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3

黑洁明: 小暖冬(下)下

第十四章

  她能看见,他眼里的火气已经消了,只残留着莫名的苦涩和疲惫,就像过去那些年,他来找她时一般。
  以前她总不知,像他这样吃穿不愁的少爷,会有什么烦恼,能有什么烦恼,小时候,她总以为他是天之骄子,定也无忧无虑,长大了才晓得不是那样,没钱的人,能吃饱就很开心,有钱的人,吃饱了却烦恼更多。
  可冬冬却一直等到,真的嫁给了他,住在那个家,处在他那群总对他需索无度的亲族里,她才真正了解明白他的处境,并非旁的人想象那般轻松,那样自由。
  身为易家少爷,他肩上担着的,不只易家那些亲族,还有工坊书楼里所有人的生计,这城里有半数以上的人都靠着他,都仰赖他。成亲这两个多月,她一日也没见他休息,他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天黑了也带着工作回家处理。可每每他忙了一天回来,三不五时还得受他家里人的气。
  所以,他来找她,在每次受了气时,走过半个城,消磨了怒气,才来找她。
  他不是不理她的叫唤,他只是不想她受他的气。
  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大手,朝他微微一笑。
  那抹笑,如此温柔,像黑夜中的火苗,温暖了他冰冷的心。
  难以自己的,他抬起手,拨去她发上的雪。
  “你真傻。”他垂眼看着那站在雪中的小女人,心好紧。
  本以为。她会失了耐性,会先回去,谁知她一路跟着,硬就是要陪着他。
  “傻的是你。”冬冬踮起脚,抬起手,不舍的将他发上,肩上的白雪也拍去,悄声道:“我们是夫妻,你不开心,也能同我一起,不需要刻意走开,就是你想发脾气,我也不会介意。”
  喉,收紧。
  这个女人,总莫名,就能知他的心。
  缓缓的,他将她冰冷的小手,拉到唇边亲吻。
  他眼里,有着歉意,那是他无声的道歉,她知道。
  “我娘她……”
  “没关系的。”她抬手压住他冰冷的唇,告诉他,“你若不想说,就别说。”
  本来,他是真不想说的,他从来不曾同旁人说过,可她却一路跟着他,即便他头也不回,纵然他不会理她的叫唤,她依然不屈不挠的跟在他身后。
  低头看着那个娇小却温柔的女人,他将她冰透的两只小手都合握在手中温着,暖着,哑声道。
  “我想告诉你。”
  冬冬心一紧,没在反对,只静静的等着。
  “你记得舅老爷最小的那个儿子吕荣吗?”
  “恩,记得。”她点头,那是他最小的表弟,今年才十岁。
  “他不是舅老爷的儿子。”他深吸口气,告诉她:“是我娘偷人生下的孩子。”
  冬冬睁大了眼,吓了一跳。
  “你是说他是……你弟弟?”她悄声问。
  “是。”他点头,扯着嘴角,告诉她:“当年我娘根本不是生病,她是有了身孕,我爹早死了,她原本可以改嫁,可她舍不得易家夫人这头衔,吕家人也都舍不得,所以把孩子生下来后,当作舅老爷的孩子养。”
  冬冬恍然,这才知,为何舅老爷总是如此横行霸道,为何他娘要特地来帮舅老爷讨钱,又为何,他总是这样同他娘针锋相对。
  “她宁愿舍了孩子,也不愿舍弃这个易家夫人的头衔。”他苦笑,嘲讽的道:“我娘她就是这样一个势力又无情的女人。”
  他眼里的苦涩,如此深。
  不自禁的,冬冬反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也许,她也有她的苦衷……”
  他再笑,轻笑。
  那笑,好苦啊,哭得让她心更紧缩。
  “你记得,小时候我被称作小霸王吗?”
  “嗯。”她记得。
  他扯着嘴角,说:“我娘一直是个冷清的人,我从小就想引起她的注意,可她从来不曾真的在乎过,就连那回我受了伤,可她连一次都没到印天堂看我。当年我想习武,她会阻止我,就是因为她认为练武是工人才会做的事,若让人知道了,会让她很丢脸。对她来说,我只是个麻烦,一个她要当易夫人,不得不忍受的麻烦。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不曾抱过我,我甚至记不得她曾经握过我的手,一次也没有。”
  冬冬傻眼,简直不敢想象竟有这样的娘。
  虽然她娘在她五岁时就过世了,可她一直记得娘的怀抱,记得娘身上的味道,记得娘温暖的手,记得娘唱着轻柔的歌谣哄着她入眠;就连她那沉默寡言的爹,都曾抱过她,安慰她,牵握着她的小手穿街过巷。
  可是他却说,他娘从没握过他的手。
  冬冬震撼的看着他,刹那间,只觉心好痛。
  还以为,与她相比,这个男人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怎知道在那个家,他连一个会疼惜他的人都没有。
  无论你怎么想,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没名没分……
  你知道我是易家的少爷,嫁了我就是易家的少夫人,没人敢对你无礼,干再给你难看……
  我就这么差劲?差劲到连你都不想要我?
  他同她求亲时,她还不懂为什么他要强调这些,为何如此在意这点,她甚至以为,他说自己差劲,只是反话。
  可现在,听了他所说的,她方了解明白。
  人都是贪他的钱,爱他的财,每个人靠近他,都是因为他是易家的少爷,即使是他娘,就连他亲娘,也是这般。
  他觉得自己差劲,因为不够好,才让所有人都只因钱而靠近,才让大伙儿都只看得见钱,看不到他。
  看着他眼里难以掩藏的痛与苦,疲与倦,忽然间,她知道自己得和他说明白,无法自己的,她抬起双手,捧握住他冰冷的脸庞,深情的看着他,温柔的开口:“易……”
  她放出声,又停下,改口再道:“阿远……”
  原以为,唤这名,会觉着羞,感觉臊,可他的名,如此自然的溜出了唇。
  她能看见他的瞳眸放大,感觉到他屏住了气息,她情不自禁的再唤了一次,道:“阿远。”
  他猜他喜欢,就如她也爱这样叫他。
  温柔的,他抚着他的脸庞,凝望着他的眼,张开嘴道:“我嫁你,不是因为你是易家的少爷,不是因为可以成为易家的少夫人,你懂吗?”
  她的话,教易远心紧,他垂眼看着那个无谓风雪,更了他一路的小女人,喉紧心热的哑声说。
  “我知道。”他柔情万千的凝望着身前的小女人,抚去她眼角因他而滑落的泪,心头热烫烫的道:“我知道你不是。”
  冬冬含泪微笑。
  那抹笑,那么甜,那样真。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黑夜中,亲吻他的唇。
  他又屏息了,又微微的僵,以往她总不知为何他会这样,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他紧张,怕她收回了手,怕她不愿碰他。
  这男人,教人好心疼。
  含着泪,冬冬恋恋不舍的轻抚他的脸,仰望着他,粉唇轻启,告诉他,那藏了好久好久的情意。
  “阿远,我嫁你,是因为我爱你。”
  刹那间,他黑眸一紧,不敢呼吸。
  她恋恋不舍的,抚着他的眼,他的眉,他脸上的颧骨,他冰冷的唇,道:“我不想的,你是少爷,同我一起,不过是因为怜悯,因为同情——”
  他张嘴想辩驳,可她压住了他的唇。
  “我真的不想,可我情不自禁,起初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看起来总是那么自信,那般闪亮,可后来,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对我好,对我很好很好。你不差劲,一点也不差劲,即便是当年的小霸王,你也依然对我伸出了手,教我读书识字。”
  “你救了我的命。”他提醒她。
  “我没有,我只是叫来了苏爷,是他救了你。”她看着他,说:“你要真是差劲,你会这样想,会认为大不了赏我几两银子就好,你不需要亲自来教我写字,我不需要对我好,可你还是做了,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不厌其烦的为我解释每一个字的意思,教我怎么样发音,如何说话。”
  冬冬抚着他干涩的唇,悄声道:“在这之前,我几乎忘了该怎样正常说话,我爹是个沉默的人,就算我讲错了话,说错了音,他也不会在乎,不会介意,可其他人会,他们嘲笑我,欺负我,让我在外头,越来越不敢开口,但你和我说话,你把我当朋友,把我几乎快遗忘的声音,还给了我。”
  深深的吸口气,她幽幽再说。
  “然后,你走了,继承了家业,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可我仍是忍不住远远,远远的看着你。”
  易远能看见,她眼中的疼,教他心抽紧。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俩,就这样了。”她瞧着他,唇上有着清楚的笑,说:“可后来,你又来找我,一次次的来找我,同我聊天,和我说笑,教我明知不该,还是对你动了心,因为你是那么,那么的好,我知你只当我是朋友,我不想喜欢你,可就是喜欢上了,不想爱你,可就是爱上了,你不差劲,你要是差劲,就不会为了负责而娶我,觉得该为一时的冲动照顾我——”
  “不是一时冲动。”他握住她的手,打断她的话,暗哑开口:“我娶你,是因为我想要你是我的妻,只想要你是我的妻。”
  冬冬一怔,愣住了。
  他嘎哑开口道:“我一直想娶你,十六岁时就想娶你了,可你还没及筓,我娘又出了那事,而你爹——”
  “我爹?”冬冬呆了一呆。
  易远眼一暗。坦承:“他瞧不起我。”
  冬冬更呆了,“什么?”
  “我认为我只是个靠着祖宗的庇荫的二世祖,根本配不上你。”
  她傻眼瞧着他,“我爹说的?”
  “差不多就那意思。”易远一扯嘴角,道:“可他说的没错,当年我的一切,都是爹留的,娘给的,没一样是我自个儿攒来的,所以我一气之下,赌气说若我没在岳州城起楼,就绝不会再去找你,可要我真起了楼,他便得把你给我。”
  冬冬震惧不已,脸红心跳的看着他,好半晌,才能挤出一句。
  “那你来找我时,怎不说?”
  “我以为那只是年少气盛的冲动,我不知道,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清楚了,而等我确定了,知道了,我就是想要你时,你却只当我是朋友。”
  冬冬哑口无言,然后再禁不住含泪轻笑,说:“我不是。”
  “我知道,现在知道了。”易远再忍不住,情不自禁的抬起手,将这个可爱的小女人紧拥在怀中。
  冬冬笑着忍住到喉的哽咽,伸长了手环抱着他,感觉他的心跳与她在一起。
  怎知的,怎晓得,原来都已用了情,动了心。
  白雪,轻轻的飘,洒了两人一身。
  她的身子,那么小,却温暖无比,暖着心。
  易远将脸埋在她颈窝,埋在她发里,深深,深深的拥抱着她。
  那一瞬间,他晓得,无论将来如何,他终其一生都愿与她一起,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分享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携手相伴到老。
  半晌后,他终于强迫自己松开了手。
  她眼儿红红,鼻子也红红,看起来却异常教他心动。
  他笑着再次抹去她的泪,这才牵握着她转身,缓缓离开那儿。
  这一回,她不再跟在他身后,而是陪着他一起,两人并肩同行,一步一脚印的踩在雪地上,走回去。


第十五章

  这一年的冬,很冷。
  小雪下了几日,又遇大雪。
  人都在说,几年没见着这样的雪。
  难得放晴的天,人人都走出屋外,铲着雪,清着街,活动快要生锈的筋骨。
  易家大宅主屋中,冬冬替易远收拾了行囊,备好了食篮,帮着他穿上厚重的外衣。
  “你还是同我一块儿去吧。”当易远转过神来,看着她秀丽的小脸,忍不住又提议,不知怎,想到又得放她在这,心中总有不安。
  知他有所顾虑,她将小手搁在他心上,道:“没事的,总不能每回你去岳州,到带着我。况且,这些年,我不也这样过?爹懂武,教过我一些,你忘了你以前也曾被我推到过呢。”
  “那时我受了伤。”他挑眉辩解,“也没想到你个头那么小,力气却这么大。”
  她轻笑,说着反话:“是,是我力气大,趁你受伤才赢了你,”
  他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只问:“你那时若已经懂武,怎老让人欺负?”
  “爹说,小擒拿手是学来防身的,可不是拿来同人斗殴的,非不得已才能用。”
  这话听来耳熟,像苏小魅会说的言论。话说回来,在她卸了宗堂的手之前,他还真不知道她爹会武。
  那男人虽然身形颇高大,但一直都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的卖着豆腐,他从未听说或看过那家伙是个练家子,可如今想开,她爹确实不像一般的庄稼汉。
  “你爹以前是做什么的?”他看着她,好奇的问:“是江湖中人吗?”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说:“爹从没提过以前的事,但苏爷以前常来找爹喝酒,或许爹曾同苏爷说过吧,怎么了吗?”
  “没,只是好奇。”也将这话题搁到一旁,只再问:“你确定不同我一起?”
  “不了,过快年了,各家各院都忙着备年货,你把账给了我管,我要同你去了岳州,等会来事情就要堆到屋梁上去了。”
  冬冬说着一路送他送到了大门外。
  “路上积了雪,你悠着点,小心点,别匆匆的赶,我帮你备了些豆包,还有镶肉,你记得吃点,别饿着了。”说着,她忍不住又帮他拉紧了大氅,“你这样够暖吗?要不要再多加一件?”
  瞧着她担忧的小脸,他轻声出声。
  “坐着车呢,又不是骑马,这就行了。”话落,他抬手抚着她的小脸:“倒是你,若有人惹得你不快,你就去应天堂那儿待几天。”
  他那样旁若无人的摸她的脸,教冬冬有些羞,悄声提醒:“这大门外呢,人都在看了。”
  她这一说,他没抽手,反倒伸手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当众低头吻了她。
  冬冬轻抽了口气,瞬间羞红了脸。
  “人要瞧,就给他们瞧清楚些。”他揽着她纤细的腰,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教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是我易远的妻。”这一句,可让她连耳都红了。
  “我不在,记得多添条被子,我忙完就回来。”他不舍的交代着。
  闻言,她只觉心热,还是忍不住再提醒他一次:“路上积着雪呢,你可别赶。”
  “知道了,你进去吧,外头冷。”
  “你先上车,我一会儿就进去。”
  他瞧着她,心微暖。
  知这小女人没见他上车,不会肯先进门,他强迫自己松了手,上了车。
  “少爷,要起程了吗?”车夫问。
  “嗯,走吧。”他点头,边说边朝她挥手。
  车子缓缓前行,冬冬抬起手,也同他挥了两下。
  他看着她,见她一直站在大门外,目送他离开,长那么大,除了她,就没人为他送行过。
  他一直瞧着她的身影,而她也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车子拐了弯,再瞧不见她了,他方搁下了车帘,可她的模样,却仍印在心头。
  才起程,他已是归心似箭了。

  易家少爷与少夫人,在大宅钱鹣鲽情深的模样,全教人看了去,没多少天,便传遍了全城。
  当人说着这最新的八卦时,一名棉衣少爷,再次被请出了酒馆。
  “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叫你们掌柜的给我初来!”
  “大爷,咱们当然知道你是谁,可掌柜的说,您家少夫人吩咐过,再不能给您几位爷赊欠了,真的非常抱歉。”
  “不过就是钱,要钱咱没有吗?”男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火冒三丈的道:“你他娘狗眼看人低啊!老子这几年花在你们这儿的钱,还少过吗?”
  “当然是不少,可您家少夫人正得宠,谁人敢得罪了她,那便是不给易少面子,咱们也很为难的,要不等大爷您回去拿了钱,咱立马去取酒来。”
  酒馆的小二客气的笑着,可他身后那两名大汗可冷着个脸,男人知这讨不了便宜,怒道。
  “好,你好样的!给老子走着瞧!”
  语罢,他一甩袖,怒气冲冲的大踏步转身离开。
  歪歪倒倒的走在路上,男人赤红着眼,是越想越火,越发的不甘心。
  以前他要喝酒,旁的人还不争先恐后的送上,可打那女人管了账,人不让他赊,也不让他欠,家里那黄脸婆除了固定的花销之外,就不肯多给他一毛钱买酒,说是怕他喝了酒又闹事。
  娘的,他是闹过啥事了?不过就是摸了人两把,那贱人可还把他的手卸了呢!害他疼了好些天,到现在就连举手都会疼!
  那回之后,家里那些王八蛋背后都在笑他,教他闷得一肚子火无处可泄。
  不过是钱而已,他易家有的是钱,要钱害怕没有吗?
  这念头方闪过,他就因为酒醉,忍不住扶着墙,把肚中的劣酒全吐了出来。
  路人见了,纷纷闪得老远,就在这时,他抬起头却看见那个女人提着个包袱从大宅门里走了出来,往纸坊的方向而去。
  他怒目瞪视着她,本想跟上前去同她要钱,却蓦地想起上回易远那凶狠的模样,一瞬间,仿佛脖子又被他给掐住,教他为之却步。
  等等,易远四天前出门去了岳州,她现在也去了纸坊,那表示主屋里没人在那儿,易家有的是钱,他知易远房里定有备款。
  刹那间,他双眼一亮,一时财迷心窍,不再跟着她,反倒转身走进大门,快步朝主屋走去。
  谁知他兴冲冲去了主屋,却看见一个丫鬟在那儿擦地,他有些心急的躲在院子里,待得那丫鬟终于擦完了地,提着水桶走了,方溜进了屋翻箱倒柜的找。
  岂料他翻了半天,一个子儿也没翻到,就只翻出了一堆的书。
  他恼怒的把书架全给推倒在地,那架子倒地后,撞翻了一堆衣箱,其中一只衣箱掉在地上,箱盖被撞开了锁,一只木匣子摔了出来,里头尽是些珠宝首饰,他见猎心喜,立时把那些珠宝给塞进怀里,可待要离开,见一室凌乱,才慢半拍的想到,主屋失了窃,若易远追究起来,定不会相信是那贱人偷了自己的首饰。
  一时间,心乱慌神。
  可到手的钱财,要他吐出来,他又不甘。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因为方才那阵混乱,被他打翻在地的灯油,那灯油洒得满地都是,还溅到了书上。
  对了,若是失火,就没人知道这儿曾遭窃了。
  这想法一现,他再顾不得其他,醉醺醺的就抓起火石,将沾了灯油的书给点着了火,怕这火烧得不够旺,他还拎了好几本四处搁着,甚至走到院子里,把它们给扔到屋瓦上。
  这几日,天难得放了晴,连日的积雪都融得差不多了,可他怕瓦还是湿的,又进屋拿了几本书,点着了再扔上去,直到整个烧起来,烘得他脸热身燥,他才甘心。
  看着那冲天烈焰,莫名的快感在胸中升起。
  “贱人,我教你欺我!看你再怎么欺我!”
  他得意洋洋的笑着,这才揣着怀中的宝贝们,大踏步走了出去,谁知道这时节,天干物燥,风一吹,倒把那在瓦上燃烧的书页垂了下来,几页书燃着火星,落在了他身后的冬衣上,可冬衣太厚,他没发现,就这样一路的往外走,他那衣就一路的烧,边烧还边掉火星下来,留下一地的残火在廊上。
  风再吹,又吹,火星飞呀飞,东落一点,西沾一下。
  没多久,整栋易家大宅都烧了起来。
  几位丫鬟下人发现,刚开始还试图扑灭火苗,可却是扑了这一处,那一边就烧起来,灭了那一边,另一头火舌又再熊熊。待得大伙儿发现情况不对,易家大宅里早已浓烟处处。
  更惨的是,那北风啊,好死不死竟有再起,不停的吹了又吹,吹了再吹,把火吹旺了,把火星散得更远,远过了高墙,到得了别人的地头,待在他人的瓦上,没半个时辰,不只易家大宅,那是连前后左右的邻人屋宅都一并遭了秧。
  “不好啦!失火啦!快来救活啊——”
  终于,有人奔出了易家大宅,惊慌失措的高声喊着。
  一时间,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可大风经风助长,旺到了极点,火舌贪婪的舔噬着屋瓦房梁,吞吃着老屋院墙。
  在纸坊的冬冬,很快听到了消息,连忙赶了回来,但那时,易家大宅早已连大门都迈不进去,熊熊的火焰燃烧着,将周遭烘得如夏日一般,那火烧得如此之旺,教人们匆忙走避,就连想救火都不知该如何救起。
  忽地一院墙被烧得倒了下来,顿时教大街上的人都惊叫出声,四处奔逃。
  她被这景况吓得脸色发白,好不容易看见了朱朱,忙抓着她问:“人呢?人都出来了吗?还有人在里面吗?”
  “出来了,出来了,都出来了,咱们把主子们都带出来了。”朱朱哭红了眼,指着大街另一头道:“都在那儿了。”
  冬冬赶紧跑了过去,就见易家上上下下都在那儿,她略松口气,但仍不放心的清点起人头。
  易远的娘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家百年的大宅毁于一旦,震慑茫然的不断重复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火是怎么起的?怎么起的?”
  发现上了个人,冬冬没空看她说了什么,转头就朝自个儿丫鬟跑去,抓着她问:“朱朱!吕荣呢?有人见着他吗?他在哪里?”
  朱朱一听,愣了一下,忙回头叫唤顾那少爷的丫鬟。
  “荣少爷呢?你见着他了吗?”
  “他不是同夫人在一起吗?他今儿个没待吕家啊。”丫鬟一听,惊慌失措,吓得脸发白。
  冬冬见了,心头一震,猛地回头瞧那女人。
  那女人仍交握着双手,两眼直瞪着那失了火的百年大宅,压根没注意到那不见踪影的孩子。
  易远说他娘无情,她还不信,直到现在——
  冬冬压着心,想起易远,想起那孩子,然后想也不想的,她脚一点地,回身就冲进那烈焰冲天的大宅中。
  朱朱吓傻了眼,忙喊:“少夫人!少夫人!你别去啊——”
  可以眨眼,少夫人已经消失在满是黑烟和火焰的大门内。
  所有人惊慌的看着她冲进火里的那一幕,全都为之骇然,刹那间全僵在那儿,没人敢如她一般闯进去。
  大宅里的院墙与屋舍,一墙接着一墙的倒,一栋接着一栋的垮,就在大伙儿全认为她死定了的当口,就见她抱着个孩子,闪过了一面倒下的火墙,踩着院墙的屋瓦,飞跃了出来,教众人吃了一惊。
  “少夫人——”朱朱冲上前去,“你还好吗?”
  “没事,荣少爷吓坏了,躲在假山上的亭里。”
  满脸黑灰的冬冬说着将那孩子放了下来,同他道:“瞧,没事了,咱们出来了,你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第十六章

  吕荣睁开了眼,见真的出了宅子,这方放声大哭起来。
  吕家的丫鬟奶娘见了,忙上前把主子带了开来。
  就在这时,最外头的大厅屋宇,整个被烧垮了,倒塌的热气与黑灰迎面而来,引起众人又一阵的惊呼。
  易家几位主子被吓得傻了,就没人开口指示情况,冬冬忙回头指挥仆人和丫鬟,让大家撤得更远些,又要朱朱赶紧用要人去逐门逐户的通知整条街上的邻人,怕还有人不知情况,傻傻的待在屋里。
  “这到底、到底是谁造的孽啊?”易夫人压着心口,激动不已,回头恼火的质问众人:“是谁?究竟是谁放的火,这火从哪儿起的?谁先瞧见失火的?”
  “回夫人,丫鬟先见着时,这火是在回廊上——”
  “我是在园子里看见的——”
  “不是吧,是在洗衣间——”
  “不对,洗衣间那儿,是因为大堂哥被烧着了屁股,嚷嚷的跑了过去,才让那儿也烧着的。”
  “我也瞧见大堂哥火烧屁股的跑过回廊!”
  闻言,易夫人霍地转身,看向二伯的长子:“宗堂!你在哪儿被烧着了?”
  “我……我……”易宗堂仍穿着被火烧破的衣裳,身上披着丫鬟给他的毛毯,死白着脸,畏缩的说不出话来。
  “宗堂,你倒是快说啊,你在哪儿被烧着的?”二伯一听和自家儿子有关,忙跟着追问。
  易宗堂看着眼前一干人等,和前方那熊熊烈焰,自知闯了大祸,一双眼东闪西看,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就、就经过廊上时,突然就被烧着了。”
  “哪处的廊啊?”大堂嫂抓着丈夫,赶紧的问。
  怕被人发现是他干的好事,他一咬牙,发狠就道:“是易远住的主屋那儿,我经过时,闻到了烟味,我探了个头,便瞧见屋院中有书烧着了,那烧着的书还被人到处乱丢,所以火势才会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啊,我也有瞧见主屋烧起来,还有烧着的书页在半空中飞呢。”一旁的林婶闻言,忙跟着帮腔。
  “没错没错,是主屋先烧起来的。”大堂嫂闻言,生怕又是自家丈夫惹的祸,更是急着说:“我也有见着,是主屋那儿先烧着的。”
  其他人听了,回想起来还真有见到那些烧着的书页,纷纷跟着点头称是。
  易夫人一听怒极,霍然回头,提着裙子,抓住了在大街上指挥调度的冬冬,劈头就骂。
  “你——你——原来就是你这贱人干的好事!”
  冬冬一呆,不知出了啥事,只愣看着她问:“我?我干了什么?”
  “打从我儿娶了你,咱们易家就没一日消停过,你这狐狸精非但迷得他晕头转向,现在竟然还纵火烧屋,你这扫把星,给我滚出去!”
  冬冬见状吓了一跳,忙解释:“娘,我没有,这火不是我放的——”
  “住嘴!”易夫人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气急败坏的骂道:“娘是你叫的吗?早当初我就不该让我儿娶你!如此咱们易家百年大宅还稳稳当当的,何如让你这女人毁于一旦?”
  “可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人就不——”
  张脸,火辣辣的疼,冬冬震惊的捂着被甩疼的脸,仍心急的想辩解,谁知话未完,易夫人反手又是一掌重重挥来,打掉了她的话,再次被打得猝不及防,冬冬只觉口中一甜,尝到了血味,她捂着唇,惶惶抬起头,还没回神,只见他娘火冒三丈的指着大街的尽头,恨恨斥道。
  “滚!你给我滚!我就没有过你这媳妇!从今儿个起,咱们易家就没你这个人,我儿就没你这妻——”
  “娘——”
  “住嘴!老李!把她给我赶出去!”
  冬冬震慑的看着她,不敢相信他娘竟然如此不可理喻,听也不听她的话,就将她给定罪。
  她还要上前,就见李总管一个大步挡在她面前,冷着脸道。
  “雷姑娘,你还是走吧。”
  冬冬仰望着这刻薄的老人,喉头一紧,心痛不已,不甘心的哑声道:“你知道我人不在这。”
  李总管冷漠的眼里闪过一丝波动,他下颚紧绷,只压低了声道:“这会儿说什么也无用,此刻仅仅只是你人在这,就已给夫人添堵了。”
  大火在旁熊熊的烧着,将眼前的一切都映得火红。
  冬冬瞧着李总管和那冷着脸瞪她的女人,和他俩身后的易家亲族,瞧见她的视线,他们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有些就张嘴说个没完。
  “看什么看?婶都叫你走了,还不快滚?”
  “就说易远没事娶个傻瓜回来做什么?瞧瞧,把咱们宅子都给烧了!”
  “这女人真是扫把星,我早知她迟早会闯下大祸!”
  “妹子你做得好,便要人知是她闯的祸,咱们将她逐出家门,也算有个交代!”
  突然间,她知道这一切,也不过就是他娘为了赶她走的一个借口。
  打一开始,除了易远,易家上下就没一个人把她当自己人。
  她知道,自己在这儿是待不下去了,他们不会让她帮忙,也不会感激她所做的一切,深吸口气,冬冬忍住满心的委屈和几欲夺眶的泪,仰起了下巴,没再试图争辩,只挺直了背脊,转身离开。

  易家的大火,迅速蔓延。
  冬冬是离开了易家大宅后,才发现情况比她所知的还要严重,即便众人全力施为,却仍挡不住那熊熊烈焰,火星被风吹散,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坊墙,烧着了一栋又一栋的房舍。
  大街小巷里,处处都有人忙着抢救家当,或从井里打水浇到屋瓦上,试图不让自家的屋子也跟着遭殃,可纵然如此,也只挡了一时,只能拖延一下子。
  她刚开始还试图帮忙,但很快就发现人们对这火根本无能为力。
  虽然连城外的人看见火光都赶来帮忙灭火,可入冬后天冷物干,木造的房舍一沾了火,没两下就烧了起来,眼见那火势越来越猛,教几乎三分之一的城都失了火,她心惊胆跳,清楚这火就凭人力,压根就灭不了。
  在这样下去,除非城里的屋都被烧光了,再没东西了,这火方会平息。
  或者,天降甘霖——
  这年头猛然闪过,冬冬抬头仰望上天,但灰蒙蒙的天却定点也没下雨降雪的意思,只有寒风呼呼的吹着,将火吹得更盛更旺。
  周遭的人们哭着、含着,找着身陷火场的家人、孩子。
  她听不见,但依然看见他们脸色的悲戚和惶恐,看见人们脸上满布的泪痕,和被烟灰烈火烧着、熏着的一张张惊惧、绝望的脸。
  她可以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火气、焦味,甚至是人肉被烧着的味——
  一瞬间,好想吐;刹那间,好想哭。
  眼前的一切,宛若人间炼狱。
  无助于惊恐的感觉充塞全身上下,她仰望着烧红的城,看着那无雨的天,忽然间,知道该如何做。
  天无雨,可她知到哪儿能求。
  她知道。
  她长年出入鬼岛,知道阿澪非常人,见过阿澪使用异能。她知道,阿澪是巫女,白塔的巫女,她看过少爷的祖师爷写的那本书,那本魔魅异闻录,知道阿澪有异能,懂得如何祈雨——
  她从小就在这儿长大,她认得这城里打半的人,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冬冬喘着气,停下了救灾的脚步,放下了水桶,转身朝城外奔去。
  一队救火的人马刚要入城,她没有注意,直到那女人抓住了她的手,迫使她停了下来。
  冬冬回头,只看见白露。
  “冬冬,你还好吗?你要去哪?”白露抓着她问。
  “我去岛上,我去求阿澪,她是巫女,她能求雨——”
  “别去了,她不会听你的。”白露打断她,道:“阿澪不喜欢人,她只会袖手旁观而已。”
  “不会的,她答应过我,若我遇了事,就去找她,她会给我最想要的东西。”冬冬扯着笑,道:“你小心些,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挣脱了白露的掌握,掉头就往城门外奔去。
  “冬冬!等等,冬冬,阿澪她——”
  听到阿澪同她的承诺,白露吓得追了上去,可冬冬听不见声音,又练过武,懂轻功,她没有,只见冬冬一眨眼就消失在城门外。白露知自己追不上她,当机立断的停下脚步,转身就冲去找阿魅去阻止冬冬。

  “少爷,不好了,你瞧,城里像是失火啦!”
  这才午时刚过,易远刚从岳州城赶回来,他听闻车夫叫喊,掀起前方车帘,果真远远就见自家县城里冒着弄弄黑烟。
  “快,咱们快赶回去!”他一愣,忙要车夫催赶马儿。
  车夫抖着缰绳,忙要马儿快快前行,车架顿时加快了速度,匆匆往前,待赶了再更近些,两人只见城里火光冲天,那熊熊烈焰,都越过了城墙头,吓得车夫惊呼出声。
  “我先回去看看!”易远心头一惊,再顾不得其他,丢下这句便跃下了马车,施起轻功,快速前往朝城中奔去。
  还没入城,已有大批人潮涌出,哭的哭,喊的喊,每个人都一头一脸的黑灰,有些人还被烧得皮开肉绽、衣发皆焦。
  他看得心惊胆跳,挤开了人潮,死命直往易家大宅而去。
  城中到处都有火,火光映得四处皆红,他一路上救了个孩子,帮了个身陷火场的大娘,最后才终于在出城的人潮中,看见了易家的人,却没见着冬冬。
  看见娘与二伯,他忙挤上前去,抓住了娘就问。
  “娘,冬冬呢?怎没同你一道?”
  易夫人见儿子一上来就是问那女人,冷着脸道:“谁知那贱人在哪,这场火就是她放的!我已经把那女人逐出家门了!”
  他闻言,无法置信的瞪着她:“你做了什么?”
  “我把她赶出去了!”易夫人恨声道:“那女人一早就在家里放火,非但把咱们家烧了,现在整座城都毁在她手上,我当初就叫你别娶她,瞧瞧她闯的祸!咱们毁了,全毁了!”
  “冬冬不可能放火,她没事放火做什么?”他愤怒的咆哮。
  “大伙儿都看见了,就她纵的火!”易夫人嘴硬咬定了冬冬,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说:“那火就是从主屋里冒出来的,宗堂亲眼瞧见的!”
  听到夫人这么说,朱朱在受不了,哭着冲出来喊道:“才没有,不是少夫人做的!少夫人一早就去了纸坊,我在屋里擦着地板,到出去前一切都好好的,可等我去倒了水回来,屋子已经烧起来了!少夫人那时根本不在屋里!”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一听那丫鬟出来作证,易宗堂吓得脸白,一个大步上前,抬手就要打她。
  易远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怒火冲天的质问:“你做什么?你亲眼看见了什么?亲眼看见了冬冬纵火?”
  易宗堂见状,吓得差点屁滚尿流,忙撇清道:“我、我、我看见主屋烧起来了,我没说我瞧见她纵火,我没这么说过,是婶自个儿想的,是你娘自个儿这么说的——”
  易远气得青筋直冒,一把将他给甩到一旁,转身瞪着那仰高了脸的女人,握紧了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压不下怒火,可到头来,他还是咬牙转过了身,掉头离去。
  “易远!你给我站住,给我站住!都失了火了,你不帮着还要去哪里?!”易夫人见状,气得全身发抖。
  “我去找冬冬!”易远头也不回,直往前走。
  易夫人闻言,气得失去了理智,吼道:“你敢!你要敢再走一步,这辈子就别再给我回来!”
  他停下脚步。



第十七章

  易夫人心口一松,抬起了胜利的下巴,等着儿子转身。
  易远转过了身,她更加自信,没有人会抛弃荣华富贵,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卖豆腐的聋女。
  易远面无表情的举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看着那个生他养他,却从来不曾顾过他一日的女人,冷声道。
  “这些年,我在这个家做牛做马,一句怨言也没说过,你明知我在乎的就她一个,你却仍是要赶她走。冬冬是我的妻,我和她,生一起、死一块,你将她逐出家门的那瞬间,就已经把我也赶了出去。”
  易夫人脸色刷白,怎样也没想到会听到他这么说。
  易远冷冷的看着她,说:“这个家,没有她,就不会有我。”
  “你、你、你以为你若不是易家的少爷,那女人会要你吗?”易夫人气急败坏的说。
  “她会。”他斩钉截铁的说:“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就只爱着易家的钱的。”
  这话,教易家的夫人脸色涨得通红,气得吼道:“好,好,你给我滚!滚!我就当没你这不孝子!以后你也甭想再踏入易家大门一步!”
  易远黑眸一缩,没有反对,只微一点头。
  然后,他掉头转身就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易远心急如焚的在城里四处奔走,试图要找到冬冬。
  可他到处没见着她,就连雷家豆腐店,也不见她身影,经过城东时,他见火烧得太旺,终于停下了脚步,帮着救人出来,又指挥众人拆屋。
  大伙儿见到他,像吃了定心丸,纷纷上前来帮忙。
  白露在城里飞奔,到处都找不着自家夫君,却在转了一圈之后,意外在东城撞见刚回城正在救灾的易远。
  那男人全身都是黑灰,可依然指挥若定,要大伙儿拆掉了正排还未着火的屋舍,辟出了一条防火的空间。
  “你们就照这样做!把这一排还没烧着的屋都拆了,前面的屋就别管它,让它烧,后头的全浇上了水,懂吗?”
  “知道了。”
  “其他人去赶马,搜罗各家屋子里的大锅大桶,到城外湖岸那儿去运水,易家纸坊内有很多,先去那儿拿,棺材铺里的棺材也可装水,就同罗老板说,那些棺我全买了!带上所有能装水的东西,有多少带多少!”
  闻言,大伙儿纷纷跑了起来。
  “易远!”白露一见到他,立时冲上前去。
  易远听闻熟人的声音,立时转过了身,看见她,他连忙问:“白露?你怎在这?冬冬呢?你有看见她吗?”
  “她去岛上找阿澪,求她帮忙祈雨!你快点过去,少爷不在岛上,阿澪定会趁机解了冬冬身上的封印——”
  易远一愣,瞪着她问:“你说什么?什么封印?冬冬身上为什么有封印?”
  白露抓着他的手臂,匆匆解释道:“那是少爷许诺了冬冬爹娘,为她双耳下的封印,那封印不能解,解了她就不会再是雷冬冬——”
  认识白露这么久,易远从来不曾见过她如此刻这般,失去应有的冷静。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能再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她不会再是雷冬冬?”
  “冬冬她娘不是人,她娘为了让冬冬能当人,才舍了自己。”白露再不瞒着他,直接便道:“我不管你信不信,你若不想失去她,绝不能让那封印解开——”
  易远一振震,直瞪着她。
  白露脸色惨白的道:“阿澪若解开了封印,冬冬便能听见,但她会被她娘那儿的人带走,就同她娘一般,阿澪不会告诉她后果,她会信了阿澪,你别让她挺,别让她听那些呼唤她的声音,只要尽快将它重新封印起来就好,少爷教过你如何封印的,你记得吗?”
  “记得。”宋应天只教过他一种封印的方式,他只是学着好玩,并不真的当真,可那男人当年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他将那方式练到极熟。
  “很好,快去,再慢就来不及了,别让她听见,她若听见就回不来了!”
  听闻白露所说,易远只觉一股恶寒由心而起,再无法多想,他迈开脚步,扔下一切,转身就往鬼道所在冲去。

  白雾苍茫,缓缓浮游在半空。
  冬冬撑着小船,穿过重重白雾,终于来到了岛上的码头。
  方才在岸上,那儿仍有寒风呼啸,可当她将船撑到一半,那寒风不知何时就停了,只剩浓雾重重。
  她凭着记忆,将小船撑往鬼岛,可越靠近鬼岛,这儿的雾就越重,空气阴沉凝结着,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本来,她还以为自个儿会在那雾中迷失了方向,幸好最终仍教她找到了地方,冬冬上了码头,将小船以缆绳绑好,便匆匆往岛中小屋跑去。
  出了森林后,白雾尽散,只有那屋舍安静矗立。
  冬冬心急的快步上了阶,只见大门敞开着,屋子里一个人不见,不见少爷,也不见阿澪,她穿过这屋舍,来到后头天井回廊,快速往阿澪房间跑去,果然看见她坐在桌案后,拨弄着琴弦。
  冬冬看见她,松了口气,忙上前道:“阿澪,城里失火了,可不可以请你帮忙祈雨?”
  阿澪抬起了那双冷如冰霜的美目,瞅着她,挑起了眉:“祈雨?”
  冬冬跪在她身前,急切的道:“我看过少爷的书,知道你是白塔的巫女,能祈雨教天降甘霖,拜托你,城里起了大火,到处都烧着了,再这样下去,整座城都会毁于祝融的,求你行不行,救救城里的百姓。”
  阿澪冷冷一笑,垂下眼,轻哼着:“我为何要帮着祈雨,那些人要死便死,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求得了天降甘霖,对我有什么好处?凭什么就得因为我懂祈雨之术,就要我耗那些心神、费那些精力?”
  冬冬一愣,心一紧,只能道:“你说过的,若我有所求,你会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
  闻言,阿澪一怔,抬起了眼,脸一沉。
  “那小子负了你?”
  “没。”冬冬不懂,她为何看来竟恼了,只道:“没有,阿远没负我。”
  听得此言,阿澪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像是恼火,却又像松了口气,跟着忽然间,她伸手抓住了冬冬的小手。
  冬冬吓了一跳,但没抽开,只镇定的看着她。
  阿澪挑起了眉,冷哼道出一件她不曾说过的事。
  “你都被赶出易家了,还说他没负你,”
  冬冬一怔,虽不知她怎么能够知道,却还是冷静的坚持道:“那是他家的人,不是他,他没负过我。”
  阿澪美目微眯,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她收回了手,只瞅着她,红唇轻掀:“就算你求得了雨,熄了城中大火,那些人也不会晓得,更不会感激。易家那些狗东西,欺你如此,你何须再理会他们,让他们自食其恶果便成。”
  “可城里不只易家的人,还有更多无辜的百姓。”冬冬倾身,心急的看着她道:“我知道少爷无故拘你在此,让你很不开心,可少爷是为了你好,才会这般强求,况且,你若真恼,也该是恼着少爷,城里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们对此浑然不知。”
  “阿澪,冬冬求你了。”说着,冬冬跪着弯腰倾身,对着阿澪磕头,含泪道:“拜托你,待少爷回来,我必会求他让你出去。”
  她若不提宋应天,阿澪还没那么火,一听她提到那男人,顿叫她既恼又恨,心里头却又浮现那些教她说不清、理不明的情绪。
  阿澪看着那跪地同她恳求的冬冬,心中更是有一把无名火直冒。
  “城里那些人,长年欺你、辱你、瞧不起你,你难道就不怨?不恨?”
  “我怨过,但我不恨。”没注意到阿澪的声是直到了脑海,冬冬抬起眼,瞧着她,含泪回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况且也不是人人都曾欺我,也有人待我极好,日日都同我来买豆腐、吃早点,若非人来光顾冬冬的生意,冬冬也活不到现在。”她这话,莫名叫阿澪更加生气,气这丫头如此不经事,这般点不透。
  阿澪火冒三丈的瞪着冬冬,恍惚中,只想见着了旧时的自己,见着了那个为了那些不懂感激的黎民苍生付出一切的云梦,见着了那个就是受了委屈,为了爱仍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蝶舞与阿丝蓝,甚至见着了那个爱上了半妖,最终仍惨遭背叛的紫荆——
  刹那间,过往前尘受的怨与恨、愧与疚,都上心。
  在此之前,千年以来,她逃着、恨着,报复着那些对不起她的人,压根没时间去多想,可那男人、那可恶的男人,将她拘在这里、困在这里,逼得她去想,不得不去想——
  阿澪恼恨的挥开那些浮上心头的情绪,不让自己去想,不让自己去感觉,只压下了一切,冷冷的看着那个愚蠢的丫头,然后轻轻笑了出来,道。
  “你说的没错,我之前也确答应过你,若你来找我,我便会给你,你那时最想要的东西。”
  冬冬提起了心,满心喜悦的看着她:“所以,您愿意祈雨了?”
  “不,我不愿意。”她眼很冷,嘴上却噙着笑,道:“不过,若说到祈雨,用不着求我,你也能的。”
  “我?”冬冬一愣,呆看着她:“我也能?”
  “是啊,你也能的。”阿澪抚着琴,拨弄着琴弦,瞅着她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只要你记得自己的名字。”
  冬冬不懂,困惑的道:“我记得自己的名啊,我叫冬冬,雷冬冬。”
  阿澪微微一笑,红唇一张一合的说:“不,不是这人世间的名,是你娘传给你的名。”
  冬冬迟疑的看着她,“我娘?人世间?什么意思?”
  阿澪再弹一个音,只缓缓道:“你听不见吗?听,他们都在呼唤你,他们等你很久很久了。”
  冬冬更加不明白了,只道:“我五岁时得了伤寒,高烧后耳朵就聋了,我听不见的。”
  “聋了?那不是聋,那是宋应天搞的鬼,他在你耳上结了法印,封了你的耳。”
  冬冬怔看着她,心头狂跳,一时间几乎无法理解她在说些什么。
  可阿澪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张开了嘴,只冷冷的笑:“你当宋应有多好?瞧他骗你骗了那么多年,让你受了多少的苦?当年你还小,所以才以为自己生了病,可那是他故意让你这样想。”
  “可、可少爷为何这么做?”她白着脸,结巴的问。
  阿澪眼也不眨的轻笑,说:“当然是为了他自个儿的方便,他封了你的耳,就是不想让你听见,不想让你晓得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冬冬看着她,越加的不安,沙哑的说:“我哪有什么身世,我爹是卖豆腐的,我娘是洞庭种莲荷的人家,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懂。”
  阿澪站起身来,缓步绕过桌案,来到了她面前,抚着她的小脸,“冬冬,不懂没有关系,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它还给你,把你的听觉还给你。等你听见了、听着了,你就什么也懂得了。”
  冬冬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阿澪悄声说:“届时,你想要风便得风,要雨变得雨,还能听得到,你想听到的声音。”
  冬冬看着她深黑的眼,有些慌,可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你难道不想,再次听到虫鸣鸟叫?听到风吹过树梢?听到林叶因此沙沙作响?听到流水淙淙?抑或是……听听易远的声音?”
  冬冬心头微紧,不禁兴起渴望。
  她想,很想,怎会不想?


第十八章

  遇见他之前,她早失去了听力,她从来不曾听过他的声音,她好想知道他说话时的声音是高是低,好像知道他的嗓音是否如她想的一样。
  冬冬仰望着阿澪,哑声坦承:“我当然……当然想……可若然……若然少爷真如此做,必有他的道理……”
  “他的道理,可也不全都是对的。”阿澪瞅着她道:“再且,就算他有他的道理,你难道就能对那些身陷火场中的人,见死不救?你可以吗?”
  “不……”冬冬看着阿澪,哑声道:“我不能。”
  “既然如此,那不就得了。”白玉般的小手,双双上了她柔嫩的小脸,她轻言浅语的道:“冬冬,合上你的眼睛,仔细听。”
  那一刹,冬冬仍有些迟疑,可她真的好想,好想听见,更何况,若她能祈雨,便能拯救城里的百姓,挽救易家的纸坊。
  “若封印除了,我真能祈雨?”她看着阿澪,再次询问。
  阿澪微笑,道:“当然。”
  冬冬深吸口气,闭上了眼。
  阿澪垂眼看着那全然信任着她的小女人,张嘴颂唱解除封印的法咒。
  那些古老的言语,溜出了她的唇,欲钻入冬冬的耳。
  刹那间,她两耳旁有光亮起,浮现白色透明,如冰晶般的六角结界封印,阻拦着那些字句。
  阿澪恼火的微眯着眼,只捧着冬冬的脸,在她脑海里道。
  仔细听,你可以听见的,听见那些声音,那些呼唤你真名的声音。
  冬冬一颤,才发现自己明明闭上了眼,却已是到阿澪的话语。
  你承继了那古老的血脉,代代相传那古老的名。那个久远之前,被人民呼唤的真名,人们忘记了,但万物还记得——
  冬冬喘着气,忽觉两耳似被什么给压着,只觉疼。
  只要你想,你真的想,你就可以听见。
  受到阻挡,阿澪加快了嘴上的咒念,刹那间,那白色的封印崩裂了一角。
  可就在这时,冬冬两耳因为过大的压力,渗出了血。
  冬冬疼得轻喊出声,眉宇间因太疼而纠结,可她仍听话的紧闭着双眼,强忍。
  见她如此痛苦,忽然间,过去这些年,与她相处的时光,历历在目,教阿澪心微缩,刹那间竟迟疑。
  阿澪,袖子这儿是这样缝的吗?为啥我缝出来一长一短的?
  阿澪,我做了豆腐脑,加了桂花蜜的,你要不要吃点?
  阿澪,这琴听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阿澪,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
  阿澪,我下回还能再来吗?
  阿澪,谢谢你……
  谢谢你挺我说话,谢谢你当我的朋友,谢谢你教我纳衣,谢谢你让我摸你的琴,谢谢你……谢谢……谢谢……
  十岁的冬冬、十二岁的冬冬、十五岁的冬冬、十八岁的冬冬,这丫头怯怯的同她笑着,开心的对她笑着,感激的和她笑着、好奇、难过、悲伤、喜悦、羞怯……
  这傻丫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她说话,即便她冷着脸,总是她嘲笑她,她也依然。
  谢谢你……
  阿澪心一颤,忽然间,只觉胸中一痛,热泪上了眼眶,盈满。
  刹那间,还未及细想,她已抽回了手,停下了咒念。
  可即便如此,仍慢了一步,冬冬两耳的封印再撑不住,如冰晶般碎裂成千万片,飞射开来,阿澪没来得及闪,被那波动打倒在地。
  冬冬喘着气,往后倒在地上。
  模模糊糊之中,只感觉到周围有清风徐来,起初她还搞不清楚又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她听见了某种声音,那是喘息的声音,她在喘息的声音。
  风,悄悄又来。
  有些什么,在低语。
  她听不清,不禁睁开了眼,地板在晃动,晃着。
  不,那是风,风吹过树梢,让林叶沙沙作响,教映在地板上的天光也摇晃。
  哗沙、哗沙、哗哗沙沙——
  那是声音,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她吃惊的抬起头,看见阿澪苍白的脸,看见她盈满泪光的黑眸。
  不清的低语,扔在低语。
  哗啦、哗啦、哗哗啦啦——
  那是,潮水的声音,湖水的潮浪来回,拍打着岸,激起了浪花。
  风又起,在她身边旋转,轻轻环抱着她,在她耳边欢欣的窃窃私语。
  啊……我们的……我们的……
  说什么呢?冬冬困惑的眨眼,四处张望,只见周遭的一切都亮了起来,无比的明亮,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
  我们的……大泽之……
  就在她几乎要听清那低语是在说什么时,阿澪突然抓起桌案上的烛台,划破了自己的右掌,以她的血,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将她整个人拉了进去。
  “阿澪,你做什么?”冬冬吓了一跳,惊慌的看着她。
  “闭嘴!”阿澪含泪凶狠的说:“待着别动!”
  说着,她继续以鲜血在地上画着更大的圆与阵法。
  就在这时,外头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下一刹,狂风忽然大作,吹破了通往外头的门,强劲的风突如其来,用力的拉扯着阿澪的长发与黑衣,她不理会那些干扰,依然以血画着复杂的阵图。
  “阿澪?!”冬冬震惊的看着她,起身就要阻止她:“你做什么?别弄了——”
  蓦地,大雨毫无预警的倾盆而下,狂风吹着暴雨,打进了屋里,冲刷着地上的血阵,也将阿澪右掌的血也冲刷掉了大半。
  “站住!你敢出来我宰了你!”阿澪斥喝一声,怒瞪着她,气愤的说:“我骗了你,你这傻瓜!你踏出这圈子,这辈子就别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冬冬一愣,僵站在那儿,这才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连一滴都没洒进最靠近她的血圈之内,那猛烈的狂风也不曾扬起她的发。
  但风雨不停,逐渐冲刷掉外圈的血阵,这里愤而将左掌也划破,挤出更多的鲜血,一次又一次的重画那些阵图。
  风雨将她全身打湿,她双掌血流成河,将整个房间的地板都染成了红色。
  冬冬吓得脸色发白,再忍不住举步,踏出了那血阵,跪到了她面前,抓住了她染血的双手:“阿澪!你别画了!别再画了——”
  “你这蠢蛋!”阿澪俏脸刷白,又气又急,热泪蓦然夺眶,她慌忙将她推回血阵里,喊着:“别听他们说什么,不要听他们说什么——”
  可是,她被握住了双手,血阵被风雨冲毁了一块,失去了效用。
  阿澪可以听见,冬冬也能听见,那些声音。
  我们的……我们的……大泽之主啊……
  跪在地板上的两人,同时能感觉到风雨渐缓,温柔的包围住她们,阿澪甚至能看见,那些光影已现,一个又一个走了进来,然后跪了下来。
  她看见冬冬眉心上,浮现了一片白色的鳞。
  然后,一片一片又一片,然后再一片,那些美丽的白鳞隐隐约约浮现在她颈上,在她手上,在她胸口。
  她乌黑的长发缓缓变白,如雪一般,黑色的瞳眸也开始变浅、转蓝。
  来不及了,阿澪知道。
  冬冬瞪大了眼,只觉得慌,那些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占据了她所有的意识。
  风在吹着,雨在下着,又强,更狂,竟吹掀了屋顶,拔去了墙,让大地皆为之震动。
  冬冬跪坐在地,看着狂风暴雨抱围着她与阿澪,只觉浑身发烫。
  那些声音,呼唤着她,一次又一次,教她全身越来越烫,她能看见自己的发如雪、肤有鳞,能感觉到身体里像有东西要破茧而出。
  她好害怕、好害怕,她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阿澪,终于了解她为什么说,她同她是一样的。
  阿澪不是人。
  她也不是,竟不是。
  我骗了你,你这傻瓜!你踏出这圈子,这辈子就别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方才,她不懂,可现在,她终于懂了。
  她不是人,再不是了,她再也不能同他一起,不能煮饭给他吃,不能与他一相违依,不能同他携白首——
  霎时间,心好痛,疼欲裂,教泪夺眶。
  所有的一切,都已是过往云烟。
  他是人,可她不是。
  不是。
  胸中那剧痛,是如此教人难以忍受,她好想好想再和他一起,再同他一块儿,她好不容易才能与他相守一起。
  被她紧握着双手的阿澪,看着她眼中痛苦的领悟,感觉到她悲痛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她能看见冬冬与易远之间的过往,那些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她的喜悦、爱恋、羞怯、不舍,还有强烈到无法宣泄的苦与悔,悲与伤——
  阿澪喘着气,想抽回手,却无法动弹。
  心,好痛,但那不是她的痛;滚烫的泪,从她眼中滑落,可那也不是她的泪。
  那都是冬冬的,冬冬的痛,冬冬的伤,冬冬的苦,难以遏止的悲伤冲刷着她,纠结着她的五脏六腑,那苦与悔、伤与痛,充满了全身上下,像有人拿了千万根的针戳刺着心,而且一波强过一波,似无止境。
  热泪泉涌,在脸上奔流。
  可这一切已无法阻挡,金色的光照耀着一切,呼唤她真名的声音,如钟响,似雷鸣。
  那一瞬,阿澪知道她即将看见,就要听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男人突然从风雨中出现,闯了进来,跪在冬冬身后,伸出了一双大手,打出复杂的结印,幻化出两朵冰花,并在瞬间捂住了冬冬的耳。
  但那结印太弱,很薄,不够力。
  浑身湿透的男人贴着冬冬,靠在她耳边,哑声开口要求。
  “别听,不要听。”

  赶来鬼岛的易远,在途中被卷入湖中。
  他死命挣扎,但每当他试图往水面上游去时,冰冷的湖水中却像有只大手,一次一次的将他压回了湖底。
  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他奋力的挣扎着,和不知名的力量搏斗,突然一股水流猛地袭向他的胸腹,他痛得张开了嘴,冰冷的湖水灌进了嘴,冲进了心肺,而那力量再次将他拉到了湖底。
  湖水很深、越来越深,明亮的湖面像是远在天边,他整个人被拖到了黑暗的深处。
  他要死了,他知道。
  他的手脚,再挥不动,他能感觉到胸中的心跳,由快而慢,每一次的跳动,都比上一次更加费力,直至再也无力跳动,似被冰冷的湖水给冻结。
  虽然不甘心的仍在挣扎,他的意识仍开始涣散。
  可她温柔的笑,似在眼前。
  他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再看她一眼。
  若知他死了,她会哭的吧?
  想起她哭泣的脸,教死寂的心,蓦然一抽,又跳。
  她会哭的,一定会。他知道,她外表看似坚强,其实很胆小。每回被人欺了,她总是强忍着她的泪,躲起来偷偷的哭……
  他同她许过的,生一起、死一块,他同那人承诺过了,他会照顾她的。
  他怎能留她一人?怎么能?
  心,大力再跳一下,让手脚抽动。
  冬冬。
  他让自己想着她,想着她的人,想着她的手,想着她的泪,想着她总是暖着他心的笑。
  冬冬。
  无形的气力,由心而生。
  他挣扎着让心跳动,挣扎着再次挥动如千斤般沉重的手脚。
  他运气于丹田,挥着手,踢着脚,试图再次浮上水面,忽然间手肘却碰撞到一坚硬的实物,不是水草,不是湖底的沙地,而是某种像金属般的东西。
  他猛然回首,竟在黑暗中瞧见一个身穿铁甲的男人,铁甲男人钳抓着他的双手,他再往下一瞧,感觉如千斤重的双腿,竟也有一着青色盔甲的男人,拖着他直望下去。


第十九章

  易远吓了一跳,才发现原来竟是有人这样抓着他。
  他反射性伸出双指就往身后那男人露出的两眼直戳,对方吓了一跳,被他攻得出其不意,吃痛松开了手,捂着自己的双眼惨叫。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双手一挣脱,立刻躬身弯腰,出拳揍了那个抓着他双脚的家伙,第一拳打在那人脸上的盔甲,痛得他手发麻,但他没停下,左手跟着以手刀斩向那被他打得仰头的家伙,露出来的咽喉。
  那矮胖的青甲两眼瞬间暴凸,也痛得松开了手,猛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该、该死,他看见了,看见我们了!”
  原先那铁甲男人退到一旁,闭着疼痛的眼吼道:“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凡人、凡人不可能看见的!”
  “就是看见了,不然怎么戳中你的眼?!”
  “那定是咱们俩快成了,他快挂了,才能入这界,才瞧得清咱们!别放他走!”
  易远虽然震惊与湖中竟有人在干这种勾当,却仍快速的往水面上浮去。
  “他要逃了!小子!哪里走!”青甲怒瞪着他,如箭矢一般往上急冲,将两手幻化成两把大刀,就往他砍来。
  狗屎!这家伙压根不是人!
  易远低头看见那人将手变成青色大刀,及时缩脚,踩住了那刀,抬脚就往他脸上踢去,青甲被踢得歪了头,可铁甲却在这时追了上来,抽出一把长剑朝他挥砍而来。
  他奋力拍开剑身,和两人在水中打斗起来。
  可这两人极熟水性,他勉力对了几招,腰上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逃上水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扯了下去。
  使刀的青甲力大无穷,拿剑的铁甲万分灵火,他在水中鱼两人几番争斗,却双拳难敌四手。
  就在那长剑再次当胸砍来,他避无可避之时,忽然一把银色大刀,从旁冒了出来,猛地替他挡住了那要命的一剑。
  他转头看去,竟看见一个早已死去的男人,和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该死,他死了。
  他不想死,但显然他已经死去,所以才会看到这个男人。
  男人赤裸着胸膛,黑色的长发如水草般披散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大刀,他在水中舞动着那把刀,没两下就将青甲铁甲打得落荒而逃。
  易远震惊不已,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那男人不是幻觉,打退那两人之后,他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如蛟龙一般,拉着他迅速往水面上游去。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那家伙温热的大手。
  蓦地,他被带着破水而出,那家伙拖着他,将他拖上岸。
  易远趴跪在岸边呛咳着,将胸腹中的水痘咳了出来,然后他抬起了头,看着那个申请体壮的男人。
  原以为,方才那只是他的幻觉,可再抬眼,那男人仍是同一张脸,如十年前一般,方的脸、挺的鼻、浓的眉,还有那一双像看透一切的黑眼。
  “我……死了吗?”他出气多、入气少的问。
  “没有。”男人将鬼头大刀插在腰上,双脚分立。
  “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他喘着气,站起身来,全身冷得只打颤。
  “没有。”男人简短的道。
  易远难掩心中吃惊,恼怒的问:“你怎么……你没死……怎扔下了冬冬?”
  男人眉也没抬,只道:“你承诺了你会照顾她,你不会吗?”
  “我当然会!”懒得和这王八蛋争执,他心急冬冬的下落,只再问:“这是哪里?”
  “鬼岛。”
  想起冬冬就在鬼岛上,他瞬间忘了这男人早该死去的谜团,即便浑身仍因冷而颤抖,他依然转过身,跌跌撞撞的往林子里冲去,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往这里走。”
  男人无视宋应天所布阵法,带着他熟门熟路的飞奔过森林,没两下子就带他到了岛上的屋子。
  可那屋上的天空,乌云成漩涡一般在旋转着,狂风大作,闪电霹雳作响。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冲出了大门,朝他们跑来,她脸色如雪一般白,伸手抓住那男人的手,道:“雷风,冬冬的封印被解开了——”
  男人立刻转向他,交代:“我送你回去,你必须将她重新封印起来,别让她听到那些声音,你懂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去找她?你怎能扔下她一个?!”他愤怒的质问那家伙。
  “别怪他,那不是他的错,他并不想扔下冬冬,他只是为了我,我们是不得已的。”女人含泪解释道:“我是洞庭龙君之女,可冬冬不一样,她爹是人,她只有一半龙族的血,能生活在人间,可我若带着她,她就只能终生待在这里,不能晟人。”
  易远闻言一震,转头看向那女人,却见她的眉目,看来和冬冬好像。
  忽然间,他领悟过来,知道这女人竟是冬冬早已死去的娘,而且还是……还是洞庭的龙女?
  他震慑不已,一时反应不过来,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
  “我们只想她好好过这一生,平平顺顺的过这一世,不用同我一样,不需如我一般。”女人含泪紧抓着他的手,道:“她若知道了她的真名,便再也无法当人,你懂吗?别让她听见。”
  她话至此,雷风已抽出银刀,当空划下一刀。
  他大刀所至,划破了什么也没有的半空,教那儿无端裂开一道银色的光芒。
  “别告诉她我们还活着。”男人抓着他,将他推到了那银光前,警告他。
  “可是——”
  “她若知道,必会想来找,要来见,可这非人界,她若来了就再回不去了。你同她好好过,好好的过你们的日子就好。”
  他还想争辩,却再次被打断。
  “易远,你起楼了吗?”男人问。
  “起了。”他拧眉,挺直了脊背,道:“早起了。”
  “很好。”男人扬起了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跟着伸手一推,将他推到了银光之中。
  他回首,只看见那男人拥着那个女人,站在银光之外。
  “冬冬就拜托你了。”
  男人的声音,在耳中回荡,下一瞬间,他就摔跌在狂风暴雨之中。
  再抬首,那一对男女已消失无踪,而眼前的主屋却同方才不同,它的屋墙已倒、屋瓦已掀,只剩架高的地板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而前方阿澪所在,有金光围绕,毁坏的墙板、屋瓦都绕着他俩旋转,可他看见了,看见那个千年的巫女,看见了在她身前,背对着他的冬冬。
  她的发正由黑转白,可那是她,他知道,他认得她的背影,认得她穿着的衣。
  想也没想,他爬站起身,冲了过去,结出那个他根本从来不知作用,宋应天却坚决叫他背诵练习到滚瓜烂熟的法印。
  刹那间,掌心冒出白光,打印在她耳上。
  可那引法太弱,不扎实,需要时间完全成形。
  他捂住了她的耳,贴在她耳上,出声要求。
  “别听,不要听。”
  那低沉的嗓音,冬冬从来不曾听过。
  可当他开口,她浑身一震,忽然间,回到身后的男人是他。
  那双手好热、好烫,压着她的耳,可她仍然听见,听见他的声音,那沙哑的嗓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盖过了原本那些呼唤着她的声音。
  冬冬气一窒,只觉心头头狂跳,她不敢相信,无法置信,他竟在这里,在这里。可她好希望真是他,多希望真是他。
  一瞬间,想转身,却又因自身的模样,而不敢动,怕吓到了他,惊到了他,怕从他眼中,看见厌憎与恐惧。
  然后,他张开嘴,呼唤着她的名。
  “冬冬。”易远全身湿透的捂着她的耳,不让她听,那个属于她的名,那个和她有关的秘密。“是我,阿远,你听我就好,只听我就好。”
  龙女之女。
  谁能相信这荒谬的一切?
  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看见她那早该死去的双亲,更硬生生从另一个鬼岛被推到这里。
  眼前这狂风暴雨,围绕她身旁的金光,她雪白的头发,在肤下浮现的白鳞,都教他心惊、让他胆寒。
  “别听,别听那些声音。”他哑声道:“不要听。”
  “我……”她抖颤着,哑声否认:“我不是……我不是东东……你认错人了……”
  她哽咽的否认,教他心软。
  他清楚她在想什么,知道她在意什么。
  “你是,”易远捂着她的耳,告诉她:“我知道你是,你是我的妻,无论你边城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
  泪水一再奔流,无法遏止。
  冬冬能感觉到他湿透的身体紧贴着她,感觉到他冰冷胸膛的战栗。
  “我已经……已经不是了……你还……还不懂吗?”她闭上了眼,痛楚满溢心胸,哭着说:“再也不是了……”
  “你是。”他斩钉截铁的说:“只要你想,你就是。我已将你的耳再封起,你别去听那些声音,你当冬冬就好,当我的冬冬就好,我不在乎你听不到声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易远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他的话,如此坚定,钻耳入心,深深烙印。
  冬冬抬手覆着他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心慌意乱的喘着气说:“可城里的大火、纸坊,你会失去一切的——”
  “不,我不会,我还有你,还有你……”他心头紧缩着,哑声匆匆道:“若火灭不了,那是命。烧光了,再重建就好。没钱了,再赚就好,我不需要那你换那些东西,绝不拿你换任何东西!”
  那一字一句,都教心震撼,让泪泉涌。
  他暗哑的道:“我们说好了,生一起、死一块,你听不见,就让我当你的耳;你要看不见,我就当你的眼;若你说不话,我会当你的嘴。请你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恳求,如此真切,那般渴望。
  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急促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而起的战栗。
  还以为,他对她只是喜欢,不像她如此用情,不同她这般爱恋,谁知道他对她,竟然有这般动人的情意。
  “即便我……”她压着他的大手,哽咽的问:“不是人?”
  “我爱你。”
  这一句,教她浑身一颤。
  “很爱你,就算你做了鬼,我也同你一道。”
  这男人的情意,教她泪流不止,一颗心又痛又暖。
  他告诉她,问:“你同我一起,携手白头,好不好?”
  “好……”她点头,哭着也笑着,说:“好。”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意,她耳旁的六角冰花封印瞬间大放光芒。
  白逛乍显,照亮了一切,让所有的风雨都变缓。
  跪地等待的金色人影骚动着,但全在那瞬间,被那道白光弹了出去,随着那道光芒,风停雨停,所有的屋瓦、木板、瓦片,全都从空中落下,掉了一地。
  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
  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
  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已经挪开,双双改握着她的肩头,将她转了过去。
  可她的发还是白的,手上仍有浮鳞隐隐。
  心,微凉,还怕他会被吓着,她不禁反射性的抬起小手,慌忙遮住他的双眼。
  “别……你别看……别看我……”
  易远握住她的小手,缓缓将其挪开。


第二十章

  冬冬想抽手,想转开,可两手却被她握住,她慌乱之下,只能匆匆低下了头。
  可他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半强迫的要她抬起头来。
  她不得已,终于抬眼,只见她黑眸深深的瞧着她,大手抚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唇,然后他俯身垂首,吻了她。
  冬冬抽了口气,微颤。
  他的味道,如此熟悉,那股温热,教全身都热也暖。
  盈眶的泪,又满溢,滑落一滴。
  他吻去那滴泪,放退开,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张嘴道:“冬冬,我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我爱你,就算你永远都是这般,我也依然爱你。”
  然后他吻她,再吻她,直到冬冬再压不住满心的情意,又哭又笑的,伸出双手拥抱他。
  因承受冬冬情感的冲刷,痛得瘫倒在地的阿澪,可以看见在易远怀中的冬冬,身后雪白的长发,缓缓由白变灰,转黑,身上的浮鳞也逐渐消失,再无踪影。
  她双耳旁的白色封印,不再发出白光,变得很淡很淡,几近透明,然后终于完全消失。
  可阿澪知道,它还在那里,也会一直在那里,直到冬冬死去为止。
  虚弱的,她爬站起身,转身离开了那对相拥吻的恋人,离开那被风雨毁去,只剩地板的大屋。
  她走过原来应该存在回廊的地方,绕过天井,穿过厅房,下了仍完好如初的木阶,赤着脚走到了湿透的草地上。
  她垂着眼,脚步悬浮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知道自己走不出去,她只是不想待在那里,她原以为,这回又会困在森林中,谁知到得了后来,前方却突然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她方抬起眼,只见眼前一片明亮、开阔。
  恍惚中,还以为是梦,她不自觉再向前,走到了那被风雨浸湿的码头上。
  天,再无风无雨。
  原该围绕着鬼岛的白雾,不知为何,消失无踪。
  湖水波光从脚下一望无际的往外延伸出去,她可以听见潮浪来回的声音,看见远山在云中幽幽,水鸟展翅横越天际。
  远处县城的大火,因方才骤来的风雨已熄,只余微弱灰烟冉冉。
  风,徐徐而来,拂上她的面容。
  是了,该是那封印的白光,扫去了所有一切障碍。
  阿澪知道,她应该要趁此机会离开这里。
  这些年,她一直想离开这座岛,离开这个地方,可天地那么大,她却不知该往哪儿走,不知该何去何从。
  杵立于原地,她听潮浪来回,看夕阳破云,洒落湖面,只觉得累。
  好累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灰云又在此拢聚。
  雪花飘啊飘的,飘落了湖心。
  她伸出手,截住那抹白色的晶莹,才看见手心上的伤,已经快速愈合,只剩残疤,然后那抹白,与那道狰狞的疤,一起消失在她手心,无踪也无影。
  恍惚中,不禁想起那年秋,与那男人的对质。
  你该知道,她同我是一样的。
  是吗?
  别装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的记忆,你骗她,让她以为她是生了病才会聋的。
  既然你看见了,该晓得这是她爹娘的愿望。你应该比谁都还清楚,身为非人,须得承受的苦。
  我不是非人。
  嗯,你不是。
  男人的声,轻轻,在脑海里响起。
  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她能看见他温柔的眼,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
  我不在乎。
  他沙哑的声,在心中回荡,薄唇上挂着教人心烦的笑。
  对了,谢谢你教冬冬纳衣。
  男人笑着,唇角轻扬。
  我只是无聊,总有一天,等我腻了,我会杀了她。
  她恼恨的冷声说。
  你不会,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又扬起了嘴角,瞧着她笑。
  你不知道!
  她气急败坏的瞪着那可恶的男人。
  你不会的,我知道。
  他凝望着她,温柔再笑。
  我知道。
  那人的声,那人的笑,那人的眼,都在脑海,印在心上。
  他相信她,蠢得信了她,那么蠢、那么笨,同那傻冬冬一般。
  心,缩得好紧好紧。
  她不想和那傻子在一起,不想再同他一起待在这里,她需要离开这里,离开去寻找——
  寻找那人的转世。
  是的,她要找到那个人,那个该死的人,那个忘恩负义,害她背负魔人血咒,承受永生不死的混蛋——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会忘了,千百年来她活着就只为了这件事,她要他受她受过的苦,要他生生世世都如此,永生永世都这般!
  深深的,阿澪颤颤吸了口气,握紧了双拳,举步走出了码头,赤脚踩在了水面上。
  她没有沉下去,轻触水面的裸足,只造成一圈涟漪。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洞庭湖上,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卫风吹拂着她黑色的衣裙,那长长的裙摆随风飞扬着,如她长长的黑发一般。
  风,悄悄的吹着。
  雪,静静的下着。
  下着。

  当冬冬回神时,才发现自己的发与容颜,已恢复如初。
  就连她手上的白鳞也已消失,她松了口气,慢半拍的方想起刚刚帮了她而划伤两手的阿澪,她慌忙回身,却不见阿澪人影。
  “阿澪呢?”她有些惊慌的爬站起来,抓着易远道:“她为了帮我划伤了两手,流了满地的血——”
  方才他刚到时,还以为那巫女是在害冬冬,听她这么一说,易远一愣,“不是她解了你的封印吗?”
  “是她没错。”冬冬心急的告诉他:“可她后悔了,真的,她画血阵帮我拖延时间,还承认她骗了我,叫我不要从那阵法里出来,不然就再见不着你了。”
  易远低头一看,果真见满地都是血。
  冬冬转过身,跑了出去,喊道:“阿澪、阿澪——”
  易远跟在她身后,才一眼就看出来,围绕周遭的白雾已经消散,他抓住她的手,在冬冬回首时告诉她:“迷魂阵被破了,她走出去了。”
  冬冬一愣,忙追到了码头上。
  但那儿早已无人,易远看着湖面,只看见远方对岸那儿的水面上,有一长发黑衣姑娘。
  “冬冬,在那里。”他轻触她的手臂,抬手指指着那地方。
  冬冬朝那儿看去,一瞧便知是她,忙开口大喊。
  “阿澪——”
  看着她的背影,冬冬呼喊着她的名,黑衣姑娘的身形为之一顿,却没有回头的上了岸,消失在树林里。
  冬冬心抽紧,一时间,有些哽咽,然后她感觉到,身旁的男人,伸手将她紧拥在怀中。
  她环抱着他的腰,将小脸埋在他胸膛,却察觉到他抽了一口气,忙退开一看,才发现他腰上有一道染血的刀伤,吓得她花容失色。
  “你受伤了?怎受伤的?怎没同我说?”
  冬冬慌张的拆下自己的腰带,帮他伤口先包扎止血,一边担心的仰头追问。
  “来时不小心伤的,没什么。”他随口说着。
  “怎会没什么?这口子都长过我手掌了。”冬冬慌急的拉着他到一旁大树下坐好。“你快坐下,别乱动,我去找船——”
  易远见了,忙伸手将要转身离开的冬冬拉了回来,抱在腿上。
  “不用了,瞧这样子,船在被风雨吹得不知跑哪去了,你放心,你会儿白露会让人来找我们的。”
  “可是你的伤——”她担忧的仰望着他。
  “不碍事。”他环抱着怀中的软玉温香,微笑回道。
  “下着雪呢,你还袒露着胸膛,怎么可能会不碍事,一会儿教你冷都冷死了。”冬冬脸微红,怕他着了凉,忙起身将自个儿厚重的外衣脱下,让他披着。
  他深情的看着她,等她为他披好了衣,再次朝她伸出手。
  冬冬瞧着,知他要坐回他怀中,虽觉着,可知两人偎着才暖和,便乖乖的将手叫了出去,缩回他怀里,小心翼翼的乔了一个不会压到他伤口的姿势坐着。
  她那深怕弄疼他的可爱模样,教她心暖。
  雪花悄悄的飘落,易远收拢长臂,环抱着那羞红了脸的小女人,一颗心,至此方落定。

  城里的大火,因突如其来的风雨,总算熄了。
  人们尽皆松了口气,可这场大火早已烧毁了大半座城。
  应天堂的人全体到了县城里帮忙救灾,易远与冬冬再处理好易远的伤势之后也一起加入了医护的行列。
  遭大火烧烫伤的人,多不胜数,可不幸中的大幸是这火虽然扩散得快,但事发在白天,加上冬冬到现场后,很快指示易家的丫鬟们去通知邻户,大量降低了原可能因这场大火而丧生的人。
  可是,财物上的损失却是难以估计的高。
  有半数的人,身家财产都遭烧毁。
  城中首富的易家,除了大宅被烧,纸坊和印坊更是付之一炬。
  躲到了城外的易夫人得知消息,据说当场昏了过去,易家主子们更是一个个面如死灰。
  但破船也有三斤钉,虽易家在县城里的家产物业被烧光了大半,但仍有别宅房舍可住,在岳州城更还有一书楼,是以勉强还是能过得下去。
  只不过,当县丞得知起火点是在易家大宅,将易家人召入官府公堂审问时,易宗堂又试图将纵火之事栽赃到被驱逐出门的雷冬冬头上。
  所幸苏小魅人在公堂上,一听他说法就知有问题,三两下质询就把他的话给套了出来,将他逮了下了大牢。
  这事,瞬间传了满城风雨。
  人人皆知,那曾为天之骄子的易家少爷,为了那耳朵听不见的豆腐脑袋,被亲娘给逐出了家门。那一时,大伙儿还以为易少会同那雷冬冬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省得教人笑话说嘴。
  谁知道,第二天,却见雷家豆腐店,重新挂上了店招,再次开始营业。
  城里的人们奔相走告,一时间,人人都挤到了那店铺的门口,买豆腐、吃早点,就为看看那易家的少爷是否真是为了那耳朵听不见的雷冬冬舍弃了家业。
  于是乎,就见雷家豆腐店前万头攒动、门庭若市,大伙儿挤上前,只瞧雷冬冬果真再次穿上了粗布衣料,头戴素巾,一碗一碗的舀着豆浆,分送给前来吃早点的人们,一旁冒着白烟的蒸笼,更是散发出肉包子的香味。
  雷冬冬是瞧见了,却不见易家少爷,大伙儿那是傻了眼,面面相觑的低声交谈着。
  “喂,不是说易少跑来卖豆腐了吗?怎不见人?”
  “莫非他反悔了?”
  “难说,易家再穷,那也比咱们有钱,再说易家还有栋书楼在岳州城呢。”
  “那是。何况他堂堂一个大少爷,拉得下脸来卖豆腐吗?”
  “可我那在易家做丫鬟的小妹说,没见易少到易家别宅去住啊。”
  “我瞧他八成是抛下这雷冬冬,自个儿跑了。”
  挤在店门前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者,谁知就在这时,却见一男子也穿着粗布衣裳,端着一大锅热腾腾的豆浆出来。
  “豆浆来了,请让让。”
  几个人闻言纷纷转身,回头一见他脸,顿时教喝在嘴中的豆浆都给喷了出来,幸好他像是早有准备,一个侧身闪过那被吓得喷出嘴的豆浆,瞧那还在呛咳的家伙,他笑容可掬的问候着。
  “王老板,早啊,您还好吧。”
  “咳咳……还好……还好……”


第二十一章

  “久不见了,来吃早餐吗?”
  “是……是……”王老板捧着自己手里的豆浆,一手以袖擦拭着额上的冷汗说:“我家那口子,最爱雷姑娘,呃,不,是少夫人,呃,不,是……您夫人的豆腐,听说雷家豆腐店开了,特嘱咐我来买些回去。”
  “那您慢用,一会儿要些啥,易远亲自帮你装去。”他笑笑的说着,一脸的客气。
  “呃,当然,那当然,呃,不是,我是说,那先谢谢易少了。”
  “王老板客气了,易远如今已不是少爷,你便唤我易远就成。”他微笑说着:“以后还请王老板您多照顾了。”
  “您好说、好说。”这易少越客气,王老板心中越是七上八下的,忙往旁让了开。“您忙、您忙。”
  易远闻言,抬起头,只见前方一干人等,瞬间退的退、闪的闪,忙让出位置让他过。
  他好笑的看着他们,没多说什么,只端着那锅豆浆到冬冬旁,帮她把已经要空的豆浆锅给换了过来。
  他一出现,顿教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全都噤若寒蝉。
  可这易少却似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视线,他换上了新煮好的豆浆,还真开始招呼起铺子外头的客人,帮着卖豆腐、豆浆、包子,甚至帮着雷冬冬把煎好的蛋饼给亲送上桌。
  吃完早点、买完豆腐的人,立马走人回家,赶紧同大伙儿说这最新的消息。
  不到半时辰,雷家豆腐店门前的人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于是虽然这城里刚遭祝融肆虐半月多,但才仅仅一个上午,冬冬与易远还是将店里的所有豆腐鱼早点全数卖得精光,还真是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等到两人中午取下店招,关起们来算账,冬冬看着易远将几个钱袋里的钱全倒在桌上,瞬间在桌上堆出了一座钱山时,还真是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前些天,他同她提起这主意时,她还觉好笑,想这事应该不成,不过反正是要开门做生意,她还是依了他,一块儿去应天堂取了她出嫁前留在那儿的车,又借了马,赶车到岳州买了上好的黄豆与面粉,回来后连夜忙活了一天一夜,她本想着,就算卖不掉,那是送去给城里那些受灾户吃也是不错的,却未料,事情还真让他给说说中了。
  有钱的人,全都因为好奇,跑来看他卖豆腐,当店小二。
  虽然说她知店里的豆腐全数销售一空,可真的看见钱山堆在眼前,她还真的是无言以对。
  易远快速的算着帐,将每一百文钱串成一串,冬冬也跟着帮忙,两人忙了半天,才把铜钱串完。
  “这儿总共有多少?”
  “三十二串又五十二文钱。”
  冬冬傻眼,瞧着他:“你说多少?”
  “三千两百五十二文钱。”他微笑边比着手势强调,再次告诉她。
  “怎么……怎么会这么多?”她刚光顾着串,还真没数,这下真是吓傻了,这可比她以前卖豆腐卖半年的钱还多呢。
  “我把你剩下来的豆渣子也给卖了,豆渣子作肥是好东西,我告诉王老板,白露已经同我订了要作肥,王老板立时要我也让他一些,我就让了他一车,他还拜托咱们,之后每日都得为他留一些呢。”
  白露长年与附近农家打约种药,这儿的人都知应天堂的白露对种植作物很有一手,王老板当然也晓得。
  冬冬杏眼圆睁,惊讶的问:“白露真这么说过?”
  “我取车时同她问过,她说好。”
  “那你还把豆渣子给了王老板?”
  “你忘了,咱们豆渣子多着呢。”他笑着解释:“一车给白露,一车给王老板,刚好也不用烦恼该怎么靠咱们俩处理那些豆渣子了。你放心,我知道你本想把豆渣子做饼送到城东救济所去,可豆渣子若天天吃,也是会吃怕的,我刚同杀猪的小张买了几斤的肉,一会儿咱们去取,再到城东去熬些菜肉粥给大伙儿吃。”
  冬冬惊讶的瞧着眼前的男人,不知他竟想到那么多。
  那一日,从岛上回来之后,白露帮他疗了伤,两人就睡在应天堂。第二天易远便说要回城里帮忙,冬冬担心着他的腰上,可见他如此坚持,她也放不下城里的状况,就一块儿同他回城了。
  易家,那当然是进不去了,两人也没想着要回去。
  城东的灾情是最严重的地区,应天堂在那儿搭了一个临时的救济所,收容家遭焚毁,无处可去的人们,冬冬帮着煮饭做菜,易远则帮着苏小魅处理灾情,这十来天,两人都亲眼见到那儿的惨状,虽然刺史大人拨了救灾款项,可官银拨放须层层作业,缓不济急,应天堂虽出了部分的钱,却还是不够,易远才想到了这个法子来攒钱。
  虽然有点取巧,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一直以来,她知他心好,却真没想到,他愿意这般为人丢脸。
  “阿远,你这样同我一块儿抛头露面,真不觉得委屈吗?”瞅着眼前的这男人,她忍不住问。
  “有什么好委屈的。”他看着她,微笑:“我是商啊,本也要在外头抛头露面,只是从抛头露面卖书、卖纸,改成抛头露面卖豆腐罢了。我问你,你自食其力的卖豆腐为生,会觉得委屈吗?”
  “当然不。”她摇着头说。
  “那不就得了?”他噙着笑,道:“你都不委屈了,我又怎会委屈?来吧,咱们把钱送去救济所。”
  说着,他将钱串分成几份,分别搁到陶瓷里。
  冬冬笑着帮他一起搬钱,两人再一起驾车送去给在城东处理事情的苏小魅,中途顺道还去拿了肉,到得了城东煮了菜肉粥分送给大伙儿。
  那儿的人有许多都是易家工坊的人,却因火灾全失了工,易家因为自顾不暇,连这月的工钱都没给,大伙儿见着了他,都知他做了什么,可他们还忧着怕会得罪了易家,一个爷没敢靠近。
  但是,当易远连着数日都帮着冬冬卖豆腐,攒了钱还全都送来这儿,到了第七天,终于一位汉子领着一群男人迎了过来。
  冬冬本有些担心他们是要来找他麻烦的,她知易家没给工钱,更对这些工坊里的工匠一个子儿也没付,忙匆匆赶到他身边,谁知就见那领头的男人,在刚下了车的易远跟前站定。
  “易少,你为了咱们卖脸,就为赏咱们一口饭吃,咱几个什么没有,就一条不值钱的命。”那在纸坊待了十几年的汉子,喉头微哽,沙哑的道:“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冬冬见着,顿松了口气。
  易远更是扬起嘴角,不客气的就道:“说实话,我还真的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
  “易少你尽管说,我们一定帮!”
  “是啊,咱们一定会帮你的!”
  “没错没错!易少,你说吧,你一句话,咱们立马给你办到!”
  易远笑看着他们,只指着车上的货道:“帮我把车上的菜肉和好酒都搬下来,然后好好的吃喝一顿,这就是帮着我了。”
  “没问题!包在咱的身上!”带头的汉子一拍胸脯,豪气的答应下来,才猛地领悟他说了什么:“啥?易少你说了啥?教咱们吃东西?”
  他好笑的瞧着几位兄弟,拍了拍他们肩膀道:“是啊,全都给我吃饱了喝足了,可别给我剩下一粒米、一滴酒啊!”
  闻言,几名雄纠纠气昂昂的大汉,顿时热泪盈眶,好半晌才有人大声应和着。
  “好,绝不给易少剩下一粒米!”
  话落,大伙儿纷纷大声应和着,这才在易远的催促下,上前帮忙把食物给搬下了车。
  那一天,人们全聚在他身旁,大伙儿生了营火取暖,吃着喝着,说着笑着。
  冬冬瞧着他脸上的笑,心也暖。
  虽然他已经不再是少爷了,人们却仍尊他、敬他,也因此而待她。
  来到他俩身边的人,总还是会称呼他为易少,称她为少夫人。
  虽然救济所指示简陋的竹竿与篷布搭起来暂时遮风挡雨的地方,但却充满了人情的温暖。

  易远在那之后,帮着苏小魅重新规画了城里欲重盖的街道与房舍,并带着男人们一起搭盖房屋。
  冬日严寒,工作起来特别辛苦,可当人们瞧见他亲洎動手,也纷纷前来帮忙。
  没几日,散落城东各处的人,无论是否曾是纸坊印坊的人,也都陆续聚集了起来。
  男人一起盖房,女人就负责煮饭、纳衣。
  人人待她都极好,如同自家人一般。
  然后,刺史大人派来帮忙赈灾盖房的兵马与官银终于到了,在苏爷的指挥下,迅速的重建了遭火焚毁的城东,让城里失依的百姓们不再担心这个冬还得住在那简陋的救济所。
  所有的事情就此尘埃落定,冬冬与易远仍回到雷家豆腐店做生意,不过也因为看少爷卖豆腐的戏码已经不新鲜了,登门的人倒不再同先前那般的多。
  两夫妻终于能稍稍喘口气,过几天清闲日子。
  是夜,冬冬睡到一半,突然转醒。
  她睁开眼,才发现身旁的男人已醒,她家屋小,除了厨房那儿有桌案,房里就床尾有一小几,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点着了灯,盘腿坐在那儿,不知在翻看书写什么东西。
  她好奇爬坐起来,坐到了他身旁。
  “阿远,你做什么?怎起来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些事,怕忘了,先记下来。”发现她行了,他歉然的转过头看着她说着。“我吵了你吗?”
  “没,就有些冷。”她扬起嘴角,窝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起,暖和些。”
  这话,他说过,没聊她记得。
  他轻笑,伸手揽着她的腰,让她缩在他怀里。
  冬冬没反抗,顺势靠得更近,低头瞧着他搁在小几上的书册,那书的字,密密麻麻的,不是雕版印刷,却是手写的,但上头涂改甚多,她很快看出那不是抄写的书籍,她认得那些蝇头小楷,那是他的字,这是他写的书,而且写的是造纸的事情。
  她微愣,挥手抬头瞧他。
  “这你写的?”
  “嗯。”他点头,握着她暖热的小手道:“这几年陆续写的。”
  她睁大了眼,问:“我可以瞧瞧吗?”
  “当然。”他笑着说:“你是我妻,想怎么瞧就怎么瞧。”
  冬冬回头再瞧,书册上的字,清楚写着造纸的所有工法,从如何取皮,怎样砍竹,但凡断料、沤煮、舂捣、抄提、焙干,他全写得万分详细。每一个步骤,上头都记载着许多,他曾经试过又改良至更完善的方法,就连造纸用的植树何时取皮,取几年的树皮造纸成效最好,他都曾一一试过,找出了最适合的季节与年份。他甚至不只全用楮树,也尝试过各种草料、竹料、皮料混合一起造纸,当然也常有失败的时候,可他总也将其记载下来,从他用的成分到比例,沤煮、舂捣的天数与时间和方法,全都详细载明。
  有时,他还会绘上简易的图,配合文字说明。
  她一页一页的瞧,一页一页的翻,很快就领悟到,这本书册,是他的心血结晶,他热爱造纸这份工艺,他不只照着前人的做法,自己也试着尝试各种新的方式,而不是只会墨守成规。
  冬冬这才知,过去这些年,易家纸坊生意会如此蒸蒸日上,可真是有原因的。
  这么多年来,他试过了许多方法,就只为造出更好的纸张。
  冬冬惊讶万分的回头,瞧着他问:“你记这些,记了多久时间?”
  “几年了吧,我也不记得了。”他噙着笑,道:“就想到了,便记下,改日再试试新的方法成不成。”


第二十二章

  冬冬再转回头,看着上头他最新书写的那一页,上面写的,是他最新想到的一个造纸的方法,但那用的不是以往人们用的桑楮或青竹、草麻做纸,竟是用另一树种。
  “你想改用青檀造纸?那能成吗?”
  “这些年,我试过许多树种,直到试到这青檀树,才发现这叔比楮树更加适合造纸,特别是笔墨书写绘图所用之纸,楮树皮造出来的纸,韧性虽高,不易破,但吸墨性不好,可青檀树皮就不一样了,它吸墨度好上许多,去年我试着造了一些,成效极好,也不易遭虫蛀,可这青檀树老皮极硬,舂捣不易,我试着用了新檀的皮,可那又太嫩,不适造纸。”
  “你认为是两年的最好?”她看到他写的记录了。“得修剪枝叶,取第二年的噺甡枝条。”
  “嗯。”他一扯嘴角,道:“可两年的青檀树枝条依然太硬,无论泡塘、沤煮、舂捣的时间都需时甚久,真要量产,太耗时费工,虽然那纸好,但成本太高,直到这些天,我同你一块儿磨豆浆、做豆腐,才想到这造纸和做豆腐其实很像。”
  她闻言一愣,吃惊的问:“有吗?”
  “有。”他笑着说:“造纸与做豆腐,都得先将原料泡软了,再弄成泥,事实上,你做豆皮的方式,就同我造纸时,抄提珠帘那儿几乎一样,你不觉得,豆皮其实便也是一种豆纸吗?”
  冬冬讶然失笑,点头同意。“真的呢。”
  “所以你瞧,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能将那么硬的豆子弄成泥呢?”
  “我得先泡水,然后将泡胀的豆子以石墨磨成泥——啊。”说到这,冬冬忽然领悟过来。“是石墨,你想利用石墨磨料吗?”
  “没错。”他瞧着她,轻声称赞:“你果然聪明呢。”
  “可皮料枝条能入得了石墨吗?”虽然被赞了让冬冬小脸微红,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毕竟那些树枝可不是小黄豆呢。
  “那是不成,但我不想用石墨磨它,而是利用相同的原理,要工匠打出石轮,将其立起,你瞧,就像这样。”易远说着,继续拿起笔,画着刚刚画到一般的图解。
  冬冬只见他画出了两个又厚又宽的石轮重剑接一横杆,横杆穿过两石轮,石轮在一大锅中,而锅外则有两驴子拖着那横杆绕着那大锅走。
  他画完,搁下笔。
  她回首,只见他将那书册拿起来,放在胸前给她瞧,边道:“你瞧,只要将蒸煮过的皮料搁到这锅里,教两头驴子拉着这杆子在外头走,这两石轮就能一再碾压过皮料,将其碾压成浆泥了。”
  冬冬瞪大了眼,对他的想法,叹为观止。
  “到时,一旁只要有个人顾着,适时的去翻一下锅中的皮料,再让石轮继续碾压,如此既能省时,也不用耗上太多人力。”
  见她听得如此专心,还一脸崇拜,易远越说越起劲,继续道:“青檀与楮树还有一差,便是其在沤煮之时,自然粘液比楮树较多,无法轻易舂捣。以往咱们造纸,都是在春夏之时砍下枝条皮料于城外泡塘,百日后方能切料挑料进纸坊造纸,可那耗时日久,我这些年发现,虽然冬日霜降不易上山,可冬季山里的水最清,不会下雨教泥水入溪,也不落果于溪中能造出上好的纸。若水够寒冻,将皮料浸于其中,再捞起直接在旁蒸煮,脱其皮,在漂以寒冬溪水,这般冷热交错,和上石灰,便只须浸泡二十余日,其皮质便会溶解,若再漂再舂,就能去渣存液,然后取杨枝藤枝冲——”
  冬冬瞧着他热切的表情,看着他双眼在同她解说时,炯炯有神的模样,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瞧着她的笑,他方发现自己过了头,猛地住了口,尴尬的道:“抱歉,我太过了,你对这没兴趣吧?我知这非小说,没那么有趣。”
  冬冬抬手抚着他脸庞,笑着摇了摇头,“不,很有趣呢,你说起来时,眼里好像都冒星星了。”
  这说法,教他黑脸更红,连耳都红。
  冬冬瞧着,再忍不住,倾身吻了他的唇,笑着道:“阿远,你还真不是卖豆腐的料呢。”
  闻言,他愣了一下,往后退开,拧眉瞧着她抗议:“你啥意思?我现在可不是少爷了。”
  “你姓易,你祖宗世代都造纸,你生来便是要造纸的。”冬冬温柔一笑,小手搁在他心口上,说:“你别买豆腐了,还是去造这纸吧。”
  “不要。”他眼也不眨,抛了书,翻身就将她给压回床上,瞧着她道:“我好不容易才能同你一起做豆腐,你可别想就这样把我赶出去,我还想通你造些孩子来玩呢。”
  冬冬面红耳赤的羞瞧着他:“你胡说什么,我只是说你有这造纸的本事,搁着不用太可惜了。”
  他闻言,只挑眉,道:“你知道吗?若不是你爹当年激我,我也不会懂得要学怎么赚钱,也不知该要自食其力,更不会晓得要精进自己造纸的技术,可你相信我,他现在要是知道,八成也会觉得比起造纸,咱们俩先给他生个孙儿比较重要。”
  话到一半,他已经将她腰上的衣带扯掉,大手探进她衣里。
  “等等——”
  冬冬又羞又怯,忙挡着他,可他已经一脚挤进她双腿间,低头吻着她,以唇堵住她的小嘴,教她一瞬间忘了该说什么,他的大手一路抚过她雪白酥胸,逗弄着她的敏感,让她不自觉嘤咛。
  好不容易等他稍离,她气喘吁吁的回过神,只见他一把脱去了他的衣,露出了强壮结实的胸膛,而且又再次压了下来,她忙伸手抵着他的胸,羞窘的急着再道:“阿远,我话还没——”
  话未落,冬冬轻抽口气,语音为之一顿,忙红着脸咬住了唇,只因察觉他将手指探入了双腿间。
  “你没说完什么?”他喘着气俯看着她,低笑着问。
  冬冬张嘴欲言,他故意挪动大手,教她杏眼圆睁,只发出一声娇喘。
  “阿远……”
  “什么?”他将头俯得更低,让热烫的胸膛抵着她柔软的酥胸,再问。
  “我……啊……”
  冬冬伸手抓住他乱来的手腕,他让她拉开了手,却低头又吻住她的胸,然后是她的小腹,跟着将她整个衣裳都敞开,竟往下舔吻她的双腿之间。
  这真是让人她心慌意乱,又羞又窘,忙松了他的手,改抓他的头,出声阻止:“阿远……等等……那儿不行……你别……别……嗯……啊……”
  他压根不停她的,执意以唇舌那样对她,冬冬虽慌急窘困,却清楚感觉到他对她做的事,她从来不知道床第之间可以这样,她娇躯瑟缩,被他强挂在肩头上的雪白双腿颤抖不已,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揪着他的黑发,一再呻吟喘息,然后下一瞬间,战栗着轻喊出声。
  然后,他回到了她眼前,抚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再问:“冬冬,你什么没说完?”
  她双眼迷离的看着他,只能轻喘,迷糊的微张着唇:“啥?”
  “你说你还没说完。”他看着她,抚着她湿润的唇问:“你还想说什么?”
  “我……我忘了……”冬冬意乱情迷的老实坦承。
  他扬起嘴角,低低的笑,握住了她的双手,和她十指交扣,道:“忘了,那就表示它不重要。”
  说着,他把自己挺近了她湿热紧窒的身体里,教冬冬又抽口气。
  他低头亲吻她,让她尝到了自己的味道,刹那间只觉更羞,身子却更加热烫无端收紧,他呻吟出声,粗喘着,一再在她身上来回,一回又一回的带着她起伏。
  冬冬浑身泛红、娇喘连连,她拧着眉、咬着唇,可他的身子那般火热,他的味道那样诱人,他的皮肤摩擦着她的,带来无比撩人的感受,他每一次挺近都那么深、那般重,像是要进到了她的心坎里。
  而他那双眼,始终不曾离开她的眼,教她更羞,每当她忍不住想闭眼,他总会进得更深,教她娇喘睁眼。
  她知道他喜欢看,看她难以承受,瞧她羞怯难当的迎着他。
  这一切,都教她无法抗拒,刚开始还能忍着,只轻轻嘤咛着,到了后来,她压根再忍不住了,只能因他一再的进击,嘤咛喊着他的名,不由自主的收紧双腿,迎着他、抵着他,将他紧裹包围。
  就在她再次承受不住的那瞬间,他也深深埋入了她的身体里,抖颤着把自己全交付出去,然后他瘫倒在她身上,压着她。
  冬冬喘着气,心跳仍飞快。
  他好重,可她奇怪的很喜欢他这样压着她,那让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滚烫汗湿的皮肤,嗅闻到他身上熟悉迷人的味道。
  情不自禁的,她伸出双手拥抱他,环抱着他的颈项,收紧双腿将他纳得更紧。
  他因此呻吟出声。
  他胸膛传来的震动,让冬冬慢半拍的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忙羞得松开手脚,他却捧握着她的臀,不让她退开,还将她更压向他,她能感觉到那细微的颤抖,是他的,也是她的。
  这一瞬,两人像是真连在一起的。
  她好羞,却也觉得这感觉莫名的好,她喜欢他如她一般眷恋,和她一般爱。
  冬冬模模糊糊的想着,双手双脚不再试图抽回,只继续环抱着他,然后在他抱着她翻身之后,安心的再次沉入梦乡。

  一早醒来,冬冬就见自个儿还趴在他身上。
  她有些羞,却也好爱这样感觉他。
  有那么一会儿,她真想继续这样同他一直睡下去,可她想起昨夜他故意教她忘了的事,便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套上外衣,到床尾捡拾起那本被他扔到一旁的书册。
  这,可是他的心血呢。
  她拿到厨房点起了灯,先烧起了水洗了个澡,方船上衣服,到桌边又翻看着那册书,当她再次看着他多年写下的记录,心里知道,他其实真是热爱造纸这一门工艺的。
  虽然说,他为了她,被易家赶出了家门,可没人规定他就不能从事同一行啊。
  她其实真不介意他继续做造纸的,依他这书里所写,他也不需要什么工夫,就能做出这上好的纸张呢。
  冬冬合起书,想了想,回到房里,确定他还在睡,便替他拉好了被。
  这些天,他是又帮着替人盖屋,又忙着同她一起做生意,大半个月都没什么合眼,一天睡不到两时辰,她知他是真累了。
  她还知道回来休息时要睡一会儿,他却常常到大半夜都还替苏爷处理文书、规画新的坊里,他甚至还帮着大伙儿写书信给远在他乡的亲人抱平安呢。
  轻轻地,她抚着他的脸,对他的情谊,充塞于心。
  这样的男人,她哪能私自藏着啊。
  你当冬冬就好,当我的冬冬就好……
  我不在乎你听不到声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样……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易远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出岛之后,她不敢同他多聊那天的事,他也不曾多提。
  可他说过的话,她却始终铭刻于心。
  好难想象,他对她竟这般用情至深,可就因为如此,她更想他是开心的,想他能做着喜欢的事,想他能继续钻研他想要钻研的工。
  前些日子,她还不知他忧着什么,可如今她早已知晓。
  这男人,连她说说,他都不肯让呢。
  以前哪知他心机这么深,可经历这番风雨,她方知他虽然看来总是自信满满,可对她,却总也情怯。


第二十三章

  不舍,无端上了心头。
  瞧着他在睡梦中,仍偎了她的小手。
  冬冬不自觉扬起嘴角,只觉甜暖,情不自禁的,她俯身低头,偷偷的,偷了他一个吻。
  他喟叹了口气,眉宇舒展开来,吐出了两个字。
  她心头一跳,满脸通红的忙直起身,虽然没瞧见,可她知他说了什么,他总在欢爱时贴着她的唇,这般低语着说。
  冬冬。
  那是她的名,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语,以前没听过他声时,她总是自个儿在脑海里拼凑他的声音,可自从听过他的声音之后,他每回叫她的名时,他的声却恍似在耳畔。
  不知怎,总教她耳热,感觉更羞了。
  总不成就连在梦中,他也知是她吧?
  害羞的抚着脸,冬冬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再一次的确定他盖好了被,还睡得很熟,一时三刻不会醒,方抱着那册书转身出了房,套上厚重的外衣,临出门前,又怕他真醒了会担心,忙转了回来,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方悄悄从后门出去,到后院替那借来的马儿套上了缰绳。
  小雪,又轻轻的飘落,可她仍是上了车,往城东驶去。
  她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匆匆赶了回来,幸好他还没醒,冬冬脱下外衣与鞋袜,钻回被窝里,偎向他热乎的身体。
  他半梦半醒的醒了过来,试图坐起身:“天亮了?我去打水……”
  “不用了。”冬冬心微暖,轻笑着伸手将他压回床上,窝在他身边,道:“咱们今儿个休息,不开店了。”
  “是吗?”易远睁开惺忪的睡眼,瞅着她:“你确定?”
  “嗯,我好累。”她抚着他的脸,悄声道:“你陪我再睡会儿,好不好?”
  “当然好。”他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合上了眼,说:“你累了就再睡会儿,一天不干活也不会怎地。”
  冬冬咬着唇,阻止自己笑出声来,要不真怕扰着他睡,她真想同他说,这话他该留着给他自个儿吧。
  谁人像她一般勤奋呢。
  果然,才一眨眼呢,他已经又再次轻轻打起呼来。
  冬冬抚着他的心口,瞧着他沉睡的面容,好难相信自己真嫁给了他,竟嫁给了他,而且这个男人,还这般深爱着她。
  “阿远,我爱你。”
  情不自禁的,她张嘴悄声说。
  话方落,虽在睡梦中,他嘴角仍扬起,教她心也飞扬起来。
  笑声,轻轻,如银铃,散落在寒冻的空气里,也飘进他心底。

  又几日。
  一日午后,两人收了店招,关起了门,用完了午饭,却听见有人来敲门。
  易远洗完了碗,正要到后院去倒废水,冬冬便先去开门,谁知一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那被调升去刺史大人那儿当差的秋捕头。
  “秋捕头,好久不见,你不是在岳州城吗?”
  “是,可刺史大人派我来帮忙苏爷调度。”
  “你今儿个怎有空过来?”
  “雷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听到前头那儿的对话,发现来人是那姓秋的,易远立时放下手中废水,快步走回前门,谁知却见冬冬快步跟着那家伙走了出去,走到了街上才停下,他差点想直接上前将她拉回来,却又想知她同那人在说什么,便在门内阴影处停下。
  可那姓秋的像是知道他会偷厛,虽张了嘴,竟没发声,教他只听见冬冬满心喜悦的回话。
  “真的吗?太好了。”
  “那是,我会注意的,秋捕头,谢谢你。”
  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一张小脸像是在那瞬间亮了起来。
  然后那男人不知又说了什么,竟教冬冬羞红了脸,他微恼,再忍不住,跨出了门槛,大踏步走了过去。
  姓秋的瞧见了,张嘴便道:“我听说你又开店了,嘴馋着呢,你还有豆腐可卖吗?”
  “没了。”易远微恼,冷声在冬冬身后道:“一早卖完了。”
  冬冬不知他在后说了什么,只歉然的笑着说:“抱歉,豆腐卖完了,不过你明儿个若还想吃,我再为你留一些。”
  秋捕头看着易远的冷脸,笑得可开怀了,点头同冬冬道:“那是最好。”
  冬冬不疑有他,只微笑说:“明儿个我就替你留下。”
  秋捕头这才心甘情愿的笑着说:“那我明儿个有空便过来取了。”
  “谢谢你跑这一趟。”冬冬再说。
  “不会。”他微笑摇头,“我只是刚巧顺路,我走了,你忙你的吧。”
  冬冬笑着同他挥手,直到他上了马离开了,方回身,谁知一回身就差点撞到易远身上。
  “你怎站这儿?吓我一跳。”她抚着心口,惊魂未定的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刚刚。”易远垂眼瞧着她,问:“那家伙同你说什么?”
  “没什么。”冬冬轻笑,避重就轻的回答:“就想同我买豆腐,我答应明儿个帮他留着。”
  他唇一抿,知她故意闪避了他的问题,心口莫名郁闷。
  他没逼问她,就只扯着嘴角,握住她的手,道:“那就进屋里吧,外头冷着呢。”
  冬冬同他一块儿进了屋,可却见他一直闷着脸,一副老大不开心的模样。
  她把明早要做豆腐的黄豆给泡了水,他则在后院清洗着过滤豆渣的粗布,冬日水寒冻,他却仍埋头洗完了步,又洗了锅,还跟着把大灶、煎台都擦洗过,他又洗又刷的,几乎把所有能洗、能刷的锅碗瓢盆全都洗上了一遍,活像那些东西得罪了他似的。
  当他又试图打了井水要擦门窗时,她终于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
  “够了,别再洗了,瞧你手都要给冻裂了。”冬冬抓握着他的手,将其捂在两手之间,困惑的仰望着他,“别弄了,你到底是怎么了?谁得罪你了,你要这样闷着?”
  “没人得罪我。”一丝尴尬闪过他的眼,他粗声道:“我只是想趁年前,把家里都打扫过一遍。”
  冬冬瞧着他,可不信他所说,她知这只是借口,他确实在恼着,他甚至把手缩了回去,提起水桶,道:“我去喂马,你进屋去吧。”
  冬冬看着他的背影,纳闷他早上本来明明还同她有说有笑的,怎突然就变了个样,她仔细回想,方察觉他是从秋捕头来之后,才变得阴阳怪气的。
  之前,他来她这儿吃早点,也是在遇见秋捕头之后,就变得很奇怪。
  那奇异的念头,悄悄闪过,她有些不敢相信,可初次之外,却也猜不出别的原因。
  待回神,她已快步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
  “阿远,等等——”
  他闻声站定回首,她仰头看着他,开口就问:“你在吃醋吗?”
  眼前的男人浑身一紧,黑眸微暗,脸庞上有着可疑的微红。
  不会吧。
  他这默认,教冬冬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脱口又道:“你真在吃秋捕头的醋?”
  他连更臭了,粗声否认。
  “没有,他又不是卖醋的,我没事吃他什么醋。”
  冬冬眨着眼,一瞬间好想笑,却又觉得心疼不舍,她伸手抚着他紧绷的脸,他抿成一线的唇,微笑看着他,道:“阿远,做豆腐的水没了,我得上山去取水,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见她转了话题易远松了口气,不疑有他,点头答应,趁她收拾店铺时,备了马车,把水缸与木通搬上了车,同她一块儿出城上山。
  一路上,冬冬窝在他身旁,他脸仍有些臭,可出了城之后,她主动勾住了他手,易远一怔,转头瞧她。
  冬冬只羞看着他,悄声道:“有些冷呢。”
  见她小脸真的被风吹得红通通的,他方缓下了脸,从后头抽了条挡风的毯子,将她揽在怀中,把自己和她一块儿包裹住。
  “好点了吗?”
  她微笑点头,偎在他身边,把脑袋枕在他肩上。
  他没有反抗,只将大手绕过她的腰,将她搂得更紧。
  他这行为,教她心暖,不禁从怀里掏出小陶罐,趁他没地方跑,挖出一些油膏,抓着他搁在她腰上的手,小心翼翼的替他被水冻得发僵的大手按摩。
  察觉到她的行为,易远一愣,垂眼只见她脑袋仍搁在他肩上,双眼仍闭着,但她两只小手,确实在毯子下,温柔的按着他的手。
  那感觉那么好,教他无法抽回手,只能任她揉按着。
  他能闻到酸痛药膏的味道,感觉她按着他的每一根指头,从指间,到指节,然后是他的手背与手心,没有遗漏任何一处,她将他手上每一处僵硬的肌肉,都给揉按了开来。
  心,再一颤,热又暖。
  原本的慌与闷,莫名的,竟莫名就这样,消散。
  马儿轻快的往前走,一路就这样上了山。
  不自觉的,他将脸贴在她脑袋上,看着前方,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她的味道,吸进心肺里。
  当她终于按完他整只手时,才放了他手自己,把他在毯子外,另一只抓握着缰绳的手也给拉了过来。
  他识相的换手握缰,让她继续照顾他另一只不岑曾被照顾的手。
  她重复同样的动作,那样小心,如此温柔,那般的眷恋,又依依不舍,那小小、小小却无比贴心的照顾他,教他的心都化了开。
  当她全部都按完了,他方反握住了她灵巧的小手。
  她抬起头,只见他垂眼瞧着她,黑眸深深的开口:“对不起。”
  “为什么?”
  “我却是……”他哑声坦承。“在吃醋。”
  “你不需要吃他的醋。”她凝望着他,真挚的道:“我爱的是你,嫁的也是你。秋捕头,只是个客人。”
  “你喜欢他。”他黑眸收缩着,沙哑的说。
  “他是个好人,我当然喜欢他。”冬冬将他的手,压在了心口上,小脸微红的说:“可他人再好,也不是你,不是你,我也不要的,你懂吗?”
  “嗯。”他心头一紧,将她小手握得更紧。
  冬冬朝他微微一笑,握着他的手,将头枕回他肩上。
  易远继续驾着车,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愿意就这样和她过一辈子,他为她驾车,她为他按手,一起到老。
  车马辘辘向前行,转过了最后一个弯道,终于来到了她取水之处。
  可才刚转过弯,他就瞧见前方山溪那儿,多出了间木屋。
  易远微愣,却感觉到冬冬握着他的手,抬起了头。
  他停下马车,低头看她,只见她对着他笑,一点也不奇怪那儿多了间屋。
  “这屋哪来的?”上回他铜她来取水,可没见到这屋,可这才几天,这屋子竟凭空冒了出来。
  她仰头望着他,微笑道:“这屋,是欧阳师傅他们,一起送你的礼。”
  易远微愣,“欧阳师傅?”
  “还有工坊其他的工匠师傅与弟兄。”说着她起身,牵握着他下了车,“来啊,我们去瞧瞧。”
  他愣愣的跟着她下了车,被她牵着往前走看,忍不住捏捏她的手,等她回头时,困惑的问:“他们没事儿在这儿盖屋做什么?”
  “你进去瞧了就知道了。”她边说变笑着把门推了开,然后推着他走了进去。
  易远一进门,瞬间愣住。
  那屋不宽,但颇深,里头有新造好的塘池,还有大灶、蒸锅、抄提槽,而在最深处,是和很大的水车,水车旁还有个装着两石轮的大锅,锅后有两头驴正在那儿吃草。
  所有的噐具、锅炉,都是照他之前所设想的做。


第二十四章

  那改良过的水车、那压碾皮料的石轮,还有那悬挂在抄提池上,减少手持使力的竹帘,这儿甚至有着他重新设计过的焙纸砖台。
  一切的一切,都精准的照着他要求的尺寸,用他所想要的材料制成,没有分毫的差池。
  “怎么样,你喜欢吗?”冬冬再他身后,有些紧张的问。
  “你怎么……你哪弄来这些?”他讶然的回头看着她。
  当他转过神来,当冬冬瞧着了他脸上的惊讶,和眼里的欣喜,她心头方落定。
  他喜欢它们,她知道,她看得出来。
  他交握着双手,看着他微笑:“那日我瞧了你书,觉得你想的这些方法实在很好,不拿来用是可惜了,便拿去城东找欧阳师傅,问他这些若要做,能不能成。他看了大吃一惊,刚巧那时一些纸坊旧日的工匠也在他那儿喝茶,一听便纷纷挤过来瞧,师傅工匠们七嘴八舌的对着你这书讨论起来,我都还没说能给多少工钱呢,他们已经开始分工要如何制造这些噐具,有师傅当下就奔出去找了石匠和木工,几位师傅全都比我还要热切,对你的设计赞不绝口,你还没提,他们已经急着问我,你何时要重开纸坊,我明说了咱们没多少钱,不一定能将这坊做成,他们却全都说,钱不是重点,这些砌砖台、大灶,造大锅、水槽、盖屋、架水车的活儿,他们都各有擅长,造这坊,不收钱。”
  他哑口无言,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冬冬上前,抚着他的心口,道:“你那般待人,人也看在眼里。你为他们卖脸,他们都知道、都晓得。你带人带心,敬老者、尊师匠,真要忙起来,还同他们一块儿做活。坊里的人都说,你一个少爷什么样的活儿也肯做,旁的人哪能不跟着动手?好些老师傅也说,就连你爹你爷爷,都没你这般忧心,把他们都当成了自己人。他们敬你,比敬父母官更多,比敬你爹你爷爷更重。”
  这话,教他心更热,喉更紧。
  冬冬瞧着他,柔声再说:“阿远,我知你喜欢造纸,你对这活儿用了心,我是你妻,无论你是同我卖豆腐,或者再来造纸,我都不在乎,可我希望你活得开心——”
  “我只要同你一起,便开心了。”他告诉她。
  她羞怯一笑,道:“我知道,可你要想,易家虽然重盖了纸坊,但规模却小了许多,所有老弱病残,即便手艺再好,他们全都再不雇佣,你若重新开坊造纸,不只你自己开心,还能让大伙儿都有口饭吃,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是不?”
  易远垂眼看着她,只觉喉紧心热。
  “你……真不介意?”
  “当然不。”她摇着头,抚着他的脸,柔声说:“我是你妻啊,不管你是不是少爷,会不会与我一块儿卖着豆腐,你都是我的天、我的地,我雷冬冬的夫君。只要你不遗弃,我就会当你的冬冬,永远都当你的冬冬。”
  那是他说过的话,他曾有过的要求。
  他屏住了气息,只有泪盈眶。
  “阿远,我爱你,生如此、死亦然。”她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唇,微笑悄声承诺:“这一生,我只想与你,就与你,一起相守到白头。”
  这整间屋,都是她的心,她的意。
  她不只想与他一起,还想他活得开心。
  还以为就他爱得深,谁知她情也真。
  难以自已的,易远伸手拥抱她,将她深深紧拥,久久,无法松开手。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泪浸湿了她的肩头,教她心疼又不舍。
  待得他回过气来,他方退了开,嗄哑的问。
  “姓秋的一早来,便是与你说这个?”
  “嗯,他来替欧阳师傅传话的。”她瞅着他,心疼又好笑的道:“我本想过两天,等所有的事情都上轨道了,再给你个惊喜,才瞒着你的,谁知你竟吃起他飞醋来……”
  他微窘,满眼的尴尬,哑声再道歉:“对不起。”
  她抚着他的唇,握着他的手,羞涩但温柔的道:“没关系,可我不爱你把自个儿折磨,你自个儿不觉痛,我在旁却看了也痛。”
  轻轻的,反握住她的手,他垂眼同她承诺,“再没下回了,我以后,什么事也同你说。”
  冬冬扬起嘴角,露出甜甜的笑,道:“那你先同我说,这些噐具要怎么用,好不好?”
  “当然好。”
  他笑着点头,心甘情愿的牵握着她的手,带她走遍整座坊,告诉她每一个噐具是做什么用的,如何操作。
  冬冬笑着看他比手画脚,亲自示范操作那些噐具,神采飞扬的解说着,知道自己这回做得没错。
  他热爱这个工作,而她热爱看他认真的活。
  然后,他回到她身边,亲吻她,将她紧拥。
  她笑着伸手回报着他,知道自己此生,只要有他,便再无所求。

  深深的夜,雪悄悄的落。
  暗夜里,男人躺在床上,只听得见怀中小女人的呼吸。
  欢爱过后,她便力竭睡着了。
  寒冬里,她偎着他,小手搁在他心口。
  他瞧着她秀丽的面容,不禁伸出大手,小心的将她脸上的发丝掠到而后,以指腹轻抚着她的脸。
  从岛上回来之后,她一次也没提过那时发生的事,甚至没有同他问,为何他懂得如何封印她的耳朵。
  他知道,她仍惊魂未定,仍畏惧自身的变异。
  有时候,他会看见她出身的盯着自己的双手,甚至会一再对着水缸里的水,藉着天光,抚着眉宇之间,好像生怕一不小心,那儿的白鳞,便会冒了出来。
  而打那天起,她就可以闪避着城外的洞庭湖,就连去应天堂送豆腐,她也不肯多瞧那湖一眼。
  可是,宋应天三日前就回来了。
  他已经听说,他相信她其实也晓得。
  她总是送豆腐去岛上,一回爷没落过。
  出岛之后,他曾去找白露谈过,她与姓苏的,同他说了些事,可有些事,只有宋应天知道。
  他知她爹,希望他一辈子都瞒着她。
  可他不想她往后的日子都过得那般心惊胆战。
  抚着她的小脸、她的眉心,易远凝望着她,深深知道,他再不能瞒她,无法将那事同她瞒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只为他,他妹办法同她爹一般,把事情全都瞒了。
  他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深深的吸了口气,闭上眼。
  他要与她一起,哪里都行,哪儿都可以,只要与她一起便好。
  翌日清晨,他起床陪着她一块儿做豆腐,但提早收了铺子,见他收了店招,冬冬微愣,这时候还早,还未到午时呢。
  可他一直走到了她面前,看着她说:“冬冬,宋应天回来了。”
  她一怔,半晌,才道:“我知道。”
  “我陪你一起去岛上送豆腐吧。”
  “岛上的屋毁了,少爷……还回岛上吗?”她露出虚弱的微笑,问。
  “白露说,她教人把屋重建了,少爷还回岛上住。”他定定的看着她说。冬冬瞧着他,迟疑着,犹豫着,可他朝她伸出了手。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坚定的眼,终于还是走上前,把手给他。
  “别怕。”他告诉她。
  她没同说过,可她真怕谈起那事,但阿澪走了,少爷需要知道那天发生的事,一切都因她而起,她知道,她总得去亲自同少爷说明。
  无论外人如何说宋家的少爷对啥都不在乎,可她知,少爷是在乎的。
  旁的人不知,少爷为何隐居与鬼岛。
  可她知,阿澪没来之前,少爷其实不住岛上的,他也住应天堂,她以往也总只同爹爹一块儿送豆腐到应天堂。但自从少爷带回阿澪来了之后,他就搬到岛上去住了,他拘着阿澪,可也陪着她。
  少爷待她极好,即便阿澪说她身上的封印,是少爷做的,可她知那是为了她。
  少爷不教她做妖,只让她做人。
  但她仍怕,怕听到真相。
  可是,阿澪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握着。
  “不怕。”他瞧着她,再次告诉她。
  冬冬收紧了手,同他颔首,“嗯,不怕。”

  两人收拾了东西,拿着豆腐上了车。
  她一路上,仍紧张着,可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车马缓缓前行,来到了码头,三婶见着了他俩,露出了微笑,载着他俩去了鬼岛。
  湖水有幽幽荡荡,靠岸处都结了层冰霜。
  她在船篷中偎靠着他,不敢多嘴,可快到时,她还是不得不走出船篷。
  湖上那长年围绕鬼岛的白雾,打那日之后,便再也不曾见着,冬冬与易远都能清楚看见,那座小岛。
  今天的冬,特别的冷,大雪连着又几日,教岛上的树,全都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条上,被白雪冰霜包裹着,看来异常清冷孤寂。
  到了岛上的码头,她更紧张,可易远牵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上了岸。
  冬冬提着那要给少爷的食篮,心中惶惶,万分忐忑不安。
  他捏了捏她的手,冬冬抬眼瞧他,却见他低头吻了她,吻得她晕头转向,差点把食篮都给掉了。
  然后,他退了开,温柔的笑看着她。
  “瞧,这样气色好多了。”
  她脸微红,知他故意如此,只为让她别那么紧张。
  “没事的。”他告诉她,握着她的手,“来吧。”
  她深吸口气,点点头,同他一起离开了码头,再次踏上了鬼岛。
  虽然经过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岛上的林木有大半仍往外倾倒着,看得出来那时被破坏的威力。
  两人手牵着手,踩着积雪,一起往岛中央走去。
  宋应天没将迷魂阵重新布上,白雾不再,路行起来也没以往那般的远。
  不一会儿,两人就看见了那栋屋子。
  重建的新屋同之前的那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屋舍仍能明显看出新建的模样,不像那旧时的房舍,有着岁月风霜的痕迹。
  易远带着她上了阶,推开门。
  门内厅里,空无一人。
  他与她再往里进,天井处白雪纷纷,三间房的门皆开着,他俩正欲朝宋应天的房而去,易远却听到对面的房间,传来了零落的琴声。
  他一愣,转过身去,冬冬微愣的看着他。
  冬冬一怔,忽然间,以为阿澪回来了,忙匆匆飞奔过去,可才到门口,就见屋里没熟悉的黑色身影,却又一男人穿着白色长衫,盘腿背对着她,望着面对林子那头敞开的拉门。
  那不是阿澪,是少爷。
  白雪在门外纷飞着,他仰头看着那落下的雪,大手却有一下每一下的拨弄着他摆放在腿上的琴。
  他拨弦的力道那般的轻,以至于那弦几乎没什么在震动。
  她心口一缩,脱口便道:“少爷。”
  男人闻声,摆着那琴转过身来,看见她,他露出了微笑。
  “冬冬,好久不见。”
  看着他温柔的笑颜,她喉微紧,心更缩。
  然后,她鼓起了勇气,提着食篮走了进去,在他身前跪坐下来。
  “我带了豆腐过来。”
  “嗯,我看见了。”
  “阿澪……走了……”
  “我知道,白露同我说了。”
  “对不起……”冬冬愧疚的说:“我不知道,不晓得解了封印,会有这样的后果……”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说清。更何况,她早想出去了,这一回不过是逮着了机会。”他抬起眼,看着她身旁跟着坐下的易远,说:“辛苦你了。”


第二十五章

  易远紧握着冬冬的手,看着他,道:“不辛苦,我心甘情愿。”
  “我注意到了。”宋应天垂眼瞧着两人交握的手,笑:“你是个聪明人。”
  “我今天来,是希望你同冬冬给个交代。”易远直视着他:“她需要知道真相。”
  宋应天再牵扯嘴角:“我想也是。”
  冬冬不知他说什么,转过头瞧他:“你说什么?”
  “我说,他应该告诉你真相。”易远缓缓道。
  “什么真相?”她不安的问。
  “他为什么要封住你耳朵的真相。”
  冬冬有些瑟缩,可他握紧了她的手,“你别怕,我会同你一起的,生死一起。”
  宋应天听了,只问:“你真愿意,与她生死一起?”
  易远将视线从冬冬身上,拉到了宋应天脸上:“你知道我愿意。”
  宋应天瞧着他,又笑了,点点头:“那好吧,我告诉她。”
  冬冬困惑的看着前方的少爷,和身旁的医院,问:“告诉我什么?”
  易远瞧着她说:“你的身世。”
  她一惊,小脸刷白。
  “没事的,你问他,他会同你说清楚的。”
  冬冬分唇紧抿,心微颤,可他是那般坚定,他厚实温热的大手传来了力量,她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终于鼓起了勇气,转过头,看着前方的少爷,哑声开口问。
  “少爷……我……我到底是很么?我……是人吗?还是……还是妖怪?”
  宋应天看着她,淡淡一笑,只道:“你当然是人。”
  “可……可那天我……”她不安的开口,怯怯的说:“我身上……我变得很奇怪……”
  现在,他可真知道为何易远会要求他要说出真相了。
  宋应天看着那从小看到大的丫头,道:“冬冬,你那不奇怪,你会那样,是因为你娘的关系。”
  “我娘……是妖怪吗?”她眼一暗,哑声问。
  “不,她不是。”宋应天瞧着她轻笑,说:“她是龙女,洞庭的龙女。”
  冬冬吓了一跳,有些傻眼。“龙……龙女?”
  “嗯,依照我祖师爷书里的记载,洞庭的龙君掌管这儿的万物,但出于不同的界。你娘根本是不该到人界,可我外公与龙君有些交情,龙君极疼你娘这小孙女,三不五时就会偷跑过来岛上玩,有一回遇见了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忍不住出手救了他。那个男人,便是你爹。”
  “我爹?”冬冬睁大了眼,张口结舌的。
  “你爹原是江湖中人,遭人陷害追杀,落于湖中,被你娘救了之后,两人日久生情,便有了你。可龙君年事已高,天年已到,这洞庭不能一日无主,龙君一死,便要有人坐那大位,镇压无常。你五岁那年,龙君往生了,洞庭万物皆需主,便找到了你,你娘为保你,便来求我封了你的耳,让你听不见召唤,自愿回去当主。”
  “既是当主,又为何处处受限?”易远问。
  “这洞庭之主,可不是好当的。”宋应天瞧着他,道:“洞庭在千年以前,是一大泽,有妖魔为患,龙君一族,因故来此,经人所求,便来镇压,将那妖魔制伏,封印拘在了水泽之下,并许诺世代龙君皆会在次压阵,以交换其遗族在此大泽定居。”
  易远一震,脱口便道:“这不就同人柱一般?”
  “是。”宋应天看着他,道:“只是她们都活着,可承继龙君之位者,终生不能离开这里,不能存于人界。”
  冬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看到这,猛地清醒过来,忙问:“所以,我娘没死?”
  “是。”宋应天瞧着她,直接道:“你爹也没死,他舍不得你娘,当年便向与她一起,是为了你,他才留在这里,他守着你,到你长大,直到你能自理自保之时,方抛下了一切去找她。”
  冬冬压着心口,含泪哑声再问:“所以,爹不是……不是因为被蛇咬而猝死的?”
  “不是。”宋应天温柔的看着她,道:“他只是不能告诉你,他怕你会要求同他一起,可那儿不是人间,而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
  冬冬又哭又笑,喜极而泣的忙问:“他们在哪?我能见他们吗?”
  “可以。”宋应天瞧着她说:“可见了,你便回不来了,你现在能这般当人,是因为我封了你的耳,让你听不见召唤,但若你真到那界去见了他们,就只能承继龙君的血脉,再不能到人界来。你要见,就只能如你爹一般,抛下一切,若是如此,你愿意吗?”
  冬冬闻言一怔。
  抛下一切,那不就是再不能回到这儿?再不能看见易远?
  她一下子冷了下来,却感觉到他握紧了她的手。
  冬冬转过头,只见身旁的男人,深情的看着她,说:“你若想见,我陪你。”
  她无法置信的看着他,他也同她一起,他听见少爷所说了。
  若要见,那是要抛下这儿的一切,爹就抛下了她,宁抛下她,也要与娘一起,他却愿意为她,抛下这人间,一块儿去那不知所踪之处。
  这男人……这男人……
  冬冬望着他,抬手抚着他的脸,泪又上眼,然后她扬起了嘴角,笑了。
  “不,我不见,不见了。”她含泪笑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望着少爷,道:“我要与阿远一起,一起相守,一块到老。”
  “你确定?”宋应天问。
  “是的。”她转向易远,瞧着他,微笑:“我确定,我只要知道他们还好,还活得好,那就够了。”
  易远后头一哽,凝望着她,将手与她紧握。
  宋应天瞧着,笑了,道:“如此,那好,就这样了。”
  易远闻言,只抹去她脸上的泪,柔声道:“冬冬,天冷了,你去为少爷熬锅汤号码?”
  冬冬微笑点头,“好。”
  说着,她转身便去了厨房。
  易远一直等到她走出去了,才看着前方那男人,问:“既然她娘已经回去,那些龙族,为何又来找冬冬?”
  宋应天扯着嘴角,只道:“龙族所存之空间界,是依靠龙君,方能存在,与人相安无事。龙君若不在,那空间界便会销毁与无形,他们便会失去生存之处,对他们来说,若能多一个龙女,当然是多一个好。所以,他们才要杀你,杀了你,冬冬再此界便再无留恋,便容易受其族召唤。”
  “你知道?”他一怔,挑眉。
  “雷风是鬼头刀,是我外公的刀。”宋应天瞅着他,说:“那刀能斩空划界,在两界之间斩出一条路来,每个月,他能挑一天的子时,来这儿一个时辰,同我下棋。昨夜,他知我回来了,便已来过。”
  易远又一愣,再问:“你为何不让冬冬知道?”
  “因为很危险,当年的龙君为不让龙族与人类相争,以阵法隔出一界,人界与龙界,其实是处于同一处,只是在不同的楼层,有点像是,我们这儿是一楼,他们那儿是二楼,可这一楼与二楼,却是同时重叠存在于同一层,只是我们感觉不到他们,他们也难以察觉我们,而每到子时,那层阻隔两边的界限,就会如同纸一般的薄。”
  他说着,瞧着易远,道:“在鬼岛,尤其如此,她若子时在此,封印会被削弱,她很容易就会被召唤,被拉到那一界去。”
  易远一愣,这才知,那一天,他竟是被拉到了那儿去,所以才遇见了她爹,见着了她娘。
  宋应天说的话,教他忽然领悟另一件事——
  她爹娘,一直住在鬼岛上,就在这个地方,他们住在合理,这间屋里,不同的空间,同一处地方。
  “冬冬来时,她娘,见得着她吗?”易远哑声问。
  宋应天瞧着他,淡淡一笑,没正面回答,只再道:“她是龙君,是洞庭大泽之主。”
  那就是了。
  那女人能从另一处,见得着冬冬,所以宋应天才让她上岛,才让她每隔一阵便送豆腐来。
  易远哑然无声,好半晌,才能再问:“若然她娘天年到了,冬冬她……”
  宋应天知他担心什么,只再道:“龙族命长,很长,冬冬只要封印不解,便能一直当人,便会如人一般生老病死,若她封印不解,轮不到她的。”
  易远听了,这方为她松了口气。
  宋应天笑了笑,闭上眼轻拨了一下琴弦,侧耳倾听那轻轻回响于室内的音,问:“你说,这音会不会太高了?我老觉得这根弦音太高,怎么调,就调不对音。”
  早习惯这男人忽然转变话题,易远瞧着眼前这男人,只道:“我对琴没有研究。”
  “是吗?”宋应天遗憾又笑,轻叹口气,道:“可惜了这琴,我看,这回事修不好了。”
  虽这么说着,他大手仍在那琴上,按着那根琴弦,轻轻又再拨了一次。
  这之中,他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方才冬冬提到阿澪时,这男人表现得像是一点也不在意,好像那女人走了,也没有什么,可易远注意到,他的手从方才到现在,就一直抚着那琴弦。
  那琴音,幽幽再响,回荡于一室。
  易远瞧着那拨着琴弦的男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涨了嘴,道:“阿澪她……虽然解了冬冬的封印,可也救了她,冬冬同我说,她解了封印之后,就悔了。若阿澪没割伤了双手,以血画阵,没拖上那一时,我必也来不及赶上。”
  男人闻言,睁开了眼,瞅着他。
  易远直视着他,坦承道:“我以前很不喜欢她,可或许,她其实也没那么糟。”
  “是吗?”男人垂下了眼,唇边的笑,看来竟透着些苦。
  “她糟不糟,也不是我说了算,如果你都不知,那我更不可能知晓了。”
  说着,易远起身,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他再停下脚步,又回头看着那个盘腿抚琴的男人,开口道。
  “我不懂琴,可你既已修复至此,若将其弃之,它便永远都是这般了。若然还有不舍,再试,又何妨?”
  宋应天一愣,忽而又笑,喃喃低语。
  “是啊,再试,又何妨……又何妨……”
  然后,他便抱着那琴转过身去,继续看着门外那在空中翻飞的片片飞雪,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细细的侧耳倾听。
  见他又陷入自己的世界,易远不再多说,只是离开了那间房,到厨房去帮冬冬的忙。
  那琴的琴音,断断续续的轻响着,零落的响,一声,又一声,一回又一回,跟着不知过了多久,那零落的琴音忽而连在了一块儿,串成了一首曲。
  那曲很熟,是阿澪弹过的那首。
  当他走出厨房去帮忙挑水时,只看见门外森林之后,不知何时,白雾又再拢聚,围绕鬼岛。
  他愣看着那迷雾,清楚晓得,那被迫的迷魂阵,就在方才那短短瞬间,已重新被布了起来。
  那男人回来三天了,三天都没重布那阵,这会儿,倒又再布上了。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他知道宋应天这是为了什么。
  看来,那什么都不在乎的少爷,可还真有在乎的时候呢。
  知道那无所不能的家伙也会同他一样闹别扭,不知为何教他感觉好了些。
  他轻笑着提着水入了屋,冬冬端着汤碗,迎上前来,舀了一调羹,吹凉了送到他嘴边。
  “阿远,这汤你尝尝。”
  他张开嘴,喝下她送到嘴边的热汤,让那温润的汤汁如喉暖胃。
  “好喝吗?会不会味不够?”
  “好喝。”他温柔的笑看着她,“不会,这味很好。”
  她见了,露出羞怯但开心的笑,又舀了一调羹给他:“我加了些姜,你多喝些,暖暖身子。”
  “这汤不是要给宋应天的?”他好笑的提醒她。


尾声

  她脸微红,只道:“少爷的是少爷的,你的是你的,少爷的我刚已给他送去了,这碗是你的。”
  易远一眼瞧见小锅里的汤见了底,她为他留了这碗汤,却没为自个儿留着。
  瞧着她绯红的小脸,一颗心莫名的暖。
  不自禁的,他牵握着她的小手,拉着她坐到了一旁,舀了一调羹送到她嘴边:“那你也喝些,天冷呢。”
  “你喝酒好了,我又没到外头去。”她红着脸说。
  “别争了,再争,汤都要凉了。”他告诉她。
  冬冬拿他没辙,只好面红耳赤的张开了嘴,让他喂汤。
  “喏,好喝吗?”他笑看着她。
  “这汤我煮的呢。”她好笑的提醒他。
  “那就是好喝的。”他说着,笑着再喂她一口。“来,再喝一口。”
  她乖乖再喝一口,待他要喂第三回,忙道:“你也喝啊。”
  他眼也不眨的把调羹给了她,冬冬羞窘的瞧着他,知道他要她喂,只得接过了手,好气又好笑的说:
  “幸好苏爷不在,要让他瞧了,看你还要不要脸。”
  虽然这般说,她还是喂了他一口。
  易远闻言,只笑着道:“那是姓苏的不再,真要让他瞧了,他必嫉妒得绿了眼,回去一定要白露也给喂上两口。”
  冬冬被他这说法给逗笑,又忍不住回嘴,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你一言、我一句的斗着嘴,分着喝了那碗汤。
  雪花在屋外飘着,轻轻落。
  这年冬,很冷很冷。
  可他的心是暖的,因她而暖、而热。

  过年
  冬,已到了尽头,腊月白梅悄悄的、悄悄的在枝头绽放。
  女人开着后院的窗,坐在床尾桌案旁,提笔在纸上勾勒着两尊威武的门神。
  窗外,腊梅随风轻摇,悄悄落了一朵,飘进窗内,轻轻掉在了盛着水的笔洗中,她没注意,只继续小心翼翼的画着。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完成了那两尊门神,本想拿去贴起来,可待拿起来一瞧,她却越看越觉得好害羞,方才她画时还没发现,等画完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想想还是算了,忙将这两幅画给卷起,收到了书架上。
  谁知她才收手,一只大手就拍着她肩头。
  她吃了一惊回首,只看见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冬冬,你不是画了门神吗?要不我帮着贴起?”
  她面红耳赤的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小心画坏了,明儿个我再画过。”
  “画坏了?不会吧,我刚瞧你打的草图,好像还挺好的啊。”他好奇的伸手就把她刚放上去的画纸给拿了下来。“我看看。”
  “等等,你别看,没什么好看的——你把画还我——”冬冬又急又羞,忙伸手抓着他手臂,可这男人竟坏心的把手举得更高,教她完全构不找。
  “没什么好看的,你为什么要藏?”
  “我……我……反正你别看……”
  见他就要把画卷打开,冬冬情急之下,小手不再抓着他手,忽地改遮他眼。
  他见状,笑了出来,“冬冬,你真觉得这样可以——”
  他话没说完,她已经吻上了他的唇。
  他仰头,后退,道:“我不——”
  她改舔吻他的喉结,教他气一窒。
  “冬冬——”
  她小手从他掩上挪开,攀抓着他的颈,将他拉了下来。
  他完全无法抗拒,当她张开小嘴含住他耳垂时,他不自觉松开了握这画卷的手,改握住她的腰。
  好吧,他想她确实可以阻止他。
  下一刹,他认输的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抵在书架上。
  “等等……等一下……阿远……窗子……”冬冬娇喘连连,羞窘的提醒他:“后院的窗……还没……哈……啊……阿远……”
  他稳住她的唇,不让她出声。
  当他进入时,她小脸羞得通红,这姿势,她在他给的舂宮图中瞧过,她那时还想这怎么可能,可是他真的就这样抱着她便进来了,连衣都没全脱。
  而且,这姿势教她无处着力,就只能依着他,教他进得好深,那么深……
  冬冬秀眉轻蹙,难以承受的嘤咛着,一边好怕被人瞧见,一边却又忍不住紧攀着他结实的肩头,抖颤的在他怀中任他蹂躏。
  然后,当她轻喊出声时,他吻着她,深深的吻着,把自己全给了她。
  白色的花瓣,悄悄又随风飞落进窗,冷风袭身,教轻颤,他伸舌舔着她抖颤的唇瓣,一次,又一次。
  然后,他方甘愿的空出手,拉掉了一旁支窗的木杆,教窗关了起来。
  屋子里没了天光,暗了下来。
  他抱着她上了床,脱去了两人的衣物,好好的又和她缠绵了一回,欢爱过后,她累得沉沉睡去,他精神却仍奕奕。
  想让她好好的睡个午觉,他轻手轻脚下了床,穿衣时却看见地上那两卷画。
  他走过去拾起那两卷图,好奇她究竟是藏什么,不就是幅门神吗?有啥好藏的?谁知他打开来一看,立时便愣住了。
  易远瞪着那两幅门神,下一瞬,笑了出来。
  那是门神没错,可那两幅门神,都有着同一张脸——
  他的脸。
  她没打算画她的,他知道,他敲过她打的草图,那原本的门神挺英武的,还长着胡子呢,可这两幅画,虽然穿着战袍,手拿大刀,却有着他的脸。
  难怪她要藏。
  他咧嘴笑看着这两门神,再瞧着床上那昏睡的小女人,莫名有些得意。
  卷起那两门神,他满心欢喜的道厨房拿了碗浆糊,就到店铺大门外,禽兽给贴了上去。
  冬冬醒来后,发现他做了什么,羞得满脸通红,忙要把那门神撕下来,却又被他阻拦,抱回了床上。
  每回她要撕那门神,他就重施故技,到了后来,她拿他没辙,即便是羞,也只能依了他,结果接连几日,上门的客人一看到那两门神就指指点点的,他还一点也不害臊的逢人就说那是她画的。
  害她每每都想跑去躲起来,又不能真躲起来,结果一早上脸都是红的。
  不过,瞧他那么高兴,她虽觉着,其实也……也是挺开心的啦……
  反正就让人笑个几天,等大伙儿习惯了,便不会再取笑她了。
  冬冬好气又好笑的回到桌案边,又写了一张过年要休息三天的公告,到外头贴了起来,然后把桌上的笔与砚和笔都拿到后院清洗。
  当她把笔洗干净时,就见一朵白花又落到了水桶里。
  不自禁的,她直起身子站在后院,仰头瞧着枝头上的白花,不禁有些怔忡。
  没见着她在屋里,易远找到了后院,就见她看着那株梅树,小脸上有着淡淡的哀伤,他看了不觉缓步上前,来到她身后,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她愣了一下,转身见是他才放松下来。
  “怎么了?”他问。
  冬冬摇摇头,道:“没,只是突然想到,阿澪不知怎样了。”
  “怎突然想起了她?”
  “每年腊梅开了,我就会带一枝过去。”她看着他,说:“去年今日,我还同她一块儿吃了饭,才回来的。”
  他微愣:“你同她一起过年?”
  “嗯,除夕夜少爷得回应天堂同老爷夫人一起吃年夜饭,白露本也叫我一起去那儿过年,可我到了门外,却想起阿澪也是一个人,便带着这腊梅去看她,谁知她一吃完饭,就把我赶了回来,不许我留岛上过夜,我还以为她恼了,过两天再去,却见她把腊梅插在瓶中,搁在她房里。后来,我就年年都会去那儿,同她一块儿吃年夜饭。”
  易远一愣,方知那女人,还真待冬冬极好。
  显然,她早知冬冬不能在岛上过夜,所以才赶她回。
  “她很喜欢这梅呢。”冬冬告诉他:“每年的梅枝,她都留了下来,栽在岛上,每一株梅都活了下来,开得好美好美,比原先这株还要美,可她仍要我年年带去,有时我会想,因为那些梅,也能同她一般,活上百年千年,所以她才喜欢它们吧……”
  轻轻的,她叹了口气,将小脸靠在他胸膛上,道:“阿远,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上千年,是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他想她也不是要他答,所以他只是收紧了手,抚着她的背。
  “娘还有爹,阿澪却什么也没有。”她悄悄的说:“我希望,少爷能将她找回来。”
  “他会的。”
  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冬冬抬起头来,只见他说:“宋应天会找她回来的。”
  他是如此确定,教冬冬心暖,她知他一直不喜欢阿澪,可她想他会为了她忍受阿澪的存在。
  “那,咱们一会儿,再送枝梅去吧,好不好?”
  “好。”他没多想就答应了。
  冬冬扬起嘴角,在他唇上印了一吻,抚着他心口,悄声道:“阿远,谢谢你,我爱你。”
  她的笑,如此甜,那么美。
  他黑眸深深,环着她的腰,低头再次吻了她。
  雪,已停。
  白梅,随风飘落。
  而春,已悄悄送暖,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