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异人托孤
浩然手中玩着一枝笔,在鼻尖前蹭来蹭去。
嬴政,姬丹二人匆匆走进殿内,身后跟着毕恭毕敬的李斯。
“一别经年,李兄风采依旧。”浩然扬眉笑道,示意李斯入座,却把姬丹嬴政晾着。
李斯如何敢坐?忙谦让道:“斯方领太子伴读一职,前来聆听太傅……司墨教诲。”
浩然扫了姬丹与嬴政一眼,发现姬丹脖颈处有道红印,嬴政嘴角则微微抽搐。
浩然道:“怎么?”
姬丹道:“师父……你在挖,你在做甚?”
浩然哭笑不得道:“师父没有在挖鼻孔,况且挖鼻孔又如何了,圣人不也得挖鼻孔,你见了师父,头一句就是这个?”
姬丹这才笑吟吟地抖了袍襟,恭敬伏下,前额触地,干嚎道:“可想死你了,师父!”
浩然笑道:“你俩来迟,本该各打二十板子,看在这磕头上就算了。”
嬴政不服气道:“母后宣我去,我有什么办法。”
待得两名徒儿各自入座,李斯恭敬择了角落坐下,嬴政方不情不愿问道:“太傅身子还没好?”
浩然不答,只道:“没出息的家伙,你平日尽欺负姬丹了?”
嬴政还未吭声,姬丹忙答道:“没有……殿下对我……极好。”
浩然点了点头,嬴政则十分不忿,道:“叫我来做甚?”
浩然反问道:“你娘如何与你说的?”
嬴政哑然,片刻后李斯战战兢兢道:“王后着我陪储君念书,司墨大人提拔之恩,斯铭感五内。”
浩然道:“还说了什么?”事实上正是他上午向假朱姬真妲己推荐了李斯,顺应历史发展,而知道李斯将来必能成为辅佐秦始皇成就大业的名臣。
然而观李斯脸色,估摸着也刚被嬴政训完,没甚好日子过。
嬴政唯唯诺诺道:“说……秦国朝廷上下……唯司墨,太傅可信,要听你们俩的话,不管说什么。”
浩然会心一笑,道:“叫你做何事你都做?”
嬴政敷衍道:“是,凡是你二人吩咐的,都必须做……日后成王也做……无论如何……”
浩然忍不住揶揄道:“叫你……嗯,罢了。”
东皇钟毕竟不似倾世元囊,换了另一位小爷,估计这时就该问道:“叫你吃S你也吃是不?现在去茅房捧一陀来吃给老子看看。”
浩然及时打住话头,没耍出贫嘴来,李斯却听得脸色剧变,知道此司墨来日定会位极人臣,不得不奉承讨好,又想到朝廷上下对朱姬的评价是“性淫”,当即瞥向浩然的目光十分复杂。
浩然也不在意,吩咐道:“提笔。”
嬴政与姬丹各持笔摊开竹简,浩然道:“你师父抱恙在床,今日我替他行教诲之责。以下所说,俱是十分重要之言,你必须牢牢铭记。”
浩然道:“赵政,你对如今秦国如何看?”
嬴政听到这称呼,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知道浩然是在提醒他最初的身份,只是一名无权无势的质子独子,该如何回答?
纵是嬴政为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此刻仍忍不住暗自揣摩浩然的意图。他知道浩然是可以相信的,虽二人寥寥无几的对话中,几乎每次都十分轻视自己,浩然那漫不经心的语调,把嬴政气得好几回险些吐血,然而面前这司墨,或许比刚勇无俦的子辛要强得多。
他有一种以柔克刚的强,任你惊涛骇浪,我自云淡风轻的境界。
嬴政每次见了浩然,俱有满腹所学无处使的感觉,他只得老老实实答道:“以秦之强,可得天下。”
“谁言可得天下?吕相?”
“我自己想的。”
“得天下不难,要如何治天下?”
“未想过,想不到那么远。”
浩然缓缓道:“得江山易,治江山难。国家机器逾大,治理之难逾胜,先学统一乡,而后学统一县,再学治邦,安国,平天下。得天下后,需分各级官员,层层统辖,国统郡,郡统县,依次循序推进;方能如心使唤臂,如臂使指。”
嬴政与姬丹各落笔记下。
姬丹脸色不太自然,但浩然朝他望来那刻的微笑,化解了他的不自在。
“姬丹,依你看来,当一郡之守与一国之君有何区别?”
姬丹想了想,答道:“气节,祖制。”
浩然点头笑道:“此事来日再教你,你二人今天只需把自己都当成君临天下的帝王,各占神州龙位就是。”
李斯插口道:“如今各国民风参差不齐,韩朴赵悍,楚蛮齐惰,如何能以心使臂,以臂使指?仅各国文字之异,便已……”
浩然道:“使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行同伦。尺,量,文,礼法,钱币,都需一统。”
“中央集权,兵权必须在你的手里,你是正统王室;而治国之琐,你决计无法亲力亲为,必须分给丞相,太尉等臣,君主问责丞相,丞相问责群臣。这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浩然又道:“经济是要务,尊农抑商之道不可取,所以吕不韦目前担任相国,也有好处,你初入咸阳时城内如何?如今又如何?”
嬴政低头不语,在竹简上记下浩然之言,过了片刻,嬴政忽道:“这是何家之言,商家?”
浩然所言半是授徒,亦半是试探,果然嬴政仔细咀嚼其意后便忍不住道:“儒以文乱法……行商之人为蠹,纵有……”
“我大秦因商鞅变法而有此鼎盛之局,商多国乱,盐铁乃是国家命脉所系,此言不通。”
浩然微笑道:“法家之理,也并非都是对的。这是道家之意。”
然而李斯趁这片刻安静出言道:“司墨出身道家?斯曾闻老子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得小国寡民,无欲无求’,与太傅之言似乎相去甚远。”
浩然淡淡道:“李斯兄可知,道家精髓为何?”
李斯微一沉吟便抬眼道:“若说精髓……唯有四字,顺应天意而已。”
浩然知道李斯出身法家,此刻见这大不到自己几岁的名臣目中颇有犀利神色,遂哂道:“没错,就是顺应天意,然而李兄可知何谓天?”
未待李斯回答,浩然便笑道;“今日到此为止,放学,吃饭。”
嬴政听了一通治国方略,仍是云里雾里,却不再敢对浩然有丝毫小觑之心,捧着竹简恭敬退了。
直至许多年之后,嬴政方从另一个人处,得到李斯最后一问的答案。
那一年,太子丹早已身首异处,埋尸荒野;朱姬失踪;韩非被囚;秦皇焚书坑儒,逐尽六国之客,李斯上《谏逐客书》,嬴政求仙不得,泰山封禅之夜,遇上古金仙广成子,广成子一语道尽其中玄虚。
“何谓天意?你两名师尊乃是东皇钟,轩辕剑——此二者跳脱三界之外,不在六道之中,于后世而来,前知古,后通今,浩然所言,俱是你一生运命所系,此乃天命,你自以为君临天下,无所不能为,然而终在其所言之中。”
正是这一事,令嬴政彻底产生了挫败感,知道天地间终有更强的存在,而这历史的轨迹无法以凡人之力扭转,遂取消逐客之令。
且回头再说那日,浩然午饭后正坐于回廊下,认真端详五弦齐断的伏羲琴,期望能得到什么线索。
“你纵不说书同文,车同轨,也该有人会说……”轩辕剑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浩然想了想,答道:“若我不说,你猜谁还会说?不定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回到过去,只以为改变了历史,却不料正身处历史之中。”
轩辕剑静了,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浩然道:“你最近究竟有什么心事?”
轩辕剑安静良久,忽道:“浩然,我对时间一事心存疑惑,你且认真想,我们在此处呆个百年千年,活够了日子再回去,是否还会回到离开乱世的那一天?”
轩辕剑又道:“若回到乱世之前,把那称为‘核’的物事毁掉,是否便能……”
话未完,却见姬丹去了不到数个时辰,再次回转。
“师父——!”姬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沿路奔过回廊,焦急道:“储君命我来寻你,有大事!”
浩然微一蹙眉,姬丹扶着柱子,喘了片刻,道:“秦王……像是不太好,现群臣都在,吕不韦吩咐臣属不得走漏消息!”
浩然沉吟片刻,知道此时异人的生命也该完结了,虽与他交情不深,然而亲眼见证历史的感受,仍令他震惊不已,浩然叹了口气,随手撒开轩辕剑,踏上剑身,便御剑朝后殿飞去。
是时秋高雁离,夜凉如水,异人数日前偶染风寒,隔日咳嗽不休,本是小病,便只服了太医数帖药歇下,隔日早朝精神不振,便提前退朝。
然而吕不韦早朝时观异人脸色有恙,午后前去探望。见太医前来复诊,便着其再熬一药,亲自服侍异人喝下。
异人本不想服,却鬼使神差地喝了下去,紧接着便蔫了。
异人脸色白得如纸,宫里宫外慌了手脚,待朱姬赶到,异人只剩一口气了。
朱姬要转身去宣浩然,蓦然发现随身婢女被阻在殿外,开药方的太医已在忙乱中被吕不韦严词呵斥,拖出去斩了。
此刻嬴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带着姬丹跪在寝宫外,见屏风后母亲焦虑无比,便慌忙着姬丹前去通知浩然子辛。
吕不韦早已布下埋伏,成功在望,怎能让这深不可测的家伙搅了局?寝宫前护卫排得严严实实,便是为防浩然出现。
然而浩然抵达的方式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司墨请留步——!”
“司墨……”
寝殿前众兵士喧哗,浩然却对叫嚣声充耳不闻,御剑乘风,瞬间跨越午门,金殿,一道金光冲进寝宫内。
“关门!”吕不韦忙吩咐道。
红漆木门缓缓合拢,砰地一声被浩然激起千万碎片,爆射向两边。
排山倒海的恐惧呼声,嬴政尚未回神,衣领上已是一紧,竟是身体腾空,被浩然拖着飞入寝宫内殿!
吕不韦颤声道:“钟司墨,你是外臣……”
“出去。”浩然站在病榻前,随手抡起轩辕剑,朝吕不韦遥遥一指。
吕不韦喝道:“好胆!大王病重,司墨有何居心?!”
那声音传得甚远,寝殿外站着等候的群臣俱是大声喧哗起来。
浩然肩,肘,腕成一直线,于茫然不知所措的嬴政面前长身而立,手腕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横过轩辕剑,轻轻一抖。
剑鞘缓缓滑出半寸,剑身焕出一道璀璨光芒。
一股极强的气势猛然袭向吕不韦!
吕不韦一个踉跄,登时双脚发软,跪了下去!
一人跪,群臣跪!
浩然随手一挑,轩辕剑归鞘,冷冷道:“无关人等退出殿外,待我与大王诊视,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躺在榻上的异人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吕不韦退了出去。
朱姬泪目涟涟,颇有摧心肝,断肠胆之色,见到浩然,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求司墨大人要还我们母子一个公道哇——!”
朱姬这么一哭,全场悲痛气氛登时飞到九霄云外,浩然哭笑不得,只想一头找根柱子撞死。
过了吧,苏妲己!浩然连使眼色,朱姬只是装作看不到,扑上前去,抓着垂死的异人脖子一通猛摇。玉指恰恰好掐住了异人喉咙,捏得异人猢猢叫。
……
浩然终于明白了,这一定又是吃饱了没事干到处瞎折腾的朱姬早就计划好了的。
吕不韦也有份,事到如今,浩然只好上贼船了。
“你松开他……”浩然咬牙切齿斥道,朱姬又嗔又娇地翻了翻白眼,继续嚎啕。
嬴政浑然不知发生了何时,扑到榻前也大哭起来。
这下朱姬反而没了办法,嬴政哭声乃是发自肺腑,像是勾起朱姬感触,依稀又想起昔年殷郊殷洪悲恸姜后之事,忽地愣了神,只坐在榻上呆呆不语,泫然欲泣。
异人终于醒得片刻,挥开朱姬的手,抓住嬴政手掌,断断续续道:“政儿……政……”
浩然心头一凛,左手探到异人脉门,右手朝朱姬一拦,不让她再使魅惑之术,要听异人想说什么。
混元先天真气入了筋脉,异人恢复了一丝清明,见到浩然,颤抖着抓紧了他的衣袖。
“浩然……政儿……政儿从此托付予你,你是神仙,你须……”
浩然背脊一阵冰凉,史书上从无庄襄王托孤一说,自己来到战国时代,已是小心翼翼,生怕干涉了历史,难道又不经意被卷进了历史漩涡中?!
内殿与外间仅仅隔着一扇屏风,庄襄王的声音清晰无比传出,群臣俱是摒住呼吸,心跳得如鼓点般,然而异人只说了那句话,便把手指向朱姬。
浩然心内咯噔一声,只听异人道:“她……她……吕不韦……”
“……”
完了,浩然心想,这次朱姬有麻烦了。
朱姬凄声道:“大王——!”旋不慌不忙,竖起中指朝浩然腰上一戳。
浩然瞬间岔了真气,条件反射地侧过身,躲之不及,手腕一滑,离了庄襄王的手掌。
异人之手无力垂下,脑袋一歪,薨了,享年三十四岁。
史上绿帽戴得次数最多的君主辞世,举国哀恸,呜呼!
15. 窈窕淑女
“我要上禹餘天……去请师父出山,收了你这祸害……”
浩然彻底抓狂了,朱姬楚楚可怜地追了半个宫殿,才把他抓住。
“司墨请听小女子一言……”
“你你你……你还小女子。”
“难不成还要我跟那麻杆儿豆芽菜过一辈子呢,你抢了我男人,现还不许我找男人了,啊?”朱姬与浩然拉拉扯扯,浩然最头疼的就是这女人旧事重提,当即便被击中死穴,只想远远地躲开,两人你追我赶地转过花园,忽见一人立于拱门外,正是吕不韦!
浩然登时色变。
朱姬兀自拉着浩然的衣袖,死不松手,见吕不韦一张脸煞白,瞪着她与浩然二人,只报以嫣然一笑。
刹那间草长莺飞,深秋时节,园中尽是姹紫嫣红的春意。
浩然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竭力挥开朱姬的手,道:“下臣参见相国,太后娘娘,浩然这就告退。”
浩然一朝得宠,纵是吕不韦也忌他三分。
吕不韦满腔怒气无处发作,只得拂袖道:“罢了,少顷你需来殿上走一趟,我现去请储君,有事商议。”说毕又看了朱姬一眼,便匆匆走了。
浩然这才与朱姬站定,眼望庭院内百花齐放,哭笑不得道:“见个外臣耍什么妖术,你越来越没出息了……”
朱姬笑得花枝乱颤,随手一拂,院内方恢复残叶满地的秋色,挽了袖子,道:“求你个事儿,顾命大臣。”
浩然道:“又被你拖下水了,什么事,说罢。”
“子辛能化人不?”
浩然略一沉吟,点头道:“快了,就这几天,你又要做甚?”
朱姬道:“你帮我去大梁,顺路寻个人,正好朝廷中议不定出使人选……”
浩然道:“实话告诉你,妲己,你要来玩,安安分分当王后就是,莫再瞎整权谋算计那些事儿,改动历史,是要遭天谴的。”
朱姬杏目圆瞪,斥道:“老娘这不是让你找喜媚下落么?!你俩闯了祸还想赖账不成?别动不动就……”说着抬手作势要打,浩然忙不迭地捂了头,道:“好好,去就是,喜媚在魏国?”
朱姬道:“不知道。”
“……”
朱姬显是谋划已久,胸有成竹道:“你先找邹衍,那家伙乃是阴阳家祖师爷爷,据说料定天机,上回首阳山放出来的妖孽是个什么劳什子,让他推算一番便知。”
浩然道:“寻到后呢?”
朱姬道:“带回来,我亲自盘问他。”
浩然道:“传说邹衍上窥天机,下通世事,寻印,石,鼎三神器,倒是该向其请教。但阴阳家好歹也有圣人名号,岂会说请就来?”
朱姬柳眉一挑,嘲道:“谁让你请了,麻袋儿一套,抓了来就是。”
浩然哭笑不得道:“万一真有点本领,这时他就该推算到麻袋套头的事了。”
朱姬想了想,道:“也对,那你告儿他,不来就杀他徒弟……”
浩然道:“算了算了,我再想办法,先见你奸夫去了。”正转身离去,朱姬又盈盈笑道:“听说大梁那龙阳君千娇百媚,温柔旖旎,出使时当心着点,别让子辛的魂儿被勾了去啊。”
自长平之战后,天下军力鼎盛无出秦之右,然而秦国连更三朝,继位者依次身死,朝中局势震荡,异人之丧未曾昭告天下,停灵偏殿,朝中已接到六国合纵情报。
秦地处西北,六国于东,北以赵燕、齐魏、韩、楚依次向南排列,战国地图正如一把展开的折扇,秦国是手握的扇柄处,而其余六国铺开后如一张扇面。
秦国与任意一国联盟,便是东西连贯,横扫五国之势,称为“连横”。而六国若欲结盟,则南北贯通,合力抗秦,成一竖线,称为“合纵”。
如今异人身死,大魏信陵君窥到时机,新仇旧恨,意欲再次清算,便以周天子之名召集各国来使密议。
吕不韦却先一步得到了消息,然而信陵君明摆着就是为了对付秦国,派再多的使者去,纵是苏秦张仪再世,只怕也躲不过一刀。自己大权尚未握稳,内忧未除,绝不能有外患。嬴政又只有十三岁,朱姬莫名其妙像变了个人般,一夜间把他踹了下床,还摔得满头包,太后转而宠幸浩然,到底该如何做?
此刻他终于想到了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那日于寝宫外候着的,都是顾命大臣,浩然不过是个小小司墨,不敢谮越。”浩然抱拳答道,并婉拒了顾命大臣与升官之令。
浩然说完,不带半点拘束地审视殿中群臣,忽然发现了白起站在武官的最末尾,睡眼惺忪,显是午觉刚醒便被宣来。
白起浑没前辈的威严气度,还打了个呵欠,满脸不耐烦的表情。
除了寥寥数臣之外,浩然俱没一个叫得出名字。他也不在乎,便道:“有事商议?”便举步上前,站到嬴政的龙椅一侧,取过墨砚,象征性地杵了几下。
嬴政年纪未满十六,按规矩三年后方可继位,只得以太子之身监国,脸上却颇有忧色。
浩然倒也佩服他不久前才死了亲父,几天便能收拾心情上朝,俨然一副国君之样,然而少年丧父,观其神色如常,心内却定悲痛难言,终究于心不忍,遂主动开口问道:“储君有何难事不决?”
吕不韦早已备妥说辞,只等这契机,当即连使眼色,一名武官出列,显是其亲信。
浩然一看这奸商又要玩手段就烦得很。
武官禀道:“信陵君……”
浩然道:“没问你。”
那武官登时变了脸色,不上不下地站在殿前,尴尬无比。
嬴政微有不悦道:“司墨,这位是蒙武将军。”
浩然明白了,蒙武是蒙恬,蒙毅两员绝世名将的老爸,却被吕不韦收归麾下,看来奸商的手伸得颇长。
满朝文武暗自咋舌,嬴政却不在意浩然的无礼——或者说不敢在意,只拣信陵君合纵一事简略说了,又朝浩然投来求助目光。
嬴政道:“轩辕太傅抱病,司墨有何良策?”
浩然想了想,答道:“储君如何看?”
嬴政道:“国内不稳,颇有凶险,我无计,今日召众卿前来便要议定说法。”如此又把皮球踢给了满殿文武。
百官无人敢应。
白起懒洋洋道:“拨二十万人给我,领大军前去,杀了就是。”
浩然扑一声笑了起来,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你家孙圣说的话也没记住?”
白起反嘲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三寸不烂之舌若开不出莲花,待魏无忌举国来攻时,且看他是全国还是破国罢了。”
浩然登时哑口无言,未料白起的口舌能耐实不下子辛,要辩赢他非得把子辛拖出来才能分个胜负。
这威严无比的朝廷竟是成了这狂妄无比的二人调侃之地,嬴政心有怒气却不好发作,只蹙眉道:“方才钟司墨来前,众卿家便在商讨是兵出函谷关,陈于上党,先作应对为上;还是遣使游说为上。”
说了这半天,架子也摆足了,浩然心知在后世史实记载上,此战必须要打,于是也不介意背个出使不力的黑锅,权当让这小皇帝舒心几日,便道:“子辛来日便可痊愈,三天后我去出使就是。”
浩然自动请缨,当即正中吕不韦下怀,奸商接口道:“如此甚好,钟司墨身为仙家中人,想必不惧那信陵君……”
“慢。”嬴政却抢道:“司墨与太傅绝不能去。”
浩然蹙眉道:“为何?”
嬴政道:“你可知魏无忌喜何人,憎何人?魏国局势如何?政谋如何?周天子威信如何?六国密议合纵之人又有何人?贸贸然前去,无非丢了性命,于事无助……”
浩然嘲道:“你不信我?让王翦将军同时陈兵上党,作好准备就是。”
嬴政压低了声音,十分愤怒:“我是恐怕你二人丢了性命!”
浩然这才明白过来,心中颇有点感动,嬴政却十分不自在,避开浩然目光,望向吕不韦,道:“此次六国合纵定为密议,有魏无忌主事,遣使前去离间本是妄想,打听消息倒是可行,只望探得兵力,传递回国,谋定而后动……使节却是必死之局,相国麾下可有死士堪负重任?”
浩然忽觉经历了异人身死后,嬴政长大了不少,懂得压抑自己的恐慌与无助,能镇定处理问题了,会心一笑道:“不妨,让我前去就是,我有一计,定能全身而退。”
殿内众臣俱以惊疑的目光看着浩然,显然都是头一次见到这无品司墨的彪悍言语,嬴政正要再斥,浩然却以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调侃道:“刚那番话说得有模有样,四平八稳,李斯写好了让你背出来的?”
嬴政霎时脸色变得如茄子一般,把手头竹简狠狠一摔,怒道:“既是如此,白先生领兵护卫,钟浩然出使!无须再议!”
浩然只笑得打跌,恭送嬴政退朝,满朝文武愕然,只以为嬴政动怒,于是出使一事拍板定案,正合了吕不韦,朱姬以及浩然自己心意。
三天后浩然胡乱翻了些六国记载,与白起,痊愈后的子辛一道离了咸阳,前往魏国。出使前浩然尚无说得过去的官衔,总不能以司墨自报家门,吕不韦十分爽快,大官帽一扣,遂也给了浩然一个太子太傅头衔。
嬴政多了个便宜师父,在城墙上目送浩然离去,恨得咬牙切齿,回宫后寻出气包姬丹前来,对其发了一通火,把这可怜质子骂得狗血淋头,暂且不提。
且再说深秋出发,使节队走走停停,带着报丧修好的文书,浩然明显就是在怠工偷懒,沿路游山玩水,直至初冬时,车队方抵达大梁。
车上有吕不韦采购来打点魏国官员的黄金,特产等物,黄金留着,参茸鹿舌等物却被浩然假公济私地吃了个清光。
这年冷得早,十一月间,一场大雪,黄河竟是封冻数十里,堤岸受冰撑裂,水路不通,秦国使节队又颇花了点功夫才辗转抵达大梁。
东起大梁,西抵邯郸已是农闲时分,中原大地俱歇了一年农作,满城白雪皑皑,民居前挂着腊肉,齐待过年之景。
秦国于魏设有使馆,然而在此风声鹤唳之时,使馆前自然冷冷清清,众人头天抵达,在使馆中歇下,浩然翻开秦使交到自己手上的一份名单,上面正记载着六国密使之名,忽然发现两个极其熟悉的名字。
韩:水镜
楚:黄歇
“春申君……信陵君联手,还搭上一个墨家?”浩然低声道,未曾想到事情竟如此棘手。他收了竹简,前去寻子辛商议。
轩辕子辛正与白起坐于案畔,于一个沙盘中演习兵法。见浩然到了,头也不抬,只示意其就坐。
浩然道:“哥俩停一会,问个事儿,信陵君能耐如何?”
白起手中竹签在沙盘上写写画画,不以为意道:“当初若非嬴稷换将,魏无忌,黄歇俱非我对手。”
子辛接口道:“既不及你,就更不是我对手,蝼蚁一只,不足为惧。”
白起怒道:“你如今五千兵马过不得阴山,还呈强?”
子辛得意洋洋道:“我过不去,你也过不来……”
浩然心下哀叹,跟这二人讨什么外交谋略,简直就是多余的。
子辛抬起头,看了浩然一眼,顺手为他整了衣领,道:“你早知史上魏无忌合纵能成,大军攻破函谷关,此时出使不过玩玩,这么认真做甚?”
浩然想辩又没处辩,索性道:“照你这么说,我就什么也别做了,混吃等死就是。”
子辛笑了起来,道:“据说信陵君颇受魏王猜忌?如何不从此处着手?又闻魏王有一娈宠,天姿国色,名唤龙阳,你不妨见其一面,结闺密之好……”
浩然道:“罢罢罢,又来不正经了。”浩然想了一会,道:“我先办正事,试试求见邹衍,看他如何说。”
浩然步出正厅,正要唤使馆中人打听邹衍住处时,忽见一仆来报。
“魏龙阳君求见太傅。”
“……”
浩然左右看了看,取过门后一把笤帚,交到那老仆手里,道:“打出去就是,没空理它。”
“哎哟……奴家曾闻钟太傅乃是仙家中人,仙人待客便是打出去?难得奴家含辛茹苦,寻上门来……”——千娇百媚的声音。
领着六名亲侍的龙阳君不待通报,姗姗驾到。
如是,浩然终于见到这名不虚传的千古第一受。
茫茫神州大陆,两大神受对决的华丽大戏,终于在龙阳君的一声“哎哟”中正式开演。
16. 有朋远来
仆役前去知会子辛,子辛忙弃了沙盘,拉着白起一道出来见客,唯恐访客是只母老虎,令自家的河东狮折了威风。
龙阳君身着一袭狐裘长袄,衣扣敞开,狐尾皮帽加顶,皮毛绕过耳侧,如同一条围巾,现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顾盼生姿,手中握着一个黄铜手炉,盈盈一笑,脸泛桃红,目若秋水,眉如柳叶。
钟浩然穿着一袭修身暗红色锦袍,袍绣饕餮之纹,带授紫金印,脚蹬武士黑靴,颈系雪白丝绸围巾,身材修长。东皇钟薄唇如刀,肌肤胜雪,英气凛然,瞳蕴浩瀚长空,辽阔广袤,两道漆黑剑眉间,敌意尽显,手中又执凡间法宝——笤帚。
看官切莫小觑了笤帚,天下笤帚俱有打狗,赶乞儿,拍耗子等妙用;昔年鸿钧教祖讲道,西方教二教主准提真人云里雾里听了八百年天书,后分宝崖获鸿钧钦赐开天辟地大神器“七宝妙树”亦不过是根高级笤帚而已。
后人又有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云云,可见此法宝实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圣物。
龙阳君凑上前,娇声道:“钟太傅来我大魏……”
浩然把笤帚一举,阻住龙阳君,道:“你待怎的。”
“……”
龙阳君完全不知初次见面,何事触了此人霉头,只得自嘲地笑了笑,莲步轻挪,寻了个座坐下。
子辛出了厅中,扫了他一眼,便道:“龙阳君?”
龙阳一见轩辕子辛,登时双眼放光,反问道:“这位……壮士可是轩辕太傅?”
子辛礼貌地笑了笑,吩咐仆役道:“上茶。”
这下龙阳君的屁 股彻底粘在座上,再赶不走了。
浩然只得把笤帚一扔,恨恨道:“远来是客,请坐。”
龙阳君端了茶碗,优雅地吹了吹茶水,笑靥如花,缓缓道:“远来是客,这话该本君对两位太傅说才对,客居他乡凶险,轩辕太傅……”
“主为尊,君上唤我子辛就是。”子辛沉声道。
浩然知道龙阳君此来定是要当说客,虽隐约猜到些许内情,却窥不甚真切。只知这时代大凡游说,开门见山是万万不成的,一定要兜弯子,然而浩然最讨厌便是陪这些卷着舌头的啰嗦鬼绕来绕去。
自张仪苏秦之辈起,说客大抵遵循四段式,即“起承转合”,开口先危言耸听一番,什么兄台印堂发黑,身处险地而不自知云云。像极了街头骗钱的神棍,此乃“起”。
而后待对方大惊道:“兄台何出此言?”
于是说客再步入正题,点明被游说者凶险之境,此乃“承”。
到得此时,被游说者该是背脊汗毛直竖,如坠万丈深渊,连忙问“依君之言,我该如何?”
说客便得意洋洋,话锋一变,来句“我也无法,兄台还是早日逃生”云云,此乃“转”。
于是听者抱着说客大腿,求其千万勿去,说客牵着人鼻子走,方进入正题,无非是要你杀几个人,办几件事,发几万兵等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议妥良策后双方歃血为盟,引交杯酒,换结义物,写投名状,万事大吉,去也,此乃“合”。
子辛见浩然脸色不太好看,便也没甚耐心多听,提前入戏,装作骇然道:“君上何出此言?”
两人心意相通,浩然噗一声笑了起来。
龙阳君云里雾里,不知浩然因何发笑,只淡淡道:“如今六国合计抗秦,子辛浩然却胆敢出使大梁,可是把自己朝刀口上送呢。”
龙阳自来熟得很,“亲切”地把浩然也叫上了,后者微有不快,懒懒倚在屏风前,长脚架在案上,不予置答。
只听龙阳君又道:“周王室虽已式微,然而终究是正统;魏无忌蓄谋抗秦已久,此番决计不得善罢,两位还是趁早回咸阳,方能保全性命。告辞。”
旋放下茶碗,作势起身。
浩然与子辛异口同声,背书般念道:“万万不可!鄙人使命深重,还请君上赐我妙计,以解当下之危!”
“……”
龙阳君似乎感觉到被涮了,捏起兰花指,食指点着自己下巴,十分疑惑地看看子辛,又看看浩然。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龙阳君此来确是当说客,先前在浩然脑中十分模糊的局势现一经龙阳君解释,登时豁然开朗。
信陵君魏无忌位高权重,军功震主,自三家分晋后,极力维护韩、赵、魏之间亲密关系,赵国太后便是魏无忌之妹。当年窃虎符救赵一事,权威直逼魏君主,令安釐王难以容忍,遂起了削权之心。
然而战国四公子门下内有死士众多,外有五国党羽势力,绝非一般臣属可比,由不得你君主说杀就杀,于是魏国逐渐演变为安釐王对抗信陵君的局面。龙阳君是安釐王宠臣,此次来便是窥到合纵的一丝漏洞,要藉秦国之手,除去魏无忌。
而要除去魏无忌,就要令他战败,才方便魏安釐王兴师问罪。
浩然终于明白了,六国合纵第一次大败,史书上原因语焉不详,敢情都是这死人妖在搞鬼。
子辛听了半晌,道:“计是有理,然而要如何令魏无忌大败?”
龙阳君嫣然一笑,答道;“有周天子押阵,六国方能齐心发兵,师出有名,要令诸国军心分离,务必要先除去此名。如此一来,联军定是难以指挥。”
浩然倒不疑龙阳君的合作诚意,在国与国的纷争中,向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龙阳君的心头大患乃是魏无忌,勾结秦国,除去信陵君,选在此时确实是良机。
子辛想了想,答道:“可行。”
龙阳君又道:“本君早先与燕王喜疏通,这次乃是带着燕王之托前来,听说燕太子丹是钟太傅的首徒?”
浩然漫不经心道:“次徒。”
龙阳君点了点头,道:“师徒情深,太子丹质于秦已有三年,也该放回……”说到这里,龙阳君忽好奇道:“不知钟太傅首徒是谁?”
浩然答道:“首徒名唤姬发。”
龙阳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以为姬发是姬丹的族人,未知何许人也,子辛道:“放其归燕又如何?”
龙阳君抬眼道:“燕国大将乐毅退兵,六国联军只余五国。”
浩然不知为何,就是对这家伙瞅着不顺眼,纵然知道龙阳君之计十分合理,送姬丹归燕是里应,刺杀周天子是外合,计划无懈可击,估计历史就是这么酿成的。
但浩然偏生不想答应他,只道:“知道了,君上请回,待我考虑后再给答复。”
龙阳君“嗯”了一声,并不起身,只静静看着子辛。
子辛沉吟良久,开口道:“此计甚妙,浩然,就这么定了。”
浩然心头不爽,正要发作,龙阳君却抢着道:“轩辕大哥真乃高瞻远瞩之人,小弟敬佩有加,大哥来日……”
大哥小弟的称呼都出来了!
浩然腾的一声火起,听在耳中,只觉龙阳君与子辛一唱一和,心里蓦然有种说不出的憋屈。
浩然把笤帚朝案上一拍,怒道:“知道了!送客!”
子辛吓了一跳,方知浩然怒了,忙不迭道:“送客!送客!”
龙阳君嘴角抽搐,完全不理解以轩辕子辛这等勇猛之士,为何会对看上去十足草包的浩然俯首帖耳。打量二人的眼神中多了分暧昧神色,遂恍然大悟,理解地笑了笑,道:“大哥是好男人。”接着施展凌波微步,告辞。
浩然还在郁闷,轩辕子辛送走龙阳君,打趣道:“先前不是你说要做些事的么?如今送上门来了,你又要赶人?”
浩然咳了几声,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我不喜欢被利用。”
子辛驳道:“他利用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是利用他?此计一成,即可解合纵之危,又能让姬丹归国,往远了看,若真除去信陵君魏无忌,嬴政灭六国再无对手……”
浩然不耐烦道:“就算除不掉,也能搞得魏国内乱。”
子辛莞尔道:“正是。”
浩然沉默了,片刻后道:“总之就是看他不爽。”
子辛驳道:“如何以貌取人?”
“……”
浩然炸毛道:“不说了,每次都说不过你!我滚了!”说毕起身,狠狠拉直衣领,走出院外。
子辛忙道:“爱妃又要上哪去?”
浩然正憋屈时听到这称呼,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寻邹衍,找喜媚下落。”
“孤不放心,与你同去。”
“算了,我自己去逛逛。”浩然没好气道,忽见白起站在院中,朝街外张望。
白起伸出一手,阻住浩然,木然道:“且慢。”
浩然道:“又怎么了?”
白起挠了挠头,认真道:“方才敢在狮子头上拍苍蝇的那位姑娘,十分英勇,却又是哪家闺秀?”
“???”
浩然一听之下,丈二姑娘摸不着头脑。
楞了半晌才想通白起说的是谁,遂深深吸了口气,运足狮吼功猛然吼道:“你才闺秀——!你全家都闺秀!”
旋挥出天马流星拳,把白起一拳击飞到天边,化为一颗璀璨的星辰。
邹衍之于魏,一如墨子之于韩,孔子之于鲁,商鞅之于秦,这四名战国时代最有名的宗师级圣人,俨然都成为了自己国家的保护神。
浩然随便问了个人,大梁百姓便指向城内最高的建筑——观星楼。望向他的目光充满诧异,显是奇怪居然有人不认识阴阳家。
浩然也不在意,循着街道一路走去,观星楼以木搭起,足有数十丈高,都是极其昂贵,坚硬的木料,并装饰得十分豪华。
浩然在观星楼远处停下脚步,见到一辆马车于楼前停下,车上一步三摇地走下一个人(妖),正是不久前才从秦使馆出来的龙阳君。
龙阳君正是安釐王御前大红人,无须通报便提着前襟,优雅上楼,临走还朝把门的小伙子侍卫抛了个媚眼。
浩然眯起双眼,想了许久,迈开步子,绕到观星楼背面,原地一个打转,四肢倏然舒展开去,混元真气浩荡,御风飞天,轻飘飘一跃,直飞数十丈高,飞上了观星楼顶的平台。
17. 欺世盗名
观星楼顶是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平台,阴、阳二道称为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家与道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邹衍在观星楼顶设了环绕平台的八卦墙,每面墙足有一丈来高,呼应天地术数,万物化生。
然而好死不死,这些墙壁却把浩然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浩然躲在坤位之外,探头朝内望去,只看得见龙阳君站着,邹衍却被挡住,又听潺潺水声,据此推断出那宗师邹衍不是在小便,就是在烹茶。
龙阳君先是盈盈一福,道:“邹师。”
邹衍声音不闻苍老之态:“所来何事?”
棋子落板,嗒的一声。浩然十分疑惑,除了龙阳君与邹衍,这里还有谁?邹衍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龙阳君尚未说明来意,先娇笑道:“无事,来给您老捶背。”
邹衍与那下棋之客俱是一同笑了起来。
邹衍道:“说就是。”
龙阳君道:“今儿大梁来了两个人,奴家拿不定主意,便来找您老问问。”
浩然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不知邹衍对着这“奴家”,是否也有同样想法。
邹衍未吭声,与邹衍下棋那客人却随口道:“你说的那两个不是人。可是一者姓钟,一者姓剑?”
龙阳君惊呼一声。
浩然登时觉得耳熟,心念电转,已想起来人身份,那是韩墨矩子,水镜!
正紧张时,忽的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浩然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便要叫出来,出了满背冷汗,再转头时,方发觉是抓狂的子辛。
子辛从地上爬起,嘘声道:“街前唤你半天不应,径自飞了上去,孤不会飞天,费好半晌力气才沿那木墙爬上来……”
浩然哭笑不得,忙赔罪道:“臣该死,臣该死……莫说此事……”
子辛从背后搂住浩然,二人倚在木墙边,静静听着水镜与龙阳君的对话。
邹衍道:“钟浩然……是何人?”
龙阳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据说是个仙人。邹师可知这二人来历?”
水镜笑着一一道来,竟是早知浩然与子辛底细,毫无半点差错。
末了,龙阳君方幽幽叹了一声,道:“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子辛搂着浩然,一面听,大手却是不安分,在浩然身上摸来摸去,低声笑道:“神仙眷侣……”
浩然微忿道:“别闹……听他说什么。”
子辛俯首在浩然颈上厮磨半晌,胯 间那物却已硬直如铁,隔着武士服长裤抵住浩然,浩然登时尴尬无比,又无法分心,数人对话听了半截,子辛已用高挺鼻梁不住蹭着浩然脖颈,把他弄得热了起来。
“唔……”浩然被挤在墙边,子辛逾发得寸进尺,吻了上来。
浩然登时没了力,被子辛那灼热唇舌搅得注意力不知飞了去何处。
邹衍道:“尽管他人之事做甚?该做何事便去做,无须多虑。”
水镜乃是六国合纵的使节,龙阳君也不便多说,帮邹衍捶了一会背,便敛首告退。邹衍与水镜执子下了不到片刻,所聊尽是韩国青黄,收成琐事,俨然一副悲天悯人的圣贤模样。
水镜下棋下输,便也离去,邹衍唤童儿来收了棋盘,双手负在背后,坐得久了,起身活动,四处走动时转到木墙后,登时与浩然打了个照面,吓得不轻。
浩然只以为邹衍早知他躲着,倒也不甚诧异,阴阳师本就是推天命,观星相,测字摸骨跳大神的老祖,若没两把刷子也不用混了,不如就地跳楼去一了百了。
浩然满脸通红地从木墙后转出,抱拳道:“晚辈钟浩然,见过邹师,浩然这厢有礼了。”
“子辛?出来。”浩然低声吩咐道。
墙后当啷掉出一把大剑。
轩辕子辛素来不耐人打交道谈资论辈等事,也几乎从不行礼,一到跟人打交道的事,便都丢给浩然去做,免得折了自身威名。
浩然无奈只得把轩辕剑负在背后,蹙眉低声道:“没礼貌,也不行礼。”
轩辕剑道:“他四十七岁,我五百四十七岁,谁朝谁行礼?”
浩然哭笑不得,只得作罢。
浩然打量邹衍,只见这中年人仙风道骨,身着两仪袍,出凡脱俗,面如金纸,头发乌黑,端的是好一番前辈高人气派!
浩然道:“本不想当梁上君子,然而水镜却是熟人,恐见面尴尬,说不得失礼一回了。”
邹衍瞪着浩然,又看了看楼下,平地数十丈,这男子是怎生上来的?
邹衍虽有疑惑,也只得闷着,作了个“请”的手势,呵呵笑道:“无妨,既是来了,请坐就是,墨翟传人满口兼爱非攻,以天下为己任,煞是无趣,不若谈点奇闻异事来得舒心。小友原来是矩子提及的仙人!”
邹衍让座,浩然便也不客气坐下。邹衍乍见浩然,不禁暗自称奇,阴阳师闻名天下,纵是各国君主来见,也须执晚辈之礼,诚惶诚恐,唯怕说错话。浩然却是十分淡定,言语中又有一股悠然之意,显不太把这老头子放在眼里。
殊不知论谁世面见得多,古往今来无出浩然之右,浩然见了姜子牙都要摁着朝死里打的,何况一凡人?
浩然说明来意,道:“浩然来求邹师测算一事。”
邹衍倒也不推辞,只淡然笑道:“老朽本已封卷多年,不再问蓍草周易之学,唯钻观星之术,今日既是西陲来使有求,老朽便说不得破例一次。”说着取来一个铜盘。
浩然见铜盘中摆满蓍草,邹衍两手取了十数根蓍草,口中念念有词。
“左七右三……”
浩然善意地提醒道:“邹师,错了……是左五……”
“……”
邹衍抬头,诧道:“小友也懂蓍草卜卦之术?”
浩然谦虚地点了点头,道:“略懂。”
轩辕剑小声嘲道:“周文王是你干爹,也叫‘略懂’?”
浩然正想说“闭嘴”却醒悟过来,险些又着了子辛的道儿,邹衍取过一卷竹简,浩然直着脖子看清了那俩上古文字——《易经》。
还是孔子批注版!
阴阳家要靠儒家的书经混饭吃,这是什么道理?浩然登时哭笑不得。
他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等到邹衍对着易经查了查,继续开始左三右五,指间把蓍草抓来抓去时,浩然又道:“邹师,那个……错了,你算反了。”
邹衍忙道:“对!”接着把左右手的蓍草换了过来。
浩然欲哭无泪,终于可以肯定一件事,这家伙是个神棍!
邹衍算完后脸色顿变,道:“小友,你这事……”
轩辕剑闭着眼睛也会背,接续道:“十分凶险。”
邹衍没听到,果然道:“十分凶险。”
“……”
未待浩然出言,邹衍却道:“你来求老朽之事,不是寻人就是寻物。”
轩辕剑哂道:“确实是,找算命先生,不是寻人就是寻物,谁有空找他掐姻缘?”
浩然偏生听了这话要较劲,道:“都不是,晚辈来问之事,乃是姻缘。”
邹衍蹙眉,像是觉得自己被耍了,道:“姻缘?”
浩然诚恳地点了点头,邹衍眯起眼,捋须,喃喃道:“真的是姻缘?既是姻缘……”
浩然伸手去阻邹衍,道:“就此卦象来解,莫再算了。”
浩然实在没耐心了,唯一的念头就是用轩辕剑把朱姬切成肉块炖红烧狐狸,谁让他来找这劳什子“阴阳师”的!
邹衍想了想,道:“此卦大凶不利,凶在东北,结亦在东北,北方属水,若是寻人寻物,当朝北走。然而逾往北走,凶险更甚。若是姻缘,水象,则命带桃花,祸由桃花生……”
浩然只觉云里雾里,敷衍地点了点头,自动过滤了老神棍的话,孰料邹衍又唏嘘道:“老朽观此卦象,自身竟是受天机所累,命将有劫。”
这话更玄了,浩然心想,你唬人好歹也敬业点,哪有算卦的也被求卦的拖着一起死的道理?然而见邹衍演戏却是演了十足,忽然间老泪纵横,唏嘘道:“我一生泄漏天机太多,该有此劫……”
浩然嘴角抽到天边去,猜测邹衍的“劫”八成会是夜观星相时被流星雨砸中,魂归离恨天一类,遂安慰道:“浩然若大事能成……定会铭记邹师指点迷津之恩,还是……还是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邹衍一吸溜鼻涕,道:“且慢。你既是奉秦太后之命出使游说,见过大王未曾?”
浩然摇了摇头,道:“我去寻龙阳君就是。”
邹衍道:“老朽修书一封,你送去宫内,大王定会接见你。”
浩然明白了,这神棍能混得风生水起,不是没有原因的。邹衍不仅仅是一个神棍,还是个政治、军事观察家。
秦国日渐强大,邹衍预计此次六国联军讨不到好,先下了赌注,暗中协助秦使,又依附龙阳君与魏王一同打压信陵君魏无忌,果然是老辣招数。
邹衍在丝帛上写了一封信,交给浩然,浩然收进怀中,忽想到临行前朱姬的吩咐,报复心理发作,折腾了这半天,也不能让她轻松,遂道:“敝国太后有意邀请邹师前去作客……”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邹衍却已大喜拍案道:“如此甚好!听闻秦太后倾国倾城……”
浩然彻底崩溃,生怕再跟邹衍多说几句就会控制不住,拔剑砍了他,瞬间一脚踏上轩辕剑,飞出观星楼,跑得没影儿了,远远还听到邹衍叫唤道:“何时动身——?”
当天子辛把浩然奚落了一番,便笑得打跌地回了使馆,浩然则卷着那匹布帛进了魏宫。
邹衍虽集神棍、政治家、老色鬼三职于一身,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大梁的人脉确实不简单。
浩然出乎意料,极其容易便见到了魏王,那时间魏王正在饮酒作乐,听得是邹衍遣来,便即撤了酒席,与秦国来使单独交谈。
然而魏王身边的大红人龙阳君却不在宫内。
浩然简单地提出了龙阳君的计划,与安釐王互一印证,谈到酉时方自告退。
回到秦使馆外时,浩然见到门口停着一匹花俏的马车,十分疑惑。
他走进厅内,登时气炸了肺!
“这是大梁有名的美酒,唤作‘英雄醉’;轩辕大哥觉得如何?”
龙阳君坐在厅堂中央的案前,并笑吟吟地不住给身边子辛劝酒,案上摆了满桌小菜。
子辛见浩然走进厅内,道:“回来了?谈得怎样?”
浩然道:“你……龙阳君,我今天特地进了魏宫,你竟……”
龙阳君无辜地说:“奴家原不知害得钟太傅扑了个空,罚酒,罚酒,赔罪就是。”
浩然郁闷到了极点,现下龙阳君倒成了主,自己成了客,这都什么跟什么事儿!
子辛起身,笑道:“龙阳君特地带了酒菜,想与我们谈谈魏无忌之事,偏生你还没回来,我们便先喝点酒……”
浩然伸出一手,阻住子辛,冷冷道:“你继续英雄醉罢,我去找白起,待你醉了再来扛你走。”
18. 天诛周室
白起啜着小酒,吃起一碟酱卤猪耳,自得其乐。
浩然瞪了白起一眼,坐下,给自己斟了酒,伸箸去挟,白起忽然蹦出一句:“那盘,那盘,还有那盘……俱是客人带来的。”
“……”
浩然闷头喝酒。
白起道:“酒也是……”
浩然把筷子一摔道:“有完没完!”
白起放声大笑,道:“你怎的如此好骗?!”
浩然方明白过来,这酒菜是白起自己买的,自己被涮了,心里才好过些许,道:“你怎知我在想何事?”
白起为浩然挟菜,欣然道:“从前本君家里大妻斗小妾,闹得鸡飞狗跳,自明你那点小儿女心思,如今一眨眼便是数十年,当年红颜都尽化了灰,再看起来,却觉有趣得紧。”
浩然静了下来,忽然一想也是,这世上谁都怕妻妾斗,唯他自己是从不用担心的,龙阳君那骚包再使手段,再过个数十年,皮相也没了。且不说龙阳君其心是在招揽子辛,还是贪爱子辛那英伟模样,然而有资格陪着他的,天地间却独自己一个,遂也不再说什么。
浩然想了一会,笑道:“你说的是,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就回前厅去坐坐。”
白起又道:“那姑娘亲手烹的小菜,滋味倒也不错……”
浩然匆匆起身,整了衣冠道:“龙阳君是个雄的,谢谢。”便朝前厅走去。
那一刻,白起犹如遭了晴天霹雳,定在案前,颤声道:“雄……雄的?!”
“在说何事?”浩然不请自来,朝龙阳君与子辛中间一坐,把凑到子辛面前的,龙阳君的一张桃花脸不客气地推开。
龙阳君热脸贴上浩然的手掌,登时涨得通红。
浩然笑道:“大王少喝点酒,多吃点蔬菜,当心三脂高。”说着取过酒壶,为子辛斟酒。
龙阳君正殷勤劝酒,浑没料到霎时吃了如此大一个鳖。眉目间忿色一现即逝,再展笑颜道:“正与轩辕大哥在议明日三军出征时,衔尾密杀周天子之事。”
浩然扬眉道:“哦?君上也去?”说着挟了菜,喂进子辛嘴里,子辛满意地咂嘴,喝得两眼通红,道:“好吃。”
龙阳君气不打一处来,蹙眉道:“此事由本君安排,本君自然得去。”
浩然笑道:“到时君上切记顾好自己,莫成了累赘。”
龙阳君眼珠一转,便即有计,道:“不若本君与太傅立一赌约如何?明日起自合纵大军抵函谷关前,谁先杀了周天子,谁便得答应对方一事。”
此约正中浩然下怀,只听浩然欣喜道:“正好,赌注呢?”
龙阳君笑吟吟道:“本君既已立了赌约,赌注当然便由太傅定了。”说毕那泛波秋目投向子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等浩然说那句;“谁若输了,就不得再见子辛。”
然而浩然师从千古第一大腹黑仙人,怎会中此诡计?
只见浩然装作沉吟半晌,举棋不定,最终方痛下决心道:
“行,赌了!输的在地上爬两圈,学十声狗叫。”
“……”
这回轮到龙阳君遭了晴天霹雳,只觉先前实是轻敌了。
“狗、狗叫??!!”龙阳君樱唇圆张,浑不敢相信浩然之言,正要再想话来堵浩然时,却听子辛大笑道:“有意思!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龙阳君脸色瞬时青一阵,白一阵。
浩然又道:“你且别说,万一我输了怎办?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子辛醉得云里雾里,拍案道:“万一真输了,孤替你爬两圈,学三声狗叫便是,你叫孤做何事,孤便做何事,行不?”
浩然笑得肚疼,抬手道:“来来,君上,就这么定了,击掌为誓。”
龙阳君此刻唯一的念头,便是在狂风中热泪汹涌而出,提着衣襟莲步疾奔,冲到黄河边纵身一跳。
浩然连声催促,道:“君上不敢赌?”
子辛摆手道:“君上豪气干云,更胜须眉,莫小觑了他!”
两人一唱一和,龙阳君思维已处于空白状态,抬起手,与浩然互击三掌。
第一回合,浩然完胜。
当夜龙阳君去后,浩然对着子辛又亲又抱,以明日需随军出征为由,服侍其更衣沐浴,推背松骨,做足全套,更亲自熬了醒酒汤喂下,宽衣解带两人搂在一处,更胜新婚旖旎,安心睡了不提。
翌日天未明,龙阳君便以魏王监军之名跟上了信陵君大队,六国来使出大梁,一路朝西。
浩然与子辛、白起坐在一辆站车上,各自乔装成龙阳君亲侍,混在侍卫当中,破晓时分方启程出城。
子辛酒量大,且宿醉方醒,那英武身形纵是放在战国时代,亦比大多数人要高。颇有鹤立鸡群之姿,此时一臂搂着浩然,两人依在战车前方,默默看着四周兵勇如潮,水似地涌入平原。
行到半路,又陆陆续续有各国大军高举将旗前来汇合,虽号称六国联军五十万是假,然而看那阵势,起码也有三十来万。而秦军虽勇,国内在吕不韦重商归田的政策下,却也只堪堪募到十万兵。
浩然道:“看这架势,燕、齐还未来,到时不定真有五十万人。”
“破五国联军,十万兵足矣。”白起懒洋洋道:“兵贵精不贵多,联军五十万,三军多老弱,唬人尚可,交战却是万万不能。”
子辛颔首表示同意,道:“你最多能带几万兵?”
白起微一沉吟,便答道:“论带兵数,我不如魏无忌,满打满算,二十万兵到顶。”
浩然扬眉道:“此话何解?”
子辛解释道:“每员将领视其才能,俱有带兵数量,通常将才逾高,能带兵之数逾多,若白起老弟能带二十万兵,堪称千古第一人。”
白起问道:“你又如何?”
子辛哂道:“从前南征时带过最多十万人,尚有余力,再多则未曾试过。据孤观之,今世能与白老弟抗衡者,唯李牧也。”
浩然点了点头,知道殷商年代壮丁本就稀缺,子辛举全国之力征服长江流域,凑得出十万人已是极限。
浩然自嘲道:“换了交我手里,估计百来个兵也指挥不灵。”
子辛淡淡道:“漫天仙道都尊你之令,凡人当兵,实是折了你的名头。”
浩然笑了起来,突发奇想,又道:“龙阳君呢?”
子辛与白起不约而同报以“嗤”一声。
那时间只见朝晖万缕,投于密密麻麻的士兵方阵上,铁枪如林,铜盔似海;六国大将各自点齐兵员,整整五十万人堆在崤山平原下,极目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只怕这许多人齐齐涌上,便能把整座崤山夷为平地,六国破函谷那时,究竟是如何退敌的?
又想到信陵君竟能把近五十万大军指挥得得心应手,浩然不禁心下忐忑。
忽听子辛打趣道:“这许多人围着,周天子又与信陵君在一处军帐,只怕你这回得学狗叫了。”
浩然扑哧一笑,道:“学狗叫也是你学,输了就输了。谁让你昨天贪杯喝得烂醉,酒后失言。”
子辛揶揄道:“孤还以为你从来不会吃味。学几声狗叫,看看你吃味那模样,却是值了。”
此话一出,浩然便知子辛昨日虽醉,头脑却是明白得很,当即哭笑不得道:“原来你都知道,故意的?”
子辛忽道:“浩然,你是觉得与孤在一起,情已淡了?”
浩然道:“没这回事,说什么呢。”
子辛脸上微红,避开浩然的目光,略转过身,望向别处道:“昨夜你……一直抱着孤,孤心里高兴得很。”
那瞬间,浩然心内涌起说不清的滋味,又好气,又好笑,明白了子辛打的小算盘。
从离开三千年后的核污染年代,与子辛一齐回到战国时期,浩然光顾着寻找神器,又觉任重而道远,反对子辛的感情忽视了不少。曾想两人都是天地灵物,心意相通,老夫老妻无所谓,便刻意不再蜜里调油般地腻在一处。大部分的交流也是斗斗嘴,以欺负子辛为乐,如今想来,却是对子辛不公了。
难怪龙阳君没被扫地出门,原是缘于自己。
浩然正想再说点什么,子辛却揉了揉鼻尖,指向远处,道:“看,周天子。”
白起坐直了身子张望,只见士兵不住后退,让出一条通路,两旁各自举盾,通路延至崤山脚下。
山脚处搭起一座木台,上站了个小黑点。
“周赧王?”浩然好奇道。
还未得到答案,另一辆八匹马拉着的巨大战车,从大军后阵缓缓驰来。
子辛猜测道:“那车上的才是周赧王,誓师高台上之人该是信陵君。若孤所料不差,周天子应是先读诏书,通报全军,驰向木台上时再饮壮行酒。”
子辛猜对了,战车高处站着的那人正是无权无势,成了信陵君傀儡的周天子。
“……秦侯残忍暴虐,不尊天子……”
白起嘲道:“门面文章。”
浩然揶揄道:“残忍暴虐还不是你害的,一战坑杀四十万人,这倒说得没错。”
周赧王誓师之词,浩然也听了不知几遍,自不会放在心上,短短片刻,战车已行过小半个军阵,朝浩然三人方位缓慢接近。
龙阳君早已把手下安排妥当,混于道路两侧举盾士兵中,各自袖藏强弩,弩箭淬以剧毒,只待号令一下,众兵士便要毒箭齐飞,把过路打酱油的周天子射成马蜂窝。
然而他注定要学狗叫了。
此事万万不能归咎于信陵君,不仅信陵君,纵是六国猛将贤臣,亦从未想过天地间竟会有如斯悍人。
史书记载当日情形:周天子整六国兵,士气如虹,誓师讨秦;然天降异兆,金光北起,凶神降世,锐不可当!
万军俱不辨其型,白衣凶神斩天子,破战车,而后遁去无踪。
这是刺杀的最高境界,堪比聂政专诸要离,四大刺客各逞己能之时,尚有迹可循,然而那道金光破空而来,音震百里,却无人说得清是何物。
只得归结于二字——天诛!
浩然脚踏轩辕剑,金光冲天,顷刻间到了跟前,拖着白起手腕,飞速掠过,周赧王护卫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白起手中利剑如雪,瞬间把天子砍为两截!
直至金芒消失于天边,战车上那人方一分为二,鲜血狂喷!
登时万军齐声大哗,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韩军墨家弟子,林立于外围的移动箭楼不待吩咐,一同调转炮口,朝着浩然消失之处射出弩箭网!
“他还没学狗叫!”
“莫回去了……”轩辕剑怒道:“身后有追兵!”
“什么?不会吧?”浩然拖着白起反手一荡,把他荡到剑上,一个俯冲射向地面。身后天际黑压压一片,近千只机关鸢滑翔追来。
白起道:“把我抛下水去!”
浩然道:“不行!你不能下地!否则你跑不快,会被抓回去的!”
轩辕剑身上负了二人,被拖慢速度,眼见机关鸢口中弩箭如雨,竟是穷追不舍,道:“何人反应如此迅捷?!”
浩然侧头避过一柄利箭,三人越过崤山顶峰,进了山谷,然而那机关鸢越来越多,竟是展开侧翼队形,于空中两路包抄,眼见就要形成合围队形,浩然心焦喝道:“再飞快点!”
轩辕剑当机立断道:“甩不掉!落地!迎敌!”
近千台机关鸢发出刺耳声响,鸟喙内喷出无数黑色火焰,火焰彼此交缠,在空中纵横交错,形成一张巨网。浩然先是一楞,道:“什么东西?!还带彼此呼应的?!”
轩辕剑一个俯冲,高速坠地,无数机关鸢在同一刻发出震天巨响,解体!
天上漂浮着千千万万木片,铁轮,继而朝着同一点飞去,铮铮之声不绝,围着一团黑色火球旋转不休。
最终木、铁、石牢牢嵌合,一只顶天立地的机关巨人轰隆落地。
天地剧撼。
机关巨人睁开双眼,目中黑火跳跃,一拳朝浩然落地处猛然击了下来。
19. 黑火机关
机关巨人一拳击下!
“白起,躲!”
一道金光飞上天去,浩然双手高执轩辕剑过顶,定在空中,腰身堪堪后仰,曲成一个背弧形。
“轩辕……”浩然咬牙提气,刹那间无边无际的浩瀚元气于层层涌来,仿佛是一个承载了天地元灵的巨大漩涡,旋转点的中心正是浩然!
“轩辕服太虚——!!”浩然一声大喊,剑光暴涨,身后混元天地真气聚拢,形成一把纵贯天地的超级巨剑,随着浩然双手竭尽全力地一挥——
巨剑以万顷神雷,开天辟地之威,朝着机关巨人狠狠冲来!于那瞬间卷起滔天气海,砰然击破,把机关巨人毁成千万碎片!
木石零件如下雨般哗哗落向山谷,浩然剧烈喘息,手臂脱力,险些拿捏不住剑柄,盯着一团巨大的黑色火球,它在山谷中隆隆滚动,碾过无数树木。
“它怎么不……飞走?”浩然喘着道。
“那玩意儿打不死!?”轩辕剑惊道。
黑火暴涨,瞬间无数碎落满地的零件再度飞起,聚合,机关巨人重新塑形,成为一头盘踞山谷的巨龙,龙首一昂,龙口大张,无数箭矢飞出,朝着浩然扑来!
“退!”轩辕剑喝道。
浩然险之又险地转身,避开密密麻麻的箭雨,机关龙一头砰然下扎,上下颌收拢,把浩然推下地面,入地三丈!
机关龙长尾扫去,登时毁了小半个山头,它后退几步,仰天张口,口中机关急速调换,现出无数寒光闪闪的利刃!
浩然肋骨断了数根,四肢展开,躺在那土坑里不停喘息,眼见那怪物龙头一甩,又要张嘴猛然冲下!
“你快……化……原型……”轩辕剑道。
“来不及了!”浩然咬牙打滚。
然而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白色的身影迅捷无比地跳上龙背!白起纵身飞跃,沿着龙背飞射而去,堪堪触及机关龙的龙角,继而左手攀住龙角,右手紧紧握拳,长声爆喝,一拳击进了机关龙的眼中!
“啊啊啊——!”白起大声嘶吼,机关龙眼内黑火乱窜,四肢在谷内猛拍猛打,调转头去,再顾不得浩然,一头冲向山坡。
黑火从龙目中冒出,犹如电芒贯穿了白起的全身,白起声嘶力竭地大喊。
“弱点是那团火!”轩辕剑命令道:“快去助他!”
浩然一个翻身,忍着肋骨断折的剧痛,飞身扑起,如一道流星般飞向机关龙头,继而双手握剑,狠狠刺进了另一只龙目!
机关龙轰隆一声撞在坡上,撞出一个直径数丈的黝黑山洞,世界安静了。
缠绕着轩辕剑的黑火缓慢熄灭,散去。
电芒兀自乱窜,流遍浩然全身。
浩然挣扎着揪住白起的衣领,一脚踹向巨大的木笼,使力时肋骨疼痛,眼前一黑,难以忍受地大叫。
机关龙乒乒乓乓地解体,滚下坡去。
“子辛……”
浩然忍痛接好肋骨,摇了摇昏迷不醒的白起。
浩然断断续续道:“子辛,我伤得重……你能化人……背我和白起下去不?”
轩辕剑剑身被黑火腐蚀得焦黑,渗出暗金色血液,浩然猛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没事吧?!子辛!”
轩辕剑疲惫无比,道:“那黑火……厉害得很,不知是何物,孤……痛极了。”声音渐小了下去。
浩然吓得魂飞魄散,忙大声叫道:“子辛!”
“容孤先歇会。”轩辕剑话中隐有笑意道:“把你男人当牲口使也不急在这一刻。”
“……”
浩然险些翻白眼昏了过去。
三人各个身上带伤。浩然歇了数天才缓过劲来,在山下拾了些木料,东拼西凑地弄了部歪车,坐着它滑下山去。
路上只见六国联军穿过崤山,浩然又觑机偷了匹马来,拉着白起沿官道入秦。
白起与浩然并排躺在车板上,眼望天空大朵白云被风托着飞过,机关鸢翱翔长空,四处巡逻,白起忽道:“昔年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入秦时却是徒步,你可知那只青牛去了何处?”
浩然浑没料到白起有此一言,道:“仙家灵兽,本就虚虚实实,有的会化形,有的会飞天,我师通天教主座骑黑麒麟,在他成圣那时也一并登天去了,有什么奇怪的。”
白起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道:“据说青牛留在函谷,成了一尊铜像。”
浩然对这事本就不甚关心,白起又道:“你若得那青牛为座骑,过这千里沃野转瞬就到。”
“省点心罢。”浩然哭笑不得道:“太上老君的东西,送我我也不敢骑。”
虽这么说,浩然心内亦颇有点好奇,眼望函谷关高处,果然立着一尊铜像,想是老子走后留道德经书卷,神牛被关尹搬上关墙去。
铜像牛首朝东,像是望着什么,浩然心头一动,不定那牛也想回兜率宫?若把它弄活,自己说不定能跟着去上三天?
又过得数日,浩然、白起回到咸阳,那天同时从大梁出发的使节团却是抵达已久。
咸阳内各人忧心忡忡,全城封锁,不断有军报信使于城内往来,正是一派火烧眉毛的临战之景。
“怎么了?”浩然蹙眉道:“按龙阳君的计策,这时间六国联军不是正该在闹内讧么?”
浩然猜得没错,此时六国联军确实在闹内讧,然而却不是退兵的内讧,而是进军的内讧,缘由只因龙阳君的最后一招——使节团带回秦来的书信:交还太子丹,燕军立去;待姬丹归燕,定以黄金千两,粮食万担,骏马百匹交换,以作赎金。
然而密信白日间呈到嬴政案头,夤夜信使便离开咸阳。
姬丹于朝堂上自请离去,以解六国兵避函谷之危,而嬴政勃然大怒,驳道:“使日再中,则天雨黍,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
众臣钳口,无人敢言,吕不韦遂遣蒙武率兵抗六国军。
这与史实记载不符!
浩然一听之下如五雷轰顶,太子丹初请,嬴政不放,然而太子丹当夜遁逃而去,才符合自己了解的历史。
现太子丹被关在寝殿内足有十日,与嬴政寸步不离,难道自己收了这两名徒弟,再次改变了历史?
浩然刚抵咸阳,蒙武兵败之信便到,吕不韦脸色铁青,显因蒙武是自己麾下势力,吃了败仗而烦忧不已。
浩然身为太傅,无须通报便可入宫,此刻站在嬴政书房中,眼望立于一侧的吕不韦。
嬴政后面更站着姬丹,姬丹惴惴不敢出言,见浩然风尘仆仆归来,只叫了声“师父”便不再吭声。
“太傅回来了。”嬴政淡淡道:“出使辛苦,先歇着就是,来日定有封赏。”
浩然也不行礼,冷冷道:“徒弟,我为你刺杀了周天子。又与龙阳君达成密议,只需乐毅退兵,六国联军士气低落,让王翦领兵出征,顷刻间便能瓦解联军,你到底在想什么?”
嬴政不敢与浩然对视,答道:“没想什么。”
吕不韦咳了一声,打圆场道:“轩辕太傅与白先生可识领军之道……”
“没想什么?!”浩然置吕不韦之话于不闻,一怒上前道:“为何不放姬丹回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就是伐交,我只道你不再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嬴政不悦道:“太傅!你累了,回去歇下!”
浩然难以置信般看着嬴政,许久后道:“你留下姬丹究竟要做甚?”
嬴政眼中流露出愤恨的目光,看着浩然的靴子,答道:“不做甚。”
浩然道:“让他走。”
嬴政不答。
浩然道:“国内本在休养生息,我出使时已有破去六国联军之法,本不费一兵一卒;你执意如此,战事一启,七国兵员死伤动辄十万数。你真想好了?”
嬴政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喘了一会,然而却终究拿浩然无计。
浩然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强的,位高权重,又是庄襄王托孤重臣,身居太傅,无法以言语相斥。更不可能派兵来拿,若是惹得浩然发飙,只怕全宫廷禁卫加一起,亦不够他一个手指头。
想了许久,嬴政忍气吞声道:“太傅教训得是,徒儿明白了,明日就放姬丹回去。”
“今夜就放。”浩然道。
嬴政抬眼,与浩然对视,终于点头。
浩然看了姬丹一眼,后者吸了口气,眼眶通红,浩然见其模样,终究心下不忍,道:“罢了,让你师兄弟二人叙一夜话,明晨五更,姬丹到我处来,我送他出函谷关去。”说毕朝吕不韦一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浩然并非未收过徒弟,而是从未收过这等顽劣不服道理的徒弟。
当年浩然首徒周武王姬发得阐教之助,身负天命,亦对浩然崇敬无比,时刻执弟子礼,连说话亦不敢大声了,何时见过像嬴政这种不开窍,敢于硬着脖子顶撞的少年?
但浩然尚且不知今日一席对话,已为来日太子丹身死,嬴政追究责任之事埋下了祸根暂不提。
且再说浩然当夜离了嬴政书房,心中七上八下,虽刚训完嬴政,然骂归骂,帮终究是得帮,蒙武非名将,决计敌不过信陵君。再说烂摊子说不定也是因为自己而起,事情搅到这地步,必须让王翦与白起出马了。
过御花园时李斯已守株待兔良久,一见浩然,只觉来了救星,忙上前道:“太傅留步!”
浩然见李斯脸色难看,只以为也是来说姬丹之事,扯住李斯道:“无需多言,事已办妥,我正要到王翦府上走一遭,李兄与我同去。”
李斯闻言一怔,道:“嫪毐之事,太傅已知道了?”
浩然愣住了,反问道:“嫪毐?!”
他竟是忘了这茬。
“太傅出使之时,咸阳有一浪荡子当街调戏妇人……”李斯低声随着浩然走出咸阳宫,一面匆匆说道。
外患未除,内忧又起,浩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背书般连珠炮道:“名唤嫪毐,吕不韦将其阉了入宫,送给太后当近侍,谁知是个假货……那
话儿还没割,只在大腿上划了一刀。”
“对对对”李斯道:“原来太傅早就知道。”
浩然哭笑不得。
那夜李斯与浩然二人商量定了计策,李斯前去太尉府征调兵员,准备文书将印。
浩然则去寻王翦,王翦在朝廷中本依附范睢,范睢告老后不愿投奔吕不韦,遂空有为将之才,却苦于不得重用,此刻一听要着自己去替蒙武,当即应允。
浩然又回到宫内住处草拟奏折,只等明日早朝时呈上折子,王翦便可出征。
阵前换将虽是大忌,但浩然极有把握蒙武敌不住信陵君,不定明日函谷关大败的军报便要递到咸阳。说不得只得当一次奸臣了。
子辛赤身裸 体地躺在床上,全身旧疤处处,已大部分愈合,此刻像是颇有点困,道:“你如此护着那暴君徒弟做甚,当心来日翅膀硬了,反啄一口,没你好果子吃。”
浩然揉了揉眉心,道:“师父为了闻仲,把昆仑山屠得干干净净都做得出,我跑这么一晚上,又算什么了。”
子辛嘲道:“那可大不一样。”
“好些了么?”浩然转头望去,见子辛不答话,像已睡熟了。
连日奔波赶回咸阳,这天又忙了整整一夜,浩然也觉疲惫得无以复加,只抬眼望向铜壶。
五更了,姬丹还未来。
浩然睁着困倦微红的双眼,直等到鸡鸣,日升,却不见姬丹人影。
少顷到早朝时,浩然终于坐不住了,为子辛拉好被褥,随手取来奏折,抽出叠在袍服下的笏板,亦不换朝服,就这么匆匆赶往金殿。
殿下群臣站立良久,未见嬴政朱姬临朝,吕不韦更是不见人影。
“今天怎么了?大王呢?!”浩然蹙眉道。
群臣议论纷纷,几名老臣围上前来与浩然寒暄,浩然敷衍点头,却见一宫人上前道:“储君有令!今日罢朝!”
百官登时炸了锅,当即便有一武官道:“前线战报,十万火急!末将请面呈大王!”
宫人显是见多了这场面,忒是油滑,道:“储君抱恙,早间已传吕相上殿,大人请在此稍候,一应军情朝吕相禀告便是……”
浩然却全不把这宫人放在眼里,朝那武官道:“跟我来。”
“哎哎哎——太傅你要去何处——”宫人喊道:“储君今日谁也不见——!太傅!”
众臣纷纷上来拉浩然,只是拉不住,浩然带着前线来的那武官从金殿那天子门外大步迈出,过白石道,穿九龙桥,宫人一路追来,惶急大喊,直到通往嬴政寝殿那路上,宫人急了,喝道:“钟太傅——!你要欺君犯上不成!”
若有子辛随行,当会提醒浩然先回头一剑,解决了那报信之人,再巧妙绕过御林军,揪出嬴政,然而此刻浩然孑身一人,只不顾身后不住尖声猛喊,大步流星,早已惊动了寝殿四周巡逻兵士。
停得一停,上千御林军像是得到消息,密密麻麻排阵,各个拔剑,护在寝殿门口,为首御林军队长高声道:“钟太傅请回!储君身体不适,不见外臣!”
浩然打量那领军队长,见其亦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嘲道:“胆子不小,敢在我面前用剑,谁家的小子,报上名来!”
那少年不禁退了半步,不敢持剑指向浩然,抱拳道:“末将蒙恬,太傅请回。待储君起身后,末将禀告储君,定会通传,还请太傅勿要逾了君臣之礼。”
蒙恬又道:“末将亲随一千四百四十人的性命,家小,都在太傅一念之间。望钟太傅成全。”
言下之意,竟是接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不能放浩然进去。
浩然若存心找嬴政的麻烦,当不惧这区区千人,然而此刻他已懒得与嬴政多说,随手取过那武官手中军报,连同自己的奏折,对着蒙恬招了招,道:
“蒙恬,待得储君心情舒坦那会,你把这两封东西给他看看,姬丹也不用放了,将军也不用换了;让他收拾金银细软,等着迁都罢。”
说毕浩然把奏折军报随手扔在寝殿前的广场上,转身走了。
20. 兵临咸阳
浩然本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已送佛送到西,其他事情也就不再多想。
回到宫内住处,一头倒下,足足睡到下午才起。洗漱过后精神抖擞,传来一桌好菜好饭,亲自把子辛喂饱,自己又扒了两大碗饭,才又爬上榻去,继续补眠,以消除出使以来的连日疲劳。
如此吃了睡,睡了吃,某天甚是无趣。便心生一计,随手在白绸上画了几张图,让白起跑腿,到宫外去依样画葫芦地买玉石,刻字。
反正宫中一应开销有嬴政出钱,嬴政的钱又出在吕不韦身上,不花白不花。
正等着白起回来,忽有宫人来传,朱姬召见,浩然便背了轩辕剑,朝后殿去了。
子辛伤势未曾全愈,每日正困得紧,让小媳妇背着,也正好免遭朱姬那麻烦女人调戏。
那时间太后寝殿门口的花园中,却霎是热闹,小炉上烹了一个铜壶,壶中茶香四溢。朱姬随手修着一盆腊梅,笑吟吟地与邹衍说着什么,见了浩然,将起未起地起身来迎,道:“太傅还记得我呢,啊?”
浩然忙道:“罢了罢了,坐你的,不敢劳烦太后接驾,刚回来,没歇好,痨病鬼似的,原不敢来冲撞了娘娘。”
浩然又朝邹衍致礼道:“邹师何时到的咸阳?”
邹衍嘿嘿笑道:“老朽比起太傅,早到了十日。正好太后娘娘闲着无事,每日便来陪着说说话儿。”
浩然见朱姬身后一男子长身而立,其人鹰鼻剑眉,皮肤黝黑,双目清朗,手指修长,毕恭毕敬地捧着花剪,帕子等物。想必便是那位臭名远扬的嫪毐仁兄,便不由得认真打量。
嫪毐除却那鼻梁不如子辛高挺好看,逊了一筹,眉目间倒也有股英伟气魄,手长脚长,像是与一米九的子辛不相上下,在这年代,实是不可多得的一表人才。
浩然正端详朱姬嫪毐,本打算揶揄二人一番,转念一想,终究有邹衍这外人在侧,说不得只好给朱姬留几分面子。遂与邹衍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
朱姬更亲手斟了茶,捧给浩然,道:“你归来见政儿不韦了未曾?”
浩然端着杯,蹙眉道:“什么水,怎一股酸味。又忖度着给我下断肠草。”
朱姬盈盈笑道:“子辛抄与我那石头记上写的,瓮子里新雪化水烹的茶。”
浩然一口茶喷了出来,怒道:“书上都是胡诌呢!那也学得!喝了仔细拉肚子!接泉水去换一壶,邹师年纪大了,别害人喝完上吐下泻。”
邹衍见这太傅位高权重,与朱姬竟似是熟稔无比,登时一个哆嗦,不敢再把浩然当后辈看待。
朱姬原想当次小家碧玉,却不料被那书涮了一次,郁闷无比,淑女之风荡然无存,挥袖道:“换了换了,难得装次正经的……”
浩然笑得气喘,少顷嫪毐端来泉水,重新煮过茶,浩然也不避邹衍嫪毐二人,拣与嬴政对冲那几日之事细细说了。
朱姬听完便不爽了,柳眉一挑,道:“我一女人家,本不想管那朝政之事,原想扔给不韦,总有些计较。日前听六国联军到函谷关下,看来还是得临朝听政,走,这就去,你把我房里凤玺拿了,咱俩把百官喊来……”
浩然叫苦不迭道:“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乖乖呆在后宫过你的小日子是正经。”
朱姬嗔道:“那怎么行,好歹我也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呢。”
浩然深知朱姬那没事化小,小事化大的本领,只怕这便宜太后一临朝,事情被弄得更糟糕,只得道:“你别管就是,我也不管,撒手让他折腾去,子辛说,让他吃点亏就学乖了。你写道懿旨,派侍婢去把姬丹弄来,我与他说几句话儿。”
于是浩然好说歹说,才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太后安份下来,等于是间接挽救了数万人的性命。狐姒蛊惑殷受德那会,殷商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直接掌权那还得了?!想来想去,吕不韦遣这嫪毐入宫,实在是造化万民的一件大福祉了。
然而浩然不管,子辛不管,朱姬也不管,这事单靠吕不韦一个,是万万管不过来的。
在嬴政的非暴力不合作下,函谷关果然沦陷了。
以蒙武一人之力对抗六国精兵勇将,又有无数墨家机关,焉能不败?
不到半月,蒙武大败,六国联军破函谷关,长驱直入,函谷是秦国最重要的屏障,一旦被破除,自咸阳到关中平原,无法再布防线,登时信陵君率六国大军攻城掠地,小城占,大城绕,更收编秦国败兵,浩浩荡荡地杀向渭水南岸。
一水之隔,便是咸阳。
大军从函谷关到咸阳,只需数日,而蒙武打打停停,一路战,一路败,一路退,退到渭水前,再无后路。
背后是河,手中只有七万秦兵,面前是四十五万联军,以及墨家近千机关箭楼,机关鸢漫天,攻城车遍地。只待来一场大屠杀,联军便可渡河。
这下事态真的紧急了,吕不韦慌了。嬴政也顾不得再藏头裹脚,敲锣打鼓上朝了。
但此刻军情,比起十日前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咸阳陷入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危机,吕不韦顾不得再倾轧非己方势力,王翦于危难中领兵出征,前往不远处的渭水接管军队。
李斯随军出征,就连早已解甲的王龁亦被唤了回来,朝中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唯缺了两名太傅。
嬴政忧心如焚,道:“太傅呢?速速去请钟太傅,轩辕太傅!”
群臣瞥向储君的目光俱有同样意味:“早知如此,早干什么去了。”
然而此刻太傅却是请不来了。
派去通报的宫人回禀道:“太后娘娘留钟太傅说话儿,不放太傅来上朝,这有懿旨。”说着展开朱姬那鬼画符般的墨宝,上面还盖了个红彤彤的大印。
嬴政朝金椅上一瘫,忽然明白了异人死之前,朱姬说的话。
“钟浩然乃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异类,给他功名他亦不会要。若非你注定是人间天子,他亦不会辅你登位。浩然只遵天道行事,此人所言便是天意,你须得听着,让你做何事你便做何事,决计错不了。”
嬴政这时该做的事情,便是亲自出马,前去请太傅,但少年人终究倔强,心内正摇摆不定,万一王翦能胜呢?
如此摇摆几日,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嬴政忽然发现不用这么麻烦了。
王翦苦无精兵,一败再败,咬牙苦撑,朝咸阳发来军报,六国大军已开始渡河,扛不住,请储君准备迁都。
刹那间天雷万顷,浩然一语成谮,嬴政手脚冰凉,筛糠似地发着抖,
这秦国君主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弃了满朝文武,茫然朝后宫太后寝殿方向踉踉跄跄地行去。
进了后花园,却似别有一番天地,仿佛隔没几步远的金殿外,万民恐惧之心丝毫不影响奸臣太后的怡然之乐。
亭子内,浩然、白起、邹衍、朱姬,四人围着一张四方案几,拼得热火朝天。
嫪毐立于朱姬身后,姬丹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垂手站在浩然背后,捧着师父的茶杯。
白起漠然道:“八万。”
邹衍嘿嘿一笑,道:“碰!”
朱姬俏颜笑道:“上碰下自摸……邹师碰得好。”旋伸出纤纤玉指,拈了一张玉石麻将牌,搓个不停。
浩然见嬴政立于亭外,失魂落魄地看着四人,瞥了嬴政一眼,笑道:“储君今儿怎有空出殿了?身体可大好了?要迁都了?”
朱姬搓牌搓个不停,把牌一甩,道:“呸,没胡,又是红中,打什么来什么,发牌时那白板不甩,现都凑一手大三元了!”
浩然笑着伸手摸牌,朱姬朝嬴政道:“这是太傅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唤‘麻将’,政儿过来母后摸下牌,借借你手气?外面打得如何了?”
嬴政咽了下唾沫,艰涩地说道:“信陵君率六国联军大败王翦将军于渭水,不日间即将渡河,孩儿前来请母后动身,迁至雍都。”说毕眼望浩然,露出恳求神色。
浩然伸了个懒腰,道:“就说要搬家了,你还不信。”
朱姬道:“搬家搬家,嫪卿去帮我收拾东西,邹师送来那壶茶叶记得给捎上……”
“……”
嬴政此时才十五岁,急怒攻心,险些要掉下泪来,站在亭外,片刻后道:“白先生……太傅……”
嬴政已什么话也说不出了,邹衍看在眼中,终究于心不忍,两边都不好得罪,只得和稀泥打圆场道:“既是已到了渭河,想必也十分紧急……太傅可有退敌之计?”
邹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道:“渭河?”
嬴政点头,木然道:“无力回天了,就在十里外。”
“……”
邹衍登时吓得碰翻了桌子,麻将撒了一地,颤声道:“这可完了!怎不早说!你们合计诓我!”
浩然笑得险些飙眼泪,见嬴政已得教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解下背后大剑,递给嬴政。道:“接着。”
嬴政不知何意,上前躬身,双手接过浩然递来那剑,浩然又道:“此剑不可交予旁人,你只管亲征上阵,阵前抽出此剑来就是。”
嬴政茫然道:“然后?”
浩然俯身去帮邹衍拾牌,漫不经心道:“没有然后,抽得出剑,你就赢了,六国联军可退。”
嬴政点了点头,道:“抽不出呢?”
浩然似笑非笑,答道:“此剑名唤‘轩辕’,乃是黄帝佩剑,除我以外,人间唯有真龙天子方能驱策,若抽不出,你就与那龙椅无缘,来日一统天下更是妄想,唯落得个横尸阵前的下场。要逃还是要赌运气,随你。”
嬴政像是明白了什么,深深一躬,道:“谢师父赐剑!”遂带着轩辕剑大步跑向金殿。
朱姬安慰道:“邹师莫怕,这家伙横得可以,圣人来了也得让他三分,有他在,咸阳破了也伤不得这亭子半片砖瓦,安心玩我们的就是。”
邹衍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不住打量浩然。
21. 钟声剑芒
机关凤凰展开双翅,瞬间遮没了天空。
大地漆黑一片,它从地平线上低掠而来,登时飞沙走石,尘烟大作!
一缕黑火砰然射向长空,震撼天地的一声巨响,机关凤凰解体!
瞬间圆木镶嵌的凤尾,堪比楼房大小的凤羽飞射而出,一个回寰,齐齐飞向渭水!
“稳住!”王翦满脸是血,仓皇吼道:“不可再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咸阳!你们的妻儿……子女都在咸阳!”
然而他的喊声已被机关屋隆隆冲向河流中央的巨响盖过。
兵败如山倒。
上百台机关屋轰然冲来,落进水中的那瞬间,载着无数联军兵士开始渡过渭水,机关凤扑向河面,哗然碎成千万片,满河俱是漂浮的圆盘巨木。
信陵君将旗一挥,十万步兵开始抢滩渡河!
天地间尽是喊杀声,渭河水被染得通红,王翦死战不退,以最后五千秦兵的尸体筑起了面朝河水的防线!
六国联军已过近半,此刻纵是孙武再生亦无回天之力。
信陵君年逾花甲,颔下白须飘扬,却仍头戴精铁战盔,身披韧铜鳞甲,手执将军剑,双目凝视渭水彼岸、
“报——!前锋燕军已过渭水,韩墨紧随其后!”
信陵君当机立断,道:“传令!着乐毅撤回!秦国若以太子丹性命相挟,令水镜领军厮杀!”
庞煖极目眺望咸阳城外平原,泾水,渭水的交接处有一车队疾驰而来。
庞煖道:“秦军武勇。”
信陵君微一点头,道:“秦王室督战队已出,有请庞将军率赵骑渡河。”
庞煖接了令箭,不再多言,下令道:“赵国儿郎!随我冲过河去!”
巨木于水上挤得密密麻麻,这秦国唯一可倚仗的最后一道屏障已彻底失去,当即赵国军队万马奔腾,大地狂震,近万人一齐冲锋,朝渭河冲去。
天地犹如一面巨鼓,马蹄声犹如巨锤,无情地击垮了秦军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庞煖声嘶力竭道:“长平之恨,今日血债血偿——!”
万人齐声呐喊,登时秦军丢盔弃甲,朝咸阳逃去,乱军一冲,王翦再无法前冲,被几番冲得朝后不住摔退,秦军防线瓦解。
咸阳城门缓缓关上,眼见城破在即,禁军却死守四个城门,满城百姓恐惧无比,听着那大军喊声不断接近。
“谁也不许逃!”
嬴政天子战车隆隆驰出平原外,逃兵的洪流彼此惊慌践踏,无数人在九龙战车前惊恐地停下脚步。
乌云密布,电光于云层中纠结翻滚。狂风携着飞沙如利刃,浩浩荡荡地穿过平原。
嬴政一身黑色天子龙袍,立于狂风中,吼道:“拾起你们的兵器!转身!纵是战至孤一个!我大秦绝不降敌人——!”
刹那世间漆黑一片,嬴政挥起轩辕大剑,指向对面四十七万六国联军,喝道:“天子督阵,逃者必先从我尸身上迈过去——!”
咸阳城中战鼓擂起,全城高喊!
信陵君嗤道:“垂死挣扎。”
日星隐曜,雷鸣贯耳,轰雷在五十万人头顶炸响,拉开了最后的决战序幕。
六国联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的猛兽,无情地吞没了秦国败军。
那道洪流摧毁了惨败的秦军,冲向天子战车上,孑身一人的嬴政。
嬴政一手握着剑柄,另一手紧紧抓着剑鞘,抽出了轩辕剑。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漫天乌云嗡的一声散开,轩辕剑射出恢弘剑气,直冲九霄,再扑向大地时,如滔天巨浪,席卷而去!
嬴政双手剧烈发抖,死命攥着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向前方。
首当其冲的是燕国步兵,大地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被猛然掀起,数十万兵士人仰马翻,那道剑芒横扫而出,覆盖了近千倾的平原,宛若旭日初升。
王道出鞘,见者皆跪!
嬴政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瞳孔倏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五十万人密密麻麻地跪于平原中,仿佛被一股极强的气势彻底压垮,轩辕剑剑身不断震颤,时间像是在那一刻凝住,无人再动。
金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冲刷着跪于地上的人。
“孤……孤……”嬴政喘息片刻,猛然吼道:“大秦将士,起身!杀——!给我杀!”
咸阳宫,御花园。
朱姬与浩然同时停了动作。
浩然微微蹙眉,道:“白起,当年你坑杀四十万降兵时,可有天降异兆?”
朱姬吸了口冷气,道:“政儿是怎么了?不行,浩然,血气太重了!”
刺鼻的血腥味顺风飘来,轩辕剑出鞘那刻辟出的万里晴空不到数息,竟又是乌云密布。这一次,天空中翻滚着血红色的云团。
朱姬尖叫道:“政儿要杀降!浩然!快拦住他!”
浩然猛地起身,跃出御花园,如离弦之箭射向十里开外的渭水河畔!
咸阳城外,渭水。
秦兵手中刀剑砍得卷了刃,三万士兵冲进阵内,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紫黑色的血液如同地毯般从嬴政脚下铺向远方,秦军不断推进,蚕食着跪于地上,林立的四十万联军方阵。
墨家弟子被尽数牢牢压在地面,无法动弹,攻城利器无人操纵,如废铁般落于一旁。
水镜恐惧地看着秦兵不断接近,短短一刻钟,六国四十七万联军已被屠去整整十万!
十万人的血,碎肉,头颅,凝成一张粘稠的大网,拖慢了秦军的速度。
眼见秦兵就要杀到跟前,水镜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在那瞬间,他听见遥远的高处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响。
所有机关屋伸出木腿,支到高处,齐齐以强弩管瞄准了远方平原上的某一点。
“暴君逆天而行……”
黑火与天空中血云的嘶哑声音重合于一处,万箭齐发,朝着嬴政的九龙战车飞去!
箭如雨下,嬴政淬不及防,被一杆利弩射穿了肩膀,牢牢钉在地上。轩辕剑撒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地。
霎那水镜身上重压一轻,桎梏解去,六国联军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最后一秒中决死的呐喊方震天响起。
然而还未回过神,无数人却又惨死在从天而降的巨木之下。
一时间血肉横飞,碎骨四起,百余台机关屋不约而同自发行动!
机关巨屋踏着友军血肉之躯,掉头冲向秦国君王的九龙战车!
信陵君终于仓皇起身,浑不知这是何处妖法,逃得生天之际,瞬间清醒。声嘶力竭吼道:“杀——!破城在即!不可退!”
机关屋隆隆冲上,成了最前方的屏障,士兵们重拾刀剑,冲向嬴政战车。
局势再次逆转,机关屋,机关鸢一同扑向平原中央,嬴政落地之处。
最后的瞬间,咸阳城内飞出一道银色的流星,射入包围圈内。
隆隆声连响,机关怪物挤在了一起,拱起小山般的木楼。
木石的间隙中,一道白芒迸发而出。
轩辕子辛立于平原中央,缓缓睁开双眼,手持一具手掌大小的玉钟,钟身温润光华流转。
时隔近千年,上古第一神器再度现世。
子辛手臂一振,“当”的一声钟响,九天九地随之震动!
人间,仙界,上三天,在这无以伦比的威力下摇撼不休!
轩辕子辛所站之处,犹如爆发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场飓风,呼啸着横扫了整个神州大陆。
创世的奇点瑰丽地焕发出无数尘埃,吹向时间的远方。
钟声形成无法阻挡的冲击波,瞬间扩散,摧枯拉朽般把所有机关毁成千万碎片。
木屑在空中飞扬,冲向天际。
子辛手臂再振,钟声再响!
黑火发出恐惧的咆哮,飞散而去,穹庐中央,血似红云散得无影无踪,现出晴天浩日!
子辛随手一摇,“当”地发出第三声钟响。
冲到近前的士兵登时口吐鲜血,朝后飞去。
震耳欲聋的钟声下,百万凡兵俱成废铁!
长枪断折,战车碎裂,鳞甲尽散!
风暴席卷了整个渭水战场,所望之处,尽是灰烬,木屑,碎铁,四分五裂的机关。
三声钟响,缴了五十万人的械。
轩辕子辛收起玉钟,不发一言,转身回了咸阳。
十日后。
信陵君功亏一篑,咸阳城外败退,王翦率军追杀不休,将六国联军赶出了函谷关。
嬴政督战,身受重伤,朱姬临朝听政,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从六国兵临咸阳这年起,秦国正式进入了储君、吕不韦、太后三方分权的时代。
李斯修书一封,送太子丹归燕,以此条件与燕国议和。
信陵君归国后,遭魏王削去兵权,赐毒酒。
战场到处都是折断的铁枪,四散的铁鳞,浩然牵着姬丹的手,背上负着轩辕剑,缓缓走出咸阳城。
姬丹回头朝咸阳城内看了一眼。
浩然道:“你终究是要回去的,不为秦与六国议和,燕国也少不得你。”
姬丹点了点头,道:“师父,储君……赵政他的伤……”
浩然把姬丹扶上马,道:“一箭穿肩而过,未伤及要害,静养一段时间便好。”
姬丹叹了口气,浩然纵身上马,道:“走罢,别多想了。从今日起,你俩再不可能见面。”
姬丹心头一凛,道:“师父……”
姬丹思忖良久,点了点头,道:“师父所言便是天意。徒儿以后与赵政,又会如何?”
浩然答道:“各有各的路要走,多问无益。”
姬丹沉吟许久,道:“赵政是一统天下的君主,徒儿会死在他手里,对不?”
浩然静了,过了片刻道:“莫回头看,走罢。”说毕手腕轻振马缰,“驾!”
一师一徒,纵马越过渭水桥,朝东北方疾驰而去。
——卷二·伏羲琴·终——
22. 送君千里
初春时沙尘扬起,漫天飞舞。
送了徒弟上千里,浩然在蓟城外停下了脚步。
“师父。”
“我不去了。”浩然笑道:“免得害你又挨打。”
姬丹莞尔笑了起来,想起从前拜师时,浩然跟到家中,害得自己被酗酒的父亲一顿暴打之事。
“回去以后……罢了。”浩然想再交代几句,想来想去,话又无从出口,该说什么好?以后你会碰上一个叫荆轲的人?不要派刺客去杀嬴政?刺杀失败后,你父亲赐酒,别喝?
浩然忖度许久,却终究不知该如何交代,姬丹此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内颇有唏嘘。
反倒是姬丹豁达,笑道:“师父何时空了,请到徒儿家里来走走。不谈天下事,只叙旧罢了。”
说毕跪伏下去,直挺挺道:“谢师父教了我这许多,徒儿一辈子都会记得。”接着恭恭敬敬地给浩然磕了三个响头,低头时,脖颈后的鞭痕清晰可见。
浩然看在眼里,知道定是嬴政所为,不由得一阵心酸。温言道:“你以后会是个明君。好好治理国家,师父会常来。”
姬丹辞别浩然,踏上飞剑,朝城内飞去。
浩然拨转马头,徐徐行于城外,背后轩辕剑道:“悟性强,习武勤,短短数年便已能御剑飞天。”
浩然答道:“他比嬴政懂事得多,当初俩徒儿拜师时,原以为你当赵政的师父光彩,现看上去,却是我占了便宜,只可惜……”
轩辕剑道:“可惜什么?”
浩然道:“可惜他把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牢牢铭记在心里,又学得一手仙家剑术;这天下终归不是他的,学了也用不上,白白努力这许多年,还被赐了一杯毒酒。”
轩辕剑道:“既如此惋惜,为何不想个法子,保全太子丹性命?”
浩然叹了口气,答道:“历史不可更改,命罢了。”
轩辕剑嘲道:“命?连东皇亦说不准命是甚劳什子,你又知他命中注定如何了。”
浩然不悦道:“后世史实记载,他必须死,你怎么改?”
轩辕剑道:“先改再说?你便逆天罢了,现回秦将嬴政一剑砍死,倒是会怎样?”
浩然哭笑不得道:“这也试得?万一真砍死了,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轩辕剑与浩然俱沉默了,浩然道:“嬴政若死,便没有秦统天下,也不会二世而亡,连带着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这许多人都没了……一点因,便造成无数的果,保不定……”
轩辕剑接口道:“保不定后世亦无核战争。”
浩然答道:“对,我们是顺着时间轴回来的,也得顺着同一条时间轴回去,在这里改了,后世全部因果都产生变换,时间轴分裂,杀了嬴政,我们再回到的就是没有秦的未来。”
轩辕剑道:“那不正好?或许这么下去,亦没有‘核’了,孤与你照拂这神州,千秋万代便是,反正终身不老不死……”
浩然反问道:“我们来的时代呢?那个时代怎么办?!”
轩辕剑不语,许久后哂道:“那时代遗民不足千万……搭上一个东皇……”
浩然哭笑不得道:“岂有这样的说法?!这世上,何人又是该死的了?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能救就救,这不就想办法呢么。”
轩辕剑不情愿道:“伏羲琴五弦皆断,昆仑镜碎裂……”
旧事重提,浩然头疼无比,此刻最怕的就是想到这事,思索良久后道:“听说女娲石能补天……不定……”
浩然道:“子辛?你觉得女娲石……你在想什么。”
轩辕剑敷衍地说:“没想什么,罢了,到大梁去走一趟,孤有点事要办。”
浩然蹙眉,疑惑道:“何事?才刚从大梁回来又要去?”
轩辕剑不耐道:“去了便知。”
浩然只得点了点头,策马朝燕国边境驰去。
东皇钟与轩辕剑关于使命的第一次对话便到此结束,此刻浩然还未想到,这一点点意见的分歧,会造成日后多大的裂缝。
数日后清晨时分,浩然日夜疾行,到了大梁,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不回秦了?”
子辛翻身下马,嘲道:“秦国战乱方定,没你的事,如此急着赶回去做甚?”
轩辕子辛朝城内匆匆奔去,只传得几句话,守城卫兵便恭敬放行,他朝城外的浩然示意,浩然却驻马在大梁城门口,冷冷观望。
浩然道:“你要找龙阳君,自己去就是,我在城外等你。”
子辛见浩然不来,道:“有正事,非是叙旧。”
浩然嘲道:“再正的事也不去,免得害君上学狗叫,折了面子可不好。”
子辛只得自己进了城。
浩然略有点心烦意乱,驱马在城外缓缓兜了几圈,行向秦驿站,摸出腰牌,打算讨口茶水喝,寻个地方歇着。
先前出使时便混了个脸熟,驿丞自然知道浩然是大红人,忙迎上前来。
“喂马,泡壶茶。”浩然吩咐道,在驿站内寻了个地方坐下,战国时代驿站都一站二用,既作客栈,又作各国据点,令其自给自足,国内再补贴少许官俸。
驿丞端上茶水,又道:“太傅可收到信了?”
浩然蹙眉道:“什么?”
驿丞道:“太傅前脚刚出咸阳,国中便派人来追,大王令太傅早日回国。”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只觉这命令也太匪夷所思,又问道:“说的何事?”
驿丞摇头道:“只说是大王有令,其余一概不知。”
浩然心想该是受伤的嬴政醒转,少年脾气发作,倒也不太介意,便不再多问。
与那驿丞寒暄半天,日上三杆,子辛却还未来,浩然心情逾发不快,自己径寻一榻,垫上外袍,倒头便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浩然只觉肩后,膝弯下探入手来,被一双手臂轻轻抱起,知是子辛寻来了,然而心内仍隐约有气,便不睁眼,任由子辛施为。
子辛朝那驿丞吩咐了几句,便抱着浩然走出驿站,摇摇晃晃,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浩然心想,何处借的马车?
“怎的在此处,寻了半天。”龙阳君微忿的声音。
“嘘……该是倦了。”子辛忙道。
浩然一听龙阳君的声音便拧起眉头,子辛转过身去取毯子,马车启程,颠了下。
“没睡呢……”龙阳君嗔道。
浩然出了口气,坐起身,道:“君上现就学狗叫?爬两圈顺道爬下车去?”
龙阳君的脸登时便黑了下来。
子辛见浩然是装睡,便不悦道:“方才孤与龙阳君足足寻你寻了一下午,寻得心焦,怎躲在驿站里?”
浩然扬眉道:“你且先答我,入城见面还没见够?十八相送,送到城外来了?”
子辛蹙眉道:“休得无礼!先前孤托付龙阳君打听首阳山之事,如今有了消息,由君上带路,前去太湖……喜媚……”
“哦——你们消息倒挺灵通。”浩然拖长了音调道。
子辛十分尴尬,正要朝龙阳君分说,浩然却懒洋洋道:“赵政派信使追到燕国,让我们回去。”
龙阳君笑吟吟道:“想必是贵国左相管得太多,压不住了。”
浩然冷笑道:“我还未问你呢,你来这做什么?来来,上次的赌约……”
龙阳君眉毛一挑,道:“钟太傅既要恩将仇报,也是无法的事,罢了,本君这就走……”说毕作势,正要下跪。
子辛忙拉住龙阳君,道:“君上!”
浩然冷笑数声,瞥见子辛腰边挂着一面小巧玲珑的木牌,显是龙阳君送的。
子辛道:“浩然,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浩然嘲道:“你的御妹,自是你欠的情,与我又有何关系了?”说完再次睡下,再不看龙阳君与子辛二人。
车中尴尬静了片刻,子辛也不再说话,显是怒了。
过了片刻,龙阳君摸了摸子辛手背,道:“轩辕大哥,太湖那处曾是越国,数日前,有一渔民划船捕鱼,于湖面上见一雉鸡翩翩飞过,其羽若霞,五彩斑斓,声如长笛……”
子辛“嗯”了一声,道:“而后?”
先前他与龙阳君早就谈过此事,现旧话重提,一问一答,自然是说给浩然听的。
浩然懒得搭理这两人,龙阳君却没完没了,接着道:
“那太湖中却似是染了一层血般,鱼虾也不知死了千万,渔民常见夜间有……”
“有异声,有异象,有异光……你俩闭嘴成不?我想睡觉。”浩然不给半点面子龙阳君,打断道。
龙阳君恨恨地闭了嘴。
子辛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却又无论如何不敢当着外人的面驳斥浩然。只得忍气吞声,强自按捺怒火。
马车一路南行,直到天色渐暗,方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下车,歇夜。”子辛没好气道:“入房你便可睡到够。”
浩然打着呵欠下车,漫不经心地朝后看了一眼,才发现龙阳君的马车后,竟跟了整整五辆大车!
也对,这魏王跟前的大红人养尊处优,出门定要带点侍卫小厮,以彰显排场。龙阳君捧着手炉,颐指气使,自有人前去安排住宿。
浩然白天坐车,晚上借宿时进了房,倒头便睡,竟是不与子辛说半句话。
子辛那憋闷实是老虎拍苍蝇,不知何处使力,夜间终于忍不住道:“爱妃,莫装睡了,孤有话与你说。”
23. 震泽异变
“孤有话与你说,起来。”
浩然面朝床内,不予置答,子辛伸手,将浩然摇了摇,被其没好气地挥开。
子辛毛手毛脚地上床,将浩然抱于怀中,低声道:“你究竟在吃甚干醋?”
浩然掀被而起,怒道:“去跟龙阳君睡!”
子辛忽地笑了起来,定定看着浩然,恍若不认识他,许久后道:
“孤尚且是头一次见你如此莫名其妙……你这人,难不成是天塌下来,亦事不干己,蒙头大睡的么?”
子辛又笑道:“成,孤把他一剑杀了就是,免得爱妃心中憋屈。”说着作势要起身。
浩然不拦,子辛起身提剑,站于门前,回头看了浩然一眼。
浩然嘲道:“昏君,你去啊,你去啊。”
“当初杀梅伯,你不是杀得挺爽快的么?再做个炮烙?”
子辛像是有所触动,站了一会,片刻后毅然转身出门。
霎那间二人心意相通,浩然猛地起身,靴子亦顾不得穿,冲出去拉着子辛,道:“开什么玩笑!”
子辛傻乎乎地一面挣,一面把浩然拖得老远,嘴里不清不楚念着“杀就是,又不是没杀过……”
“喂!等等!”浩然咬牙切齿道:“不气了!莫做傻事!”
月明千里,二人于房外这一番闹腾,已是惊动了不少房客,龙阳君披着一件狐裘出来,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子辛与浩然。
“牛病发作。”浩然道:“没事,睡你们的……都去歇下。”
好说歹说把子辛拖了回房,浩然抢过子辛手中长剑,子辛在房里走了几圈,于那桌旁一坐,硬着脖子倔道:“你还要孤如何?”
浩然忽觉万分歉意,只得温言劝道:“对不住,大王,是臣的错。”
子辛这才稍消了气,兀自不满道:“孤本不知你如此憎恶龙阳君,又想喜媚一事难办,此人消息灵通,权倾魏国,方求他相助。若有何……给你赔个不是罢了。”
说完子辛便看着地板,不出声,等浩然前来安抚。
浩然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这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有时竟也如同小孩一般,看来自己闹点脾气,却是把他逼得太狠。只得上前去摸了摸子辛的脸,好言劝解,并发誓赌咒,来日不再无理取闹,子辛方不情不愿地睡了,一夜无话。
翌日早起,龙阳君随侍上下打点好,沿江汉平原徐徐东行,三人在马车上用的饭,龙阳君养尊处优,一顿饭亦是吃得极好,吴越美食天下闻名,那虾粥极鲜,又有各色酱肉、小菜搭配、
浩然经昨夜一事,也不再与龙阳君计较,随意用了些,便懒懒伏在窗边,打量沿路美景。
龙阳君美目中充满疑惑,浑不知子辛昨夜用何伎俩收拾下浩然这刺头,几番联想,想那床笫之事,鱼水之欢,不由得浮想联翩,便要来挑事端,寻麻烦。
初春微风吹入马车,龙阳君满面春旭,朝子辛使了个眼色,笑道:“听闻贵国吕相,前番日子择一美男子入宫,呈予太后,名唤嫪毐……”
“见过了。”浩然道:“长得还凑合,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跟子辛比却还差得远。”
子辛笑着附和道:“那是自然。”
龙阳君眼珠转了转,又笑道:“听说嫪毐于咸阳街头曾现神技,以那 话儿抵着车轮,车轮竟不能转!”
浩然哂道:“这算甚神技?子辛以那 话儿支地,四肢悬空,人可转圈。”
“……”
龙阳君瞬间五雷轰顶,一身焦黑。
子辛却浑不顾龙阳君那表情,登时爆笑出声,道:“奸臣,尽使促狭,也不怕笑话。”
浩然也不转头,想也猜得出龙阳君那表情,只暗自好笑,看着沿路绿意千里,平原中黄花遍野,蜂蝶处处,不禁心旷神怡。
龙阳君彻底败下阵来,想了半天,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钟太傅像甚爱此美景,本君在江南亦有置几处田产,这便送轩辕大哥几亩田地,小弟与你二人作邻居如何?”
浩然心不在焉道:“谢君上好意,使命深重,未到耕乐隐世之年。”
子辛却插口道:“小隐隐于野,若得一处偶尔来走走,倒也不妨。”
龙阳君道:“钟兄今年十九?”
浩然点了点头,龙阳君又道:“从未来过江南?”
浩然答道:“没有。”
子辛道:“并非仅仅江南,这天地之大,他有许多地方都未去过,那吃的喝的玩的,更未碰过。”
浩然笑了起来,答道:“那又怎样?白活了这十九年?”
子辛摇头不答,显是想到二人寻齐神器,回归现代后便要殒命之事,再联系浩然这短短十九年岁月,却是心内惆怅。
片刻后浩然不愿子辛多想,劝慰道:“有事做便不算白活,在我二人家乡,更有不少婴儿未出世便胎死腹中,比起他们来,我能活二十余载,已不算短。”
龙阳君默默点了点头,浩然却问道:“古越之地乃是姒姓?”
子辛答道:“古越传自夏少康庶子‘无余’,当年你义父之妻太姒,及你徒儿老祖母太任,俱是出身吴越之地,曾言‘越女柔媚’,此处女子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龙阳君道:“当年勾践卧薪尝胆,便以‘夷光’献于吴王夫差,争得数年计较,夫差则终日沉湎美色,可见越女本是极美的。”
浩然道:“夷光?”
子辛解释道:“夷光便是西施。”
浩然点了点头,龙阳君似笑非笑道:“少顷小弟便传几名越女,让大哥瞅瞅,纳个小妾如何?”
浩然与子辛同时笑出声,龙阳君诡计再次告吹,不明就里地看着浩然。
浩然打趣道:“求西施而不得,娶个东施,价成日在咱俩面前效颦,倒也有趣。”
子辛道:“家有无盐未平,不敢效之范蠡。”
子辛一向辩才无碍,浩然与其开口揶揄,终是输的下场,本就不如何介意。小两口闹得正欢,却隐约把龙阳君排斥于外,后者只得闭了嘴,不再生事。
又行得半日,所过之境,风里竟是隐约夹杂着一股刺鼻气味,子辛掀开车帘,搂住浩然,探头望去,蹙眉道:“这风里……”
“血味。”浩然答道:“熟得很,家里那些河,川,树木都是这气味。”
马车再往东行,于太湖边停了下来,浩然跳下车去,极目所望,只见映入眼帘之处,俱是一片暗红。
湖鱼之腹翻白,水中鱼虾所死何止千万,小船来来去去,于水面上打捞鱼尸。
那处是魏楚交接之境,太湖边一个极小的渔村,名唤伍家村,湖水染血已近半年,村中人纷纷离乡背井,所余无多的几家村民唯一生计,便是于湖内打捞起死去的鱼虾食用。
“震泽之水沿路出海,沿途不知多少百姓得饮用这血水……”龙阳君道:“大王本曾遣人前来查勘,却终究寻不到此血源头。”
浩然拨开湖畔棕红色的芦苇,涉入水中,子辛便跟了过去。
“哎,大哥——”龙阳君忙阻住子辛。
子辛道:“不碍事。”
浩然转头道:“这血水无毒?”
浩然俯身,揽了一捧水,凑到唇前,喝了些许。龙阳君看得汗毛直竖,浩然看着手中的血水逐渐变得清澈,道:“这水里有鬼,你听闻消息,是在何处见到那雉鸡精的?”
龙阳君答道:“距此十里外的湖面中央,尚是半年前,湖水清澈,无甚异常,一渔民夤夜泛舟,见满天彩光,一团红云裹着五彩凤凰……”
“凤凰?”浩然疑道。
龙阳君续道:“本君亦知不可信,凤本不惧水,那红云冲入湖面,血光大作,五彩神鸟落了水。震泽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浩然点了点头,料定胡喜媚八成便是被关进湖底的雉鸡精,然而按龙阳君描述,落水处离此甚远,只得与子辛二人商议片刻,决定寻一艘蓬船,朝湖面划去,查看异状。
于是龙阳君出资购船,供浩然子辛使用,自己却也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浩然当即便不悦道:“你非仙道之体,不可与我们一起涉险,回去等候就是。”
龙阳君却盈盈一笑道:“有轩辕大哥护着,何方妖孽能伤得了我?”
浩然无名火又忍不住上了心头,望向子辛。
子辛却道:“不妨,此亦本是君上职责,魏王令他前来解决血水浸湖之事,料想让他跟着本也无碍。”
浩然心内颇有算计,既让龙阳君跟着,子辛便无法化为剑形,说不得还要分出人手来照顾他,这拖油瓶麻烦实多,然而见子辛点了头,也只好敷衍道:“那你跟着就是。我可没空照拂你。”
当即子辛撑篙一点,小船离了岸边,又有数艘小船上各乘龙阳君亲卫,紧跟其后,五艘扁舟朝湖心缓缓驰去。
时至清夜,月朗星稀,银盘高悬,那血湖万顷,粼波荡漾,极目所望去,却是空旷、寂静无声,更添诡异。
行船需得数时辰,浩然上了船用过晚膳,便先于后舱歇下。
小船缓缓行于湖面,子辛盘膝坐于船头,于月色中凝视着满湖暗红色的水。
血水中睁开一双眼,与子辛对视片刻,而后缓缓道:“伏魔剑,当年琅环一别,如今可想通了?”
24. 涿鹿旧事
“洪荒时轩辕氏与娲皇之情,竟牵扯出这数千年鸡零狗碎之事,徒令你与东皇钟担了这无辜干系,虚空、失却二阵一启,十神器顷刻尽成废铁,你可甘心?”
“休言那荒废后世如何,只论你与东皇钟本是天地灵物,不受万法所拘,逍遥自在,何以成了轩辕,太一掌中之器?”
“伏魔剑,你与东皇钟原是一体,辟天地鸿蒙,蕴混沌化生,纵是盘古先圣,亦不敢拘你二者,旱魃于昆仑西陲寻得黑金,鲲鹏于北冥寻得白玉,本便是大违天和,窃天地灵气之罪。如今你仍浑浑噩噩,不明就里……”
子辛沉声道:“你是何人?”
“你可想通了?”
“昔年我于琅环山下问你,那时你受姬轩辕所制,终究无奈;涿鹿一战你可记得?”
子辛吸了口气。
“钟儿于胜负分晓那刻破空而出,我若非刻意留他性命,你二人能有再相见之日?”
“你且仔细回想,鲲鹏将东皇钟送至涿鹿,正是我与姬轩辕斗得难分难解之时,我若将东皇钟毁成原型,再持钟对战轩辕氏,这神州大陆定将易主。”
“东皇钟对阵轩辕剑,纵是姬轩辕再强,亦不过是个剑毁人亡之局……”
子辛颤声道:“你是蚩尤?!”
“蚩尤,神农氏,伏羲,俱是我。”
“只惜我一念之差,成全了你们两件灵物,却落得娲皇与我被赶出神州的下场。”
“此话重提,并非挟恩求报;你须想明白了,姬轩辕是个不义之徒,自你身陨后便不问不管。对旱魃及神州四兽则过河拆桥。然而娲皇对你如何?她以自身元灵化女娲石,续你性命,你虽是人型,却非人身,本不受三界六道辖制,为何偏向人皇?”
“你须明白,这神州大陆纵是受万魔所占,万妖所侵,亦与你二人毫无关联,更犯不着为轩辕与太一卖命。”
“东皇钟乃是天道,天道无为,无不为,人、魔、妖、俱在天道之下,本不该插手此事,过你二人逍遥日子,千年万载,静观涛生云灭,有何不可?”
那血水粼波幻化,现出昔年涿鹿一战之景。
涿鹿战场:
黄帝与蚩尤同时怒喝,举起手中神兵,朝对方冲去,狠狠地撞在一起。浩然连滚带爬地冲出陷坑,朝战场中央奔去。
浩然惶急,不住大喊,黄帝却被猛地一推,脚步踉跄,房屋大的铁靴“砰”一声朝着少年踩了下来,直把少年踩得半死。
然而蚩尤却意识到地面多了一物,转头朝他望来,一双嗜血的红眼探照灯般扫来扫去,最终转身伸出妖爪,轻轻握着少年,把他抓起。
魔神元气充盈浩然身周。
眼见不到片刻,浩然便再次睁开双眼,望见迎面而来的一道金光,焦急大喝!
蚩尤发出震彻世间的怒吼倒了下去,被金色巨剑透胸而入,双目红光一闪,黯灭。
剑折,魔神陨。
“轩辕大哥?”
水波登时乱了,子辛定了定神,龙阳君纤巧手指却揉上了子辛太阳穴,助其回气。
一道芳香之气沁入心脾,龙阳君竟也是修习内家功法之人,子辛神智清醒了些许,朝龙阳君笑笑,道:“你也学了仙家真气?”
龙阳君嫣然一笑道:“大哥笑话了。不过是点床榻前,侍候大王的指法……”说着也不避嫌,便笼了袖,倚着子辛来了个西施坐,风情万种地坐了下来。
子辛竟不如何介意,只沉浸于思考中。
许久后,龙阳君嗔道:“大哥壮得很,习武人胳膊都有力。”
子辛笑了起来,望着两岸漆黑的山峦,安静不答。
龙阳君见子辛无可不可,又道:“罢了,奴家还是回去,免得钟太傅又要吃味。”说着作势要起。
子辛也不拦他,只温言道:“不妨,子辛素来把君上当作小妹看待。日前已朝浩然分说,那奸臣为人促狭,然而大道理还是懂的,当不至于再来寻君上麻烦。”
龙阳君听到这话便不走了,幽怨道:“奴家亦是大男人呢。”
“……”
子辛险些被雷得摔进水里去。
子辛那表情极是尴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片刻后道:“君上……嗯,不知为何,孤还是将君上当作女子……较为亲切。”
龙阳君释然一笑,随口道:“大哥爱把我看作女人,也无甚不好,但当小妹……这就有点……”
龙阳君虽是古人,但也知发好人卡的要义,自古好人卡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那几张,种类繁多,花样千变万化不离其中,不是“你是个好人”“我配不起你”云云,便是“我把你当哥哥/妹妹”“我父母不让”等等。
这兄妹之称,一旦敲定可不是开玩笑的,龙阳君撒娇撒痴,挽着子辛手臂不住蹭,子辛却笑道:“君上是个好人。”
“……”
好人卡出手,龙阳君再无回天之力。
子辛莞尔道:“当妹子便委屈了?如今被掳进湖中的,便是我义妹胡喜媚,你若哪天出了事,大哥亦会倾力救你。”
子辛素来重情重义,行事极有担当。如今说出这话,自是真心实意,愿将龙阳君视作结义兄弟(妹?)看待,并绝了他的念想。自古能与轩辕剑拜把子者,除开上古十神器,便无人有此资格高攀。
龙阳君却只是不满意,只道:“钟浩然那厮,浑身上下,哪处比本君强了?”
龙阳君这话说得极重,若是换了另一人,朝浩然说出“子辛那厮比之本君如何如何”一类的话,不被浩然一剑砍成两截,也得遭钟声震成痴呆。但子辛却心知肚明,龙阳君所说,的确是实话。
战国时齐,楚,魏,赵俱盛男风,此时男风又与后世汉室之风有所不同,帝君所养男宠,一个个俱是妩媚温柔,极尽女子呢喃之态。直至两汉,卫青霍去病等人方显男子英气、阳刚之美。
然而此时依照大多数人观感,断袖之乐,断的便是清秀男宠,纳宠如纳妃,娈童们更是恨不得割了那话 儿,当半个女子,以免骯杂邋遢。
若以这时代标准判别,龙阳君面容姣好,行止温淑,藕臂柔夷香肩玉腿……实是一枚极美的尤物。
子辛想了想,点头道:“浩然自不及君上。”
龙阳君柔声道:“那便是了,奴家不知为何初见轩辕大哥,便起仰慕之心,难以抑制。”说着龙阳君将头轻轻靠在子辛肩上,呼吸他颈侧的男子阳刚之气,又道:“大不了屈居钟太傅之下……”
子辛却笑道:“然而大哥心里,从见到浩然起,便只有他一个,无论如何,再见不得别人。”
子辛哂然道:“正如君上对子辛之情,子辛想起浩然,亦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予他……”
浩然哭笑不得,听了这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从舱内走出,怒道:“行了行了,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子辛放声大笑,龙阳君霎时又羞又怒,痛哭起来,以袖掩面,朝后舱奔去。
浩然眼望龙阳君离去,蹙眉道:“子辛!你太绝情了,你太残忍了,你太狠了!”
子辛无可奈何道:“孤已留足余地,此人太也不知趣……本想与他义结金兰……”
浩然掐了个兰花指,嗔道:“奴家可是个大男人!怎地如此不知怜香惜玉!”二人又同声大笑。
笑了半晌,子辛看着浩然,兴味盎然,招手道:“孤好不容易说次真心话,谁让你出来岔了兴头?”
浩然朝子辛竖了个中指,抱膝坐在船头,眼望那满湖血水出神。
子辛道:“孤且问你,孤与你初次相见,你可记得在何时,何处?”
浩然想了一会,答道:“火烧琵琶精那时,大王与苏妲己坐在一处,见到我……便说‘孤不知为何,一见你,便觉心中亲切,恍如前世失散的兄弟’,臣素来爱耍嘴皮子,见人间帝王不跪,一双狗眼还贼溜溜,色迷迷地看个没完……罪该万死,大王雄辩之辞滔滔不绝,愣是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把臣说得跪了……”
子辛怒道:“那是第一次?”
浩然笑着道:“那不是第一……”说毕猛然觉醒,道:“不对!初次相见该是在涿鹿战场上。”
子辛点了点头。
浩然饶有趣味道:“想到何事?”
子辛道:“你记得那时,黄帝与蚩尤决战,东皇为何破开玄门,将你投下?若当时蚩尤并非护着你,直将你一掌拍得粉身碎骨,化为原型,取你对敌,涿鹿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浩然沉吟片刻,像是被子辛点明了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而后道:“若蚩尤拿我真身对敌,不是我好强,子辛,情形可是凶险得很。”
子辛道:“会如何?”
浩然道:“指南车,蜃蛇雾,七宝珠,天都水月镜,蚩尤神兵虎啸……在我一响之下,估计要全毁。蚩尤本就是魔神,与成圣前的三清同级,出手之威非你可比。你试想,当年我师父手持诛仙剑,诛仙剑是盘古斧分化,祭起诛仙剑阵时,屠尽九天九地仙神……”
子辛道:“盘古斧尚在你我之下。”
浩然点头道:“钟剑斧壶塔,盘古斧排第三,盘古斧的三分之一尚且有这种威力。姬轩辕是准圣……”
子辛又道:“黄帝以我对战手持次级仙兵‘虎啸’的蚩尤,堪堪战成平手,若非被你搅了局……”
浩然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发现,蚩尤的能耐原要比老祖宗强了些许。”
子辛道:“蚩尤若得你之助,能胜。”
浩然沉思良久,最终点了点头,道:“只怕蚩尤用了我,威力全开后,估计是天塌地陷的局面,咱俩对冲,也就成了废铁。”
浩然忽地莞尔道:“所以蚩尤反倒是善神?为保全这神州乐土无辜百姓,甘愿身受剑戮?”
子辛扬眉道:“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浩然知与这昏君辨没个好结果,也就不再多说,只乐道:“怎今儿尽想此……”
话未完,只听舱后一声尖叫。
刹那湖水射出无数血手,抓住船舷,猛烈摇晃!
子辛与浩然对视一眼,龙阳君的尖叫滑破夜空,浩然瞬间跃起,于半空中收拢身形,紧抱膝头,而后猛地舒展四肢,额朝天,两掌平撑,于月色下形成优美至极的剪影!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中。
“当”的一声巨响,冲击波掀起湖水,呈环形扩散开去,浩然额前短发飘荡,狂风呼啸着席卷了整个太湖!
湖底传来一声咆哮,世间重归于寂,小船微微摇荡,湖面中央,赫然只剩浩然子辛落脚的那艘蓬船,其余四船俱被水底凶兽扯了下去。
浩然屈膝落定,子辛冲到舱后,道:“龙阳君被扯进去了!”
浩然嘲道:“你的妹子,你救就是。”
子辛怒道:“都何时了还说这等话!你不入水?!”
浩然笑道:“我当然入水,我救喜媚!”
二人各自脱了上衣,朝湖中一纵,扑通两声连响,入水。
25. 魔神复生
太湖水下,四处都是横亘的红色血管,犹如一张错综复杂的网,铺满了湖底,并不断起搏。湖底躺着一枚蚕茧般的蛋。
蛋内:
一只浑身红色的裸人躺在石台上,全身蒙了层薄膜,薄膜下,隐约可见诡异的血管、脉络在反复搏动。
整个太湖中缭绕的血雾被缓慢地吸进蛋中,沿着四散入水的红色筋脉管注入那血人的身体。
胡喜媚手里抠着一个莲蓬,把莲子塞进嘴里嚼个不停,忽然发飙了。
“没糖糕,没日月精华,没书看,没弹珠儿玩,哇啊啊啊啊——!!”胡喜媚大声尖叫起来:“你不能快点放我出去么——!我快要闷死拉!!”
血人叫苦不迭道:“小姑奶奶,你就安静点罢……待我九幽血罗大阵一成便放你出去……成不?”
胡喜媚把莲蓬朝血人身上一砸,哭喊道:“我要姐姐——!你这是干嘛!治了你又不放我回去——!”
血人声中带着哭腔,道:“这就抓个人下来陪你玩,莫叫了,脑子都被你叫疼了……”
正说话间,那暗红色触手又重重延展,将脸色苍白的,窒息已久的龙阳君拖进蛋壳内。
龙阳君一进蛋里,便哇的一声伏在地上,艰难地咳出几口水。
胡喜媚不叫了,取过一根竹篾,试探地捅了捅龙阳君,道:“谁?”
龙阳君劈手夺过竹篾便是一刺,胡喜媚尖叫,转身就跑,龙阳君登时就地一个打滚追上,以竹为剑,刺向胡喜媚后心!
胡喜媚在空中一跳,化为雉鸡精原型,唧唧呱呱落了满地羽毛,扑扇着跳过来,又跳过去,那躺着的血人吼道:“休得放肆——!”
龙阳君先是一愕,继而被无数触手缠上,夺了竹篾,便捆到柱上。
龙阳君昏头转向,好半晌才清醒过来,定定望着祭台上那血人。
龙阳君又将疑惑的目光移向喜媚,后者恢复了小女孩的人型。
龙阳君道:“你……你是?”
喜媚道:“我我我,我是鸡,是妖怪。”
龙阳君道:“你是子辛大哥的妹子?”
喜媚大叫道:“你才是子辛的妹子呢!你全家都是子辛的妹子!就他和浩然把这家伙给放出来祸害!到这时还不放我走呢?!”
龙阳君又惊又疑地望了祭台上那血人一眼,颤声道:“这究竟是何物?为何占了整个震泽?!”
胡喜媚这才朝龙阳君解释,自首阳山蚩尤天魂脱困后,喜媚便被这上古血妖掳进了太湖,并一头扎入水中,并于太湖内设九幽血罗之阵,采湖中生灵血气,汇而为一,重塑肉身……
龙阳君晴天霹雳状。
然而这九幽血罗阵乃是喜媚一族,云梦泽独传之技,喜媚为其设下阵法,这血妖却并不放其离去。原因无他——无聊。
是的,无聊,在血池下被太上老君压了上百年,无聊得紧。遂留喜媚下来说说话。
喜媚郁闷道:“我家种的花儿草儿,这许久无人浇水……”
血妖道:“孤曾化了元魂飞去,见你义姊独自在轩辕殿前守着。”
“不管不管!”喜媚又开始哭道:“哇啊——!孤你个头!你也配称孤道寡!”
血妖却似是饶有趣味道:“你云梦泽雉鸡精一脉,自孤当年败退山海界后,无人统领,如今如何了?”
喜媚恨恨道:“死光了拉!我爹一去,族人被成汤后人杀了个干净,亏你如今还记得这事。”
血妖静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道:“孤的不是。”继而不再开口,安静躺在石台上,又道:“孤不日间便可重塑天魂之身,待得来去自如之时,送你回去罢了。方才湖上有钟剑二神巡寻,不可再吵闹,免多生枝节。”
龙阳君圆睁杏目,失声道:“钟剑……二、二神?”
血妖此话一出便后悔不迭,只听喜媚扯开嗓子尖叫道:“救命啊——!”
“……”
“你就算叫破喉咙……”浩然微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龙阳君与喜媚倏然瞳孔收缩,继而同时大声尖叫!
“也没人来救你的了!”浩然笑吟吟地一声大喝:“破——!”
刹那间白光万道,银龙入湖,浩然一身混元真气腾然而起,化作咆哮的长龙如流星般狠狠击穿了湖底蛋壳,落地瞬间轻巧转身。
手掌一推,“当”的一声巨响,血罗结界猛烈震颤,将伸至面前的暗红触手震得粉碎!
被浩然击穿的那个巨大破洞轰轰灌入水来,水柱挟着子辛没头没脑地冲入,晕头转向地喷出一口水。
“喜媚!”子辛见了浩然护住胡喜媚,终于松得一口气。
浩然示意不妨,道:“这是何物?”
那时间蛋外破壳,水流哗哗声不绝,淹至众人脚踝,子辛知龙阳君无碍,便不去看他,喜媚战战兢兢,说话结巴,浩然与子辛俱是同时吸了口冷气,浩然道:“这就是首阳山中血池镇压之妖?!”
“以老君通天彻地之能亦杀不得孤,你区区一具灵物,又有何法?”那血妖肉身已近重塑完毕,此刻翻身而起,坐于石台上,睁开一双血红的眼,背后展出无数触手,缓缓蠕动,铺于地面,其型可怖至极。
浩然道:“我们见过?”
血妖与浩然对视良久,那水已淹至膝弯,子辛心中一动,道:“方才水中与孤说话那人,便是你?”
“……”
浩然道:“你俩随便一人换个称呼成不?咕咕咕的,听得头疼。”
子辛啼笑皆非,道:“你是……当年涿鹿……”
子辛一言登时惊醒浩然,浩然霎时已明来龙去脉,喝道:“这厮留不得!现得杀了!”
子辛喝道:“且慢!还有话问他!”
浩然石破天惊喝道:“他是蚩尤——!”
那血妖正是蚩尤之魂,一听此话仰天长笑,道:“世间非上古神兵不得诛我,轩辕剑在此,再一剑将孤斩杀便是,孤且任你来斩,然死前须问个明白,钟儿,孤此生犯过何错?!”
喜媚结结巴巴道:“别、别杀他,他入湖这许久,未、未曾杀人,只汲了这水中鱼儿虾儿之血……”
浩然道:“蚩尤再出,必将重启人魔之战,神州顷刻再成焦土,岂能以人命衡算?!子辛!化剑!”
轩辕子辛却不予理会,抬手示意浩然稍安,沉声道:“你曾藏身伏羲琴中?”
蚩尤缓缓答道:“正是。”
蚩尤背后触角悄无声息在地上蠕动,探向捆于柱上的龙阳君,于柱后伸缩,轻轻勒住了龙阳君的脖颈,立于蛋内数人俱是未曾察觉,龙阳君瞬间涨红了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触角轻轻一扎,戳进龙阳君肩膀,缓慢汲取些许血液,便马上散开,龙阳君脸青唇白,瘫倒在地。
浩然微微蹙眉,只以为龙阳君惊吓过度,便也不去察看。
子辛道:“你曾向孤所言那事,以昆仑镜行时光倒转之能,又是如何?”
浩然道:“你们何时交谈过?我怎不知?”
蚩尤答道:“太一所言俱是诓你,要净化世间本无须十神器散去自身天地灵气,只须启用虚空之阵,即钟、剑、斧、壶、塔。后五器琴鼎印镜石,名唤‘失却之阵’。”
“你道太一为何要寻齐后五器?失却之阵何器置于阵中,启的便是何器之能,昔年天受共工所撞,破一万古玄门,而后女娲补天,然而却留下一豁口,后称‘万古玄门’,便是你二人来此之路,鸿钧,三清,轩辕,太一俱有辟此玄门之能……”
那滴龙阳君的血沿着触手缓慢回行,流到蚩尤身上。
子辛道:“东皇要补上那破洞?”
蚩尤嘲道:“那是自然,女娲乃是大地之母,其元命神精能补万物,乃至天、地、人,来日钟剑若是齐毁,还需着落于这女娲石之……”
浩然道:“休得谣言蛊惑子辛……”
蚩尤怒道:“不知好歹!孤昔年涿鹿留你一命,你此刻仍是执迷不悟?!”
子辛示意浩然勿要过激,又问道:“东皇为何要封补玄门?”
蚩尤讥道:“封了玄门,圣人们便不可穿梭来去,一切俱成定局,太一在后世便可安心当他的造化神祗……”
浩然怒喝道:“子辛!不能信他——!”
霎时间变故倏生!
子辛正犹豫间,浩然已一声爆喝!
龙阳君之血行入蚩尤体内,上古邪神猛一错愕,便纵声长啸。
“妖皇之血——!”
浩然与子辛措手不及那时,离湖面上百米的山峦高处,白起背对漫天破晓之光,猛然拉开了牢牢架在地面上的攻城强弩。
一杆手臂粗细的木箭噔然上弦。
白起紧闭双眼,辨出那湖底啸声来处,一松手,喝道:“去——!”
利箭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一箭射穿蛋壳,将蚩尤牢牢钉在石台上!
浩然、子辛、喜媚同时抬头眺望,蛋壳轰然垮塌,
刹那湖水猛然沸腾,轰的一声爆向天空!
巨兽伸出上万触须,蔓向太湖周围山峰,一道银光旋转着从湖水中射出,夹着浩然的怒斥:“化剑,子辛!”
蚩尤愤然咆哮,音传百里,天地为之色变,白起又猛地喝道:“浩然!这处!”
浩然一手抓着子辛手腕,另一手提着喜媚,子辛道:“不可伤了他!孤还有话未问——!”
“你……”浩然勃然大怒,拖着子辛,狠狠朝湖中探出头来那庞然怪物甩去。“混账!昏君!我干你娘的!”
子辛被这么一甩,如炮弹般朝蚩尤掼去,见浩然动了真火,无可奈何,再不敢多说,只得于半空中化作一道金光,恢复剑形。
浩然又急又怒,将喜媚甩向白起,飞身冲向落湖的那把巨剑。
然而龙阳君此刻受冷水一激,早已醒转,见大剑入怀,人于半空中堪堪伸手抄过,茫然望向蚩尤。
随着白起一声怒吼,又一杆巨箭呼啸着飞来,砰然将冒出水的巨兽中心——人型魔神蚩尤带得飞出水面,钉在岸边!
浩然一甩之力未消,龙阳君手执大剑,咚的一声再次落水。
蚩尤仰天狂啸,触角猛地在空中一抽,将浩然抽得倒射回去,狠狠摔在岸边。
漫天遍地的触手在那一刻尽数消失,现出一名全身赤 裸,肌肤古铜色,双眸似血,披头散发的男子。
钉在胸口的巨箭被蚩尤随手抽出,抛向水面,蚩尤放肆地大笑几声,砰然化作血雾四散,轻飘飘飞向西北面去了。
子辛抱着龙阳君载浮载沉,半晌后捞着一截断木靠岸,白起揽着疲惫不堪的浩然上前。
龙阳君显是失了元气,一张脸白得恐怖。
子辛道:“白老弟怎地来了?”说着伸手去接浩然,不料横里挥来一拳,登时鼻血狂喷。
浩然怒到极致,愤然击上轩辕子辛面门,将其打得再度摔下水去。
浩然吼道:“你闯了大祸!”
龙阳君冻得嘴唇发紫,哆嗦道:“钟、钟太傅。”
“你他妈的也不是好东西——!”浩然怒不可遏,一脚将龙阳君亦一并踹进水里。喘息片刻,喜媚胆颤心惊来扶,被浩然推了个趔趄。
浩然揉了一把湿淋淋的短发,心烦意乱到了极致,转身走了。
26. 后院起火
浩然动了真火,秦国又似发生了大事,子辛不敢再多说,与龙阳君简略交代几句,便朝龙阳君借了一辆马车,与浩然、白起喜媚回归咸阳。
“十万火急。”
浩然把布巾扔到一旁,接过白起递来的竹筒,抽出里面羊皮纸,抖开一看,眉毛再次拧了起来,道:“多大的事,连这几日也等不及?”
白起摇了摇头,又看了子辛一眼,目中颇有同情神色。
浩然冷笑道:“吕不韦终于大言不惭,自封‘仲父’了。”
子辛小心翼翼道:“仲父?”
浩然不予置答,朝白起道:“太后如何说?”
白起背靠马车座椅,悠然道:“奸商送进宫里那阉人,不就是交换条件么?”
“……”
浩然与子辛无言以对,浩然道:“她逼着储君这么叫?”
白起嘲道:“自你离开咸阳后,朱姬便与嫪毐奸情火热,嬴政派人寻太傅,太傅不归国,一来二去,太后与吕不韦逼得他没法,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浩然道:“太傅也断不得帝王家务事,横竖先混叫着,过得几年再行应对不迟。”
然而说归说,浩然却知此刻嬴政肚子中定是恼火至极,数日后回到咸阳,嬴政竟是一反常态,到午门外亲自来迎。
随行众人却无一例外的发现,浩然与子辛脸色都不太好看。
嬴政道:“两位太傅……”
浩然敷衍道:“回来了。”
“全国各处加派人手。”浩然吩咐道:“师父闯了大祸,即日起密切监视,哪一县,哪一乡,若有人离奇死亡,都需回禀咸阳,待我前去查勘……”说着望向嬴政,安静与其对视片刻。
浩然问道:“政儿箭伤好得差不多了?”
嬴政似是经六国兵围咸阳一事,忽然便一夜长大,目中暴戾之色未去,却多了一份阴狠与隐忍。
嬴政吁了口长气,像是盼到救星,屏退侍卫,上前微笑道:“政儿谢过师父救命之恩,病刚好,未曾来见师父,师父便带着姬丹归燕去了。”
浩然打量嬴政,又抬眼扫视身周众人,未知嬴政那笑容是真心假意。然而这暴君多少明白了点驭臣之道,不再一昧逞泼使蛮,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起码自己不用终日对着一名脾气刁钻蛮横的少年天子。
浩然道:“储君,这就明说了,你的事我没办法。”
嬴政脸色一沉,微有不悦,与浩然,子辛并肩穿过午门。
嬴政道:“你去和我娘说说。”说毕目光转向子辛牵着的小女孩,不住打量。
浩然道:“这是喜媚。”
嬴政笑道:“小妹妹是哪里人?”
浩然道:“你该唤她作姑妈。”
嬴政:“……”
浩然没好气地推开子辛些许,拉着喜媚,朝后宫去了,唯剩嬴政与子辛立于午门外。
嬴政眯起眼道:“师父怎么了?”
子辛道:“罢了,莫多问,被我气的。”
子辛转身回了住处,嬴政尚是自小以来头一次见两名师父间动火,惴惴不安,思忖许久,终究提脚追上浩然,仿佛能与他多说几句,便安心些许。
谁知道这一去便去出大事来。
嬴政紧跟浩然穿过大半个后宫,见喜媚伏在浩然背后,扯的尽是些小女孩心事,浩然却面容严峻,无心说笑,只随口应着,嬴政不禁莞尔微笑,待到得太后寝殿前,浩然道;“太后娘娘,你家喜媚回来了!”
朱姬慵懒之声于内殿传出,笑道:“莫进……姐姐正……哎!”
朱姬娇笑道:“这就来这就来——喜媚!哎!滚开!”
前半句对浩然说,后半句却是斥嫪毐,嬴政少时便爱偷听,常撞生母与吕不韦行那苟且之事,霎时间便变了脸色。
嬴政远远站在庭柱下,不断喘气,心内暗自揣测朱姬殿内男子是谁。
少顷朱姬挽了罗裙,一阵风似地奔了出来,抱着喜媚又哭又笑,嫪毐方一面系着腰带,一面阔步行出,躬身笑道:“见过太傅。”
嬴政见了嫪毐,心念电转,登时明白是怎一回事,当真是肺也气炸,霎时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天子剑,冲上前去,吼道;“好个阉人——!”
浩然早知嬴政跟随其后,不多理会,只想着令朱姬收敛些许,然而不料却高估了嬴政的忍耐力,竟会气得全身打颤,提剑要砍朱姬。
嫪毐决计不敢与储君动手,一见嬴政持剑奔来,便慌忙朝后退去,叫道:“太傅救我!”
朱姬见了嬴政,柳眉倒竖,斥道:“政儿,莫胡闹!”
嬴政连日来一腔怒火憋了许久,此刻终于无法抑制地崩溃,眼中含泪,斥道:“滚!贱人!”
嬴政虽是急火攻心,抡剑,劈砍那手势却未曾乱了方寸,运起中气一声猛吼,居然也有子辛两三分气概,嫪毐逃进殿内,嬴政便将案几砍为两截,狠狠横剑扫去,正是子辛亲传剑法,嫪毐迫不得已抽出帐边一剑格挡,叮的一声架住。
“反了你——!”嬴政如猛兽般咆哮道。
朱姬焦急道:“浩然!”
浩然只看戏般不作理会,此时瞥了朱姬一眼,目中颇有深意。
嬴政大喊大叫早已招来后宫侍卫,众人不知发生何事,冲进寝殿内,嬴政吼道:“来人!将这阉人拿下,午门外——”
嬴政若喊出午门外问斩一话,君无戏言,嫪毐便再活不成。说时迟那时快,朱姬拂袖,浩然弹指,两道劲风一左一右,分袭嬴政!
浩然抬手轻弹,柔力化去朱姬袖风,再隔空剑指一点,击中嬴政后脑,令其昏厥于地。
朱姬娇容失色,不住喘气,道:“钟浩然,这都是你编排好的?!”
浩然冷冷道:“太后,少来点事儿罢,你纵不认,好歹也是你儿子。”
浩然上前抱起嬴政,道:“子辛去歇下了,此行麻烦甚多,隔日你可唤他来问问。告辞。”
嬴政提剑斩阉官一事,不到半日,咸阳宫中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天黑掌灯,春夏交接之际,房外虫鸣声不绝。嬴政躺于榻上,许久幽幽醒转,见灯下一人正埋头翻看竹简,正是浩然。
再打量四周,侍卫宫人俱被遣走,嬴政舒了口气,望着帐顶道:“你看什么。”
浩然头也不抬,答道:“帮你批奏折。”
浩然连日疲惫,撑到此刻还不歇息,显是等着嬴政醒来,听其说话,嬴政心知此时,过得半晌,嬴政道:“让我杀了他。”
浩然道:“你娘飘零数十载,如今好不容易享点福,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何苦来?”
嬴政神色黯然,发了片刻呆,又道:“我五岁那时在赵国住着,入冬生了场大病,家里穷,买不起侍婢。娘便亲手拧了帕子,敷我头上,守了我一晚上。”
浩然漫不经心道:“你既念着旧情……”
嬴政道:“如今十六了!来了咸阳后,我娘便没再问过我!”
浩然微一怔,望向嬴政,嬴政目中流露出愤恨,痛苦的神色,道:“那日我在城外被流矢射中,抱回宫来,一睡便是十天,母后连看也不来看我!”
浩然道:“你那伤我不给你治好了?”
嬴政微微喘息,道:“是,是师父治的,联军也是师父打退的,母后呢?我险些死了,身边就你守着,她连问也没问过我!”
浩然答道:“她不是你娘了。”
嬴政与浩然俱是静了,浩然道:“她是你母后,熬过那时候不易,让她过点随心所欲的日子罢。”
嬴政缓缓道:“我也觉得……她不是我娘了。”
浩然心内五味杂陈,浑然不是滋味,明知朱姬不再是从前的那女人,却无法坦白告诉嬴政,然而仔细回想,若朱姬未曾被狐姒附体,又该如何?
只怕吕嫪之争,阉人之乱,一切还是大同小异,不管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实证明了,历史总会导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嬴政忽道:“你闯了什么祸?”
浩然道:“我将一个远古的邪神放了出来。”
嬴政蹙眉不解,浩然将太湖中蚩尤脱困,回复人身之事朝嬴政解释,嬴政难以置信道:“子辛师父……就是你背上的那把剑?!”
浩然笑了笑,道:“王道之剑,轩辕。”
嬴政道:“那你……”
浩然道:“我是东皇钟,专克天地间诸般法器、法阵、仙术。”
嬴政翻身下榻,走近浩然几步,道:“你……难怪你二人从不会老!”
浩然心不在焉答道:“虽不会老,但总归是要死的。”正忖度如何岔开话题,忽地竹简上一行字映入眼帘,遂沉声道:“三公九卿制?”
嬴政答道:“李斯提出的三公九卿制,吕相极力阻挠,这折子就压着近一月,现朝野中无人左右得他……”
“吕不韦势大。”朱姬面容憔悴,倚着花园亭里栏杆上,朝子辛道:“都等你二人回来帮忙,这下可好,政儿一闹,满咸阳都知道了,浩然风风火火地过来,你咋也不拦着?”
子辛喝了口茶,苦笑道:“孤拦得住他?后院起火,本就是没法子的事。”
朱姬蹙眉道:“后院起火?”
邹衍提着一壶酒,穿过御花园,朝亭中走来,听到子辛与朱姬对答,遂停下脚步,屏息静听。
一团暗红的血雾翻滚着越过咸阳宫墙,朝御花园内渗入。
子辛将出行一事朝朱姬分说了,朱姬脸上尽是无法相信的神色,道:“浩然……真是不一样了。”
子辛道:“现孤也不知如何作好,昨夜浩然在政儿那处歇的宿,一夜不归。浩然变了许多,孤总把他作没脾气的小司墨看待,认真想起,却是错了。”
朱姬忍不住道:“若真说起来,这家伙原本就是个倔脾气……”说到这处,忽地蹙眉,像是察觉不寻常之事。道:“怎有股腥味?”
子辛道:“腥味?”
朱姬是狐,嗅觉比子辛灵敏得多,然而转头四顾,却寻不到气味来源。
邹衍只以为自己藏身被发现,笑着于花丛后走出,堪堪迈了一步。等候多时的血雾朝其身上一扑,邹衍登时双目睁大,双手扼着喉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喜媚。”朱姬朝蹲在湖边种药草的小女孩招呼道:“你闻到怪味儿了么?”
喜媚笑吟吟道:“没有呀——”
子辛满脸疑惑,道:“莫问那事,你且接着说。”
朱姬朝栏上一倚,幽幽道:“当年浩然还不知自个是东皇钟,就敢以凡人肉身,去抱那烧红的炮烙,你可忘了?”
子辛眉目揪了起来,显是想到殷商时之事,朱姬又道:“那小子本就是个猜不透的人,阐截两教战得火热,他连老君的面子也敢不卖,元始天尊还是拿你相挟,方逼得他就范……”
子辛长叹一声,道:“孤不愿让他赴死。”
朱姬懒懒道:“谁想死呢,活得腻歪了么?你俩上首阳山来那会儿,臣妾便猜到大王那点心思。”
子辛道:“若让孤去死,留得他性命在,孤自然是心甘情愿的;孤活了这数十年,王也成了,好日子也过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都见了个足。”
“然而浩然也就十九岁,到殷商来那会儿,刚在那漫天漫地的尸山中爬出来未久,你未曾亲眼所见,不知后世是怎生一个炼狱。浩然甫离了那处,到得孤身边来,寻齐了神器,便要回去受东皇那厮摆布,你让孤如何甘心?”
子辛见朱姬像是在思索,又道:“孤犹豫不决,便是于你首阳山后殿,血池里听了伏羲琴所言,琴、鼎、印、镜、石。以前四器启失却之阵,女娲石置阵眼处,可补天,浩然本就是天地元灵所化,那混沌初开时……”
朱姬蹙眉道:“浩然元魂乃是天而化,女娲石可补天,那么说……”
子辛点头道:“女娲石可救其性命。”
朱姬道:“你倒不疑蚩尤诓你。补完天呢?你怎办?我可没听何物能补地。”
子辛哂然道:“赴死罢了,孤本想问个明白,浩然便怒了,动火动到如今,幸亏蚩尤还在,来日碰上,总有分晓之时。”
朱姬心中一动,终于察觉亭子后有人偷听,遂笑吟吟道:“邹师这可来了,今儿开不得台,没法打麻将呢……”
邹衍于花丛后转出,讪讪道:“开台?”倏见喜媚蹲在园子里,便放下酒,乐呵和上前道:“喜媚!”
朱姬与子辛微觉诧异,胡喜媚入宫刚一日,邹衍消息怎这般灵通了?
喜媚茫然打量邹衍片刻,朱姬道:“这位是阴阳家圣人,邹衍大师。”
喜媚这才笑嘻嘻与其见礼,邹衍忙道不妨,蹲下陪着一同种花。
朱姬笑道:“嫪卿昨日被吓得不轻,生了场病,现正躺在床上,起不得身,喜媚手短,够不着牌,三缺一了。”
子辛扑哧一笑,心知肚明是朱姬为避风头,不让嫪毐太招摇,无奈道:“你敛着点,现全咸阳都在议论这事呢。”
朱姬面容稍黯,道:“知道了,纸里包不住火,政儿早一刻撞破,我倒心安,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怕了。”
子辛道:“罢了,你活了几千年的人,心中本比我们有计较,自己看着办就是。”说毕喝完茶,起身要走,又道:“孤去哄哄浩然,索性与他明了说,也免得总憋在心里不痛快。”
朱姬起身一福,笑道:“臣妾祝大王马到功成。脸上别带了耳刮子印回来啊。”
子辛前脚离了后花园,朝御书房行去,走不多时,身后却有一人匆匆追来,唤道:“剑……轩辕世兄请留步!”
子辛一听这称呼霎时诡异,道:“邹师?”
邹衍目中红芒一闪,便即消敛,子辛转过身来,邹衍道:“孤……本座日前观星,见天象有意,现指你一处去,可寻得一人,由此人可寻女娲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