对不起!”他深深鞠躬,“都是下官太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羞愧地看着眼前折腰的巨人:“是我闭目疾行,你并无过错。”伸出手欲将他扶起,忽见此人抬起头,眼中含雾,双唇颤动:“大人真是好心,还安慰下官……”
呃?我,我,我没看错吧!一个魁梧的汉子怎么可能有着小白兔一样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擦擦眼角,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只巨型小白兔……
眼见此人捂脸欲泣,我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温言相劝,他却抽的越发起劲。忍,忍,忍无可忍,我咬牙低吼:“不准哭!”
抽泣应声而止,他抹了抹布满泪迹的脸颊,袖角印上一片水渍:“大……大……大人。”
看着长如松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我,分明是小……小……小人么。清清喉咙,正声问道:“你可知文书院在何处?”决不承认,决不承认我迷路了。
“下官刚从文书院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为您引路。”
看了看他身上的六品官袍,礼貌颔首:“嗯,那就劳烦了。”
他弓着背脊,碎步走在我身边,谨守上下之礼。
“直起身吧。”认真地看向他,“你身型高大,如此曲体倒是难为了。这里偏僻无人经过,就不必拘礼了。”
“大……大……大人……”他一瘪嘴,见势又要哭出。
暗咒一声,揉了揉额角,连忙打岔:“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
他抬起头,将泪珠生生憋回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娄敬,乃是束阁监察院的一名台谏。”
“台谏?”挑眉看向性情温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是。”他郑重点头。
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嚅嚅开口:“你会骂人?”言官最擅口水战,这位连说话都哆嗦,就更别提上书弹劾了。
何猛羞赧地抓头:“不会。”声音弱弱,“下官承蒙岳父大人庇佑,才得到这么一个官职。”
“岳父大人?”
“嗯,下官的岳父就是监察院的何御史。”
闻言,瞠目而视:他家泰山就是当朝一品、有“铁面判官”之称的何岩?据我这几日观察,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不似滥用职权为亲属谋利之徒啊,怎么?“你……”虚目看向一脸讪讪的何猛,“你也姓何?”
他巨身微僵,露出一丝苦笑:“是,下官是入赘女婿。”何猛垂着头,加快脚步,侧脸覆上一层阴影。
我几乎是小跑,方才追上埋首而行的他。“招婿入门又何妨,搧枕温席为高堂。”扬声长吟,只见他脚下停住,诧异望来。我舒开眼眉,驻足再念:“唯爱门前双碧柳,与妻执手敬爹娘。”转身含笑,温善地直视。
何猛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撑起双臂向我一揖:“多谢大人赠诗。”
摇了摇手,闲庭信步地缓行:“何猛啊,你原姓什么?”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为寒族,父姓为甄。”
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甄……甄猛?稳了稳身子,抚了抚束冠,还是姓何好啊,何猛、何猛,顺耳极了。
在一答一应中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了文书院前,这里还真是偏僻。青砖垒壁,红瓦做顶,全无其他各殿的奢华气息。允之,就在这里坐阵?实在是不符合他的癖味啊,诧异,诧异之极。
“丰大人。”白兔兄搓着手,诺诺开口。
“怎么了?”偏首看向他,“不一起进去?”
何猛赧然一笑:“文书院多是寒族子弟,他们……”巨型“白兔”搔了搔耳朵,“他们不太喜欢我。”
因为你入赘华族谋得差事么?顾全他的体面,终是没开这个口:“嗯,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到礼部来找我。”
“白兔”猛地抬头,含着两泡眼泪,厚唇巨颤:“真……真……真的么?”
“嗯。”我笑笑颔首,“真的。”
何猛哽咽着,张嘴欲言,却已难以发声。他垂下两臂,双手紧握成拳,对我久久行礼。半晌,他掩面而去,那背影高的像一座山,直的像一根椽。在华、寒二族日益激化的当下,游走于天平两端的他受尽歧视,最是孤单。
“唉!”深深叹气,转身走入略显寒酸的文书院,抬眼便见横轴上傲如瘦竹的四个大字:清劲之寒。
走进第一间房,只见一排排书架顶梁而立,身著八品灰色官袍的官员们或是踮脚、或是搭梯,上上下下忙的不亦乐乎。迈入第二进,景象陡变,一张巨型方桌占据中央,数十名男子围靠在案边,速读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章,而后分门别类地放入八色竹篮。
“请问?”身侧走来一名清瘦书生,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大人是何处的?”
“我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命来取礼部的文书。”降声作答,生怕惊扰了辛苦作业的众人。
书生刚要开口,却听内室宛转一声:“路温,带她进来。”
名唤路温的八品编修掀起门帘,对我恭敬含胸:“大人,请。”
轻步迈入,只见允之靠在长椅上,就着微薄的冬阳,心不在焉地翻动文卷。他慵懒地转眸,红唇轻挑地勾起:“过来坐。”
走近了,这才发现他阅读的是何文书,瞠目而视:“你……”
他漫不经心地将奏折合上,包着绢布的扉页上印着灼眼的红字:密!
这可是各州郡八百里加急,唯有王上才可批阅的密折,他不但无视戒律,而且还不太起劲地拆阅。不太起劲!可见这种事他已经干得轻车熟路,毫无刺激可言了。
虚眼相对,他倾身而来,喉间发出沉哑的低笑:“怎么?怕了?嗯~”
歪过头,目光在他精致的俊颜上逡巡:“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你甘守这间清水衙门。”青王众子无不是选择三阁四部四府来发展党羽,而这位却选择待在众人看来不过是整理各地上书、誊写各部文案而又不在编制的文书院,且一待就是数年。其实是内有乾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彻,都要深刻。
“喔~”他瞳眸一瞟,唇畔溢出诡异的媚笑,“你又知道了?”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探来,这次我不闪不避,压低声音:“足不出户便知天下,斗室之内尽控王朝,允之,你算得可真够精的。”长指划过我的耳垂,顿住。那双魔瞳越发的深邃难解,他慢慢收拢五指,黑眸忽地耀出灿色,好似熊熊烈火足矣燎原。
“真是……真是……”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我真恨不得将你一口吃下!”
暗叫不好,起身便走,行至门帘,只听身后传来暗哑低沉的宛声:“我只能保你在外庭无恙,可出了午门,你定要把朱雀随时带在身边。”
“嗯。”轻轻颔首。
“少食、少饮、少言,不可让人近身,切记!”
回望那双厉厉细眸,微微愣怔……
……
寒云翳翳掩落晖,素手纤纤奉新醅。
时辈推迁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需归。
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唉!暗叹一声,与身边的几位继续客套。官员之间社交决不可能仅仅是喝喝茶、随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个澡,不露声色地推了推身边这位瑰姿艳逸的女校书。
所谓的女校书不过是风尘女子的雅称,她们因精于文墨而被戏称为女才子。
“少初啊。”相貌平平的祝庭圭举起酒盏,冲我眨了眨眼,“云上阁可是京师第一青楼,这里面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是,是。”我端着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书喂来的清酒。享受,真的好“享受”啊。
“丰大人请不必拘谨。”坐在我对面的秋启明揽着艳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云上阁的雅间是只有华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酸户是决不可能来坏你我兴致的。”
我倒想有人来破坏呢,唉,蔫蔫垂首,凝神细思,脑筋转的飞快。这秋启明……向对座偷瞟一眼,他就是青王后的亲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袭振国侯的少侯爷,他虽身无官职,却与朝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环顾四座,今日来的都是荣侯门下的年轻权贵,摆明了来者不善啊。思及此,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几位官员的敬酒。
酒过三巡,那厢要与几位官精儿你来我往地说套话,这厢还要应付时不时窜到怀里极尽挑逗的艳姝,真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大人,这菜不和您的口味么?”
“唉?”打发了又一位前来劝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怀恨阿娇模样的女校书。
她身轻腰软地倚来,艳红的丹蔻指了指案上的佳肴:“这些菜,您几乎都没有动呢。”
进来前,随侍的朱雀就偷偷提醒过,青楼楚馆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我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会说那句“少时、少饮、少言”啊。
“那个。”我向边上一挪,避开身体接触,轻言道,“本官是北边人,吃不惯南食。”
“喔?”坐于上手的祝庭圭倒是耳尖,“既然如此,少初应该早说啊。”他扬扬手,招来一名龟公,“去,给丰大人弄几道北方菜。”
暗地咬牙,又不敢发怒,只盼望这宴飨能早点结束。
“少侯爷。”一名身著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盏,对秋启明谄笑,“听闻少侯爷的那桩官司被压下来了,下官敬薄酒一杯,为少侯爷洗去秽气。”
“嗯,谢了。”秋启明随意地抬手,倨傲地仰首饮下,将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么东西!就凭他一介寒族、区区八品编修就想告倒本少爷么?”秋启明猛地搂过身侧艳妓,毫不避嫌地伸手探入美人的衣襟,引得娇喘连连,“能为本少爷的爱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我撇开眼,不再看那淫靡的图景,只听耳边一片马屁声、应喝声。文书院八品编修谢林状告振国府少侯爷一案,最近闹得是沸沸扬扬。据说谢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树,被谢氏视为祖宗荫蔽的家宝。月前秋启明的爱妾急病去逝,这位嚣张跋扈的少侯爷硬是带人闯进谢家将那棵楠木强行砍下,制成上等棺椁风光大葬了这名妾侍。如今,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寒族士子岂会罢休?不禁含疑。
“可,那谢林不会善罢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少侯爷还需小心啊。”
“哈哈哈!”秋启明猖狂大笑,手上似有加力,疼得身下美人咬唇低呜,“孝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气候。上次弹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发他指使工部贪污经费的寒族名仕一一死绝。”
手上一滞,酒盏中的香醪微微晃动,脑中浮现出一张绝望的丽颜,盼儿……
左相不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
他从美人怀中抽出右掌,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笑得阴险,“其中的蹊跷座上各位心中有数,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结果还不是没有追究?为何?”他挑了挑眉,看向身下娇容惨白的艳妓,那女子摇了摇头,咬牙挤出一丝笑。秋启明捏紧她的下巴,重重一咬,而后朗声道:“寒族皆贱命,华族但可淫,哈哈哈哈!”
众人符合地笑开,祝庭圭微微一哂,举杯摇首。
“所以啊。”秋启明终于放过了那名女校书,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举盏向我敬来,“丰侍郎可要选好前途啊。”
舒开眼眉,饮下清酒:“云卿愚钝,还请少侯爷赐教。”
秋启明眈眼看来,举箸直指:“你啊你,就是太年轻了,才被人轻易唬弄住了。”
“唉?”不解轻叹。
他嚼了嚼口中的菜:“我问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自然很好。”实话实说。
“哼!”秋启明不屑地冷笑,“宁侯这招可阴险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让你死心塌地。孰不知,他这是在害你!”
微皱眉,并不接话。
“听我说完了,你再恼。”秋启明指着我,语调蛮横,“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往上爬。”
这话虽直白,却也一针见血,刺得众人不置可否,一阵讪笑。
“你若是跟着九殿下,那这个从三品就是你的极至了。”
捏紧酒盏,沉下唇角。
“因为啊,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秋启明一再强调,“寒族是永远站不到高处的。”
我正欲开口,却见听上手的祝庭圭诧异出声:“真的么?”他看了看俯身耳语的龟公,匆匆放下酒盏,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
一室喧嚣渐尽,众人不解地看向门角。竹帘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酱紫官袍。
“大人……”
“尚书大人,您怎么来了?”下级官吏纷纷起身,笑脸相迎。
聿宁举步走进,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清俊的脸上浮起暖笑:“怎么?众位不欢迎本官?”
“当然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
祝庭圭识趣地将主座让出,随侍进来的侍女将我的上手那桌清理干净,快速换上新鲜酒菜。
聿宁脱下披风,长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户部听到两位侍郎的对话,本官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了。”他和蔼地看向坐到秋启明身边的祝庭圭,“孝先不会嫌弃吧。”
祝庭圭拱起手,深深一揖:“大人能抽空前来,实乃我等的荣幸,庭圭惶恐之至。”
聿宁卷起长袖,就着侍女捧来的温水净了净手:“嗯,那大家继续吧。”
众官连连称诺,却不复方才的放肆。
酒席上清冷不少,而身侧却越发的温软。虚目看向频送秋波、极尽勾引之能事的女校书,一阵恶寒,背上浮起冷汗:求求你,放过我吧。
掰开她细白的纤指,来不及庆幸,就只见她膝下一顶,丰盈喷香的娇躯向我直直扑来。又急又恼,恍然无措,只觉体内真气乱窜。刚要挥袖,却见美人身子一滞,她眉目微讶,僵硬转首:“大……大……人……”
聿宁抓着她的皓腕,双目厉厉睨视:“你先下去,本官有事与丰侍郎商议。”
女校书垂首一礼,悄然离席。
恩人啊!我感激地看着他,就差挥泪拜谢了。
“少初。”聿宁倾身而来,朝我微微靠近。
“尚书大人,多谢。”我举起杯盏,“云卿敬大人一杯。”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清亮的黑眸流溢出难解的神采:“你……”
“嗯?”挑眉疑视,“怎么了?大人?”
一向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他暗斥道:“不要叫我大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聿宁轻喟一声,“请叫我元仲,云卿。”他语带恳求,声音低哑。
微愣,下意识地开口:“元仲。”语落,他眸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好似明星。
“丰侍郎。”下手传来低唤,“丰侍郎?”
挣开元仲的轻握,转身应道:“何事?”上手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名六品小臣冲我一礼:“下官是长荫院的主簿,请大人及早将宗谱送来,我等好登记在册。”
长荫院位于左掖门附近,在空间结构上与文书院东西相照,在深层意义上更是与文书院两两对峙。因为长荫院是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是高贵门阀的神圣象征。
“我没有宗谱。”忘山丰氏并非华族。
“什么?”那人右手一抖,洒下一片酒渍。
笑言声骤无,举座看来,夹杂着惊诧、敌意、鄙夷的目光。
我扫了扫衣袖,挺身站起,睨视眸中带火的秋启明和面色复杂的祝庭圭。嘴角缓缓勾起,清清淡淡地笑开:“丰氏云卿,忘山寒族也。”转目扫视,只见众人呆愣,昂首挺胸,微微一礼,“今日,多谢各位的招待,云卿就此告辞。”
洒然一笑,清风曳袖,别去一室悄静。
“丁!丁、丁、丁……”竹帘翻下,杯盏皆倾。
闪过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甩开香粉扑鼻的奢华淫靡,穿过幽幽深深的青楼三进。仰首深深吐息,感受着如米细雪的清明。
“云卿。”
刚要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温声响起。抚着红门,偏过身去,只见聿宁笼着披风疾行而来。
“聿尚……”话未落,见他黑眉轻拢,连忙改口,“元仲兄,你怎么出来了?”
“我与他们不熟。”他脸上的赧色一闪而过,慢慢走近,“殿下没吩咐过你么?”
“唉?”
聿宁皱起眉头,沉声道:“这种地方,你不该来。”
摸摸微凉的鼻尖,捉黠地眨眼:“那元仲兄就该来?”
“我不常来……”他的声音有些低。
一句调侃他倒当真了,禁不住朗声大笑,震的他愣在原地。
“大人,大人!”细雪中传来朱雀不耐烦的高唤,“我吃香喝辣、风流快活的大人哟!”嘴角一抖,难再笑,朱雀来了精神,继续唱念做答道:“天可怜见,小的们饥寒交迫、抛妻弃子,在这儿苦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天不落雨天刮风,不下馒头下大雪,可怜小的一头白霜……”
有悍仆如此,实乃家门不幸。越听越寒,向聿宁匆匆一揖:“元仲兄,小弟这就告辞,明日早朝再见。”
“你!”
在微雪纷飞的夜里,云上阁朱门飘动着两盏红色琉璃灯,明灭的灯火映在聿宁清俊的脸上,渗入他脉脉凝愁的眸中。
他松开我的衣袖,喃喃道:“以后不要这样笑。”
哪样?摸了摸冰凉的脸颊。
“大~人~”朱雀又催了。
不知所以地向他颔首,飞步而下钻进软轿。
“快!快!”轿外朱雀放声大吼,“回府了!”
“大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我念叨。这种地方您能不来就不来,能脱身就尽早脱身。再说了,你在里面花天酒地了,可也得为兄弟们考虑考虑啊。我们虽是无焰门的人,练过些武,但毕竟不是钢筋铁骨,禁不住冻……”
麻雀,麻雀啊。自动消声,不听某人的絮叨。一个人坐在轿中,回想着元仲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咬了咬下唇,掀开布帘。
“您要出了事,殿下就会怪罪师兄,师兄若受了罚……”朱雀跟在软轿边,边走边说,“若受了罚,我可会恨死你。”他偏过头,诧异看来,“唉?你探头做什么,天寒快伸回去。”
冬夜的京师大道显得寂静中透着些许阴沉,一行恍若步入黄泉鬼门,我心颤颤。
“朱雀。”敛神轻唤。
他皱了皱眉,像一个老妈子似的念叨:“大人,请叫我言律,殿下不都提醒过了么,行走在外……”
“不可暴露无焰门的身份么,我知道,我知道。”不住颔首,“阿律,你看着我。”
他挑眉看来,我形式化地勾起嘴角,露出微笑:“怎么样?有什么特别么?”
朱雀神气活现地看着我:“特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的脸当然特别!”
不管易容几次,他始终是那么自恋。眼眉弯弯,畅然一笑。再转眸,窗边却不见那道身影。
唉?人呢?
探出半个身子,回身看去。密雪纷飞的街上,朱雀定定地站着,我连人带轿渐行渐远。
“停轿!”急吼一声,软轿落下,呆愣的某人瞬间惊醒,使出轻功快速飞来。
“大人!”朱雀一脸忿忿,叉腰怒瞪,“以后不要这样笑了!”
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再这样笑,连傻子都能看出你的身份了。”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雀眯着眼,俯身看来:“你知不知道你笑的像什么?”
“像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桃花精!”
“桃~花~精~”
森冷的语调在空旷的街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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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庐苍苍雪霏霏,红尘浩浩情微微。
夜影沉沉白云冷,看破玄机笑问谁。
精室里浮动着暖香,毛皮铺陈的软榻上,一人翻身而起:“没查清?”语气颇为恼怒。
“是。”吏部侍郎祝庭圭垂首而立,惶恐地说道,“一晚上丰少初都没让花娘近身,也没吃什么酒菜,所以……”
“不愧是九弟的人。”榻上那人冷哼一声,往日温煦的眼眸闪过毒光,“孝先啊,你的手段还是太软了。”
“殿下……”祝庭圭诺诺接声,“殿下的意思是?”
“查。”简短有力的咬字,森寒入骨的语音,“不惜一切代价。”
狂风卷雪,狰狞呜咽……
52. 红炉焙酒宜早寒
鸡鸣丁夜时,残星犹挂枝。
推枕人初醒,岁寒吹梦思。
惨无人道,惨无人道。
我半垂着睡眼,任由张嬷嬷摆弄。
“小姐,举臂。”
我打着哈欠,依言而行。
“小姐,请坐,老奴为您梳头了。”
我二话不说,立马屈膝。还是坐着舒服啊,头皮上传来轻重适宜的梳弄,让人越发的想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被人轻轻一推,怨念,凌晨三时起床上朝,真是令人发指的酷刑!
“嬷嬷。”我闭着目,低哑出声,“唔……睁不开眼,你扶着我走吧。”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笑声,腰间环上了一只手臂。我耷拉着脑袋,知觉尚且麻痹,意识依旧朦胧,恍恍惚惚中倚着身边人向前走去。
“咿……”伴着门响,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向温暖的身侧靠去。
“抬脚。”颈窝喷薄着湿湿温热。
我抬起右脚,刚要跨过门槛。脑中警钟忽地敲响,猛然睁眼。
“你!”偏首看向右侧,灰黯中某人笑得格外扎眼,扎得我心头蹿起一把火,“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他倒答得爽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形成一层阴影。
甩开他的搀扶,回身怒视偷笑不已的张嬷嬷,暗责自己大意:这府里我就是个光杆司令,房里伺候的是允之的乳娘,贴身行走的是他门里的朱雀,是不该有一丝放松的。
长叹一声,透过迷蒙的雾气向东边院墙看去。望月形的拱门虚掩着,那边就是宁侯府,非但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还正大光明地开了个门。
可恶,瞠目甩袖,我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碍眼的洞堵上!
……
暖车里横置矮桌,我端着小巧玲珑的白瓷碗,朝对座怒瞪一眼。那人依旧带着笑,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闪着讥诮,殷红的舌尖舔过嘴角:“再添一碗。”他目不斜视地向六幺命令道。
我叉起一块腊鱼,就着白饭一阵猛扒,可恶,他胃口倒好!
“大人。”一边的朱雀又开始叨叨,“大人!”
咬着筷子,斜他一眼。
“请大人好好练习,不要再偷懒了!”他忿忿地咬了口肉包,“笑!”
咽下饭菜,嘴角一扬。
他双手哆嗦,猛地将包子撕开:“不对,要再假一点!”
假?似懂非懂扯动嘴皮,弯起眼眉。
“丁……”六幺手中的瓷碗落地,碗身摇摇晃晃地打着颤,一地白饭。
朱雀贴合甚紧的假面不住抖动,他咬牙切齿、忿恨不已道:“殿下!”他躁狂地抓头,“我不管了!不管了!教了四天还是妖精,哪儿有这么笨的!”
允之面无表情地接过六幺重新添来的米饭,凉凉地眈了我一眼:“打从眠州回来后,卿卿笑得就不同了,嗯~”
咀嚼渐止,一想到这几日的甜梦,咬着玉箸吃吃笑开。算算今天就迈入腊月,修远也快来了,真好。想到这里不禁胃口大开,活动筷子向最后一块腊鱼进攻。哪知还未触及,就只见白影闪过,盘内却已空空。我眯着眼,缓缓抬头,对上那抢食的冤家。允之挑衅地扬了扬眉梢,如墨黑瞳显出几分凝重。
“哼。”他深深睨视,俊美的脸皮浮着一层寒冰,“很好啊,嗯~”
眨了眨眼,自从与修远互表心意后,整个人好似伸展开,心底的郁气也渐渐消散。“嗯,很好!”重重点头,溢出甜笑。
“……”朱雀绝望地看着我,牙关紧咬,唇瓣不住抖动,“朽……木不可雕也!”他怒吼一声,背身吃饭,散发出不尽怨气。
我无奈地耸耸肩,举起筷子向下一个目标逼近。咿?又不见了?
下一个,下一个,又被某人抢先夹去。
我怒目相向,他满脸阴郁。
哼哼,冷笑一声,举箸佯攻,下筷的瞬间再快速转向另一盘佳肴。他唇边扬起讽笑,毫无礼义廉耻地将我的最终目标整盘端起,全部扫尽了自己的瓷碗。
握紧双拳,骨节出声:“你……”手上一用劲,折断玉箸,“你吃的掉么?”
“当然~”允之坏坏地勾起嘴角,“吃不掉!”
“你!”将瓷碗重重放下,气饱了。
“吃完。”对面传来简单的命令,我刚要发作,却对上那双烟波浩渺的魔瞳。
“因为。”他眼中精光四射,喉响起别有深意的语调,“今日会很长~”
……
“咚!咚!咚!咚!”
重鼓擂响,五更已到。奉天门缓缓打开,百官相继入朝。
“丰大人!”何猛迈着大步闪过众人,冲我深深一揖,气如洪钟似的叫道,“大人,早啊!”
“娄敬,早。”低应一声,与何猛并肩迈过二朝门。
举目远视,一带寒雾笼重霄,冥迷凤台龙阙。允之一人行在前方,不似三殿下的前呼后拥,不似七殿下的重臣环绕,那道红色的身影游离于众人之外,径直走着,甚至都不与文书院的寒族官吏相交。只是那红色的身影并无丝毫孤独之感,反而显出满满自信。
“啧,还没死啊!”前方传来幸灾乐祸的调侃。
“到底是寒族,就是耐得住寒啊!”
浓深的白雾好似流动的浆液在殿前广场上回绕,四野沉沉,缭绕着阵阵嗤笑。我心神一凛,定睛望去。空荡荡的青穹殿外,一人挺腰直跪,孤瘦似竹,仿若天地间的一根针。
“谢编修……”身边的白兔兄开始咽咽,他疾步上前,俯身欲扶地上那人,不想却被轻轻推开。
“别碰我。”地上那人虚弱开口,冷冷地瞟视何猛,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子……云……”何猛高壮的身体猛地一僵,“你何必……”
谢林,字子云,文书院八品编修,世代寒族。我脑中闪过那日青楼的谈笑,自从楠木一案不了了之后,谢林的父亲便吐血而亡。三日前早朝,这谢林忽然跪在殿外,要求还谢家一个公道。而青王则熟视无睹,任由他折腾。今日是第四天,应该已是他的极限。
“华族走狗,吾不屑与之!”谢林惨白的唇突出尖锐的句,伤的何猛摇首后退。
我冷冷睨视,以命相搏只为讨个说法?迂腐!孰知卧薪尝胆、先谋后动才为上策。
我扯住呆愣的何猛:“进去了。”
殿内还有些阴冷,众臣拿着笏板、掩着衣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目光无一不飘向殿外的谢林。
“娄敬。”看了看身侧一脸伤痛的何猛,低低开口,“你和谢编修认识?”
他垂着眼眸,有气无力地应声:“是,下官与子云是同窗。”他目带悲切地看向殿外,“下官资质愚钝,在书院经常被老师责骂,而子云天资聪颖、每次都是第一。不过他非但没有瞧不起我,反而抽空帮我补习。五年同窗,我和子云已亲如兄弟。可是……”何猛以袖掩面,声音越发的沙哑,“我没脸见他,是我太懦弱……”
“娄敬……”刚要出言安慰,忽听殿外一片骚乱。转身偏首,只见谢林身边齐齐跪了一地,皆是文书院的寒族编修。
“董相!”我的上司魏老头局促地靠向董建林,执笏指向殿外,“为首的那人叫路温,就是常麓书院郝梃棹的学生。”
“哼。”左相不屑地扫视,“一群虾兵蟹将还想翻江倒海?”
文书院倾巢而出?我拢眉看向侯列,允之不可能毫不知情吧。他懒洋洋地站着,一如以往的闲散模样。没过多久,一个暗色身影向他靠去。定睛一瞧原是任职于司天监的章放,章放早年就跟在允之身边,可谓尽心尽力,为何被允之安插在一穷二白、毫无前途可言的天文局做一名五品小令?
正思量着,却见允之勾唇一笑,相当惬意地颔首。
“孤直罪臣路温,请以左相、诠政院院首董建林十大罪为王上陈之!”轻寒的殿外飘荡着清亮之声。
轰地一声,殿内炸开了锅。我所站处的诠政院一列,以礼部和工部尚书为首,各官纷纷跳脚,走到殿门边齐声叫骂:“尔等竖子,竟敢出言诬蔑当朝一品大员!”“殿外叫嚣,此乃漠视王威!”
“其一!”路温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开奏章,清了清嗓子。敢情这几天是养足了精神,他这一开口竟将聒噪声都压了下去,“董相早年任工部尚书,乃穷土木以役百姓,中饱私囊未尝行止,堪称青国之蠹……”
自路温开骂之时,帛修院那丛人就不停地唧唧咕咕,右相幸灾乐祸地瞟视而来。立于我前侧的董建林忽地转身,与之灼灼对望。
“其二!”路温不愧是骂战高手,面对迎面飘来的口水是面不改色,义正词严地大吼,“暴行有作,沦灭天理,弑杀常麓书院郝梃棹等六名君子……”
左相目眦尽裂、老容惨白,只见他的手掌越收越紧,震的象牙笏板微微颤动。
“宁侯!”随着殿外列举的罪状越发惊人,董建林终于耐不住了。
允之慌慌睁眼,满目惺松。他一摇一晃地走近了,轻轻颔首:“董相何事?”
“您!您也不管管!”董建林一挥白笏,差点扇到我的脸上。
“管?”允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董相又不是不知道,本侯平时只是在文书院混日子。连您老都管不了的,本侯又怎么有本事管上呢?”
高,实在是高。我恨不得当场为他鼓掌,允之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世无其二。
“是啊,是啊。”容相笑容可掬地走来,很是亲密地拍了拍董相的肩,“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左相又何惧呢?”
“其九!”殿外又是一声清喉,“逆臣僭越,乱烈侯之耳目,动国运之根本……”
一字一句尖刻入骨,骂人不吐脏字,却又切中要害。文辞之锋锐、掐架水平之高,让人拍案叫绝。我以袖掩面,偷偷向侯列看去。果不其然,三殿下一扫月余的喜气,刚毅的脸上布满阴霾。他下颚抖动,鼻翼微皱,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反观那一位,殿外骂的越响,七殿下笑得就越温善。他不时偏首看向上座,看样子是期盼王上尽早到来。
若说前面八条是往骆驼身上堆放重物,那这第九条可谓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骆驼压倒,也终于把诠政院众官惹毛。
“混蛋!”礼部尚书魏老头挽起袖管,向后一招,“多说无益,诛毙弄臣!”
一呼百应,气红眼的诠政院众人提着笏板就一拥而上,场面太壮观了。我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同事张牙舞爪地扑上,花拳绣腿地一阵猛殴,狰狞的模样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衣冠禽兽。
我向后退了退,站在了无人注视的角落。细细打量允之的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引发今日朝乱,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御令到!”尖细嘹亮的嗓音在青穹殿里响起,那头还打的不亦乐乎。
“众位大人!成何体统!”内侍得显一挥拂尘,提声喝止,“殿卫!还不上前阻止!”
喧嚣过后,只见参与殴斗的诠政院众臣胡须凌乱、衣衫不整,而跪直在地的文书院年轻编修们则鼻青脸肿、满面残痕。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老少少,暗暗惊叹人的潜力之无穷。
捂着嘴,硬是忍下狂笑的冲动。正了正脸色,站到斗战先锋魏老头的身后,我拱手而立。
“王上连日操劳,微恙在身,今日罢朝!”
长调一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晨光微熹在拂动的袖边倘佯。
悄然,四下无响。
据说,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一来从未罢朝,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勤勉君王。怎么今日,突然破了全勤记录呢?我紧了紧笏板:很不寻常。
“请众位大人行止得当,勿让我王病中起忧。”内侍长收起拂尘,幽然出声,“另请烈侯、荣侯、宁侯三位殿下移驾御书房,王上有事商议。”
青穹殿与御书房之间远隔千米,纵使文书院编修声嘶力竭,青王也听不到啊。我轻轻摇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允之:终究失算了么?
不待我细思,却听殿外一声高喝:“清傲罪臣张仪,请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为王上陈之!”
我瞠目结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阳下,一众寒族编修人人手持奏本,个个昂首挺胸,眼角的瘀肿难言眸中的坚毅。透过清澈的晨光,我终于看清了,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来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乱朝纲,侮弄三尺,诡作百端,可与董建林并称当朝第一奸佞……”
不仅是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被这一群瘦弱书生所吸引,众目惊愣。
“不可参与。”耳边响起轻语,我恍恍偏首,却见微厉的桃花目。
“不可参与,切记。”允之唇畔不动,再次提醒。
不可参与什么?未待我出声询问,红色衣袍便飘然而过。
天幕下薄雾散尽,却在我的心头笼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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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儿臣,儿臣)参见父王。”
静幽幽的御书房里,回荡着三声问安。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边,见到本该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阅奏章,且毫无病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父王是不想理会那群“疯狗”才罢朝的,还好,还好。
“翼然。”青王目不离卷,沉沉开口。
“儿臣在。”
凌准重重搁笔,低声一斥:“跪下!”
荣侯凌彻然瞥视下方,看着乖顺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将九弟踩在脚下还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转眸,暗自期盼着父亲的怒骂。
“淮然。”出乎老七的预料,青王并没有理睬跪伏的小九,而是看向暗自庆幸的老三。
“儿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脚下,刚放下的心又纠结在一起,是……轮到他了么?
“孤问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该如何了结?”
什么?
什么?
同样的惊问出现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转眼间,两人又都明白了:这是一次王试。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郑重开口:“儿臣以为寒族不分尊卑,无视王威。文书院众官应革职查办,不可姑息养奸。”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蠢钝,让他怎么好意思全力相较啊。凌彻然唇边浮起讥笑,你当父王是怕事才罢朝的么?若开了朝议,那华寒二族必将死斗,不给个最终判定两方都不会罢休。而父王却是想维持以往华贵寒轻的局势,这才称病不朝啊。你如今却想要断了寒族的官势,这不是反着毛捋么?
“彻然,你觉得呢?”
就等这一问,荣侯自信满满地倾身:“儿臣以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让洛太卿亲审以示公平。”审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门下。再审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寒族的嘴罢了。
“喔?”青王颇为玩味地看着满眼温煦的老七,“彻然不怕秋启明被判有罪?他毕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彻然义正严词地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一子侯乎?”
“嗯。”凌准不住颔首,“好,很好。”
凌彻然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将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尸万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转了语调,冷然开口,“你们真当只要罢几个官、审几个案就可了结此事么?”
森寒的语气让暗斗的两人一个机灵,猛然回神。砰砰两声,二子齐齐跪地:“儿臣知错。”
“各地华族张扬跋扈,京师子弟更是娇纵上天!”凌准一推案上的几摞奏折,百十道书册劈啪飞下,不时打在三个王侯的身上,没人敢扭身闪躲。
“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看看!”凌准拍案痛骂,“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说的都是华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脸上,“这是西北万县的千人血书,说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压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滞,额上浮起冷汗。
“这仅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还有多少是你们私自扣下、秘密销毁的?”凌准切齿发音,其声沉沉,仿若从胸间发出,“嗯!”重重拍案,惊的殿外内侍个个发颤。
“儿臣(儿臣、儿臣)知罪。”
青王喘着粗气,手掌不稳地端起茶盏:“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各州县书簿、行人已罢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精亮双目,齐齐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书簿乃是低层文秘官,同京师的文书院一样,承担着起草文书与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则是往来于都城与州县之间,传递奏章的小吏。这两个官职看似轻微,甚至没有品级,实际却搭起了王国政通的骨架,可谓官小却责大。
而书簿、行人罢官,反映到京师的便是奏章骤减,小九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两人忿忿而视,凌翼然撇了撇嘴,无辜地看向他们:“此事已在第一时间禀明父王,翼然并无丝毫隐瞒。”言下之意,找人算帐别找他,冲着那位去吧。
谁敢怪那位?想掉脑袋不是!老三和老七被骂的七荤八素,闷声不响地再次趴下。
“哼,哼。”凌准的鼻翼不时扇出冷息,整个人散发出煞人戾气。
真是如跪针毡,如临深渊。难兄难弟凝神屏息,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两腿麻木,两人忽听一声叹息:“淮然、彻然,你们先退下吧。”
捡回了遗落的心跳,老三和老七暗叹一口,颤颤站起:“儿臣(儿臣)告退。”
他们强作姿态,互不相让地走出御书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冲,凌彻然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竖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混帐东西!”只听杯盏砸落,凌准怒声再起,“就一个文书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彻然勾起嘴角,脚步重归轻快,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看来父王只是震怒于寒族罢官,并不是真心责怪啊。
呵呵,他面上带着笑,走在冬阳轻暖的廊下。忽地只见内侍长抱着拂尘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不待他出言讯问便闪入御书房。何事如此惊慌?凌彻然皱起了淡淡的眉。
“什么?!”青王啪地站起,怒目看向气息未定的得显,“你,再说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随他数十载的内侍长颤颤地低下头:“青穹殿口角引发百官群架,文书院编修谢林因体弱终不敌众人拳脚,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咳……”凌准掩住双唇,身体剧烈颤动。温热甜腥喷喉而出,染的手掌一片粘腻。他生怕病态被凌翼然发觉,仓皇俯视。却见地上那人并未抬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
得显掏出绢帕为王擦拭手掌,而后又向后退去:在宫里殴杀大臣,这分明就是无视王威,怪不得君上如此忿恨。
终于死了么?在人所不见的那处,微笑在凌翼然优美的唇畔飞扬。父王啊,您看清了么?华族的真面目。为了他们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无视您的权威啊。儿臣布了这个局,就是想为您擦亮双眼,猛虎不可卧于塌下。今日他们能杀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夺了您的命。您看清了么?谢林的血把您浇醒了么?
那日他将各地小吏罢官一事呈上,为的是试探。若父王当即拍案,下令彻查此事,那便说明了父王对华族还是忌惮的、还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动、有意放之,那便说明父王已动了心思,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以弱华族势力。
事实证明,父王选了后者。而他只是添了把柴,将大火燃的更热些罢了。烧的越旺,也就越有利于寒族出身的他。
凌准不是傻子,喘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他老目猛瞪,看向俯首不语的儿子。半晌,迸出大笑:“好啊!好啊!”
这一笑,笑的得显丈二了:这……唱的是哪出?刚才明明还是龙颜大怒……
“小九啊。”青王围着凌翼然绕了个圈,“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嗯?”语调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儿臣驽钝。”凌翼然的身体俯的更低。
“哼!”青王重重吐气,震的胡须微颤,“装傻!死小子!”
他一脚踢向凌翼然的后背,惊的得显倒抽一口凉气:九殿下不会……不会被踢傻了吧。得显好心地俯下身,想要将凌翼然扶起。却见那双微挑的黑瞳溢出浓浓笑意,优美的唇线弯弯勾起。
这……这……又唱的是哪出?可怜的内侍长再次丈二了。
“父王英明。”凌翼然转过身,半跪着仰视凌准,“天重元年大兴书院,天重三年力排众议开寒族科举、赐予官职。天重五年初涉文书院,揽各地寒族才子入都参政。天重十年颁布畅言令,市井小民皆可言论政事。天重十二年削减商税,兴洋洲为商贾重地……”他深深一揖,沉声道,“父王之深谋远虑,让翼然为之折服。”
很受用,这样的溢美真的很受用啊。凌准含笑视下,这么多年了,他细细考量、精心策划,只有这个儿子从点点政令中猜出了他的心思。暖儿,暖儿,凌准心中涌起热流,你给孤生了个好儿子啊。对不起,孤不能实践那份诺言了。小九他更适合这王宫,更适合这……
按捺心中的欢喜,凌准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微拢眉头,沉声道:“只是,还缺了一样啊。”他又何尝不想拔掉心头刺,一扫二十年来的憋屈。只是寒族的爆发,还不足以震慑自震朝以来就横霸神鲲的华族势力。还缺,还缺……
“天重我王,国运隆昌。”
脚下那人忽地开口,凌准暗叹视下:此儿类我,果知孤之忧怀。
凌翼然笑容漾深,俊眸满溢着势在必得的神采:“父王乃是天授之君,天时必助!”
凌准虚起双目,探究睨视:原来这孩子耍的不是单臂拳,而是连环脚。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却已是第二次落入了小九的套。
他老了,真的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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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院的编修为何不分轻重地激怒台阁二院,又为何打不还手?我握紧双拳看向殿外,百十号老少围着几十个年轻编修报以拳脚,可谓人多壮胆,连平时最文弱的官员也目露狰狞、一副嗜血模样。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我心头一颤,向前迈去。
“丰侍郎。”
一声轻唤阻止了我的前行,只见聿宁双目淡定向我微微颔首:“关于定侯礼侍问题,本官还想和你聊聊。”
心知他只是借口将我拦下,只得举步上前:“大人。”
“云卿。”聿宁面色如常,语调却渐冷,“欲成大事,不可心慈手软。”
我眉梢微动,怔怔地望着他:“元……仲……”
“牺牲已是必然。”
耳边回荡着这句淡言,我心绪缭乱一时难以平静。激涌的人潮拥堵在殿门外,让其他官员进出不得。那边上阁的上官司马挑着扫把眉,讥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左右二相。而洛大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哄打的人群,似在算计什么。
“父亲大人。”一个隐忍的低吼从身后传来。
我偏身一瞧,何猛站在何岩身侧,高大的身躯微微弯垂:“我想……我想……”
不苟言笑的何御史虚起眼直直看向殿外,面色依旧冷硬:“娄敬,你的弱点就是太优柔寡断了。”
“……”何猛惊讶地抬首,监察院的众官也瞠目视来。
“老夫既能将独女嫁于你这一介寒族,又岂会对寒族庶士寄以白眼呢?”何御史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两相身上,毫无惧色,“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事事问询。”
闻言我想到了一个词:浩然正气。
何猛冲他深深一揖,大步流星地冲进殴斗的中心:“子云!子云!”
“何大人。”董相绷紧下颚,气音出声,漫溢警告之味,“你可要想清楚啊。”
何御史淡瞟一眼,甩袖背身,嶙峋的侧脸透出浓浓坚毅。
“子云!”长唳入云,哄乱的殿前忽然百拳皆止,疯狂的众官突然向后退身。我微握双拳,绕开傻愣的众人探身望去。文书院的编修们被打的不成人形,身上的官袍也变成了烂衫布条。
“子云……子云……”眼角带青的何猛抱着面目全非的谢林,含泪低呜,“子云……”他颤着大手不停地抹着从谢林嘴角溢出的殷血,“太医!太医!”沉厚的吼声在青穹殿回荡。
我走上前,半跪着俯身,伸指探向谢林的颈脖。
“子云、子云……”何猛喃喃着,将谢林打横抱起。他的右腿微跛,看来伤的不清。何猛挺直腰杆,好似鹤立鸡群:“太医院,太医院……”
“娄敬。”我一把拽住他的官袍。
“让让!”他像一头蛮牛撞开了数人的包围。
“娄敬!”我手上加力,逼的他回头,“谢编修……”我叹了口气,暗哑道,“已经去了……”
何猛愣了一下,扭身挣开我的拉扯,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拦住他!”身侧一声大吼,礼部尚书魏老头束冠歪斜,目露狠光,“事已至此,大家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吼声在广场上回荡,一众官员如梦方醒,决绝狠戾取代了先前的呆愣惊慌,个个撂起袖子、目露杀气。
是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暗叫一声糟,翻身越过何猛高大的身体,夹起双臂震开左右偷袭。
“大人!”身后响起何猛一声重吼。
我没有回头,从袖管里取出白笏,淡淡地扫过一张张嗜血的红眼。双臂运力,气冲掌心。只一下,象牙笏完整地没入青石地,白色的笏头与地面平行。允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肯定也已知晓。一个谢林就够了,不用再牺牲下去。
僵持着,众官不敢上前,却又磨牙瞠目,好似围猎的豺群。
“王命到!”殿内一声唱和,殿外急急跑来一群御林军。
“众位大人还不跪听圣意?!”内侍长眉目带厉,大声怒喝。
那些人极不情愿、极不情愿地步入大殿,我扯了扯何猛的衣襟,与他两两跪下,身前平放着谢林渐渐冷却的尸体。
“众卿无视王威,聚众殴斗,孤病中疾首。特命三阁今日不必上职,长跪青穹!”内侍长一口气道出口谕,四下一片寂静。
“文书院编修殿前妄言,紊乱朝纲,罪不可免,同责相罚。”
此言一出,殿内传来轻笑,刺耳刺心。
“为何?”身边传来切齿之音,“为何?”
我垂着眸,看着何猛厚实的手掌狠狠拢起。
“为何?”他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一洗过去的唯诺之情,敦厚的面容染上一层厉色。眼见御林军将谢林抬下,他重拳落地,砸的青石板隐出裂纹,“为何?”
相信这样的疑问渗入了每个人的心底,只是……
我看着面露讽笑、轻松理冠的台阁官吏,他们该是认为众拳杀人,其中罪责王上难以计较,此事就以罚跪结束不了了之吧。
脸上的乌紫红肿却掩饰不去文书院编修眼中的怒焰、眉梢的不屈,恨意更盛。
我看了看身侧挺直背脊的何猛,真像谢林啊,他终是觉悟了么?权争中从来没有中间派啊,从来没有。而何猛一旦选了边,就连带着何御史选了边,也就逼迫着监察院选了边。
允之,你这剂猛药下的可真好,震醒了多少人,又麻痹了多少人。
王为何对华族一纵再纵?
若我没猜错,纵是为了杀,这就是所谓的“捧杀”吧……
……
冬日里昼短夜长,才过哺食天就褪了色,晕开了压抑的深蓝。
责罚终于过去,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行姿百态地离开了大殿。我自小习武,长跪之时尚能气走全身,起步轻快全无障碍。倒是那些文弱书生,只跪了半日就晕倒了大片,连领头斗殴的魏老头都累的打了摆子。只可怜了那些本就有伤的编修,跪了一天再行路不免狼狈。
“不用你扶!”一声沙哑,只见额角留着血印的路温挥袖甩开何猛的搀扶。
这一次,何猛没有沮丧、也没有辩解,不由拒绝地拎起他,又一把扛起另一名几近奄奄的编修,面色坚毅地向前走去。
“我说不用你扶!”路温还在挣扎。
“不要你假好心!”又一声叱骂
“你是聋子么?”语调有些无奈
“你……你……”声音终是弱了下来,三人渐渐远去。
走出午门,我刚要上轿,只听一声大吼:“丰侍郎!”
我停住脚步,偏首看去,怎么会是他?
“丰少初。”秋启明语调轻快,很是亲热。
我微敛容,拱手行礼:“少侯爷。”
“唉?少初何须多礼。”他边说着,边伸手而来。
我便不留痕迹地向后轻退,躲开了他的碰触。抬起头,正攫住他眼中闪过的疑色。
秋启明再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开口:“今日是我寿诞,还请丰侍郎赏脸一聚。”
我心神一紧,瞟向远处,却见振国侯府华丽的车驾边停着数十顶轿子,探出头的不仅有那日的几名帛修院官员,更有诠政院左相麾下的几位干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弹冠相庆了么?杀人后的寻欢,人性的堕落。想到这我浮起假笑,微微倾身:“云卿恭贺少侯爷寿辰,只是……”
“只是你自视清高,不愿与华族共席?”秋启明霎时变脸,语带威胁,“丰侍郎,本少爷请你是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他挥掌见势就要按住我的肩,忽地从身后冒出一只手挡住了秋启明的动作。
“秋少侯。”红色的衣袍翩然擦过,允之眈了我一眼,漾起微笑,“少初年纪尚幼,若有得罪,还请少侯卖本殿一个面子不同他计较。”本殿二字咬的很重,允之难得露出锋芒。
秋启明看了看允之,再瞧了瞧我,缓缓地放下手臂:“啧,难道丰侍郎是个姑娘家,就这么碰不得?”语调尖锐,让我不由一震。
“是啊,当然碰不得。”允之搂住我的腰,笑得暧昧。不能挣扎啊,我僵直身子任由他做戏。他细白的手指划过我的颈侧,最终停留在假喉结上:“本殿舍不得他被别人碰。”
“喔?”秋启明挑了挑眉,“朝中不少大人是同好啊,可是九殿下该知道,喜好是喜好切不可太过张扬,否则对丰侍郎的前途可不好。”
桃花目微垂,允之眉梢带笑,极轻极轻地开口:“少侯说的对~”
“那?”秋启明示意地看向我的腰间。
“少初。”允之媚眼瞟来,瞳色与沉暗的天幕融为一体,“去吧。”优美的眉似有似无地轻挑,他的唇瓣溢出淡笑。
什么?!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渐渐消失,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就这样把我卖了?!
“记得早点回来。”他潇洒地转身,带走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坐在轿中,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我如坐针毡。这分明是鸿门宴,听秋启明的口气,明显是已经怀疑我的身份,可允之为何撒手不管呢?坐立不安地敲了敲轿身,轻唤道:“阿律,阿律。”
“大人。”随轿行走的朱雀掀开布帘一角,抑声低应。
“这是去哪儿?”这行路方向有些熟悉。
“云上阁,秋启明在云上阁包了雅楼做寿,我一路上看到不少达官显贵的车驾。”
凶多吉少!我手脚冰凉,心头惴惴:要是在众人面前露馅,那只有拼死一搏了。
“若不是大人不懂得收敛笑容,又岂会有今日之祸。”轿外传来低声抱怨,“殿下说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今夜把所有问题解决掉!”
他说的倒是豪气万丈,哪里知道我是苦水难倾。
解决,解决,要能解决当然最好。
可是,可是,我也要有那个功能啊!
欲哭无泪……
今日不能指望有人来救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妓馆。元仲与洛大人今日值夜,哥哥又远在京畿大营练兵,唯一可以倚仗的某人却弃我于不顾。
本人,韩月下,丰云卿,丰少初,就是一棵小白菜。
穿过雕梁画栋的大厅,不经意瞥见一抹湖色,那道身影像极了师兄。我停下脚步再看去,却已不见踪影。难道是我眼花?嗯,一定是紧张的眼花了。再叹一声,认命跟上。
……
“怎么?这姑娘,丰侍郎还……看不上?”秋启明搂着花娘,散着衣襟,虚眼向我看来。
我身侧的艳妓扑扇着眼睫,红唇微翘,仿若有说不尽的委屈:“大人……”
狠了狠心,轻应:“这姑娘虽美,却不是云卿的心头好。”我虽涉世未深,但也知道男女身型上的差异。特别是在阅人无数的花娘面前更不可大意,因此只有委屈你了。我合上眼,推了推身侧的女子:对不住。
一声低呜,艳妓掩面而去。
“少初还真是郎心似铁啊,啧啧。”左边响起调侃,“那绿云可是阁里的上等姑娘,何曾被这般嫌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唉~”秋启明虚掩双眸,笑得有些坏意,“来妓院不就是图个乐子,少初慢慢挑,云上阁佳丽众多。本少爷就不信,就没少初看的上眼的。”
也就是说今夜我不干也得干,非要弄出个所以然来。垂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还堆着假笑:“劳少侯爷操心了。”酒到唇边,我眨了眨眼:若承认自己有龙阳癖,是否就能躲过此劫?微挑眼眸,恰遇秋启明充满算计的眸子,当下我便穿心明白:那样只会弄巧成拙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郁闷地含住一口酒,任甜辣的滋味在齿间穿梭。
“大人,姑娘来了。”这一声清亮却又微哑,显得很不自然。
我偏首看去,一个纤细的龟公就半跪在我身侧。那侧脸被整篇紫红胎记覆着,略粗的眉毛不住颤动好似毛虫。忽地,他偏过头,露齿一笑,惊的我喷酒而出。
“噗!”我嘴角歪斜,愣愣地看着那人,一丛清酒划入颈侧。师……师……师姐!在心中抱头狂吼:啊!龟公是师姐!师姐是龟公!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和口水,眼中放出危险的光芒:“小的面容奇丑,惊到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
“……”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恨不得一把抱住她,却又不得不忍住。
眼见她转身离去,我几要拽住她的衣角:师姐我不是故意的喷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
一人与师姐错身,清丽的容颜在艳光四射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出。双重惊喜啊,桌下的手掌微微颤开。
“大人。”她不卑不亢地行礼,引得众人注目。绿云高绾,斜插一枝鎏金点翠步摇。姿容雅致,见者莫不倾倒。不以色骄,却以质傲。
主座上秋启明摒开左右娇娃,探身问道:“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唤梨雪。”
秋启明把玩着手中玉杯,目露探究:“本少爷怎么没见过你?嗯?”
“……”她闷声不语,蹙眉颔首,最断人肠。
“嘿嘿。”师姐龟公搓着手,露出两颗黑牙,这容貌毁的还真够彻底。她猥琐地瞟了瞟上座,谄媚道,“梨雪原为官家妇,前些日子相公死了,这被家里大娘卖到咱们云上阁的。”
“喔~”
“真真可怜啊。”
座中众男故作叹息,语调中充满了猥亵之意。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姐姐,猜测着其中机缘。
“梨雪。”一声轻笑打破了我的思忖,秋启明目露得色,向我扬了扬下巴,“去伺候那位大人。”
好啊,真好。我假作正经,心中却早已雀跃。“嗯嗯。”我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示意她斟酒。如梦姐淡淡含笑,倾身向我靠来。她身上的薄荷香一扫周围的艳气,让我的脑内越发清明。
“大人。”她臻首倚来,在我耳边轻语,“这房里燃的是艳香。”
闻言四顾,果不其然,众人面染酡红,目露浊光。怪不得刚才我体内一阵燥热,原来这薰香的缘故。
“这酒……”看着杯中微漾的香醪,我不禁皱眉低问,“也是?”
姐姐笑得清然,她将小巧的白瓷酒瓶放下,倚着我目露艳色:“刚才滟儿换过了,这壶是干净的。”
举杯轻呷,只一口就让我胸口翻江倒海。
“怎么了?”如梦姐挺直腰肢,帮我挡下主座投来的目光。
狼吞虎咽地喝下一碗甜汤,这才将胃里的酸涩洗尽。面对姐姐关切的眼神,我艰难地扯动嘴皮:“是白醋。”
“啊?”
师姐还是嫉恨了,嫉恨我喷她酒水。就用我最恨的酸醋来报复,在虎视眈眈的酒宴上,我还不敢造次只得认栽,真是太恶毒了!
一瓶醋喝得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好像硫酸洗胃似的不人不鬼。身体瘫软倚在如梦姐怀中,眼中含泪,视物朦胧。
“哟,终于开窍了?”秋启明轻快地笑着。
我被酸的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来人啊。”我迷蒙见看到秋启明挥了挥衣袖,“去给丰侍郎开一间暖房,梨雪啊,你可要好生伺候。”
“是。”如梦姐乖顺地答应,扶着我慢慢走出充满浪语淫声的雅室。
“不行了……”我低低开口,捂着嘴不住干呕,“我不行了……”
在一边引路的师姐挑了挑眉毛,露出几颗黑牙:“嘿嘿,这样不是很好么,师妹你不用演戏,就把中了淫毒的神态表现个彻底。这都是本鸟的功劳了,哈哈哈。”
我瞪,我死命地瞪。
转过楼角是一个个独立单间,里面不时传来欢爱之音。我面上一热,连带着耳垂灼烫。
师姐推开最里面的那间房,装模作样地一揖:“大人,您请慢用!”她变着嗓子叫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随即将房门带上。
“啊!”我揉了揉脸颊,长舒一口气,瘫软地趴在木桌上。接过如梦姐递来的茶水,我轻沾了一口,随即敛神道:“不会那么简单。”
“唉?”
我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那秋启明城府极深,手段又很是歹毒,不可能就此放过我。”
“咚、咚、咚。”门上传来轻叩。
“谁啊?”如梦姐懒懒应道。
“小的是丰大人身边的行走,特来为我家大人送东西。”
是朱雀!我猛地开门、拽人、上闩,一气呵成。
阿律指着如梦姐低笑出声 ,“原来是熟人啊,这下可方便了。”
“殿下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锦囊?”我从上到下来回打量,“快拿出来!都火烧眉毛了!”
“锦囊没有。”阿律摊手摇头,“锦人倒有一个。”他撕下假面,露出与我别无二致的容貌,惊的如梦姐目光频动:“你……你们……”
我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允之说出了午门一定要将朱雀随身带着,其中的蹊跷我怎么没想到呢?李代桃僵,好一个妙招。再不多说,匆匆交换了衣物。我将脸上的假面和喉结取下,恢复了真容。
如梦姐帮我将满头青丝塞入布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记得低着头一路快走,不论谁唤你都不要回头。”
“嗯!”我重重颔首,偏身打开门闩,开门的那瞬突然想到了一点关键。盯着阿律,警告道:“记住,这是做戏,不准占我姐姐的便宜。”
“哈!”他自恋地摸了摸脸颊,“我还担心被她占便宜呢。”
身后传来低抽,如梦姐怕是被这个厚脸皮吓到了吧。打开门左右瞧瞧,见廊里无人,这才快速钻出。
“可怜神鲲第一美男子今夜就要献身于此了,唉!”
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我扶了扶布帽,低着头一路疾行。快走到转角处,只见一名郎官搂着艳妓迎面走来,我紧张地加快脚步。未及擦身,只听身侧木门呀地一声,我的右手腕被紧紧抓住,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大力扯入。
“哟,可是猴急的。”两声讪笑。
“啪!”木门紧合。
我心上一慌,头皮猛地发麻。反客为主翻腕缠臂,快速转身手刀毕现。旋身的那刹,本就不牢靠的布帽顺势滑落,一头长发披散而下。
只两招,我就被牢牢制住。大骇,此人是谁?
“……”我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背着身看不到那人相貌。只觉温热贴上,那抹熟悉感我收起了忐忑,“修远。”放松身姿,软软地倚着他。
无言的搂抱,空气中仿若飘浮着细雨般的音符,我沐浴在极度的温柔中。
“云卿。”极柔的语调,他仿佛是在优雅地吟喃。
“嗯。”我舒服地合上眼。
“这里是我的。”
“唉?”我猛地回身,当看到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满肚疑问止在喉间。
修远伸臂将我勾入怀中,嗓音如潺潺清溪,蜿蜒在我心头:“云上阁是眠州的产业。”
“是细作?”我抬首轻问。
他幽幽颔首,清炯炯地看来:“我来云都的路上,正遇梧雨兄。”
“喔……”我长应一声,随即敛神,“秋启明原是串通了这里的嬷嬷,想要对我下重药的吧。”
修远眉峰轻蹙,将我紧紧拥住。他身体微僵,撒发出不尽杀气。
“其实,那嬷嬷也不知是我,所以……”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一片喧闹。
“来!来来!”秋启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大舌头,好像是喝多了,“都……都陪少爷好好……耍啊……耍……”
声音越来越近,又听一声重踹惊叫声四起。这人借酒装疯,也是针对我的么?
踢门声一记接着一记,我心跳加速,埋首于修远的胸膛。
“少侯爷,您醉了!”
“坠?少爷我……呃……”他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少爷我没……没没坠!啊哈哈哈,露屁股露屁股!”
这两声让我如梦方醒,秋启明装疯卖傻、带着众人踹门窥淫,为的是看我真身吧。若瞧到我是女子,那来吃酒的都是人证,我就是想赖也赖不掉。七殿下一党,着实阴毒!
近了,近了,怎么办?
惊慌中只觉身体横斜,整个人被轻轻放在了内室的床上。修远放下帷帐快速脱衣,看的我目瞪口呆。他将外袍甩在了地上,又将衣带扔在了桌上。我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手忙脚乱地脱起衣裳。
时间不等人,我埋头苦干,同腰带较起了劲。姐姐怎么绑了个死结,还是在后面。我皱着眉,向后探手,够不到,真是急人。自顾自地解袍,浑然不觉周围的异动。
“开……开……开门!”门外响起傻笑,我这才慌忙回神。却见修远瞳若灿阳,灼灼的目光直射而来。
“嘭!”一下,门闩隐隐作响。
我被他露骨的神色所震慑,愣在那儿一时无措。
“嘭!”再一下,可听到木裂声。
他气息促乱,猛地倾身将我逼倒。
“修……远……”喃喃出声,扯了扯快要将我勒死的布条,“腰带。”
一双凤眸水亮水亮还带着朦胧淡雾,优美的唇线微微上扬。
“嘭!”三!
“刺啦!”
几乎同时,门开的瞬间了,我的腰带恰被他震断。
“这里这里……呃……”透过帷帐看到一人歪歪斜斜地走来,“这里又是谁……啊谁……”
修远撑臂掩住外侧,两瓣充满热度的唇旋即覆来。不似以往的轻柔克制,这吻如疾风骤雨,瞬间充溢这我的感官。不仅仅是唇上的触碰,温暖的手掌在我的身上游移。
战栗,被他激放的情感吞噬,好似一叶孤舟,任由海浪涌动。
“找……找到了!”帷幔被拉开,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感觉到唇上的重压缓开,只听修远沙哑地低吼:“滚!”他长臂一挥,强劲的真气将秋启明震出门外。再一震,圆桌将木门抵住。
我急喘着仰视,从没见过这样的修远。唇上热热的,伸手摸去,好似微肿。身上有丝微凉,颔首看去,我衣襟散乱,大片肌肤外露。低呜一声拢起衣衫,两手掩容不敢与他对视。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
热源渐渐贴近,我僵直身体好似一条死鱼:他……他……覆上来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梳理着我的长发,“云卿。”醇美的嗓音贴在我的鬓边轻喃,一声便让我柔软。
温热的唇触及发,其中的怜惜让我心湖荡漾。
“云卿。”如丝缎般低稳的声音,轻滑在我的心底。
他微冷的面颊贴上我的手背:“两情相悦并不是什么丑事。”
心头一颤,僵直的双手找回柔感。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么?”温温的语调浅浅低流,那般的柔,那般的让人不觉叹息。
“不……”我不禁回应,出声了才发现自己的语音有多虚弱。
双手被轻轻地拨开,入眼的是他被夜色隐柔的俊美轮廓,以及他耀着象牙白的肌理。这美色迷乱了我的神智,头脑一阵轰热。他浅淡扬唇,笑得极之醉人。黑滑的长发垂落颈侧,细软的发梢微拂在我的脸颊,痒痒的酥麻一直流入心底。
他眼中的细细思慕渐渐化为炙热情火:“卿卿。”低哑的轻唤似曾相闻。
在何时何地?我下意识地追忆。
啊,是在梦里。
可这不是梦,因为我感受到他的真实,他的隐忍,他的渴望。心头软软的,软的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不知何时霸占了我的心底,在我的心湖漾起涟漪。一段悄悄酝酿的感情,已如月光,在眼角眉梢静静栖栖。终是酿成了一瓮,让人思之欲狂的醇醴。
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我抛开了矜持,挣脱了赧意。伸出双手,轻轻触碰他的身体。
他惊颤,他低吟,发丝终是交缠在一起。
“唉!”门外一声高吼,“怎么关上了?”
肌肤渐渐加温,我听不真切,有些意乱情迷,眼中只映着他熠熠生辉的曜瞳。
“啪!”一记重响,将我从沉醉中惊醒。
“嘿嘿!劈飞拦路虎!”是师姐的声音,她进来了?!
修远低斥一声,撑起双臂,俯身轻吻我的眼睑。如丝细雨般,密密。
“卿卿?”师姐的声音很是轻缓,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卿卿?”
脚步近了,我手足无措很是慌乱。修远轻轻叹息,拿起衣袍将我细细裹紧。束胸的布条还在,勒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卿卿?”透过帷幔,只见师姐跳步而来,她刚要触及床幔,只见修远抓住帘缝不让她掀起。
“师姐……”我躲在修远身后,哑哑出声。
“卿卿你怎么了?”她有些急躁地扯动帘布,“受伤了?!”
“没没。”我急急应声,看着快要撕裂的帷幔,额角浮起冷汗。
“小鸟!”师兄你真是春雨突至,解救了我这棵快要枯死的禾苗。
“放开。”师兄低喝道,“不要胡闹。”
“梧雨兄,外面怎么了?”修远突然出声,惊的师姐向后几跳。
“咿?咿?”师姐出声低叫,“卿卿和夜景阑,这、这、这……这就是捉奸在床?!”
大窘,强作不闻师姐的念叨,我侧耳倾听,妓馆果然安静了许多。
“呵呵。”师兄的笑声如细阳淡照,很轻暖,“呀,夜兄现在才发现异样么,真的是好令人意外啊。”忘了补充,还笑得依旧坏心。
修远似已习惯他的调侃,不恼不怒,表情淡然。他挡在我身前,姿态闲雅地穿起衣袍。我正欲穿衣,却正对他眼底煽情的残色。脸上骤烫,偏身背对他整理起衣襟。
“星陨东天,月掩轩辕。”幔外响起师兄低低的吟诵,“如雨西流,如瓮如斗。”
说的是流星?!我穿戴整齐,套上长靴便向窗边跑去。
啪地一下推开窗扇,只见深渊色的天幕里,流星如水墨大师信手晕染在宣纸上的线条,如草叶上垂下的清露,一瞬间,便坠向不可知的所在……
不!不是不可知!我撑手探身,任由夜风拂动身后的长发。星陨处,如萤火点燃了草丛,天边燃着熊熊大火。暗红色的火舌叫嚣着冲天而去,好似卷烧着流星为景的画轴。
如此热烈,如此蓬勃,为夜点亮了不尽的希望。
火蔓处,是青国的王宫,怪不得这云上阁已人去楼空。
是谁操纵着这祝融,又是谁隐密在夜色中?
钦天监啊,钦天监。我不禁惊叹,允之你是先谋后动,果然是高手。而你烧的可是那处,可是华族的脉搏?
腰间被轻柔环住,我靠在修远温暖坚毅的胸膛上,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
红炉焙酒宜早寒,鸳帐共话夜语喃。
寒光垂静自一色,飞星东曳灯火阑。
这一夜,
星陨,天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