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只是以为她耳朵听不见,不可能有人要,是吧?”苏小魅没好气的指出这混小子的心思,呿道:“她有没有人要,是你说了算吗?”
“我没这么说。”他恼怒的道:“我们是朋友。”
“朋友?”苏小魅瞧著这自以为是的家伙,轻笑:“我告诉你,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只是朋友。就算你当她是朋友好了,她当你就只是朋友吗?你确定她没有因为你的过度殷勤探望而有所误会?”
“冬冬不是那种会自作多情的人。”他冷声辩解著。
苏小魅瞧著他,只问:“是不会还是不敢?”
他哑口。
“你是易家大少爷,她只是个卖豆腐的,就算真的不小心动了心,用了情,能奢望吗?敢奢望吗?”苏小魅笑笑的道:“你知她不敢,所以你去找她,故意去找她,你知冬冬自觉欠你教她识字的人情,不会赶你,所以你便把她那儿当逃避的去处。”
眼前的男人,话是笑著说的,眼却是冷的。
恍如深冬里的子夜那般冷。
简单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像桶冷水,硬生生泼到他身上,教他万分狼狈。
他想为自己辩驳,可姓苏的说对了一件事。
他是故意的。
或许一开始,他并非故意,可到了后来……
过去这些年,他确实越来越故意,故意在深夜去找她,故意在她那儿逗留不去,故意的让她习惯他的存在。
所以他紧闭著唇,一声不吭。
苏小魅知自己说中,只笑著再道:“我看你这小王八蛋,从来也只在晚上去找过她,对吧?改明儿个,你早上自个儿去瞧瞧,睁大了你的贼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给我瞧清楚些,瞧瞧雷冬冬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瞧瞧是不是真的没人肯要她。”
什么意思?
他一怔,只瞧那男人已轻松扛起那三大木箱的蜡纸往外走去。
“最好冬冬是对你没意思,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若真是这样,你以后白天去买买豆腐可以,天黑了就少往她那儿走动,省得旁人对她说三道四的,一个弄不好,非但坏了人家姻缘,可也是会让她连生意都没得做的。你是生意人,你应该懂得什么叫人言可畏,别等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才来后悔。”
苏小魅叨念一串,临到门口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那个脸色苍白的小王八蛋,道:“对了,小子,你可别四处去和人说你是我徒弟,你这屋里乱成这样,传出去变成我没教好,他奶奶的还怪丢人的。”
然后,他就吹著口哨走出门去了。
易远杵在原地,听得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
被姓苏的这么训一顿,心里不知怎,又气又闷别扭得很。
什么叫她若是没对他动心,是她命好?他条件是有多差?对他心动有啥不好?而且什么又叫没动心就是她八成心里有人,冬冬心里会有什么人?
话说回来,她心里真的有人吗?
这念头,教胸口猛地一慌。
他拧著眉,满心不悦的压下那慌,抿唇想著。
她要有喜欢的人,那不早同他说了?还任他这般来去?
还是她真的……对他动了心?
心口,莫名怦然,无端想起前些天夜里,她同他下棋,他握住了她手……
那时,她试图抽手,可没真的抽回,她也让他握著。
那夜,她没在抽手,是因为怕呢?还是因为喜?
恍惚中,掌心里似还残留著她小手的温度。
深深的,他吸了口气,拧眉垂眼将拳紧握。
她想过要嫁人吗?可曾想过?
忘了,第一眼见她,究竟是何时。
他与她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可这城里的孩子何其多,人都识得他易远,他却不一定认得旁人。
但是,他却清楚记得,是何时开始对她动心。
当时,为了教她识字,他常去找她。
刚教她识字的那一年,他还有些怕人见著,怕人知道他同她这小傻瓜老腻在一块儿。
毕竟,他可是小霸王呢,若是被人发现他老喜欢成天和她这么个嫩呆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像什么样?届时那些总视他为头头,当他是老大的朋友们不笑话他才怪。
所以,他才总在人前避著她,在人后才来找她。
说实话,他心里隐约也知这样不好,可那时他好面子,只顾著同伴的眼光,没去多想她若知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他还当自己是个少爷,是这城里的小霸王。
那时,他还觉她不过是一耳有残疾,万分可怜的小姑娘。
那时,他还以为比她高尚,以为他愿意教她识字,是她的荣幸、她的好运。
他既是帮了她,那人前装没见著,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这没啥不对,他可也有他的颜面、有他的名声要顾及。
可是,和她相处久了,他慢慢发现自个儿其实喜欢和她一起,胜过喜欢与同伴一起骑马出猎,一起上街胡闹,他喜欢和她聊天斗嘴,喜欢看她从石头上笑翻过去,喜欢教她如何发音、怎样写字,身子光是和她待在一起看书,他心情就会变好。
十岁时,她还如孩子一般,可三年过去,她渐渐出落成一水灵灵的姑娘。
他十六那年,年少气正盛,虽然已经沉稳了些,却也依然还好面子。
那一天,他推不掉同伴的邀,和城里几间商家的少爷们,一块儿上馆子吃饭。
说是吃饭,其实是喝酒,几位少爷半大不小,在家被管得严,上馆子可没人敢管,更何况,他这易家少爷也在场,城里各家饭馆哪个敢不看他这脸面?敢不替他上酒?
那会儿,他其实心底知道,这才是他们硬要找他一块儿出门的主因。
他不是不介意,可长那么大,他早清楚身为易家少爷,人对他皆有所求。
这身份方便,可也扰人。
事实上,是越来越扰人。
儿时,大伙儿玩在一块儿,那是没多少是非,虽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可年岁越大,那些图求,却渐渐越发鲜明。人对他好,背后都有其求,只是有的做的高明,有的就显粗俗,藏不住那贪、那求。
瞧着同伴们在酒楼饭馆里喧嚣著,对窗外楼下街上往来的姑娘评头论足,对桌上菜肴挑三捡四,对著他阿谀奉承、逢迎拍马——
他喝了两杯酒,忽然只觉腻味了、无趣了,起身说要走,大伙儿一怔,纷要他再留,他却只觉得懒,没再多说便起身下楼,明明觉得他扫了兴头,那些人还是跟屁虫似的跟了上来。
“易少,怎啦?是吃的不合你口味?还是喝的酒太劣?”
“那是酒吗?是醋吧?没关系,易少,这儿酒不好,我知一间酒楼,在城西,咱们换个地头再续——”
“你们自个儿去吧,我没兴趣了。”他懒懒的说著,下了楼,才刚踏出门槛,就见冬冬捧着三板的扳豆腐,站在她家的驴车旁,他愣了一下,不觉停下脚步。
她捧着扳豆腐转身,一回身便看见了他。
见了他,她小小的嘴儿弯弯,大大的眼儿也弯弯,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捧着豆腐快步朝他走来。
“怎么啦?易少?怎么停了下来?哇,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他闻言一僵,只见她已踏上了客栈的石阶,几乎在同时,他身后的人跨出了门槛,而他清楚知道,她很高兴看见他,她想和他打招呼。
“咦?这不是雷家那豆腐脑袋吗?”
“豆腐脑袋?啥豆腐脑袋?”
“就市集街尾那,你没吃过吗?那家豆腐好,可惜这姑娘是傻的。”
另一个人也从门里挤了出来,看见她不禁好奇的开口问:“易少,你识得这小傻瓜啊?”
瞧见旁人,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但是他却刻意的侧身挪开了身子,粗声道:“不识得,你没看人送货吗?别挡著人路。”
她瞧著他,一瞬间,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甜美开心的笑容也像在刹那间冻结了一般。
他僵站著,她也一般。
然后,她张开嘴,小心的维持著脸上的笑,用那沙哑又怪异的腔调说:“谢谢易少。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他愣住,只见她将豆腐捧得更高,笑著说:“一扳豆腐三文钱。”
其中一跟屁虫一个大步跨了过来,对著她猛挥手:“去去去,不买不买,你这傻蛋,没看到咱们正要出去吗?少在这儿挡路,真碍眼。”
“她就傻啊,不然怎会挡在门口呢?你没看易少都侧身要让她过了。”
“等等,你不买,我想买啊,雷家豆腐多好吃啊。”另一个跟屁虫把前几个给挤了开,醉醺醺的朝她比著两根指头,说:“喂,你,给我两板,两扳豆腐你懂吗?两板——啊,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搞不清楚,全给我就好,我带到下一家酒楼,要厨子煮给我吃。”
说著,他一把将三扳豆腐都从她手中抢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九文钱给她。
冬冬伸手去接,那家伙却因为喝醉了,没等她手到就松了抓钱的手,把钱叮叮咚咚全给掉在地上,滚得大老远去。
“啊,掉了。你自个儿捡一下好啦。”
冬冬一愣,却仍是不气不恼的回身走下石阶,蹲了下来捡拾那滚到大街上的几文钱。
那喝醉的小少爷见了,还下了阶朝她喊道:“喂,是九文钱,你可别捡了九颗石子起来啊,哈哈哈哈——”
几个少爷听了,哄笑出声。
易远看著她蹲在街上捡钱的身影,听著同伴们可恶的笑声,忽然间,莫名的罪恶感与羞愧上了心头。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瞧瞧和他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是啊,他们都是少爷。
可除了花天酒地,欺侮弱小,惹是生非,他们还会些什么?
忽然间,眼前每张喝得醺醉泛红的脸,瞧来都丑陋。
好丑陋。
可最丑陋的,是他。
人都对他有所求,只她没有。
所以,更显她好。
冬冬救他之前,他不曾对她好过,就只是认得,只是知道她傻,人欺了她,他虽不觉欺一个傻子有啥乐趣,却也不曾插手拦阻,那不关他事,不需他管。
可是她却依然对他伸出了援手。
她帮他,无所求,也不求。
谢谢易少。
即便明知他装作不识得她,即使他伤了她的心,她还帮著他顾面子。
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她笑著,帮他圆谎,可耻的谎,可恶的谎——
心口一热,没再多想,他大步上前,来到大街她身边蹲下,替她捡拾其他几文钱。
瞧见他的身影,她一愣,抬起头,呆看著他。
他凝望著她,把那几文钱搁到她手心里,和那几枚铜板放在一起,开口道歉:“对不起。”
她惊讶的看著他,那乌黑的大眼里,瞬间盈满了水光,可再一次的,她眼儿弯弯,嘴角也弯弯,露出好甜好甜,如沐春风的笑。
那一刹,他的心,大大力的跳动了一下。
是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他才晓得,他喜欢她,真的喜欢,不只朋友那般。
心,怦怦然的跳,跳得又急又快。
他要再同她说话,身旁却有高大黑影笼罩,他抬首只见她爹。
冬冬瞧见爹,飞快站了起来。
第十四章
“怎么回事?”男人垂首问。
“少爷们同我买了豆腐,钱掉了,易少帮我捡了起来。”冬冬仰头答。
男人闻言,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客气却冷淡的道:“谢谢易少。”
易远站起身才要说话,那男人却装没看到,牵握起冬冬的手,走回驴车去了。
冬冬上了车,临走前回过头,小脸微红,怯怯的笑著,偷偷和他挥了两下手。
他抬起手也挥了两下,只见客栈酒楼前,那些跟屁虫愣看著他。
他冷眼瞧著他们,清楚知道,他们从来也就不曾真当他是朋友,他是个蠢蛋才会因为这些人的观感而冷落她。
他招呼一声不打,转身就走了。
那日,他本想再去找她,谁知回到家才发现娘在坊里昏倒了,大夫来看,说她操劳过度,须得休养生息。
混乱之中,他被赶鸭子上架的接手了家业。
那几个月,他忙到昏天暗地,不知年月,可越是忙,总越想见她。
但他抽不出空,常常一日忙完了,他终有空去到她家时,已是三更半夜,他把书搁在门口,知她会晓得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深夜,抑或清晨?
他其实不知那时到底多晚,还是多早,只知天仍深黑,他倦累已极,可依然拿著包好的新书来到雷家,却见她爹已打开了门,点亮了灯,站在那里。
等他。
他从没想过竟会遇见这男人,一时间,有些忐忑,可仍硬着头皮走上前。
“雷叔。”
“易少,这么晚,有事吗?”
男人因要工作,已卷起了衣袖,肩上挂著一长条白布,黝黑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只用那双淡漠的眼看着他,可这人言语虽然客气,却没一般人见到他时,会有的怯懦与谦卑,反倒是他自个儿,也不知为何,被这么一问,莫名紧张。
身为易家少爷,他少有紧张时候,可这回,却无端汗湿了手掌。
该死,不过是个卖豆腐的,他还怕了他吗?
一时间,有些不甘,他挺直背脊,直视著眼前这高大的男人。
“我来送书。”他将手中拿油纸包好的书,提拉起来。“给冬冬的。”
男人垂眼瞧著那油纸包,然后缓缓将视线往上拉到了他脸上,可却半晌也没伸出手,只平淡开口。
“易少客气了,小女近年已从少爷那儿收了不少书,多到她床头都搁不下了。这书,也是要钱的,易少还是自个儿将书收着,小女将来若想看书,自会攒钱去买。”
“这是送她的,我又没要收钱。”他微恼,拧起了眉:“我又不差这几文钱。”
“几文钱,那也是钱。”男人仍没抬手收书,只冷冷的看著他,道:“易少对小女好,雷某自是知道,可易少的好,小女受不起。”
“你什么意思?”他脸一沉,垂下手,冷声质问。
既然他问了,男人干脆把话说清楚:“小女只会卖豆腐,也只须卖豆腐,不需再更多字。”
“识字有啥不好?”易远愤愤不平的问。
“懂得多了,就会想要更多,无法安于现状,可小女耳有残疾,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她若懂得太多,只会徒增此生痛苦,与其痛苦一生,还不如傻一些、笨一些,安安稳稳、平平顺顺的过日子就好。”
闻言,他真的怒了,冲口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保她一生!让她今生今世都开心平安!”
“保她一生?”男人不喜不怒,只看著他问:“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易家的少爷!”
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震震回荡在黑夜中。
听到这句话,旁的人都要信服了,可偏生男人只双手抱胸,一脸冷漠的垂眼瞧著他,冷声道。
“是,你是易家少爷,所以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爹留的,你娘给的。易家是家大业大,那是因为你祖上庇荫,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再多的万贯家财,也会有用光的时候,再好的生意,也终有垮掉的一天。从小到大,你亲手攒过一文钱吗?如果哪天易家生意垮了,你自个儿都顾不过来,还能保冬冬一生一世吗?”
这席话,如一桶冷水,当头就泼上他脸,教易远脸色不变,可偏偏这男人说得有理,这些日子接手了家业,他确实察觉到自己的不足,虽然他读过书、练过武,可他发现他和那些纨绔子弟其实没什么不同,他们全都对自个儿家里的生意不通不熟,都只是会从家里拿钱挥霍,没用的败家子、二世祖。
而且,非但合作的商家这般想,就连他底下的人,也都这样认为,只是他们碍于易家权势,从来不敢真讲出来。
被人这样不留情面、赤裸裸的当面点出来,那还是头一遭。
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
直视著眼前的男人,他握紧了拳,愤懑的道:“你怎知易家不会在我手中更加兴盛?不过就是钱,我若想攒,还怕不手到擒来!”
“若然如此,届时你若想用自己攒的钱送小女多少书,雷某都不会拦著、不会挡著。”男人冷冷瞧著他,说:“在此之前,我想易少就先请回吧。”
他紧抿著唇,额冒青筋的怒瞪著这姓雷的,双拳握得死紧。
男人朝前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摆出请回的手势。
易远长这么大,哪吃过这种闭门羹,他气得紧抓著那包裹掉头就走,一路咬牙切齿的走了几间屋,想想又恼火的转身快步走回来。
那男人已回屋开始推那磨黄豆的石磨,看见他,黑脸一沉又走出来,他等那男人跨过门槛,就见那包裹再递伸过去,冷着脸说:“冬冬等着本新书等很久了,我答应过要送她的,我都已经拿来了,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沟里去!”
男人盯著他半晌,还是不动。
他怒瞪著那家伙,只道:“你看著,我易远终有一天会在岳州城起楼,我若做不到,绝不会再来这!可我若做到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冲动的说了自己的要求。
姓雷的眉一挑,用那双沉沉的黑眼盯着他,盯到他觉得自己头脸耳手都热了起来,然后姓雷的大笑出声,笑得他又气又恼,几乎想冲上前去痛揍这男人一顿,但那男人笑著笑著,一张嘴却越来越大。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惊怒的看著那男人,却见男人狂笑不停的嘴,大到将他整个世界都吞没。
你动作太慢了、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远在暗夜中睁开了眼,只觉全身被冷汗浸湿。
心,跳得飞快,快得都痛了起来。
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纸窗外,透进些许微光。
一夜,将尽。
屋子里很静很静,可恍惚中,他却仿佛能听见梦里那男人的笑。
他从被褥中爬坐起身,抬手抹著倦累的脸,明明睡了一夜,却像是不曾休息过似的。
该死。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那个男人了。
都是因为那姓苏的,才害他梦到了那件事,还将他的记忆扭曲成那个样子。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将手拿开,曲起一膝坐在被褥中,看著一室的混乱。
那一夜,她爹其实答应了他,那男人把书接过去了,默认了他的要求。
虽然一开始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想那么说,可是等说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当男人沉默接过书之后,他心里既紧张又高兴,回到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楼是大话,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许久,可他发誓他会做到,一定会做到。
他会让她一辈子都能自由的看书,都能那样开心的笑。
为了能在岳州城起楼,他花了比别人还要更多的时间钻营家业,他很快就发现在造纸这一行,他虽因为从小多少有接触过,懂得点皮毛,但真要深说起来,其实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
李总管带著他去谈生意时,他总像个人偶,那是摆著好看,只须坐著,不用说,因为说了就会让人知道他啥事也不懂。
他清楚若要不再被人笑话,就得真的了解他卖的是什么,了解造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以打第二日起,他便搬来坊里这儿住,什么活儿也都亲自下去做,废寝忘食的钻研各式的造纸方法,想尽办法让一家名声更远、生意更旺。
他没想到,后来他真的从家业中做出了兴趣。
他更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没等到看他起楼,无法实现他答应过的承诺。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缓缓将那口气吐了出来,试图将那积压在胸中的郁闷也一并吐出。
寒冻的空气,他吐出的没一口气,都化成氤氲的白烟。
可胸中,却还是闷,仍像是被压了千斤重的大石那般沉。
那些年,他一直忍著不去看她、不去找她,只尽力去实现起楼的誓言。
他想让人看看他易远不是只会败家的二世祖,让她爹看看,他可也是有能力成大事、起大业的人。
起楼的那一年,乍闻她爹已走,他惊诧万分,那日在街上遇见她,他真是忍不住了,方去找了她。
可真去到她家门口,他才晓得为什么她爹要挡著他、拦著他,四年了,他守著自己的承诺,可她知道啥?她啥也不知,那男人不喜欢他,绝不会主动同她提起那件事,如今死无对证,他怎么说也没用。
更何况,四年了,这四年他见过许多事,遇到许多事,也清楚当年那夜,有大半原因其实他就是一口气吞不下去,恼人都瞧不起他,恼她爹那样挡著他,所以才会说那话。
再说,这些年,她定也受了许多苦,他忙著他自个儿的事,一会也没帮过她,连她爹走了,他也是过了几个月听人说才晓得。
说好听他忙著自家生意有部分是为她,说实话他确实对那事也不是听确定,也开始感到怀疑。
四年,可以发生许多事,也可以改变许多事。
所以她爹才拦著、才挡著,那男人知道她还小,而他还太年轻,事情一拖久,什么事都会发生。
醉醺醺的坐在她家门口,他想得头疼,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为的到底是她呢?还就只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想著想著,因为太累又酒醉,他就睡著了。
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在她爹床榻上,当他瞧见她时,他知道他不会要她实现她爹所答应的事。
她爹的想法,或许不是全对的,可在商场里打滚过一阵后,他能了解那男人为何会希望她不要识字,别去贪求,平安顺心过一生就好。
而他与她是朋友,太累还想与她做朋友。
所以,他对那事不再介意,也不曾去提。
后来,他时不时去找她、去看看她,一来是因为他关心她,不想再被她死去的爹所摆布,二来是因为她很好相处,她那儿总是没有别人,她有一手好厨艺,随时都能弄出一桌好菜。
而且,不知何故,或许是因为她家的灶几乎没有熄过,她那儿总是非常温暖,她给人的感觉也很温暖。
他不想说话时,她不会吵他,一本书就可以让她开心的在旁就著烛火读上半天;他若要想找人谈天时,她必定会兴致勃勃的看着他。
第十五章
面对她是如此轻松又自然的事。
当他察觉时,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间小屋,总不由自主的走到她门前,去找她,去看她,去同她说话。
许多年前,当她救了他一命,当他教她读书写字时,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最懂他的人。
可是,她真的是。
打出娘胎,他就是少爷,去哪都有人前呼后拥,可他心里明白,没人是真的服他、懂他、想了解他,就连他娘,也只在有求于他时,才会主动来找他。
她是第一个真心对他且毫无所求的人。
不是因为他有钱,不是因为他是谁,只是因为他是他。
她一直知道他真实的样子,所以在她面前,他从不需要摆著脸,不需要装作精明,不需要逢场作戏,他开心就开心,不爽就不爽,不需有任何负担,因为她不介意。
她从来不曾介意他当年的疏离,不曾介意他突然的造访,她总是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在他开心时同他一起开心,在他烦忧时赏他一碗甜汤,在他不想面对家里那些人时,让他待在她那儿歇息……
六年了,他起楼之后,眨眼六年又过去。
经过这些年,他这才慢了八百拍的发现,早在十六岁那年,他就丢失了心。
起初他没想那么多,就只当她是朋友,等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时,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去这六年,因为他把她当成朋友,她就把他也搁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他不敢告诉她,怕她没那个心,反而从此对他有了隔阂,将他挡在门外。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同她下棋,她终于像是对他有些感觉。
说不得,她对他,也是有心的。
心口,再次怦然。
可苏小魅的话,蓦然又起。
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这话教他恼得抿唇拧眉,就连心也揪得死紧,胸口再次积累郁气。
瞧著一室杂乱,忽然之间,他再也坐不住,猛地掀被起身,随便抓了件衣物套上,系紧了腰带,穿上鞋袜就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仍是暗,但远处天际已泛著鱼肚白。
迎面而来的风是冷的,冷到刺骨,但那凛冽冷风虽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没教他打退堂鼓。
他一路朝外直走到清冷空寂的大街上,然后转了个弯,往雷家豆腐店的低头走去。
深秋的清晨,冷得教人牙打颤。
可天才亮,街市上就人来人往。
雷家豆腐店的店招一早就挂在旗竿上,迎风飞扬著。
搁在店门外的蒸笼冒著温暖又香甜的白烟,与飞扬的旗招一起招来客人。
店前简单只放了两张矮桌,虽是天才刚亮,两张桌旁就都已坐满了人,旁边还有不少人或站或蹲的就吃了起来,人人一手捧著碗豆浆,一手抓著个馒头吃著喝著。
可即便如此,还有人陆续走来,不一会儿就在店门窗口前排起了队伍。
“姑娘,来碗豆浆,三两馒头带走。”
“冬冬,我要一蛋饼、一豆浆,一会儿我吃完给我两板豆腐啊,再来个一两豆皮。”
“我要二两卤豆干,二两炸豆腐丁,一板豆腐,然后这陶锅给我装满豆浆,家里人等著吃喝呢。”
“我也要二两卤豆干,还有这卤豆腐,来个三两。我说冬冬,还是你这儿的卤豆腐香啊,是放了啥啊?我到城里馆子吃都没你这儿的香呢。”
“什么?”
“豆、腐、香、啊——你搁了啥啊?”男人拉长了语调,边比手画脚。
“我啥没搁,就放了自个儿酿的酱油而已。”
“你这酱油卖不卖啊?”
“她卖豆腐都忙不过来了,要再卖酱油,更是忙得没手了,到时咱们还吃得上早点吗?去去去,你这杀猪的,出啥瞎主意,快回去你摊上,有人等著买猪肉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了出来。
那说话的男人把这杀猪的往旁一推,挤上了前来,对著她笑道:“冬冬,别理这杀猪的,给我来碗豆腐脑吧。”
边说,他不忘边指指窗口下方搁著的木牌,再比了个一,跟著再点著另一块写著蛋饼的木牌子,也比了个一,说:“这蛋饼也来一份。”
雷冬冬手脚俐落的替他装了碗豆腐脑,再替他煎了份蛋饼。
那人领了自个儿的早点,到一旁吃去了,后一个排队的人上来,是易家纸坊里刻雕版的老师傅。
冬冬一瞧见他,不待他说,便笑著道:“老样子,一肉饼,一碗加蛋的甜豆浆,对吗?”
老师傅点点头,笑著说:“对,我去找个位子坐先。”
“肉饼先给您,我一会儿帮您送去。”
冬冬将肉饼放盘子里给老师傅,一边舀了一碗热烫烫的甜豆浆,在里头打了颗生蛋。
老师傅拿著肉饼转身,满座的桌子立即有人起身让位,那让位的也是易家纸坊的人。
冬冬做好了甜豆浆,特别给老师傅送过去,待她回到窗口,一抬头却见站前头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家伙,那个从来不在早晨出现的男人。
她一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目瞪口呆的呆看著他。
男人瞧著她那傻样,只开口道:“一碗豆浆,一馒头夹蛋。”
她还愣著,小嘴微张的瞪著这易家少爷。
怎么,他早上来就这么奇怪?
易远眉微挑,张嘴问:“卖完了吗?”
“啥?”
“豆浆、馒头夹蛋。”他说。
冬冬眨了眨眼,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小脸莫名暴红的迅速舀了一碗给他,“蛋要煎一下,一会儿给你。”
他端著那碗豆浆回身,满座的桌瞬间又站起数人要让位,他见了,开口道:“甭起来,我站著就行。”
闻言,大伙儿迟疑了一下,见少爷端著豆浆往旁一站,靠著墙就喝起豆浆来,这才缓缓落坐回去。
不过,无论是不是纸坊的人,店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眼偷瞧著他,纳闷这易家少爷为啥突然跑来这儿吃早点。
易家可是有厨子的啊。
一时间,雷家豆腐店前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冬冬煎好了蛋,拿了个热馒头掰开,将蛋塞进去,镇定的搁在一旁盘子上,给他送去。
“你这么早来做啥?”她悄声问。
“吃早点啊。”他接过手。
这回答让她有些无言以对,他说得也没错,她开门做生意,人人都可以来吃早点,可这些年他就从来没一大早来过啊。
冬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啥,旁边又一群人好奇的在瞧著,她只能闭上了嘴,转身回头继续去忙。
可他人在这儿,站著喝豆浆、啃馒头,让那些纸坊的人全都坐立难安,不一会儿,除了那老师傅,其他人全迅速将食物塞下肚,飞快付了钱就拍拍屁股去上工,没两下她店门前就空了大半。
见没人站著了,他这才端著那碗豆浆到桌边空位坐著。
冬冬实在没法子对他视而不见,三不五时就抬头瞧他一眼,怎样也想不透他为啥大清早跑来。纳闷归纳闷,她也拿他没办法,幸好少了纸坊的人,她还有一般的客,她忙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
易远安静的坐在位子上,喝著豆浆,啃著馒头。
他知道人人都在瞧他,可他却无法不去注意她。
晨光下,她忙虽忙,但却手脚俐落,神采奕奕。
虽然听不见声音,可她靠著那些写字的小木牌也依然能做生意,那上头除了字,还用蝇头小楷的毛笔画了小小的图案,画著她所卖的各样东西,那些豆腐、豆干、豆皮、豆包、包子、馒头、蛋饼、豆浆全画得活灵活现的,让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看就晓得那是啥。
方才他站在边上,就发现来这儿吃早饭买豆制品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的人,他都识得,因为有大半都是他坊里的人,而且有不少都像是老顾客。
她无论对谁都笑脸迎人,若是老人家她会将豆浆弄得没那么烫口才送上,若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她就挑大一点的馒头包子,若是遇见大娘来买豆制品,她就多送上几块卤豆干。
每个来这儿的人,都喜欢她。
他注意到,她还趁人不注意时,将一荷叶包起来的包裹给了一瘦巴巴、光著脚丫来买一馒头的孩子。
他有些好奇荷叶里头是啥,只听坐他对面的老师傅开了口。
“豆渣子饼。”
他愣了一下,只瞧老师傅抬眼瞧著他,淡淡说:“那孩子的爹死了,娘病了,他每天去帮人到收获过的田里捡掉落的稻谷,捡一麻袋子可以换一文钱,他就拿来买馒头给他娘吃。五粒馒头一文钱,他娘儿俩得撑五天,一粒馒头撑一天,雷姑娘知道了,就把豆渣子饼给他,说那豆渣子本来就是磨豆浆做豆腐剩的,不用钱。”
“那他还买馒头?把钱省下来不挺好?”他挑眉问。
“孩子脾气臭,硬要给。”老师傅说:“雷姑娘当然就收了,可你瞧,她一会儿回店里,定会把那一文钱放那小碗里,而不是收在她搁钱的大碗中。”
老师傅话才说完呢,易远果然看见冬冬把那一文钱放到一小碗中。
“雷姑娘帮那孩子把钱收起来,有空买药熬了送去给那孩子的娘时,再一块儿把钱还给他娘,那孩子以为自个儿攒了钱给娘买馒头,所以他娘身体才好起来,不知是雷姑娘送的药汤起了效果呢。”
老师傅说著,道:“这姑娘啊,虽然听不见,又不是挺聪明,可她心顶好的。”
不自觉的,心情愉快了起来,让他嘴角微扬。
谁知下一刹,就听旁边人道:“是啊,她傻是傻了点,但手艺挺好,若不是我已经娶了媳妇,她年纪又大了点,说话有时又怪怪的,我定将她给娶过门。”
“呿,就凭你,闪边去吧。”一位大娘听了,一屁股挤了过来,说:“年纪大又怎地?娶妻当娶贤啊,找个年轻的,二三十年后还不老给你看?要就得找她这种温柔娴淑又能干乖巧的。方才那杀猪的张力、前面布庄的明少,就连那在衙门当差的秋捕头,全都对她有意思。”
易远一听微愣,不由得又朝她瞧去,只听身边的人还在碎嘴。
“真的假的?秋捕头可是衙门里武功最好的,前些日子刚同苏爷一块儿破了案,听说之后会被提拔晋升到岳州刺史那儿当差呢。”
“那当然是真,她声音怪又怎地?人家秋捕头前两年抓贼伤了耳,一只左耳也听不清,八成也不介意她说话怪,再说雷姑娘模样好,又不是天生耳聋,生的娃定也同她一般小嘴大眼睛。”
易远心头一沉,眉头不由得微拧,可旁边这些人,说起八卦来,那是早忘了别的。
“哟,瞧,说人人到。”那位多话的大娘压低了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手指著街市上那骑马而来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去,包括易远。
只见那武功高强、前程似锦的男人,头戴捕头官帽,身穿著衙门官服,腰系方头大刀,骑著高头大马,来到了店门口,动作俐落的下了马,昂首阔步的朝雷冬冬走去,直到她店的窗口前才站定。
第十六章
“雷姑娘,早。”
“秋捕头,早。”冬冬见到他,露出微笑,开口道:“老样子吗?”
易远见了,瞬间不知怎有些不爽。
虽然她对每个人都笑盈盈的,可不知是否是因为方才那些人的话,让他老觉她对这家伙笑得特别甜。
“是。”男人一颔首,回以微笑:“老样子。”
冬冬笑著说:“那你先去坐会儿,我一会儿弄好帮你送去。”
“我自个儿来,你忙你的。”
“那好,我就不招呼你了。”冬冬见客栈的厨子来拿豆腐了,就没再和他多说,领著厨子转身回屋去拿豆腐。
易远又是一愣。
怎么,她和这男人挺熟吗?
这念头才闪过,他就瞧见那姓秋的自己进屋舀了碗豆浆,又自己煎了蛋,做了蛋饼,再从蒸笼里拿了一颗热馒头,他甚至帮一位新来的客人也顺道舀了一锅豆浆,卖了一两豆皮。
“大捕头,今儿个不捉贼,改卖豆腐啦?”客人调侃著他。
那方头大耳的男人嘴角擒著笑,“去你的,雷姑娘忙,我顺手帮帮。”
看那官爷熟门熟路帮著卖豆腐又替著收钱找钱的模样,易远只觉一口气在胸口堵上了,万般的不是滋味,偏生旁边的人还在嚼舌根。
“瞧瞧,这还不是对雷姑娘有意思吗?都帮著做起生意来了。”
“唉,那她要是真嫁了,该不会也跟著秋捕头一块儿去岳州吧?”
“那是当然,嫁鳮随鳮,嫁狗随狗啊。我看到时咱们要再想吃雷家的豆腐,那就得大老远到岳州去吃了。”
“她若嫁了,那就不叫雷家豆腐,而要改叫秋家豆腐了。”
“那她还是选杀猪的张力好了,这样近一些。”
“呿!听你的咧!要我就选明少,做布庄少奶奶多好。”
“哈,最好是轮得到三娘你选咧——”
听著同桌人的笑声,他面无表情的将最后一口豆浆喝完。
就在这时,冬冬同客栈厨子各自搬了十板豆腐出来,谁知厨子跨门槛时,一不小心踢了脚,整个人就往前扑,眼睁睁看著那十板豆腐飞腾上了天——
“唉呀!”
“小心!”
店门前大伙儿惊呼出声,可下一瞬,只瞧两个男人,一个箭步上前,两人四手闪电般接下了那飞上了天的十板豆腐。
当他俩站定,四只手端著的木板上头的板豆腐,虽然兀自晃动不休,却全都完好无缺的待著。
两个男人不是别人,一是秋捕头,一是易家少爷,两人一左一右站门边,不动声色的打量著对方。
“好啊!好功夫!”
不知谁,猛地惊醒过来,喊了一声,大声鼓掌,众人尽皆跟著叫好,一块儿拍起手来。
“好厉害,还是秋捕头技高一筹啊。”
“可易少爷身手也不赖。”
“差了两板豆腐啊。”
“给你一板,你接得住嘛你?他是少爷,哪能像秋捕头可是靠武吃饭的,这能比吗?”
听著那在掌声中夹杂的耳语,易远看著对方手上抢救下来的六板豆腐,心中涌现小小不爽,不过他可没傻得表现出来,只微笑道:“秋捕头身手真俊。”
“易少您也不差。”秋捕头瞧著他说:“秋某还不知易少有如此高明功夫。”
“差了。”他将手上的四板豆腐拿到客栈的板车上,笑著说:“差多了,我师父功夫差,又没教好,我这当徒儿的功夫自然是差多了。”
秋捕头只当他是客气,跟在他身后把手中的六板豆腐放上车。
没注意前面那两男人,冬冬一出门槛就放下手上的十板豆腐,忙问候那站在一旁,惊魂未定的客栈大厨。
“周叔,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老周抚著心口,道:“多亏易少及时扶了我一把,要不可摔坏我这老骨头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又上前来,把冬冬搁在桌上的那十板豆腐都搬上了车。
“谢谢易少,谢谢秋捕头。”老周快步跟上,在车旁弯腰连连道谢。
他俩都要他别谢了,老周才推著板车回客栈去。
见老周真的没事,冬冬松了口气,转回身就见那两个男人杵在她身后,她忙再道谢。
“谢谢,方才多亏你俩了。”
“甭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秋捕头微笑道。
这一句,不知怎,听得多塞耳。
易远瞅著身旁那家伙,再瞧著跟前那冲著秋捕头面露感激、粉唇轻扬的冬冬,骨子里那臭脾气突地又冒了出来,张扬坏心的说。
“你真要谢,这顿早点就别算我钱了。”
此话一出,每个人都猛地转过头朝他看来。
啥?这易家多有钱,还缺顿早点吗?
再说哪有人随手帮个忙还主动厚著脸皮讨谢礼的?
冬冬更是微微一愣,不知他搞什么鬼,这家伙平常没那么小气的,虽然那夜同他玩笑说要算钱,可这些年他来找她时,时不时就会提著些鳮鸭鱼肉的过来,偏生今儿个却故意要她请客了?
该不会,他还恼那夜输了她棋的事吧?
这男人,还真爱记仇哪。
冬冬好笑的瞧著那小鼻子小眼睛的男人,也没多说啥,只道:“那是当然,今儿个两位爷的早点,都算冬冬的。”
易远听了,不客气的再道:“那就再来碗豆浆,三两肉包子、一个蛋饼。一会儿拿油纸帮我装二两豆干、二两卤豆皮,我好带回去吃。”
在场人全傻眼,旁边那秋捕头更是脸色一沉。
这易少也太小气了吧?
“好,马上来。”冬冬知他是故意,只觉好笑,她没同他争辩,就只瞧著旁边那秋捕头,问:“秋捕头呢,想吃些啥吗?”
秋捕头对她露出微笑,“不用了,我原本的那些就够了。”
易远没等他说完,已迳自走回自个儿位子坐好。
秋捕头缓步走回自己座位,两人各自坐在不同桌,可本来坐易远对面的老师傅已经吃饱结帐去上工了,这下他们之间顿时没了遮挡,一抬眼便能瞧著对方。
冬冬很快的就把易远点的东西送了过来。
和他同桌的人,不敢再多碎嘴,只斜眼偷瞧著他。
易远不客气的吃著,瞧也不瞧那些人一眼,但那对面的家伙忍不住了,突然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易少胃口挺好。”
“还可以。”他慢条斯理的喝著豆浆,吃著包子。
“不怕撑著了?”
他抬起眼,瞧著对面那家伙,微微一笑:“吃著撑,比饿死好。”
秋捕头无言看著他,只瞧那家财万贯的易家少爷低下头又继续吃了起来,像是一点也不觉不好意思。
谁知,这易少白吃了那么些东西还没完,竟在雷冬冬再次经过时,拉住了她,无耻的道:“你今儿个肉包子偏油了些,帮我换一盘吧。”
冬冬瞅著他说:“易少,抱歉,我早上卖的肉包子都是这口味的,大伙儿喜欢口味重一些,多点油,才有体力干活。”
他看著她带笑的眼,忽地领悟过来,以往他吃到的那些肉包子,都是她特地为他另外再做过的。
只为了他一个人。
刹那间,胸口的郁结松开了些。
跟著,她又道:“你要吃不惯,我帮你撤掉,另外做一些虎皮豆芽卷给你吃吧?”
这下子,他心情又更好了,笑意噙上了嘴角:“罢了,既是如此,就甭撤了,我吃掉就是,不过那豆芽卷可也别忘了。”
她轻笑出声,“不会忘的,你先吃著,我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易远愉快的吃著那有些太油的肉包子,没多久,大伙儿就闻到了那煎腐皮的香味,纷纷好奇的引颈瞧著那煎台。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雷冬冬就送上了一盘包著豆芽、绿芹、黄瓜丝和些许瘦肉丝的腐皮卷上来。她还特地为易家少爷切开了那腐皮卷,切口处露出色彩鲜艳的菜丝,外头包的腐皮也被煎得金黄酥脆,看起来可口极了。
易家少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入口,那白牙一咬下去,只听哗滋一声,那香酥的声与味啊,教所有人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感受到众人钦羡的目光,这一下他可得意了,特别当对面那家伙脸色明显沉了下来,眼里还露出嫉妒的贼光时,那一个爽字,可不比他当年起书楼时差。
岂料,下一刹,冬冬竟然也端了一盘子到对桌去,跪在那家伙身旁道。
“秋捕头,你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也尝尝?”
他僵住,猛地抬眼,只见对面那家伙脸上阴霾尽扫,露出如沐春风的表情,对著冬冬傻笑。
“谢谢雷姑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眼见那男人起筷将那虎皮卷送入嘴里,他一下子没了胃口。
搞什么?这虎皮卷是——
这应该是她为他做的,特别为他做的,她怎能端给那家伙吃?
一瞬间,这念头冷不防闪过,然后他才想到,她从来没这么说过。
菜是她做的,她想给谁就能给谁。
她有没有人要,是你说了算吗?
不知怎,姓苏的说过的话突然浮现。
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瞧著那笑得和白痴一样的秋捕头,和那在他面前巧笑倩兮的冬冬,他心头蓦然一揪,像被人扎了千百根针似的痛。
深秋的寒风,冷飕飕的袭来。
忽然间,只觉冷。
那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听见。
就瞧见那家伙吃完了饭,自个儿收了碗,还帮著她把其他人吃完的碗盘也收了。可他东西收都收了,钱也付了,却还逗留在她身边不走,靠在那窗口同她说话,帮她把客人点的包子、馒头、豆浆送给人。
从头到尾,那王八蛋一双贼眼除了盯著她瞧,就没放到别的地方过。
然后,那家伙抬手轻触她的脸,试图拭去她脸上沾到的锅灰。
她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下,小脸没惊得发白,却羞红了。
那家伙开口张嘴,给她看手指上的黑灰。
她面红耳赤的慌慌抬手擦脸,却只把那锅灰抹得更开,那捕头再抬手朝她粉嫩的小脸摸去——
待回神,他已经起身上前,抓著她的小手,及时将她往后拉到了身后。
冬冬吃了一惊,见是他,忙问:“怎么了?”
“甭擦了,再擦只会弄得满脸都是。”他紧握著她的手,冷眼看著那愣住的家伙,随口搪塞道:“到后头用水洗,才洗得干净些。”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拉著她往屋里走。
“咦?啥?怎么回事?”他刚把脸转过去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没抽手,却也忙追问:“你做什么?等等——”
他进到了屋里,将她带到水缸旁,掀开木盖子,拿著布巾沾了水。
冬冬见状,这才知道他要做啥。
“只是沾到了锅灰,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她好笑的伸手要接过布巾,谁知他却没把湿布给她,只是抬手轻捏著她的下巴。
“别动。”他说。
她一愣,只见他低头瞧著她,一脸阴沉,一双瞳眸黑得深不见底。
冬冬还未及细想,他已经拿著湿布,小心轻柔的帮她擦去脸上灰污。
不知怎,她无法动弹,只感觉到他轻捏著她下巴的手,和冰凉湿滑的布在脸上轻轻滑动。
他是靠得那么近,恍惚中,她能看见他眼中的自己,能嗅闻到他身上的味,感觉到他的体热缓缓逼近、笼罩……
第十七章
心头无端狂跳起来,她忽然无法呼吸,不觉微张小嘴试图吸气,可入嘴的,却是他的热度与味道,教她一时又忙屏息,怕尝得太多,会无法遏止,会做出蠢事。
可像是、像是知道她在想啥,刹那间,他眼里的黑竟变得更深了,如那晚一般,几似要燃起了火。
她不敢动,不能动,感觉冰冷的布停在她脸上,感觉他悄悄曲起了手指,让指背贴著她的脸。
那块湿布离了她的脸颊,全握在他掌心,而他的指背却替了湿布缓缓滑过她火烧一般的脸,如此轻、那般柔,带来阵阵酥麻。
心,为之颤颤,不休。
他像著了迷般看著她,抚著她;她也如入了魔般,望著他,任他以指背轻抚她柔嫩的颊。
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易远凝望著眼前的小女人,她看来那般迷惘,如此娇羞动人,他没打算轻薄她,可是她的触感那么好,温暖又柔嫩,教他无法将手挪移开来,无法控制的下滑到她嘴角边摩挲著。
她瑟瑟轻喘了口气,却没阻止他。
是害怕吗?还是渴望?
他好想知道,好想尝尝那粉嫩的唇,好想知道她是不是会再吸口气,好想知道她会不会即便是怕,也渴望他。
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那掩盖在黄豆、面粉、菜油之下的芬芳,那带著春之花,秋之森的清香。
不觉中,他无法控制的靠近她,近到他的唇,几乎能触著她软嫩微颤的唇,近到他像是能听见她的心跳,近到两人的体温与气味,都似已混合交融在一起。
“易少。”
男人的声音,突兀的从身后传来,教他为之一僵,瞬间清醒过来。
可是,她没听到,没有察觉,她仍一脸晕红,而他不想放手,还不想。
他的身板太宽,完全挡住了她的身子,那家伙无法看见她,一部分的他不想让这人瞧见她这模样,另一部分的他却想就这样维持不动,让身后的家伙上前来查看,让那男人看见她待在他怀中,让那男人看见她是他的——
这念头如此强烈,想要宣示主权的占有欲满布全身上下,可理智最终还是让他松开轻捏著她下巴的手。
他不能这样待她,不能让她承受更多是非。
他不要她被人言所迫,不想她遭人非难,所以他才总在深夜来访,却没料还是让人见著,教人说嘴。
握紧了布巾,他深吸口气,转过了身。
“雷姑娘还好吗?”秋捕头看著他,问。
“她很好。”他面无表情的说,感觉到她在身后一动不动的。“正擦脸。”
那是瞎话,两个人都清楚知道。
那浸湿的布巾,还在他手上。
秋捕头抿唇看著他,道:“易少识得雷姑娘?”
“识得。”他淡淡说。
“很熟?”秋捕头再问。
他扬起嘴角,微笑:“秋捕头这是在问案?”
“不是。”秋捕头眼角微抽,也笑:“只是好奇,我以为易少交往的,多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不知易少也会来光顾咱们这种小老百姓吃粗食的地方。”
这一句,把易远给端上了高台,却也瞬间将他自个儿与冬冬搁在一块儿。
易远不怒,只轻笑再道:“雷家的豆腐,可不是什么粗食。若有人以为这是粗食,那定是舌头不好。”
“我不是那意思。”这男人摆明抓他语病,秋捕头脸微黑,忙道:“雷姑娘的手艺自然是好。”
“你放心,她聋了,听不到。”他皮笑肉不笑的睨著那男人,说:“得瞧著你的嘴才知道你说了啥,至于我,当然是不会在她面前嚼什么舌根。”
姓秋的听了,额角微抽,但他忍下了气,只道:“易少好口德。”
“我口德不好,我自个儿知道,你就甭昧著良心赞我了,改天要是我说溜了嘴,你这不白赞了。”
秋捕头闻言脸更黑。
身后的女人在这时轻推了他一把,他转过身,只瞧她脸虽然仍是红的,但已经比方才好上许多。
她垂著眼,哑声道:“让我过。”
他想叫她抬头,可那男人还在门边,所以这回他没再逼她,只退了开来。
她匆匆绕过他,一抬眼见著那姓秋的,脚下一顿。
“秋捕头,怎么了?有事吗?”
“没。”秋捕头看著她,道:“没事,只是来同你说一声,我得回衙门了。”
“那您慢走。”冬冬挤出笑容,客气的说。
姓秋的转身往外走去,冬冬跟著送到门口,易远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原以为终于能甩掉这碍眼的家伙,他便停在门内,却未料那姓秋的出了门,走没两步,却又回过头看著冬冬。
“雷姑娘,事实上,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过两日我娘大寿,我们家人丁单薄,就我与娘和一丫鬟,办一桌寿宴也吃不完,你要不嫌弃,能否一块儿来用个饭?”
“你邀我去用餐?”冬冬吃惊的愣瞧著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
“是。”秋捕头点头。
冬冬压著心口,有些受宠若惊。
易远一怔,心头一悚。
他知道,除了应天堂的人,从来没人邀她一块儿用餐,人都嫌应付她麻烦,嫌她在餐桌上格格不入,也怕她为此误会了什么。
他知道这个邀请有多重要,知道她会因此多么开心——
仓皇间,他往前又走一步,跨过了门槛,却听她笑著开了口。
“谢谢你。”冬冬认真的瞧著眼前的男人,说:“我很想去,可我那日刚好有事。”
易远匆匆往前再走一步,才意识到她竟然拒绝了。
没料到她会拒绝,他微微一怔,但也松了口气。
秋捕头面露尴尬,粗声道:“抱歉,是我太过唐突。”
“不、不会的。”冬冬摇摇头,抬手轻触他的手臂,微笑解释:“谢谢你邀我,我很高兴,真的,是我那日真的有事,得去送豆腐。虽然我晚上人不能到,但老夫人难得大寿,她老人家要不嫌弃,我一早做两道祝寿菜给老夫人送去?”
“那太麻烦你了。”话是这么说,秋捕头却露出微笑道:“不过,我娘最爱的,确实就是你做的豆腐了。”
“不麻烦。”她微微一笑,道:“您能邀我,是我的荣幸。”
秋捕头瞧著她,“改天见。”
“嗯,改天见。”
然后,那男人终于走了,临走前瞧了他一眼,眼里颇有得色。
易远面无表情的看著,连抹笑都扯不出来。
冬冬收拾了碗盘,看也没看他的经过了他身边。
他坐回自个儿位子上,将剩下的早点全吃下肚。
豆腐店前来吃早餐的客人皆离开去上工、去下田、去收获,剩下几位零星的客人都是来买豆腐,他吃完也起身,盘子一个没收,走了。
冬冬把易远先前说要带走的食物装进竹篮里,谁知装好一回身,门外已没了他的身影。
奇怪?怎一眨眼不见了?
她快步跨出门槛,在市街上张望,却没见著他人。
真是的,要走也不招呼一声。
不是说要吃的吗?他该不会吃饱就忘了要带走的吧?她瞧他一副饿到的模样,还特别另外多做了一些他喜欢的菜色搁进去呢。
冬冬回屋将食篮搁边上,继续招呼来店里买豆腐的客人,可一晌午,心里却一再犯著嘀咕。
那男人挑食得很,虽然没得挑时他干粮也啃得下去,可上回他出远门吃了几次,回来后非但整整瘦了一大圈,还对著她叨念了好一阵子呢。
她转过身看著那食篮,心里又冒一句。
话说回来,就算他忘了又如何?易家又不是没厨子。
她转回来继续收拾东西。
可他深秋时最忙,几乎都往纸坊里,又不回家。
她忍不住再转身往那食篮走去。
但纸坊也有厨子啊,易家纸坊供午膳的,她知道。
她停下脚步,又转身。
不过,她也知道,那男人挑食啊。
她又停下脚步。
可恶!瞧那家伙把她搅得像陀螺似的,转得她头都晕了。
她大步走出门去,开始收拾外头的桌子和蒸笼,清洗屋里的锅碗瓢盘和煎台与铁锅,可烦乱的思绪在心中百转千回,扰得她怎样都无法静下心来。
那家伙平常是不会大清早上门的,今儿个不知是怎么了,大白天来找她就算了,还怪里怪气的,竟替她擦脸——
想起方才他的行为,她小脸瞬间暴红起来,反手压著唇,却还是感觉他热烫的气息像是仍在唇上。
他没碰著,她知道,可几乎就要碰著了,像是已经碰著了那般。
她应该要推开他的,这不像上回,不是拉握著手而已。
但是、但是……在那个当下……她就是……
无法将他推开。
她甚至忘了外头还有客人,忘了人们会看到这暧昧的情况,会将这流言传大老远去,可在那当下,她什么都忘了,只能看著他、感觉他,感觉渴望在胸中汇聚、发热。
该死,雷冬冬,别胡思乱想。
他不可能对她有兴趣,易家的少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他八成是逗她的,过去六年,他偶尔也会故意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可这真的不好笑。
也许他只是因为一时心烦,所以才变得这么怪。
没错,定是这样,那男人心烦时总会做奇怪的事。
当年他会喝醉倒在她家门板上睡觉,就是因为起书楼这事不得支持。
她改天得和他说说这事不好笑,要他就算想开玩笑可也得适可而止。
她将那易家少爷从脑海里挥开,把大锅搬到后院去刷洗,等她收拾、清洗完所有的东西,日已过午。
她回屋擦手,又看见那食篮,心里莫名又嘀咕起来。
她答应他会让他带走的,况且人人都知道他要外带,就算她送去纸坊,应该也惹不起什么闲言闲语。
可午时已过,都未时了,就算她现在送去,他八成也已经吃过了。
她这会儿送去还不白费功夫?
心烦意乱的,冬冬转过头去把要做豆腐的黄豆挑拣过,再泡进水缸里,做豆腐的黄豆要比做豆腐的黄豆多泡好几个时辰,这一忙活,又搞了一个时辰。
可即便知道他大少爷的肚皮轮不著她担心,可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他今早最后闷闷不乐在那儿吃东西的脸,明明挺不开心的,也吃了好些东西了,他还是默默将那些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为啥呢?
她瞧著那食篮,心里清楚知道答案。
他饿坏了。
易家纸坊的木招牌,在这县城的商街上是最大的。
只要一走进这商街,老远就能瞧见那挂在易家纸坊楼房上,用千年紫檀刻的招牌;传说那招牌还是书法名家王羲之,好几百年前替易家提的字呢,还有人大老远来,就为看这招牌一眼。
人都说,易家造纸,已是好几百年,易家的纸是又精又美,虽经过几代的起起落落,易家纸还是一脉传承的到了现在。
易家这在县城的楼,听说在前朝就起了,中间虽烧过一回,但也给木匠修了回来,这楼人说也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盖楼的木头用得当然也是上好的楠木,虽因长年的使用而不再崭新亮丽,可百年的岁月只让其风华更显,像个稳重的大爷,堂堂的坐在街市上,让人经过都不得不瞧它一眼。
第十八章
提着竹篮,冬冬远远就瞧见易家纸坊大门内外有好些人进进出出,虽然因为已近黄昏,来买纸买书的人已经少了些,不再挤得人喘不过气,但那百年老店内依然仍有十来位客人。
她停在对街,远远望着那栋黑森森的楼,不禁有些踌躇。
虽然儿时易远曾带她来过这儿,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小时候她瞧这屋好大,不禁有些畏惧,本来她还想这会儿她也大了,这楼看来应该会小些,谁晓得现在看来,它依然显得十分巍峨庄严。
一瞬间,她真有种想掉头回家的冲动。
可想想她人都来到这儿了,就这么回去,总觉有些窝囊;况且她又不是做啥亏心事,做啥要回头?
反正,她只要进去,把食篮交给店里的人,说这是他们家少爷忘记带走的食物不就得了?
省的她每回瞧见这食篮,心里便要嘀咕一回。
思及此,她深吸口气,一咬牙,抓紧了手中事先写好前因后果的字条,啥也不再多想,便硬着头皮,快步朝纸坊那宽敞的大门走去。
她一跨过门槛,纸坊里的纸香便迎面而来。
门内右手边的柜台,如她以前所看到的一样又黑又宽,上头搁著各式各样的纸样,几位师傅正从身后整墙装纸的柜子中,将纸样拿到柜台上,协助客人挑选纸张;门内左手边柜台后方,则有一整面墙的书在那儿堆放著,长长柜台上同样有小伙子正将书籍递给来买书的客人。
这店内人人都在忙,她尚迟疑著该找谁说,门帘后走出一勤快的青衣小伙子,瞧见她便迎上前来。
“姑娘,买书还是买纸哪?”
这小伙子说话挺快,因为紧张,她差点儿认不出他……“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不来买东西,那来这儿做啥?
小伙子纳闷了一下,这姑娘声音那么怪,更让他微愣,不过在这儿待久了,他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因此依然堆着笑脸问:“那姑娘来这儿有何贵干呢?是要找人吗?还是要找咱们掌柜的订纸?您若要找掌柜的,是要找林掌柜或是张掌柜?若是林掌柜的,他正在后头算账,张掌柜的在楼上帮贵客挑纸。您要不介意,小的我也是可以为您菔務——”
他连珠炮似的话,教她一时有些慌,平常是在她自个儿店里,多数来买豆腐早点的人都知道她耳有残疾,说话都会放慢,所以她还能应付,可每回出门,她却总也要全神贯注,才能瞧得清旁人在说什么。
她还没搞清楚他到底说些什么,那小伙子就整个人僵住,停下了话语,瞧着她身后。
冬冬一愣,好奇转身回头,谁知身一转就差点撞到一灰衣老者身上,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紧急停下脚步,抬头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是易家的李总管。
“雷姑娘,好久不见。”
看见这身板硬挺干扁有若铁板,两颊瘦削如刀凿,一张脸半点表情也无的老者,她心头蓦然一缩。
“今儿个来这有事吗?”
这老管家威严浑然天成,总教人一见就惧,那一双小眼更是如钉子一般,每回看着人,都教人没来由的紧张。
至少是教她紧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许多年前,她就晓得这老管家不喜欢她,每次瞧见她,他总也要落下脸来,他一拉下脸,她就没来由紧张,若一紧张,她一句话里总会漏掉三四个字,她若越紧张那漏掉的字便更多,为了避免造成误会,她出门总会把待办的事先写在纸上,递给识字的人瞧。
“我…呃…”没预警会遇见这老总管,她一时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所幸她还记得自己手里捏着那张纸,忙将那字条递出去。
李总管冷冷瞧着她,没伸手接那字条,让她一只手就晾在半空。
冬冬心口一凉,清楚感觉到旁人的视线,已经往这儿瞧来,她窘迫万分,小脸一热,几乎想要收回手,可骨子里的顽固却让她抬起了眼,直盯着这刻薄的老人家瞧。
见她一直举着,不打算收回,李总管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了手,快速的瞧了一遍,然后瞧着她说:“谢谢雷姑娘走这么一趟,但少爷不缺吃食,您还是带回去吧。”
他话说得有礼,可冬冬能清楚看见他眼里的不屑,一时间,羞愤与恼怒全数上涌,来到嘴中化成清楚的字句。
“冬冬既然承诺了要请客,那就不能言而无信,他点了菜却忘了带走,所以我才送来,至于易少缺不缺吃食。或他吃与不吃,那就不是冬冬的事了。”
说着,知李总管不一定会收,她不想再自讨没趣,回身便将那食篮塞给了之前那小伙子,再转手绕过李总管,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
因为太急,易家纸坊的门槛太高,她脚抬不够,差点被绊了一跤,幸好及时稳住,但身已踉跄,只觉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让全身上下都如火烧一般的烫。她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目不斜视的放慢了脚步,看着前方继续往前走。
别走太快、别走太快,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不让自己低着头,慢慢的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的交替双脚。
街上两旁的商家在眼前过去,她强迫自己抬着头,告诉自己别落荒而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也没啥大不了。
可是,即便如此纵使她死命克制,眼前的景物仍悄悄模糊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慢慢的走着,因为只有如此,她才不会跌倒,才不会让满眼的泪滚落。
为了不教人发现,她死命忍着,不让泪泉涌,可盈在眼眶里的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她再也走不下去,只能先拐进一条没啥人的巷子中。
还以为,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人的鄙夷和羞辱而感到难过,可原来…还是在乎…
还是…会心痛…
若换做别处,若换做旁的人,她都能不在乎。
可那儿,是易家纸坊,是他所在的地方。
她到哪都能让人看轻,到哪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在那儿,就只有在易家,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傻,认为她笨。
满腹的委屈堆到了心头,教泪水,成串的落。她在巷子里踽踽独行,抬手将泪湿的小脸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却怎样也止不住泪泉涌,擦不干泪千行……
“李总管,这食盒……”
易家纸坊内,青衣小伙子眼见那姑娘走了,两手捧着手中沉甸甸的食盒,瞧着那难得被人顶了话,面色万分难看的自家老总管,忐忑不安的问:“要送去给少爷吗?”
李总管铁青着脸,小眼一瞪,好半晌,才冷冷的道:“这少爷的东西,不送去给他,难不成你要收着?”
“那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青衣小伙子忙摇着脑袋瓜子,道:“我这就给少爷送去。”
说着,他脚跟一旋,立刻飞也似的转回门帘后,穿门过院的,赶紧去找少爷。
他双手捧着这食盒,一路快步急行,谁知他在每间工坊里都没看见少爷,书房里也没瞧见他人影,最后急了,忙抓住在院子里刷洗铁锅的顾炉师傅问。
“周师傅,你知道少爷在哪吗?”
他话声才落,就听一旁大锅里传出了声。
“我在这。”
他一回头,就看见少爷竟在后头那放倒的大锅子里。光着脚丫子、拿着大刷子在里头刷洗,头也不回的问:“小宝,你找我做啥?”
“有个姑娘送了这食盒来。”瞧见少爷,他松了口气,忙道:“她说她承诺了要请客,可少爷你忘——”
他话声未落,就见方才头也不回、手上停都不停猛刷锅内的大少爷霍地转过身来,两个大步走出大锅,伸手就将他手里的竹篮给掀了开。
那篮子一掀开,食物的香气就冒了出来,引得本就快到用餐时间的大伙儿全都饥肠辘辘,纷纷引颈探看。
小宝捧着那食篮,当然是就近看见里头有一翁的麻婆豆腐,一翁的翡翠白玉羹,还有一盅沾了白芝麻的蜜汁豆干,一盅香喷喷的腐乳鳮,和一叠的五香小豆干。
他这一瞧,双眼瞪得好大,半张的嘴里口水都要滴了下来,可少爷砰的就盖上了那盖子,急匆匆的问。
“人呢?”
“咦?啥?”小宝满脑子都还是篮子里的美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看着少爷。
“送过来的姑娘,她人呢?还在前头吗?”
易远边说,等不及他回答,掉头就往前头大步而去。
小宝吓了一跳,忙开口喊住他:“少爷,她不在前头,已经走啦。”
“走了?”易远猛地回身,大踏步朝他走来,有些恼火:“你怎没带她进来?”
自家少爷平常都笑眯眯的,也同大伙儿一块工作,少有摆脸色的时候,难得看少爷发火,小宝捧着食篮,吓得倒退连连,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说:“呃…那个…我…她…李、李总管……”
易远闻言,心一沉。
该死,老李不喜欢冬冬,定给了她脸色看。
“她走多久?你等多久才送进来?”他恼火的说。
“一下子、一下子而已,她一走我立刻就送进来了”
他话未完,易远想也没想,立刻转身从后门追了出去。
小宝一惊,忙也跟出后门,喊着:“少爷、少爷,不是西边,是东边啊——”
眼见少爷拐了回来,刷的一下从他面前飞奔而过,踏上了正确的方向,他捧着食篮松了口气,然后方想到自个儿不是要说这,是有另一件事忘啦。
他猛地回神,忙又对着少爷高大的背影喊:“少爷、少爷,你的鞋啊,你忘了穿鞋啦——”
可这一回,那高大的身影再没回头,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宝傻眼的瞧着被黄昏染成金黄,可除了他就再无一人的后巷,呆站了半晌,直到一只乌鸦缓缓嘎叫着飞过,才确定少爷是不会回来穿鞋了。
话说回来,那姑娘是谁呀?怎能让让少爷急得连鞋也省啦?
他纳闷的摇了摇头,跟着就听见下工的钟声响起,让他一下子啥也抛在脑后,忙捧着食篮回转工坊内,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吃晚饭去了。
她不在大街上。
易远窜过了几条街巷,最后还是上了屋顶,才在一条巷子里见着她的身影。
她背对着商街,缓缓的在小巷子里走着,那小巷虽也能通她家,但没大街走得顺当方便,还得要绕上一绕。
打小,他就知她会绕路,初始不识得她,只以为她傻,所以才老迷路。可后来熟了,他才发现她老是绕路,不是因为她不识得路,而是因为原本的路上,有障碍物,有太多车马,或者有会欺负她的人。
所以,她爱走小路。
小路虽远,但却僻静,她不需要老是提心吊胆、处处小心翼翼。
踩着商街的屋脊,他几个起落就下了巷,来到她身后拉住了她。
“冬冬。”
被人一拉,她吓了一跳,脸色苍白的匆匆回首,见是他,她松了口气,却迅速低下头来。
可只那一瞬,他已经看见那垂在她颊上的两行清泪。
胸口,蓦然一痛。
他伸手轻触她的下巴,要她抬头,她却拨开了他的手。
第十九章
他不让她拨,反手抓住她的小手,她恼得转手又拨,他再反手,她这回干脆双手并用的推开他。
“走开、你走开…”她垂着脑袋,语音沙哑且哽咽:“走开…”
他不放手、不让推、不走开,两人几番推拉,他不再强逼她抬头,最终只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将她轻拥,双唇抵着她的额,低语。
“嘘…嘘…对不起…对不起…”
她听不见,他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道歉,想安抚她。
她小手推着他的胸膛,暗哑的要求:“放开我……”
他不想,也不愿,只更加收紧了环着她的长臂。那么多年了,他忍着、再忍着、又忍着,他什么都可以忍,就只有她的泪,让他无法忍受。
小小的肩头在他胸口轻轻的颤,颤得他心也痛。
然后,终于,像是知他不可能放手,她不再挣扎,只以小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将小脸埋在他怀中,他可以感觉她热烫的泪湿了胸口的衣,教他只觉万般恼怒不舍,恨不得将伤害她的人都揪去撞墙,恨不得能一辈子都将她这样护在怀中。
早上离开时,他太过心烦意乱,所以东西也没拿就走了,他没想到她回来找他,竟会来找他。
送吃的来。
这些年,她一回也没来过,都是他去她那儿。
他知,她会怕,怕人闲语,怕旁人也怕他误以为她想攀着他,想图他个什么。
可就没人——除了那老奸巨猾的苏小魅——没人知道,连她也不晓得,其实他才是想贪什么,图什么的那一个。
夕阳缓缓在城西落下了。
巷,已变暗。
可就在这时,有人从巷口拐了进来。
他知道那人会见着,也知她不会想让人瞧见她在哭,更不会想让人见着她在他怀里,所以他一把将她抱起,脚一点地上了屋,几个起落,回到了自己纸坊的后院中。
院子里,人都走了,就剩那些已被洗净的深锅在那阴干,他抱着她穿过那些比人还高的黑色大锅,脚不点地的闪身入了房,脚跟一勾就将门给拉上。
夕阳的余晖已尽。
屋子里,暗得几不见光。
可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隔着他的衣,贴着她的脸跳。
方才,她又羞又气,见了他,只把满腔的委屈和不快,都算到了他头上,明知那不是他的错,明知他有多无辜,她还是气还是恼,只一个劲的直推他,不想让他瞧,瞧她止不住的泪,瞧她停不下的傻。
更不想,看他问她为什么要来,又为何要哭。
那一会儿,她只想回家,蜷缩在床上,等心里的疼自个儿消。
所以她死命的低着头,用力的推着他,直到他强行将她拉入了怀中,直到她因为死命的低着头,见着了他卷起的裤管,赤着的脚。
那一双,沾着尘沙的大脚。
心微怔,方领悟,他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光着脚,就跑来了,来找她。
刹那间,再无法用力推开他,她咬着唇,泪却更加汹涌。
若他没那么好,不对她那么好,这一切就不会这么难受。
她应该要继续推他,应该要从此将他挡在门外,别再同他来往,可他哄着她,像娘往生时,爹抱着她轻哄安慰那样的哄着她,他的长臂环抱着她,说话的气息拂着她的额角。
而她真的好难过、好难过,被他这样一哄,多年来被人嘲笑、欺侮、羞辱而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再受不住,一并决堤溃散上涌,从眼眶奔流。
她知道他带她离开了那条巷子,可她不介意,也没力气去介意,她只想就这样一直把脸埋在他怀里,感觉他的心跳,感觉他的温暖,感觉他像抱着心爱的珍宝那样,小心翼翼的轻抚安慰着她。
然后,泪,终于因为他给的温暖,不再泉涌,慢慢平息下来。
她吸着鼻子,嗅闻到他身上那带着些许汗水、丁点澡豆,还混杂着些檀木的味道。
他仍环抱着她,大手抚着她的背,但已经没有再说话,她感觉不到他胸膛除了心跳之外的震动,他几乎贴在她额角的唇也不再喷出热气,只是规律且深沉的呼吸。
恍惚中,她几乎像是能听见他的心跳,噗通噗通的响着。
可那只是幻觉,她还记得心跳的声音,记得儿时贴在娘亲身上,趴在爹爹胸口时,听见的规律声响。
那声响,那震动,都教她心安。
她听不见了,可是她依然能感觉到。
不自觉的,她张开小手,让掌心贴平在那徐缓的震动上,感觉它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手心。
然后,才知,他的衣,都被她的泪浸湿了。
羞窘,悄悄的爬上了心头。
她在他怀中偷偷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间屋里,窗外的天色已暗,屋子里没点灯,黑漆漆的,虽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可也瞧不清多少,隐隐约约中,她只看见桌案、屏风、灯具的暗影。
不知何时,他已抱着她在地上坐了下来,让她蜷缩在他腿上、在他怀中。
这儿有纸与墨的味道,木头地板上,似乎还堆着些什么,有些她看得出来那是书,有些却一坨坨的,不知是啥。
忽然间,门窗外有光影透进,她微微一惊,身子轻缩,可他已再次以大手揽住她的肩背,小心的安抚她。
她心莫名一定,再瞧,只见窗上映着一人的身影,那人提着一灯笼,拿着高架把廊上的灯笼取下,将灯笼点上了火,又挂了回去,跟着那人转了过来,面对着大门。
她微微又惊,担心那人会开门进屋,慌张中忙要起身,肩背上的大手却不动如山,反而收得更紧,他另一只手更是搂住了她的后腰,她能感觉到他张嘴的吐息,感觉到他规律的心跳。
他好像说了什么,可她听不见,不禁抬首望去。
这一抬头,只见门外廊上灯笼里的火光透窗而进,映照着他英挺的脸庞,和他那双黑眼,还有他那像是近在眼前的唇。
“别怕,只是来点灯的。”
她感觉不到他说话的吐息,知道他没有出声,只张嘴无声同她解释着。
“我没唤,没人敢擅进我屋。”
可不知怎,瞧着他,反而让她更紧张,心跳没来由跳得飞快,她不禁匆匆又撇开了视线,瞧着外头那人。
只见门窗外的人,转身走到大门的另一边,再取了门旁廊上的另一个灯笼,一样点上了火挂回,这才转身走了。
灯笼的火光,穿透窗棂,将一室照得半亮。
她这才瞧见,两人是坐在屋子中央的被褥上,这屋乱得像闹了鬼,东一件衣、西一块布,成山的书堆得到处都是,有些书册还如山崩一般已倾倒下来,她脚边就有一册翻开到一半的书。
她吃了一惊,忘了自个儿的事,猛又抬首,惊慌的瞧着他悄声问:“你这儿遭贼了?”
他神色尴尬,低语回道:“没有。”
她松了口气,又纳闷的问:“那怎像被人翻箱倒柜过?”
“我这儿平常就这样。”他微窘,垂眼瞧着她,苦笑说:“太忙了,我没时间整理,这时节,大伙儿都忙着,没空。”
“噢。”冬冬恍然,轻应一声,小脸微红的说:“抱歉,我不是,我没想到……”
见她不再掉泪,他心口一松,只低低轻笑:“没关系,我这儿本就是乱,你会误会也是正常的。”
这男人的笑,总教她心头小鹿乱撞,这会当然也如此。
他这一笑,她方觉自己还紧紧依偎着他,两只小手还平摊在他胸膛上,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坐在他盘起的腿上。
平常他总也离她有段距离,她还能缓得一缓,可如今这么近,真是让她想藏也藏不住,只觉一颗心跳得好快好快,只觉他定也能感觉到她跳得飞快的心。
慌张的,她又试图欲起身,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搂在她腰上的手还略微收紧,一双眼更是微微轻眯。
“你……”
他挑起眉,等着。
瞧着他那模样,她话到嘴,却吐不出口,只有脸更红,不禁垂下双眸,闪避他的视线。
不懂,他为何不放手,她面红耳赤的,紧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下一刻,她却发现他松了手。
明明他如她所愿的松手了,一颗心却无端揪了起来。
岂料,那手却抚上了她的脸颊,她轻轻一颤,才慢半拍的发觉,他只松了环着她肩头的那只手,搂着她腰上的,却还是没动。
她屏住了气息,感觉到身前的男人轻柔的以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用拇指悄悄来回,引起阵阵酥暖麻热,教她心跳更加飞快。
掌中的心,似是也跳快了些许。
男女授受不亲,她应该把手收回来,应该要他别再这样摸她的脸,可他在这时轻轻抬起她的脸,要她看着他,她眼睫轻颤,挣扎半晌,才终于禁不住他无声相逼,稍稍抬起了眼帘,瞧着他的唇。
那薄唇上原本噙着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
还以为,只要一抬眼,他便会说些什么,谁知他双唇却不掀不动,一语不发。
不懂他在想什么,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既慌且惑,只得鼓起勇气,颤颤将眼帘再往上抬,瞧他的眼。
却见,他凝望着她,瞳眸深深。
心口,无端颤颤。
蓦地,他的拇指缓缓抚上了她柔软的唇瓣,教她粉唇微张,轻抽了口气。
一时间,慌得有些想逃,想再次起身,可她全身上下,却像是被他点了穴、施了咒,半点也使不上力,只想软绵的继续待在他怀中。
然后,他的手离开了她的唇,温柔的捧抚着她的脸,她屏住气息,看见他垂首靠近,缓缓的、缓缓的凑了上来。
她屏住了气息,无法置信他真的打算——
他吻了她。
当他碰到她唇瓣的那一瞬,冬冬羞红了脸,反射性的往后瑟瑟一缩,颤抖着再喘了口气,却只尝到他的味道。
她的瑟缩,让他停了下来,没再进逼,他的唇就那样停着,几乎贴在她的唇上,好近好近的,停在那里。
他没更加相逼,她可以用力推开他。
这样不好,她不应该让他这样为所欲为,她不该让他更进一步,可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那颗心,跳得飞快,如她一般。
她不敢看他,只垂着眼。
蓦地,他又往前,她可以感觉他的唇瓣擦过她的,她一颤,却仍无法推开他,他的唇瓣如此柔软,比她想象中要柔软好多,如春日的蝴蝶,秋日的落叶,轻轻的、轻轻的拂来。
那轻柔的触感,教她几乎有些着迷,不禁张嘴,悄悄又吸了口气,将他的味道吸入心肺中。
下一刹,他用那湿热的舌,舔着她颤抖的唇。
她又一颤,可这次却没再往后缩,搁在他胸上的小手更是不自觉揪紧了他粗厚的衣襟。
胸中的心,跳得是那么快,像是就要跃出了喉头。他温热的唇舌,一次又一次的刷过,一次比一次更亲匿,直到她不觉开启红唇,真的尝到了他。
这样不对、不好。
他不是她的夫君,不是她的男人,她不能让他这样对她,她应该谨守礼教,可是她是那么那么的喜欢他,而他尝起来的感觉是那么好。
第二十章
一直以来,他始终谨守着分寸,她从没想过他会对她有意思,男人对女人那样的意思。
而今,他却像男人亲吻女人那样的吻着她,像男人拥抱女人那样的拥着她,他的味道盈满她的口鼻心肺,像浸润入她每一寸肌肤里。
他舔吻着她的唇、她的脸、吮吻着她的耳,教她耳根子都发软,她都不知道她无用的耳也能有感觉,这么有感觉,当他含住她娇嫩的耳垂时,她不觉嘤咛一声,只觉一阵酥麻从嫩耳扩散至四肢百骸。
原本紧揪着他衣襟的小手,不知何时滑到了他的肩上紧紧攀着。
她被他扰得无法思考,当他湿热的唇舌往下,诱哄她抬起头来,她更是情不自禁、迷迷糊糊的昂首,让他的唇舌予取予求的品尝。
易远本不想,没想这样做,他带她回来,只是想安慰她,想保护她。
可是,她在怀中的感觉那么好、那么对,当她试图起身时,他就是无法放手,当她那样含羞带怯的抬头看着他时,当他放纵他任他抚摸她柔嫩的小脸时,那一刹,他真的什么也没想,他只是本能的,本能的低头吻了她。
她瑟缩着、颤抖着,可没推开他,而他已经想了那么久,想知道她尝起来的味道究竟如何,想她是否也想要他。
所以他试了一次,再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回应了他。
他本没想要继续下去,可是她尝起来的感觉那么好,虽然仍会瑟缩,她却不曾真的退开,小手还紧攀着他,当他亲吻她时,她嘴里总会发出小小的喘息,沙哑的轻吟,那迷人的声音,诱哄着他,教他没有办法思考,只想要更多,听她因他而难耐的发出细碎嘤咛的声音。
她想要他,也想要他。
而这个事实,让欲望更加狂热的燃烧起来。
她的反应是这么好,那绯红的双颊、微启的粉唇、迷蒙的双眸,不知该推开他还是拉近他那不由自主的欲拒还迎,都只教他全身发烫,想看到更多她这从没旁人见过的娇羞模样。
当他亲吻她雪白的颈项时,她昂首任他吮吻,让发上的头巾松脱的掉了下来,只剩松松的木簪,簪住她的发,他不自禁的伸手将那簪摘下,伸手探进她那从未有男人抚摸的乌黑秀发。
她的发如她的人一般软,柔软如上好的丝,似子夜的缎。
他喜欢她在他面前披散着几乎从未让人见过的长发。
她从小就帮着她爹做生意,为了不让发丝掉落食物中,常常都会把布巾包头上,成年后更是如此,就算偶尔解下头巾,那长发也会编成辫子,或簪成了髻。
他年少同她一块儿上宋应天那儿时,曾有一年夏天,淋了雨双双湿透,白露让她在那儿洗了澡,替她解开长发,让火烘干。
他方知她有这么一头乌黑长发,那么美、那么长,教他瞧了,忍不住想摸,想将其缠绕在手上。
打那回之后,他每回见她,总也想将她的头巾拉掉,想见她那少有人得见的乌黑秀发,想见她那日瞧见他时,羞得像被他瞧见了裸身的娇羞模样。
他应该要住手,但他停不下来。
她尝起来这么香、这么甜、这么软,白嫩得像豆腐一样。
无法克制的,他拉开她的腰带,大手将她的衣往肩头推开,悍然探进了她的衣里,覆住了她胸前的浑圆。
冬冬从来不曾被人这样触碰过,不禁再喘口气,慌张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惊慌,终教他微微清醒过来,住了手。
冬冬面红耳赤的看着俯压在她身上的易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到了被褥上,外衣已经解开,亵衣更是滑落肩头,露出一抹嫩白的酥胸。
那只教她脸红的大手,仍覆在她酥胸上,可他停下了了,没有继续。
他盯着她,英俊的脸庞紧绷着,一双眼好黑好黑。
她满脸通红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敲着他的手,像是迫不及待想跳入他手心里似的。
她可以拉开他的手,她应该拉开他的手。
可是,她没有,她不想。
他想要她,像男人要女人那样的要她,在这之前,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缓缓的,他用那粗糙的指腹,抚弄她敏感浑圆的酥胸。
她战栗着,看着他,轻喘。
他直视着她的眼,拇指往上、往下,来回悄悄抚着,惹得她娇颤不已,不禁握紧了他的手腕,却感觉胸前敏感的蓓蕾挺立了起来,抵着他热烫的掌心。
她瞧着他,只觉得羞窘。
可是他的拇指仍来回抚着,掌心轻轻的揉压着那微热的娇嫩,教她瑟瑟又抖,嘤咛再喘。
他眼更黑,凝视着她,缓缓张开了嘴,开口道。
“叫我停下来。”
他说得很慢很慢,好像被人逼着嚼石头那般,缓慢而又困难的说着。
“说你不要我。”
冬冬羞瞧着他,浑身发热,粉唇轻启半张,却怎样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事实是,她要他,想要他。
凝望着他火热的眼,她晓得,她不可能抗拒这个男人,不管她再怎么欺骗自己,再怎么假装把他当是朋友,也无法否认,她早将他搁到了心上。
过去那些年,她明知他时易家的少爷,明知他只把她当朋友,明知他对她,只是同情、就是怜悯,明知两个人怎么样也不可能,可却还是、还是偷偷的想着,想只要他还来,只要他还喜欢来她那儿,她就什么都好。
她知即便他对她好,那也只是朋友的情谊,他终有一天会娶妻、会纳妾,可即便只是个妾,那人也绝不会是她。
就算她能听见,她也不过是个卖豆腐的,而如他这般的少爷,必会娶那些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她不会把喜欢说出口,不会让他知道为难,不会教他尴尬难堪。
这些年,她一再把对他的那些喜欢压着、藏着,求的也不过就只是想同他一直做朋友,她不会是他的妻、他的妾,可她知晓,她会一直是他的朋友。
做朋友,才能长久。
可是、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每回瞧着他的时候,在内心深处,她总也偷偷想着,想着若能有那么一回能当他的女人,当他渴望想要的女人……
她想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被他拥抱是什么样子的,即便就这么一回也好。
颤颤地,在他灼人的凝望中,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深深的,他吸了一口气,眼角微抽,黑瞳却加深扩大,然后他挪开了他的手,在她屏息的注视下,张嘴含吻住她酥胸挺立的敏感。
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他湿热的唇舌像是含住了她飞跳的心一般,她气一窒,揪住了他的肩头,悄然轻喊出声,又因怕人发现而紧急咬住了唇。
可是,这才只是开始。
他扯掉了她亵衣的腰带,大手探进她的腿间,她反射性紧闭双腿,却慢了半拍,他的手指在那儿轻挑慢捻,她又羞又惊,只觉那儿被他揉出了水,他长茧的指头探了进去,带来吓人且无法控制的感受。
她吸着气,惊喘着,却见他来到了眼前,含吻住她的唇瓣。
他邪恶的手指仍在腿间,在她身体里,她只觉全身都烫得像炭火一般,他俯在她的身上,左手抚着她的脸,说了些什么。
她张开眼,只见他紧绷着脸,告诉她。
“别怕…别怕我…”
她不怕,可是——
他的手指缓缓轻移,揉着抚着她从来不知道的娇嫩,教她又喘,他吻去她的喘息,一次有一次,一次再一次,她没有办法思考,不禁曲起身子,抓着他的肩,揪着他的衣,只能感觉他的手、他的唇舌,感觉他的味道、他的体温,感觉他手指引发的感受,然后下一瞬,某种惊人的东西在她身体里爆发开来。
她抖颤的蜷着身,忘了该止住声,不觉惊呼娇颤,但他吻住吞去了她的娇吟。
冬冬往后瘫倒在被褥上,几乎有些失神,只觉得羞且怯,热且软。
他的手,仍在她身体里,被她的湿润紧紧纠缠,她全身发烫泛红,只能伸手遮着绯红的小脸,完全不敢瞧他。
然后她感觉到他抽出来手指,离开了她。
莫名的空虚袭来,揪住了心,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结束了,刹那间却感觉他握住了她的足踝。冬冬吃了一惊,回神挪开遮眼的手,朝他瞧去,只见他脱去了他自个儿的衣物,握着她的脚,替她脱去一双鞋袜。
她羞窘万分,捂着唇轻喘,却无力阻止他,暗夜中,他看来好巨大,和她如此不同。
他跪在她腿间,脱去她脚的鞋袜后,就让她的小脚搁在他曲起的粗壮大腿上,她隐约可以看见他分开的双腿间挺立的欲望,感觉到那儿辐射出来的热力,不知怎,那若隐若现的巨物,只教她全身更软。
他褪去她的鞋与袜,大手抚着她的小腿,然后徐徐往上,来回抚着她柔嫩的腿侧,那粗糙的手所到之处,皆引起阵阵战栗,教她骨头都发软。
“你好软。”他看着她,告诉她。
她无法言语,只能喘息地看着他,感觉他的拇指滑过那湿透的娇嫩,感觉他的掌心贴了上去,轻轻一揉,教她又颤。
“好热。”
他说,热烫的大手继续往上抚过她的小腹,再次覆住了她轻颤的酥胸。
“嫩得像豆腐一样。”
说着,他倾身,舔吻着她的酥胸,作弄似的轻咬。
她又娇喘一声,感觉他双手来到腰间,将她整个人拉得离他更近,近到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然后她察觉到有个热烫的硬物抵着她柔嫩湿暖的腿间,娇躯不禁一颤。
他不会是想——
她惊慌的想着。
噢,他当然是想要那样。
她不是藏在深闺的大小姐,她看过动物交配,她当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知怎她竟从没想过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直到刚刚,直到他方才用了手指对她做了那事。
但他那么大,她看到了,虽然看不清楚,可那比他的手指要粗多了。
“等等…等一下…易…易少爷…我不认为我——”
她想叫停,可慢了一步,他已经探了一部分进来,她气一窒,浑身一僵,但他抬高她的腰臀,还伸手轻揉着她腿间一处敏感的地方,教她浑身抖颤,又热又软,她不认为他能真的和她在一起,可他显然觉得可以,也知道该如何才可以。
他吻着她、哄着她,进来一些,又退出一点,再进来更多,再退出一点,一次一次的越来越多,每一次他进出,他的胸膛就会摩擦她白嫩的酥胸,而那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来来回回的摩擦引发的感觉如此惊人,那些酥麻酸软不断累积着、累积着,超越了撕裂的疼与痛,无法控制的越堆越高。
她吸气再吸气,然后终于他完全在她身体里了。
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空隙。
他的身体如此热烫,微微的渗着汗水,教她几乎抓不住愤起的强壮臂膀。
易远看着身下的女人,只见她散落的黑发衬着她瓜子般的小脸,圆睁的杏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小脸因激情而酡红,水嫩诱人的粉唇微启,吐露着芬芳的喘息。她长长的眼睫上,犹有因疼而又泛出的泪光。
第二十一章
情不自禁的,他俯身吻去她眼上的泪。
她紧窒热烫的柔嫩紧紧包裹着他,因他的靠近而收紧,他可以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尝到她诱人的味道。
“我不叫少爷。”他抬起她的脸,看着她,也要她看着,说:“叫易远。”
她无法呼吸,只能感觉两人紧紧相连之处,感觉他从里到外的占据着她,充满着她,让她全身上下都清楚意识到他强势的存在。
“不是易少,不是少爷。”他抚着她的脸,说:“是易远。”
她满脸羞红的瞧着他,他是易家的少爷,是易少,她总是这样唤他,他也不曾为此抗议过,她不知他为何在这时坚持这个。
虽然私底下和他相处时,她总是你来你去的,不真的将他当成少爷,可她也从没真的开口叫唤过他的名字。
她不敢叫,唤他名,太亲匿。
他是因为苏爷总叫她冬冬,他也才跟着叫她冬冬。
可他是少爷,易家的少爷,人人都尊称他一声易少,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哪能唐突无礼的直唤他的名?
“叫我易远。”他要求着。
“我…我不会…我不会念…”她口是心非的说。
“你会,我教过你,容易的易,很远的远。”他抚着她的唇,黑眼深深的看着她,说:“易远。”
冬冬被他瞧得心颤,不得已,只羞赧的张开了嘴。“易…”
他握住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嘴边,说:“远。”
她轻抽口气,感觉他吐出的气息,就在指尖,不由自主的,跟着张开了嘴,吐出他的名:“远…”
一瞬间,他眼变得好亮,她能感觉,他在体内变得更大。
她悄悄再抽口气,小脸红到发烫。
“再说一次。”他哑声要求。
她的手遮着他的唇,可她知他在要求什么,她抚着他的唇瓣,让他的名,滚出嘴:“易…远…”
他瞳眸好黑,她只见他张开嘴,再说:“再一次。”
她能感觉,他的舌,扫过她的指尖。
“易远…”她无法自已的瞧着他,再说一遍。
他在那时倾身,吻上了她的唇,一次有一次,一回又一回。
他爱恋的吻着她的小嘴,吻着她的耳廓,大手抚过她敏感的娇躯,教冬冬全身再次热烫如火,不自禁的嘤嘤喘息。
他捧着她的腰臀,退出一些,再深深的进击,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由浅入深,从缓到急,直到她慢慢的适应了他,直到他每一次都能长驱直入,直到她情不自禁迷乱的攀着他的肩膀,本能弓起了雪白泛红的娇躯,以双腿夹紧了他的腰臀,难耐的迎合着他的冲刺。
直到,她次次抖颤的娇喊着他的名。
然后,他方深深埋入她雪白的娇躯里,颤抖着释放自己。
夜,悄悄入了窗。
冷凉的气息拂身,让被褥上的女人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撑起身子,查看四方,只见窗外廊上的灯笼还亮着,可屋里除了她之外,再无一人。
有那么一刹那,她真以为方才那一切,只是梦一场。
可空气中仍弥漫情欲的气味,她的身子仍疼着,她也依然能在嘴中尝到他的味道,能感觉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游走,甚至能够感觉他在他的……
她满脸通红的捂着唇,压着心,喘了好几口气,才有办法挥去脑海里,那教人脸红心跳的回忆。
那男人跑哪去了?
心里,因不见他,无端微慌。
冬冬困惑的试图起身,丝被顿从赤裸的身上滑落,她方惊觉自个儿仍没穿衣,羞得忙又跪了下来,抓着滑落的丝被遮住自己,然后才在这时,慢半拍的发现,自个儿的头巾也掉了,发簪也不知跑哪去。
她全身上下,早不知在何时,被他脱去所有衣服。
冬冬羞窘万分,脸红心跳的忙在微光中寻找自个儿的衣裙,那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被褥旁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捡拾了第三件才找到自个儿的外衣,然后才是她素白的亵衣。
她手忙脚乱的穿着,才刚套上素衣,身后突有冷风袭来,她吃惊的忙将敞开的衣襟在胸前拉紧,回身只见那个男人出现在门边,他手上提着一桶水,将门关了起来,也将风关在外头。
她注意到,他套上了裤,却裸着胸膛,瞧见她这模样,他微挑眉。
冬冬的脸,不由自主又红了。
他走上前来,她想要后退,可双足却软的无力动弹,只能面红耳赤的看着他走到跟前来。
她似乎应该要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就瞧他在被褥旁的木头地板上,搁下了冒着氤氲白烟的水桶。
那是桶温热的水,桶边还有块干净的方巾。
她这才知,他离开,是去打水,还烧了水。
她没想过他会为她准备热水,她迟疑了一下,却仍是不敌想清洁身体的本能,红着脸走上前去,空出一只揪着衣襟的手,想弯身提起那桶水到屏风后净身,却未料,他却抓住了她的小手。
她微愣,朝他看去,只见他黑眸微暗,薄唇微启,吐了两个字。
“我来。”
什么?她以为自己看错,却见他在她面前蹲跪下来,松开她的手,拿着那块方巾,将其在桶里浸湿,微拧干。
不会吧?
她垂首吃惊的瞧着他,羞得想要后退,他却轻轻握住了她的足踝。
“别动。”他抬起头,看着她说。
她哪能动,他都握住了她脚了,可是、可是……
当他举起那湿热的布巾,她惊慌失措的瞪大了眼,只见他真拿着布,抬手撩开她的裙,将手探进——
她匆忙羞窘的弯身抓住他的手,低语:“我自己来,我自个儿就可以……”
“我知道你可以。”易远微昂首,瞧着她,道:“我想帮你。”
她小脸飞红,结巴的说:“你、你不需要这么做…”
“我想这么做。”他缓缓说着,黑眼炯炯。
她哑口,心微抖。
“让我帮你。”他说。
不知怎,脸好热、心也好热,连耳都是热的。
然后,等她察觉,她已经松开了手。
他的大手拿着那布巾,小心翼翼的探进了衣裙里,她揪着衣襟,压着唇,只觉全身一阵麻软,几乎无法好好站着。
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布浸湿,温柔的替她擦拭双腿。
她完全无法言语,只能震慑瞧着这跪在她身前的男人,不敢相信身为少爷的他竟真的在帮她净身。
他缓缓、轻轻的让湿热的布巾滑过她的脚踝、小腿、后膝,然后是大腿、腿内侧,跟着替她擦拭着腿间两人偷欢的证据。
那感觉好亲匿、太私密,他一直就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向来都是人伺候他,为他端水送茶,哪时轮得到他为人打水擦身,她更加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他会这样跪在她身前,这样为她。
湿润的布巾染上了些许艳红,让她更羞,却教他心紧,感觉到她的轻颤,他握着她柔嫩的腿膝,抬头看着她,问:“还疼吗?”
冬冬说不出话,只觉脸更红,只能轻摇首。
易远看见她摇头,可他知她仍是疼的,只是羞。
他万般不舍,动作更加轻柔,他小心不让手指触碰到她,怕又弄疼了她,却仿佛又嗅闻到她诱人的幽香,不自禁的心跳又再加快,他克制住自己,温柔的替她把身体都抹净。
当他终于完成时,已浑身又冒一层薄汗,他把布巾搁回水中,只听得一声轻响,回首只见她坐倒在被褥上,小脸羞得通红的忙将双腿紧合,见他欲上前,忙解释道:“我没事,只是腿软——”
话出口她忙又改口,羞窘的道:“只是绊了一跤,不小心让被褥绊了……”
说着,她自个儿话语都弱了。
他瞧着她,扬起嘴角,仍是来到她身前,倾身抬手,再次握住了她的裸足,“绊哪儿了?扭了脚没?我瞧瞧。”
她一惊,羞得结巴又开口:“我没…你…你…”
“我怎么?”他更靠近,握着她的脚,将她拉得更近,瞧着她飞红的脸,看着她羞赧的眼,问:“你还怕吗?”
冬冬心跳飞快,脸红心跳的一手抓着衣,一手撑在被褥上,往后支着自己,就不敢靠他太近,可他却仍是逼了上来,害她因为羞,整个人几乎又半仰倒回褥子上,但他手早已又搂上了她的腰,不让她退开。
这男人靠这么近,身上的味又袭来,热烫的体温又再次隔着单薄的衣,熨着她,这一切只让她脑子里全又化成一团浆糊,恍惚的问。
“怕啥?”
他深深凝望着她,张嘴吐出一个字。
“我。”
瞧着那近在眼前的男人,冬冬微微一愣,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嘴角眼中,都没任何笑意,那张英挺的脸庞紧绷着,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着问题,她没多想过,直到现在。
忽然间,知这男人真在意,在意她是否怕他。
不觉中,她抬起了手——
除非必要,她从未主动碰过他,从小到大都不曾,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即便两人还小时,她就知他和她不同,他生来就是主子的命,和她不一样。
她不曾、不曾真的想过,他会在乎她,会想要她认同,会不希望她怕他。
可是,他问了这个问题,再一次的问了同样的问题。
蓦地,冬冬忍不住的抬手,想触碰他,但在触及那瞬间,她仍有些迟疑,还担心自己误会了什么,手虽抬了,却停在他颊旁。
那一刹,他眼角抽紧,屏住了气息,某种不明所以的情绪,闪过。
她能看见他眼底的紧张,感觉到他的渴望,和那几乎像疼痛的情绪。
小手,无法控制的抚上了他紧绷的脸庞。
他的容貌如何,这些年,她早无比熟悉,早刻划在心底,可她从不曾真的摸过他的脸,直到现在。
当她温暖的小手落到了他脸上,易远完全不敢动,怕惊扰了她,怕她将手收回,可她没有。
她小心翼翼的,几乎是有些好奇的,把小手贴平在他脸上,覆着、抚着,感觉他的脸庞在手心里。
他的脸,不像她的那么软嫩,摸起来有些硬,还带着些许的胡渣子,可却比想象中温暖。
她瞧着他,抚着他,悄声回道:“不怕。”
他眼更紧,眸更深,不语。
她开口,悄悄重申:“我说了,我不怕你,早不怕了。”
他凝望着她,缓缓嘎声要求。
“那你松开你衣。”
冬冬瞧着,小脸又红,可他如此认真,她虽然羞,却仍是抖着手,将紧揪着胸前亵衣的手,松了开来。
感觉到她松开了手,他缓缓垂下眼帘,瞧着她衣内春光,喉头一紧。
她脸上的红,往下晕染开来,将半敞的衣襟内也染上了一抹桃红,那微微的起伏那般诱人,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那衣料拨开,覆握住那温暖的丰盈。
冬冬羞得不敢瞧他的眼,原以为他还想做什么,未料他伸出手,却只是抓住了她的衣襟,将它交叠,然后帮她把腰带绑好。
她微讶的抬眼,只见他瞧着她,大手抚上了她的脸,说:“别以为我不想,可我也不是禽兽,我若再要你一回,明儿个你就别想走路了。”
第二十二章
她脸又红,烧烫烫的热。
瞧她那娇羞的模样,他黑眸一暗,差点又上前咬她一口,但他若真做了,怕不会只咬她一口,八成又会再次失控。
易远费了些许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把手从她身上挪开,说:“我去把水倒了。”
说着,他便提着水桶,走了出去。
待他出了门,冬冬才稍能喘过气来,忙拾起其他衣物穿上,本想套上鞋袜,却在这时,瞧着了他桌案上那食篮。
她一愣,不由得走了过去,才想起他至今,也没吃些东西。
等她回神,她已将他混乱的桌案整理干净,然后把食篮打开,替他把那些菜肴拿出来搁好,又用一旁小炉替他把陶盅里的翡翠白玉汤加热,她方摆好那一桌菜,他已经推门而入,回转屋里。
瞧见那桌饭菜,他一怔。
明明都弄了无数回饭菜给他吃过,可在他这儿,却是第一次,不知怎,这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忍着无端的羞,在他走来,盘腿在桌案前坐下时,佯装无事,随意的问:“洗手了吗?”
“嗯。”他拿着火石,点亮了桌案上的灯火。
灯一亮,让一切皆无所掩藏。
心口,莫名一慌。
不知怎,几乎想吹熄那火苗,她咬着唇,瞧着眼前男人,小脸不觉又红。
他仍没穿上衣裳,袒露着结实的胸膛。
方才虽曾碰着,知他衣衫下的肌肉结实,可她没真的瞧清,如今一看,倒叫她愣了一下,难怪早先他轻易就能将她抱起。
她虽知他有练武,可平常他这身肌肉都让衣袍给遮着,她从不知他竟将身体练得如此强壮。
蓦地,无端想起方才他拥着她,和她在暗夜中一起,他结实坚硬的胸膛紧紧贴压着她,来回磨蹭着,恍惚中,他像是又贴上了她身,一时间全身又软,只觉口干舌燥,差点又喘不过气来。
冬冬羞得赶紧把视线从他强壮的胸膛挪开,将碗筷递给他:“喏。”
易远接过手,才夹了菜要送入口,却见她起身,红着脸悄声道:“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他忙搁下了碗,伸手抓住了她:“你不也还没吃,陪我一起吧。”
“只有一双筷的。”她提醒他。
他仍握着她手,没松,也没开口,一双眼就那样瞧着她。
眼前男人那模样,看来好像被人抛下的小狗,冬冬心一紧,明知谁都可能会被人抛下,就他不会,偏偏那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就这样揪着她。
不由自主的,当他缓缓的收紧大手,她无法抗拒的,顺从了他,在他身旁跪坐下来,乖乖留在他身边。
见她不走了,他紧绷的脸放松了下来,眼里染上了些许笑意,大手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改握住她软嫩的小手。
将夹着腐乳鳮的筷,送到她嘴边。
冬冬讶然瞅着他,却见他开口说。
“尝尝。”
打她会拿筷以后,就再没让人喂过食了。
受宠若惊的瞧着眼前这男人,见他一副她若不张嘴,他就不挪筷的模样,冬冬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仍是顺了他,红着嫩脸,张开了小嘴,让他把那块去了骨的鳮肉,送进嘴里。
明明是她自个儿做的腐乳鳮,味道是啥样,她比谁都还清楚,却是咸的吃在嘴里,莫名的甜却入了心。
瞧她吃了,他才扬起嘴角,心甘情愿的也夹了一块放入自个儿嘴中。
冬冬原以为这样,他就会算了,哪知他接下来,还是非得她吃一口,他才愿意跟着吃一口。
于是,即便羞,她也只得顺着他,让他一口一口的喂着她吃。
这餐饭,是吃得她脸红心跳,从头到尾,他手也不肯松开,就这样轻握着她手,直到后来要喝汤了,他方愿意松开手,让她去把热好的翡翠白玉汤端来。
可真端来了,他却又不接过去,也不肯拿调羹,就又摆出那渴望的眼瞧着她。
冬冬知他意思,拿他没辙,只得羞怯的拿着调羹,将热烫送入他嘴中。
“你也喝些。”他喝了一口,便说。
“我喝不下了。”她老实告诉他,好气又好笑的调侃他:“谁能有你那么大的胃啊?”
“姓秋的也没吗?”想也没想,这话就冒了出来。
刚好冬冬低下了头,没瞧见只瞄到他像是说了什么,忙又抬眼,好奇的问:“你说什么?”
易远心一紧,忙改口,粗声回答:“没什么,我没说话。”
她没追问他,只又垂眼再舀了一调羹送到他嘴边。
他沉默的喝着,一双眼在喝那碗汤时,始终眨也不眨的直盯着她瞧,瞧得她面红耳赤的。
“你瞧什么?我脸又脏了吗?”被他瞧得受不了,她好不容易喂完那碗汤,终于禁不住问。
“没有。”他咕哝着。
“什么?”他说的不清不楚,她看不懂。
这男人,又变得怪里怪气的。
她不理会他,只习惯性的收拾着碗筷,可他仍瞧着她,冬冬收着收着,脸越来越红,因为紧张,不觉连他桌案旁的衣物都拾了起来折叠好,收完了衣物又收书,收完了书再把散落的笔给捡起,搁到笔架上,待她收完了笔,再要捡拾更旁边的衣时,才发现那是他刚刚穿在身上的衣。
她转过身,想拿给他让他穿上,却见他曲起一腿,只手撑着脸,靠在桌案旁,唇角噙着笑的看着她。
“你笑什么?”她揪抓着他的衣,羞问。
“没。”他说着,却还是笑。
“你这儿怎这么乱?你没丫鬟小厮吗?”
“我让他们都到前面去帮忙了,况且我也不喜欢别人乱动我东西。”
她一怔,惶惶红着脸,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忙上前将他的衣递回给他:“抱歉,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我一个人做生意,习惯了要把东西整理好,不然忙起来时总找不着东西。”
他抬手,却不是接衣,只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拉,让她不由自主的跌入他怀中。
冬冬轻叫一声,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她又羞又慌的抬起头,只见他直视着她,道:“你不是别人。”
霎时间,心跳又飞快。
他什么意思?
不不不,他什么意思都没有。
雷冬冬,你可别瞎想。
即便他要了她,也不表示她与他之间是有可能的。
她不敢让自己深想,只将所有杂念都压下,只慌张撇开脸,试图起身,可他却仍握着她的手。
她不得已,只得开口悄声道:“我得回去了,明早还得开店呢。”
瞧着眼前那红着脸、垂着眼,刻意不瞧他的女人,他心微抽。
她又躲他了,又不瞧他了。
他还以为,以为她把自己给了他,应该是因为也对他有情才是,谁知当他试图吐露心意时,她却再次闪避了他。
如今再一细想,方才那一切,有大半是因为他趁人之危。
她不是不曾阻止他,她抓住了他的手,可他太想要她,几乎是半强迫的逼着她,在内心深处,他清楚如果他执意想要,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会拒绝,她太渴望得到旁人的认同,她认为没有人会想要她。
可是她不是没人要的,她只是被自己的残疾遮了眼,看不清、不知道,男人们根本不在意她听不见。
忽然间,只觉得慌。
一直以来,他始终认为,她会一直在那间豆腐店,等着他、陪着他,任他高兴来去,他还以为时间很多,他还有机会慢慢靠近,还有时间等她情窦初开,等她为他动心。
可事实是,她不会一直在那里,就算她终于开了窍,喜欢上的那个男人,也不一定是他,届时,她随时都可能会嫁人,会为那个男人生子,同那家伙携手,离开这座城,离开他。
所以,他才慌,才觉怕,才在冲动之下,诱惑她、逼迫她。
他想要她是他的,成为他的。
在她什么都还没想清楚、都还不知道、还不识情爱滋味的时候。
她本就还是他的,早在当年他誓言要为她起楼时,早在他教她识字时,早在她伸手救了他一命那时——
她就应该是他的。
想也没想,他握紧了她的手,抬起她的脸。
她仍不想看他,可在他的坚持下,终抬起了羞窘的大眼。
“冬冬。”
“嗯?”
“别开店了。”
她一愣,呆看着他。
“我会负责的。”他看着她说:“我们择日成亲吧。”
冬冬傻眼,不敢相信的问:“你说什么?”
“你甭再开店了,我们成亲吧。”他斩钉截铁的重复。
“成…成亲?你是指…?”她以为自己看错,忍不住要问。
“我们成亲,你和我拜堂成亲,结为夫妻。”他眼也不眨的解释,说得清楚明白。
拜堂?夫妻?
发现自己真没看错,她惊慌的脱口:“你傻了吗?”
他一挑眉,道:“傻的是你,我坏了你的清白,你以为还能这样继续回去开店吗?”
她脸一红,羞窘的道:“你…你不说、我不讲,又没人会知道…”
“可我知道。”他瞧着她,说:“我知我以前被人当做恶霸,可那是小时候,我已经不是那个小霸王了,你该不会认为,我真是那种会始乱终弃的人吧?”
“当、当然不是。”冬冬结巴了起来,惊慌失措的道:“可…可你是易家的少爷,而我…而我只是…只是个卖豆腐的,你怎能娶我?”
“为何不能?”他瞅着她问。
她被他的冷静搅昏了脑袋,匆匆开口:“当然是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旁的人会说话的…”
他眼一眯,脸一沉,道:“旁的人想说什么,都随他们说去。”
她一急,忙提醒他:“我耳朵听不见。”
这女人就这么不想嫁他?连这事也要拿来说嘴。
“我不介意。”她越是反对,他脸越冷。
瞧他一副打定了主意,非她不娶的模样,她心慌意乱的忙再找了个借口:“我不想当妾。”
他挑起了眉,说:“我从没想过要纳你为妾。”
言下之意,他要让她当正妻?
冬冬睁大了眼,呐呐无言,好半晌才能再挤出一句,“你疯了,你家里的人不可能答应的。”
他看着她,冷声吐出一句。
“我的事,只有我说了才算。”
直到这时,到了这时,她才注意到他脸沉了下来,满眼的阴郁。
“况且,你可曾想过,或许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这一句,教她猛然一惊,如雷轰顶,她没想那么多,真没来得及想到这么多。
瞧着她刷白的脸,易远心情差到了极点,只紧握着她手,冷着脸道:“无论你怎么想,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没名没分,你这妻,我娶定了。”
冬冬看着眼前恼怒至极的男人,心中一颤。
他是认真的。
虽然,对这事他也不开心,可他认定了毁了她清白就该对她负责。
他会娶她的,绝对会。
无论多少人反对,他也会一意孤行。
或许她应该要开心,她喜欢他,喜欢好久好久了,这几乎就像是她从不敢说出口的梦想成了真,可看着他冷酷的脸,她却怎么样也开心不起来。
他不是真的想娶她,他只是执意要对做出的事负责。
即便这夜,只是他的一时冲动……
终章
刹那间,觉得胃揪得好紧,心绞得好疼,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忧,她怎么样也搞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今儿个黄昏,也就只打算来为他送个饭而已啊。
瞧着她死白的脸,他一颗心,像被狠狠的揪抓着,蓦然,又想起晌午她对着那男人的甜笑。
慌与乱、恼与妒,都上心。
他知道,姓苏的认为那家伙才是适合冬冬的人,那人是苏小魅看中意的人,是苏小魅为她挑的男人,所以那姓苏的才来警告他,才来要他闪边去。
而他知,冬冬确实对那家伙有好感。
她对那姓秋的笑着,让男人轻易进出她的店门,动她的勺子,掀她的蒸笼、动她的钱盘。替她找钱卖豆腐。
因为儿时总被人欺,她对人总有防心、有戒意,可她对那男人却没有,她信任那家伙。
那男人甚至邀她去家里吃饭。他从来没邀过她,从来没有,他没想到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爱回那个家,怎会想到要邀她一起?
可那不是借口,不是理由。
事实摆在眼前,他就是没邀过她,一次也没有。
她的开心如此溢于言表,那瞬间,他清楚知道,他动作太慢,早错失了太多的几乎,虽然两人相视较早,可若要公平相争,他不会讨得了丁点便宜。
所以,他才诱惑了她,才没停下来。
她把身子给了他,但她的心却不在他身上,还不在。他知他很卑鄙,可他无法不这么卑鄙,他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他抬起手覆住了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开口问。
“冬冬,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
“我…”她瞧着他黑沉沉的眼,唇微颤。
“我就这么差劲?差劲到连你都不想要我?”
这男人从不示弱的,却在这时,示了弱。
“你知道…你不差劲…”她悄声说。
“那你嫁我。”他要求。“你知道我是易家的少爷,嫁给我就是易家的少夫人,没人敢再对你无礼,敢再给你难看,我不会让人再欺你,不会让你受丁点委屈,我会照顾你的,你知道我会。”
冬冬喉一紧,心一缩,她知道他会照顾她,他以前也说过,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个,但他所提供的……
嫁给他…成为他的妻…
这…早已比她原本梦寐以求的,多了太多太多……
她不够格,她知道,她配不上他,她晓得,即便能读唇语,她也不是当家主母的料,她比谁都还要清楚,可是,只要成了亲,她便能同他一起,一生、一世,都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拥有他。
这,是多么奢侈的梦,她连梦都不敢梦,他却亲手送了上来,要给她。
他会后悔的,她不该答应。
等他清醒之后,等过了这兴头之后,或者过了几年之后,他就会后悔娶了她。
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他终会遇见他真正喜欢的女人,真正爱上的姑娘,到那时,他会发现娶她的决定是个错误。
可是,她如何能试都不试就放弃?
她真的好想好想,和他在一起,一天也好,一年也好……
所以,即便明知这是条不归路,纵然知道她这一答应便再难回头,她还是难以抗拒那份渴望,无法抵挡他的要求,哑声开口。
“好,我嫁你。”
见她松口,他心头一宽,哑声道:“你不会后悔的。”
她看着他,露出有些虚弱的笑。
他知道她很不安,他能感觉到她的忐忑和不确定,情不自禁的,他伸出大手,将她拥入怀中。
这时诱拐,是哄骗,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得到了她的身子,但这不够,他还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他想要成为那个在她心上的人,想要她永远永远都属于他、记挂着他。
他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
而无论如何,不管她心中是否对那人有意,只要成了亲,她就会是他的了,届时他会有很多时间来得到她的心。
他会得到的,他会。