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28

卿妃: 月沉吟 64-67

64.  东君吹雪上梅梢

  流水,清风,嫩黄梳柳,梅香淡浓,春在乱花深处鸟鸣中。
  青堤碧岸,如烟的晨雾里走来袅娜宫娥,纤纤小蛮在窄身宫装下堪比柳。
  “胡说,长得最俊的明明就是三殿下。”
  “七殿下!就是七殿下!”
  抬水的两个宫女互相叫劲,最后竟硬生生地横在路上挡去了其他宫女的前行。
  “三殿下!”
  “七殿下!”
  两人毫不相让,干脆将水桶放下,斗鸡似的瞪着眼。
  “当然是三殿下最俊。”后面的宫娥应声道,“自殿下娶回了天骄公主,那声望可是远远超过了七殿下呢。”
  “就是就是,连李公公都说那个位子三殿下是势在必得!”
  “老话说的好,雁儿南飞鸣不长,翼国的公主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秋家,最俊的当然还是七殿下。”
  你一言我一语,汲水的宫娥停在嫩柳长堤边说得热闹,听得最后的小宫女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她们说的好像和俊不俊都没有关系吧,小宫女一脸稚气地站在队尾,清澈的眸子疑惑地眨动着。
  “三殿下!”“七殿下!”
  两派争执难休,最后竟齐齐叉腰望向她:“平儿你说,十一位殿下中最俊的是谁?”
  哎?小宫女诧异瞪眼,无措地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在众人或是威逼,或是压迫的眼神下,平儿慢慢地放下肩上的扁担,不安地搓了搓衣角:“九殿下……”她支吾着,像被微湿的空气润红了两颊。
  “嗯?”年长的宫女们微微倾身,柳眉微挑。
  平儿抬起头,眼神略有闪躲,半晌像是坚定了决心,轻声道:“最俊的自然是九殿下。”这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啊。
  “哈……”刚才还互不相让的两派突地相视一笑。
  “咱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傻乎乎的?”
  “呿,你那时就是个猴精了。”
  “死丫头,看我不拧碎你那两片薄皮子!”
  最先僵持的两人重归于好,架起扁担悠悠地走着,渐渐融入弥散的晨雾。
  这是怎么回事?平儿垂手立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方。
  “走吧,小丫头。”和她同挑水桶的宫女姐姐笑嗔道,“你呀,到底还是年幼了些。”
  呀……呀……
  扁担在两人之间唱和着,发出轻快的声响。
  “姐姐。”走了几步,小姑娘还是没耐住,嚅嚅问道,“刚才你们为什么……”小小的下巴微动,“为什么笑我?”
  “平儿,你来外庭当差也有两个月了吧。”
  “嗯。”虽然宫女姐姐不回头就看不见后面,她还是很用劲地点了点头。
  “在外庭里,咱们抬头低头见着的都是文武大臣,知道的自然要多些。”年长宫女换了个肩,平儿也跟着移动扁担,“有些事情不是表面上那样,你明白么?”
  细细眉头微皱,平儿想了会,还是满头雾水:“可是最俊的明明是……”
  “平儿,我问你。”宫女姐姐出声打断,“连刚刚十五的十六殿下都有了孩子,九殿下为何早过弱冠却无子无女?”
  “没有?”小丫头惊叫失声,于柳叶下穿过,“难道是……怀不了?”
  嚅嚅齿音催的柳树后一阵抽吸,祝庭圭小心地打量那双桃花目。早朝后他特地在隐秘的柳堤堵住这位,原是想继续七殿下的计划,没想到正碰到晨汲的宫女。为了不被发现,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听她们叽叽喳喳,却没想听到了这些议论。
  怀不了?这对男人来说可是天大的耻辱啊。
  思及此,他不禁再偷觑。却见那双桃花目如幽幽深潭,未起丝毫波澜。
  “怀当然是能怀上。”清晰的女声传来,“只是生不下来啊。”
  “哎?”略微稚嫩的语调。
  “嗯,生不下来。”偏年长的女人一再确认,“九殿下的侍妾每每有妊都会滑胎。”
  “滑……滑……滑胎?”
  “据我大内的姐妹说。”长宫女警惕地看了看四下,这才轻声道,“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因为记恨逝去的贵妃娘娘,所以暗做手脚不让九殿下有后呢。”
  “不会吧……”平儿呆楞在原地,同挑扁担的宫女跟着一滞,桶里泼剌出半瓢水。
  真的?树后祝庭圭暗自好奇,怪不得啊,怪不得九殿下没有一儿半女。他刚要偷笑,一想到这次的目的,又不由暗恼。若是真的,九殿下怕是恨死了王后娘娘和七殿下,那又该如何劝服他啊。唉唉,这两个女人就不能走远些说么!
  弱柳纤纤,红漆扁担再次呀呀唱和,晨雾在明媚的春光里渐淡、渐淡。
  “平儿你说,最俊的还是九殿下么?”世故的女声掩盖了燕雀的百啭千啼。
  “……”
  万条丝绦嫋嫋垂落,一剪红影于轻黄浅绿之中。春风抚起了他的袍角,却未吹皱桃花眼潭。
  “好吧,就算不是九殿下,最俊的也不是那两位啊。”小丫头不甘心地咕哝着,“姐姐们看到礼部的那位大人,不都瞧直了眼么……”
  前头的宫女叹了口气,幽幽道:“根本就是两回事啊,再过几年你自然明白。”
  什么嘛!小丫头撇了撇嘴,懵懂的心绪潜藏入绮绣春色里。
  “那位大人走了两天了,只可惜那样的笑颜,哎,再也看不见了……”
  叹惋声声勾画出那张如花美颜,这梅眼柳腮的春日不觉撩起祝庭圭心底的浅愁。是啊,虽说是政敌,可就这么去了,那样的美色确实可惜了。窄身宫袍渐行渐远,祝庭圭收起春愁再瞧去。适才平波如镜的桃花美目微凝,眼前这人优美的远山眉拢起几分怒意。
  果然,礼部那位果然是这位的心头肉啊。若抓着这块痛处不放,这位怕是会冲冠一怒,如他们所愿成吧。
  祝庭圭转了转精明而过外显的眼珠,拱手道:“殿下可看完了?”
  眉间的异色悄悄散去,凌翼然徐徐抬眸,玉色指间自那本密折上轻轻划过。“嗯。”他轻吟着,优美唇形微地上扬。
  “那……”祝庭圭面上不动,心头却涌起期盼。
  凌翼然懒散地拨开眼前的柳丝,淡瞥而去:“如果左相和三哥真如折上所述罪条累累,那应该先呈给父王,而后再由刑狱寺洛太卿亲审。”他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与轻暖的春日分外契合,“如今你却来找本殿,哼~七哥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啊。”
  祝庭圭讨好的笑容瞬间挂落,以往只觉得这位眼波迷离,像是对什么都不上心。如今方知自己错了,且是大错特错啊。他后脊窜起一阵寒,眼珠心虚地乱瞟:“您别多心,七殿下也是为您好啊。”他牙根一咬,像是鼓足了八辈子的勇气这才敢稍稍抬眼,“殿下,您想随波逐流也要看清水流的方向,若如浮萍零落泥沼,再想脱身怕就难了。”
  “哦?”凌翼然半耷眼皮,走神似的望着湖光倒影,“这么说来,七哥是在担心我?”
  “正是啊,殿下。”祝庭圭声音微哑,语调极之诚恳,“七殿下常说兄弟中就属九殿下最与世无争,这样的性子生在平常百姓家也就算了,可在王族里……”
  凌翼然眉梢微动,凝神道:“在王族里又怎样?”
  终于提起兴致了么,好兆头!祝庭圭迎着冉冉丽日,长叹一声:“可在王族里怕是难以永寿啊。”
  眉头锁得更深,凌翼然俊颜覆上一层隐忧之色,多完美的一张面具呐。
  “自娶了天骄公主后,三殿下的马车从驷马换成了八骏。八骏啊,那可是王上出巡的规格。”
  “呵呵。”凌翼然不以为然地笑开,“连父王都没说,想必是默许了吧。”
  真是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祝庭圭承受住这软绵绵的打击,不甘心再挑拨:“听说殿下您的车架昨日被八骏撞坏了,不知是不是流言呢。”他偷扫一眼,见凌翼然面色不豫,心道戳到了点子上,“三殿下还未御宇就如此跋扈,更何况他登极之后呢。再说三殿下对您的母家出身向来不屑,等到他大权在握又岂会让您好过?”
  桃花目遽紧,软软的眼神中透出几分厉色。
  原来这尊泥菩萨也有脾气,好,很好。祝庭圭心头暗喜,继续道:“最近后宫封绶之争您又不是不知道,三殿下费尽心机想让王上封华妃娘娘为贵妃,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臣工们都说三殿下这是为今后登极而尊母,可庭圭却不以为然。”他看着那双远山眉高高一挑,心知凌翼然上了套,不由语调轻快起来,“按祖制,王陵主墓为一后一妃随葬。一后自然是王后,这一妃是为贵妃。王上仅封过一个贵妃,那便是殿下的母妃--敏惠恭和王贵妃,贵妃娘娘的棺椁如今已停在羽山王陵主墓之中。可如若华妃娘娘也被封为王贵妃,等到三殿下继承大宝,那殿下的母妃怕是要被迫移棺,将主墓右室让与未来君王的亲母了。”
  迷蒙美眸骤凝,凌翼然背着春阳,双目凌厉地剜向眼前。好一个祝庭圭,竟戳到了他的软肋,七哥啊七哥,你的爪牙倒挺尖利!
  “羽山王陵在十五年前开建,选址、选材皆由时任工部尚书的左相大人经办。”祝庭圭暗示性地看向密折,“上次台阁迁职,下官由吏部调到了工部,经过数月详查。下官发现左相大人长期私扣工程款项,仅羽山王陵一项就有八十万两。下官手上有十足的证据,您要不信请再细看密折。”
  凌翼然慢悠悠地再次打开八折奏疏,湖面粼粼波光映入他深深眼潭,揉碎了银色的细纹。
  信,如何不信?他再不信别人,能不信自己么?是啊,七哥看到的都是他凌翼然想让他看到的。先前若不是卿卿拦着,路温、何猛那几个书呆定会上七哥的当。那个让他心痒的姑娘虽会防人,却不算计人,真可惜了那个美丽又聪明的小脑瓜。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好容易搜集的证据为何不用?只不过用的人掉了个个儿,换成了七哥的人。
  柔亮的银光交织在他微卷的美睫下,徒增一抹逼人的妖魅。他隔着柳帘瞧着,瞧着祝庭圭那张口沫横飞的嘴。
  还好娶了那个天骄公主的是三哥啊,娇骄二人沆瀣一气,搅得朝堂、王室不得安宁。而父王却也不加阻止,这一反常举动被臣子们误读为默许。一来二去,竟让他那个城府颇深的七哥也坐不住了。想让他手中的寒族势力成为出头鸟,打响倒三哥的第一炮?
  呵呵,这算盘打的可真够精的。若烈侯党果真的被重创,那三哥手下的华族定恨他入骨,到头来做收渔翁之利的又是谁呢?嗯?
  可是,这个渔翁他也想当啊,不仅是想,而是当定了!
  “殿下您说呢?”祝庭圭说的两唇干涩,他自信满满地望向那个徒有其表的九殿下,只等着一句答应了。
  “嗯。”凌翼然沉吟片刻,带着几分犹疑缓缓开口,“让本殿再想想。”
  想!想什么啊!祝庭圭面色一僵,在心中忿忿怒吼,敢情儿,刚才这位当他在无聊闲扯?都火烧眉毛了,这位还漫不经心的。混蛋,这样黏黏乎乎的性子让他这个书生都想冒粗话,可恶!可恶!
  好容易按捺下想要掐死九殿下的冲动,祝庭圭柔化了僵硬的表情,轻轻再道,这一次堪称直击面门:“难道殿下不想为丰尚书报仇么?”
  报仇?桃花目危险虚起,眼波依旧平静,却隐见涟漪。
  “丰大人此次使庆,三殿下可是下足了功夫。不但安插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朱明德,还将近卫一半换成了自己的人。尚书大人此番西行,怕是凶多吉少。”祝庭圭暧昧看去,叹道,“真可怜那般娇弱的人,殿下难道不想为丰大人讨回公道么?”
  “哼!要讨公道等她回来自己去讨。”凌翼然脸色抹青,眸中难掩厌恶,“祝侍郎,你未免管的太多了吧!”
  “殿下!殿下!”
  不再虚与委蛇,凌翼然红袖一挥,举步离去。
  凶多吉少?她要想搏命,也要看看他允不允!
  袖风过处,吹落柳上春光。
  ……
  春色三分,二分看花月,一分思煞人。
  天上闲云缓缓流动,一弯弦月忽明忽没。云过处,地上烙印一道如画剪影。杏黄色的月光柔亮了香草水泽,凌翼然披着锦袍倚坐在石桌边,兀自斟饮。
  已经是第六日了啊,该过酹河了吧。
  醇美的香醪滑入美唇,他饮下孤艳月光。
  若是他,定会在入庆之前下手将那粒“坏子”除去,不知道卿卿是否与他心有灵犀?
  松影在地上婆娑,夜里弥漫着春梅的香气。
  他已上了奏折,就等着父王的朱批。竹肃怕是等不及了吧,而他亦如此。他凌翼然习惯掌控,自以为这份情、这个人也不例外。殊不知被掌控的却是他自己。待隐隐觉着不对时,却惊见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陷的那么深,已经再难回头。
  自母妃逝后,他在春日最难眠。而自她去后,他却发现情在不能醒。
  回来吧,快点回来吧。像被春风熏醉了情丝,一颗心止不住的发酸漾柔,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倔卿卿了。恨不得将她碾成沫、化入酒,再一口吞下去。
  想到这,他仰首咽酒,灵巧的舌尖轻拭唇角,将溢出的酒泉一一舔尽,不留点滴。
  “九哥!”水榭外传来一声急吼,硬生生打破了他的思绪。
  凌翼然半垂眼睫,以掩住眸中的不悦:“十二弟,你怎么才来。”他语调微扬好似含笑,可笑意却未抵心间。
  凌默然大大咧咧地坐下,毫不客气地倒了杯酒,润了润喉:“这刚要出门就听见盼儿身体不适,所以才晚了片刻。”
  “哦?弟妹身子不爽利?”凌翼然微微调整坐姿,藏在衣摺里的梅瓣沿着细滑的丝绸缓缓滑落。
  “九哥!”凌默然双眸微颤,浓黑的眉头攒了又攒,“兄弟中只有你肯叫盼儿一声弟妹,真谢了!”
  “哎,你我一处长大,说谢字就太生分了。”凌翼然笑着,正是美目迷离,熏然无比。
  “嗯。”十二重重颔首,轻叹道,“这几天盼儿吃也吃不下,不时干呕,我还以为她有身子了。”
  凌翼然含了口香醪,眼眸微虚,不可能。
  “结果太医来瞧了,说只是脾胃虚弱而已。”凌默然闷闷地咽下一口酒,“盼儿很失望,我也有点。不过,以后总会有的。”
  “嗯。”凌翼然随声附和道,唇畔却隐显着笑意。
  有了孩子,女人就有了私心,棋子也就脱离掌控。孩子?打从她进了无焰门,就已经不可能了。这一切成璧做的天衣无缝,连郝盼儿也毫不知情,就像宫里的那个人一样,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凌默然看着哥哥闷声不语,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九哥,你也别伤心,孩子掉了也总会有的。改明儿弟弟给你送两个美人,准保能开枝散叶。”
  远山眉微挑,凌翼然似笑非笑地回道:“这就不劳十二弟操心了。”他的孩子是随便哪个女人能生下的么?卿卿子嗣论还犹在耳边,他听之、信之,片刻不敢忘。
  “九哥。”
  “嗯?”
  “我有事求你。”十二讨好地为他斟了杯酒。
  “哦?”终于开口了?
  “别人虽不知道,可我却清楚十几个兄弟中最聪明的就数九哥了。”
  “少灌糖水,有事直说吧。” 说吧,他正等着呢。
  “九哥,你说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到底厉害在哪里?”十二紧皱浓眉,方正的脸上满是疑色,“都三天了,满朝文武都在弹劾他,父王却毫无动作。难道真如外面传的,父王打算立三哥为储了?”
  “你觉得呢?”凌翼然浅尝美酒,红唇润泽。
  “不会。”凌默然决然道,“连我都瞧不上他,就更别说父王了。在我心里,配登上那个位子的只有九哥。”
  凌翼然含笑摇手:“默然,这种话你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
  “就算当着三哥、七哥的面,我也敢说!”十二一拍大腿,将酒盏重重搁下,“那两个人,我一个都不服!”
  “默然,你醉了。”凌翼然唇边溢着笑,一双美眸却定定无波,冷冷地映着十二的身影,厉厉地似要剥开他的胸膛。
  真心还是假意?这决定了以后该不该留你啊,十二弟。
  “九哥,你怕什么!”凌默然两手搭在腿面上,正色看去,“就算天塌下来,十二我陪你一块扛!上次要不是九哥密信传计,我早就葬身东海了,哪还有生擒雷厉风这样的功勋。而后我迎盼儿入门,要不是九哥不惜违背父王的命令来婚宴撑场面,我们怕已沦为云都的笑柄。所以九哥,只要你一句话,我凌默然这条命都是你的。”
  凌翼然未发一言,只静静地饮着,夜色中他的容颜有些模糊。隐晦的月下,微垂的俊颜镀着一层诡魅的银光,微湿的红唇几不可见地扬起,让人读不出他笑颜下的思绪:“灌了半天迷魂汤,你究竟求我什么,说吧。”
  “九哥,你也知道我恨透了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十二握紧了酒杯,嚅嚅道,“所以我也想趁机扳倒他。”
  凌翼然挑起眉梢,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然后~”
  “请九哥给弟弟支支招吧。”十二挫败地垂下头,“朝堂上的东西我玩不来。”
  “这样啊~”凌翼然放下酒盏慢慢站起,挺秀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随着渐起的微浪荡着,漾着,起伏着轻快的波纹。
  其实并不是董建林有本事,而是七哥他们没有打蛇三寸。他不急着出手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就是想让左相一党将总账算到七哥头上。替死鬼,好一个替死鬼啊。
  一阵清风揉碎了柔波,层层漾起的涟漪梦幻地吻着水中月,未眠的鱼儿微地摆尾,激荡出美妙的声响。
  “默然。”湖面倒影微颤,他黑缎似的长发随风飘动,“不瞒你说,我还真有准备。”
  “真的?!”十二兴奋站起,“快说,快说!”
  他半转身,未束的长发凌乱地落在红色长袍上。腰带松斜,不似平常那样系起。“我且问你,你想让董建林有怎样的下场?”这声音些微偏柔。
  “怎样的下场?”十二有些茫然。
  “是啊。”凌翼然拢着披肩的袍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我这有三本折子,想让他家破人亡第一本就足够,若想将他五马分尸再上第二本即可。”那双美瞳异样璀璨,嗓音轻柔到让人寒色,“假如你还想拉下三哥,那就要看这第三本了~”
  ……
  “啪!”御书房发出巨响,惊得当职的内侍个个缩颈。
  压抑的闷咳沉淀在帘后,凌准脊背佝偻,难掩病态:“混账!”随着身体的震动,他手中那本密折微颤。望着案上这一本、两本,加上手中一共三本“亲启密奏”的封事,他不得不正视胸中的怒火。
  他,凌准,作为青国开国以来最英明的君主。他不似高祖越王那样试图建立一个纯净的王朝。毕竟“官”字两个口,一口吃钱,一口办事。在一个清廉的庸官和一个贪污的能臣之中,他情愿任用后者。只要吃钱的那口不越界,只要办事的那口很忠心,他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对董建林即是如此。
  而今董氏却在他心中越走越远,渐渐走向嗜血的彼端。御笔在他清瘦的指间飞舞,一点、一撇、一折钩,这是“官”字的宝盖,也是朝员头上象征品级的束冠。可宝盖下两个口并不自由惬意,他重重落笔,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竖。不论是吃钱还是办事,都逃不过王权的牵制。
  龙睛危险虚起,狠戾的目光落在了第一本封事上。
  神鲲东陆俯卧着一条“龙”,一条赐予青国肥沃粮地,却又随时会怒吼的巨“龙”—赤江。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机、耗尽财力好容易降住了这条“龙”。天重这个年号已用了二十四年,就他的身体情况来看,应该由此而止。他注定完成不了霸业,可至少他做了一件连圣贤帝都未曾完成的伟事,大兴赤江工程。赤江两岸条石垒砌,方砖驳岸,在他的手下成为神鲲最驯服的河流。过去他大可以自诩为治水贤王,可如今看了工部郎官何猛的密疏,他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一个大头王上!
  “混账!”他握拳重锤,案上的文房四宝丁丁跳起。胸腔里显出杂音,他接过得显奉上的暖茶,润了润微甜的喉咙。
  “研墨。”凌准冷冷命令道。
  “是。”得显以言而行。
  轻敲的指尖骤然停止,凌准淡淡一瞟:“要朱砂赤墨。”
  得显就砚旋起的手忽地一滞,他转瞬便掩去了脸上的讶色:“是。”
  每次王上指明用朱砂赤墨,就预示着朝中有人性命堪忧。朱砂,诛杀是也。
  猩红的笔尖龙蛇飞动,御札上朱字血痕,苍茫劲削,墨骨色融之间尽显决意。落完尾笔,凌准放下朱毫,探手取过玉玺。锐眸不经意地一扫,宽袖当下停于半空。
  第二本密疏啊,如锥钻心。他凌准年少早慧,此生唯一一次的放纵便是爱上暖儿。她是他心尖的那块嫩肉,是他身上的一块逆鳞。死后同穴、黄泉续缘,作为君王,这是一个多么微小而卑微的愿望。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祈愿,董建林也在秘密颠覆。
  移棺?将暖儿撵出羽山王陵?当他死了么!
  “哗!”笔砚落了满地,御书房里的内侍虽不明所以,却都惶恐跪下。
  随葬的两人他早就定下了,一个是他深爱的,一个是深爱他的。董建林如果你只有一张口吃多了,那还能给你留具全尸。现在连剩下的那张也不忠了,你就该做好准备以承受王的怒火!
  微白的唇勾出浅浅的弧线,凌准不再掭墨,任由涩裂的笔尖从纸上刮过:不赦奸臣。
  只四个字就将董建林定了性,只四个字就可毁灭一个世家大族。不必再言,王的旨意洛太卿定一眼即明。
  还有这第三本啊,凌准将御札交给得显,有些脱力地看着地上。密疏散乱交叠,微黄的宣纸被朱墨污秽:翼使入朝,只知烈侯,而不知吾王……
  够了,只一句就够了。淮然,梦该醒了。
  凌准叹了口气,慢慢从座中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极轻快,却又极沉重。
  又是一年春草绿,东君吹雪上梅梢。
  御花园里,白梅清绝似雪,粉梅嫣然如桃,唯一的一株红梅寂寞倾城独立墙角。
  “王上,那株红梅开了呢。”得显讨好地笑道。
  春梅是凌氏的族花,即为王花。而这株红梅还是高祖越王亲手栽下,在凌准二十岁封储前夕,他的父王文王凌默将一枝红梅剪下,亲手赐予了他。而今他也要进行同样的仪式,只不过……
  “哼。”他薄唇微掀,剪下一枝盛极转败的粉梅,“赐予烈侯。”
  小内侍合上漆盒,转身向奉天门跑去。
  梅香熏染着衣袍,凌准背手拿着金剪,徜徉于花海之中。身后数十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注视着他慢慢走近那株红梅,注视着他缓缓抬起右臂,注视着他选定了一枝含苞的梅枝。
  然后就交给耳朵吧,听听他们的新主子是谁,听听那悦耳的剪音。
  “喀嚓。”毫不拖泥带水,“赐予荣侯。”
  果然,果然是七殿下!有人惊喜有人忧,过去站错边的纷纷懊恼,只求今后保命就好。
  得显恭顺上前,他摊开两手只等着王上将金剪放下。却见明黄色的衣角掠过眼前,径直向香雪海中走去。
  王上……内侍长哑然。
  哎,又着了那个孩子的道啊。凌准面色有些恼,唇畔却带着笑。
  何猛、聿宁、小十二,上书的三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他们身上的引线全在一个人的手里。密疏封事上给君王,看后即焚。只要他不说,被打压的左相党定会将总账算在小七头上。可是也要他凌准不说啊,这是在给他选择?逼青国的至上君王表态?
  他几乎可以听闻小九恣意的语调:我或是七哥,您瞧着办吧~
  哼!好狂的姿态!
  “劈啊!”
  梅枝夭折在他掌心,望着零落的花雨,他既恼且笑:“不孝子!”
  身后的得显猛然瞪眼,王上的语调几近怨怪,带着些许平民色彩。
  此儿类他!
  不,这样的手段和心思,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较之小九,他的确老了,老了啊……
  冬雪已逝,梅花将发。
  潜虬幽姿,逐浪淘沙。
  天鹏展翼,气掩云霞。
  万籁生山,百川海纳。
  允之允之,将白梅允之,就让你踩着为父的脊背,直上云霄而去!
  “此花赐予凌翼然。”
  ……
  “白梅?”
  四人八眼,神态各异地看着秘瓷瓶里的那枝春梅。
  “白的啊。”路温瞪大眼一再确定,失望的情绪在胸口蔓延。
  那枝别有意味的红梅如今盛开在荣侯府里……
  橘色的灯火熏染着夜色,为此次密会注入了一分别样色彩。
  “呵呵。”突地两声,聿宁与洛寅相视一笑。在路温的惊愕中,两人慢慢起身,朝着上座的凌翼然行了君王之礼。
  三跪,九叩。
  “臣洛寅(聿宁),参见陛下!”
  陛……陛……陛下?路温瞠目结舌地看着霸气未敛的九殿下,不禁跌坐在地。这个称谓连王都不能擅用,只有……
  “主上。”洛寅抬起清矍瘦颜,眸中难掩兴奋,“恭贺主上获得王意。”
  “洛大人、聿大人。”路温满脸疑色看去,“下官愚钝,敢问……”
  聿宁笑道:“茂才,你可知春梅在王室代表了什么?”
  “王花啊。”青国人都知道。
  “那给王加一个白帽子,又是什么?”
  是……是……是!
  路温呼吸骤停,狂乱的心几乎破胸而出:“陛下!”
  主座那人俊美的面容氤氲着凛然之气,他淡睨座下,眼中尽是涟涟精光。玉色的指间轻抚过那枝白梅,殷红的唇角微地勾起,惊艳了春夜。
  雪色春梅,你将不是王花,而是皇花!
  窗外惊雷乍响,二月啊二月,伴着细雨悄悄淋下……
  ……
  云都的雨时至时歇,一场又一场冲淡了菜市口左相一党近百人的鲜血,一场又一场霉化了新婚烈侯那颗被圈禁的心,一场又一场洗净了荣侯门上的尘迹,一场又一场湿润了二月里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赢了!”兴奋的吼声震彻街巷,打散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韩将军、雷将军连破前幽十六州!叛国钱氏被丰尚书一举诛灭!”
  “啪!”“啪!”沿街的木窗被纷纷撑起。
  “钱老狗死了?”云都有不少前幽遗民。
  “嗯!”报信的年轻人抹开脸上的雨水,举臂大吼,“老狗下地狱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一名花甲老人含泪跪下,“韩柏青将军,您可以瞑目了!”
  “翠儿!快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去庆州看你姥姥去!”胖妇人两手微颤地收拾起铺子,喉间不住哽咽,“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没想到……”
  “三日后,凯旋!”
  ……
  二月二十四,西陵门外,百余朝官冒雨迎候。
  烟雨濛濛,诗化了长恨坡。
  远山,碧水,墨以植骨,色以融神。
  春绿色的心情在凌翼然的胸口泛滥成灾,缓缓而又急切,安静却又喧嚣。
  收服义军,离间二钱,亏她想得到,亏她做的到啊。心头像有千百只小虫在乱爬,痒痒麻麻的让他有些无措。
  这个姑娘,他绝不,绝不放过她!
  隐隐的马蹄声自烟雾缭绕出传来,百官不禁翘首。
  枝头犹有未开的花,微雨洗净芳尘,酝造出可人春色。一抹内敛清雅的紫带着几许轻狂,黯淡了千里碧色。
  “驾!”马蹄嘚嘚,飞溅着春雨,阵阵清风可叹快哉。
  “驾!”“驾!”烟紫身后是天兵骠骑,惊天动地的马响震彻着每个人的心房。
  近了,近了,那张惑人的笑颜,如春半桃花,浅带春露。
  “云都!我们回来了!”清亮一声冲上九重霄。
  长恨坡上凌翼然露出澄净的微笑,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65.  春心初绽 一水连心

  青萍之末,发藻台下。一鸯戏水,两鸳摆尾。
  止则相耦,飞则成双。天道有迁,人理无常。
  哎,真是人理无常啊……
  廊檐下,朱雀看着一坐一站的两“鸳”,身体不由发颤:冷啊,真的好冷。
  半璧月明,暮春三月的暖风袅娜行过。
  一剪红影倚坐花栏,阴柔的桃花目斜斜一挑,凌厉的眸光伴着杏黄月色落在了栏外。望着那个目空一切的夜景阑,他不由想起几日前御书房里的那次谈话……
  “踏、踏、踏。”明黄色的袍角在眼前飘动,几近可闻的杂音从绣着飞龙的胸口传出,他该庆幸父王不再向自己隐瞒病情么?
  “好啊……好啊……”他诧异抬眸,正对父王璀璨的双眼,“定侯也是你这边的么?小九?”
  闻言他微恼地虚起桃花目,瞬间了然。
  “哼!还装?定侯勇猛为归顺义军所称颂,你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到么?”凌准似怒非怒地横了他一眼,灰白的胡须微抖,“翼然,你还有什么底牌,为父好想知道啊。”
  胸口酸气直冲上脸颊,几乎要将他的面具毁掉。“那就请父王静心观局吧~”一呼一吸,他微笑、微笑,再微笑……
  三月的风吻香了花唇,和暖的气息熏热了他胸口的酸气。
  呕啊,被迫替给他戴绿帽的人掩饰,他能不呕么?
  不仅呕,而且几、欲、呕、血!
  一念及此,发酵的酸气喷薄而出:“定侯,本殿那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夜景阑挺俊的身形微转,冷然的凤眸溢出寒光。
  那眼神,明白地吐露出四个字:彼此彼此。哎哎,就算定侯再惜字如金又怎样,该说的连他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他太聪明了,还是这两位都太直白了?言律靠着廊柱,不住揉着太阳穴。妖姬,房里的真是妖姬。
  话说,这妖姬洗着洗着怎么就没声了?
  言律偷瞟向南边的主房,烟碧色的纱窗透出暧昧的橘光。哎,那只鸯啊,吻皱了几泓春水?
  “阿……切……”秀气的喷嚏声打破了庭院里乍寒乍暖的诡异气氛。
  她?夜景阑一扫冷色,眸光柔转向不远处的寝房,眼波如月下清泉,悄悄满溢。
  “小姐,您怎么睡着了!”房里传来张嬷嬷埋怨的声调。
  “呜……”这一声有些迷糊,带着甜糯可人的味道,“好冷……”
  “快些起来,水都凉了!”
  轻轻的水响划破了醉人的春夜,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泛进了他们的心底。
  “呵~”
  “……”
  两双带笑的眸子不期而遇,映出了对方的情动,这一次尴尬的相逢……
  “哼!”默契十足的转身,如出一辙的吐息。
  寒雾旋起,森森然笼罩了整个庭院。
  “阿切!”惊天巨响自言律口鼻中发出,他揉了揉鼻子,欣喜地望向廊角。太好了!陪他发抖的人来了,“艳秋!哎,你端着什么?”说话,让他听听人声,在这儿站久了,很有堕入地狱的感觉啊。
  “药。”艳秋站定,奇怪地看向院中。
  言律闻了闻微苦的药气:“毒不是已经解了么?”
  天下也只有定侯能解饕餮虫毒吧,以蛊治蛊,植入好狠斗勇的睚眦虫。待两败俱伤,再以泻药将毒虫引出体外,这个小子没中途断气还真命大。
  “这碗是给大人的。”
  答完,艳秋拔步便走,却被言律扯住:“那家伙什么时候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
  假面映出薄红,自使庆之后艳秋便舍弃了真颜。即便艳秋不说,他和大人也明白,那张阴柔绝艳的脸已成为艳秋的心结。
  “是定侯给的药。”妖美的眸子乱瞟,鲜红欲滴的耳垂暴露了艳秋的羞赧,他嚅嚅含音道,“嗯……是大人的月信……”
  腾地一下,言律的脸也涨成了关公,他状似潇洒地挥臂:“嗯嗯,快去吧!”
  艳秋垂着头疾步走过,待敲开了门稳稳地将药碗递进,门缝里映出一个老妪身影,好似耳语了几句。他微微颔首,转身看向院中,眼神定定没有半分退却:“我家大人要睡了,请两位侯爷回吧。”
  呀呀,不得了,这孩子胆儿可不瘦。言律抱着廊柱,止不住偷瞧。那两位的脸色比天还黑啊,吹了半夜风,对着情敌磨牙吮血,好容易等到了现在。耳听着芙蓉出水,正是欲念丛生的当口却被叫停。折磨,这绝对是折磨。
  “庆州一月,我家大人时时提防、夜夜难寐,还请两位侯爷见谅。”艳秋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请回吧。”
  夜夜难寐啊,绵绵不绝的疼惜怜爱自迷离的桃花目中流出。卿卿,当时你面对血仇,是兴奋之极,还是入骨哀伤?
  痛到如此么?酸涩的滋味在夜景阑的胸口激荡,不过他也该庆幸,地陵中卿卿向他终于完全敞开心房。
  几乎是同时,红黑两身锦袍微微后退,漾出浅浅流纹。
  睡吧,他的(他的)姑娘。
  蓦地,两双俊眸再次对上,锐利的目光通透了彼此的心语。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我要杀了他。
  当整个神鲲都在选边站的时候,他们却选择了同一边,这弯弯弦月下。
  看着东西背道各散去的两“鸳”,言律长舒一口气:“你哪儿来的胆子,不错么!”
  艳秋瘦弱的肩膀被重重一拍,霎时塌了下去。他险险地稳住身子,语调柔缓而坚定:“小声点,大人睡下了。”
  言律再次举起的手掌瞬间坠落,他一扫脸上的玩笑之色,抱胸看着:“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对她动心。”
  “我记得。”艳秋偏首看来,勾魂的媚眼满是坚定,坚定的好似能说服任何人,“她说过我是她弟弟,这个我永远不会忘。”
  说完,举步离去,徒留言律呆楞廊角。
  弟弟啊……他抬首望月,眼中蓄满哀伤。当他搏命归来,满怀忐忑地重逢时,那人也说过。
  “阿律,那晚对不住,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兄么?”
  师兄?师兄?他不要做兄弟,他要的是……
  “其实,我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什么?!晴天霹雳,正中他的命门。
  “她身份高贵,原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为兄还是不由奢望。”
  “那她喜欢你么?”他听见自己哑涩开口。
  “是,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一颗心被这四个字剐的千瓣万瓣,原来一直是他在奢望。他一直盯着,盯着原本那人空无一物的腰间挂着浅红色的络子,散动的穗须似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我和她已经易物定情,今后你看到那枚葫芦玉佩就明白了。”
  葫芦玉佩,那人的家传宝玉啊。是他逼的么?逼的那人在一个月里就有两情相悦的情人?他张口欲问,却听那人含笑抢声。
  “为兄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师弟你欢喜么?”
  他抬起头,却发现那人的眼中没有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原来,那夜只是一个绮丽的梦境。
  “恭喜你,师兄。”他听到心碎的声音,很轻、很轻……
  爬出苦涩的记忆,言律举起灯勺,掩灭了宫灯中的烛火。
  妖姬啊妖姬,为何我爱上的不是你?唇缘染着一丝苦笑,言律再举臂。
  一盏、两盏……
  摇曳的烛火明灭在融融春夜,明灭在苍凉泪里。
  ……
  三月半,春雨又缠绵了几日,滴滴答答的雨声黏腻在心头。湿漉漉的,如百虫穿骸,让人极不爽利。
  雕花木窗下,荣侯凌彻然慢慢合起奏本,白日里温润的容颜如今堆满了冷色:“已经定下了?”
  谁人都知会试的名次对殿试至关重要,如不出意外,状元、探花、榜眼只不过是会试一甲三人之间的变动罢了。
  右相容克洵瞧着眼前的主子兼女婿,微微颔首:“定下了,今日丰少初会同另两位副考将我们几个一品,还有那个聿元仲一起请到了凤藻院。”他语带不屑,声调颇冷。
  凌彻然觑了他一眼,当下明白岳丈大人还在记恨被聿宁架空夺权一事。
  “看了会试三甲,老夫当时气得摔本子。”容克洵指着帛书上的前几个人名,怒道,“莫提那会元,就是二甲前五名里都没有一个华族子弟,这分明是在拉党结派!”他气得直喘,牛饮下一杯温茶,“可那丰少初却说此次春闱采用糊名制,生员的卷子收上来一律将姓名籍贯隐去,而后再由国子监的书簿们誊抄。他们阅的都是统一了笔迹的副本,想假也假不了。”
  “原来糊名制是这个意思,看来这个丰少初是早有打算……”凌彻然起身踱了两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怪不得父王有意擢升他为下任左相啊。”
  “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也不怕爬得太快闪了腰?”容克洵将瓷杯重重一搁,茶水蜿蜒在桌角。一个丰少初,一个聿元仲,光看着这两个年轻后辈,就让他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种即便在与董建林缠斗的二十年里也未曾有过的疲累。
  凌彻然滞住脚步,偏首回睨:“岳父如果联合那几位,这件事怕也成不了,怎么?”
  “哎!”容克洵长叹道,“那四名一品中真正向着我们的也只有上官密那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啊。”可悲,可叹,怎么沦落到这般惨?
  嗯,自从御赐红梅、王意明朗后,上官密就同三哥割袍断义,红心满满地站回了自己这边。凌彻然沉思片刻,再问:“那洛太卿呢?”
  容克洵气恼地挥挥手:“洛无矩虽然站在我们这边,可此人心思缜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表态。”(洛寅,字无矩。)
  凌彻然缓步走向一方榉木花架,富贵逼人的镂花银瓶里插着那枝寓意非凡的红梅,只不过为保红梅永不谢,每朵花蕾都被淋上了一层薄蜡。真真腊里看花,有些矫情有些假。
  “剩下的两人。”他抚着一朵蜡花,微掀薄唇,“监察院的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自是站在理字那边。”话到这,他手上略颤,只听清脆一声,蜡花落下,“就是说,丰少初却无作假?”
  容克洵撇了撇胡须,不情愿地启唇:“后来搬出了原卷,何岩那块硬石头看了后却说二甲第六也应给排名稍后的寒族子弟,而不是我门下的涂兰成。”
  “照说武所的萧太尉出自门第观念最为保守的洛川,他应该会力阻到底吧。”凌彻然喃道。
  “殿下你忘了么?萧家和董氏可是三代姻亲啊。”
  闻言,凌彻然微楞。一切在董建林等人血撒菜市口那时起就已注定,残余的烈侯党就只剩一边可站,那就是他的反面。可这为何让他有了种替人背黑锅的错觉?迷惑的眸子紧盯那枝蜡包红梅,他心口有些惴惴。真的只是错觉么?
  望着闪烁的烛火,容克洵有些了悟,与其说对那两人力不从心,不如说对如今的朝局使不上力,疲累原来根植在这里。
  “那厢三殿下还虎气犹存,这厢九殿下就展翼而起。殿下啊,这储君的路还长着呢。”容克洵靠在椅背上,气虚道,“三殿下再不济还有一个亲兄,当年二殿下虽被发配到边关,可他在西北可没有闲着,手上多多少少还有两万精兵。而丰少初此次西行非但没死,反而收服了五千义军。再加上韩月杀对他颇有几分赏识,这下可就更难办了。”
  兵,兵,他凌彻然缺的就是军权啊。手中没有利器,那个御座也坐不安心。如果有了韩月杀,有了韩家十万天兵,那……
  思及此,凌彻然沉凝温眸,撩袍坐下:“不如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容克洵瞠目。
  “先让蛟城韩氏同丰少初反目,而后再将韩月杀揽至本殿麾下!”
  噼啪,纱灯爆出烛花,映出温眸中的毒辣。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
  ……
  丑年的春闱,于这场喃喃絮雨中尘埃落定。
  一如常例,进士及第“三鼎甲”果然就是会试的头三名。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进士出身的二甲竟无一名华族子弟,而这正出自凌准的钦点。
  雨过天晴后的第四日,三年一度的琼林宴在青宫南门的琼林苑如期举行。当日适逢巳春节,由王后娘娘提议,雅会男女的曲水流觞宴也一并开席。
  云都闺阁中春意无极,少女们渴爱的芳心悄然萌动。
  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春风知君意,舒柳眼,点花唇,轻卷琼林苑中分隔阴阳的碍眼帷幔。楚楚柳腰,含情芳唇不时招摇在帘角,比那熏然春风更能撩动男子的心弦。
  难得的抒情日,久居深院的大家闺秀纷纷抛下矜持,隔着帷幔捕捉心上人的身形,而后……
  “左相大人!”轻柔的低唤,隐着一丝羞赧,“请大人收下。”
  两片丝幔相接处,伸出一只白嫩藕臂,经由腕间的金镯陪衬,更显纤纤。
  丰云卿咬着唇,正思量着如何委婉拒绝却又不伤芳心,就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唤:“哎!少初!”
  帘后的女子像惊了魂的白兔,指间的绣帕瞬间飘落,佳人带着三分恼意、三分羞涩、三分不安轻步离去。
  “怎样?我又救你一回!”雷厉风露出白牙,难掩海盗本色。
  “谢了,谢了。”丰云卿拱手作揖,面上尽是庆幸。
  雷厉风猿臂一伸,弯腰勾起地上的绣帕,粉色的丝绢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妾心如斯?”他移开眼将丰云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蜜色的脸上满是疑惑。
  “怎麽了?”丰云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绛红官袍,这是正一品的颜色,“有哪里不对?”
  雷厉风也不答话,只是平掌自丰云卿的头顶划过,而后贴在自己的肩侧:“比身高,你就这点。”迎着春光,雷厉风再隔空比出他的身形,“论体格,你简直一吹就倒。”
  “然后?”丰云卿似笑非笑地挑眉。
  “云都女子都喜欢你这样的么?光我看到就有六个了吧。”他拎着丝帕,仍是满脸疑惑,“不仅是未出嫁的闺女,就是拖儿带女的老女人都对你垂涎三尺。昨儿雪儿还跟我说,你同聿尚书、宁侯还有定侯并列为云都媒婆眼中的四块肥肉。”雷厉风抚着下巴,笑着补充道,“对了对了,无聊人士还给你们取了个封号,叫四季贵人。”
  丰云卿俏脸微僵,四季贵人?还四季豆呢……
  “说你是融融春柳月,一笑倾人国。宁侯是赫赫夏南风,赤红轻碧色。聿尚书是……”他抚着额,想了半晌,恼怒咒骂道,“都是谁想的,保媒拉纤还玩文绉绉的花活儿!”
  “聿尚书是淡淡秋色清,飒然疏雨至。定侯是肃肃冬山雪,遥望寒已知。”升至礼部侍郎的路温貌似不经意地拈过那方丝帕,老母鸡似的领着诸人打他们身前经过,新晋二甲的进士纷纷向丰云卿行礼。
  “这四位大人都是相貌俊美、位高权重,且正室空悬。”路温回首一望,满眼戏谑,“据我所知,咱们左相大人可是力压另三位,成为官媒册上的头一人呢!”
  他身后的进士笑又不敢笑,一个个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哦?”丰云卿不恼不怒,勾唇坏笑,“茂才啊,你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研究官媒花册,莫不是相中了哪家千金吧。”
  闻言,路温身形一颤,脚步略微不稳。
  “不用本官多言你也该明白,那帕子的主人就是……”丰云卿婉转扬声,勾得众人好奇难抑。
  路温两脚相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抚着官帽,回首谄笑:“快开宴了,大人也请早些上席吧。”
  “好啊。”丰云卿灿然一笑,不觉春光满眼,看得年轻士子情波荡漾,待回神个个却又羞恼仓惶地背起《礼经》。
  差点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啊,原本想要寻觅佳人的心霎时冷却,进士们跟在路温身后逃似的离去。
  “梨雪没看上你真是……”雷厉风收回愣怔的目光,咧笑道,“真是我的幸运。”
  “那就对她好些。”丰云卿直起画扇,轻轻敲着雷厉风厚实的胸膛,“要是让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我可会毫不犹豫地接手。”她风雅之极地打开画扇,唇缘勾出一庭春色,“毕竟,喜欢上我可是很容易的。”
  “你!你!你!”雷厉风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忿红了蜜色脸皮,“你休想!”
  “嗯嗯,希望吧。”她带着敷衍的语调,如愿激起了雷厉风的更强警觉。
  “等送走了你师兄和师姐,我和梨雪就拜堂!”雷厉风如雄虎一般紧盯着自己的地盘。
  “哦?梨雪她同意了?”她眨着眼一语道破天机。
  啧啧,前几日大姐还说呢,她很享受海盗好逑的滋味,成亲怕只是这个土匪头子一头热吧。
  “哼!”雷厉风不屑地瞥了一眼丰云卿的小身板、小体格,“办法么多得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
  “本事?什么本事?”丰云卿扇着春风,鬓角青丝柔软飞舞。
  “梧雨兄那就是本事!”雷厉风以拳捶掌,面露羡色,“再七个月,他就升格为爹了。不行,我雷厉风绝不能落后!”说着睨视了身侧的红脸小关公,“你娘个什么?是爷们儿就不说二话,有哪个男人不想春风一度的。你一个毛头小子想和我抢女人?再等十年吧!”
  语落洒笑离去,只留新任左相愣在原地。
  春风一度么?她垂眸想着,将那股画扇一折一折完全打开。
  扇面上弦月弯弯,满地落红夜色阑,细白的指间抚上那行题字:夜月应有时。
  她的画,他的字,谁的情思?
  噗噗,心湖泛着小小的气泡,一个一个轻轻上浮,最后迎着春阳清脆绽开,弥漫着醉人的味道。
  她抬起头,只见心爱的那人含笑走来。她抚着胸口,仿佛只能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无边春色蔓延在眼角。
  “卿卿。”夜景阑无声掀唇,传音至她的耳际。
  丰云卿脸上一阵热,像被人看破了心思:“修远……”
  春光下两人并肩走着,交织的身影映在烟染帷幔上,勾勒出最唯美的春色。
  一眼、两眼,丰云卿偷觑着夜景阑飘动的宽袖。不知道今天有几个姑娘像修远示好,这样看着袖袋好像不是很鼓。她刚要投出确定性的第三眼,不想却被那双凤眸牢牢锁住。
  “卿卿想看么?”夜景阑扬起袖袍,天生冷意的俊颜染上一抹暖色。
  “嗯,嗯。”丰云卿清了清嗓子,“没有,哪有?”嘴上狡辩着,眼珠却止不住偷瞟。
  夜景阑别具深意地看着她,默默解开袖袋。
  啊,真有一方丝帕!丰云卿鼓着两腮,怒气难掩地看去。这男人怎麽能笑得如此心安理得,怎麽能!
  她扯过丝帕,指间未摸到半点绣痕。哼,不会女红还学着送礼。鼻翼扇着冷气,她垂眸再瞧。对着素色的帕子渐起熟悉感,这是……
  这是她的啊。
  黑底金边的锦衣覆上绛红的官袍,袖下修长的指不容拒绝地握住她的细白小掌,连同那方丝帕紧紧攥牢。
  东风骋巧卷锦衣,吹来落花又几许。远观之,两人只是并肩走着,衣下的交缠却无人知晓。
  “大人!”幔后传来轻呼,一个女子沿着绵延的烟色丝幔如影随形。
  丰云卿抬起赧然的秀颜,眉梢微蹙,自己的又一爱慕者?
  “左相大人!”这一声不似少女的娇音,更显成熟风味。
  哪家夫人如此热情?丰云卿偏头想着,漏看了夜景阑微沉的眸色。
  “丰大人!”幔间伸出一只柔荑,紧紧地攫住丰云卿的衣角,“请大人留步。”
  这声音似曾听闻,好像是……
  “妾身沅婉,有一事相求。”细滑的纤指微颤,带着浓浓的乞求。
  “沅婉夫人?”丰云卿抬眸望向身侧,夜景阑冷凝地瞧着那只手,定定未动。
  “修远……”丰云卿比着唇语,少见的娇嗔取悦了某人,袍下交缠的十指渐渐松开,夜景阑举步向前,临去前垂眸再剜一眼,难掩怨色。
  “请夫人松手。”丰云卿扯了扯衣袖,那只柔荑犹豫了片刻,终是慢慢放开,“如今四下无人,还请夫人直说吧。”她本来就欠沅婉一个心愿,早还早结心事。
  “听说大人有一个……”幔后的声音极轻,像在隐忍着什么,语带痛色,“有一个宠脔名叫艳秋,可对?”
  “不。”丰云卿握紧画扇,正色道,“在下并无宠脔。”
  “那艳秋……”
  “他是在下的书童。”
  书童?这样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她见多了,沅婉心头酸涩,再开口:“沅婉厚颜,想请左相大人割爱。”
  “夫人,恕在下……”
  “大人!”沅婉出声打断了帷幔后隐现拒意的语调,“若大人肯割爱,九殿下一事沅婉必将全力相助。”一颗心惴惴难安,即便王上知道又怎样,她是一个母亲啊,她多渴望再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晶莹的泪朦胧了眼前的一切,耳边响着风的絮语,她静静地期盼着。不,是笃定,权利的诱惑,有谁可以抵挡?
  “对不住。”
  轻轻的三个字打碎了沅婉的全部幻想,怎么可能?难道她允诺的还不够么?
  “夫人。”幔后那人再道,“如今艳秋已出娼籍,他人身自由。如此,又何谈割爱?”
  已出娼籍?月余前她查过,当时艳秋之名还高悬官娼首册。怎么就脱籍了?沅婉抬起头,第一次细细打量着印画在幔上的身影。是丰少初做的么?为何?
  “大人……”她张口欲问,惊觉自己声音的虚弱。
  “本官视艳秋为亲弟,夫人要再执着,辱没的可就是本官了。”丰少初忽然改了自称,语调严厉的可以。
  亲弟?怎么可能?沅婉怔怔,胸口涌起的不知是悲伤,抑或是喜悦。
  幔下的绛红官袍如云流动,眼见那人举步离去,沅婉不顾一切地掀开帷幔,一把攥住飘逸的宽袖。
  “夫人?”丰云卿惊瞪来人。
  “大人……”风韵美人瞳仁横波,蓄满了泪,“他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初刻。”
  声声如泣,直击丰云卿的心房。
  “左相大人!快开席了!”远远高唤惊得沅婉退回幔后。
  云卿敛回心神,向出声处慢移。忽见幔下那身荷色春衫曳地,沅婉跪伏仰望,琉璃目中满是哀戚:“请大人好好照顾他。”
  这样的神情,她也曾看过,是在多年前娘亲的脸上……
  云卿的喉头有些堵,她长长一揖,宽袍拂动脚下小巧野菊:“夫人请放心。”
  说罢转身向前,只听身后女音咽咽。
  “多谢……”
  春风笑依旧,垂泪草木心……
  曲水破萍戏花叶,流觞对酒赏佳人。清溪之畔雅士齐坐,一泓碧水缓缓而下。溯流而上,只见飘摇帷幔横在水中央,阻隔了男子们寻芳的目色。溪边,盛极的杏花爬幔而出,正是落英缤纷艳至极,时断时续的娇笑乘着落花,浮水而下。
  忽见一抹绛红渐近,状元公带头起身,领着三甲进士共三十余人向来人深深行礼:“恩师大人。”
  丰云卿看着众位躬身行礼、却又年长自己数岁的士子,不由微窘:“都落座吧。”
  “是。”
  她拂袖坐下,正对身侧凌翼然笑意满满的眸光。心知这人瞧出了她的窘迫,丰云卿移开双目看向不远处:“今日琼林,吾等与三甲进士贺春,曲水流觞将成佳话。”
  说完她举手示意,只见新任探花郎乘马疾驰,如清风一阵漫卷轻纱。不待幔后娇呼停歇,就见探花郎采下一朵杏花送到丰云卿的掌上。
  琼林探花折春杏,极具雅意。
  “各位进士士子。”丰云卿手持杏花,屈膝而坐,“今日冠绝诗会者得杏,亦得幸,可将此花送与心仪佳人,我等绝无二话。”语落,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将烂漫花枝放在锦盒中,随即击掌:“开席!”
  清亮一声乘风而去,飞过幔角。
  “侯妃娘娘,开席了。”
  杏花深处端坐丽人,荣侯侯妃容若水接过玉箸,浅尝菜色。
  “本宫桌上怎么没那盘雀舌?” 溪水那畔,烈侯侯妃、天骄公主阎绮指着容若水的食案,怒道。
  正说着,布菜的女官端着那盘雀舌跪近身前:“侯妃娘娘……”
  “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阎绮一掌剐的女官翻身在地,油炸雀舌落入水中,瞬间浮起一层油迹。片刻后,阎绮再转眼珠,狠狠瞪向对岸,虚张声势地吼道,“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就容不得别人爬上本宫的头顶。”
  容若水止住张口欲言的女侍,轻轻柔柔地笑着:“朝官、士子正在下游对诗,三嫂不会不知道吧。”
  闻言,阎绮瞬间噤声,只剩一双厉眼诉说不甘。
  “哼,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荣侯府的女侍一边布菜一边喃喃。
  “好了,阿绣。”容若水的声音偏甜,带着腻人的轻软,“别忘了大事。”
  “是。”名唤阿绣的侍女接过宫人奉上的数只玉盏,半满香醪,“娘娘。”
  一双杏瞳映在杯中,容若水勾唇浅笑。
  哪一杯能有幸入了那位大人的口呢?就算被别人误尝也不怕啊,毕竟只有酒菜相合才见药效。
  容若水笑着拢起春袖,纤纤笋指轻拈,将玉杯逐一置于溪上。
  一盏、两盏、三盏……在水中打着转,一圈一圈,随着众女的浮杯一同向下游飘去。穿过幔底的刹那,只见春风摇落杏雨,薄红一瓣落青玉,潋滟含羞,尽是如此风流。
  “何其有杏?”容若水甜腻一声,偏身与群芳同饮。
  杏花吐香犹浅,清澈溪水飘下碧玉盏盏。身前溪水若有玉杯徘徊,必擎之、饮之、诗以谢之。
  眼见众人皆得玉盏,对岸的夜景阑、韩月杀接连饮着,连同她身侧的凌翼然、聿宁也喝下不止一杯,而她却未得其一。
  “苍天怜我,若恩师大人曲水得盏,那诗魁定为恩师所夺,我等还如何得杏?”探花郎的谐谑之辞引得众人失笑。
  正此时,一盏通透玉杯被清流卷着,恰好停在丰云卿的座前。
  “呀,这回可是苍天无眼了。”
  在门生们的催促里,丰云卿从水中掘起玉盏,清凉的溪水自她的指间滑下。碧玉杯中馨香透,杏瓣羞掩清光溜。她浅尝一口,味若醍醐,醇香不俗。樱唇弯弯,她举杯敬向对岸,与同时得酒的韩月杀对盏。
  两人之间的默契看得荣侯凌彻然不禁虚眸,一定要得手啊,若水,他暗自祷告着。眼见着丰云卿仰首琼光入喉,耳闻着她清亮吟道:
  “盏落亭台君知否,昨夜微雨洗春愁。曾向江心波深处,便将弯月化战钩。
  拍遍阑干笑天翁,功成万里觅封侯?惟愿马踏四海平,眠花枕月共春秋。”
  凌彻然听着众人的不住叫好,一口一口灌着闷酒。这样的人啊,如今只能毁去。温润的眼半眯,阴毒地看着丰云卿屈膝坐下,而后如他所愿地尝了一口加了“料”的佳肴。很好,很好,酒菜皆入,如今坐等就好。他刚刚舒出一口气,却见两双眸子警惕打量来。
  九弟啊九弟,你就等着这场好戏吧。
  他举杯遥对,敬完凌翼然,再敬夜景阑。
  定侯,今日丑事之后,你就该明白能共事的应为何人。
  他笑比暖玉,温润得可以。
  就在这时,只见那位光风霁月的年轻左相眉宇微异,挥手招来了身后的宫侍。耳语一阵,丰云卿欠身而起,随着那名宫侍向苑外走去。
  就从这里开始吧,走向满是血腥的菜市口。凌彻然浅含美酒,笑看溪上,那烂漫春花无尽处……
  ……
  腹间的灼热越发明朗,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在丰云卿的身上流窜。她扶着宫墙,只觉被春光迷醉了双眼,有些锁不准焦距:“这位公公,怎么还没到?”方便一下要走那么远?
  宫侍抱着拂尘,深深伏首:“回大人的话,今日男女同宴,近些的井匽(茅厕)都让给了女客,所以要走远些。”
  “哦……”她脑袋有些晕,疑似酒气上头。
  转过红墙还是红墙,偌大的宫殿好似迷宫。她仰望苍穹,总觉得自己像是逃不出的死囚。她一步步地前行,到最后好像只剩下本能,如被蒙了眼的驴子只那样走着。
  墙角下忽地一阵阴风,让她惊觉意识在流失。
  不对,她虽谈不上千杯不醉,可好歹还是有些酒量的。怎么今日只一杯,就让她有了迷离醉意?难道是酒中有诈?
  不对,也不对,她轻轻甩着头,试图驱逐脑中的酒虫。曲水流觞,在杯中做手脚易,可如何左右清溪的流向?思绪像是打了结,汩汩地堵在一处难以顺流。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想,她旋即停步。
  “大人?”宫侍心下一颤,回首望来,“还有几步就到了,您这是?”
  丰云卿微晃着,举目四顾,红墙里雕梁画栋,分明不是普通宫殿。她眸色一沉,厉喝道:“大胆宫人!你意欲何为,想将本官带往何处?”她抽出腰间的软剑,鸦色长发肃然飘动。
  “没……没……”宫侍向后退着,没走几步便撒腿狂奔。
  她冷哼一声,刚要点足轻上,就听身后宫门轻轻打开。回首,对眸,开门的宫女瞠目结舌:“你、你、你!”久居深院的宫女因少见男子,一时舌不能卷,她转身刚要大叫,就发觉一个细白的手掌捂上嘴角。
  “思雁,是我。”身后的男人发出女声,音调还颇有几分熟悉,“是我啊,韩月下。”
  思雁僵直的身子忽地放松,她拨开掩在唇上过分纤美的五指,惊讶回身:“新任左相大人?”这身一品绛红官袍,这张春风笑颜,来人定是她家主子那个易钗而弁、入朝为相的侄女,绝对错不了。
  念及此,思雁随即掩上宫门:“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哪儿?”丰云卿脱力地倚在墙上,感到腹中的热流越发激烈。
  “这是墨香殿啊!”
  什么?她进了大内?外官不得入后宫,违者枭首祭宫门。她边走边想着,脑中的结被一点点解开。这样啊,她开始有些明白了,明白自己走入了怎样一个阴谋。
  “卿卿!”只听一声惊呼,原来不觉间她已被思雁带入了墨香殿的后院。
  “姑姑?”她看着眼前苍白如雪的病弱美人,快要成线的双眼兀地睁大,“病不是好了么?”
  “咳……咳……”弄墨含泪摇头,激动地将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今日不是琼林宴么?你怎么来了?”
  “我。”肌肤接触的瞬间,腹间的灼热像是滚成了火球,丰云卿几乎难以控制身体的冲动,她脑中警铃乍响,竟中了这种药!
  “怎麽了?”弄墨将她紧紧抱住,“说话啊,卿卿。”
  “姑姑。”她伸手接住弄墨眼睫上的清泪,勉强地勾起唇角,“你快派人去通知允之,要朱雀扮成丰云卿醉倒在宫门外,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让思雁送你回去吧,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宴上。”弄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颈侧,惊觉她肌理的灼烫。
  “他们既能诱我至此,也会料到我有回程。要是被人堵在出大内的路上,那真是百口莫辩了。”话到这,微迷的眼中绽出精光,她掀开脸上的假面,露出雅容韶颜。
  “云破月出,这一次他们绝想不到……”
  ……
  同样的人,同样的计,可捉奸这出戏已然慌腔走板。
  “她是丰少初?”凌准坐在墨香殿的八宝榻上,龙睛微厉地瞪向身侧。
  “王……王……王上!”告密的宫侍两脚虚弱,瞬时伏地,他转着眼珠,偷瞟向同跪的佳人。亏他逃命时还尽责回望,进宫门的明明是左相,如今怎么变成韩小姐?
  “咳……咳……”弄墨以帕掩唇,撕心裂肺地咳着,上了妆的脸上满是哀色,“王上……咳……咳……都是我的错,不关卿卿的事。”
  凌准暗叹一声,止住她欲落的柳身:“地上凉,爱妃你坐过来慢慢说。”
  “是。”弄墨压抑着巨喘,丽眸染着水色,真真我见犹怜,“王上,臣妾这身子怕撑不过今夏了。”
  凌准胡须微动,想要出言安慰却又难以发声。他揉捏这弄墨惨白的柔荑,一下一下,极其温柔。
  “臣妾今生最大憾事,便是没为王上生下一儿半女。”她垂眸惨笑,不知是在做戏还是在诉衷肠,“人道姑侄亲,连着筋,卿卿小时随臣妾同吃同住。私下里,臣妾早就将她视为亲女。”她捣着胸口,忍住喉头的微痒,“臣妾想她了,锥心的想。于是就派人将她从蛟城接来,趁着今日曲水流觞男女同宴,偷偷将她引到内庭以解臣妾思女之苦。”
  清泪覆颜,虽破坏了妆面,可那抹哀艳却深深刻进了王的心田。
  “爱妃莫急。”凌准将她揽入怀中,动作生涩地为她顺气,“孤明白,孤不会降罪。”
  “王上……”弄墨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幸福的如在梦中。
  “来人啊!”凌准双目冷沉,眈向已然发怵的宫侍,“将此人杖毙宫外,悬尸示众!”
  “啊!”宫侍颤抖着被拎起,他尖细着嗓音大叫,“冤枉啊王上,奴才确实看到了,看到左相大人进了墨香殿!绝无虚言啊,王上!”
  他张口还欲辩解,就听殿外一声轻报:“回禀王上,左相大人醉倒在南宫门外,如今已被家奴领回。”
  怎么可能?宫侍闻言放弃了挣扎,绝望地任人拽扯,怎么可能……
  “抬起头来。”凌准看着座下的那头青丝,命令道。
  意识涣散的月下攥紧双拳,用指甲扎入掌心的微痛清醒意志。她极力调整面色,慢慢抬首。
  目光相接的刹那,凌准胸口一紧,旋即起身。
  眸色分明的双目坦坦荡荡,美丽的眼廓勾勒出浓浓的倔强。黑瞳闪着敏慧之色,犹如天上秀丽月华,带着明明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的风采。
  如此特别的眼睛,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不会错,绝不会错!
  凌准迈下八宝榻,绕着月下踱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一来就全理顺了,小九,你的底牌可真让为父震惊。竟如此!竟如斯!
  可!他的左相,他为后继者培养的朝堂双子星之一,怎会是女子?怎会是他早就敲定的儿媳?
  老天啊,你是嫌孤病的不够重,想让孤生生呕死么!
  他抚着胸口,止不住重咳。刺耳的杂音落进月下的耳际,让她心生惴惴又不敢言语。
  半晌,凌准舒开眼眉,迸出大笑:“好,好啊。”
  “王上……”弄墨疑惑抬望,却见君王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亲手插在了月下黑亮的发间。
  韩月下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抬眼,正对凌准锐利的龙睛。
  “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君王轻掀薄唇,满眼笑意,“这是婉约社签筒里的第四十九签,牡丹。”
  月下眼皮一跳,忆起半年前的那次结社。
  “韩家姑娘。”
  幽幽一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骨子里的警觉战胜了腹中热火,她收回先前流失的意志,恭顺垂眸。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切天注定。”他狂傲地宣布,仿佛这个天就是自己。
  她瞪目抬首,却见明黄龙袍决绝回旋,君王大笑离去:“好,好啊!”洪亮的声音染着亮丽的春色,响彻在万仞青空之巅。
  长吁一口气,她瘫软在地,发觉脊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可未待她与弄墨相拥而笑,就见内侍长得显向她行了个大礼:“奴才奉王意,恭送小姐出宫。”
  她站起身,浅碧宫装轻灵飘逸,雨青色的裙裾似能画出山水。绿在她的春衫上,化浓为浅,夺目而不刺眼,内敛却不失鲜。如青岚渐起,水入幽林,延绵着水墨风韵。
  “姑姑。”她握着弄墨消瘦的双手,丽眸微醺,“我会拜托他来给你瞧病的。”
  “不用。”弄墨轻抚她如云的秀发,慈爱地眯起双眸,“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姑姑不要放弃!不能放弃啊……”她慌乱了心神,岌岌可危的意志再一次被攻占。
  弄墨合掌拢着她细白的柔荑,笑得不舍:“走吧,千万别同我一样。”
  焦距再一次迷失,月下抱住眼前朦胧的人影,轻轻却又坚定地耳语:“再等等,我一定、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卿卿……”傻孩子,人能走出自己的心么,而那位君王就是她的心啊。
  倚着殿门,弄墨目送着她的孩子远去,苦涩的笑如酒泉,涓涓漫出她的唇角。春巳这日,她望断宫途,一个人站了好久好久。直到飞霞收尽天色,她才向后移步,退进那个阴暗的牢笼,回到那颗卑微的心里。
  ……
  曲水流觞完席,恋恋春情在林间幔角回旋,且看年轻男女将心意书遍。
  忙于情事的众人没能发现,位高权重的几人还在坐着溪边,若有所思地饮酒,心有所系地转眸。
  终于月门出闪出一道人影,待看清来人,他们眼中的希冀被瞬间淋灭。只有凌彻然起了精神,他满怀期待地侧耳。待听清内侍的轻语,那张温润笑脸旋即青灰:“确定?”
  “奴才不敢妄言。”
  凌彻然推开食案,举止间难掩愤怒:“九弟、定侯、韩将军,你们慢吃,本殿先行一步。”他草草一礼,毫无仪范地离去。
  见状,神经紧绷的三人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
  看样子,卿卿应该平安躲过了。
  “咦?那是谁?”帷幔后一声娇呼,引得众人生疑。
  流云滚边,春草相迎,烟色纱幔下飘逸着无边青碧,满心满眼的诗情画意。
  春光为笔,将那雅致的倩影绘上帷幔。像这样隔帘看着,便让人不禁燃起亲睹芳容的欲望。溪边立起三人,两双俊眸随影而动。
  诗会得杏的聿宁停下攀谈,在众人的惊楞中失态而去。
  他行在幔边,追逐着丽影,云卿,是你么?你究竟是何人?是哪家千金?
  两双形状优美的眸子同时危险虚起,几乎是同时,凌翼然和夜景阑没入人群。不待二人靠近,就见聿宁挥袖拽下一段帷幔,那朵白牡丹映入每一个人的眼里。
  眼前只剩光影,韩月下目色迷离向光亮处看去,谁?异常的灼热如潮水,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掌心已被她掐出一道道血痕。看着那道影子颤颤逼近,她偏头想着,认真的神态惹人怜爱。
  望着朝思暮想的丽颜,聿宁难掩情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飞了美人:“是我啊,元仲。”
  元仲?她的思想和表情都有些慢,连眨眼都显出几分天真。黑密的眼睫轻轻地扇动着,使眼睛围着云雾一般,微显朦胧。
  “请收下这枝春杏。”聿宁如青涩少年,期盼地看着她。
  春杏啊……她抬起手,轻抚鬓间牡丹,下意识地露出春风笑颜:“可是我已经有头花了。”
  众人一阵抽吸,只觉三春芳菲只此一处,绿叶醉桃不及佳人一笑,却不知此时有两人心底全是噗噗炸破的酸泡。
  她笑了……
  该死地笑了……
  不对,等他们敛起醋意再看去,这才发现美人行止的迟钝,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待二人出手,就只见韩月杀摒开众人,厉声道:“卿卿!”
  “嗯?”月下轻拢柳眉,微有摇晃地走向发声处,“哥……”
  “卿卿?”韩月杀挡住众人的窥视,高大的身影将她严密包围,“你怎麽了?”
  “哥……”月下咬着唇,极力忍耐身体中的异样,“我好难过,好难过。”她无助地攥紧韩月杀的衣袍,“我要回家,哥,带我回家。”
  “好。”韩月杀脱下外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在一阵惋惜声中,将妹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众人的视角。
  “哥?”聿宁望着手中红杏,久久难以回神。原来她是韩将军的妹妹,怪不得初遇时她说自己祖籍莲州。莲州蛟城天兵韩氏啊,淡淡秋眸满溢着欣喜,他爱抚着枝上春杏: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云卿……
  人群中,凌翼然冷冷地看着追身而去的夜景阑。这个白痴,难道他不长脑子?此时不计后果的离开只会让人生疑,只会为今后带来无尽麻烦,只会毁了好容易建立起的格局,只会……
  他心中产生千百个理由,不知是在蔑视夜景阑,还是在说服自己。他紧闭双眸,最终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
  “宁侯殿下,我和几位年兄在跃鲤楼摆了一桌酒席,不知稍后殿下可有空闲?”
  这是新科状元的声音啊,闻言他睁开桃花目,悠然笑道:“就算再忙,这顿饭也是要吃的~”
  状元、榜眼、探花郎受宠若惊地做礼,诚惶诚恐地随向那道红影。
  杏蕊香处住东风,一颗心啊,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
  暮色低垂,韩府内灯火通明,韩夫人秦淡浓挺着快要足月的肚子倚门望着,眉间凝成了川字。
  “找到了么?”看着走近的夫婿,她急问。
  韩月杀烦乱地摆手,他重重坐下,灌下一杯热茶。
  一进家门,卿卿就发泄似的御风飞去,让人难觅踪影。
  “还没找到你怎么就回来了。”秦淡浓推了推坐定的夫婿。
  “如今能找到她的只有定侯吧。”韩月杀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在妹妹眼中那个男人已开始同他这个哥哥平起平坐。虽说女大不中留,但那可是他打小就护着、宠着的亲妹妹啊。
  “呵。”秦淡浓捏着鼻子后退几步,“闻这酸味。”
  韩月杀斜了她一眼,怨气十足地再满一杯热茶。
  “你啊大妹妹足足九岁,怕是早将自己当成半个爹了。”淡浓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滚圆的肚子上,温情款款地轻道,“相公,等我们的女儿出世后,你也这样疼她,可好?”
  “好。”韩月杀搂过娇妻,在心中默默念叨。
  女儿啊,其实今天最让爹挫败的不是你姑姑找地方藏起来,而是爹竟然追不上她的脚程。对于一个兄长来说,这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
  燃动的火把连成了线,将远处照的犹如白昼。夜景阑慢步在亭湖边,湛然的凤眸不放过每一个死角。
  行过垂暗密柳处,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微息,他骤然停步。屏着呼吸,再凝神听去。
  “嗯……”破碎的唇音钻入他的耳际。
  “卿卿?”夜景阑拨开密柳,向黑暗的湖角走去,“卿卿?”
  他唤了几声,就听万绪千条深处,传来一声咕哝:“修远……”
  “嗯,是我。”夜景阑松下一口气,轻声道,“出来吧,卿卿。”
  “不要。”语调中带着鼻音,夜景阑几乎可以依声描摹出她此时的娇态。
  他暂时无视胸中涌动的情潮,撩开层层袅袅柳条:“天已经黑了,快同我回去。”
  “天黑了?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她声如娇啼,全不似平时的清音。
  不仅是视力,连意识都出奇的模糊了,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夜景阑飞速想着,脚下手上不由加快。
  “修远!”
  “嗯,我在。”
  “你别过来。”她语带着乞求,让他颇为讶异。
  “为何?”他依然前行,只是放轻了动作。
  “现在我一定很丑,呜……你别过来……”
  很丑?夜景阑再度迷惑,心头的焦虑渐盛:“我不介意。”他温言哄着,诱使佳人再应声。
  “还是不要过来……”
  “嗯?”声音越来越近,他心跳也愈发激烈。
  “你非要我说么?我虽为官数月,可毕竟还是女孩子家,是很要脸面的……”
  听着她的娇嗔,被他有意忽略的情潮激起小浪,一阵阵地拍打着他的胸口。“同我,还要讲脸面么?”他声音微哑,一时不察竟踩断了脚下的枯枝。
  他停住脚步,以为惊动了别扭的佳人,却听她缓缓柔柔地说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是怕自己兽性大发。”
  兽性大发?夜景阑见她并无察觉,知道她此时五感渐失,也就不再轻手轻脚,径直穿过密柳。
  细柔的柳条沐浴着清光,像是月儿披散的发,如一幅绿色的垂帘朦胧着亭湖的一角。拨云见月,柳帘后惊现无限风情。
  “先前还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开始乱想,如今你来了……”半湿的春衫勾勒出玲珑曲线,佳人独立水中,双手掩面不住摇首,晃得那朵白牡丹生出艳艳春色,着实撩人心弦。
  “你走,你走,我怕自己真会忍不住……”
  凤眸漾出潋滟春波,夜景阑轻轻下水,缓步走去。
  片刻后,她放下双手,露出胭脂美颜:“修远?”她唤着,双眸有些迷蒙。
  夜景阑揽住“水月”,在她耳畔低语,“我在。”
  月下猛地一颤,便要将他推开:“不要碰我。”
  他眸色微疑,惊讶地发现她身上带着异乎寻常的灼烫。
  “好热,好热。”她下意识地往身上泼水,透出鹅黄色的抹胸。
  夜景阑喉头一动,旋即捉住她的右腕,细细把脉:“媚毒?”
  “呜……”韩月下羞赧掩面,呜咽道,“还是被发现了……”
  “卿卿。”他抱住转身欲逃佳人,将她困在两臂间,“别怕,别怕。”他亲吻着那朵白牡丹,亲吻着她的发梢,亲吻着她的眉间、两颊,而后是嘴角。
  细密的睫毛落着月光,她脸上浮起红潮。曲线毕露的胸口剧烈起伏,脑中早已拉细、不堪撩拨的神经再被拉长,一根连着一根旋即绷断。以至于他才沾上她的口,就被她的唇舌紧紧纠缠。
  佳人前所未有的热情撩拨着夜景阑的情思,一场情火瞬间燎原。热流在腿间掀起骚动,昂藏的身躯气血奔腾,他心中藏着的一只兽在悄悄苏醒。他吻着行着,将意乱情迷的美人逼到岸边的湖石上。他长臂一紧,让灼热的身体彼此贴合。
  “卿卿。”他含着她小巧的耳垂,轻轻吮着,“想解媚毒么?”
  “想。”她诚实作答,灼热的小手扯开他的衣襟,青涩的抚摸让他情潮翻搅,难以自制。
  他长腿一伸抵开她的两膝,双手将她桎梏在石上,细密热火的吻自唇角蜿蜒而下。落在她白玉般的颈间,落在她优美的锁骨,引得她惊喘连连。而声声吟哦滑入他耳际,如一坛烈酒,将他体内的火燃的越旺。长指摸索着她抹胸上的细绳,一下、两下,竟扯成了死结。凤眸闪过一丝不耐,在她的惊呼中,丝带被生生扯断。那抹鹅黄轻浮在水上,如轻云般飘绕在水月周围。
  湖边漾着涟漪,一圈一圈缠绕着衣裳半褪的夜月。那朵白牡丹随着两人的情动而微颤,无边春意悄悄蔓延。
  恍然间,泠泠荷香飘入他的鼻翼,勾回夜景阑的些许心神。
  三月末哪来的荷香?他微疑,手上、唇间却依旧火热,挺秀的身躯紧贴柔软,细腻柔美的肌理密实镶嵌。
  随着情动的继续,冉冉荷香越发浓厚。他细细再闻,却发现香源正是身前这嫣然沉醉的美人。如被泼了凉水,夜景阑陡然清醒。他搂紧娇躯,止不住喘息:“卿卿……”
  “嗯?”月下不安分地挪动,相擦的触感加剧了他腿间的灼热。
  “不要动,听我说。”夜景阑喉间吞咽,好容易按捺下炽烈的情火,他吻着美人的秀发,仿佛饮鸩止渴,“你中的是暗舒荷。”
  “暗舒荷?”她下意识地重复。
  “即便圣人,中此媚毒也一如野兽,放纵无度直至力脱而亡。”他轻抚着她的脸颊,看着她克制地抿唇,由衷地叹道,“卿卿,你已经很能忍了。”能忍到他来,真是个好姑娘。
  一双丽眸微微眨动,披散的青丝半遮半掩在美肌上,惑人的美色让他几乎以为中毒的是自己。
  “此毒并无解药,全靠毅力。”夜景阑依依不舍地退后,拉回两人岌岌可危的意志,“继续就是害你。”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是怎样的折磨。他苦笑着,松开与佳人交缠的五指,因为此时就算这最细微的亲密都能将他燃尽。
  “卿卿。”夜景阑低哑开口,隐含一抹请求,“松开吧,卿卿。”
  “啊?我还抓着你?”月下轻喃。
  “嗯。”他含痛垂眸,“左手。”
  有情人隔水相望,初绽的春心不由唏嘘。
  “修远……”她咬着唇,一点一点加力,血色在唇角蔓延,她捂着脸不住低咽,“呜……好难受……修远……我好难受……”
  夜景阑将她揽到怀中,语中满是疼惜:“忍忍,卿卿。”
  “打晕我吧,修远。”身体违背意志地蠢蠢欲动,让她又恼又羞,“我的忍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再这样下去……”
  “好。”夜景阑亲吻着她的眼角,慢慢举起手刀。
  “下手重一点,轻了,我怕……”
  语未落,手先至。
  夜景阑抱起虚弱的娇躯,捡起水面上的衣衫,向密柳深处走去。
  “不怕,我陪着你。”
  弦月微斜疏星炯,芙蓉露下春夜永。
  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一如这淡淡荷香,幽然入梦……


66.  只缘此身于梦中

  乱世元年腊月,明王陈绍挥兵直上南都,至此雍国大乱。翌年元月,雍王陈炜倾其兵力于五明谷大败绍军,明王不知所踪。然二月末,雍王暴病,全身溃烂、痛不能已,不日晏驾大营,谥号丑王。三月国殇,不及储君登极,明王攻克南都。陈绍弑侄夺位,是为雍厉王。
  恰时,前幽丰饶一十六州尽没青土,厉王切齿怒极,问左右。答曰:施此奸计者,乃青国少年左相丰云卿。厉王不语,遂生杀意。
  ----张弥《战国记?雍纪》
  一寸两寸小鱼,三竿四竿翠竹,浓荫之中隐约着一双小小的脚。
  “小姐!”树下泼辣美人恨恨磨牙,却柔然出声,“咱们不穿耳洞了,小姐乖乖,快些出来吧。”她屏息凝听,警惕地向四下望去。
  荷风淡香,一名劲装少年自湖岸走来:“弄墨,还没找到么?”
  “哼哼。”美人狰狞了笑,散发出的冷意惊动了树上“小鸟”。
  “……欠……”浓荫出传来轻声,引得弄墨仰首便要细瞧。
  “刚才路过明心院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卿卿了。”少年眈了一眼浓荫,急忙道,“啊,头上梳得是双螺髻,可是?”
  “多谢少爷!”弄墨虚起美目,拎着罗裙飞一般地离去。
  待香风渐远,少年旋身而起、直入浓荫。
  “卿卿。”他坐在枝头,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人儿,“你是怎么上来的?”他很好奇啊,才五岁的妹妹哪来的本事。
  小人将碾碎的食物撒在枝桠上,馋嘴的鸟雀纷纷停栖觅食。
  “爬上来的。”悦耳的童音驱散了暑意,听得他好舒服,“刚才阿福在这里修枝,有梯子。”
  少年挑眉以对:“现在呢?”
  “梯子被他拿走了。”小人眨着眼睛,显得分外童真。
  “要是我没来,你打算怎么下去?”少年倚在树上,抱胸看着。
  小人老成地瞥眼,几乎让少年忘了她的年纪。
  “哥。”
  “嗯?”
  “我不是哑巴。”
  “啊?”这有关系?
  “我会叫。”
  这个丫头就不会偶尔流露出无助,童音软软地撒撒娇?少年嘴角有些抽,他无奈地垂眼,忽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酥糖,轻轻捏碎然后喂给了……麻雀!
  浪费啊,这可是繁都有名的金酥糖啊,暴殄天物!真是气死他了!
  “哥?”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声,眼中只有那块酥糖。
  “要吃么?”
  美食在前,他好想一口吞掉。可是,爹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嗜甜?所以他只能忍痛,真的是忍痛开口:“哼,女孩儿家的吃食我才不要!”他极具个性地昂首。
  “哦,那就全喂了雀子吧。”童声淡淡,隐约带着笑,“它们倒是顶爱的。”
  闻言,少年面色微变,他白牙一咬夹着小人飞离绿梢。
  “呀!”小人搂着他的颈脖,兴奋地瞪大双眼,“好厉害!”
  如落叶般轻灵落定,少年得意一笑,牵着小人走上石桥。
  “哥,刚才那是轻功吧。”小人摇手轻问。
  “嗯哼。”爽啊,被妹妹崇拜的感觉真是太爽了,他不禁乐陶陶。
  “请哥哥教我吧。”
  “女孩子家学功夫做什么?”他故意戏弄道。
  “学功夫就跟吃糖一样,哪里分什么男女?”小人笑眯眯地再取出一块金酥糖,示意他弯腰,“呐。”她淘气地捏紧少年的鼻子逼他张唇,“吃了我的糖,哥哥就算答应了哦。”
  “狡猾的丫头。”甜蜜的滋味流入心底,他疼爱地点了点她的额角,“待和爹爹得胜归来,我便教你。”
  “嗯!”
  菱角荷花小桥下,夏末的风熏热了记忆……
  “……”韩月杀自梦中惊醒,胸口微地起伏。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幔,气息隐隐不稳。
  连续三夜了,他合眼即梦,而梦到的皆为幼时的卿卿。右手移上左胸,心跳有些急,自家变后他从未如此发慌。
  “嗯……”身侧的淡浓咕哝着似要转醒,他体贴地向床缘轻移,以便她顺利翻身,“天亮了么,相公?”
  “还没有。”宁静的夜将他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
  “嗯?”淡浓拨开脸上的长发,微眯眼睛,“怎麽了?”
  “没事。”他揽着妻子,轻抚着她的背脊,“没事,你睡吧。”
  “箫。”藕臂挂上他的颈脖,怀中淡淡的乳香让他觉得很安心,“还在担心妹妹么?”
  “嗯。”他低下头,埋入她的秀发。
  “我就知道……”淡浓叹了口气,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在那道疤痕上游移,“自妹妹回到相府,你就没睡过好觉。”
  他揽住她的腰,感受着她腹中的胎动:“对不起,吵到你了。”
  “没有。”她回抱心爱的丈夫,“箫。”
  “嗯?”
  “不用担心,相府的左邻右舍都不是寻常人,妹妹很安全。”
  “哼。”韩月杀自发间抬首,深邃的眸子闪过异采,“那样才不安全。”
  在他看来,不论是殿下还是定侯,都配不上他家卿卿。他家卿卿啊,自小就是个敏慧贴心的好姑娘。
  “你呀。”淡浓轻捶着他坚硬的胸膛,“怪不得外面传闻,韩家大小姐之所以极少露面,原因是有个恋妹如痴的哥哥。”
  “瞎说。”他轻斥,羞恼的口吻引得她又是一阵笑。
  半晌,只听他一声轻喟:“记得卿卿出生不久后,老家来了个懂风水的叔伯。他瞧着将军府连连称赞,说我们家两代之中必有两将一相一后,有冲天的贵气。”
  “两将是公公还有你。”淡浓玩着他的鬓发,懒懒出声,“一相自然是妹妹,一后?”语落,她只觉身前这人微微僵硬。不提旁支,韩氏主脉此代仅剩两人,那自然是……
  哎,情债啊,她暗自叹息。
  “我不会让家人再受委屈。”他语调定定,“这个相位不要也罢,卿卿必须离开朝堂,必须。”
  “嗯,九殿下不是答应了么,且宽心吧。”十指轻压在他的发间,淡浓轻轻使力,“放松,箫,放松。”
  他舒服地咕哝着,贴近她的颊面。慢慢地,大掌捂住她的双耳,隐约间只听一声低语:“淡浓,我……你。”
  纤身一颤,她掀开耳上的覆盖:“你说什么?”满满地期待,抑制不住地欣喜,“再说一遍。”
  “睡觉。”
  “不是这句。”她轻掐他的铁臂。
  “睡觉。”他的声音染着异样,不容拒绝地勾紧爱妻。
  “可恶……”她埋怨着,忽感相贴的颊面像燃起了火,温热的肤觉延绵至她的心底。这个害羞的男人啊,还要多久他才能说出那句语呢?
  她静静地期盼着,嘴角弯弯扬起。
  妹妹啊,你同定侯也会如此幸福,一定。
  合上眼,她陪他一同入梦,相和的呼吸画出一室静寂……
  ……
  今宵无月,东风吹落花雨。
  灯下,凌翼然垂眸想着,桃花目微凝。
  自他十六岁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准。而青国的御座只是第一步,他轻抬下颚,正对那幅坤舆图,迷离美目盛满霸气。
  青国地处神鲲东陆,西临虎狼之雍,北接悍勇之翼。而后,俊眸盯上当中一块弹丸之地。
  对了,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眠州。
  思及此,心情莫名地坏起来。他放下笔,对着烛火慵懒托腮。
  他答应过那个姑娘,五年后给她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现在是时候布局了。
  远交近攻,步步蚕食荆土,牢牢控制翼国,然后……
  锐眸似利箭,直插向狭长的陈雍。明王啊,五明谷败军藏匿之后,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陈炜,虽达到了目的,可眼光还是短了些。
  黑瞳染着讥诮,眸光徐徐上移。
  陈绍,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书呆子梁王,平生最恨坏乱纲常之徒,而你杀兄弑侄恰恰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到时候,梁国非但不会救你,反而会和我国站在一起,本殿几乎可以预见你的死期了。
  清风徐来,跳跃的烛火在他的俊颜上织出诡谲的阴影,他无意摩挲着腰间的玉石,指腹间尽是细滑凉意。
  如今,傀儡元腾飞在荆国翻云覆雨。建州会盟之时,翼王为求颜面怒杀李显,而后经由他暗示,翼国那个影子储君阎建德趁机与李家交好,经营到现在已是今非昔比。
  雪中送炭也要送到家,凌翼然兀自笑起。这不,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父王答应了阎建德的求亲,同意将王十九女、小十二的亲妹嫁去。如此一来,即便上官无艳怀上了孩子又怎样?七哥啊七哥,你难道忘了翼王阎镇已经老了么?
  一双俊眸深不见底,带着令人生惧的寒意。
  十多年前你想毁了本殿,十多年后你又故技重施算计上卿卿。凌彻然,你果然活腻了。
  他不怒反笑,幽幽拿起毛笔。
  让本殿好好想想,是先断你的左膀还是右臂?抑或是放三哥出来,连同二哥一起清算你们的过去?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挂心。
  酣饱的笔尖噙着一滴墨,久久不愿滴下。
  今日未待他开口,父王就点了卿卿作为使臣,送十九妹风光北嫁,这是巧合还是……
  他横着笔轻敲桌案,微黄的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
  细想去,父王看来的眼神别有深意,难道是露馅了?
  他凌翼然向来自负,偏偏一沾上卿卿,就不免怀疑自己。
  照着他先前的计划,卿卿入朝半年为寒族打开新的格局,然后诈死遁隐,此番送嫁正是金蝉脱壳的好时机。若父王是知情而为、有意放过她,那只能说明一点。
  相较于左相,卿卿在父王心中还有更重要的定位,而且与他不谋而合。
  凌翼然笑若熏风,双眸为橘光迷醉。
  “主上。”低沉的男声随风而至。
  他心神遽敛,正身而坐:“如何?”
  “七殿下打算在镜峡下手。”
  闻言,他秉烛走到墙边,目光锁在青翼交界处。这里,他轻点图上。
  镜峡天险,又为水路北上的必经之地。若在此处动手,不但可以除去卿卿、破坏和亲,而且还能假托赤江夏汛,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七哥果然够老辣。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
  “从门里调几个高手随行护卫。”他缓步走着,鸦色长发在风中轻轻拂动。
  “是,属下定会亲力亲为,决不让……”
  “成璧。”他停下脚步,淡声道,“还有任务非你不可。”
  “主上!”
  桃花美目兀地虚起,精光透过窗缝径直落在那人腰间的络子上:“你这么想去,为的是谁?”
  一句话将林成璧击得无所遁形,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语。
  “是朱雀呢。”凌翼然移到窗边,幽蒙的眼潭划过一丝波纹,“还是祥瑞公主?”
  “主上……”
  “怎么?你以为能瞒住本殿?”他眄睨窗下,眼波如这无边暗夜渺然蔓延,“十九妹将那块玉宝贝似的挂在腰间,本殿要还看不出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林成璧眉心微拢,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你是想问本殿,为何明知此事还派你进宫办差?”
  “主上英明……”
  “成璧。”凌翼然放缓语调,轻问,“你跟着本殿几年了?”
  “已有十四个春秋。”
  凌翼然推开窗,肃肃地望着那张颓丧的脸:“你的忠心本殿看在眼里,自然也会为你打算。你摆出那种表情做什么?难道在你心中,本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属下不敢。”
  “哼。”凌翼然不悦地出声,“十九妹此次非嫁不可,作为王女这是她应尽的义务。”而且作为十二弟的胞妹,也更容易控制。他说一半藏一半,不该让人知道的绝不多言半句,“若不是本殿看得清楚,还真会以为你迷恋祥瑞。”
  嗯?林成璧不明所以地仰望,眼中满是疑惑。
  “不明白就慢慢想。”凌翼然斜眼一挑,哂笑道,“待本殿拿下翼国,到那时你若还能露出这般表情,本殿就将祥瑞嫁给你。”
  “主上……”闻言,林成璧很是感动。
  “好了,你去安排人手吧。”凌翼然关上木窗,眉间藏着一丝狠绝,“别忘了叮嘱护卫,虽然这次是顺水推舟地让左相诈死,但卿卿要有丝毫损伤,就让他们用命来抵吧。”
  “是。”窗上的影子慢慢褪去。
  凌翼然半转身,虚眸望向图上眠州。
  定侯,就算你跟去又如何?到最后她还是会回来,谁要她是一个傻姑娘呢。
  不知何时,那颗红豆已在心底悄然发芽,无声无响地茁壮成了大树。今宵他枕着满枝浓荫,于夜深时如痴如醉地想她。想到情难自抑,想到心跳如鼓,想到他难以入眠。
  俊眸闪动着骇人的情意,紧握的右拳爆出青筋。
  快来吧,卿卿,快来吧。他,都快等不及了。
  ……
  四月的风浅浅吹过,吹响了流水,吹暖了夏阳,吹得满园牡丹香。
  细白的手抚着前额,眼前渐渐清明。原来是梦啊,害的她真以为自己兽性大发将那人生吞活剥了去。她抱紧薄被,心头涌动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雪青色的床幔轻轻拂动,漾出风之流韵。她暗叹一声,望向幔外忙碌的人影:“艳秋。”
  暗蓝色的纤影微地一滞:“大人,您醒了。”
  “嗯。”她抚开颊上的长发,懒道,“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四夜。”
  “啊……”怪不得她差点将虚幻当成现实,原是睡了这么久,也梦了这么久。想到这,清美的容颜染上一抹胭脂,她羞赧垂首,心虚地转移话题:“这几日可有异动?”
  “昨日宫里送来了诏书,王上命大人为护送祥瑞公主远嫁,以促青翼两国之谊。”
  “哎?”她撑手坐起,喃喃自语,“原先定的人不是我啊。”
  艳秋停了一会,又道:“九殿下说了,这是大人恢复真身的大好时机。”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原是允之暗中斡旋。是该走了,那日王的话犹在耳边,让她不由心惊。
  “大人。”幔外影动,艳秋的语气有些急。
  “嗯?”她敛神回应。
  “以后……”纤影局促微移,他卑微出声,“以后……艳秋还能跟着您么?”
  幔内那人失笑,引得他一阵心慌,下意识攥紧衣襟。
  “当然。”不知何时,她已不用假声虚应,柔美的女音轻轻响起,“我说过,你是我弟弟。”
  这一句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蜷曲的手指缓缓伸展:“嗯……”他眼角微涩,转眸看向床边。接下来就将时光让给有情人吧,毕竟只有看着这位侯爷的时候,大人才会露出幸福的神情。
  他的大人,他的姐姐啊。
  妖美的眸子弯成月牙,精致的菱唇绽出笑意:“要没什么事,艳秋就先下去了。”
  待行至门边,只听身后一声:“等等。”
  他偏身站定,但见尘埃在酒色暖阳里游弋。
  “艳秋,离开云都前我还要给你登户籍呢。”
  是啊,有了户籍,他就不再是畜生了。要在过去,这等美事他可想也不敢想。
  “户籍上是要写姓的。”
  他眉梢微动,眼中溢出悲哀,可他没有啊。
  “前几日,我恰好得知了你的本姓。”
  一声如惊雷,炸破了他的思绪。
  “你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停了半晌,那人也、未有言语,只定定地站在原地,她长叹一声继续道,“艳秋,你不问我如何知晓?”
  少年垂下眸子,藏起眼中翻腾的情绪:“那是大人的事。”
  韩月下紧盯着幔外,温言劝着:“其实这些年她也不好过,你又何苦……”
  “大人!”艳秋扬声打断,沉声道,“户籍上就写张弥吧,弓尔‘弥’。”
  她微微颔首:“好。”
  “大人请休息,艳……”他迈开步子,脚下有些不稳,“张弥先出去了。”
  “弥儿,今日我就送你一个表字。”她合上眼,别有意味地轻道,“元醒。”
  房里静的几近可闻风的呼吸,半晌,一声隐着难言之情幽幽响起:“张弥谢大人赐字。”语罢,他拢门离去。
  月下倚在床上暗自嗟叹,忽地只觉颊边染风,她蓦然睁眼。
  “卿卿。”
  正对那双湛然凤眸,春意无边的梦境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袭上心头,她的脸轰然若火山爆发。
  “他会想明白的。”夜景阑撩开纱幔,深深地凝望着那张丽颜,似要望进她的心底,“这一次我送你。”
  “送我?”月下垂首嚅嚅道,只觉两道灼热的目光烧上她的两颊,随即渗入肌理,迅速热上心头。
  “送你北上,顺道回眠州。”他坐在床缘上,俯下身让她无处可避。
  “你要回去?”她抬起头,恍神中竟没发觉温热的男性气息已近在咫尺。
  疏密有致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撒下淡淡阴影,那一份清美看得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卿卿。”爱恋之情在他的胸口发热,清声中带抹压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轮廓上轻抚。
  “我们成亲吧。”
  如丝缎般低稳的男声滑过她的耳际,轻而易举地迷惑了她的神智。
  “好。”她听见自己轻道。
  相拥的瞬间,只剩下两颗激越的心。
  而后一吻绵长,如诗句千行,在唇齿间婉转低吟……
  乱世二年四月初九,青隆王十九女祥瑞公主远嫁翼国,左相丰云卿陪使。恰逢定侯夜景阑启程归眠,赤江之上楼船百里,旌旗蔽日,可谓风光无限。
  然四月二十一,行至琥州双生峡突遇伏击,主船尽没,丰云卿力战而亡。至此青国再无少年丞相,融融春柳月俨然绝唱。
  ----张弥《战国记?青纪》
  ……
  蓝天似海,流水如云,狂烈的江风吹凉了夏日,如一头猛虎撕咬着那身绛红官袍。
  “娄敬,这几个月真难为你了。”丰云卿站在赤江大坝上,微散的长发扑打在她清秀的假面上,徒增一抹艳色。
  “没有,没有,一点都不苦。”何猛摸着头,敦厚地笑着。
  “现在云都已是天翻地覆,各机要位置上都是我们的人。”丰云卿转过身,唇角微扬黯淡了夏光,“娄敬,不日你就可以重回云都了。”
  “大人。”何猛收起惯有的羞涩,高壮的身子在风中纹丝不动,“下官只想留在琥州完成赤江工程,还望大人成全。”
  丰云卿微挑眉梢,难掩惊讶。
  “下官自小驽钝,不论是读书还是做官总慢人半步。圣人道,人有长短,术有专攻。昔日下官借岳父大人之力,以言官入朝。可下官天生口舌不厉,以致数年来鲜有功绩。”方正的脸上满是愧色,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夏风再道,“大人,征服这条河是下官长久以来的心愿。”
  “哦?”丰云卿负手以对。
  何猛垂首避开夏阳,眼中有些黯淡:“十多年前赤江发过一次洪水,滔天巨浪冲垮了堤坝,卷走了下官身为河工的爹爹。”
  丰云卿睨视脚下,只见江渚上千余河工挑石扛木,那黝黑的胸膛上闪动着耀眼的汗珠。
  “而后我娘以缝补度日,将我和三个兄弟拉扯长大。十九岁那年,我在去书院的途中救了路遇盗匪的岳父,我的一生就此改变。入赘华族何猛不为其他,只因泰山大人胸怀磊落、正气浩然,我敬他、崇拜他,愿乞终养。”他声音渐缓渐柔,微厚的唇向上咧开,“当我向家中说出接下赤江工程的时候,我妻子没有半分怨怪,只是贤淑地为我打点行装。而岳父则同我秉烛夜谈,说当初引我入朝就是看中了我治水方面的天赋,如今我能一展长才他很是欣慰。”
  “何御史真个了不起的人啊。”她叹道。
  “是。”何猛面露自豪之色,他伸开巨臂指向磅礴激流的赤江,灰色的长袖迎风横起,“这条河,既是我青国人的母亲,又是夺我父兄的杀手,大人。”他偏过身,抱拳一揖,“即便倾尽一生,何猛也要制住它的野性,还望大人成全。”
  “好。”丰云卿从胸扣上取下象征一品大员的锦鲤结,郑重地为何猛挂上。
  “大人?”他惶恐看来,又变成了一只巨型小白兔,“这……这使不得啊……”
  “收着。”丰云卿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大掌,看着那只细白不似男子的小手,何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娄敬,我不如你。”她衷心赞道。
  何猛惊得口不能言,呆楞在原地。
  “放眼满朝,百官莫不是为私利汲汲钻营,连我都不例外。”她望着眼前这木讷的汉子,眼眸微动,“能做到胸怀百姓、一心为公的只有娄敬,百年之后娄敬定为天下人称颂,功德无量、美名千古。”
  “大人……”他喉头有些堵,眼中隐见水迹。能在这样一位胸襟坦荡的大人手下做事,真是他人生的又一幸运。
  “大人!”远远地,朱雀放声大吼,“补给都上船了,你就别再磨叽了!”
  闻声,坝上的工人们大惊失色,只等着那位大人物发脾气。
  “知道了!”出乎众人意料,丰云卿的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娄敬,我走了。”
  “下官送送大人。”
  “不用。”她摆了摆手,“汛期就快到了,你去忙吧。”
  这话一针见血,他听了也不再矫情,俯下身恭敬行礼:“下官就此恭送大人。”
  何猛一直目送着,目送着她走下长堤,期间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扶起颤抖跪下的年轻河工,只微微一笑就让八尺壮汉看痴了。她的身形被江风勾勒得极其纤细,让人不由担心会被吹走。即便如此,她的脚下却依旧平稳,一步步地,迈向江岸。
  半晌,何猛骤然敛神:“啊,忘记告诉大人双生峡只可走一边了。”
  此番治水,他采用的“束水冲沙法”。因此双生峡到了日落退潮时,西面的阴峡会露出水位陡降,让吃水颇深的楼船搁浅。
  他望向耸立江头的豪华彩船,不禁搔了搔头。
  就算走了阴峡也没关系吧,只要等两三个时辰潮水就能涨上来。嗯,没问题,应该没问题。他安慰着自己,再定睛望去。
  只见那身绛红宽袍潇洒扬起,秀美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里……
  ……
  三层爵室中,丰梧雨端着一盏绿茶,与宋宝言交换了一下眼色。
  没看错吧,少主在傻笑?
  恭喜你,眼睛没问题。
  “夜兄?”忘山狼晃了晃手,笑得纯良。
  隐隐上扬的唇线兀地滑下,夜景阑恢复冷然:“何事?”
  “这次真是托夜兄的福,我和拙荆才有顺风船可搭啊。”
  夜景阑默默看着他,心知这位狡猾如狐狸,绝对不是道谢这么简单。
  “只恨小师妹将拙荆拐上前面的主船,让我形单影只、孤苦无依。”他垂下脸,满目伤心色,“夜兄你说,小师妹该不该罚呢?”
  明明是你们夫妻不正常,一追一藏,嫂夫人这才去了小姐那里。宋宝言又恼又恨地看着是非分不清的丰梧雨,惊讶发现这世上竟有人比他还能胡扯。
  夜景阑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地嗫了口茶。
  “等她诈死之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就把她带回离心谷。”丰梧雨掀了掀茶盖,笑得极温润,“此番出来,这个丫头闹也闹够了,是时候回去修身养性,顺道修行个三年五载了。”
  一双凤目冷如寒潭:“卿卿已答应嫁我。”
  哦!原来如此!宋宝言佩服地看向那个套话高手,真是不服不行啊。他小步移向门侧,趁两人不注意窜出爵室,迎风狂奔:爹!爹!小二终于不辱使命,带来少主即将娶亲的大好消息了!
  “哦?”这厢,丰梧雨还未满意,他弹了弹指尖,笑道,“这事韩将军答应了?”
  夜景阑已恢复本色,充耳不闻。
  “看样子是没咯。”琥珀金瞳向右一转,丰梧雨假怒道,“拜堂时没有娘家人,夜兄你是想让卿卿遗憾终生么?”
  夜景阑慢吞吞地抬眸,锐利的眼神看的丰梧雨差点破功。
  半晌,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仿佛多说一个字会要了他的命:“请梧雨兄务必观礼。”
  “也不是不行啊。”丰梧雨拿乔转目,“只是,这称呼可要改一改了。”
  凤眸微沉,夜景阑盯着杯中悬浮的茶叶沉默不语。
  “妹婿,你说可是?”
  夜修远自动消音,开始闭目养神。
  不说?哼,总有办法让你开口。丰梧雨放下茶盏,缓缓勾起唇角。如此一来,这一路上就不会无聊了。
  ……
  “制胜之道?”丰云卿瞠目结舌地望着叉腰挺肚的某人。
  “对。”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小鸟豪爽勾过男装打扮的师妹,贴耳轻语,“本鸟是可怜你被夜冰块吃死,这才好心向你传授男女之间的制胜之道。”
  “胜?”丰云卿好笑地看着她微拢的小腹,轻轻拍开她的缠扯。
  “怎么?”小鸟虚张声势地昂首,“不信?”
  “哈哈哈哈。”丰云卿背过身,大笑不止。
  小鸟垮下脸,拽过正思念情郎的如梦,娇叫:“大姐,你瞧啊,她笑我!”
  丰云卿揉着肚子,险些直不起腰:“要是我真想打听什么制胜之道,也不该问你吧。”
  小鸟危险虚目,俏脸覆上黑云。
  丰云卿看向身后飘着眠州旗帜的楼船,坏心眼地挑了挑眉。
  “你!”小鸟挽起袖管,见势就要扑去,却被抱了个正着。
  “现在你身子如何,滟儿你又忘了是不是?”如梦端出长姐的架势,低叱道。
  “姐,她欺负我。”小鸟软下身子,却仍旧不依不饶。
  如梦轻哄着挫败的小鸟,向某人递了个眼色。丰云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开船尾。
  正走着,江风染着酒香,自她身边急急行过。她举目四顾,只见朱雀抱着酒坛坐在桅杆上,前襟浸湿,一脸落寞。
  这家伙,她收起笑,点足轻上。
  “你上来做什么。”言律也不看她,兀自灌了口酒。
  丰云卿抢过酒坛,抬起下巴:“喝酒。”说着,醇烈入喉。
  “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怎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她抹过小巧下颚,细腻的手背满是香醪,“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言律再闷一口。
  “我哥哥喜欢吃糖。”
  “咳……咳……”他被呛了满喉,“韩将军嗜甜?”
  “嗯。”她笑眯眯地点头。
  “你确定是那个一马平川、勇冠三军的韩月杀、韩将军?”
  丰云卿白了他一眼:“当然”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着酒坛,可劲摇头,“想不到。”
  一涛碧水以远山为眉,青岚渐起勾出浓浓翠黛。江风撩动着她美丽的长发,吹来遥远的记忆。
  “我爹是个天神一般的男人。”船行着,云也行着,云影倒映在她的眼中,似要凝成雨,“我们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对爹爹更是到了言听计从、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说男儿不能流泪,哥哥就算被马踏断了两条肋骨也没眼红一下。爹爹又说糖是女儿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会百般克制。”细阳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拧出水来,“哥哥第一次,也是爹爹最后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给他一颗糖。他虽然嘴上埋怨,可眼眉都在笑。”
  言律愣愣地看着她,看着那既哀伤又幸福的表情。
  “当时我说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论是习武,还是吃糖。”她撑着双臂,偏头暖笑,“不论是流泪,还是情伤。”
  尖细的心弦兀地响起,言律仓惶转眸,难掩痛色。
  “阿律。”她掰过他的脸颊,眼对眼,定定道,“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吧。”
  “哼,你这女人。”他端着笑,苦涩的泪涓涓漫出眼角,“你这女人……”他依旧笑着,眼中的泉汇成潺潺溪流,无声地倾诉着他心底的秘密,“你这……”他哽咽难语,笑容越发灿烂。
  高高的桅杆上,她陪他流泪,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闹。宣泄得不知是他哀伤的心情,还是她对往日的哀悼。
  直到红轮西坠映苍山,他脸上的泪才被风干:“照说你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这都不知道?”丰云卿夺过酒坛,白了他一眼。
  言律极其诚恳地看着她:“还望左相大人赐教。”
  “你笨呗。”
  “你!刚才那句话我收回!”
  “哎。”丰云卿点了点他的肩膀。
  “干嘛。”
  她点了点下巴:“酒没了,下去拿。”
  “为什么我去?”言律虚起红肿的眼。
  “你是男人。”她理直气壮地挑眉。
  “呿,你也不像个女人。”他说归说还是接过酒坛,正要跃下,就见一众彩衣自二层“飞庐”中走出。
  “公主难得出舱,走动走动也不错。”她微微颔首,却见这人一瞬不瞬地凝着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
  “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大人。”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公主腰间的葫芦玉佩,唇畔染抹讽色,“有些事还是分男女的。”
  她没有发问,只静静地看着。
  “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如何?”轻薄的暮色黯淡了他眼中光影。
  “我会离开。”
  “而我……”言律合上眼,语调极之轻柔,“会成全他。”
  “阿律。”她叹息。
  “嗯?”他轻喃。
  “你是个傻子。”
  “我知道。”
  夕阳虽模糊了他脸上的假面,却清晰了他唇缘上的笑。
  “大人!”桅下传来一声大呼。
  她拍了拍言律的肩,旋身跳下:“何事?”
  张弥嗅到她身上的酒气,不禁皱眉:“就算定侯殿下不在,您也要节制些。”
  “你这孩子,倒把我看成酒鬼了。”她挥袖扇风,试图吹淡身上的味道,“说吧,什么事?”
  张弥指了指船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丰云卿眈了他一眼,快步走上船舷:“怎麽会这样?”
  前方,大大小小的渔舟商船密密地堵着,如浮萍满江看不见水色。
  “不止是前头,连主船与其他楼船之间都夹了很多民船。”张弥望向船尾,眠州的青龙旗已有些远。
  “这里是双生峡吧。”借着仅存的阳光,丰云卿举目远眺,只见一座陡峰耸立云霄,如一把利斧将赤江劈成两股。左边的那股在山之阳水之阴,相较右边略有些细,水上零星几叶渔舟悠闲地荡着,全不似右边那条的拥挤。
  “怎么都不走那边?”她疑问。
  张弥正摇着头,就见掌舵的船长走到丰云卿身边笑道:“左相大人,窄的那边叫阴峡,传说夜有鬼怪出没,图吉利的船家都不愿从那儿走的。”
  “鬼怪?”她摇头轻笑,“心中无愧的人怕那些做什么?”
  “大人说的是。”船长随声附和着。
  “公主!公主!”飞庐上宫女一阵惊叫,云卿转身瞧着,半晌只见一名女官小跑而来。
  “左相大人。”她急喘行礼,“公主晕船晕的厉害,还请大人及早靠岸。”
  “嗯,知道了。”丰云卿微颔首,沉吟片刻又看向船长,“你打从阴峡走过没?”
  “走过不下十次。”精瘦的男人恭顺颔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那还是在筑坝前。垂下的双目闪过异色,却没人能够看到。
  “确定安全?”丰云卿再问。
  “确定。”
  “那就抄近路吧。”丰云卿看向那名女官,“在月上之前,应该就能达到琥州州府阙城,请公主殿下再忍耐一会。”
  “是。”
  半晦半明的天幕下,百丈巨舰臃肿转身,载着一船暮色幽幽驶向满是山魈水鬼的阴峡……
  ……
  云都,宁侯府。
  灯下,凌翼然支手托腮,姿态优雅地打着瞌睡。忽地只听一声轻响,他猛地张眸:“谁?”心跳出奇地快,让他没由来得一阵恼。
  “滚!”门外传来六幺的轻斥,像是有人哭着离开,“回主子的话,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打碎了琉璃盏。”
  只是打碎了东西?
  凌翼然抖开肩上的长袍,虚眸看向那幅坤舆图,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就浓烈一分。
  他向来不信什么预兆之说,可为何他如此心慌,心慌到隐隐觉得不祥。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窗外闪动一影。
  “你确定七哥是在镜峡出手么?”他看着图上代表江河的红线,低问。
  “属下确定。”
  “嗯。”他微颔首,指腹顺着那条线缓缓上移,忽地手上一滞,他沉声低喃,“这次,本殿还会像十年前那般漏算么?”
  那次失去她,他已觉不仅仅是遗憾,这次若再……
  听见自己的叹息,凌翼然恼怒地掐断思绪,可恶,他这是在乱想什么!
  “主上不会漏算。”
  窗外的一声很是坚定,坚定的让他重新开始相信自己。
  无边夜色就此落下,悄无声息。
  ……
  甲板上一阵巨颤,丰云卿稳住身形,向船下看去。黑色的江水急速地降着,船板上露出水印。
  “落潮?”她虽不懂水纹,却也看得出一些蹊跷。她抬起头,只见两崖如剑立,一江如布悬。庞大的楼船夹在阴峡当中,一时进退不得。
  就着船上的火把,她仰首再瞧,山有万仞,危岩合壁,江峡内不见月光。崖石上突兀的虬枝被火光拉长,如魑魅魍魉狰狞了笑,让人不住发寒。
  “古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挥手招来近卫,“派人去保护公主。”
  不待那人应声,就听空中传来无数哨响,在静谧旷远的峡谷间被无限扩大。
  “避!”丰云卿大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快速舞动,销魂的银光织成了一张素锦,密实地遮住她的身影。
  甲板上惨叫连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被破空而来的铁钩牢牢钉住,殷红的液体淹没胭脂红唇,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身体中流尽。正此时,数百道白影自铁钩上的黑链滑下,如白蝶翩翩而下,敛翅落向楼船。
  “白蝶阵?!”古意高吼一声,惊得丰云卿瞪大双眸。
  “日尧门!”她暗咒一声,踏着黑索一路飞上。
  销魂于皮肉间穿梭,发出喑喑的剑响。她冷凝着眸色,左脚钩在锁链上横身旋起,似一阵狂风撕碎数只狂狼“白蝶”。而后再缠右足身姿倒挂,黑夜中银剑透着寒光,她宽袍展扬,如一朵春花穿过血雨,曼妙飘落。
  “弥儿!”眼角看见那个纤美少年被逼入死角,她松开黑索横身飞去,赶在刀落前将那只白蝶拦腰砍断,“弥儿。”她扬起手打醒了惊恐未定的少年,“弥儿快拿出你的匕首!快”她边说边舞着。
  温热的血液溅入妖美的瞳仁,辣辣地好似灼伤了他的眼底。张弥颤抖地从靴子里拔出那把匕首,极力保持着镇定。模仿着她的狠厉,模仿着她的果决,他青涩地舞动起短匕。忽地手上一阵粘稠,他惊讶发现自己刺伤了一个杀手。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席卷全身,他呆呆地看着那人喷出一口血,而后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扑来。
  要死了么,他要死了么。耳畔嗡鸣,他绝望地数着心跳,听不见任何声音。
  “抬手!”一声厉吼震裂了困住他的钟罩,他下意识地举臂,一阵腥热劈面而来。他眨了眨眼,鲜红的液体垂在眼睫上。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白衣人被他钉在身前,那双凶恶的眸子徐徐下移,渐渐无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胸口的短匕上。
  他杀人了!
  张弥屏住呼吸,看着那人的尸身缓缓滑落,他清晰地听见匕首滑出血肉的骇人轻响。
  “身后!”
  他举着锋刃慌乱转身,滴血的匕尖划过某物,发出裂锦般的怪响。他瞪着捂着眼睛痛苦打滚的白影,一时间失了心神。可不待他从中回味,就听那道熟悉的女声再道:“左侧。”张弥依言闪避着、突刺着,任由血腥缠身,他渐渐开始明白。
  今夜,不杀人,便被杀。
  就这样,由初始的木偶牵线,到此后的有意而为,他在她的羽翼下,杀了平生的第一个、第二个、第……个人。年轻的心不再颤抖,他握紧匕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行云流水、如诗如画般地舞动着,头一回感到命运就在自己的手中。
  蝶雨如絮空缭乱,东风杀尽又漫生。
  地上满是残缺的尸块,不及喘息又被白影缠绕,丰云卿深吸一口气再自数十人身中穿过。
  “大人!”古意抱着娇小的公主自二层飞庐上跃下。
  “其他近卫呢?”丰云卿如一道光影疾驰在他的身侧,撕碎自四面八方攻来的“白蝶”。
  “都死了。”声音轻飘飘的很虚。
  “你受伤?”丰云卿扶住快要跌倒的古意,惊讶发现他的背上扎着一只铁钩,“快把公主放下!”
  “可……”古意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下来自己走!”丰云卿指着公主厉吼。
  “本宫腿软……”祥瑞揪着古意的衣襟不愿撒手。
  丰云卿一挥长剑,削下古意的袖袍,祥瑞闷叫一声瞬间滑落。她跪在地上,忿忿抬眸。只见那个始作俑者一边撑着受伤的近卫,一边挥剑保护着她,美丽的眼中满是倔强。
  “殿下。”张弥伸出手,助她从地上爬起。
  “他真的只有十六岁么?”祥瑞拎着裙裾,紧跟在张弥身侧。
  “是。”张弥看着眼前英美的红影,突然发现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
  “本宫也是十六岁。”祥瑞抹开脸上的血迹,不由加快脚步,“本宫不会输他!”
  像是披着一床浸湿的棉被,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丰云卿清晰地感到体力的流失,她咬牙架着古意,腕间剑光交织。
  刚劈开身前的白影,就觉脑后一阵腥风,速度快的让她躲闪不及。正此时,倚在她肩上的长身忽地轻移。片刻之后,只觉背上一阵粘稠的热,她瞠目回首,但见古意立在她身后,汩汩的血泉自他的嘴角滑落。
  “殿下要我……”他双目无神,明显已锁不准焦距,“要我守住大人……”
  “古意!”她眼角涩涩,看着他带着微笑缓缓倒下。
  “大人!”不远处,张弥奋力挥着匕首,碎挂的袖口满是血迹,“小心身后!”
  双脚夹着地上的短刀横身飞起,她于半空中激旋,两把利刃一前一后碾碎两只“白蝶”。而后她以销魂点地,如飞矢般射向包围处。一剑、两剑,解除了张弥的危机。长发飞扬在她的眉间,如此飘逸,如此轻轻。
  “大人,公主她!”张弥指着陷入困境的祥瑞,惊叫。
  这一次不待她出手,就见言律自高处飞下,钻入那丛白影。
  那个傻子,他当自己武艺高强么?云卿焦急地劈开包围,但见白影扑了满地,言律夹着祥瑞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明明痛的连假面都缩在了一起,他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张弥暗缓一口气,刚要疾步上前,就听身侧丰云卿破声尖叫:“放开她,阿律!”伴着她的厉吼,一个鬼差般的黑影如老鹰般俯冲而下,直向祥瑞飞去。
  “阿律!”她恨极那些死死纠缠的白影,以最简单的招式快速应对,“放开她!”
  言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明白自己擅长的不是舞枪弄棒,也明白若这么做一定必死无疑,可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
  在那女人的怒吼中他上前一步,毅然决然地挡住祥瑞。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铁爪插入他的身体,尖利的爪尖撕扯这他的血肉。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被穿开了一个大洞,看着公主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看着那枚葫芦玉佩覆满了殷红的液体,他心底涌起莫名的快感,唇缘勾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裂身的感觉不过尔尔,和心痛比起来,可差远了。
  他轻松地想着,身体却软软下滑。
  “阿律!”他偏过头,看着那个女人不要命地爆出真气,如地狱修罗般的杀来。只听一声对掌,插在体内的铁爪陡然消失,靠在这女人的怀里。他缓缓抬眸,只见一丝触目惊心的红自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我快不行了……”他愉快地笑着。
  “闭嘴!”她恶狠狠地瞪眼。
  “我的尸身……”后发的痛瞬间席卷全身,他一口接一口呕着血,笑笑地看着她,“我的尸身正好给你诈死……”
  “你、给、我、闭、嘴!”她咬牙切齿地骂着,泪泉自眼角满溢。
  “你是谁?”黑衣人收回微麻的左掌,玩味地看向几步之外。
  清浅的美眸微地转动,她将言律交付给身后的张弥,宽袍在浮散的真气中飘飏。忽地,细腕快转,销魂发出醉人的清音。只眨眼的功夫,她边窜到黑衣人身前。剑势若春雨,厉乱桃花香。
  眼前虚影无数,黑衣人勉强避开致命的剑击,身上已满是血口。想到刚才的对掌给她造成的损伤,他当下浮起雄厚的内力,怒吼一震:“啊!”
  “噗!”光影瞬间停息,她喷出一口血,抚着胸口微微站定。糟糕,弱点被他看出来了。
  “是……”张弥盯着黑衣人,妖美的瞳仁蓦地放大,“是门主……”
  “门主?”祥瑞傻傻地重复着。
  黑衣人转目眈向出声处,待看清张弥两耳晶莹欲滴的血痣,他骤厉双眸:“是你这个叛徒。”
  张弥背着几近昏迷的言律,颤颤后退。他极力压抑着恐惧,刚要停步站定,却见眼前闪过那抹绛红,丰云卿只身挡住他们,出人意料地收起软剑。
  黑衣人沉思片刻,锐利看去:“这麽说,你就是青国的左相大人。”
  “好久不见。”她面无表情地开口,“谢司晨。”
  “哦?我们从前遇过?”
  “遇过。”宽袖里的手立成了掌,无尽寒气游走在指间,她淡道,“不仅同你,就连你的主子也遇过。”
  “你究竟是何人?”谢司晨绷紧长身,眼含杀意。
  “怎么?”她护着张弥三人靠向船舷,“怕人知道日尧门只是陈绍的一条狗么?”
  谢司晨满脸怒意,狠狠勾起铁爪。
  悄悄地,搁浅的巨舰边划来一叶小舟,轻柔的桨音被刀剑刺响所淹没。小巧的舟身处飘着几根断绳,原是从楼船上斩落的木筏。
  “说来你家主子和七殿下还真是蛇鼠一窝。”她状似无意地看向船下,只见两道纤影冲着她急急挥手,随后一根红鞭径直飞上,缠住了一个凸起。
  “你家主子恨我计夺十六州,而七殿下视我为眼中钉。”她推了推身后的张弥,他心领神会地背着言律向红鞭飞架之处挪去。“若真由七殿下动手,那他事后定会让王上起疑。于是他同你家主子合谋,以他选在镜峡伏击为烟雾,实则让陈绍在双生峡下手。这样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好,好。”谢司晨被她攫住了注意,抚掌笑着,“不愧是少年丞相,真聪明。”他正想再多说几句,却察觉到另三人的异动。
  丰云卿一看不好,迅速立起手刃向他扑去:“快下!”冰寒小掌被谢司晨挡在心窝处,她大声催促,“快!”
  张弥背着失血过多的言律,抓着糙手的红鞭一路滑下,先他一步的祥瑞差点因耐不住掌心的刺痛而松手。待三人歪歪斜斜地落上小舟,就听小鸟一声大吼:“卿卿,快走!”
  颤斗的两人靠向船舷,丰云卿避开谢司晨的重掌,身后的船板被铁爪穿裂。
  “谢司晨!”小鸟颤着双眸,胸口剧烈起伏。
  “滟儿还不来帮忙。”如梦扶着言律慢慢坐下。
  “姐,这里就交给你了。”
  “哎?”如梦闻声抬首,只见小鸟一扯红鞭,霎时飞上,“你干什么去!”
  丰云卿移下重心,自谢司晨臂下闪过的同时,手刃刺过他的左肩。
  谢司晨看了一眼伤口,无所谓地笑笑:“哼,倒有几分本事。”
  她正要上前再给一击,就听身后一声怒吼:“畜生拿命来!”
  “师姐!”她想拽住那道身影,却被鞭风挥开。
  长鞭如灵蛇,刺目地吐着红信。
  谢司晨抱胸偏首、避身,轻松自得地躲开红鞭的猛攻:“好久不见,你越发美艳了。”
  “你这畜生!”小鸟旋身抖腕,长鞭破空而去,“以前本鸟瞎了眼当你是朋友,真是误交匪类。”
  “哼。”谢司晨冷笑着,铁爪钩缠住鞭尾,一挑眉震碎了那条以古藤为骨、蛇皮为筋的红鞭。
  小鸟手上刺痛,抱着流血的右臂向后退去:“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说来还真要谢谢你家师兄。”谢司晨吹开爪上的粉末,“若不是他费了我的武功,我又岂能独辟蹊径?”说着看向她微鼓的小腹,“人说父债子偿,今天我就来讨回利息了!”语未落,就见谢司晨如阴风一阵,直掠向下鸟的腰腹。
  眼见追不上他的速度,丰云卿合上双目,开用心刃之术。
  铁爪于半空滞住,谢司晨冷哼一声再发力,忽然感到压迫感灌顶而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鸟却难以伤及。
  “卿卿……”丰潋滟靠在船板上,只觉两腿发软,“你练了什么?”
  散落的青丝静静地浮在空中,绛红的袖袍慢慢鼓起。丰云卿睁开双目,肃肃走向谢司晨。她举起右掌,击向他的天灵盖。可就在这时,谢司晨爆出真气震开了她还未完全成形的心刃,翻手与之对掌。
  “快走!”丰云卿脚成弓步,喉头翻滚着血腥。
  怪不得修远不准她练完心刃啊,五脏六腑揪在一起,又骤然分开。身体承受着五马分尸般的张力,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现在潮水还没涨起来,外面的船进不来只当咱们是搁浅。”浓浓的甜腥随着她的每一次开口而不断滑落,在绛色的衣上印出朵朵浅花,“你护着他们逃生去吧。”
  肚子坠坠酸痛,丰潋滟俏脸发白,却依旧不肯下船:“要走一起走!”
  丰云卿再立左掌制住谢司晨想要飞出的铁爪,她怒道:“你没瞧出来么!没有你们我更省力!”
  是啊,自己动了胎气,留下来只能拖卿卿的后腿。丰潋滟扶着痛感愈发强烈的小腹,一步一回首,终是咬牙飞下楼船:“划!快些划!去叫救兵!”
  “想走?”谢司晨狠下杀手,将全身内力汇聚掌上。
  丰云卿用纤细的身子顶着,脸上冷汗直披,愈流愈多的汗珠汇成了小溪,一点一点冲刷着她的假面。
  谢司晨眯眼看着,看着她耳下的脸皮慢慢翘起:“哼!易容!”他再沉步,脚下的木板刺耳裂开。
  丰云卿扶着胸口,刚要退后,却被掌风剥落了假面。
  “原来是个女的!”谢司晨讽斥一声,便要追向小舟,就听身后清淡女声响起。
  “女人又怎样。”
  他没停步,领着白衣们向落潮的江面飞去。
  “谢汲黯还不是死在女人手中。”
  闻声他滞住身形,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青丝下是失血的丽颜,她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
  谢司晨飞回船上,握紧铁爪:“你再说一遍!”
  她望了一眼还未远去的小舟,激将道:“我是说,谢汲黯太弱了。”
  清晰的一句摧毁了谢司晨的全部心智,他眼底暴红嘶吼冲来。
  望着眼前犹如野兽的强敌,她欣慰地勾起唇角。
  这样一来,他们就安全了。
  她的笑,如冉冉云中月,濯濯春柳下溪,清澈地迷醉了夏夜……
  ……
  山水迂曲,绝壁千丈,日中夜半难见月。万树苍烟,阔峡一苇,急乱的波纹印在黑暗的河流上。
  丰潋滟解决完最后一只“白蝶”,虚软跪落,汗水顺着两颊慢慢滑下。
  “滟儿,你再撑一会。”如梦抱着船板拨拉着江水,急切地看向身侧。
  “没事。”她调整着呼吸,挤出一丝微笑,“我和孩子都没事。”
  “大人。”张弥受持两桨奋力划着,不时蹙眉回望,“大人她……”
  “她没事!”小鸟低吼着,远望的目光却夹杂着担忧。
  “你说什么?”祥瑞抱着呼吸渐弱的言律,侧耳再近。
  “草民……”他喉头缓缓一动,“草民求……求公主……”
  “是你救了本宫。”祥瑞将言律躺在她的腿上,含泪为他轻拭嘴角,“有什么心愿尽管说。”
  言律艰难地移动手臂,颤抖地握住她腰间的玉佩:“请……”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难以发音。
  “嗯?”公主用手背抹着眼睛,将他的血混进了眼泪,“不急,等你……等你好了,再告诉本宫也不迟……”
  “……”血手紧拽着那块玉,拉得她不由俯身,“给他……”
  “他?”祥瑞迷惑垂眸,却见言律举起她的定情信物,“他……”
  言律无力点头,只能眨眼示意。
  “你认识成璧?”祥瑞轻抚着上面的玉纹。
  言律再眨眼,然后胸口剧烈起伏,忽地抬起头,惨白的双唇吃力地掀动:“给他……幸福……”
  祥瑞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
  “答应我!”他抓住她的柔荑,几乎是在强逼。
  “好。”
  一滴清泪自她的眼角流出,落进了他瞳仁。而后一滴,则顺着他合起的眼皮,悱恻流下,停在他飞扬的唇角。
  “律哥!”少年嘶哑的痛吼在延绵百里的峡谷内盘旋、环绕。
  十六岁的祥瑞抱着那具僵直的尸身,还在道:“好。”
  浅浅的江上,船过留痕,画出一道浅浅的伤……
  不知过了多久,徐来的清风吹醒了他们的噩梦,船下的流水慢慢汹涌起来,江上浮起乳白色的纱雾。
  潮水,涨起来了。
  张弥不知疲倦地挥着两臂,载着一船人向下游驶去。
  “有人!”如梦站起身,向星星渔火处大喊,“救命!救命啊!”
  木筏上立着的两个人影忽地一动,转瞬就如飞凫点水而来。
  “梦儿!”
  闻声,如梦奋力挥臂:“表哥!滟儿受伤了!”
  夜景阑先丰梧雨一步上船,他扫过船中人,俊颜抹青:“卿卿呢?”
  “卿卿她还在船上。”小鸟捂着肚子,眼中蓄满清泪,“快去救她!”
  话音犹在嘴边,就见那身月白已飞出数丈,如一只展翅白鹤,滑翔在万仞巉岩之间。
  ……
  谢司晨抱着胸站在石生怪松上,残忍地欣赏着他的杰作。
  “怪不得夜景阑宁愿被我追杀也不多说半句。”他淫邪地打量着这个血色美人,语调轻滑响起,“还真有几分姿色。”
  一根铁枪自她的肩下穿过,将她牢牢钉在悬壁上。银色的枪身在锁骨上摩擦着,发出咯咯怪响。下坠的重力撕扯着伤处的血肉,让她每一呼吸心跳骤停。她咬牙忍着,没溢出一丝声音。身下是回潮的赤江,万丈狂澜击打着崖壁,溅起的水雾染着血腥的气息。
  “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只可惜……”他虚起眼,浮起戾气。
  她眼皮有些重,一垂一垂地快要合起。两脚在峭壁上摸索,轻颤的身子加重了她肩伤。艳红的血沿着那根铁枪汩汩地流着,浸透了枪身上的红缨。没多会,缨穗就再难承受粘稠的液体,直直地挂着,在风中纹丝不动。
  踩到了,她痛喘着,右脚踏上一块小石,总算让悬着的身体找到了一处支撑点。她向前挪了挪,计算着挣开铁枪需要多少力。
  “在等夜景阑?”谢司晨看着殷红的血自缨穗上滑落,如红豆般落入滚滚奔腾的江水。
  内伤共着外伤,铺天盖地的痛撕扯着她的身子,散乱的发丝和着汗水紧紧地粘着在她的脸上。肩上由先前的灼痛到现在的冰寒,她知道自己失血过多,撑不了多久了。可她依旧想着,想着那双凤眸,想到眼睛流汗,想到疼痛稍稍缓解,想到意识有些涣散。
  “还等着情郎来救,好,很好。”谢司晨一挥铁爪,露出嗜血的神色,“本座就将你剥光在这面水的陡崖上,让夜景阑好好看看你死得多淫荡!”
  她抬起头,眸中尽是清寒月光。
  “哈哈哈哈!”谢司晨抓住她身前的长枪,铁爪见势探来,却于她胸前一尺处停住,再难前行,“怎么?还有力气玩妖术?”
  手指不停地抖着,心刃刃心,她几乎痛不能已。喉中止不住地翻动,她抿紧双唇,因为张口就是血。面皮难以抑制地抖动,她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不能让修远看见她受辱的尸身,不能。
  她死死地盯着,盯着谢司晨手指微动,她明白抉择的时候到了。
  脚下一蹬,她的身子在铁枪上滑动,留下一道血痕。
  “你!”谢司晨大惊失色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带着决绝的坚定穿枪而过,立起的小掌直插入他的身体。他痛的松开枪把,跳回到那棵老松上,看着那道纤身如羽毛轻软滑落,崖壁上还颤着一枝铁枪。
  “疯子。”他睨视下方,抹过唇边的血迹。忽地只觉脑后一阵寒,还没及反映就被人分了身。他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看着自己的无头尸还立在老松上,视线却不停下移。瞳孔中映着一道急速俯冲的月白色的身影,他闭上了罪恶的眼。
  颊边的雾气好凉,她意识飘渺,只觉江上的风像要将她吹起,染血的长袍激烈地舞着,遮蔽了大半视野。
  她无力地扇动长睫,眼见晃过一道道人影。她努力撑大眸子,渐渐地看清了。
  爹,娘!她抬起手,在空中乱抓,女儿,女儿好想你们!
  巧笑倩兮,那一回首的温柔,她欣喜地想要抱住眼前这道光影。
  画眉,画眉,你做的麦芽糖真好吃。啊,竹韵,你千万别告诉弄墨我今天下水摸鱼了,要不然她又会摆脸子了。
  哥,你痴痴呆呆地看着我的荷包做什么,糖早就吃完了,哈哈哈。
  一幕幕影像在她眼前流动,有爹、娘、哥哥,有弄墨、画眉、竹韵、全伯,有繁都的将军府,有奢华的幽王宫,有湖畔那个小小的允之,有战火纷飞的乾城,有火光冲天的射月谷,有……
  一切的一切围绕着六岁的她,不论是笑,还是流泪,不论是喜,还是伤悲,都是六岁前的记忆。
  人死之前眼前闪过的不是一生的经历么?难道说她只活了六年?
  身体逐渐冰凉,她在风中急速下坠,意识混沌不清。
  原来她只活了六年啊,她叹着。
  那这里是乾城还是酹月矶,她只落过这么两次,也许是三次,只是她已经记不得了。
  血腥的水雾覆在她的睫毛上,模糊的视野中只剩下艳红一片。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这生死的刹那对她来说像是永恒。
  潜意识里涌起甜蜜而幸福的感觉,她想要抓住,却发现那样美好的心情像是丝绸,很轻易地便从指缝里溜掉。
  梦吧,应该只是梦,冰凉的泪滑出眼角。喉中的甜腥再难抑制,她了然认清了现实,血色喷涌出口,她止不住地厉声大笑。
  “哈哈哈哈!”胸口猛震着,沙哑的笑声直上云霄。
  恍然间,她又看到了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就在不远处。只不过这一次,这双俊眸没了笑意,满满的全是痛色。
  嘭地一声,她折腰落入水中,沁凉的江水流过她肩上的洞,痒痒的引她发笑。每笑一下,江水就染上一朵血花,就像鱼儿吐着气泡。口鼻被水流倒灌,她好似被染湿的绢帕,轻轻地摇着摇着,然后缓缓沉落。
  在倦极合眼的刹那,她看见那双凤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她还来不及细究这个梦境,就浅浅睡去。
  举杯不知月何在,只缘此身于梦中。
  叮,叮,叮……
  远远的传来清脆的声音。
  那是什么?
  想起来了,那……
  是鬼差的引魂铃。


67.  一枝明月正梢头

  叮,叮,叮……
  无穷无尽的暗雾在天地间蔓延,男男女女苍白着脸,槁枯无神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心头就越淡一分,像是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混沌边缘。
  青面鬼役们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在沉默的行列中来回穿行。
  “三百一十一,三百一十二,三百……”新上任的年轻小鬼数着人头,“三百二十六。”
  “多少?”持笔的文书扬声道。
  小鬼重复了一遍:“三百二十六。”
  文书微楞,垂眸再细瞧。
  “没想到第一次上工就碰到这种规模的引魂。”小鬼看着从身侧经过的亡魂,叹了声,“看来是一场屠杀了,五道君你说呢?”
  文书猛地抬头,本就骇人的脸上更添一抹肃肃,吓得小鬼不自觉地后退。
  “多了一人。”五道的声音寒恻恻的。
  “哎?”小鬼慌忙站定,认真再数,“……三百二十四、三百二十五……”忽地一顿,声音愁惨沉下,“三百二十六。”
  “查,不在册上的要快些送回去,等进了鬼门关可就来不及了。”五道一挥臂,差役们霎时化为无焰鬼火向亡魂中钻去。
  远处轻柔幽怨的歌声似乎能迷惑心智,周围的男女一个个双目呆楞地被牵引着。她眨了眨眼,发现被抽离的意识在渐渐回流。
  这是哪?
  先前发生了什么有些模糊,她只依稀记得闭眼前呼啸在耳畔的风声、水声,还有那一幕幕残景。抬起细白的手掌,再看了看身侧只到她下颚的陌生女人,她不禁长舒一口气,原来她活了不止六年啊。
  正叹着,回神的双眸扫过前方,她兀地愣在原地。
  “陈果儿?”青面鬼差站在一个女人面前,翻着生死册核对道,“生于天重五年正月初七卯正,卒于天重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戌时正刻?”
  卒?
  一个字擦亮了她全部思绪。
  卒!
  她环顾四周,阴恻恻的前途,黑漆漆的来路。鼻尖回旋着淡淡的腥臭如雨后腐败的尸味,各重层次的冥色由远及近,尽显哀戚。
  这就是黄泉路啊,她神色骤凝。
  “言律?”
  两个字如五雷轰顶,她瞠目望去。只见身前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夹杂在亡魂中。
  新上任的小鬼正问着,忽见一道白影如闪电撕破了黑夜,转瞬就已在眼前。
  “阿律!”来人扯住了他身侧的男鬼,小鬼定睛一瞧,这女鬼眸色分明、眉目如画,全不似其他人的呆楞模样。他正迷惑着,突见这女鬼沉目挥臂,只听清脆一声,那亡魂脸上霎时多了一枚掌印。
  “你、你、你……”小鬼指着她舌头打起了卷,怎么会这样?第一天上工就碰到厉鬼!
  “言律!”那“厉鬼”再抬手,力道之狠让他听了都发疼。
  “生前冤债生前了,黄泉路上莫喧嚣。”小鬼颤着声,念念有词道,“等到了澧都自有阎王老爷评判,你可不要胡来啊。”
  说着,就见那女“厉鬼”虚目眈了他一眼,眸底聚满了煞气,吓得他骤灭鬼火。
  “呃……”被虐打的亡魂发出一声呻吟,飘散的目光如山云轻拢渐复清明。
  队伍仍前行着,只有他们还愣在原地。
  半晌,男鬼眨了眨眼,忽然失声厉叫:“你这女人怎么在这!”
  “这话该由我问吧。”
  闻声小鬼再退一步,果然是厉鬼啊,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的已入修罗道的他也不禁发寒。
  “我?”男鬼看了看从身边经过的魂魄,再看了看自己,唇缘抹过一缕笑,“我自然是已经死了。”惨淡的笑与周遭的哀色显得格外契合,叹了口气他忽然肃穆了面色,“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快回去!”
  喂,喂,该不该回去不是你说的算吧,小鬼正要出声,就听那女鬼冷道:“要走一块走。”
  太嚣张了!实在是太嚣张了!小鬼看着两鬼,一时气难平。
  “回去?回去又能做什么?”言律笑得极轻,“况且我已经得到公主的承诺了,唯一挂怀的也放下了。”
  看着他那副了无生意的鬼模样,月下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拽着他的衣袖向回飞去。
  “好大的胆子!”小鬼也不追,在原地骂道,“阎王判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你们当这是阳间,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果不其然,两鬼像是撞上了什么,径直又被弹了回来。
  小鬼得意一笑,刚要上前拉住他们胸前的魂索,就见一团鬼火闪过身前。
  “鬼是走不了回头路的。”五道君平静说道,回头看了一眼小鬼。
  小鬼心领神会,翻开册子让他细瞧:“那男的名叫言律,生卒日都有,那女的……”小鬼抬头,匆匆瞥了一眼月下,小声咕哝着,“那女的还没查清。”
  五道抬起青面,幽蓝的鬼眼扫过月下颈上的白玉,忽然神色大乱:“你……你是!”
  “那是?”顺着他的目光,小鬼细细打量去,玉挂鬼身果然有蹊跷。
  “那是幻海的定魂宝玉。”五道君幽幽开口。
  “幻海?”小鬼暴突双目,青脸显得更加狰狞。
  “幻海龙王为护爱女,特将宝玉遗落人间。”
  所以说?小鬼还有些闹不清。
  “阿丑。”五道低唤。
  “嗯?”小鬼闻声应着。
  “如果不想被龙王用金枪串着烤,我劝你对这位姑娘客气些。”
  哈?小鬼丈二的表情很是滑稽。
  幻海龙王?月下握着那块六岁时得到的生辰礼,不由蹙眉。爹爹说过这是海那边的东西,怎么会是神物?
  言律看到局面有些缓和,急忙上前道:“请二位鬼爷细细查过,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早死。”
  小鬼摇首轻叹刚要出言解释,就听身侧的上司平平开口:“嗯,等到了澧都吾等自会将她送回阳间。”
  没想到铁面无私的五道君也会如此安慰鬼魂,真让他感动的快要流泪啊,阿丑不禁吸了吸鼻子。
  “我不会独自回头。”女声响起,清澈定然地似要驱散引魂铃。
  真不知好歹!要不是被五道君恐吓,他还真想用拘魂锁把她捆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胡来。”五道肃杀了面容。
  “该死的不是他。”未被青白鬼面吓住,月下死死地盯住那双幽蓝鬼眼,“是你们引错魂了。”
  “弦月君你可要想清楚。”五道轻缓开口。
  弦月?她微楞。
  “你若执意抢魂,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五道摊开右掌,掌心惊现一朵墨莲,“到时我等逼不得已只能将你锁进澧都,你阳寿未尽定被判入第六殿枉死城。”掌中墨莲含雾绽放,幽然摇动的莲蕊上乍现诡魅光影,“将受何等酷刑,你自己看看吧。”
  点墨深浅,寒香浓淡,漂风的莲瓣塑出冥暗的地府之城。
  那条九曲环城的血色忘川上,祈福莲灯零星摇曳,重复着千年前的祈愿……
  ……
  虽非丝竹,水亦有音, 赤江的支流穿过石间罅隙,发出近乎呜咽的哀声,河边走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晚归的老李头迷迷瞪瞪地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嗯?没了?他讪讪撇嘴,将空葫芦挂回腰间。
  青岚被无月之夜染成了黛色,烟熏缭绕般地隐现于望川两岸。清凉的水气弥漫在夏夜,打湿了南来的风。哼着小曲,老李头惬意地向前走着。山平水远苍茫处,几间矮房还亮着依稀灯火,老头心情颇好地眯起了眼。
  他家老婆子还在等门啊,真难得。
  “鱼不离水哟,花不离阳,望川的巧姑看上打渔的郎。”老李头推开半掩的家门,沉声转调唱起了花腔,“鱼恋鱼来虾恋虾,龙王不找鳖亲家。老归老来恶归恶,心肠就属她最热。老婆子,我回来了!”
  他站在院中等着,等着他家婆娘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揪住他的耳朵,然后再送上一碗温温的豆芽汤。
  啧,来了!
  “老头子!”
  哎?表情不对呀,老李头偷瞥一眼。
  “快去请刘大夫来!”李家阿婆向院中泼了一盆水,溅起的水珠略带血腥味。
  不用豆芽汤这酒气就完全醒了,老李头焦急地拽住自家婆娘:“老太婆你怎麽了?”
  “哎呀,不是我。”阿婆将老头推出院门,挥手叮咛道,“快去,快去,就算硬拖也要把刘大夫拖来!”
  不是她能是谁?老李头心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佝偻着身子飞一般地向远处跑去……
  山不动,水微响,夜风掠过浦边的苇草,轻轻懒懒地吹着。
  “松手,松手。”矮房外一名短须男子甩动着衣袖,一脸厌恶地扒开老李头紧拽不放的双手,“李葫芦我可告诉你,出夜的诊资可不便宜,你若拿不出个一二两来我是断不会进去的。”
  “刘大夫,您行行好。”老李垮着脸不住乞求着,“先进去给瞧瞧,这钱我定会还的,人命关天您不能不管啊。”
  “哼,没钱还敢把老子从床上叫起来!”刘大夫冷叱一声,举步便走。
  正此时,一道银光从穿过纸窗,猛地击中刘大夫的右臂。
  “哎哟!”他吃痛地叫着,挂在肩上的医箱瞬间落地。
  “东西留下。”门帘后传来寒彻入骨的男声,惊得老李头愣在原地。
  刘大夫刚要回头理论,忽见脚边滚着一枚玉扣,碧色润泽一看就是上品。也顾不得疼,他喜笑颜开地弯腰拾起,就听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滚。”
  那平静的语调带着隐隐杀意,在幽暗的夜里无限延展,颤颤地握紧玉扣,刘大夫见鬼般的推门狂奔。
  老李头拎起地上的箱子,步步生疑,悄然掀开门上布帘。
  屋里点着数支蜡烛,滑落的烛泪让老李一阵肉痛,这个死婆娘,平时他想点上一根她都舍不得,现在倒对别的男人这么大方。
  他甩下行医箱刚要发作,就见灯火阑珊处一抹月白偏坐在床缘上,身后隐隐露出几缕青丝。美丽的发色轻滑地映入双眼,竟让他一时忘了质问,好想看清那头黑发的主人。正探着头,忽见白影偏身,露出天人般的俊颜。
  清湛湛的凤眸好似载着落花的流水,激旋涌动满是痛色。
  已到嘴边的责难霎时无声,老李头看着那双眸子,心底竟不由发疼。
  “你愣着做什么?”李家阿婆剜了他一眼,急忙上前抢过医箱,“小伙子,给。”
  那人一手按在身后好似正在发力,他脸色微白却未显丝毫倦意:“多谢。”
  “老太婆,这……”老头指着转身忙碌的男子刚要发问,却被自家婆娘拖出了房门。
  “你小声点。”李家阿婆轻轻合上布帘。
  “他们是?”
  “到这边来,我同你慢慢说。”阿婆牵着阿公走向亮着油灯的厨房,从锅里取出一碗半温的豆芽汤,“话说你刚去村头买酒,咱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敲门声有些急,李阿婆放下刚纳了一半的鞋底,气呼呼地撩开帘子,“你个死老头定是忘了酒钱,老娘这可没有!”
  “咚、咚、咚。”门外的人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越发加力。
  “敲!老娘要你敲!”阿婆操起水瓢,猛地拉开院门,“敲不死……”高举的水瓢霎时落地,“你……你……”
  黑暗中只见一双偏冷的俊眸,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还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鬼啊!”阿婆心头发怵,见势就要合上院门。
  那道影子忽然抵住木门,他一手抱着某物,暗色的水滴自发间、衣上滑落,湿漉漉的活像水鬼。
  阿婆再发力,却难以同那人对抗。
  “我们不是鬼。”他清泠开口,分外加重了“我们”二字。
  “不是?”阿婆微楞。
  “我妻子深受重伤,还请老人家好心收留。”
  这人一听就不常求人,声音低哑干涩的让她不由心软。“妻子?”阿婆自门缝里望去,他胸前蜷着一个人影,黑发如水藻般垂落着,让人看不清真颜。她收回心神,这才发现那男子明明可以破门而入,却依旧有礼地站在门外。
  缓缓地,李家阿婆打开院门,就着屋里透出的烛光小心看去。眼前这人一袭月袍,长身挺秀,散发出淡然孤高的清雅。
  “老人家。”偏冷的声音带着隐隐乞求,瞬间软化了阿婆的心房。
  “快!快进来吧!”打开木门将湿漉漉的两人迎进,李家阿婆可是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就……就这样?”老李头蹲在灶边,他恨不得敲碎这个蠢老婆子的脑袋,看看里面长的是不是一堆乱草。
  这么轻易地放陌生人进来,真是不想活了!
  “方才你没看到那小伙子的眼神。”阿婆望着灶上沸腾的热水,苍老的双目透出柔光,“就像是水浦边那只丧偶的白鹤,悲伤的让我这双老眼啊禁不住发热。”
  看到了,就是因为看到了,他才没狠心赶人。老李头叹了口气,将锅里的水倒进木盆:“送去吧。”
  “老头子?”阿婆微讶。
  “瞧着也不像奸邪之徒,能帮就帮吧。”
  “哎!”
  清风漫话轩窗,黛色山岚暗生惆怅,不远处望川轻拍着浅堤,发出愁惨轻响。
  屋内,夜景阑落下最后一根银针,修长的手掌极慢极慢地放在那人的胸口上。
  她伤的极重,重的连他下针时都险些颤抖。今次,他夜景阑终于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恐惧到难以掌控,恐惧到几欲懦弱乞求。
  怕,他怕啊。
  掌下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他紧紧地盯着那张惨白的娇颜,一瞬不瞬。
  死相,竟然是死相!
  刺骨的酸痛席卷全身,一波一波地游走在奇经八脉,似要将他生生撕开。
  顾不得自身异样,他将那具虚软的娇躯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输着真气。
  不可能,决不可能,她不会走的,不会。
  一口甜腥冲喉而出,带着浓浓的不甘溅落在地,他摇了摇头,努力驱散眼前的幻境。
  走火入魔,这就是走火入魔的滋味啊。
  他压抑着胸口涌动的血气,视野中弥漫着水雾。
  清冷如他,也有这般激烈的情感,换在以前他是断然不信的。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成为他的魔,深深、深深地驻在心底。
  他牵住几欲发狂的神智,俯身在她的鬓间低喃。
  “生生世世永不绝,你若狠心……”这一声带着三分警告、三分期盼、三分沉痛,轻轻地破碎了夏夜,“我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
  ……
  耳边似有低喃,她看着墨莲映画的枉死城不禁微愣。
  哼,怕了吧,青面小鬼得意一笑,不是他说但凡被地狱酷刑一吓,再厉害的鬼也会收起戾气乖乖听话。
  “鬼爷。”她徐徐抬眸,对上五道幽蓝的眼,“自了性命的也会进这第六殿么?”
  “那是自然。”
  柳眉微蹙,她凝神沉思。
  “五道君,鬼门关到了。”他们虽未迈步,却已至澧都城外。
  偌大的牌坊立在青惨惨的寒雾中,扑面而来的阴风夹杂着浓浓鬼气,惑人的铃声伴着愁惨鬼哭自门里向外蔓延。
  忽地她溢出清声,优美的双唇漾开一抹笑痕,如笼烟融融月,似浥露淡淡花,让枯木般的地府霎时迸出春光。
  小鬼不由看傻了眼,只听那好像从画中走来的女子轻道。
  “我的确未死。”
  闻声,五道顿时松了口气,明白就好。方才她身上的煞气让他不由忆起千年前,当他还是地府守门鬼差时,幻海龙王也是带着同样的表情,怀抱女儿前来劫魂。
  还好,她到底是想通了。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舍不得咽下这口气啊。”月下沉吟,回荡在她耳畔的低喃越发明晰。她怎么舍得那个人轻贱自己,最终堕入枉死城受尽酷刑。
  舍不得啊,她即便能舍得自身,也舍不得那个以性命相要的男人。
  她复而一笑,绮丽的眼波摄魂夺魄。正当众鬼分神的刹那,她勾起言律向鬼门关另一侧飞去。
  “弦月君!”五道暗恼自己掉以轻心,这父女俩分明就是一个样!他一翻右手,自掌心飞出一道黑色锁魂链。
  眼见生死门就在前方,月下足弓一点,拉着言律加速逃离。
  “回!”就听一声大吼,黑链像长了眼一般勾住言律胸前的魂索,震得他瞬间滑落。
  “阿律!”月下沉身扯住他的宽袖。
  “放手吧,大人。”惨白的脸上绽出笑花,言律乞求视上,“我已经死了。”
  “闭嘴!”好似生前,她也是这么咬牙切齿地低骂着。
  “好好活着。”阿律伸手接住她落下的清泪,“带我那份一并活着。”
  “阿……律……”她清明如水的眼里闪动着潋滟水波,云烟般的眼波印出深深不舍,“再坚持一会,再坚持……”
  “大人,我真的已经死了。”
  “不……”
  “你再执着下去,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爱你的人啊。”他轻喟着撕开袖袍,被那道黑链拉向鬼门关。
  “阿律!”她攥紧掌间的破衣,转身向那边追去。
  可不论她如何发力都无法追上那道鬼影,脚下好似丝毫未动。两人间看似只有紫雾回旋,却感距离抚远。渐渐地那道鬼影消失在黑暗中,徒留她泪染丽颜。
  “阿律!”她如孩子般地哽咽,倔强地向前跑着。
  “韩月下!勇敢地活着!”远远地传来言律动情的吼声。
  “阿律!”她泣不成声。
  “你记住!”那声音带着淡淡哭腔,响彻在澧都之外,“在我言律心中,你是最好的姑娘!”
  “阿律……”她瘫软在地,只觉六神移位。
  恍然间,周围隐现九股鬼火,幽幽地闪动着红色的光焰。
  “你若对我有愧,就代我多生几个孩子吧!”
  “好……好……”她抽泣应声,“好……”
  “别了,韩月下。”声音如水中涟漪,慢慢消散,“此生不悔……结卿不悔……”
  “阿律!”撕心裂肺的厉吼响彻天地。
  幽暗中只见一道高门自迷雾中显现,沉厚的还魂鼓缓缓敲响。
  “未亡魂,生死门,一鼓敲罢回三魂。
  家中母,枕边人,二鼓擂响魄回身。
  九火焚,护真身,三鼓过后阳气纯。”
  赤色火焰将月下紧紧包围,伴着鼓声她静静睡去,清颜上犹带泪痕。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永不绝。
  低沉的男声如魔咒般回旋于她的梦中,丝丝缠绕在她的命里……
  ……
  寻寻觅觅,她好似在幽暗的甬道里走着,耳边飘散着渐远的鼓声。
  “前世今生,屈指一算近千年。”迷雾里传来呜咽鬼哭,“五百年前终虚设,恰似那水没沧海杳然不见。红颜不寿,情深难圆,何处眠弦月。”
  这歌声戚戚然覆在心头,催的她五脏六腑一阵拧痛,能说出的只有撕裂。
  “生生世世与君绝,绝了谁的情,断了谁的念。伊来此处君寻遍,芳魂辗转千年劫。南风抚远,愿卿细辨,此叶此情漫无边……”
  迷雾前途,无边落木萧萧下,心头涌起冲动,她一个劲地向前冲着。间或有数片桐叶飘在她的眼前,遮蔽了她的视线。
  前世今生么,再不明白可就是装傻了,她举目望着,梦中的记忆犹如青涩的梅,让她再三咀嚼。
  不论谁是谁,谁怨谁,是是非非眼前过,望断前缘慕今生。她现在只想着一个男人啊,只想着他,想到心口发酸,想到贪求生念,一切的一切只为再见他一面。
  一片叶落在她的掌中,灼灼地烫着她的手心。
  此叶此夜,原来她要的不止是一面,她要的是……
  眼前沉沉暗雾被金色的光焰笼罩,仿佛燃着了记忆的书册,一幕一幕,一页一页,随着落叶片片焚尽……
  细密长睫微颤,如雅致小扇。
  回来了么?
  她猛然睁眼,却被刺目的白光惊得半合眼帘。
  酒色暖阳书写在发黄的窗纸上,静静地渲染着初夏的心事。
  这是哪儿?
  她轻蹙眉,警惕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土房。半晌,目光停留在窗格下,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妇正就着光亮细细地缝补着一件女裳。
  这又是谁?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费尽心力。
  哎,她暗叹着,在举目却与老妇撑圆的双目对个正着。
  苍老的手中粗布女裳翩然滑落,如一片落叶惊动了宁静的午后。
  她默默地看着,看着那老妇不可置信地捣着嘴,脚步不稳地向门外跑去。
  “小娘子醒了!夜大夫,小娘子醒了!”
  许久不听人声,让她有些木然。忽然间,屋外一声略显慌乱的盆落没由来挑动了她的心跳。门口,一道影子渐渐拉长,她一瞬不瞬地瞧着。入眼的是一袭深蓝布袍,没有精绣暗纹也没有丝般的质感,却滚动着熟悉的流云波澜。
  酸涩瞬间倾入眼底,她心跳的有些快,竟快的扯动体内的伤痛。
  一寸一寸,她的视线缓缓上移。一步一步,他的长身慢慢走近。
  蓝色的袍边在夏阳中翻动,好似她的、他的心情。时光极慢极轻地流过,却难以平复两颗激越的心。
  半晌,他胸口微伏地立在床缘,而她颤颤对上那双潋滟生波的凤眸。
  泪水瞬间满溢,她笑着启唇,沙哑的声音如微尘浮动在空气里。
  “我回来了。”
  他背着光,俊颜被阴影遮蔽。
  “我回来了。”她泪如雨下,轻道,“修远,我回来了。”
  话未落,人已入怀,他埋入她的颈窝,几不可辨地应了声:“嗯。”
  “我……”她哽咽着,用尽全力攥紧他的衣袖,“我好怕……”
  耳边的呼吸不稳,他压抑着喷薄的心绪。
  “呜……”再难压抑心头的苦涩和欣喜,她嚎啕大哭,“修远……我好怕……”
  有力的双臂轻轻地晃着,他的声音如浅溪一般柔柔地流过她的心底。
  “我也怕。”
  “修远……”
  “我很怕。”他在她耳边坚定地重复,语调中有着异样的沙哑。
  那双长臂牢牢又不失温柔地环着她,挺秀的身形隐隐发颤。
  “修远……”她愕然,转过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却被一只大手遮住了视线。
  “不要看。”他平稳地低语着。
  这个男人啊,她臻首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好。”
  心底抑制不住地发柔,身上的痛似乎不那麽明显了,泪水静静落下,带着恍如隔世的复杂情绪,一点一点淋湿了他的衣,也淋湿了他的眼底。
  这样的人,叫她怎舍得啊,怎舍得。
  晴丝千尺,韶光悠悠,榴花照眼的午后她枕着他的胸膛静静睡去。而后一只大手轻轻覆上她的左胸,不带半点情欲。柔弱却平缓的心跳,透过他的掌径直传进他的心。
  许久不见的优美弧线勾勒在唇角,凤眸如春潭,将情意蓄满。
  回来了。
  他轻吻着她的鬓发。
  真的回来了。
  清湛的俊眸盈盈,含着浅淡笑意。一下午他就那么坐着,目光从未离开,手掌一直贴在她的心上。
  日子如瓦楞上的猫蹑足跑过,这段时间她不常醒着。即便她再能忍再能扛,可虚弱的身体却每每违背意志,让她总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几番迷蒙间,总有人体贴地喂她喝水、为她擦身,是李阿婆吧,她如是想着,然后陷入甜梦。
  “轰!”一声响雷炸破长空。
  “站住!”窗外传来阿婆怒气腾腾的吼声,“刘长贵亏你还是个大夫,竟然来偷药!”
  屋里,她掀开眼,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两道身影。忽然间,瘦小的身影一把拽住前面的男人。
  “快放下,再不放下老婆子可要报官了!”
  “死老太婆,我要你多管闲事。”那人见势就要举掌扇下,忽地只见一根银针刺破暗黄色的窗纸,如闪电般撕裂沉沉暗色。
  “哎哟!”那人捂着肩膀,仓皇扔出手中的东西。
  “滚!等我家老头子和夜大夫回来了,可有你好看的!”李阿婆拿起烧火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啐!畜生!”
  过了好一会,屋外才安静下来。
  “小娘子!”门帘掀开,李阿婆气喘吁吁地走进,“刚才是你飞的针吧。”
  “嗯。”她满脸冷汗地倚在床边。
  “怎麽了?”李阿婆迈着小脚,有些急切。
  “阿婆,麻烦你……”她柳眉紧攒,“麻烦你扶我躺下。”
  “好好好。”阿婆放下手中的药草,小心地扶着她的纤腰。
  “阿婆。”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如水般宜人。
  “怎么?不舒服啊?”李阿婆上下看着。
  “不是。”她温顺地摇着头,慢慢握住李阿婆苍老的手,“谢谢您了。”
  李阿婆愣了片刻,忽地慈爱笑开。
  “阿婆?”她半侧着头,眸光清澈惹人怜爱。
  “怪不得夜大夫这么心疼你呢。”阿婆轻拍着那双柔荑,“光听你的声音我这老太婆就像喝了两壶,刚才明明是你帮了老婆子,现在却软软地向我道谢,你这闺女。”说着,帮她勾了下耳边的长发,真美的发色啊。
  “阿婆。”她眼中满是真挚,“谢谢您和阿公,谢谢你们在我和修远最难的时候出手相救。”
  “啧啧。”李阿婆打趣地望着她,“小娘子啊,你和夜大夫想必是新婚吧。”
  “哎?”她错愕。
  “妇人是不可在外人面前叫自家男人名讳的啊。”
  “那该叫什么?”她年幼失怙,对这方面不太了解。
  “死鬼、孩子他爹、臭男人、家里那口子。”李阿婆数着指头为她答疑解惑。
  柳眉越蹙越紧,她有些尴尬地看着阿婆眉飞色舞。
  “啊,对了。”李阿婆忽地一抚掌,“还有相公啊。”
  “相公……”她喃喃,将两个字浅浅吟诵,“相公。”略显苍白的脸上转瞬飞起红云。
  “天天看着这副俏模样,可真苦了夜大夫了。”李阿婆捉黠地眨眼,见她美眸含疑,不禁好心解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阿婆……”她耳根充血,好似方才阿婆放在床头的红果,“这是?”她有意转移话题。
  “哦,这是神药啊。”李阿婆忿忿望向门外,“方才刘长贵要偷的就是这个。”
  “神药?”她好奇地打量着。
  “小娘子能这么快醒来多亏了这神药,每天夜大夫上山采的就是这个啊。”
  “修远他……不……”她蚊声道,“相公采的就是这个?”
  她知道每天他天不亮就出门了,问他他只说是去采药,如今他俩虽分文没有,却也不能白吃白住。亏得他是懂医术,上山采药、出外看诊好换些银子。方才那位刘大夫进来偷药,她只当是修远阻了他的生计,那人来报复的,却没想是为了这些药啊。
  “我家老头子听人说过,自从夜大夫采回了神药,那刘长贵就更加眼红了。”李阿婆拿起针线,一边缝补一边说着,“原来这神药啊长在不老峰的绝壁上,一般人啊是拿不着的。”
  “劈啊!”亮紫色的电光映在窗纸上,苍穹隆隆欲雨。
  “绝壁……”她望着屋外湿润的地面,此心如初夏的天空,满是阴霾。
  而后,李阿婆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只是楞楞地望着窗外,望着倾盆暴雨如期而至,望着肆虐的天水如钢珠落下,在地上、在她的心头砸出一个个小坑。
  又睡着了,她有点恼,睁开眼正欲起身,忽觉胸上传来一阵热。
  “躺好。”雨还在下,沉沉的天色让人看不出时辰。
  “修远?”她微讶地看着按在胸前的大手,脸皮不住发烫。
  她那里虽然不算壮观,却也不平啊,他怎么?
  她羞赧地抬眼,暗色中只见那双凤眸分外璀璨。
  “你回来了。”她声音虚弱的不像话,让他不禁蹙眉。
  “嗯。”他坐在床边,伸手把脉。残留的雨水顺着他的长发缓缓滑落,侵染出惑人的男色。
  她脸上烧着,目光心虚下移,又瞬间凝住。粗布袍角沾着些许泥渍,而那双鞋已被黄色覆满。她反手一握,将他的右掌拉到眼前。
  “修远,你受伤了。”她心痛地望着他掌间的血痕。
  “动作慢些。”他充耳不闻,只温言道,“小心扯动了伤势。”
  “……”她没说话,纤细的肩膀轻颤。
  “卿卿?”
  她拉过他的掌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温热的液体沁入他的伤痕:“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他眼中似有笑意。
  “以后雨天不准出去了。”她哽咽说着,有些凶巴巴的。
  “好。”他轻拭着她的泪。
  “哎,修远,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她很苦恼地叹气,“你这样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么。”
  “是。”他捧着她的脸,极认真地说道,“我就是要你越欠越多,愧疚的舍不得离开。”
  “修远……”这一次一定伤他很深吧,她含泪想着。
  “欠我的,用一生来还吧。”他将她抱起。
  “好。”她伸出未伤的右手,环住他的瘦腰。
  半晌,她感到长发涩涩地摩擦着脸颊,头上黏腻的好似这闷热的空气。
  “修远。”她有些挫败地开口。
  “嗯。”
  “我想洗澡。”不知晕了多少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快比醋酸了。
  “好。”他应了声,在她的发上落下一个吻,旋即走入雨中。
  亏他不嫌自己,她皱眉摸着长发,明明是那么爱洁的人啊。
  天公像是漏了勺,大雨穿云而落。
  屋里雾气霭霭,水声轻轻回荡。
  “好了。”夜景阑试了下水温,转身脱起了衣裳。
  哎?月下不明所以地撑圆双眸:“修远……”
  “嗯?”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衣,露出细致肌理。
  “你……你也要洗?”她呼吸有些不稳,双颊鼓鼓。
  优美的双眉微地一扬,他心安理得地开口:“卿卿,你坐不住的。”
  正人君子的表情,正人君子的语气,她一时无语。
  凤眸春波如醉,他除了外衫,仅著白色长裤。
  她心跳如鼓地看着他走近,脑中一热出言道:“我不要了。”
  他默默走来,端坐在床缘上。
  “明天让阿婆帮我吧。”说着,她转身掩住被子。
  一双大手倏地探入,精准无比地将她大横抱起。
  “呀!”她惊叫。
  他望着她薄红的脸颊,眼底满是笑意。
  “以往都是阿婆帮我的。”她不甘示弱地解释。
  眼中波光潋滟,好似晴日微风下的湖面,他徐徐垂眸,看得她心底发毛。“以往,阿婆也要休息的。”他极含蓄地提示。
  “嗯?”她瞪眼,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
  “要我说么。”他慢条斯理地为她宽衣,声音带点漫不经心与压抑。她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成了个布娃娃,任他摆弄。
  “说也可以。”他扯开她里衣的长带,伸手撩开她背后的长发,深深望来。
  “还是不要了。”她直觉明白如果他说了,自己以后怕是再也不好意思面对他了。
  偏冷唇线浅扬,他伸手欲要解开肚兜,她急道:“这个不用了。”
  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看了半晌,他面色有异地放下手,抱着佳人踏入浴桶。
  好暖,升腾的水气冲击着她的颊面,不一会便熏出酡红。
  他一手环在她的腰间,将她贴在自己身上。轻薄的亵裤勾勒出女性的独美,柔顺的长发散落在水中,犹如招摇的水草。小巧的肚兜浸湿在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特征更加刺激观感。他俊颜紧绷着,全身硬的像石头,折磨,他暗叹。
  他的心猿意马险些让她滑入水中,夜景阑无奈地揽紧佳人的纤腰,将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上。差点就浸到伤口了,他垂眸看着她左肩下那块触目惊心的伤疤,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不禁漫出戾气。
  不该让谢司晨那么好死的。
  “修远?”身前的人察觉出他的异样,软下身靠来。
  “还疼么?”他温柔地轻抚着那道伤疤。
  “不大疼了。”
  “可我疼。”他小心地避开伤口,揉湿了她的长发。
  “你不必自责,没人会想到……”她出言安慰着,忽听他接声道:
  “我得到的消息是在镜峡下手,是我疏忽了。”他轻抚着她的长发,语中满是恼意。
  “修远,这不是你的错。”她想转身看他,却身不由己,果然没有他,她是坐不住的啊。
  身后的人没有应声,只是极尽温柔地为她洗着。
  “要说错,其实是我的错。”她黯然垂眸,“若不是我,阿律也不会趟进这摊浑水。”
  “没有你也一样。”
  “不。”她偏着头,发间的茵樨香缓缓滑落,“都是我,都是我……”
  “卿卿。”他叹了声,将她转了个身揽入怀中,“这不关你的事。”
  她靠在他光裸的胸膛上,如猫般地低咽着。
  一声声轻触着他心底的那抹柔软,夜景阑环着她没再说话。
  “修远。”半晌,她低哑开口。
  “嗯。”他抚着她的脊背,淋湿了她美丽的发。
  “我在下面看到阿律了。”
  凤眸兀地一凝,将她扣在胸前。
  “他不愿跟我回来。”她抬起完好的右臂,紧紧地勾住他的颈脖,“为什么……为什么……”他渐冷的背脊上滑下两股热液。
  “卿卿。”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仿佛能将屋外的暴雨声阻断,“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
  “嗯?”她举目望来,眼中满是迷惑。
  “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他吻着她含雾的眼角。
  “我不懂。”她认真地想着,却依然无解。
  “会懂的。”见她又要无力滑下,他将她的纤腿缠到腰间。
  “嗯?”她还在凝思,可爱的神色让他禁不住一阵燥热。忽地,她的左臂撞上木桶,痛的她贝齿紧合。
  夜景阑心神微敛,还是将她背靠自己,手上的动作却止不住微颤。
  “没关系,我不痛了。”她咬牙笑着,秉承着一贯的忍功。
  他默不作声地洗着,身体依旧紧绷。
  “真的不痛了。”背后的温暖让她好安心,眼皮一垂一垂快要睡去。
  “以后都由我来痛吧。”这声音如水般的柔,如风般的柔,好似春泉涓涓细流。
  “哎,修远……”叹着,叹着,她含笑入梦。
  ……
  淡淡晨光安静地笼在山峦之上,点点孤帆将江水的心事舒张。南风用手指拨响了涟漪的琴弦,绵绵情澜缓缓流过河床。青山碧水将风尘沉淀,远方渐起的青岚装点了她的木窗。
  “喜欢么?”他从身后将她揽住。
  “嗯。”她静静地倚着,伸出右手描画出天上的云,江上的船,还有池塘里亭亭玉立的菡萏。
  “就住在着吧。”他低喃着,亲吻着她的耳垂。
  “修远?”她转过身,仰首抬望。
  “嗯。”他眼中细阳淡照。
  “眠州呢?”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她的脸上又有了水色。
  “卿卿。”他声如清泉,悦耳温暖得很。
  “嗯。”
  “韩将军呢?”
  她先是一震,复而垂眸。
  “再几日就可以上路了。”他看着她的左肩。
  柳眉微蹙,清雅的脸上染着淡淡的橘光:“我喜欢这里。”
  “我也是。”他握着她的左手,五指轻重有度地捏着,即便她已能下床,可左臂却再难用力了,“韩将军于你是至亲,而眠州于我是责任。”
  “嗯。”她拧眉颔首。
  “这份责任我可以不要。”他语调轻轻。
  “哎?”她诧异抬眸。
  徐徐暖风吹动着他们未束的长发,夜景阑黑眸定定地看来:“若没有你,眠州会是我一生的责任。”
  “其实,你可以……”她不愿见他背信。
  “不可以。”他语声坚定,“带着你在这秘密养伤也是同样的道理。”
  “嗯,我明白。”都是被她连累的啊,若那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怕是会继续执着下去吧。允之啊允之,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见过你的至亲,放下我的责任,我们就回到这里吧。”他吻上她的眉心,也吻进她的心里。
  “好。”她笑着应声,踮起脚吻上他的薄唇。
  夜景阑的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响,长发些微凌乱地落在她湖绿色的女衫上,双手扣紧细柳般的纤腰。他步步向前,轻柔而不是霸道地将她抵在窗后。唇舌相依,身前的人儿任他索取。转眼情丝痴缠,他轻啄着深吻着,满满的情话再难用舌尖承载。吻落在她的耳下,滑向她的皓颈,挑开她的衣襟,滑入……
  “夜大夫!”嘹亮的老声在窗前响彻,李老汉够头瞧着,“哎?人呢?”
  窗后的阴影里一对鸳鸯沐晨交颈,月下含羞地躲在他的怀抱中。
  “夜大夫?”窗被推开了一点,吓得她僵直了身体。
  “呵呵。”他埋在佳人的颈窝,以传音术低低沉沉地笑开。
  月下不满地扭了扭,恍然间正对身下的灼热。缓缓、缓缓地抬首,正对他灿若夏阳的凤眸。
  “哎?人呢?”窗外李家阿公疑惑着,并未继续推窗,“明明约在这个时候的,奇怪。”
  脚步声渐行渐远,窗后两人深深地望着,暧昧的晨光浮游在空气中。
  她落入那双春泓,几要溺毙。
  “吓到你了?”他声音沙哑而诱人。
  秀颜晕开柔美的樱色,她眉间含情满是娇羞。流转的眼波让他见之心跳,欲念勃勃大发。
  也是,月舒荷那次她中了药,怕是记不清了吧。想到这,他不由沉眸。
  “夜大夫?”阿公的声音在院子里扩散开。
  阴影里,他静静地看着她,奔腾的情意瞬间满溢,却又被他按捺在眼底。
  半晌,他清声道:“就来。”
  她慌乱抬眸,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修远。”
  “等我回来。”那两瓣香唇像是淬了月舒荷,沾了口就很难放下。一个吻,一声叹息,孕育着复杂而有力的思想。
  修远……
  站在窗前,她望着那道挺秀的身影渐渐远去,在那蘋叶飘风的不远处他偏首望来,四目相交的瞬间她盛开出惑人心魄的浅笑。迎着晨风,她闲雅地轻挥右手,看着他唇缘抹出一丝柔和的线条。远处青山隽永,他背着药篓如清风向前,一步一步走入画中。
  淡淡的荷香幽幽飘散,她发若垂柳拂在眼帘。这清香,那一夜,在梦中缠绵,怎能从她的记忆里褪却。
  “小娘子,醒了么?”李阿婆热情地喊着。
  “醒了。”她望着窗外,浅淡扬唇。
  木门被一把推开,阿婆中气十足地笑着:“今儿起的早啊。”
  “嗯。”她散着头发,回首笑着,眼中的秀丽月华让阿婆不由发愣。
  “阿婆。”轻轻柔柔的一声打破了李家阿婆的愣怔。
  “嗯,啊?”
  “今天是六月十六吧。”她垂首绕着胸前的长发。
  “是,是啊,怎么?”
  “请阿婆给我梳个好看点的妇人发髻吧。”她背过身,墨黑色的长发如丝飘动。
  “好。”这么美丽的秀发让早先为梳头婆的李家阿婆十指大动。
  “阿婆。”她垂着秀颜,让人看不清表情,“今天的饭菜能不能让我来做。”
  “你要做饭?”李阿婆诧异地看着她,“小娘子的左手还没好,这饭还是缓……”
  “今天是相公的生辰。”她抬起头,眼波如墨,似烟水潺潺让人难以拒绝。
  “好,好吧。”
  “谢谢你,阿婆。”
  这一笑的美丽再次让李家阿婆失神,这闺女今天怎么怪怪的,好像是藏起了什么心思。苍老的指在月下的发间穿梭,樱唇上那抹笑如草尖上的露珠,轻轻地滚动着,而后晶莹滑落。
  江上扁舟摇橹,载不动夕阳的绚烂。
  夜景阑背着药篓自山中走来,村口莲蓬动藕,池塘里荷风送爽,让人不觉肌肤生凉。
  “荷花香,香满塘,不做人间百花王,愿护水中俏鸳鸯。”十多个孩子在梧桐树下跳着格子,拍手唱着儿歌,“牡丹虽美却不香,麦花虽实却粗莽,菱叶荷花莲藕旺,团团莲叶做衣裳。夏露秋歌滴轻响,何花更比荷花香。”
  夜景阑不甚在意地瞟了嬉笑的孩童一眼,忽地眼波定住。
  穿着短褂、打着小辫的小“泥鳅”中一袭湖绿倩影款款而立,她手中拿着一朵半开的白荷,静静地倚在梧桐下。乌发如丝,双眸似水,别有一番恬静素雅的韵味。
  见她心不在焉地垂首,他就站在数丈外静静地看着,将她那份安详闲适细细地收入心底。
  忽地,孩童中发出一阵喧闹,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哥哥姐姐们推搡着。冲天的小辫缠着红绳,他嘟着小嘴,有些害怕地朝后看看。
  “去!去啊!”年长的孩子推搡着。
  小孩儿迈动着小短腿,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靠近那道倩影。他扯了扯走神的美人,而后勾了勾小小的食指。
  “嗯?”月下打趣地看着只及她腰间的小男孩,慢慢弯下腰。
  夜景阑虚起瞳仁,疾步如风地向前。
  忽地,那孩子踮起小脚,视死如归地向那两瓣红唇贴去。
  “哎?”她瞪圆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偷袭弄得不知所措。她向后退着,腰间缠上熟悉的手。
  “修远?”她眨动着美眸,却见他渐黑的俊颜。
  “跑!快跑啊!”领头的孩子一声吆喝,小“泥鳅”们四下逃散。
  “哇!”方才想要偷香的小孩儿迎风大哭,“娘!救命啊,娘!小胖还不想死啊!”
  这孩子哭的也太夸张了吧,月下抚额叹息,不期然遇上他杀意四射的目光。
  “修远。”她失笑。
  “回家。”长身肃肃如松,他不容拒绝地揽着她的纤腰,霸气十足地向前走着。
  “修远是在吃味么?”她调皮地打趣。
  “是。”他转眸看来,眼中满是夕阳。
  唇边的笑意被他的诚实相告而驱散,暗橘色的霞光中,她柔顺地颔首,纤指攥紧了衣襟……
  她很不对劲,夜景阑犀利地捉住她的偷瞧,深深望去。清雅的脸上瞬间覆满红云,月下局促地扒着饭,眼眸直盯着桌上的清淡菜色。
  “夜大夫,今儿的饭菜还合胃口么?”李阿婆再也看不下去,终于出声问道。
  “嗯。”黑瞳暂时放过某人,夜景阑颔首应着。
  “有没有比平时要好吃些?”李阿婆够头打量着,引得老头子频频侧目。
  “呿,和平时不就一个样么。”老头子不以为然地撇嘴,桌下却招来老太婆毫不留情的重掐。
  “哦、哦……”老头含着饭,眉头蜷在了一起。
  夜景阑将两位老人的异样看在眼里,又略有所思地看向身侧。
  半晌,他溢出浅淡的微笑:“很好吃。”
  那双丽眸瞬间点亮,倾泻着如水月光。
  果然,他优雅却不失快速地饭吃完,又添了满满一碗,就着简单的菜肴心满意足地吃着。
  “吃完了么?”他抬眸询问着两位老人。
  “嗯,嗯。”老头本还想再吃一碗,却碍于腿上悬着的铁爪,只得口是心非地应着。
  他春意融融地看了一眼身侧满是期盼的佳人,将剩下的菜色全倒尽自己的碗中。
  “有那么好吃么?”李阿公咕哝着喝了口酒,刚要再开口却被桌下的无影铁爪掐个正着,一口酒憋在喉间,吞也不是喷也不是,一张老脸涨红。
  “吃完了。”细长的凤眸似深似浅地望着身侧,“很好。”
  “嗯。”她眼中翻动着欣喜,伸出右手开始收拾碗筷。
  “我来。”夜景阑按下她的小手,叠起陶碗。
  “去去去,都回屋去。”李阿婆推开两人。
  “阿婆。”月下低喃。
  “都别再抢了,再抢老婆子可要生气了。”李阿婆佯怒道。
  “麻烦您了。”夜景阑道了声谢,便牵起佳人,慢慢向后屋走去。
  “真是一对神仙般的人啊。”李阿婆望着暮色中的并肩行着的两人,踢了踢还在呛酒的老伴,“死鬼,你说是不是?”
  “咳!咳!咳!”
  南风安静地栖落在叶片上,鸟倦了,花睡了,屋里传来轻轻水响。
  她坐在床边,剪着烛芯,窗上映出秀丽的侧影。手禁不住发抖啊,她侧耳听着,那个洗着冷水澡的男人默不作声。
  “修远。”
  “嗯。”
  “修远有无能为力的事情么?”她托腮看着火光,试图用闲聊来安抚渐乱的心跳。
  水声渐渐变小,半晌竖起的衣衫后传来低应:“有。”
  “是什么呢?”她好奇地眨眼。
  “让你受伤。”
  她垂着眸子,眼中映着暖暖灯火:“除了这个呢。”
  水声渐起,他淡淡开口:“解不了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
  “一种毒。”他答疑解惑。
  “是无药可解?”她伸出食指,在火焰中穿梭。
  “不是,昙花一现有两种解药。一是凤凰的心窍,二是情人的心肝,任一即可。”
  “那不就等于无药可解?”她攒眉想着,“凤凰是上古神兽,只在神话中出现过,而情人的心肝啊,吃下去还不肝肠寸断?”她恼着,一时走神忘了焰中的食指,却被烫了个正着。
  “哎。”她轻叫,转瞬纤指已入某人的口中。
  异样的麻热经由指间一路直上,灼热在心头。她心跳加速地看着眼前的情郎,半晌终是下了决心:“修远。”
  “嗯。”
  “今天是你的生辰。”她胸口略有起伏。
  “你如何得知?”他有些讶异。
  “是宋叔告诉我的。”她慢慢抽回手,轻绾着耳边的鬓发,“修远。”
  “嗯。”他的目光落在那简单却不失美丽的妇人髻上,胸口涌起的甜蜜稍稍冲淡了先前因她撇下他独自沐浴的不满。
  “怎么办?”她皱着眉,脸上满是懊恼,“我不会针线,没法给你绣荷包呐。”
  这个姑娘是想取悦他啊,心情一时大好,他轻道:“饭菜很好吃。”
  “哎?”月下愕然抬眸,正对他清炯炯的目光。
  “其实……”她紧张地再绾耳边发,“我还有另一份礼的。”
  凤眸有些了然地看着她的发髻。
  “也不是这个。”月下向后退了一步。
  他目光紧锁着娇颜,不论是朝堂还是女装,她从未如此局促过,局促的有些异样。
  “这份礼就是……”她眼波乱滚,像是在犹疑着什么,忽地她抬起被烛火映红的小脸,“我。”
  俊眸中翻动着滔天情潮,他虚着俊眸,几乎是恶狠狠而又饿狠狠地看去,竟让她产生了被生吞活剥的错觉。
  她直觉地退后,却难以逃离他密织的视线。
  “卿卿。”半晌,他收起怵人的注视,语调平平地开口,“这种事不要随便开口。”
  随便?她心头蹭起一把火,烧尽先前的娇羞:“我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一抬眸,她就知道自己完了,那双滟滟生春的眸子荡着、漾着,情澜翻滚再难抑制。
  好像,她好像是上当了,她暗恼自己的冲动,转身向床边走去,只要埋进被子里睡到大天亮就没事了。没事,没事了。
  未及床缘,右腕就被牢牢扣住。
  她没有回头,只羞涩地扯着手臂。那只手带着点烫,夜风徐来,从身后吹来淡淡草药香。
  “告诉我,为何?”长身贴来,他的耳语带着隐隐期盼。
  她垂着脸,微黄的烛火沿着她秀美的脸廓静静滑下。
  “为何,卿卿。”他情难自制地含上身前小巧的耳垂,引得她不住轻颤。
  “因为……”她顿了顿,这才蚊声道,“夜半醒来,你的手总放在我的……”她垂眸瞧着自己的左胸,耳垂鲜红滴血。
  自她昏迷后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没想却被误解。不过也好,这样的结果他很乐见其成。
  “我以为你想的。”红云浮散上她的颈脖。
  “我是想。”他轻喟,“很想。”
  “你会觉得我随便么?”她很介意这句话。
  他轻笑着,将她掰过身,那双夜瞳异样璨亮:“那是我的诡计。”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不想为这一夜点上半分瑕疵,“我想要你,卿卿。”
  他吻上她的唇,如获至宝地轻吮。
  “修远……”她语焉不详地颤音,“你变坏了。”
  “呵呵。”闻言,他低低沉沉地笑开。
  舌尖燃着火,他一路侵入她的唇间。长腿一伸,将她逼到床边。
  “呀。”她轻喘,转瞬便被他轻放在了床上。
  他的长发如瀑落下,好似千条雨丝将两人包围。她张开新月般美丽的眼眸,迷蒙中染着天真:“修远。”
  “嗯,我在。”他褪去衣衫,覆身而上。
  “生辰快乐。”她红唇噙笑,私密的空间里一时春花漫天。
  他咬着牙,忍住骇人的情潮,伸手将她的发髻拆散。
  “哎,这头发梳了好久。”她瞥了一眼颈边散乱的发丝。
  他俯下俊脸,在她的发间、她的眉上落下细密轻吻:“今后夜景阑只为你一人画眉、绾发。”
  “嗯。”她被轻羽般的吻催痒了身心,眼前浮起水雾,“嗯。”她再道,玉色藕臂揽上他的颈脖,“相公。”
  动情的低唤让他差点失控,膝盖顶开她纤细的美腿,他的吻沿着玉臂一路而上,最后轻轻柔柔地落在她左肩的伤疤上。
  他如此温柔的吻着,如春雨一般落入她的心底。
  眼角发热,唇边却微微笑着,她落入了他的诡计,落入了他的心。
  身上的衣衫被悄悄除去,她感受着他的耕耘。
  “呜……”她压抑着喉间羞人的呻吟。
  “不要忍,卿卿。”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同样压抑着急躁的情绪。
  “修……远……”她半呜咽地咬唇。
  “我在。”他轻抚着她的发,在她的耳边低声安慰着,“我一直在。”
  “嗯。”她婉转吟哦,如夜曲迷醉了他的心神。
  熏人的水意,在她眼中盈盈流转,娇软呢喃轻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身上火热的烧掠,一寸一寸席卷全身。迷蒙间,听见他一声轻唤,她含笑抬首,覆上他的薄唇。
  忽地,身下一阵撕裂。柳眉凝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她忍着,这点痛比起那番生离死别,比起黄泉碧落不见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她泫然欲泣,不因痛楚,而因喜悦。
  “卿卿。”他吻开她眉间的川。
  “修远。”她抚上他的胸膛,“相公。”
  他放下心来,燃起火一般的攻势,灼烧着彼此的绚丽。
  “卿卿。”
  “嗯……”
  “生个孩子吧。”他陷入那绮丽眼波,难以自拔。
  “好……”美颜漾着笑,她偏首看着,看着彼此交缠的黑发,感受着体内的热火。
  “一个就好。”他在她的耳边低喃,最好还是个女儿。
  她抱紧他的窄腰,颤问:“为何……”
  “卿卿。”他沙哑地笑着,轻吻她的发丝,“你的话有些多。”
  而后,她再难发问,檀口倾泻着动人的低吟。
  淡黄窗内,美丽的身体如流水般起伏。清水芙蓉在夜的轻吻中,静静破蕾,带着泠泠玉露,含着幽幽暗香。
  与君相约,共画西厢。
  今夜谁是谁的笔,谁是谁的卷,那写意的诗句抒发着怎样奔放的感想。
  子夜销魂春无极,一枝明月正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