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过的头发,吹风机一吹,立刻卷起了想象中的大卷波浪,宋佳南的发质很软,一缕一缕的轻盈的垂在脑后,原本稚气的脸庞因为成熟的卷发平添了温柔和知性。
秦媛媛站在后面赞叹,“不错不错,挺漂亮的。”
她自己也觉得挺好的,就是害怕苏立看到她皱起眉头,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喜好,想来他也不甚在意她的衣着打扮,全凭自己的喜好。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会对自己的样子忐忑不安。
她细细的看镜子中的自己,一恍惚就觉得时光匆匆,从前那个面目清秀,性格温和,一头柔顺长发的自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又好像隔了几生几世。
时间抹去了她生命中的虚妄,留下了无尽的回忆,还有未来。
眼前的自己,仅仅是换了一个发型,可是感觉脱胎换骨一般,这才真正告别了那段青涩的年华,从此带着那个已经圆满的梦,幸福的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隐隐的会有不好的预感,幸福来的太过于措手不及,让她总是觉得好像是一场会苏醒的梦,醒来之后,又是一地的阳光,孑然一身。
她忽然想起那个飘雪的晚上,他牵着她的手,在学校的路上走,跟大学校园里的一对平常的恋人一样,眉眼之间有喜悦和安定。
忽然想脱口而出那么多年来的辛苦,终于是忍住了,他手心的温度密密的传过来,把她的心思缠绕的紧紧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正在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忽然肩膀的一缕头发被绕起来,镜子里面是男人的侧影,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就是新的造型?”
宋佳南真的有些被惊吓倒了,张开嘴刚想辩驳几句,秦媛媛的声音就在后面响起,“苏立,我还真是渺小,都盯着你看半天了,还不注意到我的存在啊。”
他回头看秦媛媛,宋佳南清楚捕捉到了他眉宇之间的一丝笃定和不快,周围人好奇的大量他们几个,还以为这里即将上演一出经典的八卦戏。
而他只是轻轻的对宋佳南说,“今天晚上请她吃饭,只是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你们会在这里碰面,如果知道……”他看了一眼秦媛媛,后者笑的一脸狡黠,“我可不会请的。”
他们俩之间有种亲近到旁人不能介入的地步,宋佳南心底微微的有些不自在。
毕竟那些丢失的光阴,她只是看客一个。
一顿饭吃的有些沉闷,宋佳南本来就是打着一门心思来吃饭的,苏立本来就是那种寡言的人,即使对着秦媛媛也少话,可是她总是觉得他好像在自己面前话还挺多的。
他们之间越是生疏的厉害,宋佳南越是莫名的介意。
吃完饭去取车,苏立习惯性的去帮宋佳南拎包,按照以往的话,宋佳南也顺手就递给他了,可是这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她咬了咬嘴唇,把包带攥的紧了。
他不以为意,手轻轻一带,就把她手牵住了,很紧,挣脱不得。
第一次觉得尴尬不已,再转头秦媛媛已经不知道到了那里去了,黑夜茫茫,地面上还有点积雪,反射着路边的灯光,很刺眼。
这一切是做戏还是什么,她真的不明白了。
只是她回望的那一刹那,握住她手的那个男人轻轻的说道,“宋佳南,其实你不需要介意,秦媛媛跟我,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要说也只能说,现在各自记恨罢了。”
宋佳南只是觉得风又急又冷,卷起来的头发仿佛失了原来的重量,在疾风中飘然而起,可是他手心的温度,那么清晰的传过来。
手心,还有脉搏,他们的,此刻连在一起。
她只是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一瞬间的顿悟,或是解脱,或是泯灭。
“有一次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叫陈潇文,后来的后来我就没跟她再说过一句话。”
车里的暖气缓缓地送来,他的手还轻轻地握住她的,宋佳南只觉得恍若一场梦境,很想问出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好傻傻地问道:“我们那一届有叫陈潇文的吗?”
苏立笑道:“真的是有,后来我去查过了,不过是个男生。”
“怎么会是一个男生呢,这个名字完全就是女生的吧?”宋佳南觉得自己的思路完全不受控制,乱成一片,只是心底有种期许呼之欲出,原来很多年前,自己不是一个人。
“是啊,所以我很容易就被骗了。”
“你很笨啊!”她低下头,小声地说道,“干吗要问秦媛媛,你们关系很好吗?”
那双眼睛那么不安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跟他求证,连让他开玩笑的想法都没有了,苏立轻轻地回答:“你傻啊,刚才不是说了吗,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有也是互相记恨。”
“她……为什么要记恨你,她明明应该是喜欢你的吧。”那种看自己喜欢的人的眼神,是不会错的,每个女人天生都是情场上的敌人,洞悉对手的一切,宋佳南很清楚。
“所以才会记恨我啊,很早就记恨了。”
他笑起来,眉眼中一片温和和坦然,那个曾经冷清疏离的少年,越来越多地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可是他曾经的样子依然那么清晰。
心下一动,宋佳南抽出自己的手,然后缓缓地抱住苏立的肩膀,他身体的温度那么直接地传来,有真实的心跳还有呼吸,她轻轻地说道:“苏立,你知不知道我的感受,到最后,我都不敢相信以为这一切是梦。”
耳边有轻声的笑叹,“宋佳南,新闻工作者要注意用词,什么是到最后啊,我们要到最后,还早着呢。”
她不好意思地狡辩, “哪有,我只是一时口误。”
蓦然地,她看向苏立的眼睛,那双眼如夜的海,漆黑,但是隐隐约约地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夹杂在其间,还未挣脱他的怀抱,一个吻,悄然无声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好像是三月里清风拂面那样的清新,是清晨睁开眼的第一缕晨光,温情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心中一动,那是夏日池塘中的荷花瓣,夭折在水面上荡漾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涌向心底。
宋佳南真的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嗯……”
然后她的脸上飞上了一道红霞,樱花飘落那一抹淡色转瞬即逝,那么亲密的动作,这么多天只有这个动作,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那个男人轻轻地笑道:“看你,我们还是慢慢来好了。”
这句话原本就是意味深长,再加上他的笑容,宋佳南的脸又红了,仓促之间,只得惶恐地把视线放在车窗外,耳边只得一声轻笑,再次滚热了脸颊。
苏立把她送回家,像往常一样地道别,可是那个亲吻好像是开启他们之间某一个契机的钥匙一样,气氛微微地不同,两个人多少有些依依不舍,就沿着小径慢慢地走到家门口。
她的手还被他紧紧地握住,怎么挣脱都不松开,宋佳南微微地有些恼了,但是心底还是欢喜,黑夜下,他们之间呼吸轻柔得就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水汽一样,蒸腾消散。
倒是苏立松开了她的手,笑道:“佳南,我觉得好像回到了高中。”
“嗯?”
“那时候看别人早恋,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牵着手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看了觉得好傻啊,还很不屑一顾……”
她不禁笑了出来,“现在我们也很傻啊。”
“是很傻啊,但是终于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什么感受?”
他笑起来,故意卖关子,“好了,你知道什么感受,快上去吧,这里风大,会着凉的。”
“嗯,好,你开车慢点,回家时候短信我。”
回家之后,宋佳南很难得地看到爸爸妈妈都在看电视,宋妈妈招呼她过去,“南南,明天跟我们去吃个饭。”口气坚决,一点都不带商量的余地。
她立刻反问:“为什么?什么事?”
“你爸爸一个好朋友从美国回来,多少年没聚了,请吃一个饭也是应该的。”
她想想也合情合理,便答应下来了,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手机响起来,是苏立的短信,“我到家了,放心吧。”
一颗心也微微地落了地,她把身子习惯性地蜷起来,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回道,“嗯,早点休息,我明天晚上跟爸妈去吃饭。”
很快他回到,“知道了,我跟苏瑾打电话,等会儿回你。”
屋子里开着暖气,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褥中,闻着残留的茉莉花香的洗衣粉味道,她抱紧了被子,望着手机的屏幕发呆。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有些孤单,但是和一个人恋爱的心情,却是很甜蜜的。
困意泛滥,她把灯关上,在黑暗中,手机屏幕发出幽蓝的光芒,宋佳南把手机放在手心中,心想如果苏立发信息给她,那样的光亮应该会把自己惊醒。
她痴痴地看了屏幕好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苏立回到家,电话上显示有好几个是苏瑾打来的,觉得有些奇怪,他和苏瑾关系极其亲近,但是很早以前,他就不叫她姐姐,而是直呼其名。
说不上具体的原因,只是苏瑾对他说,如果这声“姐姐”对你来说是一个压力,是一个负担,那么就把我当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于是回拨过去,苏瑾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约会回来了?缠绵得不肯走了?”
他轻轻地皱起眉头,“方言晏告诉你的?”
“谁说的不重要,我说苏立,你想清楚了,我知道那个女孩子很好,可是你别害了人家,你难道不知道妈原来可是打算让你……”
“她爱谁谁去,跟我没关系。”
那边轻轻地笑起来,“哦,对了,秦媛媛回来了,你知道不?”
“知道,刚跟她吃了饭。”
“啊!你跟她去吃饭了?”
他只得补充道:“还有宋佳南,三个人一起的。”
“哎哟,情敌相望分外眼红啊,呵呵,我说笑的,秦媛媛没欺负宋佳南吧?你没欺负人家秦媛媛吧?”苏瑾话锋一转,“啧啧,你可真是大度啊,不过这也是你的风格,再怎么讨厌那个人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的,所以秦媛媛至今还是对你心存希冀啊。”
“她爱怎么折腾是她的事,跟我没关系。”
哧哧的笑声传来,“苏立你这个小浑蛋,真是闷骚得让人好想去扁你。哎呀,宋佳南怎么能受得了你的性子,没被你冻僵就算好事了。”
“她不一样。”终于非常耐心地解释了一句,“什么事快说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咱妈和秦媛媛在你眼里都是爱谁谁的事,”苏瑾愉快地笑道,“明天秦伯伯家请吃饭,你是不可以拒绝的,懂了吗?”
于是苏瑾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留下苏立无奈地摇摇头。
半夜的时候,翻身之间,宋佳南觉得肩膀下有硬物硌着很是不舒服,迷迷糊糊摸索了半天才惊得坐起来,原来是手机。
屏幕上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着,她连忙打开一看,苏立的两条信息,“刚刚和苏谨打完电话了,你睡觉了吗?”还有一条“睡着了吧,晚安,好梦”是一个小时之后发过来的。
她觉得懊丧,又有点歉疚,想想还是明天早上再回复,于是就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忙碌了一天,原本惦记的短信,拿到手上的时候就犹豫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快下班时候苏立打电话问起。
“宋佳南,你是不是昨晚睡着了?”
她正在喝水,一没留神一口水呛在嗓子里,继而咳得天昏地暗,她觉得好丢脸,连忙忍住,“嗯,不小心睡着了,最近加班很累,所以……”
她知道他在那头暗笑,这个男人越发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那张脸上的冷漠,眉梢眼间的疏离,不过是一种对外本能的遮掩。
“好了,又没怪你什么。快去吃饭吧,晚上我打电话给你,千万别睡着了。”
宋佳南五分愧疚五分欢喜,挂了电话后,整了整衣服准备去饭店赴宴。
说好是普通的家庭聚会,可是整个过程倒不像是老朋友的相聚,那位归国精英的母亲,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引以为豪的儿子的事迹,而她的儿子,一看就是那种在小时候命中注定被同学欺负的对象,圆滚滚的脸,带着一股淳朴的乡土气息。
而那胖家伙居然还能悠闲地坐着,痴痴地对着宋佳南笑。
她也笑,不过是思忖怎么跟苏立开口说起这一场艳遇,此时那个胖家伙开口了,“宋佳南小姐在笑什么,说出来跟我们分享一下。”
冷不丁地被吓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没什么,只是想笑。”
这么白痴的言论,那位精英母亲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宋佳南一眼就捕捉到了,心下得意,借故去洗手间出了包间,一推门出去,就看见苏立站在门口。
她着着实实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就问出来:“你也来吃饭啊?”
“嗯,刚才在楼上看到你了,于是下来看看。”
她思维转得不够快,只得傻傻地问:“你吃完没?好吃吗?”
他低声地笑道:“如坐针毡,你呢?”
“我也是!”
楼上包间的门被打开,清脆的高跟鞋声渐渐逼近,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苏立……哎呀,好巧啊,怎么两个小朋友准备私奔啊?”
苏立别过脸去,“我姐,苏瑾。”
宋佳南见过她,而且还不止一次在报社见到这个所谓的女强人,不过这次似乎微微不同,苏瑾歪在楼梯口,笑得一脸精明,“你是宋佳南吧,我见过你很多次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只好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快,不远处又有高跟鞋的声音,很轻很谨慎,苏瑾立刻笑道:“苏立,要走就快走吧,看你刚才那样就知道心里有事,原来是见到熟人了。”
忽然间房门被打开,胖家伙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三女一男,目光从宋佳南的脸上移到苏立的脸上,蓦地就支吾起来,“这个……”
宋佳南注意到苏立的眼角倏地就飞入鬓角,那双眸子出奇的孤高和冷漠,但是很少有人能看出,他故意凑在她耳边低低地反问:“相亲还是怎么的?”
然后他的指尖就扣上她的手腕,按住她跳动的脉搏,“不管是什么,时间正好,秦媛媛也在楼上呢,我们扯平了,只是你是要继续待下去,还是跟我走?”
他的话音还没落,房间门又开了,宋妈妈惊讶地看着他们,随即心领神会,“呵,南南这个臭丫头,谈了朋友也不告诉我们……”
眼前这个俊俏的小伙子跟小胖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做丈母娘脸上该多有光彩啊。
而后就是秦媛媛的那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站在楼上,黯淡的光线下,阴影一片。继而一个华服高贵的中年妇女走出来,低沉的声音说不出的威严,“苏瑾,苏立,你们出去怎么那么久,什么事情!”
楼上的苏瑾挑挑眉,手一甩,一把钥匙被苏立抓在手里,“车借你,明天还回来。”
她看他们的时候,眼睛满是笑意。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手牵手,跟高中时候胡闹的孩子们一样,在大人的眼底下,不问不顾地逃离繁文缛节、钢筋铁索的束缚。
上车,发动引擎,奥迪打了一个漂亮的弯,上了快车道,地面上的白线飞速地向后倒退,好像连黑暗都被甩到身后。
他车速很快,但是依然很稳。
只是宋佳南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果然他的手机开始狂躁地响起,苏立腾出一只手递给宋佳南,笑道:“帮我把电池板直接拔了。”
她看到上面的名字是——妈妈。
一切的嘈杂变成了寂静,敏感如她已经知道一些难以开口的秘密,秦媛媛和苏立家的关系,苏妈妈的态度,还有苏瑾姐姐的刻意保护。
原来在自己不知不觉中,暗战之弦已经拉紧,而她,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
忽然心底涌上莫名的感动和勇气,她抿了抿嘴,故作轻松地说:“苏立,我们两个像不像幼稚的高中生,大人不同意,便要出走私奔?”
他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幼稚,也是单纯,没什么不好。”
透过玻璃车窗,抬头看远处星星点点的微光,无数的暗影在眼前浮动,她有些惶然,可是忍不住去想秦媛媛,站在她面前告诉她,她们之间的战争,自己不会妥协。
她不禁笑了,然后轻快的音乐传来,某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张先生把这首歌送给他深爱的女朋友,借助我们的电波,他想对她说,我们的爱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这时苏立说:“宋佳南同志,革命尚未成功,请你继续努力。”
忽然的,心就暖暖的,眼眶也暖暖的。
嘻嘻闹闹之间迎来了新的一年,这个新年并不特别但是却意义特殊。
第一次在万家灯火、爆竹声中,迎来了他的电话,笑意满满地跟她说:“佳南,帮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那边的宋妈妈耳朵厉害,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人在高歌,厨房里的锅里的饺子在水里汩汩地冒着热气,她居然还能清楚的听到,“宋佳南,是谁啊?”
天边一道烟花爆炸,亮灿灿的光芒洒在她的脸颊上,她莞尔,“一个朋友。”
“我只是你一个朋友?”电话那头微微地有些不满。
她只好关上房门,小声的嘀咕,“你知不知道我妈要多唠叨有多唠叨,就拿上次那件事来说,她回家逼供了我整整一天。”
“那你说什么了没?”
“我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了,她也没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苏立轻轻地唤她,“佳南?”
“嗯?”
“没什么,只是想说,什么时候见见你爸爸妈妈?”
宋佳南有些怔怔的,没等她回答,那边轻笑道:“别紧张,慢慢来吧。”
又讲了好多话,挂了电话后,她松了一口气,一股谜团像是退不去的薄雾一样笼罩在心上,一直没有明确地问过苏立家的态度,但是隐隐觉着困难重重。
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得慢慢等待。
记得那天,明明是再晴朗不过的天,报社里的每个人都悠闲地坐在那里聊天,宋佳南不停地看着手机,苏立说是去了成都出差,下午的飞机回来,算了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只是突然间她觉察到身体微微地晃动,桌子上杯子里的水,轻轻地掀起波纹,也许是很多人感到了这股异样,办公室忽然沉默起来,但是那股震荡倏地一下就过去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是地震!”全办公室的人都唰地站起来,刚从茶水间回来的主任呵呵地笑,“什么地震啊,是不是楼下的工程队又在施工了?”
话音还未落,比刚才更加明显的震荡袭来,摇曳着这座五十层的高楼,很多人尖叫起来,顺势往外跑,“地震,是地震!”
那种上下激荡左右摇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堆在桌子上的资料,哗啦一下就倾泻了一地,宋佳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旁边的同事一把抓住,“愣什么啊,快跑啊!”
很多人从安全门冲出去,她左手紧紧地攥着手机,右手被同事拉住,头脑中一片空白,等跑到腿软的时候,回望报社大楼,已经一百米来远。
可是站在平地上,任何感觉都没有了。
有些路人奇怪地看着他们,更多的人从高楼里涌出来,不停地嚷嚷“地震”“地震了”,大街上很快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打电话给110,打电话给相熟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大楼的保安跑出来喊道:“好了,好了,地震过去了。”于是人群涌上楼,纷纷挤挤。
宋佳南立刻拨打苏立的手机号码,可是还是关机状态,她心里有些不安,但也只能安慰自己,兴许他现在已经登机了。
这场地震好像是一个闪电,这么快地开始,这么快地结束,这个沿海城市,在大地震的震怒中,毫发无损。
报社里狼藉一片,水杯摔碎到地上,褐色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沿着雪白的稿纸边缘,落在洁白的地面上,小物件摔出去,散落在地面上,有同事惊呼:“我跑的时候居然忘记带钱包了,怎么说也要把笔记本电脑扛在头顶上吧。”
“老天,我跑的时候还把茶杯握在手上,有没有搞错。”
宋佳南默默地把手上的物件摆好,刚想坐下来看看网络上的消息,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就响起来,“四川发生强烈地震,只要上级通知下来,记者随时准备出发。”
四川——嗡的脑袋就震了一下,宋佳南抓起电话,立刻就拨给方言晏,“你在哪?”
“新华书店门口啊,骑车呢,哎呀,到了十字路口了。”
“刚才地震,你有感觉不?”
“啊?地震,我没感觉啊,原来是地震啊,怪不得刚才很多人从楼里面跑出来。”
她微微松一口气,继而更加的紧张,“方言晏,刚才得到消息震中在四川,苏立在成都,刚才我打他电话,关机。”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几点的航班,你能不能帮我查查。”
方言晏“啊”了一声,一阵急速的刹车声之后,他小声地说:“知道了,我打电话给苏瑾姐姐,有消息立刻回你。”
地震发生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二十八分,五分钟后,网络上出现网友自拍的视频,某大学里学生张皇地躲在桌子底下,头顶上书本不停地砸在地面上,叫声此起彼伏。
五分钟后,报社电话又响起来,主任听完电话后,按了一下太阳穴,郑重地说:“第一批记者,派往四川灾区报道,会议室开会。”
没有宋佳南的名字。而方言晏的电话,也让她松了一口气,“下午一点半的飞机乘客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刚才苏瑾姐姐问的时候,约摸飞机已经到浙江上空,一个小时后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网络上的图片,一张一张地出来,天涯、猫扑一时间卡得只能勉强挤得进去,起初看那些报道并没有觉得怎么触目惊心,越看,越觉得事态的严重。
那些满地是尘土、血和水的照片,很多人在哭泣,在喊叫,很多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巨大的塑料布之下,旁边摆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书包。
天空居然还是蓝得透亮,温柔的阳光慢慢地穿过云层,透过玻璃窗扑面而来,五月的天有些湿度,办公室里的空调在幽幽地转动,剩下的人都在电脑前守候,第一批记者被离开,不断地有人在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烟味缭绕。
有人站起来,把紧闭的窗户推开,一阵热风灌到她的眼里。
还有手机在桌子上剧烈地振动,忽然间,忍耐很久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握住手机,跑到茶水间,再也忍不住哽咽出来,“我……”
他人在上海虹桥机场,从成都回来准备参加某个企业界年会,飞机刚着陆,坐在头等舱的他就听到空姐们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什么地震,什么成都,什么双流机场,细细思索下,才觉着自己逃过一劫。
不假思索地打开手机,刚拨通宋佳南的电话,她压抑的哭声就传来,他是真的吓了一跳,转眼间就看到机场大厅里的电视屏幕上,所有的节目都变成了新闻频道,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当地的媒体和央视记者全部到了现场。
一些刻意选取的图片上,残垣废墟倒塌在他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宋佳南的声音缓缓地传来,话说得不是很完整,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不住地好声安慰。
那边有人喊她的名字,他听见窸窣的纸巾撕拉的声音,然后就是她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们报社派记者去灾区,可能我也要去了,你没事就好。”
不等他说什么,电话啪地一挂,就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再打也不接,也许她真的有些忙,苏立只得苦笑走出去,回到办公室一上网一看,关于地震的那些图片和报道一条条,触目惊心。
这时候离地震发生不过才一个半小时,官方的报道,还未来得及深入。
立刻打电话给苏瑾,给方言晏,给父母,然后再打宋佳南的电话,却一直占线。
而宋佳南也是一遍一遍地打给他,也是一直占线,跟她同去的几个年轻的记者有的给家人朋友打电话,有的压根儿就瞒着不说,报社门口那些水和食品一箱箱地运送到随行的车上,在场的每个人表情都是一种前途未卜的凝重。
她只觉得心烦意乱,手心攥着的手机背面都是汗,刚把电话掐断,想再重播一遍,他的电话就来了,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样的平缓和冷清,竟然有说不出的焦躁:“宋佳南,你真的要去?”
他有权利、有私心拦阻她出去,他刚回来,从死亡线上侥幸逃过,她却把自己硬生生地送到危险之中,前途未卜的灾难中。
“我要去。”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明明才过了三个小时,就觉得一天将尽,每分每秒都漫长得让人心慌,“我去。”
苏立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她听见他跟司机说:“去南平的军用机场。”
同行的有五六个报社及省台的记者,其他都是人民医院的急救医生,带来大批的药品,穿着白大褂,背着急救箱,领队的年轻医生手执一面大旗,上面是红十字还有医院的名称,看上去很惹眼,记者们抓着他们猛拍,用手机传照片,最后来了一句活跃气氛:“为啥我们电视台(报社)没有这样的旗子!”
因为是军用飞机,空间狭小,那些物资是尽量地往上送,压得满满的然后人再坐上去,光是装载物资就用了好久的时间,天渐渐地暗下去,报社的小灵通上传来消息,“第一批记者已经到了报社的成都记者站。”
没说多少话,大概每个人心底都压着一块大石头,宋佳南坐在机舱里往外看,她清晰地看到一辆黑色的奥迪,是军牌,打了个弯停在匝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出来。
他也许看不到她,有军官走上去跟他说话,他微微地点头,目光一直看着自己飞机的这个方向。
她却看得真切,只觉得心酸,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
然后飞机就开始滑动,因为是军用飞机,乘坐起来很不舒服,仿佛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震荡,眩晕的让人窒息,她忽然间想起手机还没关闭,打开一看,一条信息赫然在目,“宋佳南,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默默地关掉手机,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
两个小时后军用飞机降落在机场,所幸信号还好,她给父母和苏立打了电话报了平安,领导的指示就下来了——跟随人民医院的医疗队做报道,注意安全。
成都的情况比她想像的要好很多,没有预计中的残垣断壁,到底是大城市,地震后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空旷处搭满了帐篷,交警和武警在安排交通秩序。
天已经大黑了,医疗队那边有车,预备冒险去重灾区的,宋佳南一咬牙跟着几个记者上了车,其余的人因为天黑找不到车都去报社的成都站留守待命。
医疗队有个的年轻帅气的医生,很是照顾他们这些记者,不断地催促他们吃东西,宋佳南有些晕机,只能喝下几口水、吃两块巧克力。
车行两小时,才见识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因为下雨,天黑,山路已经开始崎岖难行,一路上不断遇到赈灾的车队,或者运送伤员的救护车,越往前走路越是危险,山上不断有小的落石,打在车顶上嘣嘣乱响,一波一波的小余震,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一车的人眉头越锁越紧,有些医生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昏昏晃晃,很多人都被晃得浅浅地睡着了又被晃醒,凌晨时候才到彭州惠民医院,刚下车,所有人在帐篷里倒头就睡。
宋佳南还没睡实在,浅浅的梦里好像有一层薄雾困扰住她,看不清摸不着,忽然钢质门窗发出刺耳的尖叫,旁边那个小记者一翻身跳起来,“余震!快跑出去!”
空地上站满了医疗队的成员和记者,很多人心有余悸地看着茫茫的天空,有人又困得回去睡了,宋佳南这才想起要跟苏立联系,拿起来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心头一酸,艰难地用短信回复:“我没事,只是很累,我会注意安全的,放心。”
试了很久才发送出去,那时候天已经大亮,医院里陆陆续续送来很多伤员,昏迷的抽搐的,脊椎肋骨粉碎的,大片大片的血和灰尘黏在身体发肤上,腐酸味刺鼻。
还有很多孩子,无助地看着他们,她眼睛一酸,拼命地逼回那些眼泪,跟救护小分队去废墟现场。她亲眼目睹了两个救出的生存者,亲历了救出后还是死亡的悲伤。
晚上八点钟,她吃了两块饼干,发了第一篇三千字的稿子。
苏立的电话仿佛很有默契似的,每一个小时响一次,她不去接,他不再打来,她怕电话声音响起,因为她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流泪,害怕、恐惧、伤心、悲痛、无助深深地抓住她,那些悲惨的镜头,像电影胶片一样存在记忆中,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回放。
她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除了一直跟医疗队往重灾区走,就是跟着他们救人,晚上写稿,一同去的记者躲在一起哭,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护士也抱在一起哭。
宋佳南只觉得这五天虚脱得不行,没有热食,没有热水,直到晚上九点,报社上面来了指示,要求他们返回成都站,让下一批记者接替任务。
没有人说不愿意,身体和心理的负荷都超出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也许是早得知这个消息,苏立发信息给她:“我明天到成都”,她只是回道:“能不能在家等我?”
那个“家”一打出来,便控制不住流眼泪,黑夜中,医疗队的成员都睡了,山谷漆黑一片,强劲的山风吹得帐篷左右摇晃,劈啪作响,她睡不着,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能切实感受到来自地底深处的振颤。
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手上的手机屏幕白色光,是在黑夜中唯一的安慰。
是那个很照顾他们的年轻医生,兴许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笑道:“睡不着吧,余震太多了,还好你们明天就走了。”
她看见他不停地拨打着屏幕上的某一个号码,便问道:“是朋友?”
“我前女朋友,生死未卜。”
宋佳南惊异地看着他,医生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半分玩笑半分轻佻。她敛了敛情绪问道:“她在哪里,有别的朋友能够联系上吗?”
“不知道,分手之后再也没联系过。你男朋友呢?”
“他很险,十二号下午一点的飞机飞离了成都,他走了,结果我来了。”
“回去准备结婚吗?”
“嗯?”她有些惊诧,“我们才在一起不长……”
“这么多天看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不会有想把对方牢牢绑住的想法吗?也许结婚了,两个人只属于对方,连生死都不在乎,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白天景色秀丽的大山此时只在天边勾勒出一条黑色的曲线,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把山边晕染得模模糊糊的,山谷里出奇的风大凄冷。
“一瞬间我会有后悔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挽回一条人命,我当初会选择跟她结婚,因为你知道,在灾难面前,人,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曾经爱过她没有,但是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念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天,手机听筒里不断传出那个“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讯。她不由得抱住了膝盖,看到手机屏幕闪了又闪,打开一看是苏立的短信,他说:“宋佳南,你回来之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刹那间,泪流满面。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克制住心底的痛楚慢慢地侵袭眼眶,克制住灵魂深处的呜咽,却克制不住泪水渐渐地打湿了手掌心。
“没事,哭出来就好多了。”医生勉强地笑笑,“你这么一哭,我也想哭了。”
他掏出一包纸巾,打趣地说:“还好来的时候带了点吃的,不然这个早被啃完了。”
她接过来,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谢谢”,然后胡乱地擦擦,“我只是……”
“没事,能理解。”他笑笑,“是家里人,还是男朋友?”
“男朋友。”
“呵呵,挺不错的嘛,要是现在我前女朋友发信息给我,我也要感动得流眼泪的。”一阵大风吹来,山谷里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不安的亡灵的低吟,那个医生仰起头貌似轻松地说:“不早了,去睡觉吧。”
宋佳南站起来拍拍灰尘,“你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待多长时间?”
“不知道,没个准,看这样子还不能走吧。”
“保重啊,如果有你前女朋友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医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怎么?打电话去报社还是怎么的?”
“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专门发一块大版面,怎么样,够意思吧。”
“行啊,说定了啊。”
远处的山脉延绵不绝,浸没在黑夜的洪流里,这样死寂的天空地面之间,酸腐的气味淡淡地飘散,大地像是不安分的孩子一样,随时可能在母体的怀抱中悸动,很多人在一瞬间安眠于此。目光所及可以很远,可是不忍再回望这片哀伤的大地。
可以让生者,想得很多,珍惜很多。
她转过身,轻轻地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好”字,可是怎么也没有勇气发出去。
这是她上班以来第一次睡得那么晚,感觉自己快虚脱了。
周五晚上和苏立讲电话,不知不觉地讲到了半夜,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话要说,好像扯得很远,从喜欢的歌手到最近看的电影,然后就是高中生恋爱时候一贯的伎俩,挂电话时候拉拉扯扯的半个小时才真正地放下电话。
这样的恋爱,真的是他们那时候高中孩子的样子。
但是两个人都深陷其中,并以此为乐。
曾书忆听到她的描述,大跌眼镜,“宋佳南,你确定你们是活在21世纪的地球上,而不是在19世纪的冥王星上?现在恋爱三部曲,接吻,上床,不合适走人,合适找个日子凑合过了。”她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你和那个闷骚男却停留在高中生水平阶段。”
她只是笑,笑曾书忆一直喊苏立闷骚男。
曾书忆捂住额头,“现在高中生都没几个纯情的了,你们俩啥时候穿附中的校服,手拉手地进校园,给我们再上演一出十七岁的雨季?”
“其实这样也很好啊。”宋佳南想到这个就觉得安心,“你看我一路恋爱空白,这样,人生也就完整了,迟到一点又如何呢?”
讲完电话,她睡不着,索性起来上网打发时间,找帖子看,深夜时候依然有时差党和潜水君在论坛里默默地低诉那些快乐的和伤心的往事。
那个男生从前就会欺负某个女生,讨厌她,跟她吵架,甚至把她推到墙壁上头撞出淤青,十多年后他们再次相逢,那个女生笑着说:“那个时候你多讨厌我啊,我怎么也想不通。”
已经长大了的男生,站在半夜无人的街道边,表情凝重,“其实我那时候很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看到你跟别的男生说笑,看到你躲我,就不由自主地对你坏。”
这场缘分,不知道是错缘还是迟到的缘分。
百楼之下,时隔半个月,那个女生告诉所有关注她的人,她和他现在在一起,很幸福。
指尖敲下祝福,感慨多于欢喜。
宋佳南看了好多帖子才关上电脑浅浅睡去,很久没熬夜,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天边都似乎有白光微现,迷迷糊糊中,手机铃声震天。
她懊丧地喊了一声,把头蒙到被子里,不去理睬,可是铃声继续锲而不舍地响着,被折磨得没有办法了,才摸到手机接了起来。
“谁啊?!”她对着手机很冲地回了一句,头疼得只想立刻倒下。
细细碎碎的风声传来,还有熟悉的女声,然后就听到苏立的声音,有些迟疑,“宋佳南,是我。你什么时候睡觉的?”
她伸手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努力地搜索了一下,“大概四点。”
然后就是苏立跟别人说话的声音,“算了,你找别人去做伴娘吧,她四点才睡,现在把她叫起来你也太缺德了……”
话音还未落,苏瑾惯有的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佳南,我是苏瑾,我想拜托你件事,今天是我朋友的婚礼,可是临时出了点状况,缺了一个伴娘,想请你去。”
宋佳南终于弄清点眉目,神智也清醒了很多,“啊,好,行。什么时候?”
“我们五分钟之后就到你家那里了,对了,换件喜气点的衣服,最好是大红色的。”
“那就这样说好了啊,等会儿来接你。”
她只得打开衣柜,好容易翻出一件红色的羊绒衫,套上去一看,喜气的红色衬得她的脸有种莫名的生动,让人眼前一亮。
可是眼睛上顶着熊猫圈,有些类似于福娃。
她下楼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等了,苏瑾看到她笑道:“宋佳南,你穿红色真好看。”
苏立脸上有些微霁,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宋佳南,你昨晚都干什么了?”
“上网看帖子啊,看着看着就那么晚了。”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哈哈。”苏瑾开了车门,指挥道,“苏立,你坐后面去,我开车,宋佳南,你路上快补补觉,到那里给你补妆。”
她依言闭上眼睛,然后一双手把她的身子扳了过去,她识得他身上的味道,清新的柠檬水味道,身子不禁一松,安心地靠了上去。
“怎么突然叫我做伴娘?”
“她朋友的其中一个伴娘昨晚不小心喝多了,走夜路的时候摔了一跤,把脚崴了,只好急得到处打电话另找一个,苏瑾那性子的,立刻就想到你了,只是没想到你熬了整夜都没睡。”
她觉得苏瑾姐姐已认可了她,心底不由得更亲了,“没事。”
“你看看人家小女孩多会做人。”苏瑾边开车边说,“迟早是我家的,现在借来用用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那脸,我是你亲姐姐啊。”
“快睡吧。”他轻轻地拍她的脸,“那个人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不用管她。”
原来新娘是外地人,和当地的风俗不同,伴娘一下子就来了六个,新娘入新郎家门后,伴娘们就回来,人数一定要是双数,取成双成对的意思。
然后再坐车去酒店,新娘私下给红包,排场是大富大贵的人家,红包自然包得也不少,宋佳南以前也做过伴娘,掂量起来这个大得多了。
拆开一看竟然有两千,把她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
于是私下跟苏立说:“我还没出礼呢。”
他笑道,“你出什么礼,你都跟我随礼的,我都帮你写了名字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那双熊猫眼被遮瑕膏遮住了,长长的睫毛卷翘起来,眼角处还有闪亮的金粉,眨眼的时候,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眼波中,与金粉一样流金溢彩。
还有粉粉的嘴唇,刚才休息室里化妆师托起她的下颌,用笔刷细绘她的唇线,那样的姿态好像在等待谁的眷顾,只看一瞬间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只是不敢惊动她,才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轻轻地吻到她的唇角。
“把名字跟我的写在一起,你说什么意思。”
没意料到他的回答,还有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她只得木木地问道:“苏瑾姐姐说什么了没有?”
“她说,好,很好。”
中午的婚宴隆重得有些花哨,宋佳南只是觉得困,眼皮不停地打架,场子散得差不多之后,苏立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上去睡一下。”
他递给她一张饭店的门卡,她有些愕然,头脑有半分的停滞,苏立解释道:“晚上还有一场,马上我跟苏瑾去陪他们见长辈,你先歇会儿。”
她连衣服都不脱,开了门直接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睡了不知道多久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她挣扎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霓虹灯映在天花板上。
有人把她额头上的刘海拨去,然后喊她:“佳南,醒醒。”
除了苏立还会有谁,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撒娇般梦呓道:“等会儿,让我再睡会儿。”
“那就不去了。”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他的脸庞,模模糊糊地不真切,“那怎么行。”说着就要撑着坐起来。
忽然手腕一下被握住,他的脸近在眼前,细微的呼吸声伴着低哑的声音,挑起她敏感的神经,“佳南……”
她刚想回应,就感到松软的床重重地往下一陷,他的唇就欺了过来,很轻柔,和那天晚上落在额头上的吻一样,好似花瓣飘落激起的细小涟漪。
心也荡漾起来,只是慢慢地,他的吻柔和缠绵,辗转不息,她被吻得有些失神,理智一松,他的吻滑落在她的唇齿之间,然后渐渐深入,缱绻不息。
很温柔,却彰显出那股霸道的占有欲,宋佳南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如滚滚波涛撞击,很舒服,但是却有些抗拒,她轻轻地嘤咛出声。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慢慢地抽离了自己。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靠在他身上,她和他的心跳就那么生动,生动到所有的频率节拍都一致,好久他开口,声音都哑透了,“完了,苏瑾要瞎想了。”
她立刻反应过来,跳着站起来,“是啊,我们快下去吧。”
他的手贴上她的脸颊,“好烫啊。”
她也不示弱,手心抵上他的胸口,“好快啊!”
彼时才觉得惊心动魄,却又顺理成章。
晚宴相对就轻松了很多,很多年轻的小辈都过来了,用的也不是正式的中餐,而是西式的自助,可以自己取喜爱的食物。
很多人看他们在一起,眼色有些惊异,宋佳南早已习以为常。
她第一天跟他牵手,从母校的校园里走过;第二天走在大街上,在街旁的小馆子里吃饭,都有很多人看着他们,倒不是两人不配,只是苏立实在惹眼。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默默注视他的小女孩,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前行,而是现在这个有勇气和自信的宋佳南,会微笑地接受别人目光,会小心地掩饰自己的不安,但是学着对他坦诚。
苏立跟苏瑾两个人被新郎新娘叫去,宋佳南也没什么事情,一双眼睛四处观望,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地叫她的名字,错愕之中看过去竟然是几日前曾见的秦媛媛。
秦媛媛晃动手上的酒杯,笑盈盈地说道:“宋佳南,出去聊聊吧。”
宋佳南微笑,她也有很多话要问对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冬夜的天冷得出奇,即使是这样的大酒店,天台上虽然密封得严实,还是会有冷风袅袅的传来,黑夜的暗色沉沉地压在天际,很是压抑。
秦媛媛缓缓地转过头来,“宋佳南,其实很早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她微微地颔首,听秦媛媛继续说下去,“很早就耳闻过你,不过那次颁发奖学金的时候,才见到你一面,那时候没怎么把你放在心上,只是后来苏立指着照片问我你叫什么,我才觉得情况有些严重,我拼命地掩饰我的不安,对他撒了一个谎,一个至今他都不能原谅我的谎言。”
宋佳南淡淡地笑,“是,他跟我说了。”
她看向秦媛媛,那个高中时候就那么优秀的女生,现在还是那么耀眼,当年这个女生和苏立手牵手走在校园里,她难过嫉妒,但是心底没有一丝不服。
天作之合金童玉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人可以否认。
秦媛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件事想起来,还是很有歉疚,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解释一下,我和苏立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
“嗯?”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但是那时候……”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的私心,那时候社会上的混混放话说是看上我了,我没敢告诉爸爸妈妈。你知道我家和苏立家的关系,我就拜托他扮演我的男朋友。只是后来某天晚上他为了保护我被那些人砍伤了,伤到了左手的肌腱,休了一段时间的学,之后的很长时间,他的左手都用不了。”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吧?他会用左手写字呢,写得还很漂亮,他打篮球时也是左手。”
秦媛媛的眼睛里忽闪着温柔的眸光,那一霎那,爱慕和欢喜并存好像暗夜里的一盏灯,柔和的还有一种叫做崇拜的感情,昭然若揭。
原来她们有一样的感觉,那个少年,在那段青涩年华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后来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那时候的我,就欺骗了他,我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可是没想到他会那么认真。他那种冷淡性子的人,遇上了喜欢的,就会异常地固执。”
忽然间,那些过去的芥蒂,在宋佳南的心底,烟消云散。
都是在感情中那么卑微的女人,那么小心翼翼地提防所有情敌的攻势,谁都年少过,谁都那么不经意地做过永远不能弥补的伤害,谁都曾经为某一个人幼稚过疯狂过流泪过。
释然了,便开怀,她微微笑,“秦媛媛,谢谢你。”
“呃——”秦媛媛有一瞬间的讶然,然后低下头来,“我应该谢谢你。”
“是真心地感谢你,如果我和苏立太早相遇的话,也许,我们会坚持不下去,也许我们会错过彼此,但是当我们开始能够承担责任的时候,这就完全不同了。所以那段刻意的错过,阴差阳错地,却成全了我们的现在。”
“其实,从一开始,是你给了我追赶苏立的勇气,我这么一路走过来,你当初和苏立走在一起的影子,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我会想到你那么优秀,我不能输给你。”
秦媛媛的头低下来,一抹笑容噙在嘴边,“宋佳南,可是你从来没输过我,连你编造的宋忆文,都从来没赢过你,只是你应该知道,让苏立那种人站出来该是多么不容易。”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其实不是他,而是一个身份,你知道他的家庭。”
宋佳南微笑道:“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不是他的家庭。”
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秦媛媛眨眨眼,“他以为我又欺负你呢,我哪里敢啊。”
她莞尔一笑,“男人不懂女人啊,秦媛媛,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么多。”
“我后天的飞机,回美国,以后嘛,偶尔回来还是可以聚聚的。”秦媛媛一个转身,笑容依旧灿烂,“结婚时候就不要请我了,但是我结婚时候要给我包很大的礼包。”
“走了,谢谢,宋佳南,谢谢你。”
空气中慢慢流淌过一股玫瑰的香味,她走动的时候长发飘动,但是她没有看苏立,只是轻轻地擦肩而过,那样地洒脱,和过去的回忆擦肩而过。
空荡的天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站在灯火阑珊处,宛若隔世,宋佳南忽然想起秦媛媛的话,低声地问道:“你是喜欢宋佳南还是宋忆文?”
他微微皱眉,“说什么傻话呢,不就是你嘛?”
“我想知道——”她第一次那么坚决,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他挫败,只得认真地回答:“宋佳南,是你,一直是你。”
忽然笑了,她想起秋天的湛蓝的天空,流云丝丝缕缕地在天际若隐若现,学校的梧桐树,微微泛黄的树叶会在不经意间悄悄地牵起微风,飘落而下。
原来在不经意间,她和他悄然相逢,只是不曾交叉,亦无远离。
第二天回成都。这个城市总是那么坚毅,没几天街上的残骸被清理干净,每个人做着自己的事情,或是努力为别人做些什么。
成都站的总编看到他们回来了,笑道:“这下老总舒了口气了,你们都没事。”
可是宋佳南却出了一点事,早上余震的时候,跑出去没留神就被一块碎石绊了跟头,摔在碎石堆里,被一根锈钉子刺到了,当时疼得眼泪就迸出来了,卷起裤腿一看,大片表皮破损,血缓缓地渗出,护士边给她清创边说:“你也是工伤了,不枉此行啊。”
医生给她打破伤风针,开玩笑道:“这是地震在你身上留下的纪念品,带着伤痛坚强地生活下去吧。”
她哭笑不得,跟旁边的护士说:“你们医院的医生都这么懂得安慰病人吗?”
护士长笑眯眯的,“这支队伍中只有邱医生例外吧。”
可是却因祸得福,临走之前去医院换药,意外地碰上了正在这里慰问地震伤员的国家领导人,所有的记者都被挡在外面,只有宋佳南这个伤病记者亲眼目睹了一切。
幸运的抢到了一个独家的头条。
她在酒店休息了一个下午,然后乘南航包机回去,双流机场处于高度繁忙中,但是并不混乱,机场随处可见各种慈善机构的宣传标语,大厅的电视里一遍一遍地不间断地播放24小时新闻。
宋佳南打电话给他,掩饰不住的兴奋,“苏立,你知道吗,我今天抢到一个独家的报道。”
苏立的声音听上去轻松多了,“宋佳南,你什么时候到? 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你肯定很忙。”她仍然沉浸在某种难以言状的喜悦中,“只有我见到他了,我那时候正在治疗室换药,随行人员从那边经过,我立刻跳起来,跟了去病房。”
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未来得及掩饰,那边急切的声音传来,“什么,换药?你受伤了?”
“啊,没没没什么——”
“宋佳南,哪里受伤了?”
“膝盖,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她低下头看腿上的伤,还缠着纱布敷着药,“只是走路有些问题,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只是伤到了皮肉而已。”
手机那头很久的沉默,死寂的沉默,隐隐的不安涌上宋佳南的心头,可是那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去机场接你。”
她只好央求,“别生气,我错了。”
那边淡淡的笑声传过来,“宋佳南,我没生气,只是这两个小时中我需要好好睡一觉,待会儿见。”
她在飞机上睡着了,梦里有五颜六色的光华,落在高中母校的小池塘里,片片睡莲悄然苏醒,粉嫩的肌肤细纹流淌柔软的温情,眉眼疏淡的少年,精致的眼角微微地翘起来,他在看天,天边急速流动的浮云,用那么孤独的姿态看着天。
她想去喊他,喊他苏立,上前去叫他的名字,嘴还未张开,身子仿佛生在柔软缠若的沼泽,渐渐地下沉,青荇水泽缓缓地缠上她的身体,日光在眼前慢慢地泯灭,连同他的身影。
然后就惊醒了,一摸脸上都是汗水,睡在她旁边的同事嘴里低吟什么,凑近一听,都是“余震,快跑”之类的梦话,想来这是震后第一次她们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睡。
惊魂甫定的下了飞机,腿脚走路不方便,同事帮她取了行李,还未走出大厅,就看见人群中那么显眼的那个人,毫无由来地心一颤,才后知后觉得害怕。
他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淡淡阴影。
熟悉到害怕触碰,在深深的恐惧面前。她一瞬间想到很多。
像是迷途的孩子,在暴风雪中蹒跚,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推开门一看屋里有暖暖的炉火,满眼泪水的母亲一把抱住他,除了心中的委屈恐惧,还有就是深深的依恋。
对爱的人的依恋,对失去爱惶恐,紧紧地抓住了她。
苏立看上去如常,他对着她笑,流露浅浅地温柔,墨色的眼眸里星星散布纵横的血丝,宋佳南毫无预兆地眼泪就流下来,她哭起来那么汹涌,好似要流尽这一辈子的眼泪。
“宋佳南,你走的这几天,我没有一天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我很怕。”
忽然身子被轻轻地抱住,力道不大,很小心,然后慢慢的,那股力量汇聚在她的臂弯间,仿佛在宣誓某种百年的承诺一样坚决。宋佳南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眼泪安安静静地他的臂弯间倾泻。
“不过还好,你回来了。”
不管宋佳南怎么强调自己的膝盖只是小伤,最终还是被拉到医院重新检查了一遍,再医院门诊部的大厅里,长长的走廊里挂着各个科室的精英人才姓名牌。
骨科的主任、麻醉科的副主任都在医疗分队里见过,很熟悉的面孔,看到后来,急诊科的年轻帅气的小邱医生笑眯眯的照片映入眼帘,宋佳南“唉”了一声,贴近去看。
她指着照片跟苏立说,“这个医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跟他的前女友联系上,走之前居然忘记问他的联系方式了。”
“他前女友在灾区?”
“嗯,是啊,现在还联系不上。”
他皱了皱眉,“别想那么多了,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我帮你打听下,不过说起来你在四川的时候怎么不接我电话,打一个电话你就按掉一个。”
“我忙啊,不是帮忙空运伤员,就是跟摄影师跑来跑去的。”
“说谎!”
她笑起来,细密的光华点点滴滴地绽放在眼底,哭过有些红肿得眼睛眯起来有些辣辣的疼,“怕自己软弱跟你哭诉,你知道那种生死之地,每天面对那样的场景,只想哭,但是不能哭,就只好忍着。”
“现在还想哭吗?”
“想,”蓦地眼角就湿润了,“我没有一天不再想回去,是真的。”
晚上吃了饭,她再也没有力气了,精力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点,在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橘色的灯光从别屋透出来,宋佳南好奇地打量周围,素色的主调,简洁的设计,清爽的摆设,很符合苏立的性子。
床沿摆着一双女式拖鞋,她下床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的房间,融融的灯光下,桌子上散落一些零散的纸张,刚想走近一探究竟,身后传来脚步声,“你醒了啊?”
“嗯,这是什么?”
他却急急地走过去把那些散落的纸收好,不小心却遗落了一张,轻轻地飘落早宋佳南的脚下,她低头捡起来一看,熟悉的字迹,淡蓝色的墨水,还有那么小心翼翼的折痕。这么多年来的封存,纸质有些变样,泛黄,她有些讶然,“这些信~~~~”
——“九月的广州,是一片炎热和繁杂。在这个陌生的学校,有一条很漫长的林荫大道,一直蜿蜒到宿舍区,可是那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家乡的梧桐树,榕树和木棉树交替,绿色蔓延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今天走在这样的路上,忽然心中有很多话要说i,可是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我想到了你。你在做什么,你推荐的歌我一直在听,我找到早年王菲唱的一首歌推荐给你-——Do we really care ——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云淡风轻地看待生命的轨迹,我没有答案,你呢?”
“我的信?是我的信,你都留着?”
她笑起来,咬住嘴唇慢慢地笑起来,眼眶里点点滴滴地涌出越来越多的水渍,却固执地在眼眶外打转,“傻啊,现在拿出来看干什么?
你煽不煽情啊?”
苏立从她手里抽出那封信,然后放在那叠信件里,“偶尔会拿出来看看,你的呢,不会都扔了吧?”
“谁扔了啊,都好好地放在家里呢。”
“可是应该没有拿出来看过吧?”他淡淡的笑起来,用手上的纸敲了敲她的头,“宋佳南,给我讲讲你的那些事情,好不好?”
室内的空调缓缓地转动着扇叶,冷气袅袅地吹来。
那些过往的画面,封存在脑海中的旧胶片,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慢慢地回放,跟随时间的脚步追逐那个青涩年华自己的背影,看客一样的潇洒,却留下一地的不舍。
冬日的阳光总是努力地穿透厚厚的云层,然后再古旧的庭院里撒下一地金色的尘埃,断了的尘缘不肯逝去,只好用最后的阴影记住曾经有过的轨迹。
她也是这样去记住一个人,一段时光,一生的年华。
“第一次看见你,是在学校车库里,不过只是你的背影,后来我一直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再食堂看到你,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姿态。”
“那时候的我总是觉得你恨孤单,你总是一个人在走廊上看天,考试时候做完了也撑着额头看天。你听的音乐,我努力地去找;你看天,我也爱着;你数学那么好,我也努力地去学。”
揽住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那你怎么能联系到我的呢?”
宋佳南笑了笑,“你们老师有你家的电话号码,我那时候头脑一热就抄了下来;还有那时候你是不是学校的BBS上的版主,于是我就试探的去加了你了,没想到你真的有回应了。”
鼻子上被轻轻地刮了一下,他轻笑出声,“还好了,比那些跟我告白的女生好多了。”
“后来你和秦媛媛在一起了,我去了文科班就很少见到你,几乎是没有再见过,高考完去取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知道你去了人大,我们恰好一南一北。”
“那为什么上大学时又开始跟我联系了呢?”
“舍不得吧,心中的一块永远不能圆满,怎么也放不下。”
没有人知道出进大学的她度过了一段多么痛苦的岁月,焦躁的广州,潮湿的广州,那些人说的话听不懂,宿舍里三个女生讲粤语,永远没有她插话的余地。
她就像脱离母体的雏鹰,在沙漠里踽踽独行,尚未会飞,就要面临如此的困境。
某一天晚上,焦躁的六月的天气,按下了曾经的QQ密码,却惊讶的发现那个头像居然是闪亮的。
就像是某个永恒的记号,在她心底,永远不曾远离。
“是你?~~~”
“好久不见。”
她的生活,原本像一潭死水,这次毫无芥蒂的聊天好像是石头敲开了一池的涟漪。
慌忙中茫然的对着电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话语闪现在屏幕上,“好久没有联系了,你现在在哪个学校?还好吗?”
几乎要被晃晃灯光灼出眼泪,她慢慢地回复:“是啊,我还好,你呢?”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新的联系,慢慢地得知他的MSN和QQ,在网上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讲一些那年学校论坛上的风流人物,玩一些平凡有趣的小游戏。
然后开始写信,搜找一些有趣的东西寄给他,有时候是陈奕迅的CD,有时候是几米的漫画,他每封必回,每每也会送她一些珍贵的CD和书。
她试图用一颗陌生人的身份和他联系,只是希望知道他最新的消息,还有他现在究竟快不快乐。
时间在回忆的洪流面前显得太过渺小,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他说:“我想见见你。”
可是她的一切的一切,除了学校释真实的,其他的都是假的,她不是宋忆文,她不是中文系的,她只是顶着虚假光环小心翼翼地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一个女孩子。
有些梦境,再甜美,都只是梦而已,当现实的蝴蝶降临在梦境的边缘,一室的花草开始枯萎凋零,她的梦也是如此,脆薄软弱,不堪一击。
那夜,她爬到学校古旧的老楼上,整整坐了一夜,想了一夜,那一夜,一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从此永远地消失。
那么骄傲的男孩子,她不敢想象她的欺骗对他来说会是怎样的,她不敢乞求他的谅解倒不如主动消失,那样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的姿态会尚显完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于是就这么断了联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却不知道那个影子,已经那么深,那么浓。
后来她曾经这样形容过苏立——我的前半生,好像是一幅由岁月年华刻在墙上的画,它的手微微地一错,一块美丽的片断掉落下来,再粘上去之后,这块失而复得的美丽牢牢地依偎着我的生命里,怎么也不会被剥离,这块瑰丽的碎片,名字就叫做苏立。
一个人的生命会因为回忆而变得漫长,也会变得很短。
当她再回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恶半生是怎么度过的,反倒是那些片断都有相同的脚注,都叫做暗恋。
记不得失怎么睡着的,好像她说了很多话,却记不得怎么从口中冒出来,她说她在广州的日子,说她读研时候严厉的老板,说段嘉辰,说席洛屿,她就是故意气他的。
她还能记得墙壁上滴滴答答行走的钟声,她说话一向又快又急,而他的声音一直是淡淡的很平和,他说:“以后不准你跟他们出去吃饭,好好收收心。”
她不以为然,他细细地把玩她的头发,“他们都是对你有预谋的,男人口是心非的多了。”
她娇笑,问他:“你对我也有预谋?”
“那是当然!”他低低地笑起来,宋佳南就感到身子一轻,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呼吸暖暖地在耳边,她不由得轻叫出声,“你~~~~”
身子软软地着了床面,他的侧脸在灯光中有种让人迷蒙的透明感,淡淡的轮廓融在光影之中,她一时间竟然好像看到了那个少年,多年未变。
“苏立?”
“嗯?”他的眼睛已经缓缓地闭上,长长的睫毛上一层金粉样光华。
“你知不知道,我暗恋你,已经十年。”
不知不觉已然十年,忘掉曾经的种过的花,却不能重新出发,他在旧年华中,成为心头一根刺。
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没有那个人,眼前只有刺眼的光芒,流动的空气撞开窗帘的缝隙,落在床沿。
原来,天已经亮了。
她才惊觉原来是谁在别人的床上,连忙穿好衣服洗漱好了,却发现他在厨房里笨拙地忙碌着,桌子上摆放着简简单单的早餐。
温情慢慢在随着阳光的舒展,在两人间涌动,也许各自心里有些话语不知道怎么表达,忽然,苏立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佳南,中午我家人想见见你,有时间一起去吃个饭吗?”
她有些意外,但是却是意料之中,“好,有时间的。”
他看见她小心地把滑落在额角的头发束好在耳后,细微的动作间有些不自觉地紧张,刚想宽慰,她眨眨眼笑笑,“是不是太快了,我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有些害怕,真的。”
那样的家庭,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让他们接受,为的就是不给宋佳南增减任何压力。
手指悄悄的握住她的,坚定并且温暖,“没事,有我在,不用担心。”
中午的时候,是在金碧皇朝见到了他们一家。
苏立的爸爸是经常可以在电视里看到的,甚至宋佳南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参加的某次会议上还专访过他,那时候她第一次参加那么大的场面,说话时候字句都有些打颤,难得苏省长笑呵呵的安慰她,“你慢慢说,不要急。”
他居然还对宋佳南有印象,看到她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原来是这个小记者,哈哈,现在看上去比以前干练多了。”
连苏瑾都很惊讶,却听到苏爸爸说,“挺好的,挺好的,几年前采访过我,几年后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有缘啊。”
一下子,那种凝重而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苏妈妈的脸上表情顿时也缓和了很多。
“是啊,等佳南作了你家儿媳妇之后,天天就可以在家给你做专访了。”苏瑾到了茶,自顾自的啜了起来,“宋佳南刚从四川做地震报道回来,唉?佳南,那边现场怎么样?”
“比电视里报道的惨烈多了。”她微微地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苏瑾连忙摆摆手,“好了,不谈这个,苏立,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立笑笑,眉眼间依然是那副淡然地神态,“我跟宋佳南认识很久了,彼此都太了解了,这次她去灾区报道,我想了很多,决定想快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所以请爸爸妈妈祝福我们。”
连宋佳南都是手微微的一抖,差点溅出两滴水,她以为那条短信,不过触景生情的心血来潮。
苏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苏立和她,宋佳南只觉得无形的压力就这样仄逼过来,而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悄悄的握着她的,苏瑾微微笑的调侃,“你也不先问问我这个做姐姐的祝不祝福你们?”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冲着苏爸爸笑道,“爸,我觉得挺好的,人家女孩子不嫌弃我这个毫无情趣的弟弟,我们还要求什么?”
宋佳南就觉得苏瑾讲话毫无遮拦,但是处处维护她,不由得投去感激的一眼。
苏爸爸也笑,“我本来没有什么反对的,婚姻大事,还是子女自己,父母的意见只是参考。”然后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妈妈问道,“是吧?”
既然一家之主都发话了,苏妈妈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自己拿主意,我管不着了。”
这顿饭吃的有些不太自在,但是好歹苏立家里并不反对,宋佳南即时心有芥蒂,也不好表示什么。
吃晚饭,苏立送她回报社,刚转动了车钥匙,却又停下来,他认真地看着她,“宋佳南,你知道我妈妈确实有些……一时间不太能接受,不过你表现得很好,爸爸都很喜欢你。”
她不知道怎么搭话,只是笑笑,他继续说到,“反正我们以后也不需要跟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你不要想太多。”
“苏立,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你花了好些时间去劝说你的家人接受我?”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出来,“没有,苏瑾一直就是接受的,我妈,你知道那个脾气的,我爸太忙了,估计吃饭之前都喊不全你的名字。”
看着他的笑容,心底那些惶恐才终于的放下,轻轻地靠着柔软的座椅,她认真地说:“苏立,明天去我爸爸妈妈那里吧,我想他们应该会很喜欢你的,真的!”
果然在宋佳南家,气氛就好多了,虽然宋妈妈和宋爸爸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上门”女婿,但是从他们俩人的眉眼之间互动里已经看出苗头,顺水推舟的也就皆大欢喜了。
他待到很晚才回去,那时候天已经大黑,小区旁边就是一条废弃的运河,天逢五月,岸边的杨柳冒出青青的枝丫,温柔的依偎在水面旁。
他们手牵手安安静静地走着,时不时说些以前的趣闻轶事。
只是忽然间,墨蓝色的天空中,一群鸽子飞过,忽闪之间,苏立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她。
那么认真地眼神,仿似海面平静的天空,专注的让人无所遁形,她躲闪不及,好像是第一眼在食堂里看到他那样,竟然怔住了。
暖暖的橘色的路灯光,在手间晃动,她只觉得有一束光芒格外眩目,抬起手来,赫然发现一枚小巧的钻石戒指套在无名指间。
还有冰凉的触感,他手心里滚烫的温度。
她不敢看着他,只觉得手指上的戒指箍得有些紧,伸手想弄松一点,可是轻轻地一转动,那颗钻石的光泽如水一般在眼前荡漾,如她眼睛里飘荡的水色,落在他眼睛里的温柔水色。
“很想用这样的承诺去承诺一辈子,宋佳南,你愿意吗?”
她开怀的笑起来,没有眼泪,看着他,闭起眼睛又睁开,好像一场梦,擦肩而过的美丽,那个青涩的年华中,一眼就注定一生。
在饭店和一家人吃完饭,已经是十点多,一天的忙碌让两个人没有精力再去应付这个城市夜里的瑰丽霓虹,可是刚打开电台就听到交通广播网关于市内主干道大堵车的消息。
苏立想了想,询问宋佳南:“要不今天别回碧桂园了,那里的路堵得厉害,不如先到碧海住一个晚上,我明天还要去开会,正好也离公司比较近。”
她的困意有些上头,迷迷糊糊地说:“我现在只想睡觉,哪里都好了。”
他存心跟她打趣,旋了钥匙,打了一个漂亮的弯出了停车场,然后笑道:“宋佳南,你早说困了,我们刚才就应该在酒店里开房算了。”
宋佳南眯起眼睛嗔道:“你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你爸妈我爸妈他们都在啊,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丢不起人的。”
“有什么的,都结婚了,傻女孩。”他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喊你起来,这几天没时间陪你,等我出差回来了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头轻轻地歪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浅眠过去。
碧海是他们结婚前苏立自己另外的一个公寓,和他们当作婚房的碧桂园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因为碧桂园离宋佳南的报社近,所以那里在两个人领证的时候就重新布置过了。
碧海的公寓还是之前的模样,简简单单的更像是样板房,客厅茶几上的小盒子里还有几根蜡烛,是上次突然停电用完了还没来得及收拾。
宋佳南睡得迷迷糊糊之间,身体接触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件,随即意识也轻柔地飘起来,恍惚间,仿佛躺在漫天飞舞蒲公英细小羽毛的草地上,那些阳光纵情地从天际倾泻。
她是真的累了,只是还能分辨出苏立的肩膀,精准地环上去,然后床深深地一沉,他的吻缠绵地落在她的嘴唇上、耳垂边,她的脸颊染上一层不自觉的红潮,顺着锁骨一直蔓延而下,和他那双探索的手一起,在暗夜的橘色灯光中,悄然地绽放。
这次的体验和往常相似,但是又不同,她很累,但是意志是清醒的,身体的反应有些迟钝,但是又是被他牢牢掌控中,随他的喜好和快慰,沉醉中眼前有昏昏的灯光和他性感的眼睛,有些深陷在欲望中的失控。
激情来得有些猝不及防,猛烈得有些幻灭,手臂重重地垂到床上,然后又被他重新固定在脖颈间,隐隐约约觉得两人之间的空隙有些窄挤,才想起原来睡的是另外一张床。
身上都是汗,空气中散发着某种甜腻的香味,汗湿的刘海被他手指拨弄过去,耳边有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佳南,什么时候把这个床换成双人床,太窄了。”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喜欢哪种的?”
“颜色素一点的,床垫不要太软,太软腰睡了会疼,是不是家里那个床垫有点软了,有几次看你起来时候腰酸背疼的。”
总不能说是自己被索取的,她模模糊糊应了,“那我明天去宜家看看。”
中午睡到自然醒,苏立已经去上班了,宋佳南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吃了顿饭,就去了宜家选购适合的床。
导购小姐不停的给她推荐最新设计的双人床,“这是原木的材质,乳白色的涂装很受年轻人的喜欢,宜家的双人床都是一样的长宽,这样两个人睡在一起不至于太宽,也不窄,甜甜蜜蜜的正好。”
“白色是很漂亮,很素雅。”
“是啊是啊。”导购小姐附和道,“心理测试里说啊,喜欢白色床上用品的人通常比较专情,所以比较容易有感情洁癖。您和您老公的感情肯定很好吧?”
她真心地笑笑,“嗯,还不错。”
她又选了两个白色的床垫,几床被单,写了地址送货上门,提货的人告诉她仓库里只有一个存货了,要去别的仓库掉可能要过两天时间,她想想,在观澜湖的地址划了一个勾,让他们先跟床一起送到这里。
忙了一个下午又半个晚上,终于把公寓里布置得稍微有些两个人居住的气息了,苏瑾晚饭后打电话给她,说订做的婚纱这几天送到,一共四套礼服,还要跟化妆师预约试装。
那时候宋佳南正躺在新的床上,傻傻地回忆,她总觉得一切来得太快有些不真实,一年前他们奇迹地相遇,闪电般地牵手,然后遭到苏妈妈的反对。她从震后的四川回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好像也随这场灾难变得不太一样,也就是那次,他开口跟她求婚,而苏家长辈也算是接纳了她。
可是她还是考虑了很久才答应。渐渐的相处抹去了苏立曾经完美和冷漠的表象,如今他会对她开玩笑,皱眉头,他也有缺点,也会粗心。
不过那是真实的他,她爱他,喜欢了一次,爱了一次。
想来他也一样。
很多东西在随着时光慢慢地变化,她活在一种恬静的爱意之中,他们之间很多东西,无需语言,很多时候更多的是心有灵犀,就如当年的青涩岁月。
她看向他,他亦回望,迟来的缘分折磨了他们十年,终于圆满。
宋佳南洗完澡发现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打过去,那边有点嘈杂,也许是在饭桌酒席上,他声音清楚地传来,“你在哪里?”
“我在碧海。”
“晚上我可能稍微迟点回来,你先睡吧,睡前记得吃点维生素C,昨晚就忘记提醒你了。”
她也觉得有些困意涌上,“好,你开车回来小心。”
躺在新的床上,闻着馨香味,困意顿时排山倒海般的袭来,她连忙翻下床,把客厅的灯关了,却把走廊的灯打开,从窗外看去,窗户上有一小块明亮的风景。
那是自己给他留的灯,因为已经习惯彼此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沐浴后的柠檬清香,宋佳南一怔,还未坐起来就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一片银色的光华,像是融融的白雪,千般缠绵百般纯爱,他在寂静的月光中悄悄地说,“床很不错,要不要试试?”
她终于有些清醒。“什么试试?”
话音还没有落,他的吻就落在她的额头上,很温情,宋佳南微微地怔住了,而他在她耳边说,“我看到了,你给我留的灯。”
他身体的温度那么真实地传来,有些灼热发烫,月光下,高层的公寓总是笼罩在某种无可言状的浪漫气息之中,一惊动,月光就水波荡漾地在眉间手臂间散落开来。
最后的月光都跌落在他的眼睛里,细碎得好像是黑夜下海浪卷起的千层浪,每一层都是惊涛骇浪、汹涌波涛,但是那些皎洁的月光,点点滴滴,爱意缠绵。
她累极了,被他搂在怀里,蜷起身子,闭起眼睛跟他说话,“白色好看么,我挑了好久的。对了,他们说喜欢白色的人很专情,有感情洁癖。”
“好看,而且床的大小也很合适。”
“苏立?”
“嗯,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高中时候你总是穿白衬衫,白色的板鞋,那时候你整个人那种感觉,就是很冷漠不合群的,有些苍白。”
她的话语明显的慢了下去,呼吸也渐渐地平稳,他寻思她快睡着了,“嗯,你明白的,但是我也喜欢蓝色,喜欢看天。”
“我好几次看到你都在看天,那时候我想……你是不是很不快乐……”
再也没有声响,他听到她的鼻息在黑暗中平缓,动了动被她枕得有些发麻的手,小声地说道,“那时候不是不快乐,是从来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顺手拿起丢在一旁的手机,发了个信息给秘书,“明天早去机场一个小时,帮我再订一张去广州的机票。”
第二天她是被叫醒的,苏立坐在床边看着她,笑着调侃,“宋佳南,你再睡就要迟了航班了。”
她一下子吓醒了,“什么,我什么时候要出差?”
“是跟我出去的,想不想再去趟广州,时间不长,只有三天。”他看到宋佳南迷糊的眼神,只好用命令的口气,“快点洗漱,准备走了。”
可是到了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送床垫的事情,和跟苏瑾约好了去试妆的事情,语无伦次地跟苏立解释的一会儿,他满不在乎,“没事,我跟她说,家里还有碧湖那里的备用钥匙,让苏瑾去取好了。”
她还想说什么,看到他那么笃定的眼神,立刻就乖乖地噤言了。
这是第二次跟苏立一起来到这个熟悉的城市,她在这里独立生活了四年,把人生中最悲伤和最喜悦的都经历了,十年前。在这里,埋下了初恋最后的记忆。
她以为从此就是相忘于江湖,没想到繁华落尽,他们还是在这里相遇。
这里有硕大的木棉花,有茂密的榕树,从白云机场下来,一路都是绿色,三月的春天,有些水雾缭绕的迷茫,但是微温的空气,扫去了一晨的冷意。
刚打开手机,苏立的电话就响起来,他接起来。果然是苏瑾的声音,大得连宋佳南都听得一清二楚:“要命了,苏立你也太胡来了,把人拐跑了还指使我去做事,太过分了。”
他挑挑眉,什么都没说,苏瑾继续数落:“钥匙我拿到了,顺带我也去了一趟碧海那边帮你们把电饭煲之类送过去,老天,那个床上乱七八糟的,整都没整,你倒是控制点吧。”
苏姐姐又笑得暧昧,“好了好了,你开完会就赶紧把人带回来吧,化妆师那边不能再放鸽子了。下午我去看看婚纱,拍点照上网传给你们啊,好了,我说完了!”
宋佳南觉得尴尬,“苏立,苏姐姐也很忙啊,我们还是没事别去让她多操心。”
“没事。”他笑道,有些狡黠,“反正我一辈子麻烦她只有结婚这一次嘛,不麻烦她麻烦谁去啊。”
然后他想了想,“不对,还会有一次。”
宋佳南奇怪,反问道,“还有?”
他戳戳她的小腹,轻笑道:“将来这不是?”
顿时她羞得只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这男人,果然是闷骚的厉害。
在酒店消磨了半天时间,晚上参加一个聚会,虽说是私人性质,但是毕竟还是有些正式,宋佳南穿得比较随意,简单的短裙,没带什么首饰,清爽可人。
热闹得恭维中,多少参杂些虚情假意,尤其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现在牵着她的手,无疑是惊起了千层浪,各种的揣测也随之而来。
“她是谁,之前一点都没听说过阿。”
“怎么看也不般配啊,究竟是靠什么手段把他搞到手里,不会是奉子成婚吧?”
灯光流转,眼前的娇艳和光鲜掺杂的事恶意的流言蜚语,她只是轻轻地翘了翘嘴角,等有人上来搭讪套话的时候,才礼貌地笑道:“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同校不同班。”
“然后呢?”
“俗套的言情剧啊。”宋佳南又是客套的笑笑,留给她们遐想的空间,亦把情变的可能缩到最小——那么多年的恋爱,修成正果,皆大欢喜。
那是秦媛媛教给她的,她自己领会的。
自己的幸福要自己抓住,要自己捍卫,有他的爱,可以有恃无恐,但是别人对他的爱,绝对不可以袖手旁观。
这样的聚会有些无聊,她走到天台一边,这个高级的会所,有宽阔的视野,凭着那座最高的建筑——中信大厦,视线慢慢地移开,南边就应该是自己的母校。
身后有脚步声,她转头果然看到预料之中的人,他问道,“呆不住了?想出去?”
她抿起嘴笑笑,“求之不得。”
“想去哪里?去以前的学校吗?上次来的时候错过了。”
宋佳南有些意外,“现在?这么晚了?”
“我记得你跟我说,你们学校有大片很漂亮的绿色景致,夏天的时候,遮盖得密密的都是绿阴,不知道在春天能不能看见?”
他仰起头,微风把他的额发吹起,夜色温柔地笼罩在周身,“佳南,你看,我们平白错过了那么多好的时光,现在是不是该把失去的追回呢?”
三月广州的深夜,这所百年名校,并没有沉睡的迹象,灯火阑珊处,是学生公寓,是图书馆,是自习教室,从北门进去,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手牵手走在树阴之下。
时不时草丛中窜出几只流浪的小花猫,有黑亮的眸子,喵喵地叫了两声又隐入不见。
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手牵手在学校里闲逛,走过传设院与实验楼之间的河岸,当年那几棵孱弱的小树已经长大,草坪上花开得星星点点的,由阵阵凉风吹来,带着点烟雨朦胧的湿意。
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好像一直很习惯这样的姿态,那些在大学时候丢失的时光,慢慢地开始倒转,用时空中的另外一种形式,把爱意延续到十年前的某一个秋日的早晨。
她看了他一眼,从此就是万劫不复的甜蜜轮回。
某一个冬日的晚上,他看了她一眼,那束绕在小指上的无名指的红线,开始千山万水的蔓延,越缠越紧,于是天涯变咫尺。
回来的时候,宋佳南才觉得凉意深重,甚至有些外感风寒,原以为热水澡就可以祛除寒意,谁知劳累之后免疫力下降,第二天头晕怎么也爬不起来。
谁知苏瑾又打电话来催,“你们什么时候回家阿,老天,还有婚纱照没有拍!”
宋佳南躺在床上默不作声,觉得运气衰到了家,苏立淡淡地说了几句刚要挂断,苏瑾说道:“你知道今天咱妈干了件什么事,也不知道谁家的老太婆在她耳边嚼舌头根子,说是要咱妈去算命看看你们俩配不配,我估计那人没安啥好心,结果咱妈那么一个知识分子的人,跑到赵半仙那边,呵,一算你知道怎么了——”
“怎么了?”连宋佳南都好奇地坐起来,贴在手机听筒上。
“算命的说,佳南旺夫,哈哈,高兴死咱妈了,回来就到处说,逢人就说。”苏瑾啧啧嘴,“女人真的是很善变的家伙,之前还板着脸不同意你们这件事,后来也是勉勉强强,这下好了,我看她现在啊,十个秦媛媛都换不过一个你老婆。”
“那不是很好吗?”
“是啊,是啊,恭喜你们了啊,回来请客吃饭啊,先挂了,我还有事。”
宋佳南此刻真是哭笑不得,她眯起眼睛笑道,“苏立,我是旺夫哦,你可要好好对我。”
“我对你不好么?”他反问。
“没有啊。”她心情忽然就变得很好,“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苏姐姐不说我都忘记了,还有婚纱照没照呢。”
他站起来取了笔记本电脑给她,“苏瑾早上发了照片过来,问你觉得怎么样?”
“大红色的旗袍,会不会太艳丽了?”
“结婚都是这么穿的,白色这件礼服不错。”
宋佳南看过去,不住地赞叹,“苏姐姐的眼光很好啊,我最怕挑衣服了。”
“她好歹也是结过婚的人嘛。”
“这个——结婚好烦啊,想到就害怕。”
他挑眉,有些威胁的看着她,“怎么,后悔了?”
宋佳南弱弱地抗议,“喂!干嘛这么看着我啊,我是旺夫命哦,你要好好地对我,不许瞪我。”
他又贴近了她的脸颊几分,似笑非笑地说道,“宋佳南啊,麻烦你的感冒快点好起来,不然我就去搬一个招财猫来,效果跟娶了你没什么两样吧。”
“你敢!”
后来感冒这件事在回家后痊愈的,她连吃了两副中药,支支吾吾地跟一家人交代不小心感冒的缘由,惹得苏瑾笑道,“这两个小孩,结婚证都领了还跟小高中生似的,手拉手去逛校园,还在风里吹了两个小时,真是浪漫到没话说了。”
方言晏也笑,“哎哟,这莫不是把逝去的青春时光弥补回来,谈一场年少的恋爱?人家是先搞早恋,拉完手领证结婚,你们是领证结婚再拉手搞黄昏恋。”
宋佳南也觉得好笑,“是啊,不过这样其实也不错,你看我们努力地把大学生谈恋爱的程序都补上,也算是此生了无遗憾了。”
“要是我家小孩子阿,我宁可她早恋。”
“对,如果早恋了一定要勇敢地告白,没可能就早早换了。”
这场婚礼来得有些匆忙,本来两个人都不是极其重视的,无奈一些场面上的事情,只好耐着性子忍受。
六点钟她被叫起化妆穿衣服过礼节,新郎倒是没什么阻碍地就顺利从娘家带了新娘出门,只是哭婚的时候,宋佳南一时没控制住,把脸上的妆全哭花了。
苏瑾和伴郎方言晏在一旁叫好,无视亲友团的眼光真情流露。
那日的天好得出其奇。
湛蓝色的天际,是水彩画中典型的颜色渐变,由近到远,透亮的蓝色缠绕着淡暗的月白,融在天际交接处,空旷深邃的苍穹,几朵绢帛似的云悠悠地漂浮着。
他牵着她出来的时候,被金色的阳光一不留神地,捕捉到了那眉间眼前的幸福。
融融的温度,空气中的尘埃被阳光激起,荡漾成圈圈层层的涟漪,宋佳南头上的白纱,轻烟般地被风浮起,抚过他的脸庞,有些让人心动的暖洋洋。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仰头的瞬间,同时看到了这么美丽的天。
在这个玻璃钢筋混凝土,五彩斑斓,绿阴遍布,生气盎然的城市里。
如此普通的一天,又这么特殊的一天。
透过反射的光芒,这个城市的一隅,两个人手牵手,眼眸里满满的都是那片纯净的蓝色,还有回忆,像一本泛着流年光泽的古书,被一页页地翻开。
宝马特意煽情地从他俩的高中母校经过,漂亮的婚车和壮观的车队引来一群趴在教学楼上观看得孩子们,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年华追忆接踵而来。
她看着窗外,一刻都不敢眨眼,拼命会议又拼命遗忘。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佳南,婚纱照的时候,加一套学校的吧,我们以前的校服,兴许现在还能穿,也许会有种很幼稚很青春的感觉哦。”
“我还记得你穿运动服的样子,马尾辫,在操场上边跑边笑。”
“还有你穿着那套西装,很沉着的样子,上台领奖时却紧张得把手伸错了。”
他这么多天、这么多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关于她的过去,没有这么不经过思考而想到什么说什么,那些记忆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
一同泛滥的还有她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和耳边的钻石耳坠一样,晶莹剔透。
END
番外 十年缤纷咫尺天涯
“班长,班主任让你去一趟办公室,拿一下月考的成绩排名表。”
“班长,一班的体委章程以上次跟我说要打一场篮球赛,你去帮忙问问体育老师,能不能在活动课时划一块场地给我们,时间就定在下周吧。”
“班长,宣传部那边有通知,下个星期四要进行板报评比,让你组织一下人出一期板报,内容是关于新风尚新时代新学生的,具体要求在这里啊,你看下。”
窗外的天空是他爱的蓝色,铺天盖地的温柔和充满幻想的舒畅,一丝一缕的云朵在天际游离,像一些寂静而沉默的琴弦,如果轻轻地拨弄,快乐的音符定会穿越大地,在风里轻轻荡漾出细微的波澜。
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琐碎的文件、通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整整一页的事情,然后习惯性地用红笔在完成的每件事上画一个勾,合上本子,又是一天过去了。
背着书包穿过长长的走廊,刻意的多走几步路,也是一种放松。
他总是最后离开班级的那个,每天都有很多人喊他“班长”,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苏立”,很多时候他都只记得自己是班长,应该对很多事情负责。
很小的时候,他就因出身被家庭和师长寄予了厚望,一步步走过来,已经无意中养成了一种冷静淡漠的姿态,高高在上的神秘感,和凡事都在掌握的自信。
他一直不太合群,很少有人愿意真正亲近他,但是每个人说起他都会心生佩服和信任。
记忆中那天的傍晚,恰逢周末放学,所有人都早早地离开,他依然走地很迟,冬日将尽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红晕,厚重的云朵压在空中,有一些压抑和沉闷。
校园忽然变得很安静,楼道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仿佛鼓点的固定节拍,一闪就消失了,他舒了一口气,按下随身听的按键,某个清透的男声悄然入耳。“Life
her eyes to grace the skies,and leave her world behind,the only streets she
knows;says one day she's headed south,she dreams toleave this town...”
无尽的昏暗慢慢的遮住了视线,从走廊绕过去,一席灯光铺陈在脚下。
隔壁班级最后亮着两盏灯,一个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辫,面目模糊的女生站在凳子上,在教室的后黑板上写着什么,看样子应该是在出板报。
他不忍打扰了她,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一瞬间他看见在教室最后的一排桌子上,粉蓝色的书包上放着一本书。
是川端康成的《古都》,那本他在图书馆找了很久却被告之已被借走的书。
这样的巧合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低下头,沿着灯光的流向,走出了教学楼。
这不过是第一次,在岁月的顾盼中,能回忆起的片段。遥远的时空中还留有意思温馨,温馨中时伸手可触的记忆。
学校的图书馆一直是他最爱的地方,书架林立,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各式的书,在这个独特的世界里,才能找到一些宁静和安详,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只是门口的借书中心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很多人都抬起头来看个究竟,不知道怎么的,放置在墙角的报刊架被人撞到了,杂志散落一地。
一个背着粉蓝色书包的女生,蹲下去和其他人一起捡起那些书,小心翼翼的把那些褶皱的书页抚平,她脚下静静躺着她准备归还的书,最上面的就是那本《古都》。
原来是她,额前的刘海在低头的瞬间遮住了她大半的面目,抬头时候,发丝滑落,面目清秀,那双眸子涧水一样的清亮,给人一种恬静的感觉。
竟然是她。有人蹲下去帮她忙,那个女生微微一笑,好像三月春风拂面而来,让人感到心头一暖。他只是多看了两眼,也未曾放在心上。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一张写了字迹的信笺,不小心被遗落在水池里,淡蓝色的墨迹晕染在水中,字迹慢慢地消失,只有纸上的刻痕永远留着。时间在慢慢地行走,他也一直稳稳地踏着自己的脚步,度过那段青涩的年华。
不是不曾对懵懂冲动的年华有过期许,只不过觉得太过于虚妄浮华,对于他来说,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之中,一辈的轨迹仿佛早已注定。
依旧平常的一天,门口有人喊道:“班长,数学老师让你去一下办公室。”
他点点头,放下手边的书,走到教师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数学老师看到他面露笑容:“来,苏立,帮我统计一下分数段,你这次数学又考了年级第一嘛,不错不错。”
他淡淡地笑,拉了椅子坐下来,一页页地翻开试卷,身后不远处有别的班的老师给学生讲题目,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好一会儿,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声音传来:“那个,老师,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再讲一遍,这里我还是不太懂……”
“还有这里,为什么用cos啊?”
那个女孩子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又急又快,听起来很是可爱,带着那股胆怯又掩饰不住强烈的求知欲望,他忍不住往后看去,许多天没见的脸孔又映到眼底,他不由看得有些出神。
“原来她数学不太好啊。”他在心底默默念叨,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多心,敛了敛心绪,继续手下的统计工作。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晚归的鸽子从教学楼的顶部飞过,那些雪白的云朵变成了深褐色的红霞,印满了整个苍穹,他看见女孩子固执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小小的瘦瘦的。可是不知 道怎么的,他竟然有种想走上前去教她的冲动,他想告诉她自己总结出来的简单的公式,给她讲解一道道例题,甚至他悄悄地期望,如果哪一天考试遇到她,他一定会偷偷地给她放水。
后来真的到了放水的一天,他走进考场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趴在教室的最后一张桌子上,愁眉苦脸地盯着那本“王后雄”,小巧的笔袋里面有一个只有女孩子才会迷信的考试护身符。她也许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可是一定会看到自己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方法。
试卷是他故意露出来的,第一次把解题步骤写得那么详细,辅助线画得那么认真,连他都对自己的做法讶然。
那天的天空很美,蓝得那么晶莹剔透,夏季的热风缓缓地吹来,卷起试卷的页脚,他的心也微微的颤动。
每场考试都可以看到她,低着头,总是在最后一刻才把书包放在讲台上,眼神凝重,眉头微微地皱起来,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可爱的小松鼠,倔犟而不肯服输。
其实她那时候很想转过头来对她微笑,安慰她,可是每每这个念头都被打消下去。
他看上去那么得抗拒别人,敏感而小心。秋雨的凉意,已经渐渐把他融进了这个沧桑寂静的城市。每每回想起来,他的这一年过的真的很长,就像开花和落果的距离。
再次遇见她,是在奖学金的颁奖仪式上。
那次她迟到了,浑身湿漉漉得坐在他旁边,她身上潮湿的气息让他心下一动,仿佛是清晨时候丰沛的植物,沾满露水,散发清新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大厅里的热气,她的脸很快就转成红润,白暂的皮肤下,那抹粉色好像是挂在昏暗雨雾中的一丝希望。
他悄悄地看着她,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节目单,仿佛有心事一般,连台上报的内容都没有听见,他只好轻轻地喊她:“同学,该上去了。”
想来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一瞬间他居然有些得意,她不看自己,而是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很抗拒他似的。
颁奖仪式完毕后,他从后台出去却看见她跟另外一个男生站在一起说话,很亲密的样子,那个男生他倒比较熟悉,经常一起打篮球。
然后他们在雨中跑起来,眼下激起大片的水花。
他看见女孩子笑起来,在雨中开怀的大笑的脸,让他觉得刺眼。
没想到那一次的相遇,便是长长久久的远离,那个雨夜里,他的左手肌腱被伤,无奈之下休学了很久,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她以及那样温暖的笑容。
这一年的雨水,出奇的密集和缠绵。
在那段空白的休养时光中,每当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听到窗外阵阵雨点敲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和,点点滴滴好似也落在他心田上,然后他总会放下书本走到阳台。小楼的花园里的树忽然间长得很高,枝叶密密麻麻,郁郁葱葱。
明明他还年少,却开始学会回忆。
很久之后他都不记得自己曾经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的笑容,当尘封的记忆再次被开启的时候,他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子问另外一个女孩子:“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很想知道。她的笑容很温暖让人很想靠近。”
他当然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眼睛里的深意,于是他和她天涯海角的一次次错身而过。在大学平淡的日子里,他习惯用大片的蓝天和浮云,追忆那段怦然行动的年华。
开始听一些歌,玩一些很简单的游戏,和那些电影或者音乐论坛的人谈天说地,然后不断地去结识志趣相投的人,说不上有心还是无意,那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简单却神秘,竟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和她几乎无话不说,但是从不涉及过往和曾经这类的话题。
很多时候她只是陪着自己听歌,看电影,一个晚上就安安静静地过去,有时候她会说今天要去自习了,然后他也会拿起书本在自习室坐一个晚上。
还有书信。
那么原始而怀旧的通信工具,他在某一天突发奇想,如果当年,在那个女生的抽屉里留下一封信,之后的情节会不会随之改变。
以至于后来看岩井俊二的《情书》,最后一个镜头,女孩子的画像后无预警地出现在屏幕前,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华中擦肩而过,以各自的形态行走,漫漫路上,留下的只是一地的背影。然后,莫名其妙地,那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也消失了。
于是生命,彻底地变成一片空白。
后来在英国,他在雨雾蒙蒙的四月天里,临着窗户看天的时候,头脑中闪过那一抹绯红的笑容,于是他写道:“我感觉有很多东西我没法记起来,就像我已有过一生,但我已记不得它是怎样的。”
那天的伦敦,迷蒙得看不到任何的街景,他在屋子里,悄悄地放起了Josh Rouse的1972——“We're going through the changea,hoping for a
replacement,until we find a way out of this hole..."此后的人生,无非一片空白,随波逐流。
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便是四月艳阳天。
那么空旷的大厅里,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么强烈地靠近那个身影,她还是微微地侧着脸,看着他,眼神让他捉摸不透。
心跳艰难而缓慢,手指在手心悄悄地蜷起来,泛白的关节在空气中有错节的响声。
那时候,已经十年光阴,他们曾经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