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26

卿妃: 月沉吟 30-36

30.  淡淡胭脂暗暗香

  “如今,你就是云都闺阁里那块最让人垂涎的~”允之低沉婉转的声调在我脑中回响,“肥肉。”
  “妹妹。”身体被猛地一晃,这才从思绪中惊醒。“嗯?”愣愣地看着一脸困惑的嫂子。
  “从上车起,就一直在发愣。”夏日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色的布帘,为嫂嫂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微色,“妹妹见多识广,可能会觉对这闺阁闲聚有想法。”我匆匆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唇瓣却被嫂嫂点住,“请听我说,这婉约社的社主沅婉夫人本是平南王凌况的爱妾,这位夫人可是个八面玲珑、巧手通天的奇女子。”她压低嗓音,耳语道,“宫闱秘传她和当今王上也曾有情。”
  诧异地看了看嫂嫂,她不是爱道人长短的女子,怎么?
  “妹妹不必疑惑。”她肃肃地看了我一眼,“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妹妹,此次闲聚并不是团扇扑蝶、绣花弄线那么简单的。”嫂嫂轻拢眉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闺阁,亦是战场。”
  微敛容,心中震震。马车渐渐停稳,帘外传来一个稳重的女声:“夫人、小姐,平南王府到了。”
  布帘撩起,耀眼的阳光直直地洒在我们身上,嫂嫂对我微微一笑,搭着侍女引章的手,慢慢走下车。
  “小姐!”雀儿站在车下,也学着样儿,笑眯眯地向我伸出手臂。淡淡一瞥,提着裙角,径直下车。抬头望了望精美的匾额,扬眉而笑:我来了。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长长的唱和,伴着我们在高门深院里一路前行。穿过抱厦长廊,娇言软玉渐近,眼前豁然开朗。竹影横斜绕碧水,茉莉沁魂藕冰凉。荷叶罗裙艳满庭,淡淡胭脂暗暗香。
  好一处风流所在,待近了,只见姹紫嫣红之中,一位风韵美人半倚在矮塌上,眼明正似琉璃瓶,瞳仁荡漾横波清。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
  声音回荡在这片人间仙境之上,生生地打破了融融的和谐。欢笑声戛然而止,投注于身的目光或是尖锐、或是虚软,一庭女子的表情或是惊讶、或是探询。感觉到数道异样的打量,我转眸望去。冷冷的,是身著淡蓝冰丝纱衣的削肩细腰美人,弱骨纤形,闭月羞花。清冷冷的一双杏眼,似嘲似讽。扬起灿烂的微笑,直直看去,微微颔首,她愣了一下,低下眼,颔首回礼。再来,暖暖的,荷塘藕榭边遥立一位粉衣美人,雪臂轻摇小团扇,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眸。她笑容温煦,神色淡然,一颔首,头上的钗封微微颤动。含笑屈膝,回礼示意。最后那道不甚明朗的,来自矮塌上的那位丽人,她美眸暗转,让人看不清真意。
  嫂嫂轻移莲步,半挡在我身前,施施行礼:“妾身携小妹前来叨扰,多谢沅婉夫人发帖相邀。”慢慢倾身,不急不徐地屈膝。
  “韩夫人不必客气。”榻上美人正了正身子,直直地看向我,身后的侍女不声不响地为她挽起发髻,“韩小姐不必拘束,这婉约社也就是为足不出户的官家女子另辟幽所,让夫人小姐们撒开手脚恣意玩笑。所以啊,随意,随意便是。”
  “哎呀,夫人说的真好。”旁边一个阔嘴妇人应和道,“淡侬啊,你也真会藏!”她一脸嗔怨,急急走来,“这么标致的妹子,到今天才带出来给我们认识。”说着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塌角眼一番逡巡,“啧啧啧,你们瞧瞧,淡白梨花面,明眸善睐,瑰姿艳仪啊。”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缓容以对。“我说,将军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妹妹早早嫁人,才将妹妹一直藏在老家啊。”
  此言一处,众妇人纷纷符合,众小姐低头而笑,先前的冷然和敌意竟转瞬消失。原来,脸皮不过是一张假面具。
  “吴夫人,你就别再调笑我家妹妹了。”嫂嫂冲阔嘴妇人微微一笑,并没有过分亲热,“卿卿初来乍到的,还生着呢。”她不露痕迹地将我的手夺过,拉到身边,“再说,我家将军也并不是掖着藏着,只是妹妹打小就身体不好,对水土敏感的很。”假装羞涩,静静而立,“不过,过了夏天妹妹就要十六了,再怎么也不能误了如花时候,这才将妹妹接到云都来的。”
  “噢~”“那韩小姐的病~”不知是谁插了句嘴,引得众人凝神静听,有些面浅的甚至还浮出了一丝兴奋之色。
  嫂嫂回视一周,似笑非笑地启唇:“无碍。”
  耳朵微动,搜集来一阵隐隐的叹息。不禁暗笑,原来是人心之间的暗战、不见血的沙场。
  “好了,这话就此打住吧。”沅婉夫人穿上绣鞋,挽着懒懒的发髻,慢慢走到中间,红唇微扬,“在我这儿可不准说什么病啊灾啊的。”她笑容深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神深远,仿佛要看到我的骨子里去。嘴角缓缓扬起,不闪不避,淡淡对视。半晌,她轻笑一声,指尖的力道渐渐减弱,眼神里透出几许快意:“韩小姐,可容我引荐?”
  “有劳夫人。”清声开口,引得一阵惊叹。
  “绝妙音质。”“佳音……”
  沅婉夫人散着衣襟,柳眉微抬,面露风情:“小姐闺名?可有雅号?”
  弯起眼眉,柔柔一笑:“韩月下,并无雅号。”
  “月下?月下美人啊。”她面容微散,指着那位阔嘴妇人,笑道,“这位是社里的老人儿了,户部侍郎吴大人的夫人,雅号衡绿娘子。”
  施施行礼,转身看去。“再来。”沅婉夫人看着一个端庄妇人,“露饮夫人的相公可是韩将军的上位大人,刘太尉。”原来是武所总官的夫人,不卑不亢地屈了屈膝。
  随着沅婉夫人在园子里走了一遭,和已婚妇人粗粗浅浅地打了个照面。“那些啊,都是嫁了人的,和我一样,算是老茬儿。”沅婉夫人坏坏地瞥了瞥那群夫人,引来一片笑骂。随后转过身,引着我来到年轻的那堆:“这,才是月下该来的地儿。”她笑眯眯地牵过一个绿衣少女,“这位是上官司马的三小姐,人称碧荷佳人的上官无艳。”这少女素颜似雪,确实没有半分妖冶。
  “小妹见过韩姐姐。”她一低首,温柔的让我恍惚,好似梦中的那道倩影……画眉。可惜,你并不是她。微微凝神,点了点头。
  沅婉夫人笑笑地看了看我,指着茉莉花下那位蓝衣冷美人:“这位是左丞之女,云都二美之一的董慧如。”她扶着花枝,只是眨眨眼,而后再无动作。
  并不计较她的怠慢,粲然一笑,微微颔首。再起身,却见一朵粉云飘忽而至,笑容暖暖的美人一手搭扇,一手轻垂,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定睛再瞧,生得是肌若凝脂,丰姿娴雅。想必,这就是另一位‘二美’吧。
  “这位就是和董小姐并称云都二美的右丞次女容若水,容小姐。”
  眉目之间颇有诗书之气,果然是大家闺秀。静静行礼,轻轻点头。她屈了屈膝,柔婉甜糯的声音传来:“夫人啊,什么二美,该是三美了吧。”她面容恬淡,笑容煦煦:“韩妹妹淡雅脱俗,实在我之上。”说着笑眯眯地看向茉莉花丛,“你说呢,董妹妹?”
  董慧如瞥了她一眼,并不应答。容若水也不恼,摇了摇扇子,手上的雕花金镯耀耀地闪着光:“韩妹妹别在意,董妹妹就是这个脾气,处久了你便知道。”
  “好了。”沅婉夫人一扬手,从四下走出七八个侍女,一个个手中捧着蔬果佳肴,放在庭中的石桌、茶几之上,“今个社日,季夏微凉,菡萏飘香,众位也别想来白吃白玩儿白赏花,沅婉我可不是白白做东的。”
  “真是个小气人儿,亏你还是一品命妇吃王粮呢!”
  沅婉夫人假怒地瞪了瞪出声的吴夫人:“来人啊,将衡绿娘子拉下去打八十大板!”吴夫人连忙捂嘴,装作惊恐。“我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众位,夫人小姐就赏个面子,留几副墨宝。待沅婉被大家吃穷了,也好靠卖字卖诗为生。”她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竹筒,里面放着满满的花签,“老规矩,打我开始,抛球轮签。”
  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对面的嫂子,她向我身后的雀儿递了个眼色。雀儿贴着我,轻声说道:“转花签是婉约社的游戏,四十九支签中,既有要求作诗的,又有要求唱曲的,还有要求说家中趣事的,还有……还有……”她摸了摸头,想了半天,蔫蔫地耷拉下脑袋,“还有什么,雀儿忘了。”
  “韩妹妹。”容若水拿扇子指着签筒旁边的六角球,“那彩球每一面都是不同的颜色,分别代表台阁、上阁和束阁一共六个机要部。白色是台阁诠政院,青色是台阁帛修院。红色是上阁武所,蓝色是上阁备所。绿色是束阁刑狱寺,橙色是束阁监察院。”我紧皱双眉,这怎么又和青国的官制扯上了关系?容若水柔柔一笑,拉着我坐在竹椅上,轻摇团扇,软语出声:“因为婉约社里全是官宦女子,所以为了方便玩乐游戏,也为了方便互相结交。沅婉夫人便按照家世官职将大家一一区分开,先掷彩球。”
  伴着她的解释,那个六色球被沅婉夫人直直抛起,落下后橙色朝上。“而后定人。”沅婉夫人打开彩球白面,从中抽了张纸条,叫道:“流丹君。”
  一位穿着荷叶夏裙的夫人在众人的催促下,慢慢站起:“今儿出门看了黄历,上面说诸事不顺,果然!”她叹了口气,从签筒里取出一只花签看了看递给沅婉夫人。
  “第五签棣萼。”沅婉夫人大声宣布,“幸兹联棣萼,敢问何为媒?抽此签者,必贤良淑德,众芳共敬一杯。”慢慢地呷了一口酒,只见那位流丹君面色微舒。“而后!”夫人翻过签,再念道,“为显其淑,请细数外子或家翁一二事,以兹证明。”
  众人竖起耳朵,一脸好奇。流丹君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家大人是个再严谨不过的人,最近为了靛州伯的案子忙得是昏天暗地。每夜我都熬了补药送去他房里,可是到了早上都是原样端出。”她摇了摇头,“这样下去,怕是身体吃不消啊。”
  “何大人真是鞠躬尽瘁啊。”“哪里像我家那个,还有时间去喝花酒。”“别说,我家那位更过分,前些天还纳了个狐媚子进门。”夫人们纷纷低语,倒起了苦水。
  我抬起头,略有所思地看向周围,只见几位女仕捧着酒壶、水瓶站在周围,那耳朵微微抖动。这是……我低头凝思,似在何处看过。忽地一道光亮闪过脑际,原是在师傅撰写的那本《武学奇门》中读过:此为聚音术,偷闻之巧技也。
  虚起眼,探究地看着座上微微含笑的沅婉夫人:你究竟是何人?
  几番过后,有的作诗,有的唱曲,不过多数都是变着法子说家长里短。
  此次红色置上,身边的容若水低低一笑:“妹妹,轮到你们武所了。”
  “淡侬仙子。”沅婉夫人轻转眸,笑得美艳,“将军夫人,请吧。”
  嫂嫂轻轻起身,向我微微一笑,神态甚是安宁。她从签筒里抽出一根花签,念道:“第三十三签桂花,浅浅一笑,十里得清香。得此签者敬先前得签者各三杯。”
  “好签,好签!”四下调笑。
  嫂子举起酒杯,一路敬酒,闹得俏面微红。待走到我身边,忽然身体一倾,四下抽吸,酒杯直直向我飞来。眼见那杯薄酒在空中溢出晶莹的蜜色,我微微偏身,一把接住空杯,腕间微转,将飞洒的醇醪接入杯中。翻腕,抬手,将盛满淡酒的杯盏放在嫂嫂手中。
  座中悄然,偏过头,众人瞠目结舌,花容微颤。冲她们微微一笑,关切地看向面色微白的嫂子:“嫂嫂,没事吧。”
  嫂嫂看了看脚下,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微拢:“没事……”
  “妹妹。”容若水以扇掩唇,美目震惊,“刚才那是?”
  低眉而笑,假露羞涩:“小时候跟哥哥学了几招擒拿术用以强身,这里献丑了。”
  “姐姐好厉害!”左侧的上官无艳笑得清泠,“改天能教教我吗?”
  看着她俩,缓缓笑开:“好。”感觉到一道凉凉的注视,看向右边,只见董慧如的杏眼中闪过一丝艳羡,随后冷冷转眸,一脸傲色。
  从刚才嫂嫂的神色开来,这并不是一次意外,身侧只有这三人,下绊的是你?是她?还是她?柔柔地看着三人,竟寻不着半分异色。嘴角保持微扬,抬眼看去,沅婉夫人灼灼地看着我,柔荑轻举酒杯,向我微微一笑。拿起案上的玉盏,颔首回敬。
  以手撑面,懒懒地看着众人笑闹。几轮过后,喝得微醺的各位夫人小姐云鬓微散,话也多了起来。从家中琐事,到市井传言,甚至有些嘴不牢的竟开始说起朝堂风云。不经意地望去,那些女仕耳环微动,耳廓隐隐颤抖。果然,果然啊。举杯仰头,但饮一杯薄酒。再看向对座,嫂嫂虽然面色微红,却只是静静聆听,并不多言。
  “哟,这回可轮着了。”主座上传来兴奋的拍案声,“新人登场,月下美人!”
  怔了一下,被身侧的上官无艳推醒:“去啊,韩姐姐,轮着你了。”
  在数道玩味、兴奋的目光中,走向前座,迎着沅婉夫人流光溢彩的美眸,随手抽出一支签。
  “第四十九签,牡丹。”她一字一句地念道,“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四下悄然,投注于身的目光变得有些尖利、有些刺肤。
  “这可是末签第一次被抽中呢。”沅婉夫人带有深意地看向我,“拜月下所赐,今日就让我们开开眼,看看这第四十九签的真容。”翻过签,亮声念道,“得此签者必富贵逼人,众人举杯,万艳同贺!”
  静默之中,一个个杯盏被慢慢端起,含笑的面具之下流露出浓浓淡淡的异色。淡淡扫视,上官无艳的素颜流过一丝不屑。容若水还是浅浅地笑着,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冷美人依旧清傲,瞥了我一眼,随即转过头去。
  “还没完呢。”沅婉夫人放下签,笑得狡诈,“得此签者满足东家心愿一个。”
  微微叹了口气:“请夫人赐教。”
  她看了我半晌,倾身耳语道:“今后沅婉若有求于小姐,请小姐不要推拒。”紧皱双眉,诧异地看着她。她拉住我的手,冰凉的指尖按在我的脉门之上,美目熠熠,一脸笃定。
  虚目而视,握紧拳头,半晌,幽幽说道:“好。”
  夫人舒开眉头,放开指尖,笑得柔媚:“那便多谢月下了。”
  日薄西山,这场红粉飨宴终于在宾主相欢、依依不舍的氛围中结束。看着言笑晏晏、娇容胜花的官宦钗裙,悲哀之情充溢心间。
  “韩妹妹。”身后传来软语甜声,转首望去。容若水半卷车帘,在天边那朵绚丽的火烧云的映衬下,两颊笑涡霞光荡漾,“七日之后,宫中千巧宴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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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时分,青宫裕华殿。
  “王上,已经二更了。”内侍站在灯火所不能及的暗处,小声提醒道。
  “嗯。”青王凌准吱了一声,依旧伏案。
  一阵凉风吹过,暗香袭人。凌准微微一笑,放下御笔:“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窈窕妙曼的身影在烛火处荡漾,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什么事都瞒不了王上。”
  “今日有何收获?”青王挺直胸膛,眼中流溢着几缕兴味。
  美人袅娜走来,一双琉璃目顾盼生辉:“今个社日收获颇丰。”丹唇翳皓齿,明艳照人,“户部年侍郎最近准备纳妾,此女乃是云都妓馆里的四艳之一,光是风流一夜就得百金。而年侍郎却大手笔为她赎身,此间必有猫腻。”
  青王虚起眼睛,看向户部递上来的本子。
  沅婉轻声走到青王身后,手指在他略显疲惫的背上柔柔按动:“另外,吏部右仆射高大人的夫人,今日戴了一对翡翠鎏金耳环,样式像极了王上赐给妾身的那对,看起来应是惠州的贡品。”
  “翡翠鎏金耳环?”青王享受地闭上眼睛,“得显!”
  暗影中传来一个轻轻的答声:“回王上,惠州的贡品翡翠鎏金耳环共有三对,一对给了王后,一对给了成妃娘娘,还有一对便在沅婉夫人手中。”
  “嗯。”青王满意地点了点头,“成妃近日还戴过,那就是王后给的了。”他慢慢睁开双眼,目光微厉,“原先孤还以为吏部是淮然的地盘儿,但没想到小七的手已经伸到那里去了。”他思忖了半晌,低低问道:“这次邀了小九的人了吗?”
  “给了帖子,但是九殿下那里回话,说是妾侍地位卑贱,难登大雅之堂。”
  “呵呵~”凌准看着沅婉,笑得有些快意,“小九还是那么谨慎啊,你这狐狸皮怕是早被他瞧出来了。”
  “不会吧。”美人蹙眉。
  “不会?”凌准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孤这十几个儿子最深不可测的便是这个小九,当年孤将他送到幽国做质子,一是让他躲过王后的清洗,二是想探探他的底。结果真是让孤难以想到啊~”他语调中有几分感慨,几分得意,“他非但没有过的凄惨,反而弄来了幽国的军防图和矿藏图,还为孤带了一个肱骨之臣。”
  “肱骨之臣?”沅婉想了片刻,小心问道,“是韩大将军吗?”
  “韩月杀是幽庭颓败后才来的,当然不是。”青王用扣了扣桌面,看向刑狱寺的那叠褶子,微微一笑,“亏好被小九捡了回来,这是把好使的刀啊。”
  美人看了看褶子上瘦劲有力的字体,半晌还是没明白,不过也没再问下去。
  “对了,孤让你注意的那几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你瞧了吗?”
  “瞧了。”沅婉捏了捏青王的肩,“云都二美、碧荷佳人,还有那位神秘的韩小姐,可对?”
  “嗯。”凌准微微颔首。
  “妾身看来,这四人之中,属上官无艳为最下。此女表面素雅,实为心窄之人,有意正艳却无胆上前,下臣之妻也。”沅婉精明地分析道,“董慧如为中,此女虽颇有风骨,但为人孤高自许,可为上臣之妻也。另外两位,容若水为人亲和、品格端方,让人一时瞧不出什么毛病。”她偏了偏头,补充道,“妾身认为,此女不是贤淑宽厚,就是心机过于深沉。若为前者,则足可胜任王侯之妻。”
  “噢?王侯之妻?”凌准接言道,“看来此为最上了。”
  “非也。”沅婉笑得媚然,“妾身心中的最上乃是那位韩月下。”
  凌准扬了扬灰黑色的眉头,似有几分诧异。
  “这位小姐两目明澈,定定一视,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回避。为人淡定自若,举止得体大方。空盏接酒竟滴水不漏,妾身摸了摸她的脉门,竟浑然不见内力。此女眼慧手明,深藏不露,实在了得。”沅婉忽地降低语调,“而且,今日她竟然抽中了王上钦点的那根牡丹签。”
  青王半转首,微微惊讶。
  “就是那根从来没有人抽中过的后签,众命妇和小姐面露妒色。妾观之,她神态若定,眉目豁达,真是少有的妙人。王上,请容妾身说句出格的话。”
  “嗯。”
  沅婉屈膝颔首,行了一个大礼:“此女,不论家世才貌,均足以胜任后位。”
  大殿里静悄悄,青王站起身,走到地图面前,点了点以莲州为首的西南四州:“得显,千巧宫宴记得将韩将军内眷安排到前座。”
  “是。”
  “韩月下,韩月杀。”青王低喃道,“二十万精兵,二十万。”
  偌大的殿宇中,只剩下漏壶的滴水声。
  哒、哒、哒、哒……
  肥肉吗?肥肉啊。


31.  抚松堂定天下计

  “连星子。”彦儿仰起头,露出几颗小牙,笑的得意,“我赢了!我赢了姑姑了!”
  “嗯。”点点头,看着拍手庆祝,四处宣扬的小侄儿,不禁扬起舒心的微笑。
  “不能总是让着彦儿呢。”嫂子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递来一颗提子,“妹妹,你太纵着他了。”
  轻轻地摇了摇头,靠在竹椅里:“小孩子最需要鼓励了,与其天天让他枯读阵法,不如通过星子棋来引起他的兴趣。而且……”望着撒欢快跑的彦儿,语带惆怅,“那么纯净的微笑真让人眷恋啊。”
  “小姐。”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男声,“将军请小姐去抚松堂。”
  “抚松堂?”嫂嫂柳眉微拢。
  怎么了?站起身,略微诧异地看看她,再看看管家韩让。
  “嗯。”嫂嫂微微颔首,“引章陪着小姐去抚松堂。”
  “是。”一向成熟内敛的引章微微屈膝,低头跟在我身后。
  走了几步,嫂嫂略带威严的声音传来:“雀儿,你就留在这儿,来,给我捶捶腿。”
  “是……”
  府中的夜景无疑是绝妙的,茂林修竹,素花香草。引一带绿水入园,月光下,泛着银鳞似的微波。清光澄澈,夜风微凉。眼前的美景与梦中的残像一点点重合,让我惊喜之中暗含惴惴:幸福,会来得如此轻易么?
  “小姐。”韩让和引章一边一个站着,为我打开朗润园的木门。眼前一条石子路,青青暗暗,引向透着黄色微光的抚松堂。
  含疑地看了看二人,白日里也来过,可没见他们这么谨慎。轻步走入,风弄柏松,秋蝉流响。扶着低垂的花枝,默默摘下数片绿叶,眼眸微转,叶片飞出。只听几声闷响,回身望去,一地暗衣。背着月色,冷冷发问:“何人?”
  呀的一声书房打开,身后洒来一片光亮,将我的影子拉的细长。“卿卿。”哥哥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语带无奈,“进来吧。”
  那几个黑衣人捂着伤口,向前方点了点头,眨眼间又跃回了树上。
  还未踏进房门,一阵低沉婉转的轻笑便流溢而出。“呵呵呵~”抬眼望去,凌翼然倚着桌案,笑得恣意。愣了一下,抬脚而入,房门被轻轻关上。
  “成璧啊。”他正了正身子,眼眸瞥向一边,“是韩小姐太过警醒,还是你的人太过大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角里站着一个长脸男子,那不是……“林门主?!”
  林成璧微微倾身,向我拱手行礼:“成璧见过韩小姐。”
  转目,灼灼地望向嘴角飞扬的凌翼然:无焰门竟然是你的人,允之啊允之,你真是深不可测。
  “卿卿,来,看看这是谁。”哥哥脚步微转,显出了身后的座位。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面带沧桑,座边架着一根手杖,看来腿脚微恙。他摸着胡须,看着我微微点头。
  这是?我皱紧眉头,轻轻移步:这是?
  “呵呵,岁月无情啊。”那人微微一笑,“小姐正当如花之年,而老夫却已是面目惨淡了。”
  这声音带着我回到了那年深秋,浮云桥下,烟水河边,那名清秀书生酹酒长叹:“将军忠节,英魂铮铮,泣鬼神。夫人贞烈,芳魂一缕,归天宫。”
  舒眉一笑,深深屈膝:“洛大人,一别十年无恙否?”
  他愣了一笑,摇头轻笑:“老夫两鬓灰白、面目全非,小姐也能认出。呵呵呵,没想到啊,没想到。”
  站起身,问道:“大人,也入仕青庭了?”
  “洛大人如今是刑狱寺太卿,乃本朝的六位一品大员之一。”哥哥语调微转,沉沉说道,“当年洛大人为保你我性命,不惜得罪了奸相。而后又被罢官,就在大人回乡的途中,被奸相追杀,一家老幼死于非命,大人的左腿也受到重创。要不是偶遇九殿下,怕是也惨遭毒手。”
  敛眉颔首:“当年一事竟连累大人家破人亡,月下无以为报,请大人受我三拜。”说着,深深地一鞠躬,再鞠躬,正要再倾身。只见洛寅撑着手杖,急急站起:“当时也没帮上忙,小姐如此,不是折杀老夫嘛。”他伸出手,阻止我再拜,“其实我们该谢的是主上,若无主上,将军和我早已是孤魂野鬼了。”
  转过身,淡淡地望向凌翼然。他挑了挑眉梢,笑得邪媚:“那小姐打算如何谢过本殿呢?”
  微微屈膝,刚要行礼。只见他敲了敲身边的椅子,目光熠熠:“不用拜了,小姐也累了,不如过来同坐。”
  握紧拳头,目光忿忿:你究竟想怎样。他眼眉弯弯,似笑非笑,嘴角邪邪扬起。
  “卿卿。”哥哥看了看我,“主上只是好意。”
  好意?嘴角抽搐,再看向洛大人,他面对凌翼然微微颔首,一脸恭敬。唉,这二人都被蛊惑了,暗自叹气,不情不愿地挪到桌案边,带着几分警惕慢慢坐下。
  允之笑的得意,挥了挥手:“几位请坐。”
  哥哥行了个礼,慢慢坐下,出言问道:“主上,不知今日为何让卿卿过来。”
  “为何?”允之轻转眼眸,迷离的桃花眼透着几分坚定,“因为本殿需要韩小姐的智谋。”
  微瞪双眼,惊诧地望着他,那三人也是相同的表情。
  “本殿用人,向来不问出身。”允之灼灼地望着我,眉宇间流露出浓浓的自信,“韩月下,今后你便是我这边的人,任何事本殿都不会瞒你。”
  霎时愣住,心底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他微微一笑,眼眸不转,低低问道:“成璧,武林大会的后续如何?”
  “回主子,潜龙门的谢司晨负伤遁走,属下命人一路跟随,发现他和雍国的明王联系甚密。”林成璧坐在允之的下手,恭敬答道,“据密探来报,这次谢司晨和谢汲暗去到莲州,除了想趁乱一统武林之外,还受明王之令与七殿下接触。”
  “噢?”凌翼然语调略显兴奋,转目看向洛大人,“洛寅啊,七哥和三哥都对你有所暗示吧。”
  “是,主上。”
  “那好。”凌翼然低低而笑,“你先投靠七哥,记住,要全力以赴地帮他。”
  “主上?”洛寅不解地出声,“为何非但不趁此时机先扳倒七殿下,反而要助他一臂之力?”
  允之半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韩小姐觉得呢?”
  瞥了他一眼,幽幽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决战,要留一个知之甚详的对手。”放在桌案下的手忽然被牢牢抓住,双目流火,恨恨地瞪着那个始作俑者。他却只是轻轻颔首,笑得惬意。
  “原来如此。”洛寅向我拱了拱手,“多谢小姐为老夫解惑。”
  隔着桌案,哥哥和洛大人当然是看不清真情,而坐在凌翼然下手的林成璧也只是瞥了桌下一眼,便再无反应。不动声色地挣扎,他嘴角微微勾起,握的更紧:“宫里传来消息,近日王后和华贵妃频频到成贵妃的墨香殿走动,几次三番地提到了韩小姐的芳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竹肃啊,最近可要警醒些,三哥和七哥怕是要出手了。”
  “是。”哥哥剑眉拧紧,担忧地看了看我。
  “竹肃。”凌翼然歪着身子,目光深远,“西南那边如何?”面色正正,案下的右手却忙乎得不亦乐乎。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滑过我的肌肤,感到我的反抗又急急握紧,待我倦了又开始轻挑地抚摸,像极了爱玩弄猎物的猫咪。
  “明王将自己的封地里的数座城池作为养城,赠予了前幽的两位王侯秦落和秦武。这两人以幽侯自居,频频骚扰西南四州。”哥哥沉沉说道,“这二人的军队仅仅像是流寇,遇战则逃。王上也不明示,只要我酌情处理。”
  “流寇吗?哼!”桌下的轻抚突然停止,我趁机抽回左手。凌翼然正了正身子,半眯起眼睛,“明王可真会打如意算盘,想利用前幽王侯搔动旧地,引起两国纷争,而后趁乱篡位吗?”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瞠目而视。
  “看来父王也瞧出来了,所以才不明示。”允之冷笑一声,声音沉郁,“在本殿得手之前,雍国的均衡不能打破!”
  哥哥低下头:“竹肃愚钝,敢问为何?”
  “若让这股暗流涌上台面,内战之后雍大定,再无隐患,那青国便危矣。”允之望着墙上的地图,目流厉色,“要将虎兕囚于一笼,在猎人还未准备完毕之时,不能让任何一方死去。日日相斗,旧伤未定。待弓箭齐备,刀剑磨厉,助一方得胜,再猎之,轻而易举。”他虚起眼睛,嘴角微沉,“更何况,若明王胜,那七哥的软肋也就成了硬骨,再取之,不易!”
  心底默叹,好深沉的心思,此刻的允之颇有帝王之气。
  凌翼然肃肃地看着哥哥,语气严厉:“竹肃,本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不可与之正面冲突。”
  哥哥微微敛眉,果决地应声:“是。”
  “可是,西南四州乃是军粮囤积之地。”洛寅两手交握,微微低头,似在凝思,“又不可长期如此啊。”
  哥哥面露难色,握紧双手:“莲州的部分稻田已经被他偷割了。”
  坐直身子,嘴角微扬:“我有一计,可解哥哥烦忧。”
  “噢?”哥哥惊喜地看着我,“说来听听。”
  轻转眸,扫过一脸兴味的允之,笑道:“对付流寇最有效的手段,便是比他更流寇。”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我劝哥哥从西南军中选出擅於奔袭的子弟兵,化妆成养城军队模样,去骚扰雍国国境。”指了指青雍交界处的数座城池,继续说道,“不过切记不能入明王封地半步,对于雍王直辖的城池要不遗余力的偷袭。可将人马分为三队,在人畜最疲的子夜、清晨还有当午,轮番扰之。不杀人,不放火,只是偷盗、抢粮,务必弄得人怨鼎沸。莲州的稻谷少一粒,就让雍王用十粒来偿。要做,就要做的极端!”
  “好计!”洛寅抚掌大笑,“如此一来,雍王和明王的嫌隙更大,好一招借刀杀人。”
  微微一笑,回到座上。手再次被握住,只不过这次,感到的不是轻挑的抚弄,而是坚定的抓握。忿忿虚目,抬眼却见哥哥欣慰的笑容,心头不由暖暖,柔柔笑开。
  “主上,今日章放兄怎么没来?”洛寅出声问道。
  “章放去江东馆了。”凌翼然皱了皱眉,真是难得。
  “江东馆?”哥哥摇了摇头,“聿宁还不肯出仕吗?”
  暗地里挣开他的纠缠,低喃道:“聿宁?”
  “聿宁,江东华族,东南六州士子之首。”凌翼然轻抚脸颊,微虚双眸,“十岁便以一篇《定君策》闻名天下,东南洪灾之年,他上书父王,列出青国水利十四疏,条条目目,精彩绝伦。”他用手摩擦着椅把,面露赞叹,“此人堪称治世良材,只是性格颇为怪异,不论父王几次相邀,就是不肯出仕。此次他来云都访友,本殿亲自拜访,竟吃了三次闭门羹。这倒把章放惹毛了,他现在还在江东馆守着呢,说是怎么也要见着聿宁。”说着轻笑一声,似在自嘲,而后转眸看向我,眼神幽幽,声音几不可闻,“南风有翼,卿可愿做我的南风?”
  没由来的,脸颊忽烫,急急偏头,躲过他的目光。
  “主子,时候不早了。”林成璧低低提醒道。
  “嗯。”允之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慢慢起身,“洛寅,也一道回去吧。”
  “是,主上。”洛大人撑起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墙角的落地书柜。
  这是?诧异地看着三人,只见林成璧将书柜移开,一个幽暗的地道出现在眼前。凌翼然站在书柜旁,微微转首,一双桃花目似醉非醉,媚然勾魂:“韩小姐可以随时到本殿的府上。”他略微停了停,扬起右手,轻碾指腹,薄唇微扬,声音婉转,“一聚~”
  可恶!双目流火,手指扶上腰间,按住销魂。他低眼一瞧,眸光流转,缓缓转身,黑亮的长发好似暗色的波涛,轻轻起伏。
  “呵呵呵~”待走远了,却听到地道里回荡着愉悦的大笑,真是邪气的紧。
  身体里忽然浮起一阵血气,熟悉的刺骨感再次袭来。仿佛是野兽的爪牙伸入骨髓,鬼魅的长舌插入身体,七经八脉纠结在一起,不住战栗。
  “卿卿!”哥哥大吼一声,抱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坚持住!”身体不住颤抖,望着天边皎皎的明月,脑中闪过一个冷峻的侧脸,嘴角渗出一丝甜腥:红线已经快要长到心口,丝丝就要入扣……


32.  浮世浑如岫出云

  第七次发作了……
  摊开掌心,看着那条延绵而下的红线,想到昨夜嫂嫂掀开我衣襟时的悲痛表情,不由叹了口气。
  “唉~”雀儿闷闷的声音传来,“小姐身体不好,就在家躺着吧。这样偷溜出来,要是将军知道了,雀儿就惨了……”
  嘴角飞扬,迎着孟秋的高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即使剩下最后一天,也要像鸟儿一样,坠逝在天际,含笑于心的远景里。拍了拍深色的男装,笑笑地看了她一眼:“在外面,记得叫我少爷。”
  “是……少爷……”
  清风吹动发上的束带,腰间的环佩丁丁作响。不远处的菜市里人流熙熙攘攘,一个小摊子前面挤满了人。
  “咿?”一个挑担的小贩踮着脚,黝黑的脸颊上写满了诧异,“长长长长长长长?”
  “七个‘长’字?”布衣书生摇了摇头,“何解?”
  “唉,老伯。”雀儿挤进人群中,拦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开始发挥她包打听的本领,“这里是卖什么的呀,生意怎么那么好?”
  “噢,这是家专门卖豆芽的摊子。”老人背着手,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眯眯地解释道,“前天摊主刘大拣到一个钱袋,非但没有自己贪下,反而等到失主前来。那失主是个小哥儿,留了些钱作为报答。刘大死活不能收,结果昨个那小哥儿又来了,送来半幅对联,说是主人的谢礼。刘大就给挂起来了,结果引来了这么多人来对句,生意也好起来了。”
  雀儿讨喜一笑,拱了拱手:“多谢老伯。”
  噢?以联相赠啊,真是文人风骨。细细揣摩,恍然而笑:妙哉,甚是扣题。
  “小……”雀儿捂了捂嘴,改口道,“少爷,难道您明白了?”
  微微颔首,收起纸扇。
  “啊!太棒了!”雀儿拉着我的衣袖,问道,“这七个长字是何意?”
  围观的人停止了低语,纷纷看来。“这位公子,如果有下联了,请写在这边吧。”长相憨厚摊主从桌下取出纸笔,摸了摸脑袋,“出上联的小哥儿说,这副对联若齐了,我这个豆芽摊的生意一定会更兴旺。”
  轻轻一笑,举笔掭墨,挥毫而下。
  “长长长长……”身边够头而视的书生跟着念道,“长长长?”
  放下粗陋的毛笔,向雀儿点了点头。她迷惑不解地将那副下联举起,周围人齐声念道:“长长长长长长长!”
  “又是七个长字?”“唉?小老儿就更不明白了。”“故弄玄虚吧!”
  “刘大是个粗人。”摊主搔了搔头,一脸难色地看着我,“还请这位公子给我说说。”
  以扇指上联,沉了沉嗓子,念道:“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长(chang)长(zhang)。”
  再看向墨迹未干的下联:“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长(zhang)长(chang)。”
  拱了拱手,笑笑说道:“愿摊主家的豆芽越长越长,门前的队伍越长越长。”
  “妙!妙啊!”“原来如此!”“刘大,你就等着发财吧。”
  “嘿嘿嘿。”摊主搓了搓手,憨憨地笑开,“多谢公子爷。”他卷起衣袖,大声叫道,“今日我家豆芽四文一斤,决不加价!”
  “刘大给我来一斤!”“老板,半斤!”
  从人群中挤出,看着火红的豆芽摊,低头轻笑:那位失主究竟是何人呢?这个谢礼比几两银子要实惠多了。
  “这位公子。”偏过头,只见一名书僮模样的少年站在身边,拱手行礼道,“我家先生请您楼上一聚。”
  抬起头,看了看有些斑驳的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里,隐隐有个人影。想必,这就是他了吧。
  脚下老旧的楼梯呀呀作响,上到二楼,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豆芽长(常)长长(常)长(常)长。”
  还试?低头轻笑,淡然出声:“海水朝朝(潮)朝朝朝(潮)。”
  书僮轻轻打开木门,一个墨色衣服的清俊书生出现再眼前。他慢慢起身,行了个拱手礼,清瘦的身子衬得儒袍更显宽大。面色微白,双目清亮,气态超然。谨然回礼,微微一笑:“长(chang)长兄?”
  他不恼不怒,回道:“长长(chang)弟?”
  相视而笑,拱手而坐。雀儿乖巧地立在我身侧,那名书僮恭敬地为我倒起香茶。
  他清亮柔和的眼眸闪着几缕快意:“在下江东元仲。”不似时下文人的拽文寒暄,他的介绍简单的可以。
  举起茶盏,轻声道:“莲州云卿。”
  “莲州,好地方。”他低吟道,“梦湖本无忧,因风皱面。”
  想到四时好风光的锦鲤县,我轻轻应道:“螺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元仲清澈的眼眸荡漾着波光,他扬声叫道:“绛玄,拿壶酒来!”
  “可是先生,您的病。”
  元仲挥了挥衣袖,豪情毕现:“酒逢知己,微恙何惧?”
  举起手,推辞道:“元仲兄,小弟滴酒便醉,就算了吧。”
  “是啊,是啊。”绛玄急声附和道,“云公子不擅饮,先生就别为难人家了。”
  元仲摇了摇头,有些讪讪:“那便算了,不知云弟到云都来,是访友还是游学?”
  “小弟是来探亲的,元仲兄呢?”接问道。
  “闲云野鹤一只,特来寻秋会友的。”他缓缓起身,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发出感慨,“一别数年,云都越发的兴盛了。上次前来,都城附近灾民遍野,让人心寒啊。”
  在脑中快速搜索信息,低低问道:“兄说的可是四年前的赤江大涝。”
  “嗯。”他转过身,融融的秋阳映在脸上,颇有几分暖意,“青国多水,好坏看两面。这水若用的好,便可助国之兴起。若任其泛滥,则是加重民之艰辛。”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向他,元仲目光绵远,慢慢说道:“当年大涝,云都为江右,受灾并不急江左地区。在我们江东,饿殍遍野,疾病四起,卖儿卖女,实乃人间惨象啊。”
  点了点头,说道:“后来听说是江东名士聿宁上书王上,提出了水利十四疏,方才缓解了灾情。”
  元仲轻哼一声,摇了摇头:“一介书生哪有定乾坤的本领,都是世人虚传罢了。”
  “虚传?”想到允之对聿宁的赞赏情,不禁出声,“若只有市井坊间的推崇,或许是虚传。可是连习于算计的王侯都看好此人、屡次三番邀他出仕,由此观之,聿宁的贤明并非虚传啊。只是,不知他为何推辞?”
  元仲饮了一口茶,嘴角微微扬起:“云弟这么想知道?”
  “可不是。”打开纸扇,摇来些许凉风,“小弟也是一介俗人,对此颇有些兴趣。”
  “嗯。”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脸颊,笑道,“或许是他觉得云都才子遍地,怕来了只会贻笑大方吧,云弟没听过一句话吗?北鸟南飞,却见,满地凤凰难下足。”
  停止摇扇,眨了眨眼:“也许是,东龙西跃,一江鱼鳖尽低头呢。元仲兄啊,这样的理由过于牵强了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清声大笑:“是啊,是牵强了些。那也许是他恃才傲物,自以为不群与俗。一脸色难相,难为朝门官呢。”
  “非也,非也。”我摇了摇手,“若恃才傲物,又何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力陈水利之重?若不俗与群,又怎会哀民生之多艰、上书献计呢?”笑了笑,“色难?容易啊。”
  “色难……容易……”元仲抚掌大笑,“对的好啊。”
  “由此看来,这位聿宁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虚起眼睛,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是他志不在天下,只愿方舟于江湖,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治世良材,却又货陈江东,可惜,实在可惜。”
  “可惜?”元仲看着我,明慧的眼眸微动,“云弟是朝堂中人?”
  “非也,小弟实乃江湖散人,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单纯地叹息罢了。”直直地与他对视,轻轻说道,“元仲兄可知出仕亦同打仗,气尤其重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昔时,圣贤帝在位时,冢宰常歌就是在风头最胜时出仕,帝信之,众臣服之,百姓仰慕之,可谓赢得身前身后名。而同时期,与其并称为‘二杰’李希凡则因为一请不出,再请不应。直到他看到好友常歌成功地实现抱负,这才姗姗来迟,急急出仕。其间只做错了一个决定,便被众人不耻,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同为二杰,才能相差无几,为何前途、名声两重?”
  笑笑地看向元仲:“气也,势也,民心之所向也。纵有翻天覆地的才能,若无八方支援,至多只能在泥塘里捉捉小鱼而已。民众是短目而偏激的,总喜欢为光明的抹上灿烂的一笔,为暗淡的附上凄惨的一画。如今这位聿宁在气胜之时,四年不算久远,那些吃过苦的民众尚且将他列在光明的那丛。若他再蹉跎下去,三请四邀皆不出,待气衰之时,就再难施展抱负了。所以,莫要辜负好时光,驰驾狂风弄海潮。”
  元仲目光灼灼,深深地望着我,半晌,他沉沉开口:“云弟说的对,这聿宁却有难言之隐。”
  嘴角轻轻勾起:“噢?说说?”
  他背着手,站在窗边,面色凝重:“聿家本是前朝大族,三代以前凌湛篡位改国号为青。聿漫伦举家东迁,从此扎根江左,并立下家训:聿氏子孙不得出仕青庭。也因此,聿宁迟迟不肯出仕。”
  原来如此,是家族渊源。低眉一笑,偏头望去:“看来元仲兄和聿宁是好友,小弟有一副对子想请兄长转述给他。”
  他背着阳光,脸上半覆阴影:“请说。”
  站起身,慢慢行至他身前,定定而视:“心在朝廷,原无分先主后主。”他眉头微动,慧眸轻颤。停了一下,继续沉声道:“名高天下,何必辩江左江右。”声调微提:“横批:行云出岫。”
  元仲凝思半晌,面容微展,向後退了两步,向我深深一躬:“元仲代聿宁谢过云卿,云弟的三对妙联让愚兄茅塞顿开。”
  “兄长过谦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近日暮,向元仲拱了拱手,“时候差不多了,叨扰了这么久,小弟也该告辞了。”
  “唉~云弟莫走。”元仲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两人皆愣。他快速松手,我脸颊微烫。“是愚兄失礼了。”他慢慢垂下手,“云弟真是身骨纤细、长相秀美,若不是听君一席高见,恐要错认为女子。”
  舒了舒眉,笑言:“小弟从小身子骨就不好,长得孱弱了些,兄长见笑了。只不过小弟今日确实有事,元仲兄若不嫌弃,改日小弟再登门拜访。”
  “好。”他洒脱地拱了拱手,“愚兄暂住南苑大街的江东馆,随时恭迎云卿的到来。”
  下了楼,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回过头,向站在窗前的元仲微微一笑。他霎时瞪大眼睛,手指紧扣窗棱。拱了拱手,翩身而去,眼前夕阳如弱水,连绵流向江东去。
  散着头发,倚在竹椅上,翻着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流照集》,轻轻念道:“聿宁,字元仲。”合上书,看着屋外摇动的树影,嘴角微微勾起: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聿宁啊聿宁,下次再见,将在何地呢?
  指尖不经意地触动古筝“鸟篆”,清音微动。慢慢坐下,低眉抬手,幽幽起弦,指尖绰注进退。音似荡漾,心若微颤,灵动,弦动,但奏《知音》一曲。
  弹至第二遍,一声幽远的笛音传来。管弦相和,韵律克谐,“鸟篆”“凤吹”,清越绝响。微笑在嘴角飞扬,细细弄弦,以心奏之。商音哀哀,角声清清,弦音袅袅,笛音幽幽。《知音》一首共知音,明月西顾,晚来风轻。
  随着最后几缕拨弦,余音袅袅,在园中回荡。
  举目望去,长松修竹,片叶疏花。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影踏月而来,静静落下,不惊微尘。碎碎的银光下,丰神俊秀,水月风华。
  倚着窗儿,低低开口:“修远。”
  他俊容微舒,轻轻颔首。随后,深潭似的黑眸微动,清冷的声音传来:“痛了几次?”
  将房门打开,扶着门笑道:“七次。”
  他修眉微拢,疾步而入。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他撩袍而坐,定定地看着我:“云卿,把脉。”
  慢慢坐下,挽起袖子,伸出右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心底滑过一丝酥麻。他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方才细细按去。
  廊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嫂嫂带着引章,急急走进:“妹妹,刚才那笛声……”
  笑笑地看了看嫂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夜景阑。”修远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噢,就是那位夜神医吗?”嫂子面容微缓。
  “嗯。”嘴角微扬,“修远,这是我嫂子。”他收回幽幽的目光,向嫂子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夜神医,我妹妹的病?”嫂嫂坐到门旁的梨花椅上,一脸担忧。
  修远慢慢收回手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毒入骨髓。”
  “那!”嫂子啪地一声站起,“请一定要救救她。”
  修远从怀里取出一包草药,放在桌上:“文火煎三个时辰。”
  “多谢。”嫂嫂看了看门口,“雀儿那丫头呢,怎么没跟过来伺候?”引章低着头走上前,将药取走。
  “大概睡着了吧。”我放下袖管。
  “夫人请出去。”修远冷冷地开口,“在下要给云卿运功逼毒。”
  “唉?”嫂子微讶地看看他,再看看我,慢慢起身,语带商量,“我就坐在这儿不出声,行不行?”
  “不行。”修远语气淡淡,很是果决。
  好意解释道:“运功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嫂子在这儿怕是不妥。”
  “噢……”嫂嫂不放心地看了看我们,依依不舍地将门带上。而后,门又突然被推开,她低低地对我说道:“嫂子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叫我。”
  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掩上门,慢慢走入内室。温黄的灯光为周围染上了一抹暖色,修远定定地看着我,优美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静静地望着他,眉头微蹙。
  半晌,他清泠的声音响起:“云卿。”
  “嗯,修远,需要我怎么做?”
  他沉静的黑眸似颤了一下,语调平平:“需除去衣衫,静卧床上。”
  哄地一声,脑袋嗡鸣,脸颊像是燃起了火烧云,一阵滚烫。喉间滑动,微微低头:“多少?”
  “上身。”修远果断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咬着下唇,轻叹一口气:“嗯。”
  放下半透明的帷幔,脱下绣鞋,爬上床。朦胧间,看到他守礼地背过身去。半转身,手指犹豫了一下,闭了闭眼,先解开襟带,将外穿的长袖褙子脱下。而后将内穿的孺衣脱掉,看着身上淡绿色的摸胸,嚅嚅开口:“全部?”
  “全部。”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狠下心,除尽衣衫,两手护在胸前,慢慢趴下,头偏向内侧,呐呐道:“好了。”
  脚步一点点地靠近,脸颊嵌入软枕。赤裸的背上感到一阵痒人的清风滑过,床幔被慢慢掀开。屏住呼吸,心跳加快。背上的发丝被轻轻撩起,身体滚烫。
  肩胛、背侧每扎入一个银针,身体的一道经络就颤动一下,骨髓就刺痛半分,肌肤就寒彻几丝。半晌,再没有针扎下,他低沉地开口:“要对掌。”
  “对掌?”猛地转头,对视的刹那,又害羞地埋入枕头,“就……这样?”
  “是。”只一个字就能让我羞死。
  伸出一只手,摸了半天,终于够着了一件单衣。快速遮住身体,慢慢坐起,长长的发丝垂至胸前。向内挪了挪,他目光视远,慢慢坐进。再抬首,却见修远闭上双目,俊颜清润:“我不会睁眼的。”
  淡淡的一句话拂去了我心头的不安,慢慢松开双手,单衣顺着肌肤柔柔滑下。他举起双手,静默。我贴上两掌,微暖。
  纯阳真气顺着经络一路而上,撼动着体内的刺痛。骨髓里一阵排山倒海,生命像是一点点从体内抽离,那种疼痛难以言传。薄薄的冷汗覆在额头上,顺着脸颊慢慢滑下。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感觉嵌入背部的银针颤动着,真气与霸道的毒液在血脉里搏斗。虚起双目,只见修远紧闭双目,袖袍鼓起。冷峻的脸上毫无倦色,都快一个时辰了,他其实也累了吧。
  静下心,感受着精纯的内力在身体里流动。“呃……”咬紧下唇,承受着一浪更比一浪猛烈的刺痛。体内的阴寒之气渐渐颓衰,纯阳真气从掌心忽地涌入,如铺天盖地一般席卷全身。只听丁丁数声,背上的银针飞出。喉间泛起浓浓的甜腥,偏过头,哇地一口,黑血直直地溅到地上。身体软软地滑下,伏在床沿上,没有半分力气。头脑渐渐浑沌,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绕啊绕,渐渐变成了浓浓的黑色。
  感觉到身体被轻软丝滑的薄被盖住,随即落进一个坚定有力的怀抱。暖暖的,很舒服,心境安宁,就要沉沉睡去。
  朦胧间,耳边传来一声低语:“我会负责的。”
  什么?什么……
  陷入深沉的暗夜……


33.  流云翼然 夜景阑珊

  “我会……”
  后面是什么?靠着软垫,直直发愣。那夜……脸颊微烫,心跳微乱。醒来后,修远便不知所踪,究竟是去哪里了?又,不告而别了么?想到这里,不禁蹙眉。
  “妹妹。”嫂嫂轻轻开口。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嗯?”
  嫂子紧皱秀眉,似有不忍,半晌,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低低说道:“你们,是不可能的。”
  “唉?”诧异地看着她。
  “妹妹,虽然你哥哥和我都知道,夜神医是托付终生的好对象。但是,你的婚姻大事已经不是我们可以作主的了。”她紧紧地盯着我,急急说道,“光是你哥哥手中的那二十万精兵,就足以在争位战中扭转乾坤。王上,是断不会让你轻易嫁人的。”
  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脸颊隐隐发烫,小声问道:“不要乱猜,我和修远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嫂嫂目光含疑,喃喃道,“那为何夜神医向竹肃提亲?”
  “提亲?!”瞠目而视,微微怔住。低眉凝思,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行而微微颤动,“我会……”。忽地抬头,原来是“我会负责的”。负责啊,心底流过一丝没落:“那,哥哥是怎么说的。”
  “当然是如实相告。”
  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胸口微酸:修远,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么?
  “姑姑,姑姑。”衣袖被轻轻拉扯,偏过头,挤出一丝笑容:“彦儿,怎么了?”
  “你看!你看!”他拜跪在车内,胖胖的小手指向帘外。
  抬首望去,天淡云闲,长空飞过数行新雁。蓝湛湛的苍穹下,远处的群山显得越发低矮。山前云下是一划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凤阁龙楼郁嵯峨,十里楼台艳绮罗。青国的王宫,繁丽中透着庄严,尽显王气。
  眼帘中,朱红色的宫门越显越大。停顿了一会,守门的士兵向後让了几步,马车缓缓地驶进王宫。待进了第二扇宫门,只听一个略微尖细的男声传入:“奴才恭迎伏波将军夫人、小姐下车。”
  迤逦而行,红蓼花繁,灿若烟霞。霁天空阔,行云疏淡。感觉到两道探询的目光,转眸而视。只见那名内侍眉头微颤,恭敬地低下头去。
  嫂嫂牵着彦儿,笑笑地开口:“今日,得全公公亲自出迎,让妾身惶恐不已啊。”
  “啊,将军夫人这么说就太折杀奴才了。”相貌平平的内侍躬了躬身,“王后娘娘说韩小姐今日是第一次进宫,怕是有些生,让奴才跟在旁边好生伺候。”
  嫂嫂眉头轻拢,瞬间舒开:“妾身代妹妹谢过娘娘恩典,公公辛苦了。”
  得全低了低头:“能为夫人和小姐引路,是得全的荣幸。”
  顺着曲曲折折的长廊一路缓行,宫苑里遍植奇树,或香连翠叶,或红透青枝;还有的结着离离朱实,笼烟带火。想来这里应是后宫,不似远处宫殿的肃穆庄严,这里处处透着柔婉秀美。
  “夫人,小姐,凤鸾殿到了。”
  仰观前方,萧墙粉壁,雕梁画栋,其中很多宫女内侍出入。进门是一带群房,进了二门,只见殿宇廊庑,纹窗雕槛,十分精致。珠帘撩起,娇软之声扑面而来。
  “各位娘娘,伏波将军夫人、少爷,以及将军胞妹,到了。”
  跨入正殿,一室美人娇娃。座上戴着金凤冠的女子,眼角隐隐地藏着几道皱纹,眸间闪过一丝精明,颇有些含威不露的气势。左手的那名盛装女子,和金凤女子年龄相仿,眉目温和,观之可亲。右手座下便是弄墨,她头戴金丝八宝碧珠冠,脂香粉泽,彩服明琅,真是倾国之色。弄墨明眸微动,半站起身,而后又慢慢坐下,眼睛紧紧地锁住我,没有半分移开。
  嫂嫂放开彦儿,施施行礼:“妾身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华妃娘娘,见过成妃娘娘。”跟着她弯下腰去,只听嫂嫂继续说道:“千巧佳节,祝各位娘娘身体康健、圣恩永眷。”
  “免礼。”座上传来一个带笑的女声,“你们瞧瞧,成妃妹妹急的,都恨不得直接扑过去了。”
  一阵低低的轻笑,我慢慢抬起头,只见弄墨向座上低了低头:“让姐姐见笑了,只是臣妾和这个小侄女感情深厚。”她偏过头,动情地望向我,“她打小就跟在我身边,同吃同睡。而后臣妾入宫侍奉王上,这孩子又因为身体太弱一直没能到云都来。这一别,就快十年啊。”
  看着她,眉梢微动,向前走了两步,低低叫道:“弄……”顿了顿,“姑姑。”
  王后细细的柳眉高高挑起,嘴角微微上扬:“好孩子,快过来吧,让你姑姑好好瞧瞧。”
  三步并两步,扑倒在她的怀里,甜甜的瑞香充溢鼻尖,仿若回到了幼时,暖暖的好温馨。两颊被轻轻地捧起,弄墨的眉梢带愁,低低问道:“卿卿的病可好些了?”
  “嗯,好了。”
  她舒开眉头,明媚的眼眸光艳照人:“好,好。”
  “来人啊,看座。”王后双目弯弯,目光深深,“成妃啊,这孩子可许了人家?”
  此言一出,弄墨微怔,而后轻轻一笑:“回姐姐的话,卿卿还没主呢。”
  王后懒懒地抬起右手,镂空珐琅指套闪着一丝寒光:“好孩子,过来给本宫看看。”
  手背上被轻捏了一下,看了看弄墨,微微一笑。慢慢走到王后身前,浅浅地行了个礼:“韩月下见过王后娘娘。”
  “嗯,抬起头。”
  依言而做,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带着三分冷淡、七分试探,直直地望过来。默默地看着她,心湖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涟漪。半晌,她的面容骤然舒展开,目光忽地柔和:“韩月下。”
  低下眼,应道:“是,娘娘。”
  “多大了?”她倚在坐塌上,淡淡瞥视。
  不知怎地,对她提不起好感,身体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下个月就十六了。”
  “十六?”她沉思了片刻,“天重七年所生?”
  天重乃是青王凌准的年号,算了算,点了点头:“是。”
  “噢?”一直沉默的华贵妃突然出声,她笑笑地看了看王后,“天官曾经替淮然算过,说是他的正妃必是天重七年八月所生之女。”
  诧异地看着温柔可亲的华妃,她完全无视王后的怒视,目光直直地飘来:“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你说呢,成妃妹妹?”
  四下悄然,弄墨微微颔首,轻笑道:“缘分这种玄妙的东西,又岂是臣妾能猜透的呢。”
  “那倒是。”华妃接口道,笑容依旧温柔,“不过啊,臣妾看着这孩子甚是喜欢。咏儿,你觉得呢。”说着,她看向左手边。
  一位身怀六甲,体态微丰的美妇在宫娥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柔柔地看向我:“母妃的眼光真好,媳妇儿也很喜欢这位妹妹。”
  微瞪双目,诧异地看着她:妹妹?我们好像还不认识……
  座上传来一个冷哼,王后挑着柳眉,慢慢走来,尖尖的甲套扣住我的手腕,有些疼痛,“时候差不多了,去流芳台吧。韩小姐,扶本宫一把。”
  “是。”闷闷作答,这样的对话,这样的暗斗,勾起了我心底那簇最黑暗的记忆。低着头,再无兴致欣赏沿途的风景。
  “姑姑,今个格外热闹啊。路过朝门的时候,看到春官宗伯忙成一片。”嫂嫂跟在后面,与弄墨闲聊道,“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竟把各位礼官大人急成那样。”
  “哦?”弄墨诧异地开口,“今年的千巧宴不是由王后娘娘亲手操办的吗?春官府怎么会介入?”
  王后缓下脚步,瞥了身后一眼,幽幽地说道:“昨天定侯突然来到云都,礼部忙的是接待他的事。”
  “定侯?”华妃的声音略微拔高,“眠州州侯定侯?自前任定侯去后,这是第一次晋见王上吧。”
  “嗯,第一次啊。”王后眼中划过一丝精明,“这位定侯是前任何述的外孙,何定侯一生只得一女,而此女又早夭,仅留一子。何述便将眠州留给了这唯一的外孙,只不过此人甚是神秘,八年以来从未现身。如今像是腾空出世一般来到云都,究竟是为什么呢?”
  定侯啊,目光视远,凝神静思。《列国志》云:天下盐铁,眠州独占四分。
  眠州位于荆青翼三国的交界处,畝积约有四个莲州那么大,自震朝灭亡以后就以一个独立的政治地域而存在。眠州以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以及丰富的资源,成为了三国外交纵横的关键,也因此眠州州侯分别被荆青翼三国封为平侯、定侯和重侯。而这个显赫的何氏一族却仿佛受到天谴一般,子嗣颇为稀薄。至何述这辈,已是几代单传,而何述一生偏偏只得一女,万般无奈之下才将何家世代经营的眠州交给了外姓。不过这个外姓也很是特别,单是何述的女婿能顶住压力没有入赘,就已经很不可思议。再加上新任定侯八年以来从未露出过庐山真面目,这不竟让三国既好奇又惴惴。如今,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这位神秘的定侯突然出现在云都,他究竟是何打算,又是出于何等政治目的,颇叫人玩味啊。
  “呵呵~”“付姐姐,你来啊~”“别跑,别跑。”
  还未入朱帘绣帓的流芳台,便听到了一阵莺歌漫语。待上了高台,只见前方湖光潋滟。秋阳下,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行云,地上流水,云水之间全是清明。一阵暖风吹过,水面敛起几道波皱,秋山秋水浅浅地吻着,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首无字诗。
  “哎唷。”一名穿着精美纱裙的少女撞到我身上,她皱着秀眉抬起头,匆匆一瞥,眼睛忽地瞪大,随后扑倒在地,“臣女刘幻儿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王后眼眸微寒,凉凉开口:“刘幻儿?谁家的女儿,怎么那么没规矩!”
  地上的女子带着哭腔答道:“王后娘娘,恕罪。”
  “娘娘。”一个甜糯的声音传来,只见容若水穿着胭脂色纱裙款款走来,如春风吹过,“臣女容若水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嗯,若儿啊。”王后眼眸含笑,面容微缓,“来,走近些,让姨妈好好看看。”
  手腕间的抓握霎时消失,我不露痕迹地退到弄墨身侧,轻轻地叹了口气。弄墨偏过脸,柔柔地笑开,捏了捏我的手掌,倚在我身上耳语道:“不要怕,有我在。”
  这话确实像她的风格,笑笑地点了点头。看向一边,只见各位官宦千金匆匆地聚了过来,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王后懒懒地出声,语调绵长,“是谁想起来在王宫里嬉闹的?”
  刚站起来的众女子忽地又跪了下去,一些胆小的甚至打起了颤。
  “姨妈。”容若水慢慢跪下,“都是侄女不懂事,一时兴起怂恿了姐姐妹妹们嬉戏,要罚您就罚我吧。”伏倒在地的小姐们纷纷惊讶地看着容若水,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激。
  王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笑一声:“好了,都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娘娘开恩。”
  容若水扶着跪了许久的刘幻儿慢慢起身,当看到我时,芙蓉面绽开煦煦的微笑:“韩妹妹。”
  微微曲膝:“容姐姐。”
  “哟,你们认识?”王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她。
  “是啊,姨妈。”容若水拉着我的手,笑得轻快,“我和韩妹妹是在沅婉夫人的婉约社相识的。”
  “好啊,真是一对好孩子。”王后斜了华妃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若儿啊,你韩妹妹是头一次进宫。姨妈就给你个差使,你就领着你韩妹妹到处走走看看,带她熟习一下宫中的环境。”
  “是,若儿领命。”
  依依不舍地离开嫂嫂和弄墨,跟着容若水翩跹而行。远处一带碧树,枝叶中殿阁若隐若现。容若水指着流芳台前方的一抹红墙,娇声道:“那边是青宫里最美的一处宫殿,白萼殿。每年到这个时候,那里的玉簪花开的格外美丽。不如,我们去那里走走?”
  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容姐姐了。”
  她轻轻地绾了绾发丝,檀口轻盈:“不知妹妹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看了她一眼,答道:“月下为人疏懒,没事的时候躺在竹榻上看看书,这便是最大的爱好了。”
  “哦?”她煦煦一笑,颔颊软润,“这倒和我有几分相象,妹妹可读过《女经》?”
  《女经》乃是宣扬女子三从四德的陋书,她平日里看的是这个?顿了顿,方才开口:“月下不才,没有读过。”
  “没有?”容若水的眼中流溢着浓浓的惊讶,一丝杂色闪过,又瞬间恢复平静,“那姐姐送你一本,可好?”
  赠《女经》?这本是长辈教导小辈,亦或是同侍一夫的妻妾之间才可以做的事情。这样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会错乱了规矩?直直地望向她,容若水笑笑地看着我,忽然开口:“啊,到了,白萼殿。”
  不愧是青宫里最美的处所,青瓦红墙,楼耸碧岑,榭入湖心。殿中遍植玉簪花,碧叶莹润,清秀挺拔,花色如玉,幽香四溢。水榭之中隐隐地立着一个瘦长的身影,待走近了,只听容若水低唤一声:“表哥。”
  那人迎着灿阳缓缓转身,头束金冠,面似冠玉,眉目如画,笑容温煦:“若儿。”
  “韩妹妹。”容若水拉着我,施施向前,“这位便是我的表哥,七殿下凌彻然。”
  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恭敬地行了个礼:“臣女韩月下见过七殿下。”
  “表哥,这位便是韩月杀将军的胞妹,如今名满云都的月下美人。”
  凌彻然点了点头,俊目融融:“韩小姐。”
  容若水亲热地拉着我,贴近七殿下:“相请不如偶遇,表哥,不如咱们三人同游?”
  “好啊。”凌彻然笑笑地看着我,“不知韩小姐意下如何?”
  平静地看了看二人,淡淡开口:“那便劳烦七殿下了。”
  两人赏景变成了三人同行,只听这对表兄妹你一言我一语,从闺阁趣事到王侯闲谈,话题繁多,可我就是不想开口。
  “瑞阳游湖,爹爹竟然不准我跟随呢。”容若水娇嗔道,“早就听说梦湖水,绿如蓝,鱼不起,鸥不来。无缘得见,真是可惜。”说着她出神地望着我,“韩妹妹从小就长在梦湖边,真让人羡慕啊。听说莲州女子擅词,想必妹妹也是文采风华,不如我们来联词吧。”
  轻轻地摇了摇头:“那都是世人虚传,小妹长在深闺,哪里会舞文弄墨。”
  “唉~妹妹太过自谦了。”容若水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几句诗词而已,妹妹不会不给姐姐这个面子吧。”
  轻拢眉,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那本殿就先起头了。”凌彻然挺直胸膛,远眺湖面,“江左形胜地雄一州。”
  浓浓的霸气流溢在字里行间,温和的眼眸里闪过难以掩饰的自信。
  容若水美目柔柔,慢步走到他身侧,接道:“潮生潮落,共上西楼。”说完,向我伸出右手,似在邀请,“妹妹,该你了。”
  二人借词言志,这是在等着我的答复?沉思片刻,轻声道:“闲看落花,笑拍风舟,江湖任漂流。”
  七殿下偏过头,探究地看向我:“晚来风涛怒,金戈铁马,为把神鲲一战收。”
  好大的志向,心中暗叹。只听甜糯的声音微微变调,似有几分豪气:“与君共赴九重霄,携手同游。”
  感觉到两人期盼的目光,我淡淡一笑,迎着湖风,轻声道:“高处不胜寒,危栏外,哀沧波无极。遥忆赤江上,渔歌对月听,是何种风流。”直直地看向二人,吟出结句,“而如今少年白头,不如,去去休休。”
  微风吹过,吹不来半分声息,只吹皱一池静水。凌彻然深深地望着我,目光似利剑,仿若直插入我的心底,仿若要撕开我的胸膛一探究竟。容若水敛起笑容,先前的温柔好像只不过是一张假面具罢了。
  不惊不惧,不恼不怒,淡淡地,淡淡地看着他俩。鸿鹄一对,何必拉我这只燕雀同飞。不如早些分手,各寻各的逍遥吧。
  半晌,七殿下俊颜忽展,随手摘下一朵玉簪花,温柔地递过来:“好花不常开,莫错过了惜花人啊。”
  颔首接过:“多谢殿下,不过,有些花最美的瞬间,恰恰是凋零的刹那。”
  凌彻然虚了虚长目,轻笑一声:“本殿还有要事,就先行离开了,表妹。”他看了看容若水,“好好陪着韩小姐,莫让她迷失了方向。”
  “是,表哥。”
  恭敬地行礼,送别了那位七殿下。随着容若水,倘佯在花海中。鼻尖充溢着恬淡的芳香,不禁怡然。
  “韩妹妹。”容若水的声音不似以往的甜糯,暗含了几分肃穆。
  “嗯?”
  她转过身,正面以对,严肃说道:“放舟江湖这种话,请妹妹以后不要再提。你我出身官宦世家,应该明白那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她近了几步,表情甚似青王后,“能配的上你我出身的,朝堂之上不过寥寥数人。妹妹啊,切不可孤芳自赏,错过了花期啊。”她摘下一朵玉簪花,帮我插在头上,“婉约社一见,我便对妹妹心生好感。”她拉着我的手,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我是打心底里想和你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
  怔住,偏过头,看向湖面,远远地驶来了一叶兰舟。容若水牵着我,走到岸渚边,向湖上挥了挥手。朱红色的小舟缓缓停稳,她搭着船女的手慢慢踏上船头。“妹妹,快上来啊。”容若水向我伸出柔荑。犹疑了片刻,向後退了两步:“七月花中,我偏爱玉簪,待小妹尽兴之后,便会回去。”说着,推了推翘起的船舷,兰舟随波滑向湖心。容若水诧异地看着我,渐行渐远。身后一阵清风吹过,头上的那朵玉簪打着圈向碧水飞去,摊开掌心,手中的玉花翩然随风,徒留一手暗香。
  转过身,悠然地走入花林。像是甩开了两个沉沉的包袱,只觉身轻。沿着小径,走走停停。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只听一声暴吼,心中一惊,急急地避到树后。只见一个身穿蟒袍的男子按着一名女子的两手,俯着身,一脸恼怒。定睛瞧去,那被压住的女子正是冷艳出尘的董慧如。屏住呼吸,藏身茂密的枝叶中,心头暗骂:怎么这些好事都让我瞧见了。
  “董慧如,本殿对你倾慕以久,而你却对我爱理不理。”那男子双目浑圆,很是英气,“我知道你和那些名门闺秀一样看不起我,你们眼中就只容得下三哥和七哥,因为他们最有可能登上王位嘛!”
  董慧如瞪着清清冷冷的杏眼,一脸倔强:“十二殿下,请您放手。”
  “放手?”男子有些狂躁,“放开手,任你投入三哥和七哥的怀抱吗?”他低下头,含住董慧如的樱口,引得冷美人急急挣扎。
  再也看不下去,拾起两颗石子,刚要飞过去。只觉得身后有异动,刚要转身,却被一个精瘦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低沉婉转的笑声传入耳际:“呵呵呵~果然是个急性子。”恨恨地向後踩了一脚,只听嘶的一声,腰间的紧抱却越发加力了。
  “放开!”以气音传声。
  “不放~”这痞子笑得恼人。
  “不放,我可要下狠手了!”
  “呵呵~”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侧,似电流滑入心底,“别冲动,我放开便是。”那手臂慢慢、慢慢地松开,指尖从我的腰侧轻轻滑过,引得我一阵轻痒。阳光钻过层层枝叶,零星地洒在树下,映得他越发邪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举手便要将石子飞出。允之一把按下我的手,低低说道:“卿卿莫急,听完再出手也不迟。”
  “啊!”十二殿下闷吼一声,摸了摸嘴角,一片血红,“你!”他瞪圆双眼,抬手欲打,董慧如闭上双眼,半晌那手却没有挥下。“唉!”十二殿下忿忿地甩手,轻轻地抚上冷美人的脸颊,“你怎么那么倔呢?你可知道如今你爹在朝中已经势衰,全让容克洵那个老狐狸比了下去。即使你被人称为云都二美,也决不可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他抬起董慧如的下巴,好言好语道,“我三哥家中已经有一个侧妃,她娘家可是西北豪族。而我七哥已经向容老狐狸下了聘礼,年内就会将容若水娶回家。更何况朝中皆知,三阁之中唯一没有倾向的就是上阁,而上阁中掌握实权的其实是韩月杀。自从他将妹妹接到云都,朝中就开始搔动了。据说我三哥一直将正妃的位子留着就是为了拉拢手握二十万精兵的韩将军,而容右丞也放出话了,说是不介意女儿与他人并称正妃。”
  听到这里,不禁怔住。偏过头,只见允之靠着树干,笑眯眯地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
  “慧如。”十二殿下软声说道,“我凌默然虽然不及两位王兄,但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若点头,我明日就向你父亲提亲去。你说,可好?”
  “殿下。”董慧如厉厉地看了他一眼,“您刚才的那番话既侮辱我,也侮辱了你自己。什么凤凰,什么王妃,在我董慧如眼中都是俗物。”她转了转手腕,想要挣脱,“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三殿下、七殿下来提亲,我董慧如也决不多看一眼。”
  “你!”十二殿下暴睁双目。
  “要把我逼急了。”她杏目流火,冷冷说道,“大不了,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好!好!”凌默然气得嘴唇直抖,一翻身,将董慧如压在身下,“做姑子?本殿今天就要了你,看你怎么做姑子!”
  “放开!”董慧如奋力挣扎。眼见事态紧急,我快速挥手。只见两道灰影滑过,十二殿下软软地倒下。董慧如急急地从他身下爬出,颤抖地将手指移到凌默然的鼻下。面容稍缓,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惊恐地环顾四周,向後退了一步两步。再看了看地上已经晕厥的十二殿下,柳眉紧皱,半晌咬了咬牙,快步走出树林。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我才慢慢地从树丛里走出。低眼看了看壮实的凌默然,而后又举目望向笑得灿烂的允之:“你怎么在这?”
  他抬脚从凌默然身上跨过,低下头,眼中流溢着快意:“那卿卿又怎么在这?”
  瞥了他一眼,转身向前:“容家小姐带我来的。”
  “哦~”允之语调绵长,“怪不得我七哥一下午都待在白萼殿,原来是来相亲的。”
  停下脚步,看了看他:“那你呢?来偷窥的?”
  允之突然敛起微笑,修长的手指抚向低矮的玉簪花:“这里原是我母妃的宫殿,玉簪是她的最爱。”
  他精美的脸上染上了淡淡的落寞,真是让人心疼的表情。目光柔柔,低低地出声:“你的母妃一定是一个娴雅美人。”
  “哦?”允之偏过头,嘴角扬起,“你如何得知?”
  摘下一朵玉簪,放在他的手心:“暖风十里净云天,玉簪搔头髻云偏。芳心半吐知秋意,绿云低绕胜花仙。”
  允之媚人的眼眸熠熠生光,手指轻拢,紧紧地攥住那朵细小的百花。眼波流转,似醉非醉,惑人心神。他与我并肩而行,抬起头,轻轻地为我抚下肩头的一缕发丝,惊的我向后一跳。
  “呵呵呵~”他细细地嗅着手指,笑声轻滑诱人,“还是那么警惕呢,不过。”他凑近了,低低说道,“我喜欢~”
  哄地一下,两颊燃火,滚烫。脑袋里似搅成了一锅浆糊,不自觉地使起了轻功。飞花逐叶,翩然而上。“卿卿!”允之的声音陡然增高,“下来,这里是王宫。”停止了前行,坐在高高的白杨树上,急急摇头。
  “既然你不肯下来,那~”他轻转眼眸,坏笑一声,“我就要上来了。”
  怔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不远处宫娥内侍匆匆而行,平静的湖面上兰舟不时荡过。景色虽美,但却太过醒目。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倏地滑下。允之笑笑地看着我,眼角滑过一丝得意。
  和他保持数尺之遥,一前一后缓行。眼见就要走出密林,我撇了撇嘴,低低开口:“你先出去,还是我先出去?”
  他转过身,眸光微动:“一起出去。”
  “唉?”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韬光养晦吗,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会引起他人猜疑。”
  他迈着悠闲的步子,带着几分兴味,慢慢靠近:“卿卿现在可是大家眼中的肥肉啊~”摇了摇头,就是这两个字,让我迷惑了几天。“呵呵~”笑得恼人,“若是我不对肥肉垂涎,反而让人生疑。所以啊~”他坏心地探出手,惊的我向後跳了两跳,此举颇合他意,允之笑得前仰后合。狠狠地瞪着他,半晌,这人才停止了癫狂,眼眸乍亮:“一起出去吧,卿卿。”
  翩然而行,其间他或是顿足,或是回头,总之不逗得我心慌就不尽兴。磨着牙,喘着气,好容易跟进了流芳台。只见东台上不少华服男子,倚着栏杆,望向对面。相隔仅丈许的西台上,一众美人以扇掩面,好不娇羞。
  与允之分开,慢慢地上到十米高台。只听一声长喝:“王上驾到!”东西两台的男女同时拜倒,“吾王万福。”
  “众卿平身。”浑厚低沉的声音传来,跟着众女慢慢站起。只见不远处的东台上立着一个身材消瘦、头发花白的男子,他目流精光,面容肃肃。只见青王一甩袖,偏过身,威严地说道:“今日千巧宫宴,孤请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说着他向一边移了两步,闪出一道人影:“眠州的定侯。”
  定睛一看,霎时呆住。他穿着金边银袍,发束紫金冠,俊雅的面容依旧淡然,俊美之中带着阳刚,湛然有神的凤眸冷如寒潭。一时忘记了呼吸,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只响彻着一个声音:修远。
  “定侯好年轻。”“真真美男子。”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低语。
  “妹妹。”嫂嫂走到我身边,声音微颤,“夜神医他……”
  轻拢眉头,定定地看着他。修远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待看到我,面色微缓。他并不理会周围上来寒暄的官员,旁若无人地走过东西两台之间的石桥,在众女的抽吸声中,走到我面前。
  修远冷峻细长的凤眸中泛着一缕暖意:“好些了吗?”话语依旧简短。
  脸颊微烫,慢慢低下头:“嗯,好多了。”
  “回去把脉。”
  “好。”
  “定侯。”王后缓缓开口。
  抬起头,只见修远面无表情地向她拱了拱手。
  王后虚起眼睛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我:“定侯和韩小姐,认识?”
  修远定定地看着我,吐出两个字:“认识。”说完,不待王后再问,颀长挺拔的身姿与我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东台。目送着他走过石桥,忽觉一道灼热的目光,抬首看去。允之站在栏杆处,邪美的眼眸里充溢着怒意。不待我细看,他虚起两眼,转眸看向修远,目光宛如冰锥,直直地扎去。
  “王后。”青王面色肃然,沉沉开口,“时候不早了,可以开筵了。”
  “是,臣妾遵命。”王后微微颔首,身边的得全躬了躬身,一挥拂尘,唱和道:“吾王恒寿,天重昌隆,千巧国宴,满朝同庆。”
  随着嫂嫂坐在弄墨的下手,与容若水列于同排。偷偷地打量董慧如,她面色淡淡,看不出一丝慌乱。而斜下侧的上官无艳则一脸沉醉,直直地看向东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修远坐在青王身侧,傲岸卓然。而百官席中,哥哥拧着眉,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似在沉思。允之瞥了座上的修远一眼,不露声色地举起酒杯,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青王靠在座椅上,目光缓缓地扫过席下。半晌,幽幽开口:“听说王后还准备了节目,不知何时可以上演啊。”
  王后柔柔一笑,弯了弯腰:“王上,千巧原是男女定情的节日,也是女子向上天祈求巧手的节日。今日夜宴,不如让众位小姐展示一下巧手,以搏王上、定侯和列位大臣一笑。”
  众女低首,掩袖含羞,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对面。
  青王点了点头:“有意思,那便听王后的,列位小姐可要放开手脚,一显才能啊。”
  “是,王上。”众女齐声应答。
  “得全。”王后低低叫道。
  “是。”得全拍了拍手,宫娥们将一个个竹篮拿上来,内侍捧着一盏盏宫灯,放在了每一位官家小姐的桌上。
  这是?我挑着眉,好奇地看去,只见篮子里放着一盒针线,数根彩绳。
  王后笑笑地取出针线:“这第一轮啊,便是千巧穿针。请王上与列位但饮薄酒,酒过三杯,再看哪位小姐穿的针最多。”
  青王低低笑开:“哦?那孤就边喝边等了。”
  说着他身边的瘦高内侍便拿过酒壶,蜜色的香醪刚入琉璃盏,这边众女便开始穿针。一手拿着红线,一手拿着银针,看了又看:这……有什么可比的?
  摇了摇头,看着对面的上官无艳一脸紧张,手微抖。而容若水不急不徐,手脚很是灵活。再看看董慧如,她愣了片刻,似叹了口气,方才动手。
  “卿卿。”弄墨低下头,声音略急,“卿卿是不是不会?”
  “呃?”诧异地看着她,耳边传来嫂嫂无奈的叹气声,“不会也无妨,作奇技淫巧,只悦他人。”
  摇头轻笑,取出篮中的大半银针,手腕一转,抛于桌上。指尖轻捏红线,虚目而视,待看清银针的走向,以气御之,丝线霎时飞出。只见一道红光闪过,再落下,已是缀满银针。将红线两头结起,拎到弄墨眼前:“姑姑,莫急,这不是都穿好了嘛。”
  她俩怔怔地看着我,樱唇微张,一脸不可思议。笑笑地偏首,却见座上王后和华妃一脸讶色,忙碌的众女却浑然不知。
  “三盏饮过。”对面传来响亮的提示。
  此时,夜,已经不知不觉地降临,山野早已灰黯,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寐之中。清幽的银夜,星河悄悄流,月色凉如许。宫灯晕出温暖的光,隐约像烟雾。一双凤眼,一对桃花目,掠过烟雾,直直望来。我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低下头去。
  “付小姐,八根。”内侍提高嗓门,说道。
  “上官小姐,九根。”偏过头,只见上官无艳得意地咧开嘴角。原来,九根就已经算很好的了,不知道行情啊,这下可麻烦了。握了握拳,叹了口气。
  “容小姐,九根。”容若水一脸柔柔,并不窃喜。
  “刘小姐……”
  绕了一圈,终于到了我这边。得全对着宫灯,数了又数,对了又对。半晌,嚅嚅道:“韩小姐,十六根。”
  “得全?”王后不满地出声。
  得全一愣,突然叫道:“韩小姐,十六根!”炸耳的声音一出,东西两台突然安静。我低着头,吐气,呼气,吐气。
  “这么说,这轮赢的便是韩小姐。”王后的声音轻转,似笑非笑,“来人啊,赏。”
  慢慢地站起身,接过一枚玉环,行了个礼:“谢娘娘赏赐。”眼光不自觉地向对面飘去,修远优美的凤眸里闪过一丝笑意。讪讪一笑,目光流转,却发现允之挑了挑长眉,手指轻抚薄唇。低着头坐下,暗自思忖:不可再露锋芒。
  王后取出彩绳:“接下来,请各位小姐在一盏茶的功夫里编出扇坠,然后由东台的列位评出最佳,现在便开始吧。”
  拿着两团彩绳,这次是真的愣住了。离心谷里,日日学艺,哪有时间琢磨这些玩意。就是师姐这样贪玩的人,也从来不会和绳子较劲啊。怔怔地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对面。看着哥哥,撇了撇嘴。哥哥先是诧异地瞪大眼睛,而后捂着嘴低低笑开。
  拿着红绳,看着紫绳,心绪纠结在一起:这下可要比刚才还要夸张了。偷偷地望向嫂嫂和弄墨,她俩笑笑地望着周围,面色很是自信。
  “时间到!”
  宫娥捧着竹篮,依此收取扇坠。当走到我跟前,她低了低头:“韩小姐。”
  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说道:“没有。”
  “嗯?”宫娥吃惊地抬起头。
  “什么?”嫂嫂和弄墨齐齐出声。
  席间霎时安静,众女直直地望着我。上官无艳眼中闪动着幸灾乐祸,容若水一脸惊诧,董慧如冷漠的脸上裂开了一丝缝隙。
  “嗯哼。”王后清了清嗓子,“什么事?”
  宫娥紧张地向後退了几步,嗓音微颤:“回禀娘娘,韩小姐……韩小姐……”她闭上眼睛,急急说道,“韩小姐说没有!”
  王后柳眉微动,半晌,她看向我,挤出一丝笑容:“韩小姐,这是?”
  东台的劝酒声也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直直射来。心头一横,啪地站起,清晰地说道:“回娘娘的话,月下不会编坠。”说完,平静地看向四座。
  西台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低笑,并不理会,心若止水:不会便是不会,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坦然地看向对面,只见座上青王虚着眼睛深深地打量着我。微微低头,偷瞄去,修远黑眸静静、了然地望着我,俊雅无双的面容中流过一抹温柔的笑意。嘴角微扬,慢慢坐下。
  “好了。”王后清了清嗓子,“就这些,拿过去吧。”
  “妹妹。”嫂子在桌下,握住我的手,“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发现。”
  “嫂嫂。”笑笑地看着她,“发现了又能怎样?难道让我编个理由?”靠在她身上,低低说道:“那样的事,我可做不来。”眼角无意一瞥,却见允之端着酒杯,目光迷离,嘴角诱人地勾起。他看着我,笑得是媚意荡漾。皱了皱鼻头,偏首无视。眼光忽然被人攫住,身体猛地坐直,乍现警惕之心。允之的上手,那个粗眉男子灼灼地看着我,鹰似的眼眸,野兽般的目光,让我感到浓浓的不快。半晌,他的目光移向我的左手方向,偏过头,只见华贵妃懒懒地眨了眨眼,向他点了点头。
  看来,他就是三殿下凌淮然了,是个狠角。
  “王后娘娘。”东台的内侍行了个礼,“经王上和各位大臣评判之后,都觉得这个扇坠最精致特别。”
  “得显啊,拿过来给本宫瞧瞧。”
  “是。”白面内侍举着一个红色扇坠,踏过石桥,慢慢走近。
  “这?”王后拿过来,细看了一会儿,“是谁的?”
  “姨妈。”容若水娇羞地低下头,“是若儿的。”
  “哦!”王后欣喜地点了点头,“好啊,好啊,来人,看赏!”
  待乞巧结束,弦月已上柳梢头。西台里,红粉佳人,娇语软声。东台上,将相王侯,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只听青王笑道:“定侯一直深居简出、不出眠州,此番怎么想到突然来到云都呢?”
  喧闹声渐渐降低,两台众人均好奇地望向修远。他沉静的眼眸穿越暗夜,直直地望过来,平稳的声音响起:“求亲。”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炸的四下悄然无语。瞪大眼睛,轻拢眉梢,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修远眉目柔和,凤眸微动。就这样,两两相望。直到……
  “哈哈哈~”青王抚掌大笑,“我青国女子向来以贤淑可人而闻名各国,定侯真是好眼光啊。不知定侯看上了哪家女儿,亦或是哪几家女儿?”
  修远淡淡开口:“韩将军胞妹,韩月下。”胸口微颤,这话轻轻地触动了我心底的那抹柔软。
  周围安静的有些压抑,青王的笑声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正当我数着心跳,感受着血液的流动时。
  青王威严的声音响起:“可是,韩家小姐尚在守孝中。”
  嗯?诧异地看向座上,青王厉着双眸,看向下座的哥哥:“前日里韩爱卿的亲叔叔不是仙逝了嘛,韩家小姐长年养在那位的膝下。作为半个女儿,理应守孝一年。韩爱卿,孤说的可对?”
  哥哥紧了紧脸色,恭敬地低下头去:“是,王上。”
  转眼间,我就多了个驾鹤西游的亲叔叔,这青王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啊。”青王笑笑地看着修远,再指向西台,“对面的美人可是不少,而且各个聪慧、家世荫厚。定侯若看中了哪位,尽管直说,本王定为你做媒。”
  修远深如潭水的凤眸平静无澜,定定地望来:“只要她。”
  心底,酥麻,感动,惶恐。
  投注而来的目光,是羡慕,是妒忌,是不解,是震惊。
  “一年。”修远拿起酒盏,沉静的语气里带着一抹坚决,“我等。”
  夜景,阑珊。
  恍若,隔世。


34.  天外黑风吹江立

  月笼清寒,夜凉如水,桌上的蜡烛爆出了火花。
  劈啪。
  “好了。”修远放下手指,低低说道。
  放下袖子,凝思片刻,垂眼道:“修远……”偷偷地瞥向他,昏黄的灯火下,他沉静的凤眸显得越发深远。举目对视,认真说道:“谢谢你。”
  他轻拢修眉:“我说过,不用。”
  抿了抿嘴,下定决心,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好容易鼓足的勇气被一声清亮的呼声打断。
  “小姐!”雀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霎时愣住,“小姐……”雀儿瞪大单皮眼,挑起半边眉毛,傻乎乎地看着我和他。
  “怎么了?”
  雀儿突然闪到我身边,警惕地看着修远:“小姐,将军找你。”
  修远径直站起,一身锦袍衬得他更加英挺:“明日见。”
  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他定定地看了看我,随后潇洒地转身,步伐娴雅稳定。目送着他走出门,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月色中。
  起身,直直地向门外走去。回过头,看了看呆住的雀儿,她眼中流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微微皱眉,低声道:“别愣着了,走吧。”
  “哦,哦。”她点了点头,眼眸恢复清澈。
  西园,长松落落,卉木蒙蒙。风吹过,沙沙清歌。
  迈入静室,入目的是高大挺拔的身影。轻轻将门关上,低低叫道:“哥。”
  哥哥缓缓地转过身,严肃地看着我:“卿卿,先前可知道夜神医就是定侯?”
  摇了摇头:“不知。”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前天神医向我提亲,虽然拒绝了他,但是也颇看好此人。当时想着,待主上心想事成,为兄可以放开手脚后,就将你许配给他。可是……”烛火下,哥哥的眼眸呈现出内敛的墨蓝色,“今日一见,原是定侯。那先前的求亲是真心还是假意,是阴谋还是阳谋,我是真不知道了。”我刚要张口解释,哥哥抬起手,继续说道,“卿卿,防人之心不可无,为兄虽然不擅权谋,但毕竟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人心这个东西,我真的是怕了。”他深深地望着我:“这一切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我韩月箫就只有你这么个妹妹。为了你,我甘当小人。”
  “哥……”怔怔地看着他。
  “卿卿。”哥哥慢慢走来,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拉了拉我的发辫,深邃的眼中满是伤色:“卿卿,你可怨哥哥?”
  拧紧眉头,诧异道:“怨?为何怨?”
  他缓缓走来,两手搭着我的肩膀,沉沉说道:“很多,很多。”刀刻般的五官显出点点柔情,“当年哥哥没护住你,而如今又让身不由己,卿卿。”肩膀上的力道加重,瞬间又松开,“你走吧,回到你师傅身边,待这里都安定了,哥哥再接你回来。”
  “嗯?!”诧异地抬起头,灼灼而视,“为何?”
  “今日你也看到了,王上已经对你青眼相看。”哥哥的眼中凝着满满的担忧,“我果然还是不精于揣测帝王之心,将你带回云都,本是想给你一个安定舒适的生活。没想到,反而将卿卿拉进了泥潭。”他叹了口气,“凭你的一身本事,若离了我,一定更幸福。”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双手,偏过头去,“卿卿,你走吧。”
  急急开口:“走?走了,你怎么办?嫂嫂怎么办?彦儿怎么办?弄墨怎么办?”
  “这些,哥哥自会安排。”
  声音哽咽,拉住他的衣袖,“哥哥,又可怨我?”
  他怔怔地回头,眼中满是疑惑。
  泪水一颗一颗地滑落,心底的伤乍裂开。“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爹爹,看着娘亲,看着画眉,看着全伯,看着竹韵,一个个、一个个地为了保护我而离去。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哥哥被俘、被斩,我都只能被动地接受。”看着自己的手,眼前迷蒙,“十年,我听从师傅的安排,留在谷里日日苦练,为的是再也不让自己珍惜的人离去。哥哥,可知重逢的刹那我有多兴奋吗?可是我是多么感恩上苍吗?”紧紧地看着他,“原先心底有个大大的窟窿,而如今被哥哥、嫂嫂、弄墨还有彦儿填的满满的,好舒服。而如今,面对十年前相同的处境,哥哥却要我一人离开。”握紧拳头,泪水奔涌而出,语调颤抖,“我痛了十年了,不想再痛十年!失去的我要用这双手拿回来,就算是逆天,我也要保住你们!”
  噼啦!窗外一声雷响,夜幕中闪过一道紫电。
  “卿卿。”哥哥按住桌角,手掌隐隐发力,“想做什么就尽管做,哥哥会在后面护着你的。”
  “哥……”
  “毕竟。”啪地一声,厚厚的桌角断裂开,哥哥低沉说道,“我韩月箫也痛了十年,也同样不想失去。”
  烛下,两两相望,泪水涟涟。
  窗外,疾风苦雨,一园凌乱。
  ====================
  “王上,起风了,披件衣服吧。”
  青王凌准挥了挥手,身后的内侍恭敬地退后。
  “眠州,定侯。”他喃喃自语道,“真是语出惊人,心思缜密。”他背着手,踱到神鲲五国的地图前,得显乖顺地拿起宫灯,为他照明。
  凌准虚着眼,点了点西南角的莲州、芒州、苜州、蓉州,略显苍老的手一路上移。而后,用拳头砸了砸西北角的眠州。目光狠戾,恍然地点了点头:“粮、兵、盐、铁、西线,原来如此啊。”
  噼啦!寒光撕开夜幕,狂风吹过,扑灭了灯火。
  “咳咳!咳咳!”黑暗中,凌准掩着嘴角,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待宫灯再次点燃时,得显惊慌失措地看着青王沾满鲜血的手掌:“来人……”
  “得显!”凌准低喝一声,“不要声张。”
  “可是,王上。”内侍啪地跪下,语带哭腔,“王上……”
  青王两眼紧紧锁住神鲲地图,眉目间充溢着霸气。半晌,他握紧拳头,仰天长啸,似有不服:“天意啊!”
  ====================
  一夜秋雨连风狂,断送春夏满园香。
  让雀儿为我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紫玉簪,不施粉黛,便向外走去。
  “小姐。”身后传来嚅嚅的声音,偏过头看了看她。雀儿眨了眨眼睛,露出纯净的笑容:“昨晚上,我可瞧见了。定侯会武吧,说不定还是半个江湖人,好厉害呢。”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咻地一声就不见了呢,小姐,小姐。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呀,是不是白剧里说的那种……”
  定侯?虚着眼睛看着叽叽喳喳、没有一刻消停的雀儿,心中生疑:千巧宫宴不准带女侍,雀儿是如何得知修远就是定侯?
  “一定是在莲州养病期间,花前月下,定侯便和小姐一见钟情了。”她笑得灿烂,一脸好奇,“是不是?是不是?”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默默无声。直到将她看的有几分异色,方才问道:“前日里,我犯病的时候,雀儿上哪去了?”
  她脸色微白,瞬间跪下:“是雀儿睡的死,没能来伺候。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弯下腰,将她扶起:“只是问一句,不用这样胆战心惊。况且,是我让你去休息的。”笑笑地看着她,淡淡说道,“嫂子那里,我也先帮你解释过了,没事了。”
  “谢……”雀儿吸了吸鼻子,大声叫道,“谢小姐,呜……小姐真是个好主子,真是个好主子……”
  嗯,好主子。瞥了一脸泪迹,哭得像小花猫似的雀儿,嘴角微扬:但,也不是笨主子啊。
  “小姐。”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女声。
  回过身,只见引章立在廊角,微微颔首。
  “何事?”
  “夫人请您去前院。”
  “好。”举步擦过引章,却听她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雀儿,今个你就留在畅月阁。”
  “引章姐!”雀儿急急开口。
  “夫人说你手巧,已经入秋了,让你为小姐和小少爷织几件翎袍好过冬。待会儿绣娥便会拿了东西过来和你一起忙,记住了,小姐的要殷红银白色,纹样儿要攒心梅花的。小少爷的就用葱绿柳黄色,编个俏皮一点的方胜花形。可记清了?”
  “记清了……”
  “嗯,那回去吧,小姐这有我伺候。”引章拿出了府内管事的三分威严。
  “是……”回过头,只见雀儿委屈地看了我一眼,一步三回首地慢慢离开。
  “小姐。”引章恭敬地跟在我身后,“其实是夫人……”
  摇了摇手,打断了她的解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用多言,我都明白。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是。”
  迤逦而行,伸出手,接着廊檐上滴下的水滴,凉凉的带着秋的触感。
  “今日一早,定侯就递了帖子进来,说是要请小姐到江上一聚。”嘴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只听她继续说道:“将军一早就上朝去了,夫人说,去或是不去都听小姐的。”
  弹了弹指尖,笑道:“去,当然去。引章,给我备马。”
  “是。”
  一个人晃悠到正门,只见嫂子站在影壁前笑笑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你待不住。”她挥了挥手,身边的女侍抖出一件藏青色的披风。
  “一场秋雨一场凉,妹妹可要注意身子。”嫂嫂拿过披风细细地为我穿戴整齐,“竹肃都跟我说过了,妹妹想做什么千万别拘着她。”眸光融融,“去吧,注意安全。”
  “嗯。”点了点头,心中涌起暖流。
  绕过影壁,出了大门,只见引章站在一匹芦花马前,右手还牵着一匹银鞍赤骝:“小姐,这是是将军花了大价钱购得的北梁名驹,踏雍。”
  踏雍?好名字!摸了摸它光亮的鬃毛,翻身而上。踏雍甩了甩马头,打了一个响喷,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驾!”追风而去,披风飞扬,驰道上的一切皆成光影。
  出了青龙门,眼前豁然开阔。浩浩荡荡的赤江,畅阔天地的境界,平原无际,一泻万里。若说酹河染着春花秋月的文人风情,那赤江便有着笑傲楚天的豪迈情怀。不自觉地拉紧缰绳,马蹄轻缓。
  “小姐。”引章驾着花马,方才追上,“您看那里!”
  顺着她的马鞭,偏头望去。只见一艘十丈楼船遥立在江面,巍峨威武,仿若水上堡垒。而缓缓划过的渔舟与之相比,简直就是稻粒一颗。定睛再看,只见船舷上旌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大大的“眠”字。船下,百十个穿着枣红色兵服的汉子拿着长戟、昂首站立。途经的百姓无不围观仰视,希嘘赞叹。
  吹开粘在嘴角的发丝,翻身下马。引章牵过踏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待走近了,只听议论声声。
  “了不起的大船啊!”“眠州果然材资丰厚。”“可不是,眠州可是在赤江的上游,听说那里的江水比我们这要汹涌十倍啊。”
  “听说眠州侯长得可俊了。”女人家也低声议论道。“是啊,刚才好像在船头现身的。远远看去,仙人似的。”“不知道哪个有福的,能嫁给这样的玉面郎君。”
  “这位兵爷。”引章走到一名守卫前,从怀里取出一张松青色的帖子,“麻烦您代为通传一声。”
  虎背熊腰的侍卫长看了引章一眼,取过帖子细细一瞧。脸色忽变,恭敬地闪身:“少主已经吩咐过了,小姐若来了,不必通传,小的自当引路。”
  点了点头,轻声道:“嗯,那麻烦你了。”
  跟着他,走上楼船。举目而视,船身高大,共分三层。踏足的第一层好似庐舍,有些低矮。上面的一层两翼飞起,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煞是气派。
  “小姐,请小心。”侍卫长站在楼梯上,提醒道,“江上风大,请抓紧栏杆。”
  点了点头,待站到了第二层上,放眼望去,楚天千里清秋,碧水万里奔流。顿觉心胸寥廓,气吞天地,豪迈之情喷薄而出。
  “宝林!”只听一声厉吼,迎着江风走来一个胡子花白的男子。他气冲冲地走过来,瞪了瞪侍卫,再瞪了瞪我,面色不善:“你怎么随便就放人进来了?又不是不知道少主的脾气!”
  “可是……”侍卫刚要插话,只听老头大叫道:“可是什么可是!今天一早上,江上就行来了数艘画船了,又是弹琴又是唱曲的,没见着少主脸色越来越冷了吗?你是想冻死你老爹是不是?”他目似利箭,直直射来,“你就是那位上官小姐吧,老夫劝你还是放弃吧,我们家少主不会见你的。”
  “上官小姐?”身后的引章诧异地开口,“上官无艳?”
  “哼,就知道是你们。”老头挥了挥衣袖,“宝林送客!今日少主还请了客人来,不要坏了少主的雅兴。”
  “爹!”高大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大叫,“这位小姐就是少主的客人!”
  眼前这人僵住了,仿若化石一般,只剩一把胡须在江风中飞舞。轻轻一笑,曲了曲膝。半晌,老头腮边猛抖,声音微弱:“女……女……女……女子?”
  看了看自己,哪里不像女子了?为何如此震惊?
  一双老目霎时从寒冬转到了盛夏,他迎着江风,眨了眨眼睛,将隐隐的水色逼回眼眶中。吸了吸鼻子,仰头感叹道:“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开窍了,终于开窍了!”
  迷惑地看了看身边的侍卫:这是演的哪出?
  侍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尴尬出声:“爹,爹!”
  “啊!”老头清醒过来,满脸堆笑,亲善无比地说道,“宝林,你下去吧。这位尊贵的客人,就由爹来侍奉。”
  傻眼:一百八十度……转变。
  “哦,好。”侍卫向我拱了拱手,“小的就先下去了。”
  正了正脸色,答道:“多谢兵爷领路。”
  “谢什么,不用谢。”老头豪爽地挥了挥手,带着一抹窃笑,边走边问,“敢问小姐芳龄?”
  江风吹动衣袍,披风飞扬在身后,淡淡答道:“下月就十六了。”
  “好,好啊。”他两眼眯起,抚了抚胡须,继续问道,“那小姐贵姓?祖上经营什么?家住何地?可有兄弟?有无婚配?”
  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老人家是眠州的户部官吏?
  “小姐不要误会了。”他急急解释,“老夫问这些并不是在意门第,只是好奇,好奇。”
  扑哧一声,平日里严肃寡言的引章喷笑出声。
  眨了眨眼,一口气说道:“小女子姓韩,将门之后,族地莲州,现居云都,有一兄长,暂无婚配。”
  每说一句,老头的嘴角就咧大数分。语落,他笑得犹如一朵秋菊,脸上的褶子堆到了一起:“好,好,好。”
  不知不觉已上到三楼,狂风阵阵,眼前寥廓,风景独好。
  这一层仅有三四间居室,跟着老人走到当中的那扇门前。他轻轻地扣了扣房门,低声道:“少主。”
  风声如怒,房内似无回应。
  “少主。”老头并不气馁,继续敲门,只不过声音略带笑意,“您等的人,到了!”
  狂风撩动我的发丝,遮住了眼前。只听呀的一声,熟悉的药香迎面吹来。脚下微晃,只听惊涛怒吼,高风呼号。感觉到发髻被摇的松散,叮当一声,脑后忽轻,紫玉簪落地,碎成了数段。抓住飞起的长发,轻轻一笑:“修远。”
  “修……修……修远?”老头又开始结巴。
  修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凤眸微缓,对着我低低说道:“外面凉,进来吧。”
  随着他颀长的背影迈入大门,室内一尘不染,简朴的让人咋舌。绛色的几件家具,桌案上放着几本微黄的书,笔墨纸砚放的整整齐齐。当中一张圆桌,上面一个茶壶、一个茶盏,旁边也只有一张圆凳。果然是修远的风格,不禁轻笑。
  “坐。”他指了指凳子,拿起茶壶,刚要倒水。忽地眉头一皱,用手指碰了碰壶身:“宋叔,拿壶热的来。”
  “……”宋叔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半晌没动。
  我摇了摇手:“不用,这样就行了。”
  “不行。”他眼中满是坚决,“丝丝入扣是寒毒,没好透,不能乱来。”
  气势惊人,好强的压迫感。
  “呃……”只见宋叔低着头,扳着手指,喃喃自语。半晌,他抬起头,一脸惊喜:“一十六个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愣怔。
  “少主,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字啊。”他激动地胡须微颤,而后又感激地看着我,“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少主终于有点人味儿了!”说着脚步一闪,抢过茶壶,带着几分癫狂飞似的窜出了门外。
  “小姐。”引章低声道,“您的头发。”
  抚起快要垂地的长发,垂下眼,偏过身:“随便绾个髻吧。”
  “可是,簪子断了。”
  笑笑地抬起头:“那你借我……”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引章只梳了发辫,头上并没有多余的首饰。叹了口气,抓起三千烦恼丝准备随意打一个结。只见眼前递来一个雕花白玉簪,抬起头,修远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有些犹豫地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凤簪,雕工精细,可谓精品,凤嘴里衔着一颗七彩宝珠,煞是迷人。这是?谁的?心中微微不适。
  引章拿过簪子,给我松松地绾了个髻。这时,宋叔拿着茶壶笑眯眯地走进来:“少主,热茶,是最好的‘三清’。”说着给我倒了杯,“韩小姐请尝尝。”闻之,清香扑鼻,尝之馥郁独绝,不禁赞叹:“好茶,好茶。”微微点头,只听头上传来一声低鸣。迷惑地抬眼,却见宋叔的面色先是惊讶、再是狂喜,他退后两步,深深地给我鞠了个躬。
  “唉?”不解地出声,“您这是怎么?”
  他兴奋地抬起头,刚要张嘴。向我身后瞧了一眼,忽地闭上嘴,不甘心地吹了吹胡子,表情煞是可爱。偏过头,只见修远拿过书案前的方椅,放在我身边,直直坐下。两眼凉凉地看着宋叔,带有警告之意。
  “呼。”宋叔叹了口气,而后眯起双眼,看向引章,“这位姑娘见过这么大的船吗?”引章老实地摇了摇头,他抚掌大叫:“这样吧,老夫带你去四处瞧瞧。”
  “不用了,多谢。”
  “唉?不用这么客气啊。”宋叔笑笑道。
  “真的不用了。”
  宋叔撇下嘴角,一脸落寞:“看来,姑娘是记恨刚才老夫的无礼。”语调煞是可怜,“那我就下去了。”
  “老伯。”引章不忍地看了看他,又征求地看了看我。
  微微点头示意,引章快步跟了去:“劳烦老伯引路了。”
  “呵呵,好好,好好。”宋伯笑得欢快,将门紧紧地合上。
  屋外风越来越大,呼呼地拍着门板,天色越发的昏暗。抬起头,目光上移,直到看到那双深深的黑眸,心跳停了一下。鼓足勇气,轻轻说道:“修远,其实……”他凤眸微虚,等待着我的下文。握紧拳头,心下一横:“其实你不必为了那件事而求亲。”直直地看着他,一脸坦然:“你我之间甚是清白,你不必遵从所谓的礼教而踏入这个泥潭。你应是清风一许,遨游天地。”
  两两对视,我肯定,他坚持。许久,清冷的声音传来:“那你呢。”
  三个字直直敲入我的心肺,我呢?是啊,我呢?眼角微酸,低下头,将泪水藏在暗影里。地上染上了一滴、两滴水渍,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自从我五岁那年起,我就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了。好不容易找回了哥哥,我就一定要陪他走下去。正因为知道有多险恶,有多艰辛。”憋住鼻腔里的酸气,努力扯出一记微笑,“所以,我才希望修远你能远离。”
  啪地一声,窗户被风推开。一阵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这眼角的泪,缓缓滑落。站到窗边,闭上眼,感受着狂风的洗礼,喉头哽咽:“我……我哥哥原名是月箫,月下箫声动。”相信他,所以说出口,“我爹爹是韩柏青,前幽的振国将军。”偏过身,含泪看向修远,他的眼中流过一丝诧异,“十年前的乾州,我亲眼……”嘴唇颤抖,“亲眼看到娘亲不堪被辱求爹爹射死她,而后爹爹被逼上菰蒲崖,抱着娘的尸身坠入谷底。和哥哥狼狈地逃回繁都,结果被奸人所害,哥哥被推上法场,而我和家仆则在流放途中遭遇伏击。”
  天边,亮色渐隐,黑云翻墨,吞噬着最后一丝清明。
  手指紧扣窗棱,哑哑开口:“要不是碰到师傅,我怕是早已命赴黄泉。师傅让我在山里待十年静心,我待了,也静了。可入骨的恨意怎么也抹不去,梦里的血腥是如何也洗不尽。第一次杀人,我没有一丝半点的恐惧,反而是兴奋。”看了看两手,笑得惨然,“也许是心冷了,血凉了。”感觉到身后渐近的身躯,我甩了甩头,看向窗外,乌云仿若出笼的猛虎,在天际狂奔,“直到我看到哥哥还活着,才发现原来心没有死,血依旧热。这次就算是堕入修罗道,就算是与天斗!与地斗!我也决不退让。”瞪大眼睛看着迎风翱翔的雨燕,半晌,偏过头,笑笑地看着身后的他,“所以,修远啊,不要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放弃了纯净的蓝天,和我一起堕入地狱。”
  轰隆,一声惊雷。轰隆隆,这声音仿若要冲出浓云的束缚,直扑大地而来。
  修远深沉的眸子如天边的黑云,墨色翻滚。静默,让人害怕的静默。忽然,风如拔山怒,卷着水沫从我身后呼啸而来。骤雨突至,打在身上,是沁骨的冷意。
  眼角微涩,垂目而视:清然如你,不该踏入泥潭。所以,飞去吧。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身后的风雨被完全遮住。这双手精瘦有力,隐着几分坚定。耳边的心跳沉稳有节,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我陪你。”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像是一根羽毛搔动我的心底,眼角流溢出泪滴。风动,头簪发出清脆的凤鸣。垂着两手,咬着嘴唇,像是遭遇狂风暴雨的小船找到了港湾一般,感到好安心。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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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雷声响彻在天地之间。
  韩月杀走入吏部东边的耳房,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虚着双目,笑笑地看着天边的那朵黑云。
  “三殿下。”韩月杀微微颔首,“不知殿下叫竹肃来,有何事?”
  凌淮然指了指对面的圆凳:“韩将军,请坐。”他的举止中暗含着一种张力,好似静候猎物的野兽,危险的可以。
  一室寂静,只听得室外轰鸣的雷声。凌淮然鹞鹰般的双目直直向对面扎去,韩月杀挺直胸膛不闪不避。
  “韩将军,本殿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凌淮然幽幽开口,“本殿想与将军结亲。”
  三殿下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自信,“韩将军也知道,昨日定侯的求亲已经让父王生疑,不然他朝会上也不会一再询问你军中的情况。若你还舍不得韩小姐,将她锁在闺阁里,只会让父王觉得你是在等着那一年之期。”他手指轮番敲打着椅把,“韩将军也知道本殿对军队将士向来亲厚,本殿的母家手握着五万西北军。本殿府上又恰巧缺一个正妃,竹肃啊。”他倾过身,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强强联手可是本殿的最爱。”
  对视了半晌,他又滑进长椅,这次声调轻柔无比:“若是竹肃想着老七,那本殿可要劝你三思而后行。容克洵那个老狐狸虽然说不介意女儿和他人分享正妃的地位,不过这朝中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会知道,若是听信了他的话,那可真是与虎谋皮。就怕他利用完后,将你、将你们韩家一锅烹了去。”
  凌淮然嘴角飞扬,沉沉说道:“韩将军,你看呢?”
  噼啦,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韩月杀左颊上的伤疤被寒光映得有几分狰狞。他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月杀承蒙殿下看得起,也替妹妹谢过殿下的垂青。月杀只有一个妹妹,心疼她原是无可厚非。月杀虽身在行伍、寄身庙堂,但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得失而武断地决定妹妹的一生。恕月杀直言,我这个妹妹生性自由洒脱,实在不适合长在高墙里。”他抬起头,双目中流溢着不屈和坚定,“所以这件事,月杀不能答应,还望殿下恕罪。”
  凌淮然嘴角慢慢下沉,目光越来越冷。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很好,本殿明白了。”
  韩月杀恭敬地行了个礼,果决地转身,消失在风雨里。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青王凌准站在桌案前,拿着一只狼毫,手腕轻抖,一只猛虎跃然纸上。
  得显将门口的宫女内侍摒开,抱着拂尘走到座下:“王上。”
  “嗯。”凌准停下毛笔,低低问道,“怎么样?”
  “朝会后韩将军往吏部去了。”
  “哦?”他挑了挑眉毛,“哼,是淮然啊。”他直起身子,望着殿外斜飞的疾雨,低声道,“孤故意在朝堂上刁难韩月杀,就是想看看这几个儿子的耐性。老三还是躁了点,太沉不住气了。”
  嗒,笔尖渗下一滴墨,凌准低头看去,只见那滴黑渍正好滴在虎睛上。他了然一笑:“猛虎虽然气盛,但是若蒙住了眼睛,也是困兽一只而已。”他放下狼毫,凝思片刻,微微一笑:“摆架墨香殿,今日孤就去成妃那里待上一天。”而后,又加了一句,“务必要让王后和华妃都知道这个消息。”
  “是。”
  无风不起浪,无雨不成秋。
  气动天地色,惊涛向何流?

  
35.  一番雨过一番凉

  七月十九,骤雨初霁。墨香殿里烟雾缥缈,弄墨斜倚在香木金丝榻上,眉黛青青,绿云高绾,一双秋水眸似含着雨恨云愁。
  王上,究竟想怎样呢?一连三天都歇在墨香殿里。
  “娘娘。”思雁从帘后闪出,低唤一声。
  弄墨半坐起,偏向一边的发浪如凤盘鸦耸。“怎么说?”她急急出声。
  思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上前耳语道:“主子说‘香饵之下,必有死鱼’,王上这是在撒网呢。”
  “撒网?”弄墨低喃道。
  “主子还说这网撒的早了些,有蹊跷。要娘娘注意王上的起居,是否有异相。”
  “异……相?”弄墨低下头细细思量,眉头轻拢似蹙非蹙,半晌她抬起头,低语道,“夜里王上咳嗽的厉害,可能是着了风寒。”她抿了抿嘴,“但又不准我叫太医,只是叫了得显进来伺候。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异相。”
  思雁听得仔细,不住点头。弄墨停了会儿,开口道:“那位还有何吩咐?”
  “主子说:微恙是福,病里见人心。”
  弄墨眉头忽地舒展,拿下头上的四蝶金步摇,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黑色的瀑布。她懒懒地伸出手:“思雁,请胡太医来看诊。”
  行似弱风静似柳,卧看瑞脑销金兽。
  寒雁一字断云里,老容白发叹悲秋。
  “唉。”青王低低的叹息被淹没在凄凉的雁鸣之中。
  得显低下头,一名小内侍低低耳语几句,随后恭敬地退后。
  得显看了看倘佯在败花之中的青王,叹了口气,半晌方才开口:“王上。”
  “嗯?”凌准拾起漂浮在积水之上的一朵玉簪,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墨香殿传了太医,成妃娘娘抱恙。”
  凌准灰白的头丝在风中飞舞,他慢慢合起手掌,轻笑道:“相似红颜别样心,暖儿啊,你若有她的三分精明,又岂会过早凋零?”拳头越握越紧,似在发泄心中的悲痛,“亦或是。”他摊开手掌,被碾得粉碎的玉簪,慢慢飘落在微凉的空气中,“你厌倦了秋,才狠心离去?”
  凄风苦雨几时休,
  玉簪不胜凉秋。
  无语泪先流。
  目尽之处,
  是芳丘。
  沁骨,
  愁。
  得显垂下的脸庞上满是惆怅:自从那位娘娘去后,这青宫最美的宫殿已经十三年没有主人了,而王上鬓间的白发也越来越密。
  “得显。”青王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语调略低。
  得显明了地贴近,静候王上的吩咐。
  “将饮花露拿给成妃,就说孤让她安心养病。”字字句句,浸透着凉意。
  得显愣了一下,心中咯噔:“饮花露”是历代青王手中的秘药之一,不同于“醉花荫”的阴毒,喝下去也只是产生风寒入骨的病兆而已。
  “毕竟,病要病得彻底。”青王背手望天,嘴角微扬,“得显啊,孤夜里咳得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是……”语带不忍。
  “那,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听到?”青王目流杀意。
  “回王上的话,值夜的宫女内侍大概都听到了。”得显低下头:这些人留不得了。
  凌准虚起龙睛:“你说孤是得的是什么病?”
  得显低下头,思忖了一会,恍然大悟道:“风寒,是在墨香殿染的风寒。”
  青王嘴角划过一个满意的弧度,忽地眉头微皱,胸口剧烈起伏。他拿过得显递来的帕子,掩住嘴角闷哼两声。随后将帕子递回去,低低命令道:“烧掉。”
  得显接过,将黄色的丝帕打开一个缝,惊的脸色苍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他看了看青王略显凄凉的背影,偷偷地叹了口气: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不知道哪位能成为那只头雁呢。
  赐以花露饮,借以掩重疾。
  遥看云中雁,莫测帝王心。
  嗷嗷雁鸣,划过长空,穿越白萼殿直直地向墨香殿掠去。
  殿外伺候的内侍低着头,瞥了一眼从身前经过的华服,暗自迷惑:那位主子刚走,这位又来了。以前娘娘病的时候,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啊。内侍啧了啧嘴,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当好差就可以了。
  弄墨云鬓散乱,略带病色,强撑着手从床上坐起:“华妃姐姐,您怎么来了。”
  “妹妹何需多礼。”华妃柳眉微皱,疾步走来,无比轻柔地按住弄墨,“几天没见,怎么就病了?”
  弄墨蹙眉含笑,娇弱不胜风:“这些天又是风又是雨的,大概是凉着了。”
  “是啊。”华妃温温的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再加上伺候了王上三天,是够累的。”
  弄墨眼皮一跳,瞬间恢复平静:“那是应该的。”
  “呵呵,可不是,应该的。”华妃向後招了招手,侍女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立在床边。华妃微微一笑,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件华服。弄墨细细一看,惊的瞪圆了双眼。瑞凤呈祥的纹样,正红流金的颜色,这可不是一般宫妃可以拥有的锦服。
  “妹妹,这天气越来越寒了。”华妃拿起凤袍为她披上,动作果断而坚定,不容抗拒,“穿衣也是一种学问啊。”
  弄墨攥紧那件锦袍,手心隐隐冒出了冷汗。
  “瞧瞧,真是病的不轻,一张俏脸都失了颜色。”华妃坐上床缘,摸了摸她的柔荑,“哎呀,冰凉的,想是殿门没有关好。”随后向女侍使了个眼色,半晌,只听数声门响,寝殿内再无一丝秋声。
  床边的龙纹小鼎洒出半明半暗的白烟,淡淡的瑞香充溢着静默的内室。丝丝香气渗入心头,让人不由的发毛。
  “弄墨妹妹。”华妃改了称呼,语调更显亲和,“你进宫有多少时日了?”
  这萧墙粉壁啊,弄墨心中燃起一丝惆怅:当年为了报九殿下的大恩,也为了帮助少爷在青国站稳脚跟,才狠下心来走进这个吃人的牢笼啊。她顿了顿,掩饰起浓浓的无奈,笑语道:“承蒙王上隆恩和王后娘娘、华妃娘娘的厚爱,臣妾在宫里已经安然渡过了七个寒暑了。”
  “那……”华妃为她绾了绾耳边的长发,低声问道,“妹妹可知道当年和你一同入宫的秀女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弄墨惊寒,微抖不语。
  “刘嫔惑乱后宫被活活打死,常修容怀胎六月突然流产、血尽而亡。”华妃死死拽住弄墨的手,由不得她不听,“穆昭仪生下死胎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至今还在素灵巷里关着。还有……”她缓下语调,煞是惬意地说道,“和你同时晋封为正一品宫妃的蔺淑妃,她可是因为阴谋毒害王后而被赐死的。”
  弄墨抑制不住地颤抖,心酸的往事如在眼前。
  “妹妹啊,可知为何你就这么好命呢?”华妃锐声道,“是因为你家侄子功勋昭著吗?”
  弄墨低下头,眼中尽是伤色。
  “当然不是。”华妃回得果决,“说到家族势力,当年的蔺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结果呢?还不是全家处斩、淑妃命丧嘛。那,又是为什么呢?”她轻轻地抚摸着弄墨的脸颊。
  “全凭王上的恩典、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的善待,臣妾才有了今天。”弄墨温顺地开口。
  华妃满意地笑笑:“妹妹你也该知道王上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你另眼相看吧。”她从床边拿起一面云笈琅鉴,直直地放在弄墨的俏脸下。“真是一张芙蓉面啊,可是你看清了吗?”华妃将镜子晃了晃,“王上看到的可不是你,而是那位已经死了十五年的尹贵妃啊。”说着,将镜子放在床上,缓声道,“像啊,真是像啊。以至于王后娘娘看到你一刹那,脸色苍白啊。”
  弄墨一怔,迷惑地望向华妃。
  “呵呵,妹妹不知道吗?”华妃凑到她耳边,低语,“传言尹贵妃就是吃了一盅莲子羹才香消玉殒的呐。”
  弄墨的心头微微一颤:怪不得,九殿下特别叮嘱要防着王后,原来如此啊。
  “那妹妹又可知王后娘娘为何放过你吗?”华妃笑笑地捏了捏弄墨的柔荑,“因为不管圣恩如何眷顾,妹妹你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无所出的宫妃是最安全的棋子,更何况妹妹是如此的贤良淑德。王后娘娘又怎么会舍得将你扳倒,任由那些存着野心的狐媚子往高处爬呢?你说,是不是?”
  酹月矶上的那记刀伤就决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弄墨有些悲哀地想。
  “这样看来,救了成妃妹妹的恰恰是你自己啊。”华妃一转语调,语调凉凉,“就像镜子总有两面,现在的优势也许就是往后的劣势啊。”睨了弄墨一眼,声音低低,“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王上仙去后,妹妹又当如何呢?按例,没有子嗣的先王嫔妃都会被送到禅心院里剃度出家,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华妃叹了口气,“可惜了妹妹的如花美貌,难道真要蹉跎在佛灯前?”她掖了掖凤袍,语调微扬,“亦或是和我姐妹携手,共享太后之位呢?嗯?”
  终于,说出来了。弄墨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华妃,一扫刚才的忧郁,淡淡回道:“娘娘又在说笑了,臣妾七年无所出,又怎么可能成为太后呢。”说着将凤袍拿下,低叫道:“思雁。”
  思雁从珠帘后走入,低头应道:“娘娘。”
  “这可是华妃娘娘的一番心意。”她将华丽的锦袍递去,“去,收好了。”
  “是。”思雁恭敬地捧过衣裳,走到红木雕花橱前,小心地叠好。
  华妃眯起眼睛,细细看去。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件桃红色的五凤披风飘落到地上。她猛地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歪在床上的弄墨:这可是太妃品级的服侍,怎么?
  “思雁!”弄墨拧着柳眉,厉声道。
  思雁惊慌失措地拾起披风,语带哭音:“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弄墨偷偷看了看华妃,见她脸上并无异色,还是一副亲和温善的模样。半晌,她抚了抚额头,蹙眉轻唤:“思雁,思雁。”
  “娘娘,怎么了?”思雁关上橱门,急急跑来。
  “突然一阵晕,眼前黑黑的。”弄墨闭着眼,面容痛苦。
  华妃站起身,定定地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轻柔开口:“妹妹注意身体,姐姐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弄墨强撑美目,气音道:“多谢姐姐前来探病,思雁送送娘娘。”
  “不用了。”华妃抬起柔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等妹妹病好了,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坐坐。”她撩起珠帘,回头一瞥,“正红色和桃花色,妹妹更喜欢那一种呢?姐姐我还真想知道啊。”语落,珠帘微摇,人影移去,只剩丁丁数声珠玉相撞的轻响,招摇地回荡在寂静的寝殿里。
  弄墨睁开双眼,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思雁,把那两件衣服处理干净。”
  “是。”
  “今日谁在殿外当值?”接着问道。
  “是招福。”
  “嗯。”弄墨慢慢躺下,脸偏向内侧:这个时候正需要招福的那张碎嘴啊。
  “你,叫什么名字?”墨香殿外,华妃斜眼看向守门的内侍。
  内侍惊了一下,头低的更深了:“回娘娘的话,小的招福。”
  “哦,招福啊。”华妃扶着秀儿的手臂,微微倾身,“本宫问你,今日还有谁来探过病?”
  “呃……”招福皱起五官,撇了撇嘴:不敢说啊。
  “娘娘问你话呢!”秀儿厉声喝道。
  招福吞了口吐沫,不情不愿地开口:“正午时候,王后娘娘来过。”
  华妃不由自主地收紧五指,疼的秀儿皱起眉梢。半晌,她忽地松开手,仰首看向高不可攀的蓝天,冷笑一声:秋净娴,本宫居于你身下已有三十年,也是时候反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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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反击了?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兴奋地看向经纬纵横的棋盘:真是棋如其人,不声不响地从中央大龙中脱困,又在片刻之间反击,真是棋逢对手。嘴角微扬,夹起一粒黑子轻轻地放在左下角。
  修远静静地看了看棋盘,而后定定地望向我,眸中似有惊喜。
  嗯,和他相处很舒心。我拖着下巴,笑笑地看着修远。哥哥也没有阻止我与他之间的交往,连雀儿对时不时突然出现的他也见怪不怪了。这几日一想到那个拥抱,脸颊还是不自觉的微烫。用手贴了贴脸颊,偷偷看了看垂目凝思的他:很俊美啊。清晰地听见了心跳声,不由愣住:这算不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情人?低下头,喉中微动,一颗心百转千回:嗯,不算吧,还没有那种思之欲狂的躁动。那,是朋友?摸了摸跳的有些慌乱的心房:唉,也不是,看到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底酥麻啊。那,那算什么?抱着头,思绪纠结在一起。
  “云卿。”耳边传来清泠的声音,惊的我猛地抬头:“嗯?”
  修远黑眸熠熠,优美的唇边绽出一朵浅笑:“该你了。”
  “嗯,嗯。”静心,静心。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脑中重构黑白文枰。半晌,嘴角飞扬,缓缓睁开眼。从棋笥里取出一粒黑子,轻轻地放在两相缠斗的阵里。
  靠在长椅里,享受着微暖的秋阳:终于放晴了。
  半晌,修远挺直身体,深潭似的黑眸紧紧攫住我的眼睛。两两对视,脸颊微烫,怦然一动:再这样下去,西施怕是真要出现了。
  “我输了。”薄唇勾出一抹浅笑,声音淡淡,却没有半点沮丧。
  抬起手,将棋子一一提起,笑道:“修远是让着我吧。”
  “没有。”他也帮着收拾起棋盘,“是你赢了。”
  抱着沉甸甸的棋笥走到书架前,将黑白子分开放好。
  “云卿。”
  “嗯?”不经意地应声。
  “我要回去了。”
  怔住,偷偷地握紧拳头,抿了抿嘴:“什么时候?”
  “今日。”依旧简短的回答。
  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怎么这么快?”
  修远面容肃肃:“荆国大乱了。”
  扶着桌案,轻笑一声:“可是外戚之乱?”
  他眉间似有似无地一颤:“是。”
  “修远可是在好奇我如何知晓?”柔柔地看着他,轻道,“就在我第一次夺去人命的那夜,我亲眼看到了文太后和荆王的冲突。或者可以说,是我将荆国大乱的火引点燃的。”盯着双手,自嘲地苦笑,“其实,我早就不干净了。”
  “没有人是干净的。”他站起身,径直走来,目光坚定,语气果决,“火引本就存在,不必自责。”
  “嗯。”叹了口气,走进内室,从首饰盒里取出那只凤簪,用丝帕包好递过去,“修远,这个还你。”
  他睇了丝帕一眼,似有一分不快:“不用。”
  “嗯~”摇了摇头,向前走了一步,“这簪子遇风则鸣,一看就是珍品,岂能让我这个粗手脚的人糟蹋。”
  修远接过帕子,将簪子快速插在我头上:“你是第二个让它低鸣的人。”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第一个,是我娘。”
  怔怔地望着他,心中惶恐不已。
  “替我收好它。”他湛然的眸中流溢着许许温柔,眼波微漾,好似冰山上的一汪湖。
  好似被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俊雅的微笑,似春风一阵,抚过我的心底:“云卿。”
  “嗯。”
  “我会回来的。”
  “嗯。”淡淡一笑,“保重。”
  “保重。”话音犹在,人影却无。真是清风一许,扶摇而上九万里啊。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矫情,突然发现包着凤簪丝帕已不见踪影。脸颊微烫,暗道:替我收好它,修远。
  风动凤鸣,清丽的声音穿越云霄,惊的雁字有几分歪斜。
  是离人的惆怅,还是没骨的清狂?
  当时无人知晓,只是多年之后史学大家张弥将这一年定为“乱世元年”。
  而我,则是他笔下的那位“谜样红颜”。


36.  香饵一粒豰纹起

  秋高气爽,浮云流逝。蓝湛湛的苍穹下,金瓦朱墙显得格外肃穆。
  青穹殿里,朝臣恭立,颔首持笏,悄然不语。
  “啪、啪、啪。”座上,青王凌准敲着手指,睨视下方,“各位卿家都听到了荆王的求援书了,有何看法?”
  左右两列各站出一个人来,异口同声道:“臣以为!”“臣以为!”
  两人互视一眼,目光缠斗。半晌,站于右边的笑面人扬了扬手,温声道:“董相先请。”短眉男子摇了摇手:“不不不,容相先说。”
  库府佥事偷偷地瞥了瞥座上,只见青王挑着眉,并不开口,只是略带兴味地看着二人推让。圣意难测啊,先前帛修院两位尚书联名上书弹劾左相,就在众人都以为董建林官运已尽之际。谁知峰回路转,负责侦办此事的刑狱寺太卿洛寅竟然宣布左相无辜,罪名皆是捏造。而后上书的两位大人皆被罢官解职,右相一派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帛修院朝官虽有不满,但亦不敢多言,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王上的属意。而后……
  “两位大人再客气下去,列位同僚可是要等急了。”一个身著紫色官袍的清俊男子笑言道。
  而后,朝堂里暗流汹涌,凡四品以上的官员无不觊觎帛修院空下来的尚书一职,尤其是户部的那个肥缺。谁知,就在众人四处奔走、蝇营狗苟之时,一纸诏书将户部尚书的官帽戴在了这位江东名士……聿宁的头上。
  “既然如此。”容克洵窥探了一下上座的脸色,向董建林拱了拱手,“那老夫便先抛砖引玉了。”
  “请。”董建林向后退了两步。
  “王上。”容克洵抬起头,“臣以为此为天赐良机!”
  “哦?”青王垂眼笑看,“良机?”
  “是,荆国内祸堪比前幽大乱,实在是我王开疆辟土的大好时机!”容克洵语气略显兴奋,“文氏一族把持朝政已逾十载,可谓是天怒人怨。荆王此次怒杀文贵妃,亲斩太后胞弟。文太后大怒,整其旧部逼王退位。而荆王因无实权,只能求助我国。若能出兵,那可是打着助荆平乱的旗号,是名正言顺啊!”
  “嗯。”“是啊。”周围不是有人小声附和。
  座上的那位不惊不喜,瞥眼看向另一人:“董爱卿觉得呢?”
  “启禀王上,臣认为容相所言甚是。”
  “怎么?”青王语调微扬,似有三分戏谑,“今日你们不争了?”
  此言一出,容、董微愣,心中惴惴,颔首而立。
  “王上。”一名瘦削男子出列,声音略向沙哑,“臣认为不可。”
  “何爱卿,说说。”青王以拳掩口,忍住咳嗽,胸膛微伏,脸颊憋红。座下射来一道了然的目光,青王眉头轻皱,再看去,却已消失不见。
  监察院御史何岩挺直脊背,扫视四周,一板一眼地说道:“众位臣工难道忘了前幽的教训了吗?”
  朝列中,韩月杀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捏紧白笏。
  “当年荆雍设局,巧诱前幽仓皇出兵。结果呢,乾州一役,前幽损兵折将,直接走上了亡国之路。”何岩的面部线条很是方直,像极了他耿直不屈的个性,“两位丞相切不可以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丧失警惕。”
  容克洵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偷偷瞥了一眼座上。青王面容淡淡,看不出喜怒。在王上没发话之前,先静观其变吧。
  “哦?何御史是怕历史重演?”董建林挑了挑短眉。
  “是!”何岩清晰地应道。
  “其实最有资格说这话的并不是何大人啊。”董建林走到朝列之前,对着一名红袍官员拱了拱手,“是不是啊,洛大人。”
  啧,容克洵冷笑一声:自从洛寅被七殿下纳入麾下,这老匹夫非但忘了洛太卿的救命之恩,反而三番五次地暗指他的降臣身份,借以笼络那些朝中的本土中坚派,真是忘恩负义。
  洛寅慢慢抬起头,清清淡淡地一笑:“董相太抬举了老夫了。”
  “唉,洛大人可是亲身经历过那次国耻的。”董建林笑得亲和,“就当是以史鉴今,大人以过来人的身份给我们说说,可千万不要私藏啊。”
  暖暖的秋阳照在青穹殿里,细微的尘埃在光影中旋转,将空气折射的有几分诡异。
  百官谨然,呼吸减轻。
  “洛卿。”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青王低沉的声音,“孤准你畅所欲言。”
  洛寅心头微动,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个礼:“谢王上隆恩。”再抬起头,却见他的眼中闪动着睿智神采:“前幽之所以中计原因不外有三,其一荆雍谋划甚旧,计谋毒辣。其二幽王秦褚好大喜功,疑心良将。其三。”他敛容正色,“朝有佞臣,室藏奸妃,不得不亡。”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语气坚定:“今观之,这三点均不成立。”
  “哦?”青王坐直身体,兴致盎然。
  “臣今日研读了荆国律法,发现荆国大乱已是注定,不过是早晚之事。法乃是国之骨架,若这个骨架从一开始就向一边歪斜,那国之崩坏就是必然。”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殿内,震彻每个人的心房,“虽然荆王生性懦弱,但如今他杀妻弑舅之举已是覆水难收。两国交战求助第三国,那可以算是常举。然国之内乱,竟恳求他国平定,这就是非常之举了。荆王此举说明,他已是悬悬危矣。由此观之,若是以出兵相诱,荆王情急之下或许会割地求全。”
  此言一出,青王的眼中流溢出激赏之意。
  “若王上迟疑,这个便宜恐被雍国占去。”洛寅微微颔首,“毕竟为保万全,荆王一定会向各国求援。而梁翼二国多半会想到前幽的经历而稍稍迟疑,只有那雍国,乃是虎狼之邦,一定会毅然前往。”
  众臣不住颔首,流露出几分急色。只有户部尚书聿宁一脸欣喜,他目带兴奋地看向身形不稳的洛寅,心中满是惺惺相惜之情。
  “再说这第二点。”洛寅言辞恳恳,“臣经历两朝,侍奉过两位王上,自有心得。臣口拙,最不擅歌功颂德。然,有一句话臣不得不说,且发自肺腑。”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御座,深深地一揖,“幸得明主!”
  青王凌准眼眸微动,嘴边的线条有一丝柔和。
  洛寅慢慢起身,声音微厉:“这第三点,草草观之,三阁各行其是,朝内甚是祥和。待细察之,才发现隐忧仍在。虽然王上广纳贤才,但朝内却有阻逆之流。”众人不禁看向面色微窘的董相,“王上。”洛寅举目灼灼视上,“臣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等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那一天。”
  凌准两手紧握御座,激动地不禁闷咳。
  “王上。”得显捧来一块绢帕,青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急急咽下喉中的甜腥,直直地看向座下。
  洛寅环视周围:“老夫妄自揣度,这应该是列位同僚的共同愿望吧。”
  百官窥探座上的面色,闻言不住颔首。
  “试问,若从东海到西疆,从北地到南湾皆为我主之土,那又何谈异乡客呢?”洛寅转过身,目光厉厉,“又何谈他邦臣呢?董相,您说呢?”
  董建林讪讪一笑:“对,甚对。”
  青王垂目看向朝列正中的侯列,十几个儿子神态各异,煞是有趣。老七面色依旧温煦,只是眼中有藏不住的得意。老三脸色微青,看来对董相的表现甚是不满。嗯?青王略微坐直身体,只见老十二凌默然的浓眉微皱:这孩子不是对朝议向来提不起兴致吗?怎么今日倒用心起来了?难道,十二也加入党争了?真是有意思。青王摸了摸下巴,虚目看去,却瞧见凌翼然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青王玩味地注视着他:小九啊,孤唯一看不透的就是你。
  “王上。”又一人从朝列中站出,“洛大人的一席话,臣甚是赞同,请王上出兵助荆。”
  “臣。”“臣。”数十人持笏走出,跪伏在地,齐声道,“臣等请王上出兵。”
  青王瞥了瞥躬身请命的列为大臣,微微一笑:与其将孤的意志强加于众臣,不如待他们权衡利弊后恳恳谏言。这样,孤还会赢的从谏如流的美名,赢的众臣的忠心。他扫了一眼侯列,不知道有谁能够学到这一点,能体味到帝王术的精髓。
  “众位爱卿请起。”凌准扬了扬手,“既然如此,孤决定出兵助荆勤王!”
  “我主英明!”“我王万岁万万岁!”座下传来激动的颤声。
  “韩爱卿。”青王低低叫道。
  韩月杀从武将那列走出,持笏应声:“臣在。”
  “孤命你率十万精兵,三日后启程。”青王站起身,威严地望向座下,“务必要赶在雍军之前解除荆王之危!”
  “臣领命!”
  “至于监军一职。”凌准似笑非笑地看向座下,“不知道,哪一位爱卿愿意奔赴前线战地啊。”
  监军啊,真是一个好差事。众臣暗忖:这仗若是打赢了,论功行赏之时,定少不了监军一份。若是输了,只要将过错推给将帅,亦可独善其身。不过,有那两位在,这样的好活儿哪里轮的上我们这些臣下啊。想到这里,一些人不禁看了看侯列。
  “儿臣。”“儿臣。”老三和老七对看一眼,同时出声,“儿臣愿为父王分忧。”
  “哦?”凌准理了理黄袍,慢慢坐下,“淮然你年长,先让彻然说。”
  “是。”老三不情愿地站回侯列。
  “不到沙场不见血,哪里算是好儿郎。”凌彻然笑得温和,“还请父王赏儿臣一个机会,让儿臣到边关见识见识,长长血性。”
  “嗯,孤这一生成长最快的时候便是当年与王兄戍边的那段日子。” 青王点了点头,看向身体略微紧绷的老三,“淮然,你说吧。”
  “谢父王。”烈侯凌淮然挺直身体,挑衅地看向荣侯凌彻然,“七弟若想体味军旅生活不如像父王那样去戍边,拿行军打仗来长见识这是不是有点儿戏?”他轻笑一声,朗声说道,“父王,儿臣在西北兵营中待过些时日,对军中事宜算是熟悉。儿臣愿助韩将军一臂之力,愿担监军一职。”
  “三殿下。”容克洵拱了拱手,笑笑地看着凌淮然,“没带过兵,不意味着一定不适合。”
  这话反过来说就是……带过兵的也未必合适。嘶,还没有“选边站”的中立朝官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容相这话说的,尖锐了去了。
  凌淮然黑着脸,狠狠地瞪向容克洵,鹰目狠戾。
  “容相说的不错。”一声附和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却让朝臣更加迷惑了:今日董相是吃错了药?怎么总是帮着死对头说话?
  董建林扬了扬短眉,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啊,话可要说全。”他鼻翼边的法令纹越发明显了,隐隐透出几分老态,“这没带过兵的都可以胜任监军一职,可见这带过兵的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啊!”
  青王微微虚目:老三是什么时候和他搭上伙的?哼,台阁的两位一品大员是各归其主了。
  “王上!”董建林目光切切地望向御座,“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这监军一职非三殿下莫属!”
  “王上!”容克洵瞪了老冤家一眼,急急开口,“七殿下为人宽厚亲和,定能和韩将军配合得当、一举破敌!”
  “那,列位卿家的意思呢?”凌准缓缓出声。
  “王上!臣觉得三殿下足矣胜任监军一职。”“臣愿意以身家性命保荐七殿下!”朝列一分为二,你一言,我一语,你赌咒,我发誓。吹胡子瞪眼,持笏对骂,真是比正旦日的市集还要热闹。
  战圈之外聿宁凉凉地扫视争斗中的两派,不经意地扫视,却让他捕捉到一丝惬意的微笑。聿宁定睛望去,只见侯列中那位传说中的闲散侯爷微挑的眉间流露出几分兴味。眨眼之后再看,九殿下却已恢复成疏懒之色。当日他闲居市井,宁侯可是三顾茅庐、力邀出仕。到如今他官居高位,这位却不动声色,每每碰到也只是点头一笑,全不似烈侯和荣侯的急邀之意。聿宁轻拢眉头,暗自揣度,却始终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无意间的抬目,只见御座上的那位嘴角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表情像极了……不,应该说宁侯像极了那位啊。
  一粒香饵,不仅引出了数尾大鱼,就连平时潜在塘底的都浮了上来。青王指尖轻滑,抚弄着腰间的玉络:看清了,这下可全都看清了,只剩下……他定定地看了看座下,而后偏过头,向得显使了个眼色。
  “嗯哼!”御座上传来一个尖细的清嗓声。
  刚才还争的面红耳赤的朝官像是被人捏住嗉子的公鸭,陡然间没了响。拿着白笏,偷偷看去,王上目光沉沉、面色甚暗。众臣战战兢兢地回到朝列中,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殿内安静的,只能听见几丝风声。
  直到列位大臣的头上浮起了虚汗、憋的快不能呼吸,青王才低低开口:“翼然。”
  宁侯眉梢微动,慢步走出:“儿臣在。”
  “孤命你为此次北上助荆的监军。”此言一出,众臣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
  “王上!”董容二相急急出声。
  青王厉厉地望去,惊的二人手腕微颤,笏板轻轻抖动。
  “二位卿家有意见?”凌准语调微扬,双目危险地眯起,幽幽看向两目流火的老三和老七,“亦或是,彻然和淮然对孤心怀不满?”
  “臣不敢。”“儿臣不敢。”四人皆退,不再言语
  “此次入荆,必经前幽之地,翼然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对地貌人情更为熟悉。”凌准的尾音短暂,不容抗拒,“翼然,韩爱卿。”
  “臣在。”
  “儿臣在。”
  “出兵助荆,不容有失。”青王声音微沉,“朝会后到御书房来,孤再与你们细细商议。”
  “(儿)臣遵旨。”韩月杀偏过头,向九殿下微微颔首。凌翼然只是淡淡回礼,很是生疏。
  “至于外使一职。”青王扫视座下,“不知那位卿家愿意成为孤的口舌,向荆王讨一口甜汤呢。”
  列位大臣左顾右盼,踟蹰不前:谈判这活儿可不好干,谈成了那是应该的,要是谈不成。回来受罚事小,要是在异国丢了脑袋那可就冤枉了。
  “臣愿往。”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众人幸灾乐祸地看向出言者。
  聿宁眉清目朗,清声说道:“臣愿为使,为韩将军和九殿下铺好前途。”
  “好!”青王赞许地看向他,“孤赐聿爱卿宝车一辆,金笏一把,御林军千人护驾。爱卿可放心大胆地前往荆地,孤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谢主隆恩,臣遵旨。”
  日上三竿,青穹殿外朝臣们三三两两地并肩而行,小声讨论着刚才的朝议。
  烈侯和荣侯一前一后跨出殿门,互视一眼,同时冷哼,转身朝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七殿下。”容克洵迈着步子,向南边追去,“殿下慢点走,老夫跟不上了!”
  凌彻然停下脚步,并不回头,整个散发出挥之不去的怒气。容克洵垂着笏板,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凌彻然拧着眉,迷惑地看向他。容克洵微微一笑,目露精光:“今日朝会有两个惊喜。”右相伸出两个手指,“其一,董建林那个老匹夫不再装蒜,跳出来护主。老夫偷偷窥探了王上的神情,圣颜微异啊。”凌彻然跺步向前,容克洵跟在身侧,继续说道,“王上最恨暗中结党,殿下与老夫那是甥舅关系,满朝皆知。当日王上之所以保住董氏一派,那也是看在他尚未卷入夺嫡之争,想用他来制约老夫。可如今这个老匹夫竟然和三殿下走到了一起,哼,王上一定悔不当初。如此看来,董建林那个老匹夫是在自掘坟墓。”
  凌彻然微微颔首:“那第二个惊喜呢?”
  “殿下也应该明白,若论资历,监军一职三殿下是势在必得。”容克洵用白笏敲了敲掌心,“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想必此时,三殿下一定气得想吐血啊。”凌彻然嘴角微扬,表情甚是惬意。“自从九殿下从幽国回来,王后和老夫就一直盯着他,没见有任何异动。再加上九殿下的母族只是一方富绅,朝中全无支持,在十几位殿下中算是最无害的一位。老夫几番揣摩,觉得王上是为了平衡两方势力,才将监军一职放给毫无利益牵扯的九殿下。这样算来,还是我们赚了。”
  “可是。”凌彻然嘴角微沉,“不能随军,那又怎么拉拢韩将军呢。此人甚是刚直,他那个妹妹又不解风情,这下可难办了。”
  “即便我们拉拢不成,也要确保韩月杀不为他人所用!”容克洵虚起老目,面露狠色,“殿下别忘了,蛟城韩氏多战鬼啊!”
  凌彻然仰望蓝天,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
  御书房里,青王端坐在桌案前,直直地望向墙上的地图:“聿爱卿啊,你说荆王要怎样回礼才能答谢孤这次的倾力相助呢?”他眼眸微转,瞥向站在最左边的户部尚书、此次出征的前使聿宁。
  聿宁微微颔首,清声道:“臣以为,荆王唯有献出沛、蕲、锋三州方能显出诚意。”
  “沛、蕲、锋?”青王略微诧异,与他同立的凌翼然和韩月杀也露出几分讶色。
  “是。”聿宁走到神鲲地图前,拱了拱手,“谈判其实就是在双方的底线前进行妥协,臣窃以为荆王的底线应该在这一带。”他的手指沿着国界向荆国境内纵深了约一指之遥,“若超过了这个范围,荆王恐怕要另寻他助了。”
  青王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
  “这五州之中。”聿宁指了指最西土地,“桐州虽然有铁矿,贡州虽然多金,但都与雍国接壤,得之恐为隐患。臣以为不如留着让荆国留着这两个州作为我国与雍国的缓冲地带,不出三年此地必生事端,待这两国兵戎相见之时,王上可就占了先手,帮谁都是赢,助谁都有利。”
  凌准不住颔首:“爱卿真是深谋远虑。”
  “谢王上夸奖。”聿宁不骄不躁,指着另外三州说道,“这沛州是乐水和酹河的交汇处,若取了此地,便可盘活前幽之地了。”
  “盘活?”韩月杀低喃道。
  “是,盘活。”聿宁指了指青国的东南四州,“韩将军莲、蓉、芒、苜四州虽然盛产谷粱,但是农业的命脉却一直掌握在雍国手中。昔日三家分幽,雍国可是占了先手。他们取得的西南四州均在酹河中游,而我国所取的东南四州皆在下游。若到了战时,雍王设法断了酹河,那粮仓也会变成蛮荒。如今若得了处于上游的沛州,不仅可以解莲、蓉、芒、苜四州之围,而且还能扼住雍国的咽喉。因为酹河的上游亦是乐水的上游,乐水可是雍国的水脉啊!”
  “妙,妙。”青王抚掌大笑。
  “至于蕲州和锋州,要这两地不为其他只为繁城。位于两州交界处的繁城是前幽遗民心心念念的都城,是一个标志。荆王取了此地却没有善加治理,引得前幽遗民怨声载道。”
  听闻此言,韩月杀暗暗握紧拳头,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
  “若王上能着力恢复繁城旧貌,那便可赢的前幽子民的心。更何况,繁城是佛教圣地,在佛教徒心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修缮繁城、广迎八方来客,王上的贤明必将遍传天下。乱世之中,得民心者可事半功倍。”
  “好!”青王猛地站起,激动地闷咳,“爱卿啊,你有如此智谋,为何不早点出山助孤啊,害得孤苦等了五年。”
  聿宁微微倾身:“昔时臣执著于一纸家训,空耗了数载时光。而后幸得佳友点醒,方才恍然大悟。”
  青王抑制住低咳,仰首将满满一杯茶一口喝下,而后急急问道:“佳友?想必也是谋略非凡之人,能否为孤引荐。”
  聿宁面带愁色:“那位友人才智应在臣之上,只可惜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此后臣四处寻找,渴望深交,那人却再无消息。”
  “可惜啊。”青王慢慢坐下,叹了口气,“爱卿啊,你要早大军一步赶到荆国,明日就要启程。今日孤就不留你了,等到你功成归来,孤再摆下酒宴与你秉烛夜谈。”
  “是,臣遵旨。”聿宁向凌准行了个礼,而后再看向另外二人,“九殿下、韩将军,聿某就先行一步了。”
  “大人保重。”韩月杀拱了拱手。
  凌翼然颔首而笑:“本殿在前方等着聿尚书的好消息。”
  “啪、啪、啪。”聿宁走后,青王倚在长椅上并未出声,只是习惯性地敲起手指,“啪、啪、啪。”
  知道茶盏里的水凉了又凉,凌准方才幽幽开口:“韩爱卿。”
  “臣在。”韩月杀抱拳倾身。
  “实话实说,此次出兵你有几分胜算?”
  “六分。”
  “六分?”青王停止敲指,虚起双眼,目光微沉。
  得显静立一边,不禁着急:哎呀,好话都不会说,韩将军真是!
  韩月杀挺直胸膛,深邃的眼中流溢出恳恳之色:“此次出兵虽然是荆王所请,但在荆国民众心中我军依旧是入侵者,反抗必不可少。不过为了王上的英名,为了长远大计,臣是断不能对手无寸铁的荆民下狠手的。”
  青王拧着眉,不时颔首:“嗯。”
  “朝议中臣有一句话没能来得及说。”韩月杀抱拳颔首。
  “哦?”青王来了兴致,“爱卿请说。”
  “列位同僚皆说雍国可能与我军抢着助荆勤王,可是据臣对雍国明王的了解。臣私以为,雍军与荆国外戚联手的可能性更大。”
  凌准惊的微瞪双眼,猛地站起,在偌大的御书房里来回跺步:孤,怎么会漏算这条,可恶。半晌,他停下脚步,沉声问道:“爱卿所说的六分,可考虑到这点了。”
  韩月杀抬起头,目光坚定:“是。”
  “嗯,还好,还好。”凌准慢慢坐回长椅,目光厉厉地看向一言不发的儿子,“翼然,作为监军,你有何计策?”
  凌翼然迎着暖暖的秋阳微微一笑,眉宇之间满是自信:“儿臣有为韩将军增添三分把握。”
  “三分?”青王语带兴奋,“说说。”
  “雍国的国主不是明王陈绍,而是雍王陈炜~”凌翼然眼波流转,看向地图,“先前养城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明王力保前幽二侯,此事才渐渐平息。儿臣认为火焰虽熄,星火仍在。父王不如往上加一堆柴,送一口气,让火势重燃。一旦国内不稳,雍王又何谈助荆勤王,亦或是帮助荆国外戚呢?”
  青王眼含兴味,对凌翼然是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果然啊,果然。
  “至于荆国之民。”凌翼然面对青王探究的目光是不闪不避,“也可为我所用啊。”
  “月杀不才,请殿下赐教。”
  “若是外戚之军四处杀人放火、残杀无辜百姓,那会怎么样呢?”凌翼然笑得轻快。
  “可是敌方若是不杀呢?”韩月杀眉梢微动,恍然大悟道,“殿下的意思是?”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
  “还有一分呢?”青王没了先前的急色,慢悠悠地拿起茶盏。
  “还有一分便是地利。”凌翼然优雅地欠了欠身,“儿臣在前幽时,无意中得到了前幽的宝重,六国坤舆图。”
  此言一出,惊的青王手上一滑,哗地一声,杯盏落地。
  韩月杀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着笑意浅浅的主子:六国坤舆图是震朝地学家章广利历时三十六载,踏遍千山万水,方才绘成的地图。此图之详实、之精美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军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荆王打破繁都之时,曾派人四处搜寻此图,结果并未发现。原来,原来这个宝贝早就落入了主上的手中。
  青王两颌微动,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半晌,灼灼地望向凌翼然,语调微颤:“小九啊,孤真是小看你了。”
  凌翼然恭顺地低下头,并不出声。
  “你早就料到了吧,终于出手了。”青王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很好,很好。”他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得显,把那份诏书拿给韩爱卿。”
  “是。”得显从书架上取下一卷黄绢,恭敬地递给韩月杀,“将军。”
  韩月杀皱了皱眉,含疑地接过,刚要打开。只听青王低哑的声音传来:“回去再看,孤累了,你们下去吧。”
  “是。”
  人去殿空,青王凌准瘫坐在桌案前,尽显出几分老态:暖儿啊,孤答应你的怕是不能实现了。他半喜半忧地望向湛蓝的天空:允之允之,你的意思是让翼然放下一切、离开孤独的王宫,将御座允给他人。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啊,允之允之,允之翼然,孤也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他的道啊。
  青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得显。”
  “王上。”内侍柔声答应。
  “孤是不是老了?”语调惨惨。
  得显瞪圆眼睛,望向座中。凌准花白的头发随着殿中的流风轻轻地飘起,脸上深深浅浅地刻着时间的足迹。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一个人,以前瞧着也不觉得,今日怎么忽然见老了?得显低下头,违心道:“在奴才眼中,王上永远年轻。”
  “哼,油嘴滑舌。”凌准站起身走到殿外,望着远去的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孤老了,是老了。”
  香饵一粒豰纹起,水深鱼滑白鹭饥。
  日落西山饱腹时,却成他人网中禽。
  渔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