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1

一叶如来: 半世笙箫半世妆 34-完

第三四章 猜疑心比心

  “没想到他真的可以自己逃出来。”朝殿之上,长衫翩翩的年轻丞相此时看着殿堂之上的一国之主,眉目温和,却是不见喜怒,“皇上,你怎么认为?”
  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坐了一人,闻言眉目间微微一哂,有几分疲惫道:“活着出来,是他命大。不过……”顿了顿,沉简深深闭了闭眼:“也算是完成了素素的遗愿。”
  “遗愿”两个字落在周围的时候,可以听出显得有几分微颤。
  流苏自然也不喜欢这个词,然而心下一痛,却是反驳不得半句,只能掩下神色间的苍白,询问道:“对于一叶盟的限制,皇上准备怎么处理?”
  沉简的视线淡淡一落,冷声道:“斩——草——除——根。”
  “诺。”流苏淡声应下,恭敬地施了一礼,缓身退出。原本这种处置方式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眉目间温和的神色依旧,并不似刚听到了一道杀令。虽然一叶盟的确是帮主了沉简登上皇位,然“功高盖主”的角色在历史上从未有过好结果。轻尘也注定如此。
  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如今的是一个国家,一片江山……
  鸟雀轻啼间霍尔穿出林木向外飞掠而去,腾起一阵嘈杂。朝廷的廊道中来回逡巡着巡逻的士兵,以此显示着皇家的威严,然在洛阳千里之外的笙箫谷中,隐隐的杀机并未透到,只是当桩素醒来是看到熟悉的一切,不由霍然一惊。
  桩素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自己脸上的面具,一碰之下感到金属的凉意,心里终于稍稍安心。然后她留意到身边似笑非笑的视线,一抬头,恰好看到轻尘倚着阑干,正凝眸看着她。
  桩素压下心间的惶恐,瞥眼时看到床边的一张小桌上竟然搁了笔墨,显然是为她准备的。她不由偷偷看了眼轻尘,咬了咬唇,还是取过笔墨来写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轻尘的视线淡淡略过,唇角是似是而非的弧度:“怕留下你会有危险,就把你带来了。”
  桩素闻言,继续写道:“黑风寨现在是什么情况?”
  轻尘自然知道她问的实则只是塞华佗一人,便随意地往窗前散散一靠:“那日朝廷并没有真的攻打进去,那些烟雾只是虚张声势,你不用担心雪医山庄的那些人。”
  桩素点了点头,这样的回答也叫她放下了心,便没有再写什么。
  轻尘却是转眼间到了她的面前,纤长的指轻轻地托起了她的下颌,眼里的笑意一闪:“你为什么那么怕被人看到你的脸呢?”
  桩素心下一骇,挣了几下想从他的手中脱出,但却始终不得。轻尘的唇角微微一抿,伸手作势要去取她的面具,桩素慌忙间挣得更是厉害,但依旧只看着那只手一点点地靠近了过来。她认命般地闭上了眼,但是周围却忽然一静,再没什么动静。
  渐渐地,她感到捏着她下颌的那只手上隐隐传来微颤,缓缓地将眼睁开,她却是看到轻尘是在笑。
  轻尘似笑地格外开心,过分自然的笑意,叫他的容貌在一时间显得愈发的魅惑。一双桃眸微微地勾着,笑得急了,伴着几声轻轻的咳嗽。
  桩素明白了过来,自己竟是又遭到了戏弄。
  她微微咬唇有些不满,然看到轻尘这样的笑又有些恍惚。隐约觉得,他在她的面前时,竟然从未有过这样不作掩饰的笑。因为如今的“离音”不是“桩素”,所以才能叫他平常地对待吗?
  桩素看着他轻咳,于是提了笔又写道:“盟主需要调养。”
  轻尘却仿佛不见她写的话,只是稍稍顺了气,道:“你救了我,你说我该用什么报答你呢?”
  桩素自然知道他是故意视若不见,于是也不恼,反是心平气和地写道:“我是一个医生,如果盟主真想报答,不若让自己成为我的病人。”
  轻尘似乎也觉察到了桩素对此的固执,唇角玩味地一扬:“你想要我怎么做一个病人呢?”
  桩素瞥了他一眼,依旧云淡风轻:“每日我都会开个方子叫人熬药,盟主既然并不厌恶药味,也请将这些药都给服了。”
  轻尘看到这样的语句,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离音,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厌恶药味呢?”
  桩素闻言方知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补充道:“药是小孩子才会厌恶的东西,盟主已是大人,莫非还会耍那小孩子脾气不成?”
  轻尘不由笑道:“好一个离音,虽然口不能言,但还是这样的伶牙俐齿啊。好吧,你开的药我都喝,这样可好?”
  桩素不想他竟然答应得这样干脆,一时有些诧异。然而探究的视线投去,轻尘却是云淡风轻地一转身,款款地向屋外走去,声色散散地带过:“你先在这里休息吧,如果想去哪里,跟外边的下人们说声,他们会给你带路的。”
  门“吱呀”一声关上,桩素目送他离开,心下却是感触莫名。她微微抬头,看着这间布设熟悉的房间,最终是轻轻的一声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以“客人”的身份来带笙箫谷的时候。
  门外轻尘走远了,一直没有再回头看。走出院子时他的唇齿在微微一启,唤道:“李九。”
  话音刚落,一旁便闪出了一个人影,恭敬地站在一边,并不说话。
  轻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最近似乎很喜欢做我的跟屁虫?”
  李九佯装没有觉察到话语间的讥讽,只是恭敬道:“盟主,这个离音姑娘——毕竟来自黑道。”
  他话说得含蓄,轻尘却明白期间的含义,摆手道:“我心里自有打算。”
  李九闻言,眉目间闪过一丝诧异。
  轻尘的视线落上了远处,一片碧影间却有几分深沉:“你派人多看着她一点。如果真的有什么异动,就——杀了她。”
  “诺。”李九闻言,心间的一颗石头才算落了地。顿了顿,又道:“属下还有一事。”
  “说。”
  李九道:“不知盟主准备何时对黑道动手?”
  轻尘收回视线,略一思索后,声色中渐渐笼上了几分杀意:“我不需要对黑道动手,我只要铲平黑风寨,让罗刹血债血偿。”
  “可是……属下恐怕朝廷会有所异动。”李九言语迟疑,不难看出他的担心,“盟主,沉简虽然是在我们的助力下当上的皇帝,但是这段时日内他已经渐渐坐稳了江山,属下恐怕……”
  “他会动手是迟早的事。”轻尘幽幽地一声叹息,却是转身将长袖一摆,散散地踱步走开了,“不过我暂时不想考虑那么多的事。”
  李九被他最后的一番言论弄得哑然。他虽然知道做大事时瞻前顾后的确不妥,但是居安思危始终是需要的。此时轻尘的背影落入他的眼中时叫他感到一阵恍惚,隐约觉得,这个人自从黑风寨回来后,给人的感觉仿佛变了那么多。变得——叫他这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也隐约觉得陌生。
  然而如果要叫他说轻尘究竟哪里变了,李九却也说不上来。只是有时觉得,虽然咫尺地站在他的面前同他说话,这个人却仿佛离自己格外的远,一若天涯。
  李九转身打了个响指,自他身后顷刻现出了几个人。他的面色一沉,冷声吩咐道:“看着点这里住着的那个姑娘,如果有什么异样举动,马上来告诉我。”
  “是。”几人领命,转眼几道影子闪过,又已经无影无踪。
  李九的视线淡漠地擦过厢房,也转身走了。
  一时间周围静下,风拂过时几分萧瑟。再没有对话声,只有远远的竹影随风轻轻摇曳着,几分萧疏,瑟瑟间隐约几分荒芜。
  桩素透过窗口向外看去时,心里只有这种荒芜的感觉。曾经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然而就是在这个地方叫她遇到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此时那些人已经并不在了这里,没有了沉简,没有了流苏,当她回来时带她来的依旧是轻尘,然而除了她和他,就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了。
  他们,早已远远留在一眼望不见的洛阳,不会再回到这里。
  桩素的眼睫微微一落,转身推开门,感觉体内空空的,想去外边随意走走。刚推开门时迎面的风将她的发线吹地一乱,她将青丝挽至耳后,抬步走出,踩上了细石铺成的甬道。
  她没有去找下人询问,毕竟这里的一切,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熟悉得多。桩素并不在意身后有人跟着,一路走来只是看着周围的布景,不知不觉间,竟然临近了昔日流苏住的那个紫竹小筑。
  桩素对以前的事有点感怀,因此乍眼看到这样熟悉的地方,一时间有点怀恋。身后的人跟着叫她有些不自在,于是摆了手比划了几下,大致是让他们回去的意思。
  那些人暗中意味深长地换了个眼色,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恭敬地退下了。桩素遥遥目送他们离开,慢慢地踱着步子,提着裙角一步步走近了小筑。
  周围依旧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只是因为没有人打点,周围的树木已经显得过分茂密了,隐约间遮挡了廊道,曲曲折折地蔓延进来,有些遮挡视线。
  流苏素来是个喜欢干净的人,桩素看着这里这副模样不由微微蹙眉,然而在心里泛起的又是一种荒凉的感觉。她自然知道有些事是去了就回不来的,只是偶尔念及时依旧是有些感伤。
  桩素推门进屋,长久没人居住的地方,因为空旷而已经略略蒙了灰。她轻轻伸手掩面,挡过了铺面而来的灰尘,一抬头,注意则是落在了书架上。上面自然有很多的词曲古谱,都是以前她同流苏在这里钻研的时候最喜欢拿出来探讨的。
  桩素走过去随意取了几本随意地翻阅,眉目间的深邃才渐渐黯下。这些都是叫她熟悉的曲率,这个时候看起来叫人很是念旧。桩素回身又往书架上翻了翻,然而除了这么一些个古本,却始终不见那本黄木雕边的册子。桩素不由奇怪,原本自己填的所有词都被流苏记录在了一本册子上,不知怎么竟然会不见了。
  她耐着心正找着,忽然触到什么,忽然书架一阵“咯吱”,莫名又出现了一层先前并未叫人看到过的暗格。桩素不由抬头又看了眼自己方才触上的地方,依稀记得以前自己也这样翻过书,从不曾见过有什么机关。
  里面的东西是由盒子装着的,桩素不由伸手取来一看,打开时留意到那本小札上“一叶”两个龙飞凤舞的浓墨大字,神色间的诧异顿时更是浓重。
  相传一叶盟中存在《一叶小札》,上面记录盟中发生的各色大事,是一叶盟内最为真实的历史范本。桩素不能确定自己手中的这本是真是假,然而心下好奇,神色稍稍一顿,不由翻开。
  小札上记录的各色事件,自一叶盟创派开始,一直向后曲曲折折几百年。如果不是今日看到,桩素一时也无法感知,自己如今深处的地方竟然有了这样悠长的历史。如今看过《一叶小札》,桩素这才知道天下有那么多的事原是这样的以讹传讹。
  桩素的视线淡淡地落在上面,本是随意地翻看着,忽然有什么掠过眼底,她的动作为之一顿,面上的神情也渐渐肃重了起来。
  在此之前,关于青鸢的事,她都是听别人说给她听的。
  《一叶小札》上面关于青鸢的记录洋洋洒洒几十页,然而桩素的注意却只落在了最后。上面记载——“昔日叶青有意传位叶尘,而叶尘不愿。后逢与黑道邵羽相爱,遭黑白两道重重围攻。叶尘为保叶青性命,故意‘篡位’夺其势力,并乘两道行动之前,逐叶青于一叶盟外,以望其躲出众人眼界。然事情败露遭人告密,叶青于青麓山遭人追杀,叶尘不顾身份只身前往以死相保,然而身中剧毒,同叶青双双坠崖。时逾半月,叶尘孤身生返,不见叶青,遂言之已故……”
  桩素感到一字字落在自己的心间,显得格外深沉。外人都说当年轻尘为夺得这万人仰望的盟主一位煞费苦心,甚至不惜将青鸢驱逐出境,不想竟然是这样的真相。桩素心里压抑,不由有几分不明白,何以这个人宁愿受尽天下人的误会,也始终不肯多吐露半句。到底是说他太痴,还是说他太傻……
  桩素愣愣地把《一叶小札》放回,瞥眼时留意到旁边还放了一个盒子,眼眸一垂之下,也没有心思再去探究。她是真的有点累了,每每越往里面探究,就越是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越陷越深,而她……又明明应该同一叶盟已经毫无关系了才是。
  桩素将暗格推回,幽幽地叹了口气,满脑子还是方才看到的那些文字,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木愣地缓缓走出屋子,并未留意到外面的人,险些撞了上去。待桩素抬头的时候,正见轻尘一瞬不瞬地凝着她。或许是因为她也正在想他,因此此时她对上这人的视线也是愣愣的,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为什么不看看另一样东西?”轻尘的声音从头上浮起时,显得有些冰凉,然而他唇角微微抿着,一如平常的似笑非笑,“我以为你会很感兴趣的才是。”
  桩素闻言才渐渐反应,看着轻尘的神色也不由暗了几分。他跟踪她。桩素感到心里略不舒适,然而抬头见此人这样的神色,略一垂眸,微微咬了唇也不能反驳什么。
  没错。她的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她也的确不经允许看了一叶盟中私密的《一叶小札》。她如今,的确是——从黑道来的人……
  桩素再抬头时,眸中的神色已是清清的。对着轻尘冰凉的视线,她的唇角却是微微勾勒,扬起了一抹温温的弧度。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喜欢喝醉了。不是为了醉而醉,相反的,正是为了不醉,所以才会喝得这样酣畅淋漓。她为他觉得悲伤,然而更多的是心疼。
  是母亲对不起这个男人。她本也不想做这个替代品,然而她渐渐发觉,其实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之间变成了那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却是这样的痴傻。
  桩素依稀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慕容诗曾经说过,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离开轻尘。那时,她始终只是个替身。那么如今呢?或许轻尘并不曾察觉,然而当她看过《一叶小札》之后,霍然发现,这个人如今的言行同当时是多么的相似,然而,却又截然不同。
  当年他可以彻底地将青鸢推开,然而如今的他,却没有办法彻底地对她撒手。一直都是若即若离,一直都是,时而接近时而疏远,最终,依旧没办法彻底地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轻尘爱她吗?她不知。然而从他如今对待黑道的态度可以看出,轻尘始终是——在乎她的。
  桩素从未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容易满足,或许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母亲原来才是对不起他的人。轻尘没有杀害她的父母,原来,他们二人之间并没有仇。
  是他自己不愿意对她解释。而她也一直没有给他机会解释。如今偶然的机缘巧合之下,让她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桩素反倒有些忏悔。
  如今轻尘对眼前的这个“离音”不信任,桩素觉得苦,却又认为是她自找的,是活该……
  桩素缓缓地一低头,坦然地从轻尘的身边绕了过去。她没有再看他,而是微微咬着嘴唇渐渐走远。身后落了那个人的视线,更多的是探究,是深邃,然而她仿若氛围未觉。
  其实现在的轻尘眉目间始终带着点哀伤,虽然是笑的,却没办法透出以往那样的随性了。他变了,变得对任何事务敏锐,变得对局势的变化格外关注。桩素知道他的改变或许是因为她,又或许,这才该是他本就拥有的姿态。
  虽然有时会觉得不安,但是桩素依稀觉得,这样的轻尘或许比那个独自醉窝竹林的醉鬼而言,要好很多。虽然这样一来他会更累,会更寂寞……
  桩素的唇角最终落了一抹略微的苦笑,但也知道自己始终还是不该留在这里,理当回去雪医山庄,继续做她的这个“小弟子”。她不是那种苦苦痴缠的女人,如果各人终究需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才能成全别人,她甘之如饴。
  反正……即使她留在这里,恐怕也只是一个“黑道的卧底”罢了。如今这样的一件事,在轻尘眼中,她的接近照料恐怕也已经成为一种蓄意安排的预谋了。
  桩素离开的背影落在轻尘眼里时,慢慢咀嚼而来,隐约有几分熟悉的味道。轻尘感到有什么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待要捕捉时,却又控之不及。
  遥遥地,李九走近时看到他微出神,开口道:“盟主,她看了《一叶小札》吧?准备如何处置?要杀了她吗?”
  轻尘回神时闻他这样说,视线一顿,道:“放她回去吧。”
  李九蹙眉:“可是……”
  轻尘的视线淡淡落过那本古谱的手写札记,散声道:“上面写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话刚落的时候,他的身影一动,已经遥遥地到了远处。风一吹来,他步伐缓缓,渐渐远去。
  李九不由回神看了一眼那个暗格。
  抽屉里的两件东西,除了《一叶小札》之外还有一个盒子。那个盒子其实是空的,但万一方才桩素如果打开了它,那么里面的银针就会射出,顷刻封锁住她所有的脉络,一击毙命。
  摇了摇头,李九将《一叶小札》收好,便也走了。
  紫竹小筑里再无人影,周围一静下,又是一片萧疏。


第三五章 莫相离复繁

  次日。桩素筹备好了自己的东西,深吸了口气,便是准备向轻尘请辞。那一晚她并没有睡,而是熬夜写上了好多篇方子,好嘱咐轻尘日后定要暗时服下。其实她也知道恐怕又是自己多此一举,但总归是留一丝希望。
  桩素来到厅堂的时候,才发觉竟然有人,而这个人却又是自己的一个旧识——如今楚国的丞相,流苏。她在外边一时踟躇,不知是否该当进去。
  屋内,流苏正将自己带来的东西赠上,言语温和:“盟主,这是皇上对您的一番心意,西南进贡的沉香,还请收下。”
  箱子打开时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很是清和。这抹香味擦过桩素的鼻息间时,却让她的瞳孔因诧异而一时深下。这些味道,弄地有些过了。桩素原本该冲进去当即揭穿,然此时只能强压住心中的不安站在外边。
  要知道,送来这些东西的“皇上”,正是沉简。
  桩素心下顿时烦乱。莫非是沉简要对轻尘动手吗?这恐怕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形。桩素眼眸一垂,原本已握在手中的辞别信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这个时候,或许已不容许她走了。
  既然是沉简送来的毒,那就由她来解毒好了。桩素转身,反是朝着厨房的方向。
  不多会,有丫鬟端着一壶上好的清茶到了厅堂。
  轻尘倒了微微抿了一口,随意取笑道:“这茶口味特别,是什么人沏的?”
  丫鬟回道:“是离音姑娘。”
  轻尘闻言,动作稍稍一顿,神色未改间,又是小饮了一口。
  流苏也觉得茶味独特,此时不由诧异:“盟主谷中竟然又请了新的厨娘吗?”
  “她不是厨娘。”轻尘摇头,“是我的医师。”
  “医师吗……”流苏唇角落了几分咀嚼,笑地有些意味深长,“我只是替皇上来送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也便就此告辞了。”
  “不送。”轻尘的语调淡淡的,视线落在流苏的背影下,待最后的一缕衣衫落过他的眼角,嘴角的笑便渐渐地退了去。他视线深深地擦过手中的杯盏,微微一扬,杯中的茶便倒在了地上。
  “以后所有的膳食,都需要经过李管家的手中。”
  “是。”丫鬟领命退下,轻尘从衣间取出银针深入茶壶,看着取出时依旧洁净的针面若有所思。几日来桩素给他的药,实则一口都没有喝过。
  其实桩素也知道此时两人之间横亘着的猜疑,然而却是苦不能言。乘无人的时候她偷偷地溜入了轻尘的房中,在香炉之中轻轻撒上了一些碎末,随后悄然退出。
  她回了房,之后依旧是以往一般的作息,并没有再叫人看到她本已收拾好的行囊。
  渐渐入了夜。外边的星辰有几分繁复。
  桩素回想起白日所见的,感觉胸前有些憋闷,久久无法入眠。寂静的夜间,风有些徐然。外边很静,本是无丝毫声息的,忽然间,她的耳中似乎传入隐约细碎的声响。
  有点像门栓被一点点撬开的声音。桩素迷迷糊糊间顿时惊醒,摸索着慌忙起身,手忙脚乱时碰落了自己的面具,然而也没时间去摸索,门已经被打开了。来的人身形很快,将门又悄无声息地一关,一闪身之间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临近有一把荧荧的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桩素觉得颈间一凉,此时看清了这个人是黑衣蒙面。临的近,那人自然也看清了她的样子。原本肃杀的氛围,突然间一顿,蒙面之下的眼中,隐隐几分不可置信,却是惊喜。
  桩素读到了这种情绪,想起今天出现在笙箫谷的那人,对眼前这人的身份忽然间有了猜测。此时那人也将自己的蒙面摘下,露出几分俊俏的面容,正是纳言。
  桩素一时间百感千回。一时间她发觉原来那么多人都变了,纳言今晚的出现,如果他未发觉是她,或许笙箫谷中就会多上一条亡魂。曾几何时,那个温婉的人也学会了为求目的而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
  “素素姑娘?真的是素素姑娘?”纳言手中的剑在桩素的注视之下渐渐垂下。
  桩素却是不答,转身点起了房中的灯,走到桌边取了笔墨默声写了一封信函。将信函折好,她将其递给了纳言。桩素留意到纳言诧异的神色,抿唇温温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嗓间,然后摆了摆手。
  纳言震惊:“素素姑娘,你的嗓子……?”
  桩素点了点头,转身又写了几个字,递了过去:“将书函给二师兄,他知道我的意思。”
  纳言看着上面墨黑的自己,面色略略一深,虽知不可能,却依旧试探地问:“素素姑娘,你难道就不能跟我回去吗?”
  素素闻言一愣,只是转瞬却也摇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她只想守着那个人,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除非,她的离开对他而言才是好的……
  纳言默然,遥遥一抱拳,推门而出。
  桩素看着空落了的屋子一时有些恍惚,她也确定不了自己今日忽然入厨房沏的那碗药茶是否就是为了引来流苏的注意。然而她是真的不希望那两人争斗,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白道盟主,最主要的是——他们都是她重视的人。
  如同桩素预料的那样,次日,流苏再次摆放了笙箫谷,然而这次却来了几个丫鬟来叫她也一同前去。桩素去了,才知道流苏竟是弄来了很多鲜见的药材,轻尘才叫她这个行家随意来看看。
  刚刚踏入院子的时候,桩素就注意到流苏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如同一道痴缠的锁,怎样也无法移开。桩素的心微微一颤,然而假作不觉地走近了,才对在场的人都抿唇一笑。
  她的笑显得有些牵强而干涩。
  那一眼看去,她才发觉流苏竟然是这样的憔悴。他的面色并不佳,显然是操劳许久而渐渐累坏了身子,感觉依稀间有几分病态,相较原本的轻尘倒有几分类似了。然而轻尘是习武的人,再累再破败的身子,只要他云淡风清地一笑,依旧是可以给人以仿佛身轻如燕的感觉,然而流苏不行。
  流苏只是个寻常人,一点点疲惫,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露在了外面,抹也抹不掉。
  桩素刚临近,却听流苏对轻尘道:“听闻离音姑娘精通医术,恰巧我落脚的客栈处还堆放了不少药材,若是有兴趣,离音姑娘不妨同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轻尘散散地躺在石椅上,闻言懒懒地扬了扬眸,摆手道:“那是离音的自由,她想去就去吧。”他的语调平淡地落过,然后视线浅浅降在了桩素的身上:“离音,你想去吗?”
  桩素知道这是流苏想同她单独谈谈,便也缓缓地点了点头。
  流苏温温一笑,彬彬有礼地告辞道:“如此,我便带离音姑娘去叨唠叨唠了。”
  桩素不敢多看轻尘此时的神色,只是匆匆跟着流苏走了。出门后上了马车,车夫缰绳一甩,车才开始辘辘前行,桩素只觉还未坐稳,便是忽然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落入的那个怀抱有些单薄,却是温温的。他忽然将她抱得好紧,桩素莫名有些难过,依稀却是种窒息的感觉。其实她本也想过流苏的消瘦或许同她的“死”有关,此时他这样的举动,反倒叫她分外不忍了。
  记得曾经有人说,他的歌只唱给她听。那一瞬间的感动,依稀还留在心间的某处。
  桩素任他抱着,许久许久,直到马车到了客栈门口,外边车夫常常地“驭——”了一声,他却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
  周围一时间静下,桩素耐不住这种古怪的氛围,伸手推了推,流苏慢慢地这才将她松开,视线却始终死死地锁在她的身上。很是眷恋,很是悠长,仿佛是怕只要一眨眼,她就会再次从此消失。
  “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有死……”流苏的声色沉沉地浮上,桩素恍惚间才发觉,这个隐约几分女气的男子,不知何时也有了这样叫人沉溺的沉稳。
  流苏慢慢伸出手,一点点靠近,想要取下她的面具。
  桩素一时恍惚,当他的指尖触上时,才慌忙瞥开脸,躲过了他的举动。此时她只是“离音”,或许这是她如今唯一必须记住的。
  流苏的手落了空,此时稍稍沉淀下的神色间,有几分怪异的情绪。他微微启唇,嘴角淡淡落出几个字:“素素,你跟我回去。”这次却不是商量,而是淡淡的陈述,仿佛不容否决。
  桩素诧异地抬头,一时间感到他有些陌生。以前的流苏从不会这样同她说话。她忽然想起他如今已经是楚国的丞相,不由一笑。
  桩素伸手摊开流苏的掌心,在上面一笔一划地落下,笔笔清晰,是一个“不”字。流苏的手微微一颤,抬头看她唇角淡然平和的温度,正要说什么,桩素却已经一转身走下了车。
  流苏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出神,也跟了下去。
  这间客栈不大,倒也干净。桩素诧异流苏身为丞相,竟然依旧住着这种粗陋的地方。流苏道了句“离音姑娘请”,便径自走了进去。桩素微微一愣,想起现在在外面自然是要做足样子,便也面色泰然地跟上了。
  进屋后纳言自觉地退出,将门一合,就只剩了两人。桩素留意到桌上已经备好的笔墨,眉梢不由微微地一触。从开始到现在,流苏一直没有追问过她嗓子的事,想来纳言已经同他说了。
  桩素见流苏不说话,于是先执笔写道:“回去劝说沉简,不要让他对轻尘下手。”
  “不可能的。”几乎在她笔落的一瞬,流苏已经轻声答了,他对上桩素霍然抬起的眸,摇头道,“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桩素心下一沉,下笔如飞:“你难道忘了,是轻尘帮沉简夺的天下。他如果真有心,当初根本不需要将沉简扶上这个位置,大可当即取而代之。”
  流苏一声微叹:“素素,那时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他缺少一个名分。如今,但凡有一叶盟的存在,皇上的处事总要多一份顾虑,你知道,身为天子是容不得有半分要挟的。你真能确保,哪天如果危及到一叶盟的利益,他不会伸手干扰朝政吗?”
  “轻尘他不会……”桩素写到这里,笔下忽然一顿。
  流苏无奈道:“素素,你也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保证日后的事。他是‘叶尘’啊,谁又能确定他永远不会做出什么扰乱天下的事来?我知道你不想他跟皇上二人起冲突,但是,只要一叶盟依旧存在,这已经是没办法避免的事了……”
  桩素紧咬了唇:“如果我偏偏不让你们动手呢?”
  流苏眼睫下的神色略略一颤:“素素,你不要插手。”
  “你可以试试。”桩素霍而一笑,唇角是意味深长的冰冷弧度,“二师兄,不管你们是否还会行动,我都会待在他的身边。他活,我活;他死——我死!”
  流苏的全身仿佛霎时一冰,然而看到桩素面上的淡然,连劝慰的话竟也说不出口了。他也知道,有时桩素的倔强可以让世上最锲而不舍的人也无可奈何。
  “素素,不要逼我。”轻轻的一句话,吐若游丝,很轻,很飘无。
  桩素执笔的手微微一颤,面具下的眸子是乌黑的眸色,却是清明。听到这句话时她莫名有些难过,唇角轻轻一扬,却是有些嘲笑的弧度。她是在逼他吗?或许是吧……
  桩素没有再写什么,因为她觉得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必要了,只是将笔在文案上一搁,转身去看那一箱箱的药材。身后有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深长的意味,缱绻的缠绵,然而都已经同她没有关系了。既然已经表明了立场,不论流苏之后拿什么去对付她,她都毫无怨言。这只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与流苏为敌,与沉简为敌……
  桩素感到眼角有些干涩,有些疼。她真的只是一个很寻常的人,如果可以,她希望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永远不落入这样的坎坷波折之中。然而她也只是一个俗人,放不下,因此才会一直纠缠不清。
  桩素随意讨了一些药材,便要回去。
  流苏命人备好了车马,一路送她下楼,到了客栈门口。桩素在那里稍稍驻足,流苏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他只是不知此时还可说什么,却见桩素转身对他含笑谦谦施了一礼以示告别,就转身上了马车。
  流苏的手此时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去挽留,但一时克制,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车轮滚滚,马车辘辘地驶远了,唯落下客栈门口的两人,依旧遥遥相望着。
  “丞相,这样好吗?”纳言望着马车的余影,眉心微微蹙起,不由担心道。
  流苏神色凄然:“或许,让素素亲手杀死轻尘,的确有些残忍。”他感到纳言欲言又止,不禁暗暗地垂下了眸:“纳言,你说,素素会不会恨我?”
  纳言很想说一句“不会”,然而话到嘴边忽然坚涩,再也说不出口。那些檀香的确有毒,然而解毒必须的那味药却是……纳言一时默然,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他知道,如果让桩素恨了流苏,那才是真的叫这人生不如死。
  然而,朝廷已是横亘在两边之间的一道墙,注定无法跨越。
  桩素倚着车壁,感到体内空空落落的,无丝毫的感觉。她似乎漂浮在一片虚空中,遥遥不知身在何处。她实则很想呐喊,然而她的嗓子此说却已发不出声。桩素觉得好是凄凉,满心荒芜。许久许久以前的一切已变,如今她面对的是物是人非的情形,她游走在两个强大势力之间,如此渺小,却依旧不知天高地厚地试图挽回一切。
  马车在笙箫谷门口停下了,桩素下车时看到李九已带人站在了门口,似是在等他。
  “离音姑娘,东西太沉,我们帮你拿。”李九向后一示意,已有人上前来替桩素去搬那些沉沉的药材。
  桩素知道这些东西定会被严密地检查过,却也装作不知,微微笑了向李九一点头,偏身自己径自往屋里走去。
  “离音姑娘。”李九忽然开口叫住她。
  桩素不解地回头,神色疑惑。
  李九道:“最近盟中的事情比较多,如果姑娘听到有什么嘈杂,切勿大惊小怪。”
  桩素闻言微愣,也不知李九为何这样嘱咐她,也只是点了点头。
  李九目送她离去,转身时眉目间已落了几分的沉邃,命道:“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搜搜。”
  “是。”众人应下,李九才转身,走向轻尘住处。他到时,轻尘早已懒懒地躺在睡椅上,抬了眼轻轻地睨着他。李九神色一肃,恭声道:“这位离音姑娘,似乎真的同流苏关系不浅。”
  “哦?”轻尘的语调悠悠一吊,眉目含笑,“似乎我带回了一个不简单的人呢,既是黑道中人,却又与当今丞相有所渊源?”
  “盟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李九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更何况,近几日我们即将对黑道采取行动了。”
  轻尘懒洋洋地动了动,又换了一个姿势,却是道:“将桌上的药给我递来。”
  李九闻言才留意到桌上摆放着的碗,他本该很高兴轻尘终于肯用药,然而此时眉心却是锁起:“盟主,这药……”
  “离音熬的。”轻尘答地漫不经心。
  李九面色顿沉:“这个女人熬的药,怎么能喝。”
  “怎么就不能?”轻尘挑了挑眉,桃眸间几分笑意,“她如果真的想要我死,根本不需要废那么多的力气,只要当时将我丢在黑风寨中就是了。既然是别有用意,雪医山庄的医术,你难道还不信任吗?”
  李九闻言也觉有道理,但一时依旧有些犹豫。此时轻尘的视线看似淡淡地掠过他的面上,李九感到心下霍然一跳,慌忙将药端来递上。
  轻尘这才微微满意地扬了扬眸,接过,几口便喝了干净。他将空碗给了李九,叫他退下。待门关上,他才渐渐疏了神色,隐隐咳了几声。
  近几日,他感到很不舒适。其实他隐约间有种感觉,那长年累月积郁在他体内的那份毒,终于开始一点点侵入他身体深处了。他知道这些毒一直久久未曾过分蔓延的原因,然而日积月累的自我毁灭,也当是让一切到爆发的时候了。
  轻尘的唇角落了一抹笑。其实他依旧不想喝药,然而这副身体,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就会彻底垮下。他不介意去死,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他可以留恋的东西了,但是现在不行。
  他必须活着,因为——他还要为桩素报仇。他不能死,至少,在他铲平黑风寨之前。
  轻尘的眸色有些深,一开始轻声地几声咳,渐渐地显得有些繁复。他用手掩着,慢慢按捺□中的不适,隐约有几分喘息。咳嗽平息了,他身上力气一舒,无力地躺在椅上,渐渐深长了呼吸。
  轻尘微微地闭上了眼,感到有些疲惫。如果可以,他宁可用自己的死,去换回那个人的命。然而此时他已别无选择。
  外面的风有几分隐约,伴随着细微的咳声,觉得有些亢长而虚无。外边依稀是鸟雀的杂音,然而已经听不分明了。轻尘沉沉地睡了去,几日来,他仿佛有点格外嗜睡。


第三六章 故人遥相问

  桩素将药碗递上,亲眼见轻尘喝了,才不禁眉梢间露出微微的笑意,然而因为面具的遮掩,倒是不叫别人看见。一旁李九等着,她也知他们要商讨事情,就自觉地转身合门走出。
  外边的风有些寒,里面的人似特意在待她走远,桩素倒是并不在意。遥遥看去时庭院的草木似乎有些萧疏,因而将她的心也衬地格外难耐。桩素轻轻地吐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奈。
  正此时,她看到有人慌忙从外边跑入,直奔轻尘的屋中。桩素的眉梢不由一抬,微微有些不悦。不管如何,自从黑风寨回来后轻尘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些人却是反而显得格外忙碌了一般,总有那么多的事可以操劳他。
  这个笙箫谷感觉已同从前显得不复相同了,隐约感到没有当年来时的惬意,而是充满了阴谋算计的气息。
  她……不喜欢。
  桩素端着药碗刚到厨房,还不及走入,却留意到里面竟然有一个陌生男子。看他装扮,应当在一叶盟中地位不低,至少该有个不小的职务。男子身边的那个女子面色微红,却显然透着几分欣喜。
  桩素不由莞尔,也就退到一边,不准备进去打扰了。看这情形,该当是两个有情人忙里偷闲才得空一聚,她自然不好去打扰他们难得的甜蜜。
  “你们真的要去扫平雪医山庄吗?”
  桩素刚准备静声退出,却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步子不由一顿。
  男子答道:“是的,三日后就要动身了,你……你不要担心我。我一定好好回来。”
  “可是……”女子诺诺,显然依旧并不放心。
  其后的话桩素不及听,已经步伐匆匆地往回走去。她不觉间回一叶盟也已过了近月,每日感到轻尘似乎暗中布置着什么,一直以来以为只是对黑风寨下手,不想目标竟然会是雪医山庄?桩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塞华佗身为掌门的雪医山庄,从来没对一叶盟造成过多大的威胁。
  到底是为什么……
  桩素心乱如麻,疾步赶早轻尘的房外,并未敲门,径自便推门进去了。里面的人原本正谈着,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霍然一静。周围的视线皆落在了她的身上,桩素却没心思多看,径自走到有着纸笔的书桌前,几笔便写道:“为什么要对雪医山庄下手?”
  她将纸条递到轻尘手中的时候,却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神色。那样的视线在她面上浅浅一掠,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下手的对象?终于肯露出马脚了么?”桩素闻言不由一愣,轻尘却是靠近了,双指轻轻地捏起了她的下颌,眉目间的笑却是残忍:“好了,既然这次是你自己先按捺不住,那么……说吧,你究竟在探听些什么?”
  桩素恍惚间,慢慢地才消化过他话中的含义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感到下颌微微生疼。
  轻尘一摆手,将她丢到了书桌边上,浅声道:“不能说话,就用写的。”
  这一撞不重不轻,让桩素觉得全身一震下有些酥麻。她默默地回头看了眼轻尘,执笔写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对雪医山庄下手。”
  “为什么?因为……塞华佗那个老头知道太多的事。”轻尘语调淡漠。
  桩素一咬牙,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往外走。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是李九。桩素被拦住去路,分毫没办法往门外踏出半步。
  轻尘的声音自身后淡淡传来:“离音,你要去哪里?”
  桩素默然,并不回头多看他一眼。
  “你想回去通风报信吗?”轻尘轻轻一笑,语调的最后微微一扬,“这恐怕——不行哦……”话音落时门外便走入几个门丁,几下便将桩素制在手中。
  “将她关到囚室。”轻尘的一句话,漠然地没有丝毫感情。
  桩素诧异地抬头看他,却只见一片冰凉。她稍稍挣了挣,然而也渐渐地不作任何挣扎了。只是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轻尘的身上,一直地看着他,一点点地被带地远去。门丁的动作有些粗暴,桩素却是连眉心都没有蹙起过一下。
  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是她,所以才会这样对待……桩素在心中默默的想着,可是依稀间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难过。她不想再回到过去的身份,却偏偏又希望能留在他的身边默默陪着,何其的矛盾!
  桩素此时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怯弱的一个人,正因为自己的怯弱,才会有如今的局面,无非可说是她自作自受罢了。
  轻尘那冰凉的话,一瞬间,让她有过窒息的感觉。
  塞华佗的确知道很多的事,身为掌权者,的确不该有妇人之仁。但为何决意动手的偏偏要是轻尘,偏偏要是这个人……
  桩素不时地回头看,那片楼廊渐渐远去,那个白衣的身影终于也一点点地自她眼中散去。
  屋中。不知为何,轻尘在这个哑女被带走时,觉得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竟然叫他莫名不忍。虽然这抹视线中更多的或许是悲伤,他并不知这种悲伤自何而来,险些就要将那些门丁唤住,然最后还是理智叫他没有过多的举动。
  “李九,叫人看着她一些。”轻尘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压下隐隐泛起的眩晕感。
  李九留意到他的神色,心下隐约不安,然而却只能一咬牙,恭敬道:“诺。”
  笙箫谷中没有人敢传医师被关入囚室的事情,表面上一时也是风平浪静。
  桩素蜷在角落,恍惚间也不隐约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度过几日了。她有些担心外边的情形,然而这里潮湿阴寒,几天呆下,她隐约有几分昏昏沉沉的感觉。桩素知道自己体上的热度略不寻常,该是有发烧。
  现在回想,在笙箫谷住了那么多年,她竟然一直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叫“囚室”的地方。周围空空旷旷,隐约只有不知何处流出的水声,衬在一片空灵间,反而更显冰凉了。
  轻轻抿了下干涸微裂的嘴唇,桩素稍稍动了动,换了个相对舒适点的姿势。
  雪医山庄如何,到底有没有被袭击;轻尘如何,没了她的药,流苏送来的那些毒香可有又损害到他的身体……而她,又是如何,这样尴尬的身份尴尬的处境,她到底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其实是他的素素,该不该告诉他,她并没有死……
  桩素此时对自己的懦弱恨得几欲自残。
  外界一片寂静,忽然间有了轻微的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桩素被惊扰下抬头,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间识出了那个人的面容。桩素的眼瞳略略舒张,诧异轻尘为何会突然来到这里。
  打开了门,外边的风便徐徐地吹入了,很冷。
  轻尘几步走到桩素面前,浓烈的酒味,然而神色却是清明的,并没有醉。他看了看周围的布置,最后视线淡淡落在了桩素身上,道:“我给后最后一次机会。”
  他将手上的东西掷到桩素面前,一面丢过的是纸笔,另一面,则是一个焚香用的香盒,翻开时,依稀露出里面细碎斑驳的残骸,还有着微微香的余味。
  轻尘沉沉地几声咳嗽,渐渐平息了,才声色低缓地问:“你说吧,这个香盒里参进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消解那些毒香的香药,那些毒香是沉简安排的……这样的话叫桩素如何开口,她闻言,只能咬唇不语。
  轻尘见他这样神态,到她近旁俯首靠近,鼻息吐落在她的面上,笑意间却是漠然:“你如果不说……我随时可以杀了你。”话落的时候他唇角落了一抹笑,参杂着浅浅的酒味,格外的魅惑。
  桩素感到头痛欲裂,被这样咫尺地看着,下意识地用手去护自己的面具,生怕被识穿。
  轻尘的眼微微一眯,狭长的桃眸间透几分深长的意味:“你很怕叫人看到你的模样吗?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说着,他伸手就欲去摘她的面具。
  桩素一惊下霍然往旁边逃去,轻尘的手落了空,返身见她格外紧张的模样,眼里有什么深邃的光一闪而过:“难道,会是我认识的人吗?”
  话语幽幽地浮在空中,桩素的心跳霍然一顿,感觉到他的视线如一只手将她牢牢抓住,下意识地,她唯一的举动就是夺门而逃。大开的门,此时毫无人把手,她步下如飞,强压下面前隐约恍惚的景象,头痛思绕着她的思绪,几日来的不适笼上的时候,她觉得有晕眩的感觉席卷上了她的周身。
  桩素的步下有些虚浮,然而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跑去。
  她还毫无准备,依旧在矛盾着是否要坦白自己身份的她,此时的恍惚只能让她这样地飞奔着。怪只怪一切太过突然,猝不及防之下,弄得她措手不及……
  轻尘遥遥地看着那个背影渐渐奔去,手中提着的酒壶散散地举起有饮了一口,浅浅一笑间掷下,在酒撒地面的时候,步下一动,那个白衣如魅的身影顷刻间便尾随而上了。
  桩素感到背后的风有些呼啸,面前的路唯一只剩了几个石块铺盖中央的小湖,强清了清自己的神智,稳住身子踏上了石块。起初的几下尚踩得较稳,然而忽然间脑中一下钻痛,桩素觉得面前略一黑,脚下忽然落了空。
  “扑通”一阵,落水声在一片寂静之间显得格外突兀。桩素本会游泳,然而此时已然眩晕的感觉袭上了全身,她几分不知身在何处,只是下意识地在水中扑腾。
  面上有什么忽然剥落,迎面而来的水席卷上她的周身,遥遥有个人已经落到了湖边,忽然看清了水中那人的相貌,仿佛全身顿时僵持,在风间的衣襟霍然繁复。
  不见是怎样的动作,轻尘已经一跃跳入了湖中。周围霎时是透体的冰凉,轻尘却只是牢牢地将那个落水的人抱入怀中。他的体温也是冰的,贴上时感觉有些温温的热意。
  紧紧地抱着,如果不是紧贴的肌肤,他几度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醉了。然而唯有此时才是真切的,格外真切,他可以将她牢牢把握在手中。
  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再也不会将她放开,永不!
  一时间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释地清,轻尘此生唯独此次感到自己竟然笨成这样。塞华佗会收取重视的徒弟,流苏会格外留心的人,竟然只有他一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轻尘感到桩素的身体有微微的灼热,慌忙将她救上了岸。细看时隐约间,觉得她的唇齿间落了几分煞白。她的体温有些异样,轻尘心下局促,竟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但面前的人是桩素,并不是在他酒醉时时时想起的幻影,而是最真实的。没有经历生死,她的吐息有些徐缓轻薄,却是真的存在的。
  轻尘将桩素带回了屋,转身就将命人将睡梦中的李九叫醒,吩咐他去找个大夫。
  “盟主,这大半夜的你让我上哪找大夫,你这是怎么回……”李九的话顿在他看到床上的桩素之时,两眼顿时大睁,下意识地还伸手揉了揉。
  “还不快去。”轻尘全身透湿,却并没有心思去换衣,轻咳了几声,平缓的语调间却是焦虑。李九见他这样神色慌忙噤声,一转身便溜烟儿地跑远了。
  轻尘替已经换了干燥衣服的桩素轻轻地擦去发梢间的水痕,见她眉心紧蹙,心下莫名生疼。他手下的动作极轻,仿似怕是将她惊扰。此时轻尘内心有着一份焦灼,她没死,然而——她却哑了。他宁可她安然无恙,即便要让他替她受了这罪过。
  医生被半夜叫来,然而却不好有半句怨言。在轻尘淡淡却冷峻的注视下汗流浃背地做了诊断,将药方一开,慌慌忙忙地走了。李九深深看了眼轻尘,自然也不好多作打扰,轻轻地合上了门。
  屋子里一空,只留一片宁静。
  轻尘靠在床边,望着桩素的面容出神,恍惚间眉目间的神色一时疏远,他缓缓地低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地一吻。很久很久之前,他其实便想要这样毫无顾忌地吻她了,即便只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一吻落后,周围的沉静显得有些落寞。
  桩素似乎被这样轻微的动作惊扰,眉心隐隐蹙了蹙,指尖有些不安分地一触,轻尘的余光瞥到,便伸手轻轻握住了她。这一握有些沉溺,看似平静,却是叫人舒心。
  桩素只觉得有种莫名平静的感觉,恍惚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修长深邃的桃花眼,温温地看着她。有些熟悉,然而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神色,桩素也不由一愣。渐渐地有些回神,她下意识地想后退,然而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是被他给握着。
  桩素的头微微钻痛着,全身依旧有些凉意,然而此时已经发觉自己的面上空空落落,哪还有什么面具的影子。她的全身于是霍然一僵。
  “素素,就这么不想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吗?”轻尘的唇角微微一扬,然而眼里却尽是落寞。
  桩素不忍地低下眸,躲开了对视的目光,摇了摇头。
  轻尘握着她的手稍稍一紧,另一只手忽然伸过,将她揽了过去。桩素一时间感到有一片浓郁的气息迎面而来,整个身子一时间陷入,竟然也是恍惚了。
  “素素,那天我对‘离音’的话,你应该听到了吧?”轻尘的笑从头顶落下,隐约间似乎可以叫人想象到他微微扬起的唇角,略有狡黠。
  他曾说过——他爱她。
  桩素被他这样一提醒,面上霍然一热。是的,她听到了,而且一直记得格外清晰。然而此时她唯一可做的,却只是在这人的怀里将自己埋地更深了几分,以掩饰自己此时的窘迫。
  轻尘留意到她的举动,一时感触莫名:“素素,你没死,真好……”话语一时悠长,显得有些渺无,落在最后一个字的语音上则是一种分外沧桑的滋味。他将桩素抱在怀中的动作不由又紧了几分,桩素隐约感觉到他全身微微的颤抖,唇角一时有些干涩。
  或许,她早该告诉他的,她从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怕失去他。
  “永远不要再从我身边走开。”轻尘的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一种称述。
  桩素埋在他怀中的头缓缓地点下了,几乎并没有迟疑。此时一支手指无声地伸来,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桩素抬头时只见一双含笑清明的眼,轻尘的一吻就这样盖了下来。桩素感到沉溺,下意识地,竟然没有挣扎一下。
  她爱他啊……
  桩素的眼睫深深覆下,暂且不想再去想别的事。不论她的身份依旧留在他身边究竟是对是错,此时已经没有她选择的余地了,既然无从选择,那就——这样算了吧……
  “对不起。”轻尘一吻过后将她松开,两人的唇依旧淡淡触着,他的眼咫尺地凝着她,淡声说。是的,对不起。他不该没有认出她,他不该对她产生怀疑处处试探,他不该将她囚禁,他不该——让她病了……
  总之,是他不应该。
  此时轻尘格外懊悔。
  桩素唇间渐渐浮上了一抹笑,稍稍同他隔开了一点距离,将他的手取过,摊开掌心,缓缓写道:“我也……对不起。”是的,也是对不起。她不该让他以为自己死了,她不该一直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她不该让他独自一人背负那么多过往,她不该总把上一代的过错归结在一个人的身上而一直逃避……
  因此,她也是不应该。
  轻尘的神色复杂,半晌,沉沉地闭了闭眸,掩下了其间的各色思绪。一笑间又是有几分的散散,道:“如今看来塞华佗那老头还是个好人,我就不对雪医山庄下手了。”
  言下之意,对黑道其他势力,依旧是非动手不可。桩素知道轻尘如今对黑风寨格外愤恨,闻言略略一惊,却是被轻尘捕捉到了神色,又是惩罚般地一把抱住。
  轻尘语调腻腻地在她身上蹭了蹭,耳语道:“好素素,乖素素,我答应让你时时在身边调养身子还不行吗?你叫我吃药,我绝对不喝水,你叫我喝水,我绝对不喝酒!”
  这样的话语,叫桩素一时想起很久很久儿时这个人总是“蹂躏”她时的情形,不由莞尔,便也由着他不安分地胡闹。她忽然不想再多考虑什么了,至少叫她感觉,起码这一瞬间是幸福的。
  “素素,睡吧。”轻尘的话落在耳边,似极沉沉的一个音,“你身体不佳,该好好休息。”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此人说来格外没有说服力。桩素心下暗暗腹谤,稍稍挣了挣,然而那人竟然完全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他不是想叫她就这样睡吧……桩素哑然,再挣了几下,身后那佛爷依旧是不懂若山。隐隐自靠着的身体那传来微颤,轻尘似是暗自在笑。
  桩素忿忿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人的身体有些冰凉,因为今晚喝了点酒,因此有种叫人沉溺的气息。桩素缓缓地闭上了眼,觉得他的胸膛很宽广,让她有种归宿的感觉。轻尘的鼻息有些轻,极温和地抚过她耳边的发线,有点散了思绪。
  不知不觉间,桩素竟然也就这样睡了去。
  如此一夜。
  次日醒来时桩素一时出神,发觉轻尘竟然依旧是昨晚的姿势由她靠着,不由心跳微快。然轻尘却似已经醒了许久,正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对上她的视线,便是施施然一笑:“醒了?”
  桩素窘迫下从他身上支开身,轻尘已经将一旁备好的药递上了,道:“喝了吧。”
  桩素看着黝黑的药汤眉心一蹙,见那人的神色,也便一咬牙给喝了个通透。
  轻尘顿时喜笑颜开,此时李九恰从外面走入,却也不看桩素,只是对轻尘道:“盟主,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
  “知道了。”轻尘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叫他们再耐心待几日。等素素的烧退了,我们再出发。”
  “这……”李九闻言,深深地瞥了眼桩素,眉心微蹙,“这恐怕不好吧?越晚动身,越容易曝露行踪。”
  “李九啊……”轻尘唇角微扬,笑意间已有几分意味深长,“这事呢,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恩?”
  听这样的语调,李九只觉全身寒毛一竖,也不待轻尘再发话,一溜烟已是转身闪出了两人的视野。
  桩素见这样情形,不由掩面偷笑,然而却依旧不免有些担心日后的局势。
  轻尘纤长的指尖轻轻地触上了她锁起的眉心,浅笑间语调微微上扬:“你就别给我想太多了,以后,只需要一心想着留我身边就好。”
  此时风一过,吹得他的话语似乎有些悠扬。
  “素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相信我。”
  这样的语调一落,桩素感到心中似乎有种微酸的滋味。是感动,亦或是——难过。她始终不知这人究竟何时才会为自己多做些考虑。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
  轻尘轻轻地握上了她的手,桩素一时犹豫,也伸手盖上了他的手背。
  其实不论她如何挣扎,或许自从落入一叶盟开始,她就已经无路可逃了。然而她此时只是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对这个人托付终生罢了……


第三七章 杜鹃泣血声

  桩素的烧退后,轻尘才整顿了行装出发。
  或许这是黑白两道之间第一次正面交锋,就在众人坐观风吹草动的时候,黑风寨外忽然出现了一方势力,将其牢牢围住了。固若金汤的黑风寨,借着地理优势一时并未叫一叶盟占到便宜,然而敌在外我在内,随着围困的日子逐渐增长,罗刹终于也开始按捺不住性子,屡屡想要派人突围。
  黑道之首被困在其中,其他散落各方的黑道势力唯有魂羽门和雪医山庄两处较大,却不知为何久久没有动静。
  山间错落的一间帐篷内,轻尘眉目间微微含笑,指尖轻轻搅着桩素耳旁的青丝。桩素有几分不耐,却也只能任他这样摆弄着。此时她已经戴回了面具,所用的也依旧是“离音”这个身份。
  桩素想起前几天这人叫她写回雪医山庄的信,只能默默叹气。她本也未多作想法,却不想塞华佗竟然真的听了她信中的话,一直采取了按兵不动的态度。桩素不由偷眼瞧轻尘,不知此人是如何叫魂羽门也置身事外的。
  轻尘留意到她的神色,眉目间轻轻一挑,道:“你也莫这样看我,当初收到衡文的信时,我也不相信。”
  衡文?桩素不禁想起那个行如浮灵的男子,不禁哑然。若是要说这个人,她本身也从未猜透过此人的想法。于是她对上轻尘的视线,只能无言地摇了摇头。
  此时轻尘搅动她青丝的动作稍稍一顿,胸前微微起伏,似是想忍,但最终依旧是止不住地几声咳嗽。桩素心下一跳,慌忙轻轻拍着他的背,想要替他顺上一些气。然而轻尘却是越咳越烈,仿佛要将体内的什么皆是咳出,叫她好不心疼,然而却也只能待他这样微微颤着身子,许久许久,才稍稍顺下。
  桩素眉目间有几分担忧。
  前几日她以自己不喜欢那些香料为名,让轻尘不再焚烧流苏送上的檀香,然而这些却远远不够。她知道流苏定是在轻尘身边安排了人手,不然不会她稍稍不留意就会出现饭菜茶点中落了毒的迹象。她一直见招拆招,每每见毒,总是悄无声息地在轻尘本该喝的药汤中加上解药。这样一来二往,本该是并没有什么大事,然而,却是轻尘体内一直深深埋藏着的毒日益凶猛了起来。
  桩素的眼睫垂下,不禁有些担心轻尘最近的身体状况。毕竟现在是在同黑风寨交锋的时候,轻尘虽然身处在后方部署,并不用撕杀在前方,却依旧每日都要细细斟酌局势,思虑日盛。用心过多自然操劳,也是容易引起毒发的诱因。
  轻尘稍稍缓下了喘息,感觉落在他背后的那只手上的动作渐渐轻下,回眸见桩素神色,也是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自然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此时却是有些不正经地调侃到:“又在想些什么呢,有如此美人在我身边照料,也只有这样的身子才可以更享有美在侧的清福的嘛。”
  桩素闻言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玩味神色,心跳一快,不由猛拍了下他的背:“又不正经。”她近日也有调养自己的嗓子,原本只是因为不想再开口所以一直没有调理,如今不想轻尘有歉疚之心,因此她也每日为自己开上了几味药房。阵子下来虽然声色已是大变,显得有些沙哑难听,但总算是能说上一些简短的话了。只是依旧不能长篇大论,不然会让嗓间生疼。
  轻尘却只是笑,在她这一拍下又是小声咳了几声,眼底的神色却是温温的。桩素被他看了不好意思,于是默默地低下头去,一面也有些后悔自己不当下手这样重。
  桩素恍惚间感到有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顿时一愣,耳边已落上了轻尘咫尺的吐息。他道:“放心吧素素,我说过会给你幸福的,在此之前,我死不了……”最后的余音腻腻的,眼前似乎依稀可以浮现出这人唇角微微一扬,勾勒出的几分妩媚的弧度,是无比的淡薄,然而凝重。
  桩素恍惚间正想说什么,此时门一开,有人走了进来。桩素留意到这人是燕北,窘迫下慌忙手忙脚乱地一把将粘在身上的轻尘给推开。
  燕北不料进来时看到这样的情形,虽然面上神色未变,却是深深地看了桩素一眼。最近外边传闻说叶尘格外喜欢雪医山庄的一个小弟子,如今看来倒仿佛确有此事。
  燕北来找轻尘无非是商量正事,桩素偏一偏身,便自觉退了出去。桩素如今的身份是“离音”,轻尘也并未留她,反正二人心知肚明这并非是不信任,于是桩素走得云淡风轻。
  走出门后不久,屋内隐约传来细碎的话语,桩素回头瞥了眼,也就走开了。周围是漫漫的草叶的气息,有些舒适。桩素随意地走着,不时会有成队的人马从她身边经过,却也都无人拦她。毕竟几日来她在轻尘身边已是公开的秘密,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视线,桩素也并不在意。
  再走深入一些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重影层层叠叠,有些适然。桩素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函。其实两方交战本不该互通信件,所以那天轻尘将这封信交给她的时候,桩素也略略诧异。不过她想起前几日写信给塞华佗时同时附上的关于轻尘病情的询问,隐约也猜测塞华佗的回信或许与之有关。
  桩素有些急切地将信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下,原本平和的神色渐渐地越看越冷。她的十指渐渐握紧,原本平顺的书信被她捏出一片碎皱,有些深邃。
  流苏,你竟然……
  桩素心下怅然,霍然感到全身冰凉,隐隐有些颤意自骨头深处微微泛上。她隐约间记起那个温婉的人曾经说,让她不要怪他狠心……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桩素干燥的唇角隐约间,却是浮出了一抹冷笑。流苏,他很好,不愧是如今楚国的丞相。很好……好一招“借刀杀人”。
  桩素觉得冷,全身都是冰的。如今这样的局面叫她觉得残忍。
  读了信,她才知道轻尘体内的毒,竟然是“朱弑”。囤积在血液里的剧毒,天下无解。轻尘竟然依旧可以活到如今,这让桩素心有余悸。想起很多年前险些落入朝廷手中的那一次,桩素终于知道何以当初朝廷会选择用了“孟婆红”而不是其他毒药。因为唯有孟婆红中参杂着的一味叫“朱丹”的药,才能在轻尘如未落入他们手中的情况下,勾起他体内“朱弑”毒性的引子。就如最近她每每熬药时需要稍稍参杂进入的朱丹一样。
  这样的日子中,原来她一直并非在给他解毒,而是在喂毒……
  桩素的身子微微颤动,强烈压下体内的不安和惶恐才没叫自己全身瘫下。毫无毒性的“朱丹”,却是身中“朱弑”的人必须远离的药物。她却是在将他——往死路上一步步送去?
  桩素想起暗中看到轻尘咳血的情形,心下一片寒意。他在她面前总是忍着尽量不咳出声,在她离开时才将血咳在巾帕上。他以为她不知道,实则她只是在详作不知。
  此时遥遥的,之见不远驻扎的地方忽然一阵骚乱。桩素心里顿时有股不详的预感,慌忙匆匆跑去。渐渐看到忙碌纷繁的人影,桩素捕捉到从轻尘帐中跑出的李九,几步上去一把将他抓住,口不能言,只能死死地盯着他。
  李九哪还有心思和她详细解释,只道:“你还不快去看看!盟主他刚才突然开始吐血,怎也止不住!你……”
  一句话仿佛一声轰雷袭上桩素的心口,李九话音未落,桩素已经一把松开了他,发疯似地直往帐子里跑去。
  进去后的第一眼,落入桩素脑中的是一片刺眼的血色。脑海中忽然“嗡——”地一声,霎时感觉格外空白。轻尘的榻旁遍地都是血色,然他依旧俯身在那,胸前微微起伏,不时又是喷出一口鲜血。燕北在他身边用尽力气才能将他搀住,轻尘的手牢牢地抓着燕北的衣袖,然而微微颤着抓紧,却又似已经脱尽了力气。
  “轻尘……”桩素唇角微微一颤,沙哑难听的声音,陌生的,仿佛并非从她口中传出,忽然感觉声音轻地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了。
  这就是流苏想要的成效吗?这就是自称要好好照顾轻尘的她给他带来的结果吗?她信誓旦旦要守着他,竟然反而是她将他给害了吗?心间突然窒息,桩素一时间仿似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她是如何想歇斯底里地呐喊,但是有什么积郁在喉间,叫她透体冰凉。
  “燕楼主,你先出去。”沉沉的一声。
  燕北听到一个沙哑到过分难听的声音,转身时却见是桩素,一时也有几分诧异这个哑女竟然开口说了话。然而此时轻尘的情形着实不容乐观,这样浅薄的呼吸,隐约间却是有着——生命之忧。
  燕北有些犹豫,抬头看去时,却留意到那面具之后的视线,有些冰凉,却又是平静地诡异。这样的神色就如她刚才的语调一般,叫人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然而,燕北依旧是将轻尘交到了她的手中,只是一瞬的决定,决定过后,却是叫他也是诧异。他出门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帷帐已经落下,只是依稀间的风,叫之微微轻摆。
  帐中,桩素紧紧地抱着依稀间已经疏散了神智的轻尘,觉得全身已经冷到麻木。
  “没……事……”轻尘微微地抿了抿唇,然而面色过分苍白,终于叫他没再笑出来。他话未玩,胸前又是莫名地一阵起伏。桩素神色无波地看着他,面色间隐约凄凉,她怀中的轻尘此时神色一舒,莫名地渐渐闭上了眼,昏迷过去。
  桩素在轻尘的穴上暗暗下了针取走他的知觉,现下看着他沉睡的神态,心间似乎压着什么,眼角略略冰凉,似是流了泪,然而她却没有伸手拭去。此时她的视线只是落在那身被血浸透的白衣之上,猜测不到这个人究竟是如何忍住这样生不如死的痛,而对她依旧云淡风轻地谈笑着的。
  桩素将轻尘扶上榻,转身取出了自己随行的包裹。包中有一封信函,是当初塞华佗交给她的,是为轻尘解毒的方法。那人曾经嘱咐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打开,如今——似乎正是这个时候。
  桩素小心翼翼地取出书信,读来时只是稍稍顿了顿神色,却再没有丝毫其他的异样。最终,她的唇角落上了一抹若有如无的笑意,笑得有些苍凉。
  桩素的视线瞥过,瞥见中央桌子上原本盛了药汤,此时却空空落落的碗。她神色忽而一淡,转身取过旁边墙上悬着的一把剑。长剑出鞘时,盈盈的光一时闪过眼角,几分刺目。
  外边的风轻轻地吹动着帷帐,隐隐一掀间,可以偶尔透入视线的余光。燕北并没有在外面等,而是直接走了,唯剩下李九一人守在帐外焦不可耐。终于他按捺不住,一掀帘走了进去。
  第一眼看到的,只是女子轻轻揽着轻尘喂药的情形。然而,当视线落上那碗药汤的时候,李九的神色霍然凝重,声音下意识陡地一扬:“你这是做什么?”
  桩素的动作稍稍一顿,平静地回头看他,唇角微微一抿:“为他解毒啊。”干燥沙哑的声音,配上她隐约苍白的唇,仿佛叫人从骨子里透上一骨寒意。
  整整一碗盛着的哪是什么汤药,而是略略粘稠的血。
  李九瞥见桩素脚边地面上的长剑。她长长的袖子松松垮垮地落下,然而他一时却可以猜到其下掩住的深长的伤口。李九沉了脸色,深深地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轻尘,最终什么也没说,一甩袖,转身走出了帐子。
  或许有这个人在,盟主终归是会没事,然而他的心间却仿佛压上了什么,沉沉的,怎也透不过气。背后有一抹若有若无的视线,是桩素的,然而她也只是目送着他离开,怎也没有改变分毫神色。
  桩素的眸色过于清淡,正是因为这种疏浅的感觉,才让她似是看透生死。
  其实,她又何尝惧怕过什么呢?她本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桩素喂了轻尘喝下自己的血,唇角微微一扬,却是释然。总归自己可以做一件弥补他的事了,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
  “不死之血”可以抑制朱弑的毒,今日如此汹涌泛上的毒性,叫她不得不先取了自己的血来压制它,然而,如果要解毒却并不仅仅是这样。
  桩素看着床上面色微白,有几分薄弱呼吸的轻尘,眉目间落了几分落寞,她伸手,轻轻地梳理着他额边的青丝,一寸一寸地替他打理着。
  要解轻尘的毒,必须以“不死之血”饲养之。第一天一滴足以,第二天两滴,第三天四滴,及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所需的,却已经是一个寻常人难以承受的量了。
  因此,为了救他,唯有她死……
  桩素的眼睫轻轻地一覆,却没有分毫畏惧的神色。
  轻尘的这次昏迷,整整沉睡了三天。转醒时,他的眸徐徐睁开,依稀间最先落入眼中的是一个女子的轮廓,然后是看到她担忧的弧度。轻尘徐徐地伸手,一时感到全身无力,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颊,调侃道:“素素,担心了吗?”
  桩素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将旁边早已不知热过几次的药地上,道:“喝了吧。”
  轻尘没有抗拒她的要求,乖乖地喝下,抬眸间却是有些心疼:“怎都消瘦了?”
  “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桩素故作平静地抿唇一笑,一旁的李九看她这样神色莫名有些心酸,掩饰般地轻咳了声,故作无事地走出了帐子。
  轻尘的视线在他的背影下略略一落,不由问:“老李怎么了?”
  桩素温声笑道:“想来是你昏迷太久终于醒了,因此太过高兴了。”她替轻尘掖了掖被角,耐声道:“你先好好休息,我把药碗拿去厨房。现在正燕叔在前方坐镇,你也不需要太劳累了。”说着,她转身欲走,轻尘忽而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表面上长袖遮住的手臂,实则缠了厚厚的绷带,这一握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叫桩素猛然一痛,险些惊呼出声。她一口咬下才没有叫出,面上微微一白,却是依旧平常的声音:“放心吧,我去去就来。”
  轻尘只是隐约觉得怪异才恍惚间出的手,闻言,手上的力气也就缓缓落下了。
  桩素得了空子,慌忙走出了帐子。迎面而来的阳光落上时,只衬出她煞白的面容。
  “怎么样,还撑得住吧?”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桩素才发觉李九竟然并没有走,而是在门口一直等她。她有些牵强地笑了笑,摇头不语。
  李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日你本就失血过多,又接连几日没日没夜地照顾盟主,自然会撑不住。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先回去休息。”
  桩素对李九这样“关照”的态度,当真有几分受宠若惊,启唇道:“李管家,我想交托你一件事。”
  李九道:“什么事?”
  桩素微微咬唇,道:“再过半月,请你暗中安排几个人假扮朝廷中人,将我从这里——‘劫’走。”此时她面色微白,因此叫她的话也显得有些苍凉:“再过半个月,恐怕我无法保证在他面前还能支撑得住。如果你希望他能安心做完这一个月的疗程,就请你——帮我。至少在那之后余下的半个月内,你需要阻止他从朝廷中探听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桩素言语间霍然一笑,落入李九眼中,却仿佛有几分不容抗拒:“李管家,你……不会拒绝的吧?”
  李九默然。
  是的,他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轻尘的命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然而看着勉强这个面色微白的瘦弱女子,他一时间竟然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压力。她的神色很清明,仿佛将他看穿,那一瞬,他几乎是真的不愿让她死去。毕竟,他已经亲眼见过这人“死”后轻尘有过的改变,不确保如果她再死一次,那个人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然而,李九清楚,桩素也清楚。他们已经毫无退路。
  “我答应你。”许久许久,李九的话落在周空,显得有些深沉。
  桩素抿唇一笑,轻描淡写地转身离开。如今她需要做的,只有好好地养自己的血,尽量不在轻尘的面前表现出丝毫异样。
  一叶盟同黑风寨的交持在轻尘康复之后,又再次落入白热。然而这个盟主的手段却又着实叫人不得不拍手叹服,黑风寨的形式渐渐紧迫,一叶盟驻扎的地方,隐约间却是日渐活跃的气氛。
  明眼人看得出,多日的交锋下来,黑风寨已经渐渐没了抵御之力。
  帐中有浅浅的茶香,浓郁地散开。桩素看着轻尘将又一日的药喝下,留意到他眉目间已经从原本的苍白,而微微红晕的神色,面上悬着一抹温和安心的笑。
  轻尘喝完药后恰好看到她这样的神色,唇角一扬,将她一把揽入了怀中。桩素小小的几下挣扎,在他似笑非笑的神色间,终于微微垂了眸,也就由了他胡闹。
  轻尘不见她折腾,也隐约觉得无趣,于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她的青丝,笑眯眯道:“素素,再过阵子我就可以为你报仇了,到时候我们回笙箫谷,我用八人大轿把你迎娶过门,好不好?”
  这样的话让桩素不由面色窘红,心下隐约泛起几分幸福的滋味,然而念及什么,霍然又是黯然。她掩下眼中的荒凉,轻轻笑道:“到时候在看吧,这么早说起来做什么。”
  轻尘只当她是害羞,将她有稍稍搂得紧了几分。
  桩素的手压着,有种深重的疼隐约泛上,然而她恍惚出神间却似乎毫无知觉。这个时候那个人以这样简单的姿势抱着她,她可以感觉到背部紧靠着有一种温温的温度微微穿上,很温馨。她有些眷恋这样的感觉,如果——这种幸福的味道是天长地久,而不是仅此一瞬的话。
  就因为太过短暂,才叫她不敢奢求。所以……她唯独把他推开。
  桩素轻轻地挣脱了轻尘的怀,道:“我出去一下。”她下地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踉跄只下慌忙几步扶住不远的桌子,才没有摔去。轻尘忙是下床将她搀了搀,眉心蹙起:“素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桩素摇了摇头,摆手将他推开,故作平静地向外走去。面前不时泛起暗黑,让她的视线格外地不清明,然而她强镇定了神智,让自己走起的步子看起来同平常一样。
  一步,又一步,直到她背后的那道视线轻轻阻断。
  桩素扶着一旁的树木,双目紧闭,耐着性子等待着这抹眩晕的感觉过去。
  这几天,她时常如此。果然是失血过多,让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这几日她已经在面上打了比以往厚重很多的粉,以掩盖自己苍白的神色。在他面前,她一直强颜欢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几天不露破绽。
  微微地摞起衣袖,原本肌肤如脂的玉手,此时却是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还依稀透出一些微薄的血迹。每日取血的时候,她总是会在手上割上深深的伤口,几日下来,有是新新旧旧的痕迹,取的血多了,伤口也日渐深邃。
  李九不知何时会做好安排……桩素的眉心微微一蹙,恍惚间感到身边的风忽然凌厉,从林木之间突然蹿出几个人影。
  为了不叫人看到,此时她离一叶盟驻扎的地方有了一定距离,因此并未叫任何人觉察。
  桩素不由诧异,莫非是李九安排的人?但如果真是这样,下手时理当要惊扰到别人方是更好才对。桩素微微蹙眉,正强自让自己清醒神智,忽然有什么蒙上了她的嘴,一瞬间扑鼻而来的异味,让她霍然昏了过去。
  那一瞬,她也已知道,这些人并非是李九安排。


第三八章 奈何谁人渡

  李九匆匆忙忙跑入屋子的时候,轻尘瞥了他的神色,眉心一蹙:“怎么了?”
  “素素她……”李九的神色顿时一沉,“素素她被人抓走了。”
  “什么?”轻尘手上力量一松,杯盖悬空落下,坠在地上瞬间碎作万千。他的眉目间有几分深邃:“是黑道的人?”
  李九摇头,略略斟酌语句:“不是。恐怕是——朝廷的人。”
  轻尘一时想起流苏,唇角落了几分私有似无的笑:“莫非是我那位乖徒弟想要叙叙旧?”
  李九仍未反应,他已经起身径直走向帐外。李九一时恍惚,回神时慌忙追上:“盟主,你要上哪去?”
  “当然是去追。”轻尘的视线清清地滑过李九的身上,却未停留过半分。
  李九见他翻身上马,忙是命了一行人驰马跟上。渐渐的,一队人影没入了树林深处。
  此时另一处,桩素也渐渐转醒。第一眼看去,周围昏暗的光线叫她有些不适应,隐约只听到旁边木柴落入篝火中的声音,“噼啪——噼啪——!”她微微地清了清眸,渐渐看清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微微启了启唇:“二……师兄?”
  流苏原本往篝火里扔着木柴的动作稍稍一顿,见她醒了,忙是走过去将她搀住:“素素,你的声音?”
  桩素一时心绪复杂。以血喂药的方法,一旦开始是不应当停止的,原本只是让李九做上个假相,不想竟然真的叫朝廷的人给“绑”了来。她一把抓住流苏的衣襟,面色略沉:“你放我回去。下毒一事我不同你追究,只要你不阻碍我。”
  流苏任她抓着,咫尺地凝了她未出声,许久许久,才淡淡地一声叹息:“素素,皇上他——很想你。”
  想起沉简,桩素的动作不由略略一顿。那个人,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了。不知道他究竟,过得好不好……
  流苏留意到桩素的视线,唇角微微一涩,语调却是平静道:“皇上就在不远的那个村子上,即使你想回去,也当随我去跟他见见。”
  桩素稍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上了头。她“死”之后,见过了轻尘,见过了流苏,唯独不曾见过沉简。只是轻尘的时占据了她太多的心力,因此叫她一直不曾有时间去探听下这个人的情况。其实,还是有些想念的。
  桩素的眼睫稍稍一垂,隐隐间有几分虚浮。流苏在她险些要跌倒时将她一把搀住,眉目间有几分担忧:“素素,怎么了?最近病了?”
  桩素疲惫地摇了摇头,没有力气支太久的身子,也就由他扶了去。力量稍稍得了点依靠,她才叫自己没有瘫倒在地上。沉沉地一闭眸藏去底下漫上的晕眩,她轻轻地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碍。
  流苏看了她的神色,命人去备了一辆马车,随后一路车轮辘辘,行驶到了不远的一座村庄。桩素疲惫地靠着车壁,微微出神看着外边农耕繁忙的景象,觉得有几分和乐融融。沉简似乎并不想扰民,因此这些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没有多少拘谨的成分。
  下车时桩素不由回身又深深地看了一眼。
  “素素,怎么了?”流苏问。
  桩素摇了摇头,转身随着他一路走到一间民舍门口。这是一家极普通的民居,黄土砌成的墙,门板已经显得破落了,开关时都会有“吱呀”的声响刺痛耳膜。
  桩素站在门口,一时却是犹豫。
  严格来说,如今她同沉简,应当算是“敌人”。从她准备留在轻尘身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背叛”他了。这样充分敌对的立场下第一次再相会,桩素一时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表现。
  流苏深深地凝了她一眼,声音微微扬起:“禀皇上,人已经带来了。”
  屋内一时一片寂静,许久,才听到那人淡淡地道了一声:“进来。”同记忆中一般清冷的声音,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错觉,隐隐感觉此时入耳有几分微微的颤动。
  桩素的指尖触上了门,并未如何用力,门就已经应声而开了。
  渐渐透入眼中的景象,里面是依旧质朴陈旧的摆设,然屋中央的桌旁却是有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正凝眸看着她。桩素的唇角微微颤了颤,最终没有落出半分声息。
  沉简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开过半存,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处都深深地凝入脑海中。他落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稍稍一紧,遥遥地向她伸手,示意她过去。
  桩素的步子微微迈开,下意识地一步一步走向他。近了,她伸手,轻轻触上了他的指。沉简的手仿佛在那一瞬微微一触,忽而反手一把将她抓住,拉入了怀里。
  桩素感到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迎面而来,顿时将她溺在了其中,恍惚间抬头,正见沉简沉沉地凝住了她,一直并未言语,只是伸手,极轻、极缓地将她的面具慢慢摘下。
  沉简的眸底翻涌着太多的情绪,是桩素读不懂的,只能略有些羞涩地别开了眼。
  “素素……”沉简轻轻地念了声,手触上她的颊,神色渐渐地又冷清了下来。此时流苏已经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他们二人,这样的氛围有几分的暧昧。沉简一寸一寸打量着她的面容,声色微微疲惫而沙哑:“听流苏说,你的嗓子……”
  他没说完,桩素却也只他担心,勉起了一抹笑,道:“还能说话,只要再调养阵子就好了。”她的声音粗厚而难听,但是至少吐字是叫人听得清的。
  沉简这一瞬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称之为“难过”的神色。
  桩素从未见过沉简露出过这种情绪,心下一顿间,在他的怀里也感觉他清瘦了那么多。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或许并非为她,于是勉强叫自己平复下了心情,淡声道:“沉简,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事。但是,我得回去了……”
  “回去?”沉简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只见他唇角讥诮地微微一扬,“回哪里去?回一叶盟?还是回轻尘身边?”
  桩素不敢看他的眼,略略垂眸:“沉简,我必须回去。”她微微地支了身,拖着满身的疲倦正转身要走,身后有股力量忽然将她一把拉过。因为太用力,牵扯到了她手上的伤口,顿时一片彻骨的疼,叫她不经意间一声沉沉的闷哼。
  沉简手上的力量瞬间一轻,眼见桩素正要昏厥,情急之下飞身扑去,离了轮椅的支撑,他将桩素护在怀中,两人双双跌在了地上。桩素一时的头晕眼花,渐渐回神时留意到了沉简的模样,不由急切问:“沉简,你有没有怎么样?”
  她要去搀沉简,却是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沉简的眸色有些深邃:“我有没有怎么样?应当是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才是吧?”说着,他的另一只手霍尔伸来,将桩素宽曳的长袖陡然掀起。
  原本如脂的肌肤,此时却是遍布了紧紧包裹着的绷带。一圈圈地捆绑在纤瘦的手臂上,显得有些突兀。方才一牵扯之下拉开的伤口,让隐隐的血从绷带之内渗出,这些伤口有些已经愈合了,有些却俨然是近几日才产生的。
  “你在轻尘那边,究竟都在做什么!”虽然依旧是无波的声音,沉简的脸色却已经阴沉至极点。
  桩素瞥开了眼不再看他,稍稍一用力,从沉简的禁锢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这你不需要管。”
  “是么?”沉简唇角微微一扬,这一笑显得有些残忍,“或许,我也不需要管……”
  桩素正欲问这句话中的含义,此时忽而听到外面腾起了一阵嘈杂。她慌忙打开门,遥遥只见远处已经有一片人影撕打在了一处。太过远,因而看不清那里的情形,依稀间却是可以辨别出其中几个人正是方才在外边耕种的农夫。
  如果是沉简要对付的人,那么就只剩了…… 桩素心下霍然一惊,正欲夺门奔出,沉简已然坐回了轮椅之上,在背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仿佛一道锁,牢牢禁锢住,而叫她无处可逃。
  桩素挣了几下难以逃离,动作一顿间缓缓回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沉简,这个人,曾经患难曾经信誓旦旦说过对她永远不会改变的人,此时,却竟然将她作为了引轻尘上钩的诱饵?
  桩素苍白的脸上,此时霍尔现出了一抹苍白无力的笑,有些凄凉:“沉简,作为一个帝王,你的确做得很好……”
  握着她手臂的手中此时稍稍一用力,姿势有些僵硬,然而却依旧没有松开。
  此时,远处的兵刃交接声渐渐少去,最终在一片颓然倒下的人影之间,有一人身着白衣,缓缓地向民舍一步步走来。桩素遥遥地冲他一直摇头,他却仿佛没有看见,只是走近了,唇角依旧是平日里散漫放荡的笑,几分的不正经:“素素,怎么来会老朋友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呢?未免太过见外了吧……”
  他笑言,视线却是落在沉简的身上,冰凉之间是一片隐隐透起的杀意。风微微吹来,他的发带早已松下,一头长发随意地散着,手上的玉箫却是沾染了血,隐约红地几分剔透。
  桩素那片血色刺地眼睛一疼,受制在沉简手中,只能暗暗向轻尘摇头。然而,轻尘却仿似丝毫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微微地偏了偏头,问沉简道:“‘放了她’,如果我这样说,想必皇上是不会卖上这个面子的吧?”
  沉简眸色深且沉邃,嘴角冰凉地一勾:“近日以这种方式邀盟主前来,只是想商量一件事。”
  轻尘的视线淡淡一落:“商量什么。”
  “一叶盟的势力让我们很是头疼。”沉简凝眸看去,声色微微浮起,有些冰凉,“我希望在黑风寨的事情落成之后,你能带着人马,直入京师。只要你们如期赴会,我定放了她。但如果不行……我不介意让她在宫墙之中困顿一生。”
  桩素闻言,身子霍然一僵。微微睁大的眼瞳在转眸时落入了沉简的影子,他依旧是这样冰凉的神色,依旧是清俊地叫人心动的神色,然而,自小到大,她在这一瞬间才真切感受到这个人的陌生。无故带人闯入洛阳,无疑形同造反。这时有一片亮意落上了她的颈间,是一柄长剑。
  沉简自始至终没有看她。
  桩素垂了垂眸,终于叫眼睫最后只轻轻地覆住了所有的神色。她感到心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格外压抑,然她却不怪他。毕竟如今两人各自有自己的立场,她也无权怪他……
  轻尘的视线落在那柄长而锋利的剑刃上,唇角微微一扬:“皇上只是要轻尘的命吗?”
  沉简语调平淡:“我只是要‘叶尘’的命。”
  “并且……是以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理由?”轻尘曼声接下他的话,眉目几分疏远,“那我又凭什么答应你呢?”
  “凭什么?就看你是否真的希望她好。”沉简讥诮地一哂,忽而掀开桩素的袖子。桩素在突如其来的举动中一时未回神,缠满绷带的手霍然显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流苏下意识险些欲上前护她,而门口的李九面色霍然一沉。
  “这是怎么回事?”轻尘的唇轻轻地一触,却是字字清晰。他直直地视着桩素,桩素耐不住那种视线,瞥开了眼去。
  她不敢看他。不论她有多少理由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对的,但是真当面对他的质疑时,她一时间却又感到心虚。桩素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紧紧咬着唇,闷声不语。
  此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在许久许久之后霍尔一淡,随即只听到极淡极浅的话语:“只要届时皇上遵守承诺,我必定赴约。”
  桩素惊惶下抬头,却见轻尘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往屋外走去。“轻尘!”她下意识地出口,却见轻尘在门口驻足,并没有回头。
  “素素,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有事瞒我。”轻尘浅浅的话浮在风间,一时微微透着几分疲惫,“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任何事,相信我。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桩素张了张嘴,最终最终,看着那个修长苍白的背影,终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还请盟主先服下什么。”流苏温吞地同一旁走出,递上一个药丸。
  轻尘问:“这是什么?”
  “毒。”流苏眉目间淡淡的神色,唇角温和,“只是唯恐盟主爽约,暂请盟主先服下。一月之内如不解毒,就要请盟主好自为之了。”
  李九面色微白,慌忙将流苏拦下:“盟主,万万不可。”
  轻尘不言,只是淡淡地瞥了眼毒药,眉目间却仿佛浑不在意。“李九,让开。”他的唇角落了这样清清的一句,李九周身微微颤了颤,轻尘已是随意地从他身边绕过。
  纤长的指轻轻地拾起流苏送上的毒,他的眉目间始终泰然,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不要!”桩素心下一惊,挣扎着想要组织他,却是被沉简一直死死地抓在手中,“轻尘,不要!”她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沙哑,沉沉地吼出时仿佛一把钝锈的锯子,刺耳地划过耳边。
  轻尘的动作只是稍稍顿了顿,一口将毒服下。他转身离开,外边蓄势待发的众人纷纷让来一条道让他走出,身后那一声声嘶哑的呼喊他仿佛没有听见,苍白无神的面容之上,在久久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才隐隐落上沉重的伤。
  “盟主,你不该答应!”李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轻尘驰马伫立在巍峨的崖边,遥遥看着天边的浮云,神色疏远。他的语调轻轻的,然而冰凉:“李九,你一直知道素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吧?”
  李九在他的询问下微微颤了下身,静默不语。
  轻尘的视线淡淡的,显得有些凉薄:“十几年前青鸢的事,你还不了解吗?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想要任何人替我牺牲!”
  李九觉得心下凄然,唇角微微一颤,始终说不出什么。当年的事也只有他一人知道。原本青鸢在轻尘的帮助下于一次追杀中成功逃脱,轻尘也正因此而中的“朱弑”之毒。原本,青鸢也曾经想要用过这个方法替他解毒,然而,却被轻尘发现了……那次是轻尘发觉地太迟,青鸢已因过分虚弱而回天乏术,因而轻尘体内的“朱弑”之毒久久隐而未发,然而当初从崖底生还的,却仅仅只有轻尘一人……
  外界传闻,是轻尘亲手杀了“叶青”,也正因此,才会叫当年波及黑白两道的风波渐渐平息。
  如今,李九自然知道这种方法不被轻尘允许,然而为了他的性命,于他而言——宁可牺牲桩素。但此时在这样的注视下,他体内的血仿佛微微停滞,叫他难以消融。
  “我已是将死的人,李九……你也,不用再花太多的心思。”轻尘的话此时显得格外的轻,偏偏落入耳中只字不漏,“原本一叶盟的存在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方法,让它免去处处受人虎视眈眈的命运。”
  李九不觉神色一凄:“盟主只是想替素素小姐安排个好的去处。”
  “的确,说只是为了一叶盟,恐怕是把我看得过分圣人了。”轻尘闻言也不怒,悠远的神色间一片空灵,“青鸢的事,我不会让它发生第二次。而我——也不想让素素亲眼看着我死。”他的唇角微微一扬,隐约有些自嘲:“我答应人的事,永远都办不到。”
  李九不解,然而轻尘只是沉沉的闭了闭眼,霍然一扬马鞭转身驰去,将周围飘浮的风都阻在了身后。他身后李九也慌忙跟上,然而他没有再回头一次。
  那个村落,离他越来越远。
  虽然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然而他却强让自己没有调转马头。他需要决绝。
  轻尘从未想过,自己一直在喝的药中,竟然会有桩素的血。他自然知道她是聪明的,想必每次放入自己的血时,她总是有着消去血腥味的方法,但是,即使是这样,在他真的知道这件事之后,依旧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好在,这次发觉的时候还早……轻尘隐约间觉得风有些大,让他周身有一种凉薄的惊慌。他没办法想象如果这一次依旧同当年青鸢一事那样的后知后觉,那会怎样……
  其实,在第一次发现咳血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将死。只是他害怕她担心,一直一直偷偷掩下毒发时的痛罢了。他原本也不知一切该如何收尾,不想,今日沉简竟然以这种方式做了他的一次“助力”。
  轻尘抿唇一笑,却笑得有些凄然。就让一叶盟同朝廷的恩恩怨怨在他手中彻底消散吧。桩素本该自由,他曾一度怀疑过当初将她带回一叶盟的选择,或许他后悔,然而,此时他唯一可以再做的也只有——还她自由。
  “素素,在我死之后……忘记我。”轻尘微微地一咬唇,隐隐有些淡淡的血味,然他仿佛恍若未觉。他的体内,有过青鸢的血,如今,又添上了桩素的血。
  “驾——!”忽而高声的一扬,周围的林木间霍然惊起一片鸟雀,白色的身影穿行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之间,唯落下虚无缥缈的身形,隐隐间却是叫人不敢亵玩的气息。
  当轻尘回到驻地之后,原本坐观形势的一叶盟,霍而开始对黑风寨杀击连连。
  不出半月,黑风寨沦陷。
  消息一经传出,无疑在黑白两道掀起无尽的风波,然而,风波波及之处,偃旗息鼓的一叶盟内,却依旧流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笙箫谷。
  “盟主,请你小心身体。”李九担心地递上巾帕,轻尘顺手接过捂住嘴,但依旧难以抑制其间沉沉透出的咳声。久,而沉。轻尘看着巾帕上赫然落处的红,微微地抿了抿嘴角。他的唇角依旧落了几点血色,显得有些妖异:“李九,准备清点人数,前往洛阳。”
  李九眉目间满是忧虑:“盟主,你的身子……”
  “去——准——备。”是不容抗拒的语调。
  “……是。”李九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一咬牙,神色凄然地领命退下。
  轻尘靠着躺椅,视线落在外边的枝叶之上,上面隐隐有些残花,极度荒芜地妖艳着。他似是想起什么,唇角落了一抹幽幽的笑,疲惫地闭上眼去。
  这几日他格外嗜睡,他也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并不多了……


最终章 尘埃终须定(完)

  巍峨的皇宫之间,隐隐透着几分森严。大殿之中的氛围几分压抑,方才已有侍卫通报,说一叶盟的大队人马整装在宫外,已将皇宫层层围住。
  在众大臣担忧的神色之中,流苏只是浅浅地施了一礼,道:“皇上,可以下旨了。”
  沉简微微点头,冷声道:“打开宫门。”
  “皇上,这可不行。”有人匆匆跑出阻止,不安道,“万一他们……”
  “周御使过虑了。”沉简的唇角微微一扬,依旧是淡漠的声色,“打开宫门。”
  一声令下,几个宫人匆匆前往前门通传。宫门慢慢地打开,一叶盟的人马瞬间纷纷袭入。远门浩繁嘈杂的景象在宫门再次关上时被一度隔绝,最终只留下沉闷的一声,周围的一切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一叶盟的人进入皇宫之后瞬间毫无声息,直到几日之后,宫中传出了叶尘意图造反反而被捕的消息。
  当今圣上下旨,在三日之后,将一叶盟盟主处斩于午门。
  天下当即为之震惊。要知道,短短半月之前,一叶盟才一举攻下黑道之首的黑风寨,却仅仅在几日之后,竟然沦为了朝廷的阶下囚。当真是一叶盟准备造反吗?然而,是与不是也已经不重要了,最主要的是,朝廷终于得到了铲除它的理由……
  三天的时间,其实一过也只是转瞬。
  外面纷纷扰扰的时候,楚宫之中,有一处庭院外密密地布满了守卫,似乎连风的透入都显得稀薄。这个院子很静,静地不论外面是如何的惊涛骇浪也不曾惊扰到里面的一草一木。
  房间中的女子靠在窗边,神色淡漠地落在外面的天边,身上的每一存都显得有些苍白。桌上搁着丰盛的菜肴,却是一口都没有动过。
  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她仿佛丝毫未觉,并没有转头看去。
  隐约间,是轮椅滚动的摩擦声。桩素本来以为又是送饭菜的丫鬟,此时才不由缓缓地转过身。这时沉简也正看着她,两人的视线触上,桩素的唇角微微触了触,最终没有说什么。她的嗓子近几日一直干燥地难受,有种灼烧的感觉。
  “你就这样离不开他吗?”在沉默许久之后,沉简这样问。
  桩素不自觉躲开他的视线,抿唇不语。
  “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准备陪他去死?”沉简轻轻一哂,更似是嘲讽。并没人作答,他在沉寂间霍然一甩长袖,桌上的饭菜顿时被掀翻在了地上。一时的杯盘错落,在地面上酿开一片污渍。
  桩素的眼睫猛然一触,双手在衣袖的掩盖之下,隐隐地握作了拳。
  “你的那位亲爱的盟主大人……今天就要被处斩了。”
  冷漠的话语浮在周围,空空落落间,显得有些冰凉。桩素惶恐间霍然扬眸,全身一时僵硬,待回神时下意识地往外跑去。然而并未及几步,经过沉简身边时,已经被他一把抓住。
  他握得分外紧,不论她如何挣扎都没办法从他的禁锢中逃出。桩素感到隐隐间过分重的力道让她的骨骼隐隐地生痛,她猛然回头怒视他,不想却触到了一抹过分忧伤的神色,沉简的这种神色是她第一次看到,仿佛是剥离了所有伪装之后最后剩下的一片脆弱的真实情感,只需要轻轻地一碰就足以鲜血淋漓。
  “你的眼中,可曾经看到过我?”沉简深邃的眸里,透上了几分清晰的凄然。
  桩素不敢看他。
  “你的眼中,一直都只有一个轻尘……”沉简的话语有些漂无,自嘲般地略略一扬嘴角,尽是苦,“素素,你可恨我?”
  桩素挣扎的动作一顿,最终咬着唇,慢慢地挤出三个字:“放——我——走。”嗓子的一片疼痛间,让每一个沙哑的字念出时是撕裂般的感觉。
  恨吗?她不想……不恨吗?但事到如今,又怎可能不恨……
  桩素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缓缓松下,她心下一狠,一把将自己从他的禁锢中抽离,飞步往门外走去。门外的阳光一时的刺眼,桩素微微地眯了眯,却还不及看清外面的景致,只感到背后猛然一下重击,面前顿时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
  流苏在一旁一把扶住了昏过去的女子,转头询问沉简:“皇上,现在如何?”
  沉简的视线落始终落在自己空空落落的手上,语调显得有些悠远:“现在也差不多当是行刑的时候了。你……送她出宫吧。”
  “……是。”流苏本还想说什么,但一时又难以开口,最终只是淡声应下。
  此时的天边有些微白,白得刺眼。
  楚宫午门的刑场颇大,此时刑场之中只是伶俜地立了一人,遥遥地抬头,漫天的碧色落入他的瞳中,最终依旧只留了一片沉邃的黑。
  时间已到,外面层层叠叠地围满了人,有小孩拼命地往里拥挤着,却是被身后跟着的大人有把拉到后面,一面骂骂咧咧地责备着,一面用手去遮住了他的眼,不叫他见过分浓重的血腥。
  有人从后方带上了一座宽大的帘幕,苍白的幕布,在一片空旷之间更加显得有些荒芜。轻尘抿唇一笑,轻描淡写地转身,由着他们步入这个为他独立构设的囚场。
  唯有尊贵显赫的人才允许在死之前尚且保留风姿的尊严。他倒不想,沉简最终竟然还会给他一个这样的面子。轻尘的笑此时落了几分落寞,他不是不知道告别心爱的人独自存活时的苦,然而他别无选择。这个世界上本就已没有了“桩素”,自此之后再无“轻尘”,或许她的人生终于可以平静许多。
  帘幕缓缓落下,一片白,渐渐地隔断了面前绚丽的世界。
  “时辰到。斩——!”令牌一落,手起刀落,伴随着周围的一片惊叫,原本的白幕被溅起的血染地一片透红,红地狰狞刺目。
  有人呐喊,有人骇然,有人慌忙离开。刑场上微微漫起了血的气息,在此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一叶盟的盟主竟然会死地这样轻描淡写,不含丝毫戏剧性。
  然而,随着轻尘的死,一叶盟旗下的组织仿佛如期约好一般,开始各自“执政”。南院、北楼、东西二房……原本赫赫有名的一叶盟,就如黑风寨一般,片刻之间土崩瓦解。只是,对于很多人而言,一叶盟依旧是一个传说。
  几日后从皇宫中传出消息,皇上下旨,焚毁大量书籍史册。很多人议论纷纷中,依稀间听闻,这些书籍中皆有着关于一个名“素”女子的记录,然而再往深处探究的人个个死于非命,最终也就再无人敢对此事好奇了。
  依稀间,仿佛一时天下太平。
  流云山庄之中,院中央立着一个男子,依旧是那样的棋局,依旧是云淡风轻地落着,对旁边立着的云清浅浅一笑:“哦?轻尘死了吗?”
  “是的,属下那日亲眼看到的行刑。”云清答着,然语调稍稍地顿了顿,“但是……听闻当日在洛阳西郊之外,有人曾经看过一个白衣男人的踪影。”
  “是么……”陌离渊轻轻一哂,却只是拿自己手中的棋子轻轻地敲了敲棋盘,随意道,“你来同我下。”
  “是。”云清领命,在他对面坐下,然而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的布局,面上不由显出几抹诧异,“庄主,这是?”
  “这一棋局,名叫‘暗度陈仓’。”陌离渊浅声说着,将手上的黑子随意地又在棋盘上一落,唇角是若有若无的笑。他稍稍扬头,恰见一群孤雁匆匆碌碌飞往天际,眸色间有些悠长。
  一时间风起云涌的江湖,一时间却又开始悄无声息地淡下。
  风平浪静的江湖,在一片波澜壮阔之后,又开始悄无声息地平息了下去。依旧是庸庸碌碌的众人,依旧是平凡无波的生活,黑风寨和一叶盟各自开始沉寂,有人死,有人生,有人消声觅迹,也有人声名赫起……
  洛阳惊变之后的一年后,在楚国的山水之间忽然出落了两个人的是身影。
  曾经有人见过,那天在茶馆中念及,不由涛涛不绝,只说那男子面容清瘦,而女子却是一手极好的医术,只觉得奇怪是她如此好的手法,却依旧叫身边的人隐隐带了病容。
  那人只是在茶馆中随意地说着,旁边就已有人搭上了话,道:“能是什么要惊为天人的角色啊?人家慕容姑娘同燕楼主,那才叫天生一对,看看,过两天就要成亲了。”
  说起燕北同慕容诗,旁人顿时来了兴趣,纷纷开始议论。
  虽然一叶盟已经分解,然而各部之间的联络却依旧甚密,而燕北同慕容诗之间走动颇是频繁,叫人看在眼中,如今传出结婚的消息,也便见怪不怪了。
  南院被慕容诗交予了慕容霜飞打点,但是虽然不再是一院之主,然有原本的身份,再加上一个燕北,一场婚宴可谓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外边的门丁为收礼的事忙得不可开交。管事在门口匆匆地写着礼单,见又有人送来一个礼盒,头也未抬,只道:“何人送的,报上名来?”
  “我……不知道”送来东西的是个小孩,闻言缩了缩脑袋,讷讷答道,“是一个姐姐叫我拿来给你的,说是只要交到新人手上就好了。”说着,只是遥遥地向身后指了指。
  “姐姐?”管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遥遥只看到转角处衣襟的余角,只是一瞬,就自他的眼中溜了过去。
  管事揉了揉眼,一时迟疑,最终指了指旁边,道:“就放这吧。”
  小孩将东西一放,慌忙匆匆地跑开了。
  这一天的婚礼显得有些繁琐,慕容诗一袭红衣步入殿堂的时候,周围的视线皆纷纷齐集了过来,而她只是浅浅地抿唇一笑,淡然间有几分的疲惫,然而却是面透着几分幸福。她看向燕北,只见燕北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竟是干站在那有几分无措。
  慕容诗只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于是吩咐了人开始仪式。这时一旁已堆满了宾客送来的礼品,慕容诗微微笑着视过,原本只是淡淡地一瞥,然而不觉间顿住了视线。她霍然转身,几步走去拿起一只毫不起眼的狭长盒子。
  司仪被她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一愣,一时间念到一半的话语顿时咽下。周围的宾客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北微微蹙眉走近了,待看到这个盒子时,面色也是一变。
  慕容诗深深地同他互视了一眼,暗暗地定了定心,缓缓地打开匣子,里面通透的玉箫有些刺痛她的眼。声色在此时霍然一沉,问:“这是谁送的礼?”仿似平静,然细听之下可以察觉到其下微微的颤音。
  “小的也不知道是谁。不过那人小的瞥见过一眼,应当……还未走远。”管事的正念叨着,忽然眼前一花,竟然见慕容诗和燕北双双往外奔去。
  顿时全场诧异,不想在新婚之日,这样的一对新人竟然堂而皇之地丢下满堂的宾客独自跑了。
  这时河边的码头上靠了一叶扁舟,有两人缓缓步上,男子将几个铜板送到船夫手上,道:“船家,麻烦把我们渡到对岸吧。”
  船夫抬头,只见是个风姿卓然男子,一身素白的衣,虽然略带了点憔悴的神色,然而却依旧是别样好看的容貌。他不禁看了眼一旁的那个女子,只见她抿唇间嘴角留有几分浅浅的笑意,并不见多少漂亮,然而观之可清,隐约间有几分同世俗格格不入的味道。
  心里叹着这也是一对金童玉女,他笑眯眯地应下,桅杆一持,轻舟便轻轻地偏离了码头,遥遥往河中央驶去。
  两人立在船头,男子轻轻地替素衣女子抚顺微微被风吹乱的青丝,问:“你就是有这份心,把我的玉箫也给送人了。”
  “反正留着你也用不着。”女子的声音略略有些沙哑,同她的容貌有细微的不协调,然她一笑间却尽是温婉,“既然那人放了你离去,以前的那个身份就同你无关了。”
  “我本就不稀罕那个身份。”男子闻言一笑,暗下一下巧力,就将她揽入了怀里,依稀间有种温暖的意味,“只是没想到,当初服下的那个毒药竟然成了以毒攻毒的药引子,莫非是上天锤炼我家的素素孤苦,才让我留下的?”
  “没个正经。”女子终于耐不住瞥了他一眼,眉目略略一垂道,“当初……那人曾经问我恨不恨他。”
  男子笑道:“是吗?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如果你死了,我——真的没法原谅。我……”话语被断在这一瞬,女子微微张大的瞳孔间,面上不由泛起了一抹红晕。男子一吻落下后,轻轻地舔了舔唇角,笑意间有几分的妖:“以后,不许再在我面前提到其他男人,我会吃醋。”
  女子一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从岸边悠悠地传来几阵呼声。两人闻声望去,看到远处岸上的两个红影遥遥地挥手向他们示意,不觉间,也高高扬起了自己的手挥了挥。
  “燕北,他们……没死。”慕容诗欣喜之余,不觉间声音也已有些微微颤动。燕北深长的视线也落过扁舟之上的两人,唇角微微一勾:“是。”
  风依稀间吹动着他们的衣,一片红纷纷翩曳,燕北轻轻地将她抱住。
  轻尘和桩素,自此世界上再无他们两人,或许只是多了漂泊江湖的两个游客,同朝廷,同黑道,同一叶盟再无关系……
  水中飘曳,桩素遥遥望着,终于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让他们放心,不想居然扰了他们的婚礼……”
  轻尘却仿佛早已猜到会是这样情形,一笑间将桩素又揽地紧了紧,轻轻地握上了桩素的手,唇角微微落了笑意,在她耳边私语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桩素闻言,依稀感到他胸中的跳动隐隐起伏,每一下都是令人安心的沉音。
  她缓缓点了点头。
  粼粼水边的一叶扁舟,只是江湖落影间的一片单薄的景象,然而水光在风间一时显得潋滟,那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山峦,仿佛落墨山水画间渲染开最沉邃的一点余痕……
  仿佛是最终的一点尘埃,总归落定。
  千年万年之后。
  凡看过楚国国史的人,无一不知道一叶盟的存在。
  凡在江湖中行走过的人,没有人会怀疑一叶盟的势力。
  然而,在一叶盟内流传下来的《一叶小札》中的“贤之卷”中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楚三十六年,有女名素。性淡,容静雅,若姑射出尘之姿。跻身乱世而不惊,终隐于天下,不知其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